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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

_3 彼得·海斯勒 (当代)
四川急症室里医生最常干的就是洗胃。病人中绝大多数都是男性,因为喝酒,跟抽烟一样,乃是作为一个男人的重要部分。在中国的许多地区都是这样,尤其在较偏远的地方,而四川人喝酒可不是为了放松休息。它经常乃是竞赛性质的,通常会用到白酒,一种强烈的,口感恶心的谷物酿的酒。男人们相互敬酒,一口干掉,而这种饮宴很有发展为恃强凌弱的倾向,参与者们相互刺激,直到某个人喝出病来。我们的和平队培训课程之一,请了一个四川当地人来做个人陈述,他腼腆解释说,即便好朋友之间,也很愿意把彼此喝到医院里去。跟我们的医疗官员一样,他建议我们用外国人的身份去回避这种仪式。
这就是和平队典型的预演方式:先告诉你一堆可怕的故事,四川人为了展现赳赳气概而毫无意义的狂喝滥饮,然后亚当和我就被派去了和平队在该省最偏远的角落。在我们的欢迎晚宴上,当我们被奉上第一杯白酒时,我们两人一刻都没犹豫。我们的培训反复强调说,在涪陵这儿做一个男人呢,毫不犹豫是如何的关键,而且,就我们的考虑来说,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们跑这么远到这儿不是为了做外国人的。我们干了第一杯,又干了第二杯。
在第一个月里,我们每周有两三次酒局,很快我就看出,这些喝法之中,很有些复杂的组织方式。教员们一开始对待我们很宽松,显然和平队给所有的学校都发了严正警告,要他们负责任。但后来我的同事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和我们的一样:和平队远着呢。喝酒的压力在稳步推进,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英文系里有一个关于酒量的排名表。这不是一个真写出来的表单,然而它又是彻底公开,被接受的。你问随便哪一个教师他的酒量和系里某人相比如何,他可以非常精确回答你。张书记是头牌,接着是艾伯特,然后是傅主任,如此类推,直到赛老师,他的量级太轻,以至于酒局中,人们轻蔑称呼他为“赛小姐”。
在三个星期内,亚当就成了英文系中无可争议的头号选手。我的排名第二;张书记滑落到了第三位。事实上,在老家我不算很能喝的,然而涪陵人的酒量不高,因为在亚洲,许多人的基因都不能适应酒精,这是很普遍的。这也是当地的饮酒模式如此疯狂,而后果并不严重的缘故;大多数人的基因就决定他无法成为酒鬼。每周他们会有一两次喝得很厉害,然而很容易就喝伤了,没法一天天持续地喝。这只是种仪式,并非习惯。
悲哀的是,喝酒成了亚当与我在此所长,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很难从此感受到自豪。若有点意义的话,它道出了我们在适应涪陵生活中遇到的很多困难,因为饭局和宴饮,尽管很有些奇怪的小孩子气,却代表了我们环境中较舒服的一面。我们立即从我们的酒量中获得了尊敬,在某个程度说,这也是系领导和我们沟通的方式。如果他们有什么想跟我们说,或着有一个请求,那就在酒席上操办。我们的同事,平时在外国人周边看起来僵硬紧张,一旦白酒开始流动,就松懈下来了。这种场合是严格全男班的——唯一的女性乃是斟酒的服务生。
在十二月的酒局开始前,亚当与我被护送到英文系的办公室,会见当晚的主人,主持人。两个男人站起身来和我们握手,面带微笑。其中一个四十来岁,个高俊朗,另一个乃是六十来岁的矮个老人。高个男人穿一件新毛衣,从他自我表现的方式来看,很显然他乃是重要人物——一个干部。同样很明显,他们来这儿是有求于我们,因为是他们赞助了饭局。赛老师和傅主任现场翻译。
“这是中文系的王先生,”赛老师说。“王先生1977年来到师专的,他是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批学生。他是其中英语最好的,但那时候英语并不很受欢迎。是以他成了一个中文教授。但他对英语很感兴趣。”
亚当和我跟王老师握手。赛老师看似忘了另一个男人,而他好似也不介意。显然他习惯了在大男人的阴影之中。
我们都坐下了。亚当和我等待着他们的请求;我不无恶意地揣想说王老师可能想上英文课。我已经想象着自己坐在这干部的办公室里,无聊到哭,听他慢慢说道,“你—好—吗?”
“王先生听说你是学文学的,”傅主任道。“他想和你聊聊你关于美国文学的问题。”
我吃了一惊。我问他具体什么意思。
“王先生是学校文学刊物的编辑,”傅主任说。“他有一万多本书。”
他顿了顿,让这数字的意味变得深沉。然后他身体前倾,低声道。“王先生,”他说,“比涪陵师专所有人的书都多。”
一个自豪的微笑掠过王老师的脸,我看出他听得懂我们说的。我疑惑说四川人是否也有藏书排名,跟酒量排名一样,而这两种尊贵感之间有何关系。这是个陌生领域———在和平队没人警示过关于书的事儿。
我说我对美国文学的了解逊于英国文学,但我会尽量回答他的问题。王老师点头,用中文射出了他的第一个质询,傅主任翻译了。
“王先生有个关于索尔贝娄的问题,”他道。“一般的美国人理解他的书么?”
我说我读贝娄读得很少,但我的印象是他的风格不难亲近,而且他被视为最好的犹太裔美国作家之一,是芝加哥之声。王老师点头了,好像他期望听到的就是这个。他准备好了另一个问题。
“那乔伊斯卡罗奥兹呢?”傅主任问。“你觉得她是跟从了弗吉尼亚沃尔夫的传统吗?”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大多数人说她不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事实上,有些女性主义者批评她。”
这把我们导向了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接着是托尼莫里森以及黑人女性作家,然后我们去到了南部文学。在那之后我们讨论了海明威和“肮脏的现实主义”作家,如雷蒙德卡福,以及托比亚斯沃尔夫。这一切都是通过傅主任翻译的,随着讨论进行,我发现他的美国文学知识超出我的预想。我也意识到,会想说拥有一万本书的王老师要我帮他学“你好吗”,我真是个笨蛋。
半个钟头后,我们移位去了宴厅。头一杯是敬给桌边所有人的,之后王老师向亚当和我单独敬了一杯。接着,张书记代表党向大家敬酒。当下一轮来到时,赛老师推开杯子,紧张地裂嘴笑着。
“我不能再喝了,”他说。“这已经够了。”
“喝了,”张书记说。“干掉。”
“你知道我不能喝的,”赛老师说。他拱起双手,弯了头,一个请求的姿态。赛老师乃是系里最聪明的老师之一,一个矮胖的男人,四十来岁。今晚,两杯过后,他的脸已经红了。他再次摇头。
“不,不,不,”张书记说。“你必须为客人干了这杯。”
“我不行。”
他们开头说着英文,为了我们的缘故,然后就转向中文了。在争论间他们为酒杯而奋斗——赛老师想要推开它,而张书记牢牢地将其摁在桌子上。傅主任和王老师咧嘴大笑。他们两人也加入进去,嘲弄赛老师,直到他最后举起了杯子。每个人都在看他。
他花了很久才喝完这杯。他分三次痛苦地咽下,之后他又咳又喘。他把酒杯放到桌上。几秒钟内,服务生又来续杯了。赛老师迅速用手盖住酒杯,摇头。
“这就够了,”他说。
张书记想要把赛老师的手挪开。服务生耐心在一旁站住,手里握着酒瓶。这是个地道的四川景致———每一幅关于可爱的河流的长卷图画中,都有十处在描绘关于白酒的争吵,两个男人在争夺杯子,一个年轻女人持着酒瓶等候。
“真的,”赛老师说。“我喝这些就够了。”
“赛小姐,”张书记奚落说,拽着他的手。
“赛小姐,”傅主任回应道,他咧着嘴。
王老师说了些什么,所有人都大笑。有几分钟,整张桌子都聚焦到了赛老师的杯子上。很难相信不到一小时前我们还在讨论索尔贝娄与乔伊斯卡罗奥兹。最后赛老师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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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
“就一次,”他说。“最后一杯。”
服务生斟满了杯子。王老师笑着,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亚当和我。他做了个快速的手势,举起杯子,我们三人一饮而尽。王老师喝得很容易,他也没有脸红。
食物来了,有一阵,干杯的节奏舒缓下来。但他们继续时,每个人好似都忘了赛老师,他不过是酒局开场与收梢时的娱乐项目。当正式的拼酒开始后,他就是个麻烦。现在,他坐着啜茶,而白酒在席上汹涌。
这部分的饮宴是有策略的,通常,干杯前都有低声的讨论,教师们用四川方言,而亚当和我用英语。这里的机谋乃在2对1———若张书记向亚当与我两人敬酒,我们都得喝,而立即,傅主任又会做同样的事儿。我们的回应是先发制人;如果我们察觉到他们有什么阴谋,我们中的一个会敬一对,或者,向全桌敬酒,然后,他们得花时间恢复,在反扑前。偶尔他们尝试聚焦在我身上,察觉到我功力较低,当这时亚当会插入来保护我。这在四川是允许的————一个朋友可替你干杯。四川人喝酒很像打仗。
每次酒局都有个领袖,一个酒精中的男性A字母,他控制着白酒的方向。张书记总是英文系的领导者,但今晚他让位于王老师了。这个大块头男人动作迅速,而且,十分公道,向全桌敬酒直到其他老师开始软掉。在那之后,他转向亚当和我,他鄙视通常的二对一的游戏,轮流向我们单独敬酒。这出戏可谓壮观。半个小时后,我们三人还是席上最清醒的三个,但我很快就要晕了,而王老师没有放缓的迹象。我听到傅主任和张书记叫他悠着点儿,因为他们害怕我会喝伤,终于,敬酒结束了。
王老师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乃是关于一辆载货三轮车,他用四川话说而赛老师翻译。这故事的发展很慢,而我太醉了没法听清。我的目光在餐桌上游荡,直至我发觉自己看着那个随着王老师来的小个男人。我已经完全把他忘掉了,而他则面带微笑。他说着什么,但我不能理解;他说的乃是方言,而白酒怎么也没有提高我们两人的语言能力。最后他努力集中精神,用普通话,一个个音节清楚吐出。
“莎 士 比 亚,”他说。
“抱歉,”我用中文说。“你说什么?”
