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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

_2 毕飞宇 (当代)
  许半仙刚走进孔素贞的院子,孔素贞即刻就把天井的大门掩上了,闩了。进了东厢房,孔素贞说:“是三丫。”许半仙走到三丫的跟前,看了两眼。孔素贞说:“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了。尽说胡话。”许半仙问:“是吃不下还是不肯吃?”孔素贞说:“不肯吃。”许半仙问:“为什么?”孔素贞不说话了。许半仙的表情早已经很严厉了,几乎是命令,说:“姓孔的,可不能瞒我。说出来听。”孔素贞只好说了,事情也不复杂,端方想和三丫好,孔素贞不同意,丫头就不吃饭。就这样。许半仙听着,听着,好好的,却来了大动静,腰杆子却慢慢地僵了,直了,直往上挺。最要命的还是她的眼皮子,全翻了上去,眼珠子白得吓人。“哗啦”一声,瘫在了地上。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一点预备都没有,一点过渡都没有,厉鬼实实在在地已经附在许半仙的身上了。许半仙在三丫的东厢房里四处打滚,疼极了的样子,快要死了。刹那之间孔素贞就相信了,不是自己多疑,家里头确实“不干净”,是真的有鬼。恐惧一下子袭上了孔素贞的心头。
  许半仙躺在地上,打滚。但这一刻儿她已经再也不是许半仙了,你既可以把她看成这个世界的终结,又可以把她看成另一个世界的起始。她是阴阳两界神秘的交汇,一半属于阳间,一半属于地府。一半属于人,一半属于神,一半属于鬼,一半属于仙。复杂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许半仙开始了她的殊死搏斗。她低声地呼叫着另一个世界的口号,那是一种类似于猫叫和驴叫的语言,阴森,并且颤抖。她不光叫,同时还用烟火、芝麻、草纸、大麦、麻绳、筷子、鞋底、唾沫、马桶盖和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手势做武器,把它们团结起来了。团结就是力量。许半仙用这股宏伟的、无坚不摧的力量与“脏东西”开始了一场猛烈的拼杀。堂屋里烟雾缭绕,洒满了乱七八糟的碎末。许半仙把孔素贞家的大米舀了出来,白花花地撒在了地上,然后,用火钳子在大米上比划,画出了许多古怪的、神秘的线条和图案。依照这个图案,许半仙精确地破译了厉鬼的方向和位置——在一个墙洞里,就靠近房门的左侧。从表面上看,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鼠洞,其实不是。许半仙捂紧了墙洞,慢慢张开了巴掌,运足了力气,全力以赴,依靠掌心强有力的吸引,厉鬼被一点一点地、却又是无影无踪地吸出来了。从许半仙的动作来看,厉鬼的身体是条状的,类似于一根绳,类似于一条蛇,或者黄鳝。当然,要长得多。许半仙把厉鬼的身体绕在胳膊上,开始了她的诅咒。她的诅咒同样类似于猫叫或者驴叫,其实是宣判了。从许半仙的表情和语气来看,她判处的是死刑。绑赴刑场,不需要验明正身,立即执行。她的瞳孔里流露出了专政的坚决。许半仙突然跳了起来,打太极拳一样,把厉鬼的身子拉长了,拉得更长。然后,把它的身子打成了一个结。是死结。牢牢地,打上了。厉鬼在地上呻吟,孔素贞已经听到厉鬼的尖叫了,因为许半仙正在为厉鬼的呻吟配音。许半仙一不做、二不休,她拿出了一根针,把厉鬼的嘴缝上了。经过一番高科技的挤压,厉鬼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小了,小到一只钮扣的程度。许半仙从衣服上面扯下一只钮扣,手里的针线在钮扣的四只洞眼里迅疾地穿梭,最终,厉鬼被活生生地缝到钮扣的洞眼里去了。到了这个时候,许半仙歇下来了。她打了一个嗝,这个嗝是一个标志,说明她恢复人形了。她又是人了,又是许半仙了。一头的大汗。孔素贞极不放心,十分巴结地说:“大妹子,大妹子?”许半仙坐到凳子上,跷好二郎腿,说:“倒茶。加糖。加红糖。”
  这是人话,孔素贞听懂了,立即照办。许半仙却没有喝,而是把嘴里的红糖茶喷了出去,雾一样,洇开来了。孔素贞的注意力现在在那只钮扣上。不放心地问:“大妹子,把钮扣烧了吧。”许半仙说:“糊涂。不能烧。不能用一般的火。有专门的火。一般的火越烧它的力气越大,反而留下了后患。”
  许半仙把钮扣放进口袋,准备治疗三丫了。这是一项更为细致、更为繁杂的工作。孔素贞到底不放心,指了指老鼠洞,提醒许半仙,说:“要不要堵上?”许半仙说:“不要。那是一间空房子。”孔素贞还是不放心,又不好多说,面有难色的样子。许半仙从头上拔下了一根头发,烧了,对准老鼠洞吹了一口气。许半仙说:“行了。”
  三丫正在昏睡。许半仙看了三丫一眼,当场就找到了问题的结症,三丫的头被厉鬼“动了气”,很疼。所以迷住了。许半仙后退了一步,站得远远的,她要给三丫“拔”。简单地说,就是把三丫脑袋里的“疼”给“拔出来”。许半仙的双手在空中对准三丫的脑袋摸了几下,找准位置了。开始了。她拔一下,甩一下,再拔一下,再甩一下。就这样拔了上百下,甩了上百下,三丫脑袋里的“疼”被许半仙拔出来了,甩得满满的一地。孔素贞立一旁,十分担忧地看着。许半仙命令她出去。孔素贞不肯。许半仙说,“小心我把‘疼’甩到你的身上去。”孔素贞想了想,还是出去了。许半仙端起了茶碗,把她的嘴巴一直贴到三丫的耳边,悄悄说:“三丫,端方叫我来。他让我给你送红糖来了,你尝尝,甜不甜。”许半仙把手指头伸到了红糖茶的茶碗,蘸了一下,随即把指头塞到三丫的嘴里。三丫咂了咂嘴,甜的。三丫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开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喘着气,说:“端方呢?”许半仙抹了一把眼泪,说:“好闺女,他好好的。”许半仙抱起三丫,把三丫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胳膊弯里,说:“端方让我告诉你,你要听话。来,咱们喝。丫头,你怎么也不想想,你死了,端方还怎么活?”许半仙伤心了,眼泪吧嗒吧嗒的,直往三丫的脸子上砸。三丫一阵揪心,撑起身子,努力了,用她的嘴唇找碗,竭尽全力,喝了。
  孔素贞进门的时候三丫正躺在许半仙的怀里,一口一口地,静悄悄地,喝。乖得像一个婴孩。三丫喝完了,正在喘息。孔素贞的眼睛就这么和女儿的目光对视上了。一个小时之后,三丫望着自己的妈妈,吐出了两个字:“妈,吃。”
  孔素贞熬的是面糊糊,满满地盛了一海碗。端了进来。许半仙看见了,把大海碗重新端回了厨房,回锅了。许半仙对着大铁锅吐了一口唾沫,再一口,又一口,一共九口。搅拌过了。这是有讲究的,她的唾沫里头有深刻的保障和神秘的安全性。许半仙这才盛了小半碗,严厉地对孔素贞说:“就这些。你要数好了,分七十二口吃下去,多一口不行,少一口也不行。”孔素贞的心口一阵热,反而把碗放下了。回到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了一张壹块钱的现钞,已经发霉了。孔素贞把发霉的壹块钱现钞塞到了许半仙的手上。许半仙拉下脸来,说:“素贞你这是哪一出?”孔素贞说:“大妹子,你的大恩大德,我没法谢你。”许半仙推开了,说:“收起来。”孔素贞急了,连忙说:“你这是做什么?”许半仙淡淡地说:“普渡众生,就是为人民服务,怎么好收你的钱!”许半仙从厉鬼的手上把三丫的性命抢了过来。三丫到底年轻,没几天的功夫也就恢复了。但是,恢复过来的也不只是力气,还有她满腹的心事。三丫倒是肯吃饭了,骨子里头却是这样的一种心思,她吃饭不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为了端方。许半仙说得对,“你死了,端方怎么活?”为了端方,三丫什么都可以做,又何况几碗饭呢。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三丫再也没有端方的消息。而端方也没有托许半仙带话过来,这就很叫人惆怅了,越想越叫人不安。三丫又开始了致命的焦躁。三丫终于忍不住,趁着许半仙过来探望,她把许半仙拉到了一边,悄悄说:“许姨,端方呢?他怎么样了?怎么也不带个话儿过来?”许半仙什么都没有说,却命令孔素贞出去。等孔素贞走远了,许半仙从三丫的家里找出了两样东西,菜刀,还有锥子。“咣当”一下拍在三丫的面前。三丫说:“许姨,你这是做什么?”许半仙大声说:“你不是想死么?”许半仙巨大的脾气可以说突如其来,一点征兆都没有。三丫说:“许姨你这是做什么?”许半仙说:“呆丫头,你还当真了?你死!我帮你,是劈死你还是捅死你?!——反正比饿死痛快!我可告诉你,你死了,这个世界什么也不缺,天还在高处,地还在低处,哪儿都是好好的。你死,往脖子上一抹就行了。我要是拦着你我是你生的!”三丫坐在床框上,盯着许半仙,慢慢地,似乎被说“动”了。三丫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胸脯却活跃起来,鼓动了,迅速地挺出来,又迅速地沉落下去。与之相配的是三丫的鼻息,粗得很,直往外喷。三丫把手扶在了箱子上,许半仙以为三丫要动刀子了,三丫却没有,站起了身子。三丫一个人走出房间,却去了厨房。揭开锅盖,操起锅铲,就着锅,铲起锅里的山芋饭。一古脑儿捂在了嘴上。三丫拼了命地往嘴里塞,噎住了,眼泪水都溢出来了。三丫回过头来望着许半仙,突然笑了。橙黄色的山芋黏在三丫的嘴上,脸上,酷似一条正在吃屎的狗。三丫含含糊糊地说:“我偏不死。我要吃。我偏偏就不死。”
  “丫头,我告诉你,”许半仙靠在厨房的门框上,说:“我偏不死。我就是要吃。我偏偏就不死!”许半仙像数快板一样,说一声,拍一下巴掌:“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愿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好男不和女斗,好女不和饭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人在岸上走,船在水中游。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进一步地动山摇,退一步海阔天空。男人嘴馋一世穷,女人嘴馋裤带松。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偏不死。我气死你!丫头我告诉你,好死不如赖活,寻死不如闯祸!我偏不死,就要吃。我就要吃,我偏不死!”三丫被锁在家里,一点都不知道王家庄发生了什么。
  其实,一件大事正在向王家庄逼近:要地震了。伴随着地震的来临,王瞎子突然成了王家庄的风云人物了。村子里的人一下子想起来了,可不是么,王家庄是有个王瞎子的,老光棍,五保户呢。要是细说起王瞎子这个人,有意思了。这个人相当地具体,即使是一个孩子都可以准确地、生动地描述他的形象:肩膀斜斜的,弓着背脊,两只眼睛宛如脸上的两个洞,深深地凹陷在鼻梁的两侧。而眉毛离得很远,很高,有事没事都要一挑一挑的。可是,这个人同时又是那样地模糊,近乎虚无,你要是问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似乎天生就叫“王瞎子”;你要是再进一步,问他多大岁数了,这个就更难了,反正也就是五十出头,八十不到吧,有一把岁数了。王瞎子在王家庄属于这样的人:有,也像没有,没有,其实又有。他要是哪一天死了,你会说:“死啦?”于是大家都知道了,王瞎子死了。
  不过王瞎子还没有死,活得好好的。人们怎么突然议论起王瞎子来的呢?主要还是有关地震的消息传来了。消息一到,王瞎子就出现了。反过来说也一样,王瞎子刚刚出现,地震的消息就传播开来了。王家庄的人们始终有这样的一个印象:王瞎子是和天文与地理,也就是和地震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就好像这么些年王瞎子一直在外面飘荡,一直在从事天文与地理的研究,一有了成果,就回来了。当然了,这只是一般性的感觉,事实上,王瞎子哪里也没有去,一直就在王家庄。但人们还是集中在洋桥的桥头,把王瞎子围住了,听他讲地震的事情。
  关于地震,王瞎子有一套完整的、系统的理论,可以分成地质、地貌、地表、运动等几个逻辑严密的学术分章。简单地说,王瞎子认为,大地最早是中国人发明的,并不大,然后,一点一点往外长。因为越长越宽,越长越长,这样就生长出了许许多多的国家,也就是“外国”。现在还在长着呢。每长到一定的时候,最中心的地段——也就是中国——就会承受太大的力量,“咔哒”一声,就是地震了。地震是好事,它表明了中国对世界又作出了一份伟大的贡献。这就是地震的原因。那么,地震来了是什么样子的呢?王瞎子问。王瞎子自答了。他说,地震来的时候,大地就会像水面一样,哗啦啦哗啦啦地波动。这个时候你不能慌,你要躺在地上,鼻子朝上,大口大口地吸气。如果你不会游泳,不要紧,你跟在牛的后面,抓住牛的尾巴,一切就都好了。没事的,没事。
  王瞎子的理论仅仅用了一个小时就在王家庄传播开来了。人们是惊慌的,但同时又特别地自豪。道理很简单,王瞎子的学说伴随着强烈的民族感情,具有爱国主义的倾向,这一来王家庄的人们就喜欢了。一般来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和民族感情与爱国主义扯上边,王家庄的人们就坚决拥护。在这一点上决不含糊。地震在大的方向上是革命的,进步的,先进的。王瞎子的学说已经充分地阐明了地球的来历,揭示了历史的真相:地球不是别的,它是中国人民勤劳、智慧的结晶;地震是中华民族为人类所作的牺牲;地震悲凉,高尚,具备了国际主义的胸怀。作为一个中国人,承受地震是值得的。如果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能够实现,那么,就让地震来得更猛烈些吧!
