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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_3 吴强 (当代)
“啊!你现在是难民?”曹国柱哈哈大笑地说。
在刘胜住的屋子里,沈振新、曹国柱和团的干部们交谈着。
“你们的队伍练得怎么样呀?能打不能打?”沈振新问道。
“有任务吗?能打!”刘胜回答说。
“你说说看,训练的成绩怎么样?”沈振新继续问道。
“爆炸手一共训练了一百二十八名。手榴弹掷远,新老战士平均三十八米,步枪、机枪射击和榴弹掷高的命中率也不错。”刘胜说到这里,把他在八连打靶场上看到新战士王茂生三发三中的情形,有声有色地描叙了一番。
“政治委员,你来了个把月啦,情况摸得怎样?”沈振新对陈坚发问道。
“连以上的干部还没有认全。到过两个连队去看了一下。”
陈坚微笑着回答说。
“部队的情绪怎么样呀?”
“听到快速纵队消灭了,纷纷要求战斗任务,包括我们刘团长在内。”
“战斗任务马上就要来!我们要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进行准备工作。”
“我看啦!两个月恐怕不可能,能够再给我们一个月,把军事上、思想上的问题,进一步解决一下也好。”潘文藻浅笑着说。
“练兵,主要在战斗里练。敌人不肯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让我们在这里绣花,成天瞄三角,打人头靶。”沈振新说。
潘文藻望望刘胜,他还是希望刘胜提出他的意见。刘胜好似已经明白潘文藻的意图,避开了他的眼光。这时候,恰巧大家又在吸烟、喝水,潘文藻便话中有话地说:
“听说南边缴获的炮多得很啦?”
“对呀!想分几门吗?”曹国柱笑着问道。
“能有几门当然好。”潘文藻也笑着说。
“没有呢?怎么办?”曹国柱再问道。
潘文藻沉楞一下,喃喃地说:
“我有这个想法,没有那就没有!”
沈振新站立起来,这使大家稍稍地吃了一惊,他严肃地但是平缓地说:
“没有那就没有?不能这样!要从没有到有!我们应当到敌人手里去拿!敌人的炮多得很!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有决心到敌人手里去拿。”
“我不干!伸手向人家讨饭吃!”刘胜也站起身来,趁着沈振新说话的气势说。
“不要把我们比做叫化子。我们是有财产的,我们的财产是手榴弹、步枪。我们要用手榴弹、步枪,消灭用飞机大炮武装起来的敌人。要把敌人的飞机、大炮夺取到我们手里。还是自有红军以来的一句老话:‘在战斗中壮大自己。’我们要用艰苦的劳动去得到收获。”沈振新针对着刘胜和潘文藻的话说。
“你们有攻防演习吗?军长想看一看!”曹国柱问道。
“今天夜晚二营与三营对抗,二营攻击,三营防御。”团参谋长冯超回答说。
“你们把战斗演习都放在夜晚?夜里战斗要演习,日间战斗也要演习。情况的假设上要有敌机的轰炸、扫射。夜里的时间是我们的,白天的时间我们也要占据。知道么?不要把白天的时间划给敌人,让我们在白天专门挨打。我问你们,白天挨了一天打,夜晚哪里还有力气去打人?涟水战役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首先,我们要在思想上占领整个的二十四个钟头,清除我们对太阳光的恐惧。让敌人不论是夜里、日里,都胆战心惊,惧怕我们的攻击。”沈振新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挥着手势,望着室外的天空,充分有力地表达他的言情话意。
冯超立即向营里打电话,询问他们夜间演习的准备工作,曹国柱告诉他说:
“不要告诉下面说军首长来观察演习,免得影响他们的战斗心理。”
沈振新和曹国柱的到来,对他们的询问、谈话,使刘胜他们的心情和工作,立即增长了紧张的程度,他们预感到严重的战斗就要发生。
夜晚,寒冷的风在山崖上呼啸,天空的星星跳动着点点寒光。附近村庄的灯火全部熄灭,攻防战斗的演习,在黑夜里的山地上开始。
沈振新和曹国柱坐在团指挥所附近的山头上。借着微弱的星光,观察着战斗演习的进行。
爆炸声,喊杀声,号角声,回荡在山谷里。
战斗的气氛,充溢在山峦重迭的世界里,充溢在冬夜的寒空里。
一三
第二天下午,刘胜专门为沈振新和曹国柱组织一次日间战斗演习;由一营一连执行夺取敌人固守的四五○高地的任务。
四五○高地是个不算太高的山头,叫虎头崮,是著名的七十二崮之一。它的崮顶肥大,颈项细而长,是十五米高的绝壁。从山下到崮顶上没有明显的常行的道路,在它的颈项下面,由于长年流水的冲击,形成了一道浅浅的沟渠。这是冬天,沟渠里没有流水。选择这个险要地形进行战斗演习,沈振新感到很大的兴趣。他和曹国柱、刘胜、陈坚等人坐在虎头崮对面一个无名的小山头上,准备观察半个小时以后开始的夺取虎头崮的战斗动作。
天色阴暗,灰色的云凝固在寒空里,有几只雕鹰在虎头崮的上空盘旋着,恰象是敌人的战斗机,特地为战斗演习而来似的。山头上的寒风,打击着小小的马尾松,使它们发着可怜的颤抖,枯黄的稀疏的野草,在山石缝里痛苦地挣扎着衰残的生命,表现出对即将来到的战斗的恐惧。
李尧把沈振新的皮大衣的獭皮领拉起,沈振新又立刻把它放倒下来,使它的脖子任着寒风吹拂,这样,他觉得舒服一些。他把火柴圈拢在手心窝里,熟练地擦着火柴,吸着香烟。
他把周围的山地用肉眼和望远镜仔细观看了一番。“这是很险要的地形,虎头崮是个易守难攻的山头啊!”沈振新赞叹着说。
“敌人敢到这些山上来吗?”潘文藻指点着一群山峰问道。
“你把敌人太看轻了!”曹国柱说。
“真会跟我们来夺山头吗?”