“莎 士 比 亚。”
我摇摇头,他重复了好几遍,做着读书的手势。最终我脑中闪过一道光。
“莎士比亚?”我说。
他大笑起来,竖起了拇指。“狄更斯。”
“DIKENS?”
他点头,又道。
“马 克 吐 温。”
“马克吐温。”
慢慢的,我们从梅尔维尔,诺里斯,欧康诺,到了基弗。我花了很长时间去猜诺里斯和基弗。我们没什么别的可聊的,而且我一直没弄明白那男人的名字,虽然他尝试沟通说他尤其喜欢诺里斯的小说麦克梯格,那大约是美国唯一一部关于牙医的好小说了。现在美国几乎没人读诺里斯了,但这里,长江的上流,至少还有一个粉丝。
王老师结束了他的三轮车故事。即便我错过了故事的大部分,我也大致了解到这个故事提到他一次喝得大醉,花了半个小时跟三轮车夫讲价,后来发现他就在旅馆的门前。所有人都对这故事大笑。因为翻译的缘故,他们意识到赛老师还在这里。
“喝,”张书记说,指向赛老师的杯子。
“我不行。”
“喝。”
“我不行。”
“行。”
“不行。”
“喝。”
“我抱歉。”
“赛小姐!”
“赛小姐!”
最后他勉强又喝了一杯。很明显,宴席将散了,王老师对亚当与我举起了杯子。我们也举起来。
“为了书,”我说。
但王老师脑子里有别的考虑。他对我很严肃说了句话,赛老师翻译了。
“王老师,”他说,“想要你为学校的杂志写点东西。”
我们的杯子在酒桌上方冻住了。
“具体意思是说?”
“他想要你写一篇关于文学的文章。”
“美国的还是英国的?要多长?”
他们快速就此讨论。我们的三杯酒还举在空中;无疑这是请求当中最令人愉快的瞬间。
“美国的好些,”赛老师说。“只要一万字。”
我屏住呼吸。“我对美国文学的了解不够写那么多,”我说。“告诉他我可以写伊丽莎白时期的诗歌或者查尔斯狄更斯,这是我在牛津时所学的。或者莎士比亚。但其他的就很困难。我在这儿没有多少笔记。”
又一阵讨论。我的手臂感觉很沉了。王老师点点头。
“狄更斯,”赛老师道。“一万字。”
我们干了这杯。白酒的味道开始变得恶心而危险起来,在酒落腹中后,我开始颤抖。一次好的宴席好似一出好的短篇故事;那里总有个要点,但不到最后你总是摸不到。现在,我明白到他们为什么邀请我们,但我并不抵触;至少现在我知道四川的文学杂志如何招募新的材料。桌上的人又花了几分钟来威逼赛老师,然后我们一起脚步踉跄而出。
我希望所有人都会忘掉这篇文章,但一个星期内,提醒就静悄悄地出现了。我拖延时间,解释说我忙着教书,但我开始接到信息,传达王老师的最后期限。最后,我坐下来,写他希望我写的,一篇关于狄更斯和政治改革的文章。
我尽快地写。讨论说狄更斯根本上乃一个中产阶级角色,他喜欢描写社会问题,不是因为他希望革命性的变化,只是因为这些题材乃是很好的创意资源。我知道马克思主义者不喜欢这种说法,所以我加了一段,谴责狄更斯走资本家路线。我喜欢在一篇文学随笔中用到这个字眼。否则,这篇文章写来便索然无趣,而且我添油加醋了许多的描绘,以望填充字数。赛老师得把它翻译成中文。一整个星期,他为这该死的东西努力奋斗着,跑来我的办公室询问我那注水的文章,手捧着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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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一月份的第二天,涪陵在城市的中心举办了一场公路赛跑。这是第二十二届迎春长跑,城里所有的学校和单位,相互竞争。比赛前的两周,傅主任问我可要参加师专的队伍。他看上明显紧张,因为教员篮球赛那事还过了没多久。
“你要理解,”他说,笑得很不自在。“那儿有很多的农民和没受过教育的人。他们不懂什么运动精神,也许有些人会比较粗野。而且,二十一年来,从没有外国人参加过长跑。他们欢迎你参加,但我想情形会跟美国不同。”
我能看出来,如果我不跑的话,傅主任觉得情况会简单些。有那么阵儿我考虑不去参与,因为篮球比赛的事儿在这个本来还不错的学期里成了我生活的一个低点。我生活中的所有麻烦都已经够公开的了;没有理由再去寻找更多观众来围观。
但在赛跑中没有裁判,而且这不是项身体冲撞的项目。群众会聚集,但我想至少我能往前移动。这不会和美国的长跑有太多的差别———即便真是不同的话,我也很好奇想看看会发生些什么,至少一次吧。我告诉傅主任我想参加。
他解释说每个运动员都要参加身体检查,在比赛的一个星期前,我去了学校诊所拜访医生。那是一栋低矮的瓦房,就在木槌球场边上,它是校园里保留下来的一栋老房子,文革前的,那时学校是所高中。
医生检查了我的脉搏和血压。每项检查后他都微笑,告诉我说很健康,而我则谢过他。然后他领我到边上一间房子,那里有一样脏脏的白色仪器挂在墙上,盒子一般的形状。傅主任说,“现在你要做个X光胸透。”
我在房间的入口停住脚步。“我不想做胸透,”我说。
“没问题的,”傅主任说,微笑着。“这很安全。”
“我不想做X光胸透,”我再次说,我望着那脏脏的盒子,想:我尤其不想做这个X光胸透。“为什么要做呢?”
“参加比赛的每个人都得做,以保证他们的健康。”
“每个人?”我问,而他则点头。我问有多少人参加比赛。
“超过两千五百人。”
“而他们所有人都要先做了X光才能跑?”
