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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_2 王跃文 (当代)
陶陶也笑了,说:“我总不能叫你关科长吧?”
关隐达脸红了,说:“科长好大的官?拜托你了。”
陶陶调皮道:“你叫我陶陶,我就叫你关关。”
关隐达笑道:“还关关睢鸠哩!不好听。”
陶陶在关隐达肩上使劲拍了一板,说:“谁同你关关睢鸠!”
“得罪大小姐了,小生不敢造次。”关隐达玩笑道。
“不能叫关关,叫隐隐也不好听,就叫达达……”陶陶突然噤了口,脸羞得通红。关隐达也红了脸,望着别处,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不知陶陶是否看过《金瓶梅》,那里面女人叫自己心爱的男人便是达达。
两人沉默着,上了桃岭,到了陶家小院。陶凡正在廊檐下的大方桌上挥毫泼墨。听得关隐达来了,陶凡并不抬头。关隐达凑上去看看,见陶凡正在题写桃园宾馆招牌。他觉得奇怪,陶凡是从来不题字的。已写了好几张,陶凡低头斟酌着。
“小关,你说哪张好些?”陶凡问。
关隐达歪头看了会儿,说:“我更喜欢这张。”
陶凡点头说:“那就选这张了。”
陶陶望望爸爸,偷偷儿笑了。她眼睛想瞟着关隐达,目光却只落在他的脚下。
林姨出来了,笑道:“小关来了?老陶也怪,我的话他都不信,就信小关的话。”
关隐达不好意思似的,说:“这是陶书记信任我啊。”
陶陶终于抬头望了关隐达,说:“关隐达,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成官腔了?”
陶凡听着就笑了。林姨却骂陶陶:“你对关哥真没礼貌。”
陶陶吐吐舌头,似乎觉得关哥两字好玩,怪腔怪调地说:“关哥。”
说笑间,陶凡稀里哗啦吃完了早餐。他嘱咐关隐达拿好那张字。陶陶早把她爸爸的包拿出来了。关隐达伸手去接包,陶陶低头递了过来。关隐达只觉脸上发烧,浑身的筋骨有些僵硬。
关隐达回头向林姨道再见,却见陶陶躲在她妈妈身后,红了脸望着他。关隐达胸口便跳得厉害。每个寒暑假,关隐达都会见着陶陶,两人只是打个招呼,说几句客气话。没想到他这次竟有些心慌意乱的。上次寒假,陶陶跑到关隐达宿舍里玩,问他:“听说你是个诗人?”关隐达笑笑:“什么诗人?这年头说人家是诗人,等于骂人啊。”陶陶说:“不会吧!我可喜欢诗了。”陶陶便把关陶达发有作品的杂志通通借走了。后来陶陶开学走了,却没有来还杂志。关隐达说不清为什么,只盼着陶陶早些放暑假。
这个季节的桃叶最茂盛,晨风吹拂着,吧嗒吧嗒地响,脆生生的好听。陶凡背着手,缓缓走在小路上。他星期天只要不出机关大院,从不劳动司机刘平。人们慢慢地发现,陶凡对一般工作人员倒很宽厚,对领导干部就严厉了。
陶凡突然问道:“小关,陶陶同你很谈得来?”
关隐达不知陶凡此话何意,有些紧张,顿了会儿,答非所问:“陶陶很活泼。”
“其实是顽皮。”陶凡笑道,“她大学都快毕业了,还像个孩子。她也没想过将来干什么。我意思是让她继续学业,最好能出国留学。她却没个真话告诉我。如今孩子啊,不知听谁的话。”
陶凡说起女儿,语气似乎无可奈何,神情却是慈祥的。关隐达瞟了眼陶凡,晨光正照在这位父亲脸上,那脸色是少有的柔和。
“你们年轻人容易沟通些。你找陶陶说说,问问她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她。”陶凡说。
关隐达应道:“行啊,我找她说说。”
吴明贤见陶凡去了,忙说:“陶书记早。我去叫张书记。”
陶凡说:“是请张书记,不是叫张书记。”
吴明贤笑笑,忙改口说:“是请,对对,是请。”
陶凡自己平时也没那么多讲究,要么说请,要么说叫。可听吴明贤说去叫哪位地委领导,心里就别扭。陶凡在办公室坐下没多久,张兆林就进来了。后面跟着孟维周。关隐达同孟维周便争着替领导们倒茶。两人倒了茶,刚要走开,陶凡说:“你们俩不要走,又不是研究军机大事。”
吴明贤就问:“那我就开始汇报了?”