“十年内战你没有经历过,天目山也忘掉了?”
沈振新看看表,原定下午二时三十分开始动作的时间到了。他从李尧身上拿下照相机,朝虎头崮对着摄影的距离和光圈。
这时候,山下有一匹黄马急驰而来,马上的人是团部的一个参谋。他骑在马上,沿着山坡小道,奔向沈振新他们坐着的小山头。
“谁呀?”曹国柱问道。
“李恒,我们的侦察参谋。”刘胜回答说。
“喂!团长!时间过啦!”照相机架在眼前的沈振新催促着说。
“才过五分钟。”刘胜说。
“假的应该同真的一样!你呀,就是真的战斗,也常常不按规定的时间动作。”沈振新带着批评的口气说。
“对他来说,两点半钟发起攻击,规定在两点钟刚好。”曹国柱哈哈地笑着说。
“只有过两三次!以后保证按上级规定,不误点。”刘胜笑着说。
李恒下了马,气吁吁地走到面前。
“有什么事?急匆匆的?”刘胜望着李恒问道。
“军部来电话,要军长马上回去!”头上冒着热气的李恒喘吁吁地说。
“怎么说?”沈振新问道。
“朱参谋长打来的电话。”
“你没有告诉他我在这里看演习?”
“说了。朱参谋长说,请军长演习不要看了,有紧急的事情。”
沈振新把照相机装在皮盒子里,交给李尧。对曹国柱说:
“你在这里看看吧,可能要行动。”
“朱参谋长说,要曹师长也一齐到军部去。”李恒又连忙补充说。
“老刘呀!你看,过了一刻钟,还没有动静!是存心不给我们看!”曹国柱带着幽默意味对刘胜说。
就在这个时候,虎头崮的山脚下面,队伍开始了战斗动作。
“那不是开始了?看!队伍不是在山坡下面运动吗?看看再走吧!”刘胜拿起望远镜看着演习的队伍说。
沈振新和曹国柱同时拿起望远镜,朝虎头崮下面望着。
用树枝和草伪装着的战士们,躬着腰身,分成许多战斗小组,向山坡上,向虎头崮两边的制高点攻击前进;接着,虎头崮上和崮两边的小高地上,响起了枪声、炮声和炸药的爆炸声。
沈振新和曹国柱一面望着队伍的动作,一面向山下走去,刘胜他们跟送在后面。沈振新边走边咽着风说:
“‘胡子’!抓紧时间,就拿虎头崮做目标,多演习几次。
叫每个营、连都搞一下。”
“好啊!就这样干!”刘胜应诺着说。
“陈坚同志,潘文藻同志,临来的时候,徐主任跟我说了一下,要你们把部队的战斗情绪烧起来。山地战的政治工作,要认真地研究一套具体的办法出来。”
陈坚走到沈振新身边,用心地听着,应诺着沈振新的话。“形势很紧张,要准备进行艰苦的斗争。我们要带领大家,跟战士们一起,经受斗争的考验。”到了山下,沈振新临上马的时候,以沉重的声音殷切地向团的干部们说。
沈振新、曹国柱骑到马上,向干部们挥挥手,顺山路奔驰而去。
“有任务,不要忘了我们!”刘胜望着沈振新的背影喊了一声。
夜晚,团的干部们聚集在陈坚的屋子里,不时地向师部摇着电话,询问“曹师长回来没有?”“有什么消息吗?”等等,他们急于要求知道情况和任务。可是直到傍近午夜的时候,还是没有消息。刘胜和冯超已经走了,潘文藻却坐着不肯离去。
“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陈坚说。
潘文藻还是要走不走的样子,他的脸上呈现着忧虑的神情,一只手不停地捻捏着流滴下来的蜡烛油。
“有什么话要谈吗?老潘!”陈坚问道。
潘文藻刚吐出一个字音,马上又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有话就谈,不要闷在肚子里!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啦?”陈坚竭力地促使潘文藻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对你来领导这个团的工作,我抱着热烈的希望。我对你没有意见。我想提醒你一下,请你能够全面地考虑问题。”
“唔!应该的!考虑问题要全面!你的意见对。”
“对我们团的战斗力,要作正确的估计。”
“这也对呀!你是怎样估计呢?我刚来,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你的估计怎样?你谈谈看。”陈坚欣然地说。
“你不知道,我在这个团里工作快两年了。第二次涟水战斗一仗,打得惨啦!经不起再碰硬钉子!”潘文藻慨叹着说。
陈坚凝注着目光望着潘文藻,等候潘文藻继续说下去。
电话铃响起来,师部通知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要刘胜和陈坚到达师部参加会议。
潘文藻在离开陈坚的屋子的时候,又着重地向陈坚建议说:
“在接受战斗任务的时候,应该考虑我们的主观条件。”
潘文藻走后,陈坚看看警卫员金东已经睡熟,便自己走到刘胜的屋子里,轻声地喊醒刘胜,告诉他明天早晨到师部开会的事。
刘胜含糊地应了一声,重又呼呼入睡。
陈坚正要吹灭刘胜床前桌子上的烛火,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药水瓶子,他拿起瓶子看看,褐黑色的药水已经服用过半瓶,瓶子旁边还有一包药片。“在生病?”陈坚很想问问刘胜,但刘胜睡得正酣;这时候,恰巧刘胜的警卫员邓海睁开眼来,他便轻声地问邓海道:
“他生病了?”
“头痛,有点热度。”
“什么时候病的?”