  吴蔓玲刚刚从中堡镇开完了地震工作电话会议,一回到王家庄就听到了遍地的谣言。经过一个下午的传播、加工,王瞎子的新理论已经面目全非了。比方说,关于地震,村民们是这样说的,前不久刚刚在北京召开了一个国际会议,会议决定地震。就在作出地震这个重要决定的时候,中国代表举手发言了,中国代表再三恳求把地震放在中国。因为中国的地大;因为中国人民在与天斗、与地斗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这个工作必须要由我们来承担。中国人民只要团结起来,完全可以把地震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吴蔓玲听到这样的传言非常生气,经过及时有效的排查,找到根由了,谣言的总司令是王瞎子。吴蔓玲拍了桌子,叫人把王瞎子“抓起来”,“带到大队部”!考虑到王瞎子是个瞎子,没有绑他。正因为没有绑,王瞎子得意了,款款的,不慌不忙的,把自己弄成了奔赴刑场的革命烈士。他的身后跟了一大群的人,像拥挤而又肃穆的游行队伍。王瞎子走到吴蔓玲的跟前,就像是看见了一样,停住脚,站稳了。大队部围满了人。当着众人的面,吴蔓玲对着王瞎子就是一阵厉声呵斥。她警告王瞎子,他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就把他“关起来”!王瞎子抬起头来,闭着眼睛笑了。他的笑容里有了挑衅的内容,同时还有了打持久战的精神准备。王瞎子反问吴蔓玲,说:“请问吴支书,那你说说看,地球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大了,带有空穴来风的性质。吴蔓玲一时没能说得上来。好在吴支书是一个处惊不乱的人,她穿过大队部门前的广场看了看河里,顾先生划着他的小舢板,过来了。吴蔓玲派人把顾先生叫上来了,拖到了王瞎子的面前。
  听完了情况介绍,顾先生开口了,一开口就显示出了他的立场。他是坚决站在小吴支书这边的。顾后说,王瞎子的话“是错误的”。顾先生抬起头来,开始科普了,他打起了手势,把双手抱成了一个球,说:“简单地说,科学地说,地球,它是圆的。”
  王瞎子说:“放屁。”
  顾先生的脸一红,说:“你不要骂人。”
  王瞎子说:“我没有骂人,你就是放屁。”
  顾先生说:“这是科学,你是不懂的。”
  王瞎子转过脸来,他要争取群众。他问大伙儿:“他说地球是圆的,谁看见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顾后在等。他要等大伙儿安静下来。顾后说:“你不知道,这个是看不见的。谁也看不见。”
  王瞎子轻描淡写地说:“看不见你还说什么?眼见为实。没看见就是放屁。”
  顾先生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有点有理说不清了。他瞥了一眼吴支书。顾先生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的理论水平不低,怎么和贫下中农一交锋他就被动的呢?顾先生很生自己的气,同时也生王瞎子的气,嗓子大了:“地球就是圆的!你说地球不是圆的,你看见了?”
  吴支书背着手,笑了。这就对了嘛。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不过顾先生的这句话有点不厚道了,对一个瞎子,这样说总归是不厚道的。看起来这个书呆子是气急败坏了。
  王瞎子沉默了,慢慢抬起了下巴。因为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他的下巴就格外地傲慢,格外地有力,体现出捍卫真理的绝对勇气与绝对的决心,是誓不罢休的。王瞎子平静地说:“我看见了。”
  顾先生没有料到王瞎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是耍流氓么?这不是滚刀肉么?这不是耍泼皮么?顾先生很尴尬了,越发不厚道了,连说话的口气都挖苦了。顾先生也要争取群众,对王瞎子说:“你看见了,那你告诉大伙儿,我是胖子,还是瘦子?——你说!”
  王瞎子挑了挑眉毛,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我看见你的身上有鸭屎的气味!”
  人群里爆发出了笑声。是开怀的大笑。这就是说,王瞎子的统战成功了,同时,把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一下子占据了上风。在王家庄,有这样的一个传统,谁说得对,谁说得错,这个不要紧,一点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有能力把说话的气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谁掌握了气氛,谁的话就是对的。真理就是气氛。真理就是人心。王瞎子知道自己胜利了,却得理不饶人,痛打落水狗了。他追问说:
  “你身上有没有鸭屎的气味?有没有?有没有?”
  王家庄的人们一起起哄了。顾先生站在那里,又羞,又气,又急,不会说话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够回应王瞎子。这个问题马克思没有说过,就连毛主席也没有说过。吴蔓玲放下胳膊,抱起来了。她把眼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失望极了,摇了摇头,失望极了。心里头想,知识分子不行,指望不上的。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看起来一点也不错。
  吴蔓玲接过话来,冲着王瞎子大声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防震、抗震,是党的任务,全国的任务,听你的,还是听上级的?”
  王瞎子四两拨千斤了,低声反问说:“我什么时候说不防震、不抗震的?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是个五保户,是王家庄养活了我。就算是地震把我震到了美国去,我还是要说,王家庄好!”
  王瞎子的这几句话说得好,还动了感情,深入人心了。吴蔓玲审时度势,带头鼓起了掌。大伙儿也一起鼓掌。大队部的门前响起了热烈而又持久的掌声。这次自发的群众会议在意想不到的情景下达成了一致,无疾而终。大会到此结束。
这次会议之后王瞎子成了真正的权威。在未来的日子里,人们时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关于地震,人们并没有团结在大队部的周围,罕见了——而是自发地、自觉地来到了王瞎子的茅棚子前面。他们更愿意相信王瞎子。这一来吴蔓玲被动了,她的指示没有人响应。不管吴蔓玲在高音喇叭里怎样号召社员同志们搭防震棚,人们就是不听。——他们会游泳,当地震来临的时候,从家里头“游”出去就是了。吴蔓玲没有办法,只能召开现场大会,效果还是不显著。这么大热的天,谁愿意在防震棚里头活受罪呢?当然,时间久了,也没有震,人们对地震也就进一步淡漠了。吴蔓玲想了想,还是搬回到大队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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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九章
 
  搬是搬回来了,吴蔓玲却也把自己的心病搬进了大队部。这个心病就是“闹鬼”。前些日子因为住防震棚,大伙儿的日子过起来也就没那么精细,有事没事就喜欢坐在一起,拉呱,夜深人静的,难免把话题扯到“鬼”上去了。这也是庄稼人的传统了,一边纳凉,一边聊“鬼”,挺好的。居然把大队部闹鬼的事给翻了出来。这件事是怪不得广礼的,是吴蔓玲自己把这件事挑起来的。吴蔓玲说:“广礼呀,那一天你说大队部闹鬼,吞吞吐吐的,真的还是假的?”光礼说:“当然是真的。”吴蔓玲说:“说过来听听噻。”光礼说:“你怕不怕?”吴蔓玲笑了,说:“我可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不怕鬼,说过来听听。”其实话题说到这儿广礼家的给广礼递过一个眼色的,不巧,是在夜里头,广礼没有看见,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闹鬼的事情说起来话长了,还是解放前了。那时候还没有大队部呢,是一个土地庙。怎么会闹鬼的呢?土地庙的门前杀了一个人:王二虎。当年王家庄的一个暴发户。王二虎有多少钱呢?这么说吧,你到赤脚医生王兴隆家走一趟就知道了,那三间大瓦房就是王二虎留下来的。王二虎这个人,怎么说呢,人倒也不坏,就是太有钱,太活络,胆太大,什么生意都敢做。日本人来了,他也不避讳,还跟高丽棒子们拍拍打打的。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一走,仗还得接着打呀。为了调动穷苦人的积极性,怎么办呢?打土豪,分田地。土改了。一土改王二虎坏了,除奸小分队得到了密报,王二虎原来是汉奸。小分队当天夜里就把王二虎摁在被窝里,嘴里塞了一块抹布,五花大绑,拉到了土地庙的门前,一拉过来就用铡刀铡了。王二虎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四五个圈,最后被一块砖头挡住了。还皱着眉头,咂嘴。
  后来有人说,王二虎冤。他这个汉奸其实也就是卖给了日本人二百斤大米。因为冤,就变成鬼。这个鬼特别了,只有脑袋,没有身子。到了下雷雨的夜晚,只要天上的闪电一亮,鬼以为是铡刀,就出来了。就一颗脑袋,还有一张脸,悬在半空中,随风飘。一见到人,它就要盯着你,问:“我的身子呢?”好多老人都见过。但你不能对他说实话,你要说:“被狗吃了!”王二虎就走了。
  吴蔓玲搬回到了大队部,一到了夜里总是想着王二虎,那颗孤零零的脑袋也就飘进来了。是的,吴蔓玲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信鬼。但是,吴蔓玲显然忽略了这样的一个基本事实,唯物主义只有在太阳的下面才有它的爆发力,一到了夜晚,当“物质”被黑暗吞噬之后,唯物主义也就成了夜的颜色。像魂,不像“物”。大队部是巨大的,这巨大的、黑色的空洞会强烈而又有效地把吴蔓玲包裹起来,像她的皮肤。这一来吴蔓玲的恐惧就切肤了,洋溢着阴森森的气息,很抽象。但阴森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越抽象,才越具体。有时候能具体到王二虎的表情上去,他紧皱的眉头,还有他的咂嘴。更加糟糕的是,大队部做过临时的仓库,存放过粮食,墙角的四周几乎全是老鼠洞。完全可以这么说,是绵延不断的老鼠洞支撑了大队部坚固的基础。一到了夜间,老鼠们出来了,神情庄重,气宇轩昂。它们聚集在一起,先是开大会,再是开小会,然后就是分组讨论。这讨论是公开的,又是秘密的,叽叽喳喳,轰轰烈烈。它们争吵、哄抢、囤积、磨牙、厮杀,附带还要从事繁忙的性活动,大呼小叫。几乎就是“闹鬼”的声音。吴蔓玲恐惧已极,却又没法说。一个唯物主义者怎么可以说自己“怕闹鬼”呢。吴蔓玲就买来了一支手电,放在了枕头边上。每一天临睡之前还要把高音喇叭的麦克风拉到床前。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吴蔓玲就会立即打开她的手电,同时打开高音喇叭的开关,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喊一声:“被狗吃了!”闹地震的日子里混世魔王一直呆在房间里,没有搭防震棚。主要还是因为懒。混世魔王也真是好本事,这么大热的天,他在房间里就是呆得住。这里坐坐,那里躺躺,瞪着一双大而无光的眼睛,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就拿点米,拿点山芋,加上水,烧熟了,然后,就着盐,把山芋饭咽下去。每天要做的事情也就是这么多了。这个人真是懒得出奇,一身的懒肉,一身的懒筋,一身的懒骨头。其实混世魔王以前倒不是这样。刚刚来到王家庄的时候,混世魔王蛮利索的,挺活泼的一个小伙子。又积极,又肯干,性子也开朗。闲下来了,混世魔王就要到王家庄小学的操场上去打篮球。他在篮球场上的身手和他干农活的身手一样敏捷,惟一不同的是,打篮球的时候他又多了一份俊朗。他的运球、过人、远投、三步篮,每一样都做得精准有力,同时还舒展大方,是进攻与防守的核心。人们一定还记得,当年有好多人捧着饭碗看混世魔王打球,为他叫过好,为他喝过彩呢。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也就是一两年的光景,小伙不行了,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是个假积极。混世魔王不是在一个上午变成这样的,这里头有一个逐渐的过程,很漫长。总的来说,经过了长时间的量变,然后才有了质的蜕变。老话是怎么说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点都不假。日子长了,他这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终于变成了一头最懒的驴,做什么都磨叽,光知道混。社员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给了他一个很不名誉的绰号:混世魔王。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混世魔王连一头驴都比不上,简直就是一只乌龟,一天到晚把自己缩在乌龟的壳子里,连脑袋都缩进去了。缩头乌龟,说的就是他。
  说起来混世魔王也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不沾烟酒,不偷鸡摸狗,不吊膀子,严重的作风问题他都没有,家庭出身也不算差。就是一门心思地懒、混,做什么事情都要慢上好几个节拍。他的头发留得相当长,说起话来拖泥带水,想半天才能有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路也慢,脚后跟踢踢踏踏的,就好像两只脚后跟让鬼拽住了。这个人就连眨巴眼睛也慢,他眨巴眼睛可费劲了,你能够看见他先是无精打采地把眼睛闭起来,停当一会儿,再无精打采地睁开来。这样很不好。是瞧不起人的样子。最要命的还要数他的笑。他的笑很有特点,别人笑得嘎嘣脆,仰起脖子,哈哈哈几下,完事了。他呢,蔫不拉唧,也没有声音,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把笑容挂在脸上,胸口一抖一抖的。话题都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再来看看混世魔王吧,他的笑容还歪在嘴角,吊在那儿。由于时间太长,那就不再是笑,凭空就有了怀疑的意味,甚至还有挖苦和讥讽的歹毒,容易让人多心,总觉得拖欠了他什么。总之,他的肉笑了,皮就不笑,皮笑了,肉又不笑,很阴,一副非常不买账、想和谁对着干的样子。王家庄的人最看不惯的就是这号人的阴,一天到晚藏着天大的心机。你这是对谁呢?谁对不起你了?谁还亏待你了?没有哇。这样的人不要指望别人对他有什么好。说话留半句,阴阳怪气,慢慢吞吞,要死不活,都是致命的毛病。这些毛病混世魔王都有,尤其和吴蔓玲一比较,显著了。格外地招眼。你说说,还让广大贫下中农怎么喜欢他?