原来是研究几栋干部宿舍改造。机关多年没修干部宿舍了,住房相当紧张。财政口袋里没钱,上面对领导机关建房卡得又紧。地委办研究了个变通方案,改造几栋宿舍,加大面积。吴明贤汇报完了方案,说:“我们征求了这几栋宿舍住户的意见,大多数都很欢迎,但也少数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陈永栋同志就反对改造宿舍,他说自己现在房子都嫌大了,还加什么?他还给我上了一课,说他们刚进地委机关,地委书记都住单身宿舍。”
陶凡说:“关键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说不建楼堂馆所,这个政策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但是也要从实际出发,不是说干部房子也不要住了。办公楼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改造或是新建,但干部住房要重视。怕自己丢官帽子,就连干部生活都不考虑了,这种事情我陶凡是不会做的。你们放手搞,上面要追究,我做检讨吧。”
张兆林说:“陶书记这个指导思想是对的。不从根本上解决干部生活问题,单讲调动干部积极性,不行啊。老干部的工作,只要过细,会通的。他们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领导,通情达理。”
吴明贤笑道:“只有陈永栋同志的工作难做些。我有个想法,干脆告诉他,就说他住的那栋房子已是危房,必须改造加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陶凡沉了脸说:“怎么做工作,是你的方法。我总不至于同意你去欺骗老领导吧。”
研究完了宿舍改造,关隐达把陶凡题写的桃园宾馆拿了出来。大家自然都说好字好字。张兆林说:“陶书记,您怎么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几何?就不签了吧。”
吴明贤笑道:“还是落名好些。伍书记的字都是落名的。”
吴明贤那意思,分明是在贬伍子全。陶凡听着便有些不快,心想伍子全才从地委书记位置上下去几个月啊!孟维周也说:“还是落名好些,陶书记的字,可以传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里有些感慨,却只是微笑着摇头。只有关隐达不说话,低头欣赏这四个字的韵味。招牌字难写,不是所有书法家都擅于此道。陶凡不是正经的书法家,可他这字作招牌倒是再好不过了。关隐达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这字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换掉的。不留名呢?说不定就留下去了。陶凡写的桃园宾馆四字,结体宽博,墨气淋漓,关隐达暗自叹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稳而威严。
整个暑假,陶陶老是去关隐达的宿舍玩。陶凡临时要找关隐达,也是陶陶争着去报信儿。林姨看出些意思了,就问陶凡:“老陶,你不觉得陶陶有些怪吗?她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啊。”
陶凡说:“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们了。我看哪,关隐达这小伙子人还不错。”
林姨笑道:“这么说,你同意他们了?”
陶凡说:“没影的事,说说就说说,还当真?小关倒是个好苗子。再过一年半载,我会考虑让他下去锻炼一下。陶陶这孩子,也不知道上进。我想让她继续学业,她只想早些出来工作。我让小关专门找她谈了,她就是这个意思。”
林姨微叹道:“女儿家,有个吃饭本事就行了,随她吧。”
那天吃过晚饭,陶凡突然想起要去办公室。陶陶忙说:“爸爸我去叫关哥。”
陶凡望着夫人笑笑,回头对女儿说:“我只是去处理几个文件,用不着叫小关。”
陶陶说:“有他在身边,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
陶凡摸摸女儿的头,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关去办公室,我不在家里等他了。”
陶陶说得那么急,钻进房间却半天没出来。等她出来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换了件漂亮的裙子,眼睛不敢望妈妈。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只吩咐说早去早回。
陶陶下山走得不紧不慢,怕汗湿了裙子。望见了关隐达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响。敲了门,听得关隐达应了声,门却半天才开。原来关隐达才洗完澡,刚换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关隐达望着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说:“你没时间洗衣服了,我爸爸在办公室等你。”
关隐达说:“好吧,我回来再洗。”
陶陶说:“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关隐达慌了:“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陶陶说罢就抢过了脸盆。
关隐达红了脸笑道:“那就谢谢你了。”
关隐达刚准备走,陶陶又说话了:“我明天回学校了。”
“明天?一个暑假真快。”
“这个暑假我哪里也没去玩,一晃就过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里开会,我来看你。”
“你一个人去看我,还是跟我爸爸去?”
关隐达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开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头,递了个纸条关隐达。关隐达只觉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楼走了很久,不敢打开那张纸条。晚风吹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经意的事情,也许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个凌晨,关隐达正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做锻炼,忽听得哪里传过说话声。透过林子望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个中年汉子。马上又有位夫人领着一个少女下了车。张兆林同地委组织部长正围着那位中年汉子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静,大人们正在寒暄,她便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关隐达以为她看见自己了,忙转过身去。
吃过早饭,关隐达才听人说,上面派了位地委副书记来,叫陶凡。这位地委副书记,正是关隐达清早看见的中年汉子。过了两天,关隐达就成了陶凡的秘书。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见着她。直到陶家搬进桃岭,关隐达才不时在他家庭院里见到她。听林姨叫女儿名字,关隐达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着高中。她喜欢坐在庭院里的石头上看书,随外人怎么进进出出,她的头总不会抬起来。越是不见她抬过头,关隐达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脸。她却总让他看不清,神秘得像位仙子。他见过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轮廓。有时候,他无端地想起陶陶,头脑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个秋日的午后,关隐达同陶凡坐在庭院里谈书法。林姨端了西瓜上来,说:“别光顾着说话,口都干了,吃西瓜吧。”关隐达正客气着,突然感到左脸痒痒的,像有只蝴蝶在上面挠。他偏过脸去,见陶陶正坐在他左边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红了脸,忙埋下头去看书。
记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难得有个清闲。两人聊了会儿,来了兴头,就铺开纸来写字。陶凡总把笔塞给关隐达,说你露几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响亮,林姨脸上的笑容就越慈祥。关隐达想林姨那样子就像自己的母亲。陶凡全神贯注写字了,就没人出声。草虫吱吱,清风不言。
关隐达上了办公楼前的台阶,终于忍不住了,就着路灯打开了纸条。见上面一句话也没有,陶陶只写下了她大学的通信地址。
关隐达顿时脑子嗡嗡作响,胸口怦怦儿跳。他明白陶陶的意思,可他却想起了另外一个姑娘。那是他的大学同学肖荃。大学四年,他处得最好的女同学就是肖荃。同学们都把他俩看作一对儿,但他俩谁也没点破那层意思。快毕业的时候,他每天晚饭后都同肖荃在校园里散步。离校前的那个晚上,两人依然在一起散步。深夜分手时,肖荃突然把个纸条塞进他的手里。望着肖荃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楼道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看,原来是她家的通讯地址。关隐达听肖荃无数次说起过她的家乡,一个灵秀得有些精致的小县城。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分配在哪个单位。关隐达家住乡下,通讯不太方便,也就没有把地址留下。他只清楚自己大致的分配去向,却不知道到底会去哪个地方。
关隐达回到乡下老家,照着肖荃留下的地址,写了封信去。可是,直到他来西州地委报到,都没有收到肖荃的回音。半年以后,已是冬天,一个寒雨纷飞的星期天,肖荃突然敲开了关隐达的宿舍门。两人愣了片刻,猛地抱在了一起。肖荃只顾着哭,半天不说话。关隐达到现在都还想不清楚,两人后来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好像是肖荃怪关隐达没有写信,关隐达却说他的信泥牛入海。深夜了,关隐达要送肖荃去招待所。肖荃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是坐着不动。两人就坐了个通宵,一会儿和好了,一会儿又争吵了。
第二天,关隐达红着眼睛上班去了。谁知一到办公室,张兆林让他去县里调研。他急了,撒谎说想回宿舍取件衣服。张兆林说又不是大热天,一两天就回来了,取什么衣服!汽车已发动了,停在办公楼外,轰轰地响。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说是一两天,哪知他一走就是四天!