“是,”他说。“这就是规矩。这很安全的。”
这荒唐的说法叫我惊住了———在这个人均月收入大约四十美元的城市,要求参加四公里跑步的两千五百人都做个X光。我怀疑真实情况如何:学校的有些管理者大约害怕我在比赛中途倒下死掉,而他们想要有所作为。传递类似命令的任务总是掉在傅主任头上,而有时他的表现更似过滤嘴而不是翻译者。这项工作很讨厌,很不好做,而我总是为他感到难过,遗憾,当我察觉到有些什么事情发生时。但我对他的状况无能为力,现在只能尝试寻找一个有技巧的解决方案了。
我们堵在死胡同里。傅主任能看出我拒绝X光的态度是坚决的,而我知道他不能就此退缩,说这程序其实并非必要。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那医生带着期待观看这一幕。最后我告诉傅主任我得回到公寓,给成都的和平队办公室打电话。
我尝试打了电话,但医疗官员不在。我在卧室里坐了十分钟,读了会儿书,然后我回到了诊所。
“我很抱歉,”我说,“但和平队跟说我不能做胸透。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没问题,”傅主任说。“我刚和管理竞赛的人聊过了,而他们说你不做也可以。他们会给你个例外安排,因为你是个外国人。”
我谢过了他,为造成的麻烦道了歉,而他向我也致以歉意。我们两人都握了医生的手。他送我们到门口,微笑着挥手道别。
关于比赛的开始时间,没有时间表。运动员在出发的区域聚集,没有秩序,像一群暴民,到了九点钟,干部们开始发表讲话。什么时候讲话结束,比赛就开始,而官员们把时间拖了又拖,起点线重复被冲破,人潮汹涌。一小部分人会抢跑,其他的群众跟着作出反应,然后警察叫每个人退后。我在原地小跑,保持暖身,用我的胳膊肘跟身边的人推挤,保住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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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点线穿过了一个巨大的工地,那儿有一个在建的新公园。线的整个左半部分笔直朝向一个小小的山崖,有六英尺的落差。在最右端有一条狭窄肮脏的马路,那是运动员们唯一的安全出口,但那儿离起点线太近了——不到四十米——群众在那么短距离内排成队列通过是不可能的。而且即便运动员们安全通过了,道路会立刻出现一个九十度大转弯,将导致更多的受害者。
毫无疑问,此乃我的竞赛生涯中所见的最危险安排。我有点想退出,部分为我的安全着想,但主要是想从一个旁观的角度来观察这场灾难。罗伯舒米兹,另一个和平队志愿者,在这个星期来访,他和亚当拿了相机,兴高采烈在马路那头等候。
师专的队伍在起点线右侧位置,径直对着出口。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体育生,通常我们是竞赛中最强的队伍,和太极药厂并列。我们所有人都挤在一起,等待出发枪响。这是个凉爽的早晨,冬天的雾气低低悬于城市上空。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干部们继续讲话,警察有点控制不住人群了。要么他们启动比赛,要么比赛就自己启动了,最后,有一个干部意识到了这个。他鸣响了枪。
这里是中国。混乱,噪音,肾上腺素;害怕,惊喜,和兴奋;一大群的身体,每个人都在大叫,喇叭在响,大地震动;我们所有人都发了疯似地狂奔,胳膊互相推挤来清出空间;双腿抽动,乱撞,冲刺,留意着小幅度甩腿以免绊倒;有些人喊叫着跌下山崖,其他人滑过了第一个转角,避开那少数不好彩摔倒的人,他们的身体在地上滑动,头上是一片片的腿脚涌过。时间一秒秒滑过,每一刻都需要永恒的专注和努力。我们如一群狂野的暴民般飞下街道,冲过第二个转角,在新华路上朝西奔去。
路程开始到上坡阶段了。整个情景依然因肾上腺素而动荡,但我意识到那永恒的起始阶段已经过去,而且我不再是起始阶段的暴民中的一份子。在一场赛跑的开始阶段过后,总会有那么一阵的疏离之感,当成为大众一份子的那种幸福感结束了,你意识到你是一个人,而且你将要跑的,是你自己的比赛。
我慢了下来。突然间我感觉累了;肾上腺素已经蒸发,眼前所有一切都清晰聚焦了。我检查了一下自己———没有刮伤,没有瘀伤;不太记得我是如何安全通过的。我环视周边。我在领头的那一拨人里,大约五十人的一组,而其他人也逐渐加入到正轨中来,在那起初的忙乱之后。我们在稳健地爬山,步子逐渐放缓。我感到我的双腿回来了,那种失去知觉的兴奋感被长跑的节奏感所取代———稳健稳健稳健稳健,在我的脚趾下,山丘陡峭。警车的灯在我们的前面滚动。前方远处,一群学校的孩子想要偷跑,在领先我们一百米处加入到比赛当中来,但警车驶过,把他们拉出了队伍。
整个前半程都是上坡路,待到我领先时,比赛大约过去了两分钟,我能看出其他人已经跟不上了,比赛完结了。这是个差别很大的赛场——大学的学生,单位职工,以及,一些运动员,他们若是更多训练的话,可以成为好的选手———但他们全部都输了。我很快地滑向了领先。
在任何大型的赛跑中领先都是种陌生的感觉。人们谈论跑步中的孤独感,但我总觉得这运动只是在比赛中才是孤独的,特别当队伍拉开了,你发觉自己独自在前。在队伍当中,你通常会和其他运动员有一种团结感,即便大家是在竞争,而在前方领先,就没有这种幻觉了。那时,比赛成为了追逐———一个人对抗赛场中其他所有人———而我总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感受。而当你是两千多人中唯一一个外国人时,这感觉就更其孤独,沿着赛道两侧,观众在喊着“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
我回头望去。在我身后能看见赛场上的其他人———一道没有尽头的人流,一群黑发的民众。那主要的清道车已经慢了下来,我尾随在它的闪光灯后,不过几步之遥。我再次回头望去,以期记住这陌生的场面。山丘现在很陡峭了,爬上山,向纪念碑,向革命烈士跑去。道路两旁排满了观众,我经过时,可以听到阵阵惊奇的声浪;他们在兴奋说话,叫嚷。“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
而我想着:今天不要对我这样。如果你想要看看来自外国的人,看看来错了地方的人,看看跑乱了步子的人,看看走了形的,笨拙,狼狈的人,你往后面看。去看那些开始跑得太快的,或者那些抽了太多奇声香烟的,或者那些穿了太多衣服,被热气与汗水噎到的人。不要看我——许多年里,我在许多地方都是这么样的,而情形永远是一样。这里没有裁判,没有语言障碍,没有复杂的礼仪规则。你要做的一切就只是跑。
到掉头处,我已经领先了第二名三十秒,而且我很轻松。后半程乃是下坡,因为这是折返跑,我掠过了其他的选手。那些还没筋疲力尽的加入了合唱:“外国人,外国人,外国人。”但这一点妨碍不到我,因为在这四公里当中,我彻底找到了家的感觉。
通过这场胜利,我赢得了两套运动服,聚酯纤维的。两件都小了,涪陵市的字样骄傲地绣在了胸口上。我还收到了一个证书,说“何伟同志”,我的中文名,赢得了第二十二届年度迎春长跑。竞赛的组织者奖励了我二十元钱,学校给了我五块,为我参加了其队伍。他们还为我的体检给了我一块半,叫我猜想若是答应了做X光我能拿到多少。全部加起来我得到了二十六块半,花在了两个星期的午餐面条上。
我在接下来的那周上了当地的电视新闻,而第二天的报纸用一个头版故事做了专题报道比赛。他们报道说,一个来自密苏里的美国教师,叫做H
艾斯勒的参加了比赛,而关于我比赛前的热身,描述非常详细。他们报道了在我头一个冲线后校方代表是如何的兴奋,还引用了另一个排名靠前的选手的话,他是一家药厂的年轻人,说道“如果这比赛在我军训后马上进行,我肯定能打败那外国人。”文章的结束语如下:
这比赛也成功地树立起了运动中的爱国主义精神。当我们的记者问道,“你对一个外国人首先完成比赛怎么想,”一个贸易学院叫徐成博的学生说:“在中国的土地上举行比赛而让一个外国人拿了头名,我感到羞愧。这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学生和成年人都要加强我们的身体素质,因为当我们的力量加强了,我们就能取得胜利!……一个西南军校的老师说:“那外国人起跑时获得了领先优势,这种精神值得学习。只有我们投入到发展我们的身体中去,更多勤奋而科学的训练,我们才能看到获得冠军的那一天!”