“两天了!今天好了一点。”
“他醒的时候告诉他,身体不好,他不要到师部去,我一个人去行了。你把洋蜡吹熄,让他好好地睡。”陈坚对邓海说。
陈坚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来。睡着了的警卫员金东,因为翻转身子,毯子上的棉衣滑到床下面来,他把棉衣拾起来,盖好陈坚躺到床上,但却没有立即入睡。
他从皮包里拿出他的日记簿。他是每天要写日记的,一、二百个字一天,忙的时候,也得写它二、三十个字。哪怕在紧张的战斗里,也不中断。到这个团里来了以后,他用了一个新开头的本子。他把日记本翻了一翻,觉得今天可记的印象很多,沈振新、曹国柱的来到,他们的谈话,夺取虎头崮的演习,潘文藻的带有忧虑的意见,刘胜生病,……他看看表,已经深夜十二时半,他的眼睛迫切地需要睡眠。但是,他的顽强的生活习惯,打破了疲惫的包围阵。他拔出笔来,把身子倚靠在墙壁上,微微地颤抖着畏寒的手,一口气在日记本上写了将近五百个字。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是:
“来到这里第一个战斗的日子,就要来到了!”
一四
夺取虎头崮高地的战斗演习,在全团的范围里,迅速地掀起了热烈的浪潮。在三天的时间里,虎头崮成了被轮番攻击的敌人阵地。
战斗演习和真正的战斗几乎是完全一样。
三营八连连长石东根的腰闪歪了,他在走路的时候,必得要把一只手卡在腰眼上,脸上显出难堪的痛苦的表情。指导员罗光的左耳给山坡上带刺的野草割破,贴上了橡皮膏,脸上横着两道细细的血痕。四班长张华峰的脚给一块滚下来的石头砸了,脚面上淤了一大块血,红肿起一个小鸡蛋大的疙瘩。六班长秦守本的鼻子碰出了血,鼻孔里塞着棉花。王茂生的伤除了和罗光相似以外,左右两个手背上,有三、四处涂上了红药水。安兆丰的腿上也有两处红药水的斑点。不幸的是秦守本班的一个新战士叶玉明,在攀爬虎头崮崖顶的时候,他抓住的长在石缝里的一个小树根折断了,从崖边滚跌下来,头脑摔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死了。
经过几天紧张、激烈的战斗演习,战士们觉得顽固的山石,骄傲的虎头崮,已经被征服。悬崖、绝壁、重迭的峰峦,全是踏在他们脚下的泥土。象真的打了一场山地战,消灭了敌人似的,胜利的愉快充满在他们心里,也表现在他们的举止神态上。
接近中午的时候,战士们聚集在草堆边的太阳地里。
“王茂生!海棠花开到手面上啦?”安兆丰取笑着说。
“你们班长的鼻子还能抽香烟哩。”张华峰望着向面前走来的秦守本,对安兆丰他们说。
“不是吸一支,是两支一齐吸哩!”安兆丰怕秦守本听到,悄悄地说。
坐在门前草堆边的战士们,“哈啦哈啦”地大笑起来。
秦守本听到张华峰的话,立即反击过来说:
“虎头崮用不着你们爬,给四班长搬到脚面上来了!”
说着,他就伸过一只脚,狠狠地朝张华峰伤肿的脚面上踩去,仿佛真的要踩上去似的;张华峰连忙把伤仲的左脚缩到一边去。
罗光是个最爱热闹的人,哪里一有笑声,他就来到哪里,他一到,笑声也就跟着扩大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呀?”罗光问道。
“指导员没看到吗?六班长的鼻子两支香烟一齐吸!”洪东才促促鼻子,冷冷地说。
罗光望着秦守本的鼻子,冷着脸说:
“你节约一些不好吗?留一支等一会儿吸!”
笑声真的扩大起来,大家一齐哄笑着,秦守本自己也笑得几乎把鼻孔里的棉花喷出来。
“你们说指导员打扮得象个什么人?”
秦守本把话锋转到罗光身上。大家的眼光闪电一般集中地射到罗光的横着两道血痕的脸上。
安兆丰突然噗嗤地笑起来。
“你们说吧!我象个什么人啦?打扮得不漂亮吗?”罗光走到安兆丰面前问道。
战士们都在想象着一个恰当的比喻。
“象啥?象个金殿装疯的赵小姐!”安兆丰想了一下,学着青衣旦角的声调说道。
罗光就此扭着腰肢,扮做京剧《宇宙锋》里赵高的女儿装疯吓人的样子,惹得战士们捧着肚子的、捂着嘴巴的、眯着眼的大笑了一阵。
这天的午餐,好似战斗胜利以后的样子,全连队饱啖了一餐大葱和萝卜烧肉,煎饼停止一次,改吃了许久没有吃过的白面馒头。
整个一下午,连队在睡眠状态里。
秦守本却又遭遇到一个意料不到的事件。
他本来早已信任了他班里的战士,是自觉的革命战士。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支配着他,同志们正在酣睡之中,他醒了过来,数了一下睡着的人数,发现叶玉明的空铺旁边,还有一个空着的铺位。他明白,那是张德来的。“张德来呢?”他心里惊问了一下。他记得,点数要把自己点数在内。他先从自己数起,怎么数连他总共只有九个人。他爬起身来,走到院子里,门口,喊了好几声:“张德来!”“张德来!”没听到张德来的应声。
他回到屋里,同志们已经起床。他想问问:“张德来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没有问出声来,他好多天来总是竭力避免着同志们对他怀有这样的印象:他对同志们不信任。
“张德来呢?”王茂生却向秦守本问道。
“我没有看见!他到哪里去了?”秦守本淡淡地说。心却在啪啪地跳着。
“在张大娘家里吧?”安兆丰猜想道。
“对了!叶玉明死了,他一定替叶玉明给张大娘家挑水去了。”王茂生肯定地说。他跑向院子后面张大娘的屋子里去。
张大娘的单扇门上了锁,两只要上窝的鸡,在门口“咯咯”地叫着。
大家沉默了一阵,看看张德来的一切东西都在,黑棉袄也还在他的枕头底下。
安兆丰突然跑出去,秦守本迷迷糊糊地跟在安兆丰后面,接着,王茂生和其他的人也跑了出去。
安兆丰跑到村外的小山坡上,踮起脚来,用手摭住黄昏时候的阳光,向虎头崮山脚下面眯着眼睛眺望着。
“那不是吗?那里冒烟!”安兆丰叫道。
“去两个人,看看他在不在那里。”秦守本吩咐说。
副班长余仲和跟安兆丰向冒烟的地方奔去。
张德来和房东张大娘正坐在叶玉明的坟前,悲哀地哭泣着。坟前烧化的纸钱灰,飘忽在半空里。坟墓附近的枯草,烧掉了一小片。
这使得余仲和、安兆丰也感到难过。特别是年近六十的张大娘,眼泪不住地朝下滴,嘴里不住地说:
“一个好人!一个好人!”