  王家庄的人不喜欢混世魔王。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来他的群众基础就出了问题,变得很薄弱。不来往了,那就不来往吧。闷得无聊,干什么呢?吹口琴。天天吹,两只嘴角都让口琴磨出茧子来了。你说一个破马蜂窝你一天到晚地塞在嘴里做什么?又不甜,又不咸。混世魔王这个人少一窍。
  王家庄的人其实都是知道的,混世魔王这样落魄,有一个十分要紧的原因,懒只是一半,还有一半,是嫉妒。知青们一个接着一个走了,上大学的上大学,返城的返城,病退的病退,进工厂的进工厂,他倒好,走不掉。混世魔王看在眼里,暗地里和别人做了比较。一比较就彻底泄了气。这是能比的么?老话是怎么说的?缸不能比盆,人不能比人,人比人,气死人。走不掉就走不掉吧,混世魔王偏偏不这样想。他想不通,采取了一种近乎下三烂的抗争方式:破罐子破摔。那你就摔吧。王家庄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这么大的地方,还怕你摔一个破罐子不成?你吓唬谁呢。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越是破罐子,你还越是不能破摔。你一摔,碎得更彻底,稀里哗啦地散得一地,等你再想捡起来,你就凑不了一个整,不是这里缺一角,就是那里豁一边。混世魔王就是不懂得这一点。吃山芋都不晓得从哪里扒皮,你还摔呢。找死啊。
  混世魔王就是觉得亏。走不掉也就算了,最关键的是,和别人比起来,他的苦头并没有少吃。刚刚来到王家庄的那会儿,混世魔王可以说是下了血本。那哪里叫干活,简直就是拼性命。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落得一个“表现”。知青们对“表现”这个东西是有标准的,那就是看谁更不要命,看谁拿自己的身子骨更不当东西。谁敢作践它,敢把它往死里整,谁才算有了“表现”。那阵子混世魔王吃苦头吃大了。有一句口号是怎么说的?“要问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要问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老前辈”,还有“两万五”,它们是一个标志,一个尺度,一个永远也没有极限的极限。这个极限不是空的,有诗为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什么叫不怕牺牲?人只有活着才能够不怕牺牲。反过来说,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你就不能叫不怕牺牲,你都有努力和提高的余地。混世魔王的“不怕牺牲”可以用惨烈去形容,两年多一点,他的胃就坏了,而关节也坏了。
  混世魔王这样卖命,这样出风头,却没有瞒得过吴蔓玲。有一点吴蔓玲看得还是很准的,混世魔王这样积极,动机就不健康,隐藏了许多致命的问题。作为一个小店员的后代,混世魔王的身上具有浓郁的投机心态,他真正迷恋的还是一锤子买卖。换句话说,他这样过分地卖命,目的是为了早一点离开。这才是他与生俱来的真本性。他的积极是假的,他的热情是假的,他的不要命也是假的。这些都只是一个表象,变相的投机才是真的。骨子里还是贪婪,在最短时间内捞足本钱罢了。吴蔓玲在知青团支部的生活会上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点。吴蔓玲同时还指出,混世魔王在篮球上的动机同样有问题,那不是为了锻炼身体,是出风头!篮下都空了,你为什么不立即投篮,而要等防守的队员上来了你才出手?吴蔓玲的话说到了点子上。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当混世魔王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之后,他由最初的冒进一下子蜕化到后来的逃跑与消极。所谓的胃病,所谓的关节炎,都是借口。“谁没有胃病?谁没有关节炎?”疾病在精神之外,在革命之外。说到底,疾病是可耻的,它是软弱和无用的挡箭牌。懈怠和懒惰才是病。不良的动机是一个知识青年的不治之症。
  到了1976年,王家庄的知青都走了,就剩下两个人:吴蔓玲,混世魔王。这里需要强调一下,同样是留下了,在意义上是有高下的。混世魔王是走不掉,而吴蔓玲是不想走。不能混淆了。按理说,一男一女,年纪轻轻的,又是老乡,理当格外地体恤才是。你帮帮我呀,我再帮帮你。然而,不,是面和心不和的。当然是混世魔王不是他娘的东西!而吴蔓玲一当上村支书,两个人的关系急遽地恶化,乌鸡眼了,居然发展到撞破了鼻子都不说话的地步。话也得说回来,小吴这个人没什么挑剔的,对谁都让三分,可就是对这个知青老乡寸土不让。
  要是细说起来,吴蔓玲当上了村支书,混世魔王虽说嫉妒,私下里还是挺高兴的。他看到了希望。混世魔王偷偷摸摸地给自己算过一笔账:一,下一次再有什么机会,吴蔓玲已经是村支书了,她是王家庄的核心力量,自然不能走,剩下来的,除了自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二,混世魔王前几次没走成,问题出在“群众基础”上,但是,那只是个漂亮的借口,根子还在“支部”那儿。现在,吴蔓玲是支书了,再怎么说,终究是“自己人”,顺水的人情她一定会做的。所以,综合起来看,混世魔王的形势是利大于弊了,正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机会说来就来,吴蔓玲当上支部书记不久,兴化县中堡公社的砖瓦厂招工了。混世魔王用书面的形式正式提出了请求,他要到公社的砖瓦厂去当工人。吴蔓玲拦住了,没有签字。不同意。吴蔓玲是一个爽直的人,没有找任何借口,一针见血,不同意。她在支部大会上说:“问题的关键是,混世魔王知不知道什么叫砖头?什么叫瓦?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想做一块砖头,都不想做一块瓦,你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吴曼玲说,砖头,还有瓦,说到底还是泥土,然而,不同于一般的泥土。砖头和瓦是上规矩、成方圆的泥土,是经过烈火考验的泥土。对混世魔王来说,他最需要的是从模子里走一遭,从烈火中滚一遭。他最需要的不是变成砖瓦,是做好泥土。这是一个基础。这一次的打击对混世魔王来说是致命的。这就是说,他不仅没有资格成为砖头,成为瓦,他连做一块泥土的资格都没有具备。前面的努力算是白费了。混世魔王终于看清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他这一辈子是走不掉了。比较起“别人”来,被“自己人”踩在脚底下,那才是最糟糕的。什么叫“自己人踩自己,踩得两头都冒屎”?这就是了。混世魔王一下子就明白了,吴蔓玲是舍不得放他走的。他必须作为吴蔓玲的陪衬生活在王家庄,没有混世魔王的道高一尺,哪里有她吴蔓玲的魔高一丈?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嘛。这一比,就把吴蔓玲的光芒万丈给衬托出来了。吴蔓玲多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肯放他走?人家舍不得呐。那就呆着吧。混世魔王死心了,踏实了。不能到公社里做一块砖,一片瓦,还不能在王家庄做一根草么?做草好。做草好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喝西北风都能够一绿一大片。这么一想混世魔王反而高兴了,明白了,心里想,操你奶奶的,我走不了,你不也走不了?那咱们两个就这么耗着。你是卖鲜鱼的,我是卖咸鱼的,我倒要看看是你这条鲜鱼经得起耗,还是我这条咸鱼经得起耗。
  端方是一只无头的苍蝇,找不到人说话。大中午的,还是扑到合作医疗这边来了,却扑了一个空。合作医疗的门居然锁上了。那就到混世魔王那边坐坐吧。也只有到那边坐坐了。混世魔王还是那样,躺在地上,脑袋枕在胳膊上,小腿跷在大腿上,闭着眼睛,一门心思吹他的口琴。其实混世魔王天天都是这样的。端方望着混世魔王的口琴,心里头想,三丫要是一把口琴就好了,捂在手上,想一口就是一口。就这么想着,混世魔王却把口琴丢在了草席上,依旧闭着眼睛,说:“端方,知道我在想什么?”还没等端方做答,混世魔王已经坐起来了,睁开眼,歪着嘴,兀自发笑。混世魔王说:“我就想步行回南京,喝一口汽水,再步行回来。就算走上八天八夜,能喝上一口汽水,也值得。”混世魔王就那么点着头,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转过脸来,对端方说:“端方,你要是能让我喝一口汽水,我情愿钻你的裤裆。”混世魔王这是说笑了,带有没话找话的意思,附带拿端方打打趣。端方知道什么是“汽水”呢?他哪里能体会到汽水进嘴之后万箭齐发的滋味?对牛弹琴了。但混世魔王还是坐正了,伸出了一只指头。他打算好好给端方讲一讲“汽水”,讲一讲上海的汽水与南京的汽水之间那种微妙的、动人的区别。端方伸出了手,把混世魔王的胳膊连同他的那根指头一同摁了下去,端方说:
  “我给你一瓶汽水,你把口琴送给我。”
  混世魔王笑了,是出声的那种笑,难得了。混世魔王的笑声在大仓库里头回荡。混世魔王把手里的口琴递到端方的手上,说:“去拿汽水。”
  端方把口琴放下了,表情是认真的。他站了起来。混世魔王躺下身子,重新闭上了眼睛,开始哼唧,还用跷着的脚尖打起了拍子。混世魔王说:“你要是能让我喝上汽水,我还把我的舌头割下来送给你。”端方在门口说:“舌头我自己有。”