这并非我所希望的反应,虽然我并不意外。在涪陵爱国主义情绪非常广泛,而运动总会使得这种情绪特别强烈。这就是篮球在这里失败的原因,而有时我想参加这比赛是否一个错误的决定。有些和平队的朋友们想说我至少不该尝试取胜。但我喜欢卖力地跑,就像这竞赛中的许多其他人一样,而且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去把涪陵的人们当小孩对待。我希望他们知道有个外国人生活在他们的城市,而且我希望他们看到,尽管我在学习语言中非常挣扎,至少有一样事情我能干得好。如果他们的反应是羞愧,那很不好彩,但或许当他们了解我多些,情况便会不同。我揣摩我那张写着“何伟同志”的证书乃是个好兆头。
比赛后的几天,我跟廖老师上课,她脸上放着光。
“我在系里的告示牌上看到了,你赢了涪陵的长跑!”她说。“我之前没听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不重要,”我说。“事实上,我跑得一点儿也不快。”
“你跑得很快!”她说,为我这种装出来的谦虚感到加倍的高兴,这正合了中国人的习俗。“那比赛规模很大———在整个涪陵城,你是跑得最快的!”
“可能有些更好的选手没有参加,”我说。“而且你知道,王军霞还是比我快。”
王军霞乃是中国的长跑女选手,最近在亚特兰大奥运会取得了一枚金牌和银牌,这个参照叫廖老师更开心了。她再次表扬了我,最后我们坐下来,学到了一章如何说再见的文章。也许我做得异常的好,或者她在一种特别宽恕的情绪中;在那天她几乎没说过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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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白鹤梁
今天的长江,比1234年前那个仲冬的长江高两英寸。这中间的年份见证了其它的变化———五个皇朝的过去;蒙古人来了又去,满洲人,英国人,日本人;长城的修建与文革的破坏;大跃进与改革开放;三峡大坝从一个未成型的梦想成为中国最大的基建项目———但尽管有这些变迁,今天长江的水位只是刚刚比763年高出两英寸。两英寸,在1234年间。
这便是白鹤梁所讲述的故事,它是大约七十米长的一条状沙岩石,坐落在涪陵的港口,有如一座临时的岛屿。每年,石梁最多能从长江泥泞的表面下浮出水面五个月时间,在冬天的旱季,而若该年异乎寻常潮湿的话,它根本不会亮相。而当它真的冒出来时,石梁乃是会说话的————它身上刻有二十二幅画,超过三十万个字。长江的四千英里长度中,其它没一个地方可比这里,人类留下如此鲜活的记录,记载了长江的生命。
没人确知石梁何时被用作记录,但几乎所有的雕刻都提到了一对石头鲤鱼,它们被刻在长江波动的水线位置。每条鱼都有接近两英尺长,一条尾随一条游动,朝向西方,它们的小腹连成一条线,显示出了当初雕刻它们时的低水位。在前面那条鲤鱼的嘴中,一朵莲花开放。这些鱼乃是在唐朝什么时候雕上的,在763年之前,在那一年,有了第一段铭文提到了它们的出现。今天这个下午,长江的水位仅比鲤鱼线略高。
鲤鱼起初的目的乃是功用,而非艺术性的。对江上的船只来说,冬天乃是最危险的,当危岩和浅滩因低水位而暴露出来时。经过涪陵的船长可以观察白鹤梁,将水位和双子鱼相比较,从而预测出前方江面的情况。鲤鱼游动的位置不变,而江水总在波动;当地人理解它们的相互关系,而这成为了长江每年的固定模式。
在许多年里,其他的朝代在石梁上留下了他们自己的刻录,绝大多数都提及了唐朝鲤鱼的回归。在双鱼的上方一点,一段北宋的刻文欢迎它们的出现,在971年:“河水退却。石鱼可见。来年丰收。”十英尺上方,时间突然跃进了三个半世纪,来到了1333年,元朝的官员注意到了唐代鲤鱼的归来:“在涪陵石鱼的出现预示着大丰收,保障来年的官职。”
大多数的镌刻都跟随了这种仪式——看见鲤鱼的年份,跟着是丰收的预测,所有这些都以皇帝的名义刻下。这仪式的核心乃是此信仰,即唐朝鱼儿的出现和丰收相关,最终白鹤梁从水文探测工具,转为了自然世界神秘活力循环的甲骨文。而穿过这些无尽循环的,乃是人类历史的一条直线,当一个皇帝的代表接着另一个皇帝的代表留下了他们的镌文。
石梁不过是每年几十个的记录之一,以皇帝的名义留下的。他乃是天子,自然界不可言说的力量的代表,而这些力量的展现———一次地震,一场洪水,一次饥荒———征兆出天意在反对这位统治者和他的王朝。这皇帝内心震恐,为那些他所不能掌控的,不能理解的。是以他转向这些仪式,而涪陵的政府官员惯常地以他们的统治者名义在石梁上篆刻,尽管那岁月侵蚀的旧有段落验证了湮没的王朝和被遗忘的帝王。而每当春天到来,水位升起淹没了那些篆刻的文字,就是给出了明证,证明有些力量是帝王只能旁观而无法阻挠的,而他那荣耀的头衔,就和这些铭文一样,无非字句而已。
元朝的情形就是这样。1333年的铭文中,乐观提及了丰收的预测,而皇朝已在衰败当中,从世界所知的最大帝国位置下滑———忽必烈帝国,马可波罗访问过的蒙古人统治下的中国。但到了1333年,马可波罗早已离去,忽必烈也死了,元朝的力量在凋零。他们的官员在石头上勇敢地篆刻着,但皇朝的寿命只余三十五年,直到时间的流水将其永远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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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鹤梁的南端,停着三艘舢板船。船只乃是木制,由竹子和编织的芦苇做出拱形的顶棚。每个船顶的最高处也不超过三英尺,减低了风的拉拽,避免了一些复杂的结构,这些小船是没有龙骨的。船只轻而窄,舷缘很低,从吃水线到甲板几乎没有距离,而它们在江水的急流中容易操控。它们的设计自从人们在石梁上雕刻以来没有多大的变化。
四个女人坐在船首聊天。她们全都穿着简单的蓝色夹克,而她们的服装,和船只一样,都是脏脏的。这些是住在舢板船上的江中人家;每年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靠打渔为生,但冬天的鱼儿慵懒少动,这些船家就把时间花在石梁上。他们依赖于游客,用小船把客人来往摆渡于石梁和岸边。
今天是个假日,有超过五十个游客在砂岩上下游逛,读着那些铭文。偶尔他们会问些问题,石梁上有八个工作者,他们是被涪陵文化文物局派来的。其中两个人有考古方面的正规教育知识,其他的人员只是普通的工人,卖卖小吃,看管船只,给旅客跟梁上最大的那条鲤鱼合影,收取两块钱。
一阵寒风沿着河谷走廊吹来,工人们在小吃桌边挤作一团,颤抖着,喝些热茶。他们密切关注着长江,每天测量水位。毫无疑问他们做梦也想江水上涨,因为当江水漫过镌刻的铭文时,他们就可以回到城里的政府办公室了。对他们来说,这些石头鲤鱼的出现,只不过意味着在寒日里被放逐去长江上。
在某个程度上,这也是恰当的,因为许多铭文的作者,都是为了种种冒犯而被放逐到涪陵的官员。这种地方算是个不错的惩罚———一个孤单的江城,远离帝国的中央,在这里,通讯中断,文明溜走。一个铭文错误地以某位已经去世的皇帝名义所作。关于他过世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长江这里,当地官员不晓得他们已在一个新的统治者之下了。
虽然涪陵有时代表着政治生涯的结束,石梁却证明了一些别的追求可在此繁荣,发展。诗歌和书法乃是孤独流放中的传统消遣,而许多当地官员留下的铭文都是美的杰作。朝着西端的位置,四个大字风格独特:“大江永年”。这刻文的具体日期不可知了;它乃是在国民党的年代的某个时候,在1930或40年代,而其书法中独特的笔划属于狂草风格。最后那个年字,一条长直的线拖下,仿佛一把指向江水的匕首。
也许石梁最著名的书法乃是唐鲤鱼上方不到二十英尺处的四个大字。这些字一个个攀上,其风格乃是行书。在铭文之间,青苔冒出,“中流砥柱”。