“你为什么这个样子?带着老大娘伤心!”安兆丰的声音也禁不住有些颤抖地说。
“是大娘要我陪她来的。人总是人!叶玉明天天晚上跟我头并头睡在一起。”张德来揩着鼻涕说。
张德来从山脚下面,带回了悲哀。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秦守本的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脑袋,坐在叶玉明的空铺上。
静默了许久,屋子里黑下来。忽然,院子里的瓦缶互相碰击着响了一声。张德来的身子动了一动,周凤山却跟着声音,抢先奔到院子里去,从张大娘手里,拿过两只瓦缶,用扁担挑起,走向半里外的水井边去。
深夜里,秦守本坚持着没有让余仲和代替,和王茂生两个人一同到山头上去值岗。
寒夜里的山,发着紫黑色。象是要落雪的样子,空气里饱含着潮湿的粘液,整个的天空,和紫黑色的山连成一片,只有在黑暗里站定了许久,把眼皮合拢得只留一条细缝的时候,才能够勉强地把天和山隐约地分辨出来。
他们披着大衣,站立在虎头崮旁边的雁翅峰上,手里端着上着刺刀的枪,刺刀在夜风里发着尖厉的弓弦震荡似的响声。这时候的秦守本和王茂生漾起了英武自豪的感觉,这种感觉淹没了叶玉明之死带给他们的悲凉情绪。
“王茂生!你上过这样的大山吗?”秦守本注视着正前方,问道。
“没有!”王茂生回答说。他和秦守本一样地注视着正前方的山道口。
“你的枪打得好!打游击打死过多少敌人?”
“打死过一个东洋鬼子的小队长佐藤,两个东洋兵,几个黑老鸦①、黄脚踝狼②。”
--------
①“黑老鸦”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黑军服的伪警察鄙视的称呼。
②“黄脚踝狼”系海门、启东群众对穿黄军服的伪军官兵鄙视的称呼。
秦守本早就想和王茂生谈谈,在团长命令他要向王茂生学习的三天以来,他的这种要求,就更加迫切。今天晚上,两个人并肩站在这个山峰上,他认为是和王茂生交谈的最好的时间和地方,他继续问王茂生道:
“你家里有什么人?”
王茂生的身子微微地颤动一下,没有回答。
“我家里有三口人,一个老母亲,一个老婆和一个三岁的女孩子。”秦守本为的打破王茂生怕谈家乡事的顾虑,自己首先这样说。
王茂生对于班长突然和他谈起母亲、老婆、孩子的事来,很是吃惊,他的印象很深:班长是一向反对家乡观念的。
秦守本转过头望望一米以外的王茂生,王茂生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正前方。他以为他的话王茂生没有听到,便不顾鼻子的疼痛,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只有一个老婆,家里没有别的人。”王茂生趁着一阵风刚从身边吹过,低声地说。
“她怎样生活?不困难吗?”
“回到她母亲家里去了,我们结婚才一个月就分开的。”“唔!是这样一个青年小伙子!离开新婚的老婆来参军!”
秦守本在心里赞叹地说。
“你可以写封信给她。”这是秦守本当了班长以后,对任何战士没有说过的话(他自己真的没有过给他的老婆写信的念头)。
“可以吗?”
“可以!只要你决心革命到底!信上不暴露部队的住地、番号,也不谈到练兵、打仗的事。”
王茂生的心在冷风里面发起热来。他转过脸来朝向秦守本表示歉意地说:
“班长!我不该生你的气。”
“是我不对!”秦守本说。
王茂生的心里,真的开始酝酿起为他新婚离别的老婆写信的事了。
秦守本心里的轻松愉快,不亚于王茂生。好象在长途行军以后,卸下了沉重的背包似的。许久以来,他和王茂生之间的裂痕,被这番短短的谈话织补好了。
山道口车轮滚滚的声音,打断了王茂生的思绪。
“班长!路上有动静。”
两个人并肩齐目地望着山道口的大路。大路上一连串的大车,挑担子的,抬扛着什么的,从南向北地结队行进。再仔细看看,远处的山坡上也有这样的行列,行列里跳跃着一点一点红星,那是吸烟的火光。
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远去,接着又有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逼近。漫长的队伍,蜿蜒在黑黑的山道上,好似永也走不完似的。
“是运粮、运弹药的支前部队。”秦守本断定着说。
看样子,准定要落雪,冷风平息,天空呈着浓重的灰褐色。
“王茂生!你听到吗?”秦守本集中注意力向南方倾听着说。
“不是大车的声音吧?”
秦守本向王茂生摆摆手,仍旧竖着耳朵倾听。
“轰……!”隐隐的拖得老长老长的波动的声音。
“是大炮的声音!”王茂生判断着说。
“你听听!北面也有!”