  兴隆的家真是气派了,不只是在王家庄,就算扩大到方圆几十里,也能称得上是最著名的建筑。虽说旧了,气象还在。砖是砖,瓦是瓦。在砖头与砖头之间,则是工工整整的勾勒。没有一处潦草的痕迹。青黑色的,高大,巍峨,是森严的派头。让周围低矮的草房子一比较,简直可以用壮丽来形容,带有拔地而起,或者从天而降的突发性。说起兴隆家的这三间瓦房,不能不提的是兴隆的父亲老鱼叉。老鱼叉在王家庄可以说是个一个顶级的人物了。要是认真地数一数,王家庄一共有两个积极分子,一个是许半仙,另一个就是老鱼叉了。可许半仙毕竟是一个邋遢的婆娘,她的功夫只局限于嘴皮子上,雷声大,雨点小,无风三尺浪,见到风就是雨,带有戏子的成分,是戏台上的丑旦。让大伙儿寻个开心罢了。老鱼叉则不一样。老鱼叉剽悍,具有中流砥柱的力量。无论有什么事,他一声不吭,却能冲在最前面。这就是榜样和示范的作用了。不过,这个榜样是蛮横的,动嘴动不过人家就动手,动手动不过人家就动棍子,动棍子动不过人家就动刀子。所以说,这个榜样具有无比的坚固性和侵略性,霸道,硬挣。而他的积极不是心血来潮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他的积极有非常完整和清晰的脉络,土改,镇反,统购统销,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四清,文化大革命,样样都冲在前面,每一步都站在风口浪尖上。所以说,土改之后,解放区抗日民主政府把王二虎的三间大瓦房奖给了老鱼叉,眼光很准了。老鱼叉在土改之后住进了大瓦房,得到了鼓舞,愈加积极了。老鱼叉没有做过一天的村干部,然而,谁也不能否认,老鱼叉永远是特殊的,他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王家庄“最高级的”社员。
  端方来到兴隆家的门口,他要向兴隆要一瓶汽水。兴隆会给他这个面子的。当然,端方绝对不会把兴隆会做汽水这样的秘密告诉混世魔王,这个秘密还是要守的。烈日当头,兴隆家的大门却是紧闭的,和合作医疗一个样。端方侧过头去,听了一会儿,天井里头没有一点动静。端方推了一把,没推开。这个就奇怪了,大白天的,拴上门做什么呢。端方就伸出手去,在门板的大铁环上用力地拍打。王二虎当初砌这三间大瓦房的时候实在是考究,仅仅从门板的大铁环上就能够感觉出来了。加上大门上整整齐齐的半圆形的门钉,兴隆家的大门是那样地霸实,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兴隆从门缝的中间露出了半个脑袋,脸上的神情看起来相当地凝重。家里头好像发生什么要紧的事了。端方是一个知趣的人,要是换了平时,端方也许就不进去了。然而,端方的心思都在那把口琴上,还是侧着身子,挤了进去。过了天井,进了堂屋,端方才知道自己冒失了。兴隆的家里真的出了大事。堂屋里全是人,闷着头。条台上燃了两炷香,屋子里全是烟雾,闻得出来,刚刚化过纸钱。是匆匆做过法事的样子。端方已经进来了,只能堆上笑,对着兴隆的母亲、哥哥、嫂子们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端方注意到兴隆的父亲老鱼叉正躺在床上,头上缠满了绷带,鼻孔里全是粗气。端方小声问:“怎么回事?”兴隆把端方拉到了一边,不说话,却把嘴巴对着屋梁上歪了歪,端方仰起头,看见屋梁上还吊着半截子麻绳,另外的半截子放在了条台上,用红色的头绳扎起来了。端方的目光把老鱼叉、悬梁、麻绳和条台看了一遍,晓得了。老鱼叉想寻死,上吊了,被人从屋梁上割了下来,摔破了脑袋。
  端方的嘴里倒吸了一口气,“咝”了一声,纳闷了。老鱼叉怎么会上吊的呢?这太不可思议了。上吊是女人的事。只有最没有用的怨妇被人欺负了,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才会把自己吊死在枝桠上,让风吹起衣角,让头发洒满了面庞,让无助的三寸金莲在空中摇荡。老鱼叉这样火烈的人,就是死,除了寿终正寝,他只能死在刀山上,死在火海里。他再也不能死在屋梁上啊。是被谁欺负了?在王家庄,只有老鱼叉这个“高级社员”欺负别人的分,谁还有胆子欺负老鱼叉?没这个说法。不能够哇。
  “怎么会的呢?”端方不相信,低声说。
  “哪个晓得。已经是二回了。”兴隆忧心忡忡地说。
  “究竟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老爷子没这么软过。——问问他呢。”
  “问过。”兴隆说,“他不说。什么都不说。”兴隆拧着眉毛,抬起头说,“你也不能撬他的嘴。”
  端方说:“那也是。”
  老鱼叉躺在床上,很粗地进气,出气。看起来性命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兴隆突然想起来了,问:“你找我有事的吧?”端方说:“哪儿,没事。想和你说说话,看你不在那边,就过来了。”屋子里热得很,也挤得很。端方觉得自己碍眼了,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是一个外人,塞在这里总归不好。端方就顺着次序对着一屋子的人点头,告辞了。兴隆一直把他送到天井的门口,关照说:“端方,这件事在外面就不说了。”端方拍了拍兴隆的肩膀,替兴隆把门关了,听见兴隆闩上了。
  端方没有从原来的道路回去,而是绕了一小段。主要是想把混世魔王绕开去。一瓶汽水是没有问题的,可这会儿遇上,就尴尬了。没想到这一绕反而绕出麻烦来了,在狭长的巷子口,端方看见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是三丫她妈,是孔素贞。端方想避开,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端方想,她也不一定知道的吧。其实孔素贞的这一头也已经看见端方了,蛮别扭的,蛮难办的。主要是话没法说。没法说那就不说,装看不见吧。也还是蛮别扭的,巷子实在是太窄了些。两个人各怀着各的心思,在又窄又长的巷子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孔素贞反倒是打定了主意了,自己好歹是长辈,不开口也是情有可原的。就这么一路走过去。跟端方又有什么好说的!孔素贞目不斜视,一张脸早已经涨得通红。两个人的距离眼见得就剩下四五步了,端方却停下了脚步,说:
  “大姨。”
  这一声“大姨”有礼了,却也古怪了,格外地突兀,反而把孔素贞吓了一大跳。以孔素贞的年纪,做端方的“大姨”绰绰有余了,但是,以她的身份,不敢当。这一声同样吓了端方自己一大跳。端方从来没有用这样亲热的语气和别人打过招呼,更不用说是对孔素贞了,完全是脱口而出。说出口以后自己再一听,有了巴结的意味,是打人家女儿主意的意思了。心里头愈加别扭了。孔素贞到底有了一把年纪,也站住了,镇定了下来,口气客客气气地,说:“是端方哪。”孔素贞想,个天杀的,把我好端端的女儿睡了,占了天大的便宜,你倒像没事一样,这么大热的天还在这里闲逛呢。想起自己的女儿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孔素贞抽端方耳刮子的心思都有。但端方这孩子好歹还尊了她一声“大姨”,知书达理了。孔素贞看了看四周,没人。想对端方交代两句,是狠话,是警告的话,别再招惹我们家三丫了,要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孔素贞想了想,也没有想得起什么狠话来,就是有,也说不出口。孔素贞意外地伸出了她的胳膊,搭在了端方的肩膀上,恳切地说:
  “端方哪,拜托了。”
  这句话含糊了。可意思又是明确的,端方你少和三丫来往了。看起来孔素贞还是知道了。端方一阵的害臊。想起了他和三丫的疯狂种种,端方的脸顿时就变成了猪肝,禁不住低下了脑袋。但端方从孔素贞的语气当中立即看到问题的另一面,他和三丫的事,怕败露的是孔素贞,而不是自己。似乎是。要不然,她这么客客气气地做什么?她这么低三下四地做什么?这么一想端方就顾不得害臊,心里头反而看见底了,心口突然涌上了一股说不上来路的大胆。我偏就和她好,你又怎么样?不声不响的,其实是欺负人了。端方也含糊其辞了,十分孝顺地回答说:
  “知道了。”
  端方郁闷的心情一下子亮堂了许多,连步伐都强劲有力了。孔素贞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她不能把我怎么样。回到家,没想到家里头却来人了,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只有母亲沈翠珍不太高心,笑容在脸上也有些勉强——红粉的毛脚女婿贾春淦“上门”了,正在吃茶。所谓茶,其实和“茶”无关,而是红糖煮鸡蛋。这是王家庄流传下来的风俗了。王家庄虽说穷,在“吃茶”方面却有很深的讲究,一般的客人是吃不上的。也正因为穷,“吃茶”自然成了招待客人的最高礼遇,是天大的脸面。这里头还有一些细小的、却又是严格的规格,主要体现在鸡蛋的用量上。如果是最珍贵的个人,七个鸡蛋。比较珍贵的呢,五个。至于一般性的,则最少也不能低于三个,否则就不能叫“茶”了。这就体现了主人的礼数。而这个规格并不仅仅体现在主人的这一边,同样体现在客人的这一头。也就是客人的“吃”。你不能把碗里的鸡蛋全部吃光,要在碗里剩下两个,以示“吃不下”,这就文雅了,也表示主人的盛情有所盈余。按理说毛脚女婿上门还达不到“吃茶”的规格,你是上门来奉承丈母娘来的,吃什么“茶”呢?但是,红粉年底就要出嫁,毛脚女婿眼见得就要转正,成为正式的女婿,所以,贾春淦刚刚放下礼物,沈翠珍就使唤红粉“烧茶”去了。在这样的光景底下,给贾春淦一分脸,其实就是给红粉一分脸了。你看看红粉是怎么干的,“呼噜”一下就往锅里砸了七个蛋。沈翠珍看在眼里,脸上笑着,心里头骂道,个少一窍的东西,做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轻重,春淦将来是你的男将,又不是你的祖宗,你打七个鸡蛋做什么?鸡蛋不是你生的是不是?一抬屁股就犯贱!好在春淦倒是一个讲礼的小伙,喝了不少的汤,鸡蛋只吃了一个,碗里头还剩了六个。沈翠珍很热情地劝道:“吃哉。吃哉。”春淦拿出三个碗,两个拨给了网子,两个送给了端正。端正和网子显然已经等了半天,这会儿心满意足了,端着碗走进了厨房。春淦原打算把最后的两只鸡蛋留给沈翠珍的,红粉已经端过去了。沈翠珍最气的就是这一点。你等春淦把碗端过来,我沈翠珍自然会递到你红粉的手上,虽然是个假动作,看上去多么其乐融融?你倒好,也不怕人家笑话。——你慢点吃,别噎住了。还打七个鸡蛋,这个家反正也不是你的了,你就糟尽吧你就!