作者叫谢斌,是涪陵地区一位著名的书法家,而他的技艺替他赢得了“圣手”之名。他在1881年刻上了这些字,那是在清朝,这风雅的镌刻唤起了记忆,在一个世纪前,当这里的柱子稳稳拿住时,中国却陷入了无穷的麻烦当中。鸦片战争打了,输了;太平天国起义被镇压下去了,然而代价高昂。欧洲的强权控制了中国海岸的所有港口。政府用于海军现代化的钱被移作为慈禧造新的宫殿。十三年后,日本入侵了朝鲜,把朝鲜半岛和满洲南部都夺了去。但白鹤梁还是如常浮出水面,而涪陵圣手留下了他优美的笔迹。
一艘俄国造的水翼船经过了石头的背面,朝重庆而去。船身带动了水位上移,浸没了石梁的低处。游客们赶紧往高处躲避,笑着,而白色的浪花击打着铭文和鲤鱼。然后浪花消失了,铭文再度清晰在目,而大江如常的,永远奔流。
四章
三峡大坝
我教写作课时,所用的一本教材,乃是中国发行的,称作“写作手册”。和我们用的所有书一样,其政治意图从不忸怩,而关于议论文的那一章,选用了一篇模范文章,标题是“三峡工程是有益的。”
这是篇标准的五段式的文章,而开篇的部分解释了导致人们反对工程的一些风险:被淹没的景观和文物古迹,受到灭绝危险的生物种群,地震的威胁,山体滑坡,或者战争摧毁大坝将导致一个四百英里长的湖泊。“简而言之,”第二段总结说,“工程的风险可能会大过它的效益。”
接下来的两个句子提供了过渡。“这些担忧和警示乃是有依据的,”文章继续道。“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而作者接下来便描述种种效益———更多电力,改善的交通,更好的洪水控制———而最后总结时,断言三峡工程利大于弊。
对于教这么一篇模范作文,我有些良心上的不安,因为这文章涉及的题目,自从1987年后,在中国便禁止公开辩论了———这看上去乃是对所谓议论文脸上扇的一记耳光。说得糟些,这是一个宣传的练习,即便从最好处去看它,也不是特别有公平精神。但我没有别的教材用于上课,而事实上,若不考虑其政治议程,这文章倒提供了一个模范的篇章结构。我的工作室教学生们如何编排组织作文,是以我便教了它。我揣度说,没必要因噎废食。
我受到了惩罚,那句过渡的句子,在余下的整个学期中,感染了我学生们的卷子。他们已经习惯了机械式的学习,这意味着,他们跟随范本到了剽窃的地步。他们相互抄袭也发展成了嗜癖;从两三个学生那儿收到一模一样的卷子并非罕见。在这种行为中并没有一种真正感觉到做错事的意识———从他们一上学开始,就被教着去效仿模范,去拷贝东西,而且无条件地接受老师所教的,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当我告诉他们那篇三峡的文章是一个好的范本,他们仔细聆听,在未来的功课里吸取采纳了其精微的差异处。我布置了议论文,关于学生是否应当被要求去做晨练,而他们中的许多开篇布局就由描述早晨例行功课的好处说起。在那结束后,他们便开始转变风向:“但我们不当因噎废食。”甚至那些表达了相反态度的学生也用了这相同的过渡。之后我布置了一个作业,关于哈姆雷特的性格,而他们列出了他的缺点———优柔寡断,对奥菲利娅的残酷———至此许多的文章都看似不错的卷子,直到,突然间,那句该死的句子不知从哪儿飞来,“但我们不当因噎废食。”我开始对这表达感到恶心,而且我重复告诉他们说这是个糟糕的过渡,但它总是不断重现。最终,我放弃了,安慰着自己,心理阴暗地想象某天,当大江上堤坝建好了,长江水位升起,将把这些所有的写作手册卷走,在大坝七亿瓦的涡轮机上砸个粉碎。
这当然只是幻想———新水库会导致江面上升,但不会爬到教学楼那么高。我的有些学生说它甚至不会升到河东区的一半,而其他人说它会淹没整个邻近社区,一直上升到学校的前门。没人确知到底是怎样,没人在意。他们已经被告知说,大坝是有益的,那就够了。
而在城里,我明确知道新长江的水位会到哪里,因为在那里有许多的标识,关于其未来水位上升。其中之一在涪陵的旧城区,红色的漆涂在了一家小食店的一侧墙上。下城区的中山路上也有一处标识,这条路乃是码头上第二大的路。
这些标识都用巨大的红字说了同一件事“177米”。这数字代表了未来水库的水位,在其最大容量时,可以上升到海平线的177米之上。在长江两岸所有的居住区都有类似的红色标记,往下游走,这些数字稳稳地沿着山坡往上走,直到最后,去到像巫山那样地势低矮的城镇,标记的位置远远高过了城市,意味着,一旦大坝在2009年达到了其全部容量,什么都不会留下。
因为涪陵乃是在大坝地址的上游三百英里处,江水的上升在这儿的效果远不及巫山那般戏剧性。但即便在涪陵,红色数字的阴影还是预示着巨大的改变,拿白鹤梁来说,新水库的表面将高出唐朝双子鲤鱼130英尺(40米)。
有时,当我在城里,我会停下几分钟,端详这177米的红色标记,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在小吃店外,孩子们在玩耍,棒棒军在石级上背着货物,小店的女主人在门口煮一锅黄豆。中山路上,失业的劳工拿着锯子和油漆刷子站着,寻找工作;擦鞋的男人和其他小摊贩在标记边摆开他们的货架;然而在十年后,所有这一切都将沉入新水库的水面之下。沿着下坡路走去,我能看出城市里将有那么多地方要受到影响;老城区的绝大部分,以及它那些木瓦结构的建筑,中山路上的整个商业街,以及江滨路。它们都是城市里生气勃勃的地段,而人们好像总是太忙,没人会看两眼这些标记。江水直到2003年之前都不会上升,对涪陵的居民来说,时间很长。他们有别的事情去担心。
他们还得到了政府的承诺,要修建一道新的堤坝,在涪陵周边保护这些低洼地区。每次我向人们问到三峡工程,他们总是耸肩,说城里会建一高达45米的水坝,这就是说新的三峡大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家。但关于这堤坝的细节极其模糊。它会围绕住整个城市吗?什么时候修建?如果有人在家边上修一道45米的高墙,会不会暗得吓人,很不愉快?而且,安全呢,你能真的相信这水坝?每次我问到这些,没有有任何答案,而且似乎没人对这些疑问有兴趣。这里会有一座水坝———那就是他们知道的,那就够了。即便在我1998年夏天离开涪陵时,堤坝的建设也没有开始,但我还是没有听到担忧或关切。
我听到最多的,还是关于大坝的好处,而且都跟从着我那课本中的文章的那三点:电力,洪水控制,交通。对涪陵这种地方的人们来说,这些都是重要的议题,若考虑到这三点,新大坝的确会带来显著的不同。迄今而止,它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水力发电大坝,而它的墙将有胡佛大坝的六倍那么长,三峡大坝的二十六只涡轮机将发出180亿瓦的电力——相当于十个核反应堆,足够将中国的GDP增长10%。长江夏天的洪水,在过去六十年里造成33万人的死亡,在大坝下会得到更好的控制。它会将重庆转变为一个海港城市,当万吨货轮溯江而上的时候。
这最后的一点对涪陵有着特别的利益关系,因为大型船只无法在所有季节里上到重庆。两城之间有些狭窄的河道,有猜测说,涪陵将成为一个重要的码头,为那些大到无法抵达重庆的船只服务。这将是个重大的变化,而涪陵,以及其轻度污染的乌江,此前在四川的交通网络中,只扮演一个相对较小的角色。更重要的,这一新的地位将结束涪陵的孤立状态。当我抵达涪陵时,一条通往重庆的高速直达公路已经开始动工,有人说在2000年会建铁路。对涪陵人民来讲,这是期盼已久的改变;很快,他们的城市将不再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江城,而他们不用再依赖长江的怜悯,不用依赖江上的慢船。
然而,与此同时有另一个明显的问题:你能真的相信长江边的所有人——那些船长,生意人,害怕洪水的农民——不再依赖长江的怜悯了么?或者,随着驯服长江的努力进行,发生灾难的可能会上升,大江还能受到控制么?大坝乃是建设在一个地震发生带上,而关于山体滑坡,造就出巨大浪涛,这不稳定的峡谷可有一段很长的历史了。而且长江不单是水而已;它携带的淤泥多过密西西比河千倍。重庆和涪陵这样的城市将它们的生活垃圾排入江中,或多或少未经处理,再加上工厂的污水,这里有猜测说所有这些淤泥和垃圾将在大坝后堆积起来。万吨货轮在四百英里长的沼泽地里可发挥不了什么运输作用。