那天关隐达从县里回来,赶到地委机关天已黑了。他在宿舍楼前下了车,几乎有些惶恐往自己的窗口望去。天哪,黑的!暮色之下,他飞也似的跑上楼去,急急忙忙开了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敢开灯。他关了门,独自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拉亮了那盏六十瓦的白炽灯泡。直到这时,他才确信肖荃已经走了。
肖荃等了他多久,关隐达至今不知道。只是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没了肖荃的消息。去年突然接到她的信,却是她的婚礼请柬。关隐达没有出席她的婚礼,他做着陶凡的秘书,不可能请几天假赶到北京去。肖荃远嫁北京,她的丈夫是位做经济研究的学问人。
关隐达把陶陶的纸条小心放进包里。深夜回到房间,他写了封信,照着地址发到陶陶陶学校去了。他发的是快件,陶陶赶到学校,信也到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不了多久,陶陶同关隐达通信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碍着陶凡的威严,不敢议论这事儿,私下里却把关隐达当作地委书记的乘龙快婿了。似乎只有陶凡不知道这事。可是有天,陶凡突然问关隐达:“这几天有陶陶的信吗?”关隐达慌了,支吾道:“有,有哩!”陶凡笑笑,说:“这孩子,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望着陶凡的笑容,关隐达心里暖暖的。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关隐达感觉自己同陶凡血脉相通了。陶凡就像自己的父亲。
半年以后,年底了,省纪委来了个调查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进了新开张的桃园宾馆。陶凡听说了,觉得有些不祥。 但他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心里没鬼,怕什么呢?又怕是冲着别的地级领导来的,心里就挨个儿猜着,还真拿不准谁会有什么问题。
过了几天,省纪委调查组才同陶凡见了面。他这时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还有人揪着不放,后来又加了件改造机关宿舍的事。陶凡不愠不火,调查组问什么就答什么。调查组的人说话注意方法,尽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说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却屡次表明态度,说他个人要承担主要责任。
又过了个把月,陶凡被省纪委通报批评。吴明贤送了通报来,很不好意思。陶凡却是没事似的,并不细看,只是粗粗浏览几眼,就交还吴明贤,笑道:“老吴,这是我头一次受处分,值得纪念。你把这通报复印一份给我吧。”吴明贤摇头笑道:“陶书记,这算什么处分?”
官场上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民间版本。陶凡挨了处分,自然有人高兴。多数人却是更敬重他了。这事在普通干部那里传开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细节。他们说陶凡擂着桌子同省纪委的人吵,表白自己改善干部住房条件不会有错,改善西州的接待条件也不会有错。
有人私下里却恨恨的:陶凡太厉害了!一年之内,县级干部班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地就换掉了,起初大家以为他不会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戏。

凡事都有头一回。自从陶凡题了桃园宾馆的字,找他题字的就越来越多了。实在推脱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题了。不出半年工夫,西州城里很多招牌都换上了陶凡体。陶凡谨慎起来,发誓不再题字了。但是西州爱好书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城里书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长便带着小孩去学书法。
元旦前夕,吴明贤请示陶凡,想在地机关干部中举办一次书法比赛。陶凡说:“你们弄吧,这事就不要请示我了。”
吴明贤说: “我的意思是,想请地委领导最好也能参加,这对干部是个鼓励。”
陶凡说:“地委领导就不参加吧。我们参加了,谁当评委?不能请省委领导来吧。下面同志当评委有顾虑,会影响公正性。”
吴明贤笑道: “缺了地委领导,书法比赛的意义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说:“老吴学得幽默了。你说打几折?这样吧,地委领导,你分头汇报一下,他们愿意的,就请写副字,只参展,不参赛,表示对这项活动的支持。”
吴明贤沉吟道:“不知哪几位领导愿意题字?”
陶凡看出吴明贤的意思了,他是担心有的领导字拿不出手,不肯题字,就说:“你找地委领导分头汇报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们题字。没谁要求领导都是书法家,只是表示个意思。”
吴明贤点头道:“有您这个指示,我心里就有底了。”
关隐达听说要搞书法比赛,很有兴趣。可他的作品迟迟没交出去。吴明贤亲自抓这事,见了关隐达就问:“小关,怎么还不见你的大作交来?你的呼声最高啊!”