“轰……!”比南方的近一些的波动的声音。
王茂生跟着秦守本向北方倾听。
“也是大炮的声音!跟涟水战斗的炮声一样!”秦守本更明确地断定着说。
秦守本和王茂生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倚傍着巍峨的雁翅峰上一块巨大的岩石。
第四章
一五
重雪为群山披上新装,发着光亮的山沟,象是一条一条银带,萦绕着山腰,把山和山亲密地环结起来。天气,在飞舞了半夜一天的鹅毛雪被尖峭的西北风遏止以后,显得刺骨冰心的寒冷。
在四天以前布置了当前备战工作、待令行动的军部,昨天深夜发出紧急通知,命令全军团级以上的干部,除去留一个人管理事务以外,全部在今天上午九时到达军部住地吴庄参加会议。
从周围的村庄出发,军官们跨着快马,在铺上白毡的山道上,带着紧张的战斗的心情,奔向他们的军司令部。
会议场所安置在吴庄附近山洼里的一个庙宇里面。
十几盆木炭火,在会场里熊熊燃烧,冒着青烟。但是,庙宇里的空气,还是逼人的寒冷。身穿棉大衣或皮大衣的军官们挨挤着围在火盆旁边。
墙壁上挂满了地图,一幅标示当前敌我兵力分布的战争形势图,触目地挂在墙壁正中。图上标志的红色的蓝色的箭头,密密地纵横交叉着。只要注目一看,就会感觉到战云密布,狂暴的战争风雨就要降临。
军长沈振新坐在火盆边和干部们随意地谈笑一阵,看看时间到了,便走到挂在正中的形势图跟前,指着图向军官们问道:
“这张图你们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有几个人同声回答说。
军官们停止了随意谈笑,放下手里弄火的树枝,注视着沈振新和他指着的地图。
“形势严重得很啦!敌人企图全部消灭我们啦!要跟我们华东战场上的三十万解放军决战,在这些山地里面把我们一口吞下肚呀!”
他警告着说,眼光凝注地望着前面。会场上静止了一切声音,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火盆里冒着的青烟,也停滞在屋子里,使得气氛显得更为凝重。
“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我们当面的敌情是这样:南线敌人,以徐州作为指挥中心,以八个整编师共二十四个旅二十万人的兵力,沿沂河、沭河分三路向临沂方向齐头并进,压逼我们。你们不是已经听到炮声吗?敌人距离我们脚下不到一百里。北线敌人,从济南、明水、淄川、博山出动,共计三个多军五、六万人,同南线配合行动,压逼我们。现在,我们处在敌人南北夹击的形势下面。我们的死敌蒋介石,下了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决心,企图压逼我们在沂蒙山区决战,把我们华东野战军消灭……”
有两个人在沈振新的语音停歇的当儿,附着耳朵,说着什么。
在沈振新乌亮的严厉的眼光下面,他们立即停止了耳语,重新挺着胸脯,严肃地等候着沈振新的继续讲话。
“战争就是这样,不是敌人消灭我们,就是敌人被我们消灭!”沈振新端起他自备自用的浅蓝色搪磁茶缸,呷了一口腾着热气的浓茶,然后复上茶缸盖子,神情比较开始的时候镇静了一些,说。
接着他宣布道:
“野战军司令部决定我们这个军,配合兄弟部队从后天开始行动,参加这次大战。在两天以内,我们要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我们的方向,原定向南,跟张灵甫的七十四师再交交锋;现在决定向北,张灵甫留着,把猪养肥了再杀,油水更多一些。向北跟向南是一样的,消灭敌人,粉碎敌人的攻势!”
沈振新说完以后,站定好几秒钟,才坐下去。
军官们浮动起来,“嘁嘁喳喳”地交谈着。
“真的来跟我们抢山头啦!”
“南北两路三十万人!这家伙打起来可热闹哩!”
“上南面就好,再跟张灵甫碰碰!”
“‘烂葡萄’没吃头!我同意,再敲一下‘硬核桃’!①”
--------
①部队里称蒋匪军比较强的队伍叫“硬核桃”,称比较弱的队伍叫“烂葡萄”。
“王耀武、李仙洲的骨头也不软啦!”
“我还没有料到战役来得这样快哩!”
“西北战场怎么样?听说胡宗南加紧进攻延安?”
“……”
天空里突然传来大批敌机的吼声,接着是距离不远的炸弹爆炸声,机枪扫射声。
象是战斗已经开始了。
丁元善还是往常的神态,微笑着站立起来,用他的手势告诉军官们静坐下来。他的清脆的嗓音一出现,纷乱的谈论便停止下来。他沉静地以中等速度说起话来:
“蒋介石反动派,原定三个月解决问题,后来又改为六个月解决问题。他的解决问题,就是消灭我们的全部力量。从七月十三日苏中泰(州)宣(家堡)第一个战役算起,现在是十二月底了!……已经五个半月,问题没有解决!同志们,还有半个月,蒋介石的兵是三头六臂呀?是钢人铁马呀?就是会使孙猴子的金箍琅琊棒,再有十五天,他也不能解决问题!这是肯定的预言!听说,现在又改为一年解决问题了。同志们,蒋介石的限期改期,是他们的老传统。”
“从跟红军开始打仗的时候,就是限期三个月!”师长曹国柱插了一句。
军官们,连沈振新在内,一齐哄笑起来。
“西北、东北、冀鲁豫、华东四个战场上,战争的火都烧起来了。我看,这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是的确要解决问题的。自然,是我们解决问题,不是反动派蒋介石解决问题。我们要全部消灭反革命的力量!敌人不是发动全面攻势吗?同志们,我代表你们,也代表沈军长跟我自己,对敌人的全面攻势,表示热烈的欢迎!”
说着,丁元善把手掌做成鼓掌欢迎的样子。
“你们欢迎不欢迎呀?”沈振新向人群问道。
军官们以笑声和坚毅的目光,肯定地回答了沈振新的问话。
“……和平的幻想应当彻底打破!要通过战争换取和平。我们不要走省力的平坦的道路,要爬山,要爬高山,上高峰!形势是严重的,斗争是艰苦的,长期的。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我们的胜利,不用怀疑!你们要从军事工作上、政治工作上、后勤工作上保证本军任务的彻底完成!……”
丁元善的话说完以后,军官们得到十分钟的休息,纷纷地跺着僵冷的脚,抢先地围到火盆边去,恢复他们的随意谈论:
“这下子张灵甫可打不到了!”