为了这些那些的原因,长久以来,这项目引发了人们启示录般的灾难预期,在外国和中国专家的眼中都有。他们看见了一个破碎的大坝,一个淤塞的水库;他们警告说升起的江水会带来新的毒污,那些本是留在江的两岸的。水库会淹没13座城市,140个镇,1352个村庄;它会吞没650个工厂,以及139座电厂。在过去上万年里,河谷乃是人类文明的家乡,而所有人类无尽的痕迹,那些倾倒的垃圾,化学废弃品,都将在新的水库中停驻不去。而大江不是什么可以随便修补的小玩意儿——超过3亿5千万人生活在长江流域,超过美国与加拿大的总和,地球上十二分之一的人口。
(插注:何伟在这个问题上的描述比较大众化,不够深入细致,当然他也没必要将此书变为专业论文。关于三峡的利弊,我也看了一些文章,比何伟的专业。正反似乎都有道理,而且往往就同一个问题,比如河床的淤积,双方居然可以就相反的结论都展开侃侃论述。不过,区别在于,当我输入‘三峡
淤泥’时,许多的文章链接都被屏蔽了,而‘三峡
泄洪’时,全都是国内官方媒体的正面报导。我不是水利专家,我能看到,能确认的,只是这个,隐瞒VS透明,至少这个现象很清楚,证据确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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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
(从最坏的角度说,倘若三峡工程失败了,造成了巨大的灾难,那情形并非不可能,我能做什么呢?这是要思考的。在我看来,为个人考虑,每个人有权利去选择宜居的地方,跑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出奇,倘若更多人道意识的话,那就尽量加入到预防以及加入到灾难后的人道救援工作中去。在道德意识上也许有高下,然而我觉得两种选择都不当谴责。我不喜欢用“爱国”这样的字眼,我更看重人的生命,而高于抽象的概念——“国家”)。
专家们警告说,水银,铅,以及其他的有毒物质,可能会从被淹没的地区带入到人们的供水系统当中,而且他们担心新的河谷沿岸传染病的爆发:疟疾,细体螺旋体病,日本脑炎。大坝的四万个建筑工人全都是临时工,住在临时的房子里,可能会通过蜂拥而至的性工作者传播淋病。艾滋也可能通过类似渠道传播。而一旦大坝工程结束了,这些工人又会去到哪儿呢?
而那些因水库而迁移的近两百万农民,情形又将如何?政府保证说给予他们土地和工作,大约将要花费工程总投资的三分之一——300亿美元的三分之一,这还是根据保守的预测。但四川东部长久以来都是相当孤立的地区,地方官员和中央政府的联系很少。把如此巨额的钱财送到那儿去,引发腐败的几率要远高于有效派发给民众的几率。
这儿有数不尽的坟墓,有数十座古老的寺庙,还有许多类似白鹤梁这样的无价文物。这些又会如何安置?在世界上的绝大部分地区,白鹤梁都将是一处重大的历史纪念物,但在三峡地区,历史太丰富了,涪陵这处雕刻甚至没排上A级受威胁的文物名单。下游有石宝寨,十八世纪所建的,令人瞠目的十二层宝塔,其后,乃是云阳的张飞庙,有1700年历史了。这两处古迹,如若不采取昂贵的保护措施的话,都将要失去。这里还有巴人留下的许多坟墓,他们两千多年前住在涪陵以及长江流域的其他地区,而他们的遗物从来没有深入研究过。对他们的了解很少,而当他们的文物被大水淹没后,什么也不会知道了。
大坝还威胁到野生动物:西伯利亚鹤,中华鲟,短吻鳄,白暨豚,还有172种其他鱼类。承担着中国80%的水路运输,长江的发展已经付出了很大的环境代价,江中现有的白暨豚已经不超过100只了。这是世界上仅有的五种淡水豚品种之一,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它已逐步适应了长江的泥水,到如今,它已几乎是盲了,依赖于高度发达的声波导航系统。但今天江上布满了船只,而其引擎声音逐年越来越响,那些淡水豚,因进化而失聪,为技术而失听,已经越来越难以回避危险,寻找配偶。万吨货轮可能就将是他们的终结。
在中国的领袖们开始考虑大坝项目以来的数十年里,这些观点始终都在被提出。工程首先是在1919年由孙中山提出的,而蒋介石和毛泽东都曾经严肃考虑过此事。对独裁者来说,这项目里有一种传统的中国魅力,即务实又宏伟———一种将一个穷国现代化的方式,同时聚集起了民族自豪感,一个现代化的基建项目,其规模可比长城与大运河。毛的工程师在1955年完成了一个全面的综合评述,如若不是大跃进与文革的话,工程可能早已启动。
但这儿也总有反对者的声音。即便在1980年代,当邓小平和总理李鹏接近了大坝工程的实际启动前,大坝工程还是当时中国可以公开讨论的少数重大话题之一。批评是被接受的,而批评的声音很是不少;许多专家相信,建设一系列的小水坝,在长江与其支流上,可以实现同样的效益,同时又回避了风险。争论一直持续到1987年,终于,政府厌倦了这种民主形式,开始消音。如果中国的领导想要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水坝,它就将建起来,不管什么风险。没有什么困难会被放在心上——什么淤泥,地震,失落的文物,灭绝的生物,失地的农民。专家的意见也被忽视掉,就好象过去那些年里一样:当毛泽东在1950和1960年代鼓励高出生率;当大跃进被启动的时候;当文革开始的时候。有些时候,你只需决定,而不是讨论。没有理由因噎废食。
但有些批评的声音不肯自动放弃。戴清,一个中国记者,他是对项目批评最多的一个反对者,在监狱里呆了十个月,在他于1989年出版一本书谴责大坝后。在1992年,李鹏推动人大在项目上做了最后一次投票,它照例通过了。这没什么出奇的———人大无非是橡皮图章的大会而已———但还是有强烈反对的迹象,有三分之一的代表投了弃权或反对票。
中国第一个环保游说团体的形成,就是源于大坝,而即便项目在1993年动工后,还是有小心谨慎的批评意见。在1996年的八月,我到达涪陵的那个月,有一批考古学家与其他教授们公开要求江泽民主席作出努力,来保护那些淹没地区的文物古迹。保护工作本来的计划时间开始于1996年,然而什么都还没做,那些请愿者要求20亿资金用于采取种种必要的措施:挖掘文物,迁移庙宇,建立新博物馆。有建议说,用一个堤坝来保护石宝寨的宝塔,一块块地将张飞庙移至高处。天津大学建议修建一个水下的博物馆来安放涪陵的白鹤梁。游客们将从岸边的一条隧道进入博物馆,而新建筑的屋顶将浮出新水库的水面,其形状近似那古老的条状砂岩石。
这些计划和抱怨让推进大坝工程的的人们很是不爽。七十岁的首席工程师魏庭成把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都花在了发展大坝上,他对那些考古学家建议中的“宫殿”很是不屑。“告诉你实话”,他在1996年对纽约时报的采访中说,“中国普通人的教育水平很低,他们才不会去欣赏那些文物古迹,只有专家才会去那些博物馆。”
这话说得不是很有技巧,但在某些方面它表达了一个重要的话题:中国人习以为常的一些困难选择,在美国,人们在梦里都不会想到。我想起每次造访白鹤梁时,我都会为这古老石刻与永恒江河的交汇而深深惊叹。在其他任何地方,我都不会强烈感受到这两种历史,自然与人类,其一乃是循环的产物,而另一个,总是直直瞄准———进步,发展,控制,而其结果则是好坏参差。而我感觉到,在长江上,将这两者强行合二为一乃是危险的侵犯行为,把大江的循环压制为停驻不动,压到大坝的长堤之后。