关隐达就笑,说:“哪里哪里,地委机关藏龙卧虎,我小关算什么?集体活动,我会积极参加的。我一定按时交稿。”
其实关隐达心里早有谱了,只是还没时间创作。他想今人的书法作品,写来写去无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么就是苏轼、辛弃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现代人已没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关隐达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诗作的,这回突然暗生惭愧了。他想若将自己的诗写成书法作品,简直有些滑稽。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书法必须配古诗文。比方新诗,最多只能入硬笔书法。关隐达想即便是用古诗文,也应尽量特别些,贴切些。他一直喜欢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气势豪放,正合狂草气韵。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车里老琢磨作品的布局谋篇,手忍不住在膝头比划着。
有天晚上,刘平跑到关隐达宿舍,进门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关隐达见他有些忸怩,同平日是两个人,觉得奇怪。
“刘平你今天怎么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绍了女朋友吧?”关隐达笑着问。[奇书网 Www.Qisuu.Com]
刘平嘿嘿一笑,说:“关科长,我也想参加一下书法比赛,是个学习机会嘛。”
关隐达说:“那好啊,你参加书法比赛,比地委领导参加意义大多了。”
“哪里哪里。”刘平摇头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张纸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他的书法作品。没想到刘平的字还过得去。他写的是楷书,还算周正,只是嫌呆板了。
“很好啊,你是练过书法的嘛!”关隐达点头赞道。
刘平说:“哪里,我原来毛笔都不会捏。见你和陶书记天天练书法,我也跟着偷偷儿学,越学越有意思。学点东西好啊,光开个车,没味道。”
听了这话,关隐达就琢磨出刘平的心思了。刘平是想逐步武装自己,好有机会转为干部。机关司机差不多都有这个想法,人之常情。不过刘平悟性还行,他没读多少书,能把字的架子弄稳,就不错了。关隐达见刘平写的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便说:“我建议你把内容换一下。这诗听得大家耳朵都起茧了,没意思。”
“换什么呢?我听关科长的。”刘平很是恭敬。
关隐达琢磨了一会儿,就把李白那首《赠汪伦》写了下来,说:“李白这首诗也是耳熟能详的,但比春眠要好些。你还要注意章法,书法作品很讲究布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浓淡,落款等等。你先把这首诗的每一个字写熟了,再来找我。”
刘平头点个不停,说了很多恭维话。他见关隐达桌上满是龙飞风舞的字,一个也认不得,便说:“关科长的字真漂亮。”
关隐达看出刘平的意思,便说这是宋朝张孝祥的一首词,念道: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酌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
刘平听了,就像一筐黄豆从头上倒下来,耳朵缝里都没夹着一颗,嘴里却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
截稿日期只有几天了,关隐达才最后选了副自己最满意的字去参赛。正好那天陶凡也将自己的字交给关隐达。陶凡只写了“崇实”二字,用的魏碑笔法。下面题了长款,由“实”字说开去,用语古雅,告诫广大干部如何如何。关隐达细细读了题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
书展弄得像回事,陶凡和张兆林等地委领导亲自去看了。举行了简短的开展仪式,吴明贤请陶凡讲话。陶凡就讲了几句,说地委机关开展些有意义的文化活动,很有必要,可以陶冶干部的情操,并促成一种爱学习,钻业务的良好风气。
关隐达留意看了看,发现地委、行署所有领导都题了字。有些领导的字实在上不了台面。张兆林写的正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落款题曰:与全体干部共勉。张兆林的字有些张牙舞爪,很不像他本人的温文尔雅。关隐达暗自觉得好玩,心想真难为这些领导了。他们为着这题字,肯定伤透了脑筋。如果不题几个字,好像不给陶凡面子。大家暗自都以为这次书法比赛,分明是吴明贤投陶凡所好。再说了,只要有领导题字,其他领导都得题,不然显得没位置似的。
陶凡很有兴趣的样子,背着双手,挨次浏览参赛作品。走到关隐达柞品前面,陶凡站了会儿,微微点头。关隐达就浑身发热,不好意思。陶凡却不说关隐达的字,只说张孝祥的词:“这首词意境阔大,笔酣兴健,怀抱高远。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杜甫有句诗,心迹喜双清,也是这种意思。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啊!”