“他来,我真的欢迎!说他武装到了牙齿,看看他的牙能不能耕地?”
“我主张,要吃吃硬的,‘烂葡萄’有什么味道?”“蒋介石就是这种脾气,狠狠地揍一顿,就要老实一些!”“我赞成!要打,打他的主力,打不到张灵甫,就打胡琏!
七十四师、十一师,两个吃掉他一个!”
“十一师、新五军,刘、邓那边会收拾他们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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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刘、邓指翼鲁豫野战军司令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十一师、新五军均是蒋匪军的头等主力部队,五大主力之一。
在一盆火的周围,大家正谈得热呼呼的,潘文藻走来冷冷地插了一句:
“严重啊!困难多得很啦!”
谈话的人好象没有听到似的,照样地谈论下去。有的拨弄着炭火,互相地嬉闹着。
“战争,就同这盆炭火一样,越拨弄,越烧得旺盛!在一度旺盛以后,就要渐渐地熄灭下去。”潘文藻拨着炭火说。
“老兄!你有什么高见?发表发表!”
“对!坐下来做首诗吧!”
“诗?文学,我不懂那一行!”
潘文藻感到气味不投,说了一句,走到另一个火盆边去。
会场上的空气和人们的情绪,恰似海上的波浪,一波一波地起起伏伏。正在沸腾的谈笑,忽然又默止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从门外进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身上。
她是机要员姚月琴。
留在前方的女同志非常稀罕,就是文工团的女同志也留下不多了。几乎所有军官的爱人、妻子,都安置到后方的工作岗位上去。军官们在这样风雪严寒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同志,真是感到惊奇和快慰。何况姚月琴的模样生得很俊俏,白润的小圆脸上,活动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冻得微微发红的两腮,不但不减损她的美貌,而且成了一种美的装饰。她一进屋子,就立刻感受到强大的威胁,低着头,以快速轻巧的步子,从人空子里穿过,走到沈振新的面前;从挂在左肩的皮包里,拿出一份电报交给沈振新。她越是这样羞怯,军官们却越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没有戴帽子,黑发被寒风吹得有些紊乱,有几片从树上飘落下来的雪花沾在上面,颈项里绕着一条发着光亮的深绿色围巾。冬天,绿的色调特别地使人感到清新可爱;好象有一种强烈的魅力一般,诱惑着好几个人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它。
顷刻之后,这些具有特异的敏感的军官们,便将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沈振新、丁元善、徐昆他们的脸色上,和他们正在入神细看的那张电报上。虽然,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军官们无从知道,也明知沈振新可能要向他们公告,但军官们却还在努力地观察着沈振新他们的神情变化,猜测着电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有人甚至还从最初一个看过电报的姚月琴的脸色上,竭力地寻找判断电报内容的根据。
沈振新在电报上签了字,眉头稍稍颤动一下,丁元善在电报纸上指点指点,嘴角上现出微微的笑意,随后,军首长们和几个师首长的小声谈话,军官们的眉目和脸色,都跟随着这些神情、动作发生变化。
休息时间延长到半小时之久。这半个小时的紧张程度,比军官们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听取沈振新讲话的情形是大大地超过了。
“我说的,情况严重啊!你看军长的神色!”潘文藻拍拍陈坚,悄悄地指指军长,低声地说。
“可能回头向南,吃大的!”刘胜自语地说。
“管他向北向南,打就是!”陈坚说,拨着盆里的炭火,炭火炸起了一群火花。
“不知道派我们什么任务呢?”刘胜从陈坚手里拿过小树枝来,拨着炭火说。
“等一会,军部不谈,师部还会布置的。”陈坚说。
“要是挨到打阻击战,可就糟啦!”
“不是不可能的!这要看野战军给我们这个军是什么任务?”
“不要讲话!开会啦!”军官里有一个人大声叫道。
手里捏着电报纸的沈振新,象是火线上的战士,握着即将向敌人投掷的手榴弹似的,表现出十分威严的气概。他脱下身上的皮大衣,清了一下喉咙,跟他往常一样,把目光在人群里扫射了一周。
军官们安静下来,完全是听候战斗命令的神情和姿态,全神贯注地望着沈振新的嘴唇。
等候带回原报的姚月琴,得到参谋长的告知,电报暂时留在这里。她便在一个火盆旁边,烘了烘冰冷的手,然后沿着墙根,绕到人群后面,站在门限上入神地望了威严的沈振新一眼,才回过身子走了出去。
“这是野战军首长拍来的十万火急的电报。任务没有改变,执行任务的行动改变了。因为情况跟一天以前不同了。就是说,北线的从济南、明水、淄川、博山出动的敌人,提早了两天,加快了速度,已经到达新泰、莱芜、吐丝口一线。”
沈振新把下面的一张电报纸,翻到上面来,继续地说:
“让我把电报上的一段,念给你们听听,要求你们特别注意!”
他停顿一下,看看军官们的确是在特别注意倾听,便以他那特有的钟声一样响亮的嗓音朗读道:
“命令你们接电后,毫不迟疑地立即行动,日夜兼程赶到莱芜以北吐丝口附近地区,积极配合友邻部队,不顾一切牺牲,战胜一切困难,火速投入战斗,干脆地歼灭全部敌人!”