但这是一种不乏诗意的感想,而涪陵的大多数人消受不起。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来访问白鹤梁,而且他们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也不怎么担忧。在石梁上,经常除了我之外别无一个游客,唯一见到大批游客的那次,乃是1998年的春节,当时我为自己的书来这里做一个研究。涪陵的大多数人难以辨认铭文———字乃是繁体而非解放后的简体,而所有的文字都跟随中国旧知识分子的文言风格,二十世纪文学改良前的那种。即便受过教育的人也经常对此不感兴趣。如果你想要看看本地的历史,无需那么麻烦坐小船到这儿来——你只需随便晃到乡下,就会撞上某一清朝的古墓,找都不用找。
对于城里派了那么多工作人员到石梁这儿来,我很是感动,尤其许多工作人员的培训那么好,几乎可以回答关于铭文内容和历史的所有问题。对于一个几乎没有外来游客的城市,对于一处时常便无人问津的历史古迹来说,这远超出了我的预期。这里不像是美国,一处类似晚清朝代的空荡荡的战场便可以收到几百万的资金赞助,仅仅因为有些士兵在这里打过仗,站死了,在内战期间。中国有非常丰富的历史,而你若将这些古迹全都保护起来,人们简直无处种田了。
政府对水下博物馆的建议还未做最后决定,不会看来很难同意。这议题有时在重庆晚报上会有提及,而这份政府运营的报纸总是很小心,提到官员们也考虑另一方案,在大坝建好前,将铭文全部拓印下来。对官员来说,这无疑乃是更实际的方案。当地没有那么多资源去建一个水下的宫殿,而白鹤梁对涪陵的普通市民来说并没多大意义。似乎,最大的可能乃是拓印下铭文,然后送去遥远某处的博物馆,而大水将永远淹没石梁。专家们预计,在大坝完工的十年时间内,水库的淤泥和沙子将把石梁上1200年价值的铭文永远抹平。
(注:我在网上看近两年的报导,水下博物馆在施工,甚至也许已经完成了,如果报导无误的话。)
保护石梁并不在当地人的优先考虑之中,这并不出奇,我更讶异于涪陵人似乎对大坝的其他议题也很消极,包括迁居移民的事儿。除了下城区那儿会建一堤坝外,仍有数量庞大的人们会因新水库而迁移:河东区的居民,白山坪脚下的农民,还有住在插旗山低处的人们。他们被称为移民,而有些人会被搬到我们校园后的新公寓去住。这里原先是农田,而原先在这儿的农民,被征了田,给予的补偿乃是打了折扣的公寓房间,或者,也可以选择一份政府的工作,或一次性现金赔偿。跟我聊的那些人拿到了六万元,而他们所有人的选择都是这个,现金——在涪陵这可是很多的钱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带来的年收入水平。他们还被提供了一份七十元一个月的补助,就他们所关心的来说,这个赔偿安排算很美的了。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有那么多的中国人离开乡下去寻找城里的工作,要想叫一个农民不做农民,实在不需要花很多钱。每次我走过那在建的小区时,我见到小店里满满当当的前农民,玩麻将,抽奇声香烟,耐心等待那一天,当大水把他们的新邻居从河岸往高处赶。
有时会有报道说,移民们没有收到他们的补偿金,这经常都是源于腐败的官员们侵吞了资金,这种问题看起来在下游城市如万县尤其严重。但即便在这种情形中,最普遍的反应也是相当安静的抱怨,而非公开的抗议。实情乃是,大坝所造成的动荡,对外人来说看似巨大,然而对当地人却不算什么,想想当地的近代史便可知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中国经历了解放战争,激进而且灾难性的大跃进,在1958到1961年,文革,以及改革开放。
涪陵和其他的江城还多了一项经历,它们曾是毛泽东三线工程的核心地段,在1960年代,对这地区的影响尤其巨大。对这项工程的准备起始于1950年,当时毛泽东派邓小平去了西南考察,看看将上海的军事工业转移到四川以及贵州的可行性。来自美国的核弹威胁触发了这一计划,因为毛泽东对中国高度集中的国防工业受美国打击的关切不断上升。朝鲜战争使得工程提速了,最终,四分之三的中国核武器工厂被整合到了三线,同时迁来的还有一半以上的航空工业。在哈里森赛里斯比的“新帝王们”中描述到,“这好像将整个加州的高科技产业拎起来,整个转移到1880年代的蒙大拿的荒野中去。”
与此相比,将大江变为大湖看似小玩意儿了。涪陵的经济很多都源于三线的工程,这使得当地人习惯了巨大的改变。当地的海凌工厂,现在制造民用的内燃机,前身乃是上海迁移来的国防工厂。几英里的上游处,是川东造船厂,在旧日里,乃是为核潜艇造零件的。所有当地的长安牌出租车,都由重庆一家工厂所造,其先前的业务乃是制造军用枪支。
自从邓小平掌握权力后,三线的许多工厂都经历了类似的转变,在1980年代,这项目逐渐解体了。随着中国与外国的关系迅速改善,来自美国的威胁看似不那么重要了(而且,无论如何,把工厂转移到涪陵这种地方,也根本提供不了多少的保护作用)。三线工程对国民经济一直都是巨大的消耗;在有些年里,中国财政预算的一半都用在了这项目上。从未有一个大国以这么大的规模重组过其经济———即便斯大林的头一个五年计划也无法相比——根据一些人估计,三线工程给中国经济造成的损害,超过了文革。
尽管其规模庞大,三线工程发展起来了,瓦解掉了,过程都很是机密,很少涪陵以及其他三线江城的居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知道从北京那儿发来了命令;他们知道这些牵涉到军事,很敏感是以需要秘密进行。这不是你能去问的,而如此四十年过后,不去过问大坝也就很自然了。这些事情不过来了又走———就像川东船厂,来到这儿建核潜艇,接着被转型成了船厂,而最后,将在新长江的水面下永久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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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保护石梁并不在当地人的优先考虑之中,这并不出奇,我更讶异于涪陵人似乎对大坝的其他议题也很消极,包括迁居移民的事儿。除了下城区那儿会建一堤坝外,仍有数量庞大的人们会因新水库而迁移:河东区的居民,白山坪脚下的农民,还有住在插旗山低处的人们。他们被称为移民,而有些人会被搬到我们校园后的新公寓去住。这里原先是农田,在这儿的农民,被征了田,给予的补偿乃是打了折扣的公寓房间,或者,也可以选择一份政府的工作,或一次性现金赔偿。跟我聊的那些人拿到了六万元,而他们所有人的选择都是这个,现金——在涪陵这可是很多的钱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的一年的收入。他们还获得了一份七十元一个月的补助,就他们所关心的来说,这个赔偿安排算很美的了。毕竟,在过去的十年里,有那么多的中国人离开乡下去寻找城里的工作,要想叫一个农民不做农民,实在不需要花很多钱。每次我走过那在建的小区时,我见到小店里满满当当的前农民,玩麻将,抽奇声香烟,耐心等待那一天,当大水把他们的新邻居从河岸往高处赶。
有时会有报道说,移民们没有收到他们的补偿金,这经常都是源于腐败的官员们侵吞了资金,这种问题看起来在下游城市如万县尤其严重。但即便在这种情形中,最普遍的反应也是相当安静的抱怨,而非公开的抗议。实情乃是,大坝所造成的动荡,对外人来说看似巨大,然而对当地人却不算什么,想想当地的近代史便可知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中国经历了解放战争,激进而且灾难性的大跃进,在1958到1961年,文革,以及改革开放。
涪陵和其他的江城还多了一项经历,它们曾是毛泽东三线工程的核心地段,在1960年代,对这地区的影响尤其巨大。对这项工程的准备起始于1950年,当时毛泽东派邓小平去了西南考察,看看将上海的军事工业转移到四川以及贵州的可行性。来自美国的核弹威胁触发了这一计划,因为毛泽东对中国高度集中的国防工业受美国打击的关切不断上升。朝鲜战争使得工程提速了,最终,四分之三的中国核武器工厂被整合到了三线,同时迁来的还有一半以上的航空工业。在哈里森赛里斯比的“新帝王们”中描述到,“这好像将整个加州的高科技产业拎起来,整个转移到1880年代的蒙大拿的荒野中去。”