  春淦和端方两年没见了,一进门,春淦吓了一大跳。他记忆里的端方还是一个瘦精精的少年,一转眼,已经变得这样了,又粗又壮,完完全全是一个大男将了。端方和春淦相互点了点头,笑笑,算是招呼过了。春淦却拿了一条长凳,和端方并着肩坐了,掏出香烟了,敬上,又替端方点好了。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小小的细节,它体现了春淦过人的精明之处。春淦的那一对小眼睛,机灵着呢。端方一进门春淦就察觉出来了,这个家已经完成了改朝换代。王存粮早就软了,端方才更像这个家的主人。他说话的表情和腔调在那儿呢。按理说端方将来要喊他“姐夫”的,他在端方的面前还要尊贵一些,然而,春淦知道,只要红粉过了门,他端方就是“娘舅”了。“娘舅”最大,放在哪里都是他尊贵。还有一点,最最重要了,作为“娘舅”,红粉出嫁的那一天要靠端方“捏锁”。什么叫“捏锁”呢,简单地说,是当地的风俗,新嫁娘离开娘家的最后关头,箱子上要挂上一把锁,开着的。等新郎官所有的关节都打通了,做“娘舅”的才会站出来,把那把锁“捏”上。这一“捏”,才是最后的通行证,新娘子才是你的。否则,新郎官的鸡巴当天夜里免不了要放空炮。端方可是一个关键的人物呢。这么一想春淦“捏”了“捏”端方的胳膊,受了惊吓似的,神经兮兮地说:
  “你真结实!”
端方说:“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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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十章
 
  夜深人静,整个王家庄都睡了,差不多已经是下半夜。端方躺在床上,睡不着。春淦和红粉腻腻歪歪地躲在角落里说话,傍晚时分端方可是都看见了。端方不是没有心上的人,可是,他的三丫又在哪里呢?端方想起了孔素贞的话:拜托了!看起来还是这个女人从中作梗了。端方一骨碌坐了起来,掀开了蚊帐,愣愣地,坐在了床沿上。而裤裆里的东西也硬了,怎么劝都软不下来。
  端方没有再睡。他爬上了三丫家的围墙。围墙的内侧爬山了扁豆和南瓜的瓜藤。端方像一只猫,弓着腰,匍匐在围墙的上面,拿不定主意从哪里跳下去。端方还是有些后悔,昨天下午他无论如何还是应当来侦察一番的,白天看好了地形,夜里头好歹就方便一点了。到处都黑咕隆咚的,端方不知道从哪里下去更稳当一些。别的好办,主要是不能有动静。这一来就难了。端方最后还是趴在了墙脊上,两只手紧紧地扒紧了,把身体一点一点地放了下去。端方在下降的过程当中拽断了不少扁豆和瓜藤。幸亏端方胳膊上的力气大,控制得住。要不然,“咚”地一声掉下去,还真麻烦了。端方蹲在墙角,稳了一会儿,静了一会儿,偷偷地看。心口怦怦地跳。还是紧张的。怕。但这个怕怕得有点不一样,是壮怀激烈的那种怕。越是怕,就越是想干到底。端方回了回头,他要把自己的方位弄清楚。这正是端方粗中有细的地方。万一被人发现了,好歹也得有个退路。堵住了可就丢人了。端方匍匐着,瞪圆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扫描。却意外地发现三丫家的门缝里透露出了些微的灯光。这个微弱的灯光让端方紧张了,孔素贞为了看住三丫,总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睡吧。
  这一天的夜里孔素贞特别地欢愉,可以说,功德圆满了。上半夜,她和王世国他们偷偷摸摸地又把佛事做了。孔素贞喜欢做佛事,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无论孔素贞多么地不如意,只要在佛的面前跪下来,心就安了。用心安理得去形容,那是再也恰当不过了。说起来孔素贞对佛的虔心,主要原因是孔素贞相信轮回。对自己的这一辈子,孔素贞不再抱什么指望了。可是,佛说,只要好好地修行,多积一些功德,下辈子就一定会好起来。轮回是天底下最大的慈悲,它是慈航。它让你永远都觉得自己有盼头。孔素贞在这一条道路上是不会回头的。就算她这一辈子做了猪狗,她的儿女也做了猪狗,总还有下一辈子。所以,要好好地修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死后。
  做完了佛事孔素贞就偷偷摸摸地回来了。心安理得。三丫还没有睡。这个晚上的三丫表现出了与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不同的情态。孔素贞刚一上床她就把她的手放在了孔素贞的屁股上,轻轻地推了一把,小声说:“妈。”孔素贞转过了身来。三丫把自己的身子挪过来,靠上去,贴住了母亲,把脸往母亲的怀里埋。埋好了,三丫就开始哭。哭完了,三丫说:“妈,你带我去。”孔素贞一下子机警起来,支起了一只胳膊,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儿去?”三丫说:“你带我到极乐世界。”
  孔素贞突然明白了,浓黑的夜色不再是夜色,她看见了大慈大悲的七彩光芒。那是“渡一切苦厄”的光芒。孔素贞一骨碌就下了床,跪在了踏板上,双手合十:
  “开眼了,丫头,你开眼了。你终于开眼了哇。”
  孔素贞蹑手蹑脚。她来到了堂屋,把佛龛请出来了。净手、点灯,燃香。孔素贞盘在了蒲团上。她的女儿三丫也盘在了蒲团上。孔素贞说:“清净持戒者。”三丫说:“清净持戒者。”
  “无垢无所有”
  “无垢无所有”
  “持戒无骄慢”
  “持戒无骄慢”
  “亦无所依止”
  “亦无所依止”
  “持戒无愚痴”
  “持戒无愚痴”
  “亦无有诸缚”
  “亦无有诸缚”
  “持戒无尘污”
  “持戒无尘污”
  “亦无有违失”
  “亦无有违失”
  ……
  “无我无彼想”
  “无我无彼想”
  “已知见诸相”
  “已知见诸相”
  “是名为佛法”
  “是名为佛法”
  “真实持净戒”
  “真实持净戒”
  “无此无彼岸”
  “无此无彼岸”
  “亦无有中间”
  “亦无有中间”
  “于无彼此中”
  “于无彼此中”
  “亦无有所著”
  “亦无有所著”
  母女两个各盘一只蒲团,母亲说一句,女儿跟一句。或者说,母亲唱一句,女儿在学一句。严格地说,她们现在已不再是母女了,而是一对师徒。师傅在前面指引,徒弟在后面随从。徒弟对这一段经文一窍不通,她试图让自己的师傅讲解一遍,师傅拒绝了。师傅说:“念经的时候不要去求解,你要记住两点,一要静,安静的静;二要净,干净的净。这两点你都做到了,你就上百遍、上千遍地念。念到一定的功夫,你的慧眼就开了。慧眼一开,什么都清澈了,明亮了。你的面前就是一片净土,乐土。那就是你的极乐世界。你永远在路上,你只有两条腿,一条是静,一条是净。跟我念:“清净持戒者”——
  “清净持戒者”
  “无垢无所有”
  “无垢无所有”
  “持戒无骄慢”
  “持解无骄慢”
  “亦无有所著”
  “亦无有所著”
  ……
  “心解脱身见”
  “心解脱身见”
  “除灭我我所”
  “除灭我我所”
  “信解于诸佛”
  “信解于诸佛”
  “所行空寂法”
  “所行空寂法”
  “如是持圣戒”
  “如是持圣戒”
  “亦无所依止”
  “亦无所依止”
  这是一段短短的经文,母女两个念到第八十九遍的时候,天亮了。三丫盘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在动,其实已经睡着了。天亮了,太阳终于出来了,三丫睡着了。三丫呼吸均匀,脸上的神态安详而又平和,嘴角还微微地翘在那儿,自足了。看得出,她的内心已经被菩萨的光芒照亮了,所以脸上才有了莲花一样的清静,莲花一样的一尘不染。
  孔素贞的这一夜几乎没有睡。但是,她不要睡。她清爽,心中装满了别样的满足。一清早孔素贞就打开了房门,来到了天井。晨风是清冽的,露珠是透明的,天很蓝,只有三颗两颗星。万里无云,是晴朗的征候。公鸡叫了,麻雀叫了。猪圈里的猪也蠢蠢欲动了。好日子啊,好日子!洗漱完毕,孔素贞来到了井架上,她要淘米。今天的粥里头孔素贞不打算加苋子,更不用说加山芋了。今天孔素贞什么都不加,她要放肆一回,奢侈一回。她要让她的女儿吃一顿白花花的米粥!
  意外的景象在围墙上,有些异样了。孔素贞放下淘箩,走了上去,扁豆和瓜藤都被扯断了。散乱而又衰败。是谁呢?是谁还看不得他们家的这点扁豆和南瓜呢?但孔素贞突然就看见脚印了,是人的脚印。是一个成人的脚印。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家的天井里面。就在扁豆架子的下边。脚印还有它的方向,是朝着他们家的房子去的。孔素贞点上了大贵的旱烟锅。她的手在抖。她的身子在抖了。她的旱烟锅也在抖。孔素贞不理它,它抖它的。孔素贞只是慢慢地吸烟,吸得很深,呼得很长,靠旱烟慢慢地调息。一袋烟吸完了,主意也已经拿定了。马上托人,把三丫嫁出去。不能让她在这个家里呆了,不能让她在王家庄呆了!这一回孔素贞铁了心了,不挑,不拣,男的就行。用麻袋装也要把她装走。一塞进洞房,那就由不得她了。三丫,当妈的得罪了。八点刚过,端方径直来到了大队部。吴蔓玲的手里头捧着昨天下午刚刚来到的《红旗》杂志,正带领着村支部的一班人领会中央的指示精神。端方跨过门槛,也不说话,一屁股坐在了吴蔓玲的身边。吴蔓玲看着端方,说:“端方哪,支部在学习,你有事是不是下午再过来?”言词里头很客气了。这一回端方却没有领吴蔓玲的情,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光学习有什么用?关键是抓事情!”这句话重了,隐含了严肃、重大而又迫切的内容。吴蔓玲笑笑,把《红旗》杂志合起来,放在膝盖上,闭了一下眼睛,说:“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听听。”端方却不说。吴蔓玲收敛了笑,认真地说:“端方,说出来听听。”端方说:“村子里有人在搞封建迷信活动,在拉拢和腐蚀年轻人,支部知道不知道?”端方丢下了这个问题,然后,用眼睛逐个逐个地看大家。大队会计王有高,也就是大辫子的丈夫接过话,说:“红口白牙,端方,说话要有证据。”端方没有再说什么,反而轻描淡写地冒了一句:“跟我来。”
  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间,身后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声势不一样了,有了浩大和肃穆的威慑力。村子里的老少看到了这个队伍,自觉地跟了上去,陆陆续续走进了队伍。队伍在不停地壮大,甚至连佩全他们那一帮闲人都掺进来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听到了脚步声。脚步铿锵,有了参与的崇高与庄严。这崇高与庄严的脚步声提醒了他们,他们不是别的,是人民。
  人民在孔素贞家的门口停住了,屏住了呼吸。吴蔓玲代表人民,跨上去一步,推开门。孔素贞还坐在天井里,想心思,吸旱烟。吴蔓玲说:“大白天的,关着门做什么。”孔素贞放下烟锅,笑着站起来,说:“是吴支书啊。”一边笑,一边拿眼睛往外瞅,心里禁不住慌张。历史的经验告诉她,不是吃素的阵势。
  吴蔓玲在屁股的那一把剪着手,进屋了。一进屋就发现了紧锁着的东厢房。吴蔓玲用下巴示意孔素贞打开,孔素贞照办了。吴蔓玲跨进东厢房,意外地发现三丫被锁在里头,看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光线相当地暗。不过吴蔓玲还是在床头上发现了一本书,很旧,边沿已经烂了。吴蔓玲抽出一只手,把书拿起来,是《净土经类》。吴蔓玲从来没有见过佛经,有些不知所以。不过从书的模样上看,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吴蔓玲只看了一眼,丢下了,丢得很重,兀自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堂屋,心里头却想,这个端方伙,就一本书,大惊小怪的。却看见端方从条台的正中央端下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放在了饭桌上。端方小心翼翼地从神龛里取出石膏塑像,抽掉了神龛后面的挡板,真相大白了,伪装揭穿了,阴谋暴露了。孔素贞的脸上早已经失去了颜色,拿眼睛去瞅吴蔓玲。吴蔓玲没有当即表态。但她的表情说明,形势很严重,非常严重。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大队会计王有高这时候说话了,王有高说:“好,孔素贞你有主意,搞封建迷信,还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给你打掩护,为你放哨,为你站岗,孔素贞,你蛮有主意的。”话音未落,许半仙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路小跑。许半仙在门槛的内侧立住脚,连忙说:“迟到了,我迟到了。”她在做自我检讨。一般说来,只要王家庄出现了什么大事情,许半仙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第一现场,第一个表示支持,或第一个表示反对——她永远都是最积极的。而今天,她这个积极分子居然迟到了,当然有点说不过去,所以要检讨。检讨完了,许半仙拉过吴蔓玲的衣袖,用她的嘴巴瞄准了吴蔓玲的左耳朵。吴蔓玲不喜欢许半仙这样,关键是,不喜欢她嘴里的气味。吴蔓玲说:“大声说嘛。”许半仙却不说了,回到门口,拎回来一只大麻袋。麻袋里什么都不是,是纸灰。堂屋里的人一起围上去,端方和佩全也围上去了。人们望着麻袋里的纸灰,不知道许半仙唱的是哪一出。
  吴支书说:“什么意思?说说。”
  许半仙一指孔素贞,说:“你说。”
  孔素贞却不说。心里头在想,许半仙,我还是没看错你。前几天还跟我热乎乎的,眼睛一眨,你的回马枪就杀过来了。好本领。许半仙,我服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孔素贞就是不说。却看见许半仙突然抬起她的左腿,在大腿与地面平行的刹那,她的胳膊落下来了,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啪”地一声。整个过程迅速而又精确。许半仙说:“你不说,我说!我发言!”