他把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楚,念得有力。他的语音富有着激动人心的鼓动性。
朗读以后,大概经过了两秒钟的肃静,一阵突然的掌声爆发出来。沈振新对这一阵响应战斗号召的掌声,感到满意。好象在紧张战斗的时候需要兴奋剂似的,他吸着了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以轻快的坚决的音调宣布道:
“原定后天开始行动,决定提早到今天下午,你们回到驻地,马上进行紧急动员。具体的布置,会后各师到参谋处去领取书面通知。”
沈振新坐了下去,但是会场上浮动起来,发出了“嘁嘁喳喳”的表现出神情不安的声音。因为丁元善站起身来准备讲话,浮动和“嘁嘁喳喳”的声音,才又静止下去。
他们确是搭配得最为得当的一对——军长和军政治委员。沈振新坚毅、果敢、热情,具有一种逼人的英武气概。他的说话,总是那么干脆、爽朗,能够最大限度地吸引人们的视听。丁元善呢,身材比沈振新稍稍矮小一点,但又稍稍肥胖一点。同样的使人感觉到,在他的面前,永远没有打不败的敌人,永远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任何人都没有不能向他倾吐的心曲。在语言的表现力方面,也有强烈的煽动性,但那是以这样一种风格出现的:轻松、愉快、富有幽默感。在任何一次大的会议上,如果只听到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人的说话,干部们就认为是一种遗憾,只有两个人都见到了,而且都讲了话,才感到真正的满足。
丁元善以高声的说话,使会议的尾声显出耀目的光彩:
“你们愁的是粮食,你们一到目的地就领得到,肚子是不会同你们打仗的!民伕,大批的实在来不及,已经派出一批干部到支前司令部去了。到目的地,也会满足我们的需要。路上,百把里路,应当自己解决困难,军后勤部组织了临时的二梯队,带不动,非要不可的,交给二梯队。带不动,可要可不要的,坚决不要!摔掉它!打埋伏!不要让大大小小的包袱,把我们变成个走不动的骆驼!连老婆、爱人都送到后方去了,一些小坛、小罐,还不能扔掉呀?”
军官们的哄笑声,荡漾在屋子里。
“我说的不是笑话!从你们自己到每个战士、炊事员、饲养员,都要再作一番检查,没有用的、用不着的,心痛,也得忍痛牺牲!梁副军长昨天夜里已经出发到前面去,战斗的具体部署到目的地决定。”丁元善最后补充着说。
军官们走出庙宇,放晴了的天气,格外寒冷,好象要对人民解放军与困难作斗争的顽强性给以更严格的考验似的。屋檐口,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白色冰柱,刀口样的风,从山崖上扑面而来。
军官们的心情却是滚热的,他们纵上马背,扬起鞭子,驱策着马匹,踩踏着坚硬光滑的冰雪地,比来的时候更为急迫地奔回到驻地的村庄去,和奔赴战斗已经发起了的战场一样。
一六
李尧和汤成在替沈振新清理物件,打行李囊子,按照沈振新的意见,再精简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这几本书怎样?重咧!”汤成问李尧道。
“‘精’过一次了,这几本是他经常要看的。”李尧说。把几本书塞到铁皮箱子里去。
“这个呢?也不轻咧!”汤成提着两袋围棋子,摇了摇问道。
“你还不清楚?休息的时候,除了下棋,他还有什么玩的?”李尧说着,又把围棋子放到箱子里不受挤压的地方。他知道棋子是贝壳做的,容易压坏。
结果,清下来一本字典,一个茶叶筒子,一块端石砚台。
“怎么样?就把这些东西‘精’了吧?”李尧问道。
坐在桌边看着行军通知和路线图的沈振新,向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看了一眼,接着拾起那本翻旧了的字典,揭了几页,然后又扔到地上,说:
“好吧!”
军司令部的住村上,队伍忙碌地整理行装,准备干粮,喂马,上鞍子,送还居民的用物,检查群众纪律,向居民告别,集中到后方去的人员、物资等等。
居民们跟着紧张忙碌起来。有的拿着扁担、绳索到队伍里去,为队伍运送行李、物资。有的拒绝队伍里人的亲自送还,把门板、铺草、椅、凳之类的东西,自己取回到家里去。
有的在和队伍里人谈话,留恋地询问着:
“什么时候再来呀?”
“要带点胜利品给我们哩!”
“天这样冷,刚下过大雪就要走!”
“再住两天就是一个整月,满月走不好吗?”
在人们奔来走去的这个时候,姚月琴却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脸上呈现着痛苦和不安的神色。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姚月琴今年二十一岁,是个不知道忧愁的天真活泼的人。在最近的一个多月里,她异乎寻常的快乐,工作也做得勤快。她的内心里,蕴藏着自豪气和骄傲感。她觉得留在前方工作,是一种光荣。能够坚持在前方工作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她所在的机要、电台工作部门,只是政治部的新闻台,还有一个报务员和一个译电员是女的。在司令部的各个部门的四百多个人员里面,女的只是她一个。她是最先了解敌情我情和战争形势、领导意图的人,她知道规模巨大的战争就要来到,她热望能够和战争在一起,时刻呼吸到战争的空气。单是华东战场上,双方就有几十万兵力,在激烈地斗争。这是怎样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呀!她对她这一时期的身体健康,非常满意,比从前更强壮了,走长路也不感觉过分的劳累。“有些男同志还不如我哩!”她心里常常这样说,也对她的爱人胡克和别的男同志公开地夸过口。她记得她那天送别黎青的时候,黎青对她说的话:“要经得起锻炼,留在前方工作,是幸福的。”是的,她享受了这个幸福,她自信她将长远地享受这个幸福。今天上午她走过会场的时候,她的幸福感和骄傲感,特别显得深切。满屋子的军官,没有一个女性,除她以外。队伍就要向前进军,大战就要来到。她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快乐。她不时地抚摸着她的绿围巾,好似绿围巾就是幸福和快乐的象征。
可是,她竟然忧愁起来,眼眶里滚动着泪珠。
半个小时以前,机要科长万长林通知她,决定要她到后方去工作。
当她听到万长林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万长林问道:
“什么后方前方的?”