陶凡心里却颇感奇怪:关隐达怎么独独选了张孝祥?这首词豪放,孤高,通透,但字字句句都隐含着贬官情绪。想是关隐达喜欢词的意境,忘了张孝祥的处境吧。陶凡不是个神经兮兮的人,可是刚才默念着张孝祥的词,心里竟微微一震。他心里越是说不出的叹惋,脸上就越是笑得慈祥。
张兆林见陶凡如此赞赏,便说:“小关的字,真好。你跟着陶书记,就是不一样。”
张兆林这话,前面的意思是夸关隐达,后面的意思就是吹陶凡了。关隐达就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好傻笑。他点头就是不谦虚,摇头就是不承认自己跟着陶书记受益匪浅。
孟维周更是难堪,他的钢笔字都自觉丢人,莫说是毛笔字了。他没有交作品参赛。听张兆林夸奖关隐达,他脸红耳热。他认不得狂草,目光就上下翻飞。原来条幅下方附了张白纸,是用小楷写的原文。
陶凡走到刘平作品面前,却大加赞赏:“刘平,你的字也不错嘛。好!好!同志们都像刘平这么爱学习,提高机关业务水平就能落到实处了。”
张兆林就微笑着望望刘平。吴明贤嘴里说声“小刘”,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刘平抓耳挠腮的,脸红到了后颈上。
这边没人留意,张兆林的司机马杰早黑着脸了。马杰很傲气,连孟维周都不放在眼里。他头一次见了孟维周的字,就意味深长地笑了。马杰没事坐在孟维周办公室,喜欢找张纸,掏出钢笔写字。通常写他在部队唱过的军旅歌曲的歌词。有一次,马杰本来知道张兆林不用车了,却在孟维周那里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孟维周有个材料得赶出来,很是着急,弄得头都大了。马杰坐在他对面写字,头一晃一晃,弄得纸沙沙地响。
孟维周心里烦,却不好说什么。他知道不夸马杰的字,这位军旅书法家是不会走了。于是像是才发现似的,说:“马杰的字好漂亮。”
马杰便不写了,发起牢骚来:“老子在部队时,要我干文书,我不干。我喜欢开车,跟军首长开了五年车。那老王八蛋假正经,自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不给我们群众一针一线。到头来我连干部都没转成。不然,老子还是这个样子?”他说罢把笔一丢,起身出门。突然想起笔是他自己的,又转回来取了去。
孟维周心里憋着股气,同关隐达说起过马杰。关隐达便觉得小孟还欠老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说的?不值得放在心里的。他却从此有意无意间留意马杰,还真是那么个怪味道。陶凡表扬了刘平的字,马杰就像没听见,眼睛望着别处。
几天后,书法比赛揭晓了。关隐达获第一名,刘平也获了个纪念奖。
不久马杰碰上关隐达,神秘兮兮地说:“关科长,你获了奖,有人还不服气。”
关隐达笑道:“服气不服气,都只有这么大的事。不就是奖了条毛巾,两块香皂嘛。”
马杰见关隐达并不关心是谁不服气,好像有些失望。却仍不死心,就说:“他说西州附庸风雅学书法的,都是拍陶书记的马屁。他说了两句老话,我记不全。什么楚王好细腰。读了几句书,说起话来就是孔夫子的卵包,文绉绉!”
关隐达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马杰这个“文绉绉”的歇后语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有水平的话了。关隐达一听便知,马杰说的是孟维周。他猜想孟维周大概是说了“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话。关隐达不知孟维周这话是在什么场合说的,也许是开玩笑。他并不在意这事,倒是替小孟担忧。心想孟维周当秘书都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老成。他不改掉这个毛病,迟早要吃亏的。

图远公司老总舒培德转弯抹角找了来,硬要请关隐达帮忙,求陶书记替他们公司写个招牌。关隐达一巴掌把门封得天紧,说:“陶书记指示过,今后再不题招牌了。”
舒培德却是好磨歹磨,坐在关隐达办公室不肯走。他从关科长喊到关老弟,最后居然讲起了大道理:“关老弟,不是我舒培德想拉虎皮作大旗,我是要为私营企业争地位,争发展。我图远公司目前虽不是西州头块牌子的私营企业,可我敢说是发展前景最好的。政府说要支持我们私营企业发展,这不错。但是落到实处,卡我们的多,帮我们的少。关老弟,我们难啊!”
舒培德说了一大通,好像陶凡不题字,政府说支持私营企业发展就是句空话了。自然不是这个道理。关隐达只想早些打发他走,就答应向陶书记汇报一下。舒培德就千恩万谢了,直说他做老兄的心里有数。关隐达听了这话不太舒服。怎么个有数?你送砣金子,我还不敢要哩!
关隐达本来只是想搪塞,舒培德却是穷追不舍。他隔三差五就来找关隐达,一磨就是个把小时。关隐达又不能发火,只好不断地编些话来哄人。几乎没人见关隐达发过火,大家都说他的修养真好。他哪里是不想发火?有时被人逼急了,真想捶桌子哩。但他只能微笑。他不能让别人说陶凡的秘书架子太大了。张兆林当秘书长那会儿就老是嘱咐:秘书是领导的门面,事关领导形象。有回,关隐达遇了点事儿,心里正委屈着,张兆林又在会上强调:秘书是领导的门面,领导的耳目,领导的左右手!关隐达听着没好气,暗自骂道:他妈的,秘书是门面、耳目、左右手,只是一个一个的器官,反正不是个完全的人。旧时讲文武百官是朝廷鹰犬、走狗,可都不是贬义的;若干年后说起秘书是领导的门面、耳目、左右手,会不会成了贬义呢?