  许半仙的揭发一直上溯到多年以前,她的揭发极度地混乱,时间是交错的,地点是游移的,一共牵扯到六个人物。但主要人物有两个:第一个等于,是“王秃子”,也就是还俗和尚王世国;第二个等于,是“孔婆子”,也就是孔素贞了。外加“地不平”,即沈富娥,她是一个瘸子;“脸不平”,也就是卢红英,她的脸上有七八颗凹进去的麻子;“蛐蛐”,也就是杨广兰,她嘴里掉了两颗门牙,笑起来就成了发怒的蛐蛐;还有“喷雾器”,当然是于国香了,她的瞳孔长满了白内障,看上去雾蒙蒙的。许半仙说,这六个人狼狈不堪为奸,专门从事封建,他们不正之风。许半仙说,偷偷摸摸,下半夜,不让旁人知道。群众的眼睛雪亮、雪亮、雪雪亮,跟踪追击。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呢?无产阶级专政下打过长江继续革命。他们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新动向纲举目张,许多隐藏一抓就灵。许半仙说,昨天夜里他们集中,三小队的破猪圈,烧纸,燃香,磕头,念经。现行的阿弥陀佛。许半仙指了指麻袋,说,这个是物证;许半仙同时又拍了拍胸脯,说,这个是人证。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人山人海!天地良心。说半句谎话下十八层地狱。菩萨都看在眼里。哪里逃?逃进牛×我都能把你们掏出来!兵民是胜利之本大家说对不对?不要笑,不要鼓掌。
  因为激动,许半仙的语句断断续续,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好的,有她的进步性。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昨天夜里王家庄发生什么了。吴蔓玲的眼睛在屋子里瞄了一圈,最终落到了佩全的身上。吴蔓玲对佩全说:“去,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拘捕的同时必然伴随着搜查。佩全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六个家全抄了。他们干得很好,主要是彻底。他们分别从王秃子和孔婆子的家里搜出了纸钱、高香、蒲垫、佛经、图画以及木鱼、响铃等法器。铜响铃留下来了,村子里的文娱宣传队完全可以用它敲打表演唱的节奏,至于别的,全烧了。
  六个死不改悔的封建余孽全部捆在了一条麻绳上,打头的当然是王秃子。王秃子笑眯眯的,很甜蜜的样子,就好像他的嘴里永远都有一块冰糖似的。王秃子不在乎。反正村子里是不能杀人的。无非就是游一下街吧。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到洋桥上去“晒太阳”。晒太阳的滋味当然不好,可毕竟是庄稼人,横竖反正得晒。那就晒吧。庄稼人没那么娇贵,没什么东西舍弃不下,要钱没钱,要脸面没脸面,能拿庄稼人怎么样?所以要笑眯眯的。板着一张面孔的倒不是别人,而是孔素贞。照理说不该的。孔素贞可以说是老样板了,每一次批斗都少不了她,游街游了起码有五十回了,可她这个地主婆子就是抹不开脸面。怎么还想不开的呢。这叫什么?这就叫“执”。有什么好“执”的呢?放开就是了。五个指头一松,什么都没了。见过死人没有?世俗的人们总是把死人说成“闭眼”、“断气”、“蹬腿”、“翘辫子”,啰嗦死了。就好像人的性命是从眼皮上跑走的,是从气管、小腿肚子、头发梢上跑走的。都不是。人的性命是从手指尖上溜掉的,手指一松,别再抓住什么,一放开,人就没了,魂就上天了。所以说呢,人不能“执”,一“执”了菩萨就不喜欢。王秃子回过头,对着孔素贞的耳朵说:“别拉着个脸,就当去打酱油。”孔素贞在正在心里头骂着端方,骂着许半仙,咬牙切齿了,小声对王世国说:“你不知道原委,气死人呢。”王世国说:“那你就慢慢地气,别踩着我的脚后跟。”
  游街的工作最后交给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完成了。绳子原本在佩全手里的,可佩全一想到要走好半天的路,天又热,犯不着了。看着身边前呼后拥的孩子,佩全随手抓过来一个,把绳子塞到了他的手上去了。佩全说:“拿去吧,给你们玩玩。”孩子们不敢相信,简直是喜从天降。这六个坏分子居然给他们“玩”了,兴奋得不知所以。他们牵着王秃子一行,又振奋,又紧张,咬着下嘴唇,一路都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王世国说话了,王世国说:“你们怎么不喊口号?不喊口号怎么行?不喊不好玩的。”王世国突然亮起了嗓子,大叫一声:“打倒王世国!”王世国又喊:“王世国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孩子们笑了。慢慢放松了,小嗓门嫩嫩地、尖声尖气地开始学舌。开始还收着,七零八落,渐渐地,他们的气息通畅了,有了统一的、规整的节奏。节奏鼓舞了他们,他们领略到了自己潜在的雄壮,那种无所不能的排山倒海。节奏同时也升华了他们,他们看到了意义,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仇恨。仇恨是具体的,谁不投降,就叫谁灭亡。王学兵,一个九岁的孩子,突然走到队伍的前面,张开了他的双臂,满脸通红。王学兵的举动带有突发性,正因为突然,所以,一大帮的孩子都没有准备,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从别人的手里抢过麻绳,严厉地命令王世国说:“趴下!”这是伟大的创造,最具挑战性的发明。发明与创造使平庸的进程异峰突起,有了更进一步的诱惑和感召。同样,诱惑与感召激发了更进一步的积极性。王学兵大声喊道:“趴下!大家都骑上去!”孩子们无比地兴奋,产生了浓墨重彩的好心情,可以用到处莺歌燕舞加以形容。但是,王世国不趴下。所有的封建余孽都不肯趴下。王学兵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王世国说:“再不趴下就砸脑袋!”王世国看了看王学兵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王学兵的眼睛,软了。青天底下,最惹不起的就要数孩子了。他们要么就不来,要来就来真的,还没轻没重。王世国的膝盖一软,跪下了,趴在了地上。擒贼先擒王,这句话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它的真理性,后面的女人们瞅了一眼王世国,再相互打量了一回,老老实实照办了。王学兵骑上王世国,一挥手,剩下的孩子蜂拥而上,一起骑上来了。王学兵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但是,由于在这次革命当中显示出了他的彻底性,尤其是创造性,一下子就有了榜样和标兵的作用,不知不觉成长起来了,成了新一代的领袖。这是天然的领袖。具有无可动摇的、毋庸置疑的、与生俱来的领导气质,所有的孩子一下子就服从了,成了他的兵。临时的军事组织建立起来了。什么都不用说。谁反对谁就是敌人。王世国在地上爬着,王学兵的双腿一夹,甩动起手上的杨柳枝,颁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吁——!——驾!”长鞭哎——
  (那个)一(呀)甩哎——
  啪啪地响哎——
  哎哎咳咦吆
  哎哎咳咦吆
  哎咳哎咳咦吆嗷嚎嗷——这是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歌。它唱出了一条马鞭的意义。一条马鞭,别看只是一条绳子,骨子里暗藏了道路的方向。电影里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挥舞起鞭子,脖子上凸起了青色的筋。他们的童声杀气腾腾。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游街的终点是王家庄的水泥桥。这一点孩子们都知道。村子里每一次开批判会,地、富、反、坏、右都是集中在那里,晒太阳。这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好的体现。坏分子上了水泥桥,斗争的高潮就算过去了。但是,对被批斗的人来说,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太阳毕竟不是好晒的,尤其在水泥桥上。一整天呢。最关键的是,要跪着。这一点孔素贞是有体会的。一般的人都以为下午一点钟左右最难熬,那个时候太阳最毒,比牙齿还要咬人。其实不是。最难熬的是下午三点钟过后。这个时候的太阳不仅狠毒,还阴损。你以为它不怎么样了,骨子里狠,一点一点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膝盖下面的水泥板就更蒸了,比太阳还要烫。像一个大烙铁,还有点像一个大蒸笼。三点钟过后你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差不多熟了,只要一站起来,所有的肉就全掉在了桥面上了,只剩下了一个光溜溜的、白花花的骨架子。
  太阳刚刚偏西,王世国就有点吃不消了。老秃子的年纪毕竟大了。他紧闭着一双老眼睛,张大了他的老嘴巴,嘟囔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孔素贞在洋桥上晒太阳,她的儿子红旗却在水稻田里头薅草。所谓“薅草”,说白了,就是把秧苗里的稗子拔出来,是“田间管理”的重要部分。薅草的活计并不重,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一般说来是用不着男将的,妇女们就可以应付了。可红旗是个男将,为什么要薅草呢?主要因为队长要凑人数。有时候女将的人头不够,男将又没什么重活,队长就要把红旗派过来了。队长的指示精神红旗是必须照办的。不过红旗干活也有红旗的讲究,永远夹在女将们中间,不落后,也不冒尖。一句话,不招眼,也就是磨磨洋工。磨完了洋工,红旗来到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其实也不是红旗特别爱干净,主要还是因为红旗是个光棍汉。光棍汉有光棍汉的特征,那就是喜欢拾掇自己,好引起姑娘们的注意。时间长了,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反而成了他们的标志,一下子就把他的光棍汉的身份显露出来了。和瘸腿的人喜欢贴着墙,豁牙的人喜欢抿着嘴是一个道理。
  薅草的活计不重,然而,却有它难受的地方。在你弯下背脊的之后,照理说正好背对着太阳。但是,稻田里有水,这一来正好把阳光反射到你的脸上了。你就成了蒸笼里的馒头,眼睛都睁不开,需要眯起来。庄稼人要是进城了,你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为什么?一来是脸黑;主要还是眼角的鱼尾纹有特别的地方。那些皱纹鼓出来的地方晒红了,而凹进去的地方晒不到,这就有了色差。像画在脸上的一样。其实薅草最麻烦的并不是眯眼睛,眯眼睛能有多大的事?又不费力气。主要的麻烦来自蚂蟥。水稻田里有数不清的蚂蟥,它们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骨头,却能依靠水的浮力弯弯曲曲地游行。一旦碰到庄稼人的小腿,它嗜血的本性就展示出来了。依靠无比出色的本能,蚂蟥总能找到你的小腿,不动声色,静悄悄地汇聚在你小腿的周围,贴到你的皮肤上来了。然后,张开它的嘴,也就是吸盘,拿出吃奶的力气,拼了命地吮吸。它吃的可不是奶,而是你的血,你却浑然不觉。等你的小腿出得水来,低下头去看看,十几个蚂蟥早已经抱着你的小腿了,它们的吸盘死死地镶嵌在你的毛孔里面,像一口浓浓的痰,像一把浓浓的鼻涕,挂在你的身上。你不能用手去撕,你撕不下来。它的身体弓了起来,绷紧了,有了上好的韧性,还滑溜,即使你把它撕烂了,它的没有牙齿的嘴巴还是要叮着你。所以,用鞋底去抽打是一个好办法。对着自己抽几下,蚂蟥就掉下来了。但是,拿鞋底抽自己终究不好,疼就不说了,主要是不好看,看上去像得了神经病。最好还是用盐。你把盐撒在它们的嘴边,腌一下,它们的吸盘就脱落开来了,掉在地上。身体吃得饱饱的,一副知足而又无辜的死样子。拿在手上一搓,它就变成了球,乒乓球那么大,扔在地上一滚就是多远。
  红旗弓着身子,站在水田里,话本来就不多,面对女人,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到了休息的光景,女人们坐在了河岸上,一边对付小腿上的蚂蟥,一边快乐地说笑。女人们就是这样,再累,话是要说的。这里头有取之不尽的喜悦。在空荡荡的田野里,她们拥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到了会心的地方,笑一笑。田野里就不再寥落,生机就出来了。
  然而,这一天的情况不一样了。广礼家的身边一直围着人,她在说,所有的人都在听。不是一般的听,是全神贯注的,是谛听。说到关键的地方,广礼家的还要抬起一只巴掌,贴到嘴边上去,拿眼睛瞅红旗。红旗当然是不知情的。但问题慢慢地严重了,她们站得越来越紧,伸着脑袋。广礼家的说一句,她们沉默一会儿,广礼家的再说一句,她们又沉默一会儿。在沉默的过程中,她们还要回头,小心地,迅速地看一眼红旗。看完了,还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们的眼神是疑虑的,有了深度。红旗再笨,也还是感觉出来了,她们的话题和自己有瓜葛,已经把自己牵扯进去了。红旗的心中有了几分的不安,已经是心虚了。就对她们笑。笑得憨憨的,看上去格外的开怀。但她们不对红旗笑,红旗一笑,她们就要把身子背过去,以表明她们“什么也不知道”。红旗终于被她们的样子弄得发毛了,走了上去,大声问:“你们在说我什么?”被红旗这么一问,大伙儿再也不说话了,没有人答红旗的腔。没听见一样。红旗刨根问底了,说:“说我什么?”广礼家的看着四周的田野,说:“没说你。”红旗犟了,说:“那说谁?”光礼家的说:“说端方呢。”广礼家的想了想,十分突兀、十分振奋地喊了一声:
  “端方都快活过啦!”