“决定你到后方去工作,派一架电台到后方去,你跟着去。”
“真的?”姚月琴还是抱着怀疑态度,张大眼睛问道。
“已经决定了!”万长林明确地说。
姚月琴知道,在战争里面,特别在形势紧张的时候,“讨价还价”是不允许的,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她的愿望和自尊心逼使她要挽救已经决定的局面。她向万长林问道:
“能不能调别人去呀?”
“赶快准备一下,去后方的人,马上集合出发。”万长林对她的问话不加考虑地说。
万长林走了以后,姚月琴闷坐在屋子里。一直坐了十几分钟,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好象全身已经麻木了似的。
她想不出决定她到后方工作的理由。她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我是女的?女人的命运就是到后方去?”她突然感到女性的悲哀,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揩了眼泪,大步地走向万长林的屋子里去,她想争辩一下,竭力地争取留在前方。到了万长林门口,万长林正在为她准备密码本子,她的脚还没有站定,万长林就向她说:
“密码本再等一刻钟来拿!”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地斜靠在墙脚根。她为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
“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胀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你到前方去,鞋子还能不穿?尽是山路!这是我们姐妹两个连夜赶出来的。你不要不行!”
“这是我们的心意!好姐姐,你带着吧!”
林素云和吴秀莲争抢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不让姚月琴张一下口。
姚月琴感到痛苦加上痛苦,两个小姑娘的话,针一样地刺着她的心肉。但她不能不抑制它,她不能在两个小姑娘的面前,泄露她内心的隐痛。
她终于强笑起来,亲热地抚摸着两个小姑娘冻得冰冷的脸。
“谢谢你们,小妹妹。”
姚月琴和两个小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姚月琴在院子里接受了机要科长给她装着密码本子的皮包,沮丧地走向集合地去。
在经过沈振新门口的时候,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接着就跨进门去。
“小姚呀!又来了电报吗?”沈振新问道。
姚月琴没有作声,望了沈振新一眼,低下头去。
这使沈振新诧异得很。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李尧和汤成,偷偷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腮上的肌肉发着颤抖,眼眶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有信带吗?”姚月琴挣扎着低声地说。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梗着似的。
“带什么信?”沈振新不解地问道。
“他们要我到后方去!”姚月琴撅着嘴唇说。手里的背包沉重地滑落到地上。
“你跟电台到后方去?”
“唔!”
“你走路不行?身体不好?”
“我从来没有掉过队!没叫人搀过、扶过!”姚月琴揩拭着泪水淋淋的眼,愤然地自豪地大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到后方也是工作,也是为的战争胜利。那里有军械厂、被服厂、医院,工作也很重要。淌什么眼泪?二十岁出头了吧?入了党,还是小孩子?”沈振新恳切地说。
姚月琴的心情平静一些。
“黎大姐说写了两封信给你。你不回一封给她?”
你告诉她,信,我收到了。我没工夫写信。”
参谋长朱斌匆匆地走进来,姚月琴便拾起背包,缓缓地走了出去。
朱斌把地方支前司令部拨来两千多个民伕、三百副随军担架的事报告了沈振新。
“民伕、担架已经到啦?”沈振新问道。
“路线已经开给他们,要他们在今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朱斌答复说。
在朱斌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沈振新对朱斌说:
“不要把一些年轻力壮的人送到后方去!能工作的,可以留在前方的,还是留在前方。让这些人在艰苦的生活里锻炼锻炼!他们经过锻炼,才能够认识战争,认识世界,认识他们自己。”
“小姚不肯到后方去?”
年轻人有上进心,争强好胜,这种心理,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就是斗争的积极性,不要轻易伤害这种积极性。他们幼稚、脆弱,也要经过锻炼才可以老练、坚强起来。把我们部队的朝气都磨掉了,还成个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说的不是指小姚这一个人。在我们部队的建设上,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点!笨重的物资,要转移到后方去,机关要精干,战斗部队要充实,人力还是要集中在前方。”
“他们说她跟胡克谈恋爱!她的工作倒是很好的,进步也很快。”朱斌微笑着说。
“他们不谈恋爱?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古怪!好管闲事!总是要青年人象个老实头!谈恋爱,不妨害工作,不违犯纪律,管它干什么?”沈振新有些恼愠地说。
“我去查问一下看!”朱斌走了出去。
姚月琴沉闷地坐在集合地的草堆边,冷风吹凌着她,她也没有把松散下来的绿围巾围紧,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一小堆雪上无意识地乱划。不远处林素云和吴秀莲的笑声传来,她急忙把身子移转到草堆的那一边去,躲避了她们的目光。两个小姑娘跑到草堆附近,看看姚月琴不在,便又匆匆地跑走了。
姚月琴的姐姐是黎青的朋友,黎青常和姚月琴的姐姐在一起,也就和姚月琴相熟。黎青来到部队里两年以后,姚月琴高中毕业,便由于黎青的关系,投奔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姚月琴想起她三年来的生活,是在学校里、家庭里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她在部队里度过一年多的战争生活,那是在江南天目山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的和平生活。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象是互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
“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
“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密码本子交给了谢家声。
队伍集合的号声响了,姚月琴围好绿色围巾,把鞋带子扣扣紧,背包背到身上,向谢家声道了一声“再会!老谢!”便怀着兴奋喜悦、但又掺着歉然不安的心情,走向开赴前线的队伍的集合地去。
一七
抗拒着猖狂的西北风的袭击,迎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踏着高低不平的冰滑的山道,精神抖擞的队伍,向着敌人所在的地方滚滚奔流。一浪赶着一浪,起起伏伏。
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白,他们是在进行双重意义的竞赛:和兄弟友邻部队竞赛,看谁先和敌人交锋接火;和敌人竞赛,看谁能够在早一分钟得到先机之利。时间的宝贵,只有战斗者才会有最真切的感觉。战士们的脚步走得多么轻快有力啊!迫切的战斗要求,使他们忘却了疲劳,使他们把行军看作就是战斗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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