舒培德只敢找关隐达,就因陶凡太有煞气了。碰上别的地委领导,舒培德只怕早就自己上门去了。关隐达没想到舒培德如此难缠。他原想只需稍稍拖拖,舒培德就知趣了,不会再找他了。领导工作有个重要方法,就是一个字:拖。很多领导都用此法应付那些棘手的事儿,局面弄得四平八稳。可轮到关隐达偶尔用一回,却失灵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找了陶凡:“陶书记,图远公司总经理舒培德找我好多回了,想请你给他公司题写招牌。我回了他,却回不掉。这个公司的情况您很了解,还算是私营企业健康发展的好典型。”
陶凡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最近我接到好几位私营企业主的来信,说下面有关部门把支持私营企业发展放在嘴巴上,实际工作中却是关、卡、压。地委对此应有个态度。好吧,我同意替他题个招牌。隐达你把个关,下不为例了。”
关隐达心中暗喜,没想到陶凡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知道陶凡不是个随便说话的人,却也并不马上告诉舒培德事情办妥了。直到陶凡将字题好了,他才通知了舒培德。舒培德电话里说尽了感谢的话,然后十几分钟就赶到了关隐达办公室。
舒培德打开陶凡的题字,脸色顿时发光。他想掩饰自己的兴奋,嘴却怎么也合不拢。他笑了老半天,才想着应该说几句客气话了。他便咬住嘴唇,想让嘴皮子合上。可那嘴皮子像是橡皮做的,一弹又咧开了。
关隐达说:“老舒,你坐下吧。陶书记早就说过了,不再给任何单位题字。这次破了例,可见陶书记对私营企业的发展是非常重视的。”
“那是,那是。”舒培德点头应道,脸上仍是喜不自禁。
关隐达又说:“陶书记题这个字的意义在于,表明私营企业是社会主义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思想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应落实到行动上。”
“正是,正是。”
“但是,”关隐达调整一下坐姿,身子往后靠靠,目光自然深远起来,“老舒,你们企业在今后的发展中就更要加强自律。因为陶书记为你们题了字,你们就是万人瞩目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合法经营,加快发展,争取成为西州个体私营经济的典范。”
舒培德说:“有领导支持,我有信心把企业搞得更好。”
“这些都是陶书记的意思。”关隐达笑笑,让语气舒缓些,“地委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你可不能给陶书记脸上抹黑啊。”
舒培德赌咒发誓道:“请关科长转告陶书记,我会用公司更好的效益来向他报喜。我舒某人用人格担保,决不给陶书记丢脸。”
关隐达微笑着点头,没有出声。望着舒培德那肥硕的脑袋,他真怀疑那里面还装着什么人格。舒培德是怎么富起来的,在西州是个谜。据说他早年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背了一屁股债。人突然就失踪了。过了五六年,他突然出现在西州,已是某外国公司的国内代理。有几年他四处考察,说要投资。两年前,他注册了自己的公司,说是不再给外国人打工了。有人怀疑他只是个空架子,兜里其实没钱。可他还了人家的账,点的却是现票子。
舒培德倒是很会办事。他将陶凡题的公司招牌制了两块:一块是霓虹灯箱的,安装在图远公司楼顶,西州城里通城看得见;一块是檀木雕刻的,悬挂在图远公司正门上方。不知舒培德哪里弄来那么好的檀木板,足有米多宽。制作也讲究,那檀木板锯开后,有意不做修整,形状随意,连树皮都原封不动。字是宝石绿的,檀木板是做旧处理的,显得古朴厚雅。有回陶凡乘车从图远公司门前路过,注意看了看那块檀木招牌。轿车一晃而过,陶凡竟回过头去盯了足有五秒钟。他平时是很少回头的,走路如此,坐在车上也是如此。他习惯平视前方,目光深沉而辽远。陶凡没说什么,关隐达心里却明白了。他想陶凡很满意那块檀木牌匾,自己总算没把事情办糟。
舒培德同关隐达混熟了,有事没事会跑来坐坐。他也算知趣,生怕误了关隐达事,聊上几句就走了。有回,关隐达告诉他:“你那块檀木招牌做得好,陶书记很满意。”
舒培德笑道:“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陶书记是个读书人,品味很高。我估计陶书记喜欢这种风格,不敢搞得太俗气了。但霓虹灯箱又不能不搞。搞企业就是这样,方方面面都要想得周全些。”
关隐达见舒培德如此精明,暗自佩服。舒培德笑起来,脸上的肥肉鼓作圆圆的两坨。关隐达印象中,舒培德这种脸相的人应该很鲁钝的。可是这个肥头大耳者恰恰聪明过人。慢慢的,舒培德竟时时出现在陶凡的庭院里了。
西州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陶凡的家门是很难进的。有回,关隐达送陶凡回家,正好行署副专员黄大远来汇报工作。陶凡边问边往屋里走:“你有什么事?”黄大远跟在陶凡身后,那意思是想随他进屋。陶凡却突然转过身来,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黄大远刚抬起的脚退了回来,自找台阶:“我就不进去口头汇报了,报告在这里,请陶书记过目。”陶凡接了报告,转身就进了屋。关隐达见黄大远脸色很难看,不好意思下车同他打招呼。黄大远见刘平正在倒车,站在一边避让,脸仍是垮着。关隐达只好按下车窗,问:“黄专员,您是回家还是下山去?让小刘送送您”黄大远挥挥手,懒得正眼望他一眼,说:“你们走吧。”关隐达便叫刘平慢些倒车,让黄大远先走。黄大远昂了昂头,夹着包走了。刘平也灵泛,故意让黄大远稍稍走远些,才倒车下山。不一会儿,轿车同黄大远擦身而过。关隐达偷偷瞟了眼,见黄大远还是一脸黑气。刘平忍不住说道:“关科长,陶书记好有威信啊!”