这句话没头没脑了。女人们都笑了,但是,没有出声,都含在嘴里。红旗跟着说了一声:“端方都快活过啦!”没想到红旗这一重复把女人们的笑声引爆了。她们狂笑不止,一起看着红旗。这一下红旗越发确信了她们的话题和自己有关系了。答案却在风里。红旗记住了这句话,回家之后一定要好好问一问妈妈。孔素贞晒了一天,跪了一天,已经瘫了,两个膝盖都烂了。还是被门板给抬回来的。早已经躺在了床上,在那里哼唧。红旗在晚饭的饭桌上却想起广礼家的那句话了,隔着房门,他要问他的妈妈。红旗的嗓子那么大,王大贵和三丫当然都听见了。小油灯的底下三丫腰肢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偷偷地瞄了爸爸一眼。王大贵没抬头,只是喝粥,喝得一头一脸的汗。孔素贞在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好大的一会儿,房门上突然就是“砰”的一声,吓了红旗一大跳。红旗回过脑袋,地上是一只木枕头,还在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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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十一章
 
  在盛夏,如果从空中去俯瞰苏北大地,只有一个特征可以概括,那就是绿。那是一片平整的绿,妖娆,任性,带上了一股奋不顾身的精神头,从地平线的这一侧一直纵横到地平线的那一侧。可是,如果从细部去推究一下,浩瀚的绿色就变得非常具体了,无非就是一片又一片的叶子。叶子实在是太多了,太茂密了,谁还会去注意它们呢,细部反而没有了,一下子就成了整体,呼啦啦变成了大地。然而,这是嫩绿。在这辽阔的嫩绿的背景上,却又点缀着另外一些绿,这些绿是深色的,老,发黑,一大团一大团,它们却是树。是被无边无际的水稻所包围着的小小的树林。其实也就是村庄。从高处看,或者说,从远处看,村庄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一些房屋。不是。是小小的树林。它们是由槐树、杨树、桑树、柳树、苦楝和泡桐构成的,并不整齐,也没有方寸,带有天然的姿态。其中槐树和杨树是它们的绝对主力,具有主导地位,压倒性的优势。它们不是被天空压着的,相反,它们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撑起来了。它们还把无序而又低矮的草房子包裹在它们的阴影下面。草房子就在树的下面,这些草房子才是村庄的根本。它们很陈旧,因为日复一日的阳光雨露,它们的轮廓早已经失去了筋骨,失去了飞扬跋扈的动势,浑圆了,厚实了,像庄稼人的性格面貌。就在这样的草房子里面,住着庄稼人。他们就在浑圆而又厚实的屋檐下面,婚丧嫁娶,迎来送往,伴随着柴米油盐,重复着单调的、不可或缺的、数也数不清的人情世故。一代一代又一代,一辈一辈又一辈。一般说来,村庄都是安静的,但是,高大的树冠上有无数的鸟窝,那里是喜鹊、灰喜鹊的天堂。它们能闹。在每一天的早晚,它们不停地聒噪。在它们喧闹的时候,往往也是鸡犬不宁的时刻。这样的喧闹意味着一天的开始,到了黄昏,也意味着一天的终结。剩下来的,则是无边无际的寂静。鸡在草丛里,鸭在池塘里,猪在猪圈里,自得其乐。狗要自由得多,但毕竟不是野狗,它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走走,看看,闻闻,管一点闲事,或什么也不管。到了发情的时候就用鼻子找一个,背靠背,把事情办了。即使是母狗怀孕了,也不知道怀上的究竟是谁的孩子。这一点猫就不好了,猫的动静大,比人的动静还要大。动不动就声嘶力竭,还大打出手。当然,在高大、茂密的小森林的下面还有另外一个更小的天地,这个小天地是由一些低矮的植物构成的,比方说,灌木、竹子,还有芦苇。它们在河流的边沿,或者说,在房前屋后,那是老鼠和蛇居住的地方,那里还是蜻蜓和蝴蝶居住的地方,当然还有花翎,麻雀,这些和庄稼人就没什么关系了。人们也懒得去管它们。当然,在村庄与村庄之间还有河流,说是河流,其实也就是苏北大地上的路,它们弯弯曲曲,在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兆头的情况下就拐了一个弯,却连接着远方,使远方变得更远,错综而又迷离。这就是苏北大地的一个大概,苏北大地上的庄稼人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一家一家的,一户一户的。除了在田间地头,他们有时候也会在不规则的巷子里走动走动,偶尔停下来,答刮几句,借一点酱油、针头线脑,或者到河边去淘米,刷马桶,捣衣裳。金钱上则没什么来往。说又说回来了,庄稼人的手头没有钱。谁要是能掏出七毛八毛,那一定是家里头出了大事,不是红喜,就是白丧。
  秧苗们长在地里,长势喜人。慢慢地,它们的叶子由嫩绿变成了深绿,由深绿变成了碧绿,现在,从远处看都有点发乌了,乌溜溜的,散发出茁壮的、生猛的油光。比较下来,王家庄的水稻长势要更好一些,没有别的,王家庄的灌溉做得更好。水稻不是麦子,麦子喜欢旱,土壤里的水分过多它的根系反而要烂。水稻就不一样了,水稻离不开水。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头,水稻就站在水里,一缺水它就蔫了。当上大队支部书记之后,吴蔓玲没干别的,她的第一件工作就放在了水利上。她来到了公社,直接扑到公社革委会的食堂,把革委会的洪主任堵在了酒桌上。吴蔓玲童言无忌,当着这一桌子的革委会领导,一上来就批评洪主任,甚至把洪主任的绰号都用上了,吴蔓玲说,“洪大炮”你不支持年轻干部的事业。洪大炮参加过渡江战役,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留下了后遗症,一开口说话就成了美国生产的直径25毫米的榴弹炮。洪大炮望着吴蔓玲,不停地眨巴眼睛,很宽的腮帮子笑起来了。洪主任放下酒盅,嗓子反而小了,先请“小吴支书”坐下来,把问题“放在桌面上”,“慢慢谈”。吴蔓玲坐了下来,没说别的,伸出手来向高主任要东西。一共是两样:一台东风二十五匹的柴油机,一台水泵。吴蔓玲到底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她向革委会讨要机械化的灌溉设备说明她有眼光了。这么些年了,王家庄的灌溉一直沿用的是最原始的老风车,老风车架在河边上,像天空上面一大摞子大补丁似的。遇上无风的日子,再大的补丁也顶不上用场。还是要靠人力,用双脚去踩水车。一大群壮劳力汉子只能吊在水车上,跟挂了一大排的咸肉差不多,实在也解不了大地的渴。吴蔓玲坐在洪大炮的斜对面,把她的巴掌摊在洪大炮的面前,撒娇了,说:“洪大炮你给还是不给?”洪大炮望着吴蔓玲的巴掌,望着吴蔓玲的胳膊,附带瞅了一眼吴蔓玲的胸,没有说话。他把桌子上的半瓶“洋河大曲”拎起来了。说:“先喝酒。”吴蔓玲撒娇撒到底,说:“不跟你喝。”洪大炮看了看四周的人,很宽很宽地笑了,说:“小吴啊,你要是有胆子把酒瓶里的酒喝了,东风二十五,我给,水泵,我也给。”吴蔓玲没有犹豫,她的动作是迅速的,说风驰电掣都不为过。吴蔓玲提起“洋河大曲”的瓶颈,仰起脖子就灌。临了,放下了酒瓶,直了直脖子,眼眶里全是泪光。吴蔓玲小声说:“洪主任,我代表王家庄六百五十九位贫下中农,谢你了。”场面本来是喧闹的,轻松的,吴蔓玲在她的壮举之后附带上了这么一句,突然感人了。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出了动人的力量。酒桌上安静下来。洪大炮说:“小吴,你打个报告来。”吴蔓玲没有“打”,直接从军用挎包里取出一张纸,摊在了洪主任的面前。这一着洪主任没有料到,开始摸身上的口袋。他在找笔。吴蔓玲拿出钢笔,拧开笔帽,十分端正地送到了洪主任的右手边。吴蔓玲说:“洪主任,酒我喝了,反正我也喝醉了,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每天盯着你,你在哪里吃我就在哪里吃,你在哪里睡我就在哪里睡。”这话说的,不讲理了,好笑了,本来已经很动人的场景突然又激昂起来。每一个人都在笑。吴蔓玲却浑然不觉。洪主任没有笑。他神情严肃地望着大家,嗓子里突然发射出七颗榴弹炮炮弹:“同意的鼓掌通过!”酒桌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洪大炮在吴蔓玲的报告上写上“同意”,站起来,拍着吴蔓玲的肩膀,用钢笔的另外一端戳了戳吴蔓玲的额头,又戳了戳吴蔓玲的鼻尖,十分疼爱地说:“个小鬼。”洪主任后来补充了四个字:“前途无量。”
  严格地说,吴蔓玲这个支部书记的威信并不是靠她的亲和力建立起来的,而是在东风牌柴油机和水泵进村的那一刻建立起来的。建立的同时也得到了最后的巩固。不仅是王家庄的人,就连全公社的人都听说了,吴蔓玲“前途无量”。吴蔓玲自己当然不会说什么,但是,洪主任的话还是进入了吴蔓玲的肺腑了,她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的。在后来的岁月里,吴蔓玲的内心一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变得无比地坚定,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离开王家庄的机会,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住,她在王家庄就一定会“前途无量”。
  抽水站正式试水的那一天是王家庄的重大节日。那一天所有王家庄的人都出动了。水泵好哇,水泵好。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他说对了。毛主席又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他又说对了。他人在北京,可他什么都知道。他老人家的话再一次在三大革命当中得到了最终的验证。王家庄敲起了锣,打起了鼓,那是盛大的、群众运动的场面。社员们亲眼看见河水从河里“抽”了上来,白花花地流进了水渠。水渠是新修的,成群结队的孩子分布在水渠的两边,他们顺着渠水一路追赶。胆子大一点的干脆跳进了水渠,汹涌的渠水把他们冲走了,但冲走了还是在渠里。这是幸福水。这是幸福渠。他们一路欢叫,直到每一个人都筋疲力尽。那一天的晚上王家庄的公猪、母猪、白猪、黑猪都在叫。它们饿了。它们不知道王家庄的人们为什么高兴成那样。它们到死都不知道那一天它们为什么会挨饿。