与此相比,将大江变为大湖看似小玩意儿了。涪陵的经济很多都源于三线的工程,这使得当地人习惯了巨大的改变。当地的海凌工厂,现在制造民用的内燃机,前身乃是上海迁移来的国防工厂。几英里的上游处,是川东造船厂,在旧日里,乃是为核潜艇造零件的。所有当地的长安牌出租车,都由重庆一家工厂所造,其先前的业务乃是制造军用枪支。
自从邓小平掌握权力后,三线的许多工厂都经历了类似的转变,在1980年代,这项目逐渐解体了。随着中国与外国的关系迅速改善,来自美国的威胁看似不那么重要了(而且,无论如何,把工厂转移到涪陵这种地方,也根本提供不了多少的保护作用)。三线工程对国民经济一直都是巨大的消耗;在有些年里,中国财政预算的一半都用在了这项目上。从未有一个大国以这么大的规模重组过其经济———即便斯大林的头一个五年计划也无法相比——根据一些人估计,三线工程给中国经济造成的损害,超过了文革。
尽管其规模庞大,三线工程发展起来了,瓦解掉了,过程都很是机密,很少涪陵以及其他三线江城的居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们知道从北京那儿发来了命令;他们知道这些牵涉到军事,很敏感是以需要秘密进行。这不是你能去问的,而如此四十年过后,不去过问大坝也就很自然了。这些事情不过来了又走———就像川东船厂,来到这儿建核潜艇,接着被转型成了船厂,而最后,将在新长江的水面下永久消失。
然而即便有这些历史在脑中,我还是觉得人们对大坝漠不关心的态度值得关注。现在的人们较之从前教育程度要高多了,在某个程度上,我也希望中国历史上的灾难可以提供教训,避免它们盲目的重现。然而,看起来,大坝与低地移民的命运不在普通市民的关心之内。一次孔老师和我上课间聊到大坝,我问他将来的变化是否让他忧虑。
“不,”他说,而且我看得出他觉得这问题好奇怪。
“那么,有什么人会担忧吗?”
他想了一会。“如果你是个移民,”他说,“那可能你会担忧。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没什么不同。”
我在涪陵住得越久,越能发现这是个有特点的回答。很奇怪,外国的媒体例行发表着对三峡工程的尖锐报道,在北京和上海有着愤怒的批评。但在涪陵这儿,大坝将直接影响到市民,却看不到不满的迹象。在我居住当地的两年时间里,我从未听到有一个居民对三峡工程抱怨过,而在几乎其他任何敏感问题上,我都能听到牢骚。
在涪陵这里没有很强的社区感,如孔老师的话中态度所阐明的。近代的历史教会人们从公众事务中疏离出来,而缺乏对公众事务的了解,使得这种分离更严重。涪陵居民没有渠道去得到本地重大事务的信息,加上政府对公开抗议的限制,使得人们无法参与其中。更重要的是,他们既不期望,也不要求获得这种信息。
以我之理解,这种疏离感如此彻底,甚至都不能仅仅归于解放后的社会模式。这过去的五十年教会了人们不要卷入公众事务,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共产主义在中国乃是建立于传统的中国集体主义之上的,多个世纪以来,它为中国的社会塑了形。这一特征很难定义,尤其就其影响而言。我的学生常写到中国人是多么的集体意识,这启发了他们通过社会主义来互相帮助,而个体主义(注:我暂且不用个人主义一词)的美国人则走上了自私自利的资本主义道路。
我不能同意这种解释,两个国家的区别无法如此整洁(以及道德化)地用基于“个人和集体”的不同态度来解释。我倒觉得,这种刻板的说法倒适合于中国人的小圈子,那些亲近的家庭和朋友所形成的社会网络。我在涪陵所认识的那些家庭比起一般的美国家庭要亲近些,因为个体成员较少自我中心意识。他们对于彼此相当的慷慨,这种不自私经常还延伸到好朋友那里,他们也被拉入了紧密的社交生活圈中。对于老年人来说,集体主义思想是尤其好的,他们在这里的待遇远胜过美国。在涪陵我从未见过老人被抛弃在养老院中;他们几乎全部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照顾孙子辈,力所能及地帮助家里的农田,生意,打理家政。毫无疑问,他们的生活更有规律,更有目的,相比我在美国所见。
但这种集体主义仅限于小圈子,限于家庭和亲近的朋友,以及单位。这种紧密的社交圈也同时演绎为了边界:它们对内包容,对外封闭,而一般的涪陵市民对于他所熟知的圈外的人几乎没有一点认同感。日常生活里,我见到无数这样的例子。最常见的就是买票时排队的乱象,那不是队,而是堆,互相挤撞的暴民,每个人都奋力向前而不顾及别人。这是个关于集体主义思维的好例子,但不是我的学生们所说的那一路。集体地,暴民们都只有一个念头——票必须买到——但没有什么把他们凝聚起来,所以每个人尽其所能,实现他的个人目标,越快越好。
(关于这点,前些天HANS在卖奥运门票时也体验到。吃饭时,他很是抱怨了一番混乱场面。当时我说,这大概是因为我们中国人过去常年处于物质匮乏中,是以有一种生怕被甩下的不安全感。现在读了何伟的话,大概可以作为另一个补充。而何伟也许可以把我的理解当作他的补充。)
来源:() - RIVER
TOWN(江城)——PETER HESSLER(何伟)_讨厌权力_新浪博客
关于这个品牌的集体主义,另一个叫人震动的例子,表现在人们在涪陵公交车上对扒手的反应上。一次亚当坐公交车从河东回来,一个神情鬼祟的乘客下了车,而后,坐在亚当身边的人捅捅他的胳膊。
“你要小心点,”他说。“那儿有个扒手。”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亚当问道,但除了耸肩便无回应了。我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次,人们向我做手势要留意钱包,但他们从不直面小偷。当我向同学们问到此时,他们说每个人都知道公家车上有小偷,但谁也不会做什么。根据学生们说,人们害怕去反抗,但看起来原因不止于此。只要扒手没有影响到你个人,或者你家庭里的什么人,这就不关你的事儿。你也许会暗暗提醒外国人,因为他是来自国外的客人,但你不会冒任何风险。有时,最安全的做法,乃是在扒手下车后再提醒他。
同样的本能,形成了围绕在事故受害者旁的乌合之众,消极观看,但不做任何事予以帮助。在涪陵,经常会有群众围聚,但我很少看到他们在某种道德意识的驱动下,形成一个团体。我在个体主义的美国看到的团体倒多得多,人们形成一个社区,服务于个体,其结果就是,人们看到一个受害者,想到:我能想象作为受害者的感受,而且我应该帮助。当然,在美国也有引颈观望的,然而和涪陵就没法比了。在这儿,好像一般市民对陷入麻烦的人的反应是:那个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认识的人,看他受罪挺有意思的。当这里出现了严重的车祸时,人们会冲过来,边跑边热切大叫道,“死了吗?死了吗?”
发展到后来,在涪陵,群众与乌合之众的界限就非常模糊脆弱了。有什么事儿发生了——一个事故,或者,更可能的,一次公众场合的吵架——就会一群人出现了,聚集起动量来,逐渐膨胀,只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偶尔,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因,聚集起的人数量级之大,就足以使得什么事儿发生了:吵架会升级,被观众驱动着,或者群众里的某些人会参与进去,戏愈演愈烈。
我为涪陵的群众即感到不快又深受吸引,部分原因是他们经常聚集在我身边。如果我在街上碰见一次吵架或者类似事件,而周围又聚了帮人,我肯定会停下观察。但通常,我观看群众的脸,而非表演者本身,在他们的表情中,很难看出别的,就只是一个简单的,热切的看:有些什么事儿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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