舒培德尽管隔上些日子就上桃岭去,陶凡却从没让他进过屋,也不同他多说话,每次见面就问:“你有什么事吗?”意思很明白,没事你就走人。舒培德却总能找个由头,向陶凡汇报几句。陶凡也不是每次都批条子,多是说他几句,怪他屁大的事也找上门来。舒培德就点着头笑,心悦诚服的样子。
有天夜里,舒培德敲了陶凡的门。林姨开了门,表情很客气,话却说得硬:“小舒,是你呀。老陶晚上不会客的,你知道。”
舒培德说:“我知道,很不好意思。林姨,我就不进去了。是这样的,朋友送我一方老砚,我想陶书记用得着。”
林姨摇手道:“小舒,老陶你知道,他不会要的。”
舒培德说:“只是一方砚,不是值钱东西。我拿着是和尚的篦子,没用。”
实在推不掉,林姨就说:“你就放在这里吧。要是老陶骂人,你还得取回去。”
次日一早,关隐达准时上了桃岭。陶凡正在欣赏那方老砚,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厌。那砚台随物赋形,古色古香。砚池有深山老潭的意思,古灵精怪;潭岸奇石嶙峋,不露斧凿;深潭高岸是舒展的荷叶,荷叶上一只青蛙正鼓眼蹬腿,转瞬间就会跳下潭去。古潭的黑,荷叶的绿,青蛙的黄褐,都是石头原色,自然天成。
关隐达连声感叹,直说:“造物神奇,简直不可思议。”
陶凡点头说:“这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稀罕稀罕。”
“现在哪里还能弄出这么好的砚台?”关隐达问。
陶凡说:“我细细看过,这方砚题款磨损了,但肯定是古砚。”
陶凡从来都是早几分钟赶到办公室的。今天因为欣赏砚台,竟然迟到了五分钟。

舒培德果真厉害,很快就成了西州私营企业的头块牌子。西州的国有企业怎么也搞不好,个体企业却是红红火火。地委笔杆子弄出很多文章,多是以陶凡的名义发表。省里就重视起来,派人下来整材料。时下流行说“现象”,所谓“西州现象” 就这么诞生了。
省里想在西州开个现场会,促进全省个体私营经济发展。可是有些理论家们还在为个体私营经济的概念打文字官司。省委书记亲赴西州调研,同陶凡彻夜长谈。陶凡的心情竟有些沉重,说:“我们再也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了,而应从实际出发。西州各县市的财政过去都很穷,这几年收入上升很快。为什么?我们算了账,原来个体私营经济对财政的贡献增长了十五倍,占了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多。忽视基本的经济事实,钻进经济或政治概念中去玩文字游戏,不行啊。”
省委书记说:“你的忧虑我有同感。但中国的问题让有些人弄起来,就不会是简单的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都说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现实生活中或是关键时候,政治仍然是中国最大的事情。我反复考虑过,我们省里如果率先开个发展个体私营经济经验交流会,在全国就出风头了。却不知道是祸是福。但是这项工作又太重要了,必须开个会促促。”
陶凡说:“我建议会还是要开,只是会议名称起得策略些。不叫经验交流会,而叫研讨会。只要各地市一把手都参加会议,效果一样。”
省委书记哈哈大笑起来,说:“老陶,你可是老奸巨猾啊。好好,就叫研讨会吧。你们好好准备一下,这个会议要开得有历史意义。”
不论哪里来人调研私营经济,必然要去舒培德公司。舒培德就得细细汇报,说自己的经验主要是哪几条。陶凡亲自去了一次,听舒培德汇报了个把小时。那天陶凡很高兴,竟同意在他公司吃了中饭。乘陶凡上洗漱间去了,关隐达对舒培德说:“你情况介绍得不错。我有个建议,你要根据不同的汇报对象,准备几种不同版本的汇报材料。上级领导来了,你汇报要简短,最多十分钟。留下时间由他提问题。人家领导多问几句,就是调查研究了。今天陶书记一声不吭听你讲了个把小时,已经是稀罕事了。说明陶书记很看重你。”
舒培德忙说:“都是关科长关照得好。”
关隐达接着说:“领导大概会提什么问题,你事先要有所准备。每次领导提过的问题,你要记住,说不定下次别的领导还会问到。这叫英雄所见略同。若是上级单位写材料的笔杆子来了,你就要讲详细些,时间也可以长些,个把小时没关系。新闻记者来了,你只需讲三两句,就由他们提问题得了。他们了解情况从来都只是表面上,深入不下去的。还有,你要注意些措辞。比方说,你喜欢说自己的经验主要是哪几条。这不好,别人听着以为你不谦虚。你要把经验说成做法,说我的做法主要是哪几条。或者说我个人的粗浅体会有哪几条。”
舒培德点头不止,说:“关科长说得对。你这么一点,我就通了。”
舒培德确实一点即通。他不断地汇报,一而再,再而三,快训练成职业新闻发言人。慢慢的,他出现在桃岭的次数越发多了。陶凡对他客气起来,竟请他进书房坐过一次。全省发展私营企业研讨会上,舒培德作了书面发言。舒培德发言时,坐在主席台上的省委书记偏过头,同陶凡耳语了几句。两人都微笑着点了点头。眼尖的人看得出,省委书记很欣赏舒培德。私营企业主只要会来事,都会成为政协委员的。年底,舒培德也成了省政协委员。
人们渐渐看出些官场套路,发现上面开始总结一个地方的经验了,就是在人事安排上造舆论了,这里的头头儿就要升官了。最近,西州城里都在说,陶凡要上去了,说是任副省长。说是省里工业搞不好,陶凡在西州抓私营企业有经验,想让他去主管工业。
好事者都问关隐达,陶书记真的会走吗?关隐达只是笑笑而已,不置可否。说陶凡要上去,不是头次了。这次却是真的。关隐达不久前随陶凡去了趟省委。省委书记同陶凡在办公室谈话,关隐达就在书记秘书那里坐着。这位秘书平时不怎么理人的,这回对他格外热情。其实每年年底,关隐达都要代陶书记去省城看望省委领导,送些土特产去,自然也要送给他们的司机和秘书。可这位省委书记的秘书,你再怎么送礼,他都是板着个脸。这回他却是笑容可掬,倒了茶过来,叫关隐达老弟。关隐达觉得奇怪,心想早几天听到的传闻可能是真的了。果然,这位秘书说:“关老弟,你也随陶书记调过来算了。”关隐达就笑,含糊了几句。
关隐达年年去送礼,慢慢看出些道道来了。他发现别的地市委书记都是亲自带着人去敲门,而西州却是地委办领导同关隐达去送礼。送的也只是西州土特产。难怪那位省委书记秘书怎么也没兴趣。关隐达便想陶书记只怕难得有所作为。有年关隐达去送礼,竟见张兆林的车也在省委大院里穿梭。原来张兆林每年开组织工作会议期间,都得在省里拜拜码头。省里的会都安排在年头年尾开,正是大家联络感情的好时机。古时候,冬天朝贡叫炭贡,夏天朝贡叫冰贡。如今不仅有炭贡、冰贡,还有病贡、喜贡、丧贡,等等。陶凡却是什么时候都不贡,就算年底派人送送土特产,也是迫不得已。这是西州多年的惯例,陶凡也不好不依。可是这早就落伍了。
关隐达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里进贡。不知要打多少电话,不知要约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关系,有时躲在人家楼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种性格,怎么愿如此委屈?
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关隐达的意料。可是陶凡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带着关隐达一声不响往西州赶。用人的事,从开始有风声,到尘埃落定,总得一年半载的。空口说的还不算,硬要白纸黑字才作数。中间充满变数,说不定一夜之间,什么都落空了。莫说盘子里的鸭子会飞走,就算吃进口里的鸭子,有人要你吐出来,你不敢咽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么说话,闭着眼睛假寐。关隐达知道陶凡没睡着,却又不能说话,只好懒洋洋地看风景。
消息本来早就在西州传开了。自从陶凡去了趟省城,关于他荣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热门话题。却没几个人敢在陶凡面前提这事,只是跑到他那里汇报的人越来越勤了。陶凡那里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依然沉稳地踱着方步,目光深沉而辽远。人们碰见他,只会远远地点头致意,没敢随便上来握手。陶凡认为必要,他会主动同你握手。不然,你伸过手去,他要么装着没看见,要么淡淡地抬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
张兆林的大背头梳得越来越光滑了。有人竟从他的发型看出名堂来,说他会接任地委书记。有些老干部闲着没事,就注意着晚上去谁家的人多。他们发现,最近天一断黑,上张兆林家去的人比春节还多。这种迹象又反过来印证,陶凡真的要走了。
人们总以为陶凡马上就会走了,可是迟迟不见有什么动静。直到年底省里开人大会前夕,人们才突然发现:陶凡上调的事其实早就黄了。省里确定的副省长候选人是外地区的地委书记。
西州城又沸沸扬扬了。可是太刺耳的议论,关隐达是听不见的。有人同关隐达说起这事,很同情的样子:“陶书记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礼。”关隐达便说:“陶书记是不准大家瞎说这事的。他说组织上安排干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愿,谁都想当大官。”
陶凡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关隐达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只是见他最近老爱写狂草。关隐达每日清早去接他,见他的几案上总是满纸的急风骤雨,酣畅淋漓。
过了些日子,陶凡又开始写端重沉着的魏碑。关隐达心里有数,知道陶凡心里宁静些了。关隐达跟随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为他喜欢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亲似的。关隐达在陶凡面前便越发细心,只想让陶凡畅快些。他有事没事,晚饭后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时同他聊天,有时就独自呆在书房里。若是陶凡没空,关隐达就陪林姨说说话,要么就帮着收拾庭院。庭院里栽着些花木,需要浇水、施肥、修剪。
清净了些日子,忽然听得有人说,陶凡只怕要出事了。关隐达迟迟才听说这事,外面早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间不干净。谁都知道陶凡从不在家接待客人的,只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亲戚。
关隐达没法将这事同陶凡说,只是干着急。他相信陶凡,知道这是谣言。但听凭谣言流传,只怕会影响陶凡的威信。
有封群众来信,注明陶凡同志亲启,并在“亲启”二字上打个着重号。关隐达便将这信送给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说:“不管亲启不亲启,你先看吧。”
关隐达打开一看,脑子嗡嗡地响。这是封署名“老同志” 的匿名信,批评陶凡贪污受贿,让过去信任他的老干部们痛心。信中说他当地委书记几年,业绩不错,群众有目共睹,但他私欲太重,不洁身自好,终究会沦为历史的罪人。措辞严厉,说是批评,其实是咒骂。
关隐达本不想把这信交给陶凡,怕他难受。可是陶凡见他半天没过去回话,竟跑来问他:“小关,那信讲了什么重要事?”
“胡说八道!”关隐达把信给了陶凡,就随他去了办公室。
陶凡看完信,笑道:“你相信吗?”
关隐达说:“没人相信的。”
陶凡说:“说明有人开始弄名堂了。让他们弄去吧。舒培德就送我个砚台,我很喜欢。就算上面来人调查,我会如实汇报,但不会退回去。哪怕它是个文物,我想也值不了几千块钱。”
关隐达说:“陶书记您不问,我根本就不想把这信给您看。这种信,您不值得看的。”
陶凡笑了起来,说:“小关,你越来越会当秘书了。我哪天被你卖掉了,还要帮着你数钱。”
关隐达不好意思,说:“您的事够多的了,哪有心思为这些劳神?不过这位老干部自己也许没有恶意,只是听信了外面谣言,就义愤起来。我建议,您不要管这些。”
陶凡叹道:“我是不会管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可怜真相大白之前,会伤了某些老同志的感情。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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