  正是得力于机械化的水利,王家庄的田间管理比较起邻村来就方便多了。下雨了,就在总干渠上打开一道口子,把水放掉一些;要是干旱了呢,再把这个口子堵上,用东风二十五抽上来一些。这一开、一堵,效率出来了。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最让吴蔓玲痛心疾首恰恰正是在这个地方。总干渠是王家庄的,不属于任何一个生产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水多了,这个口子谁来开?抽水了,这个口子又是谁来堵?没人管了。吴蔓玲看在眼里,直心疼。为了这件事吴蔓玲不知道批评过多少人,高音喇叭里也讲了。没用。你一批评他,他反过来就问你:“凭什么就是我?”是啊,王家庄不到七百号人呢,每个人都是王家庄的人,都是“主人”,凭什么不是张三,而是李四来干?凭什么不是三姨娘,而是六舅母来干?这一来坏了,都成了她吴蔓玲的事了。不管还不行。你不管,好,水就在那里无端端地淌,一直淌到共产主义。吴蔓玲没有办法,只能扛起大铁锹,一天到晚在田埂上转。走得太累的时候,吴蔓玲禁不住就会停下脚步,远远地望着抽水站,心里涌上了一股说不出的委屈,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寒心。吴蔓玲算是明白了,庄稼人的心目中其实是没有集体的,不要说公社,就是连大队、生产队都没有。庄稼人的心中只有他们自己。吴蔓玲在心里头对自己说,下次再也不能替集体办任何事情了,绿豆大的事情你都不能办。你只要心一热,惹上了什么就等于缠上了什么,蚂蟥一样想甩都甩不掉。当然,这些话也就是在心里头说说,吴蔓玲永远也不会把它们送到嘴里去的。扛着大锹,吴蔓玲在田埂上转悠了一个上午,进村了。到了午饭的时间,她捧上了饭碗,来到了大队部门前的树阴低下。这一天的中午吴蔓玲吃的是面条,她用大海碗把面条盛了,从小罐子里舀了一勺子脂油,也就是猪油,出门去。人还没有到树根底下,她已经闻到了猪油的芬芳。说起猪油,吴蔓玲原先可是从来都不吃的,现在倒好,就是喜欢。越闻越香,已经到了离不开的地步。即使是吃米饭,有时候吴蔓玲也喜欢挑上一筷子,拌到米饭的里头去。都不用菜,吃得又快又香。一抹嘴,我的个妈妈哎,一碗米饭就下了肚了。
  吴蔓玲端着碗,把碗里的面条叉得老高,都踮起脚后跟来了,就听见开怀的大笑就从树阴底下爆发出来了。吴蔓玲并着步子走上去,问:“笑什么呀?再说一遍,说给我听。”广礼家的看了吴蔓玲一眼,翘着小拇指剔牙,一言不发,做出一副清淡的样子,是藏而不露了。吴蔓玲忙说:“笑什么哪?”金龙家的连忙接过话来了,抢先说:“在说三丫呢。”吴蔓玲有些纳闷,心里想,三丫是个闷葫芦,能有什么好笑。吴蔓玲追问了一句:“三丫到底怎么啦?”
  另一个女人说话了。她说:“三丫她闷骚。”
  吴蔓玲咽了一口,说:“瞎说什么,三丫本人的表现还是可以的。”
  金龙家的急了,对着吴蔓玲问:“她的事迹你就一点都不知道?”
  吴蔓玲说:“不知道。”
  广礼家的按捺不住了,广礼家的就是这样,总是在关键的地方说出最关键的话。她拍了吴蔓玲肩膀一巴掌,总结性地说:“都让端方快活过了。”
  四五个女人又是大笑。动人的话题就是这样,笑了一遍还可以笑第二遍,笑完了第二遍还可以笑第三遍,完全可以重复利用,重复享受。吴蔓玲没有笑。作为一个未婚的女人,她一时还不能完整而深刻地领悟“快活过了”的美妙含义,并没有展现出恍然大悟或心照不宣的神情。金龙家的看在眼里,急了,只能用大白话把事情挑开了:
  “被端方睡过啦!”
  女人们不笑了。“睡过了”,没意思了。“睡过了”还有什么嚼头?清汤寡水的。只有“快活过了”才来得火爆,来得滋补。
  吴蔓玲停止了咀嚼,明白了,似乎受到了严重的一击,脸红了。吴蔓玲对自己的脸红很不满意。吴蔓玲说:“不可能的。”吴蔓玲说,“怎么可能呢?”
  广礼家的说:“怎么不可能?一公一母。正好。”
  女人们又笑,吴蔓玲还是没有笑,脸色已经相当地难看。吴蔓玲说:“不可能,端方怎么会看上她!”
  金龙家的压低了嗓子,说:“前天夜里端方爬墙头了,都爬到三丫的床上去啦。”
  “你看见了?”吴蔓玲反问说。吴支书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口气里头有了咄咄逼人的意味。
  “没有。”金龙家的说。
  “要实事求是。”吴蔓玲说,“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传。”事实上,这个中午吴蔓玲的表现过分了。回到大队部,吴蔓玲把剩下来的半碗面条丢在桌子上,坐在了床沿,愣神了。照理说端方和三丫的事和她没有半点瓜葛,支部也管不着,于公于私都不碍她的事。可吴蔓玲还是生气了。骨子里却感伤。再往骨子里说,是伤心了。可能还有点吃醋。这个醋吃得没道理了。她吃的是哪一门子的醋呢。三丫你厉害呀,不声不响的,该捞的你都捞了。端方你这个人也是,怎么就能看上了三丫?不说出身,就说她这个人,有哪一点好?有什么可以让你动心的地方?没有哇!无端端地,吴蔓玲就觉得三丫把自己比下去了,伤得不轻。端方你不是东西,三丫你更不是东西。吴蔓玲睁着茫然的眼睛,无缘无故地,四顾茫然。有点想哭的意思。
  究竟是王家庄,太小了,村子也就是碗口大,巷子也只有筷子长,当天的下午吴蔓玲和端方居然在村口撞上了。吴蔓玲的心口陡然就紧了,拎了一下。吴蔓玲禁不住对自己发出了一阵冷笑。但吴支书没有冷笑,是真笑了,实实在在地挂在脸上。端方招呼说:“吴支书忙哪。”吴蔓玲说:“不忙。”声音却不对,有些颤了。端方却站住了,正想利用这样的机会和吴支书说句话。秋后他想去当兵,还是早一点把话递过去,打点一下总归是好的。但端方这个人就是这样,越是心里的事,反而越说不出口,想必还是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太久了。端方的脑子里想着“当兵”,低下头,用拖鞋的鞋底不停地在地上蹭,去一趟,回一趟,再去一趟,再回一趟。吴蔓玲到底是吴蔓玲,已经好了,放下了肩膀上的大锹,说:“我平时忙,对你们也缺少关心,近来的表现怎么样?”端方想了想,说:“就那样。”吴蔓玲说:“怎么能‘就那样’,‘那样’是哪样?”吴蔓玲瞥了端方一眼,目光里有了责备的意思,说:“端方,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总不能这样晃荡。无论怎么说,你是个高中生,是个人才。前途无量呢。总还是要有一个好的表现,将来要是有了什么机会,你得先把群众的嘴巴堵上,这样我才帮得上。”吴蔓玲的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了,既有对端方的肯定,也有对端方的希望,口气当中似乎也暗含了些许不满,但总体来说,还是为端方着想的,端方听出来了。端方停住了脚,笑呵呵的,改成了搓手,嘴里说:“谢谢吴支书。”吴蔓玲提起地上的大铁锹,重新扛到肩膀上去,瞪端方,说:“还吴支书吴支书的,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喊吴大姐,要不就喊蔓玲。”端方把下嘴唇咬在了嘴里,说:“哪能呢。”吴蔓玲再一次笑起来,说:“我的名字可是毒药,一进嘴就药死人了?”
  在回大队部的路上吴蔓玲故意绕了一段,来到了三丫的家门口。天井的门敞开着,却是空的。吴蔓玲犹豫了,不知道是进去一下好,还是不进去的好。就站住了。这时候三丫端着一只小木盆,刚好从堂屋出来,看见吴支书扛着大铁锹立定在自家的门口,愣了一下,吴蔓玲也愣了一下。但三丫显然是吓着了,她又来了!三丫端着小木盆就往回走。吴蔓玲把三丫叫住了,三丫就端着木盆,背着身,拖了很长的辫子,站在堂屋的门口。堂屋里头却传出孔素贞的声音。孔素贞在堂屋里招呼道:“是吴支书啊?进屋坐坐噻——我也站不起来了。”吴蔓玲站在天井的外面,思忖了片刻,把大铁锹靠着围墙放下了,还是进屋去了。孔素贞躺在草席上,看起来是两只膝盖发炎了。三丫跟在吴蔓玲的身后,把手上的小木盆又端回来了。三丫放下手里的小木盆,拿了一张凳子,放在吴蔓玲的屁股后头。孔素贞说:“吴支书坐。”吴蔓玲坐下了,望着孔素贞的膝盖,说:“怎么样了?”孔素贞说:“没事。”吴蔓玲说:“思想上通了没有?”孔素贞笑着说:“通了。通了好几天了。”吴蔓玲笑了,说:“你怎么把膝盖磨成这样?下次别这么死心眼,跪着不舒服了,就站一站。阶级斗争要搞,身体也要当心。”孔素贞说:“晓得咯。”孔素贞吩咐三丫说:“钉在地上做什么?给吴支书倒水去啊!”三丫绷了一张脸,朝着厨房的那边去了。吴蔓玲望着三丫的背影,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把目光从三丫的后背上收了回来。因为是从三丫的那边收回来的,目光就不那么像目光,有了承上的和启下的内容。孔素贞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动,但体内的血却动了,一起往脸上涌。好在吴支书什么都没有说,一句话都没有说。刚巧三丫端着水过来了,把碗放在了饭桌上。吴蔓玲没动那只碗,也没有看三丫一眼,起身了,对孔素贞说:“我也就是来看看你。好好歇着,早一点把身子养结实了,过些日子还要收早稻呢。”孔素贞还想站起来送客,被吴支书的巴掌挡住了。孔素贞给三丫递了一个眼色,让三丫替自己送客。三丫送走了吴支书,回到堂屋,却看见母亲孔素贞已经站直了,手里头端着那只盛满了脏水的小木桶。三丫想说“让我来吧”,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孔素贞已经把一盆子脏水泼在了三丫的脸上。虽然躺在床上,孔素贞的努力还是见到了收成。仅用了四天的功夫,毛脚女婿房成富就上门了。房成富是中堡镇上的一个皮匠,一个瘸子。俗话说得好,“十个皮匠五个瘸,还有五个拄着拐。”可以说是皮匠这一个行当的特征了。皮匠不是木匠、瓦匠,不用在外面走街串户。皮匠也不是铁匠,花不了那样大的力气。只要坐在那儿,一手捏着锥子,一手拿着针线,再备上几个木楦子,就行了。所以,一般说来,孩子的腿脚上有了什么大的缺陷,做父母的就会让孩子选择这一行。反过来说,一个人只要做了皮匠,大致上也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了。“宁给木匠补房,不做皮匠新娘”,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思。说起来房成富原来倒是有过一个媳妇的,是个哑巴,前后生过两个孩子。没想到1972年的开春哑巴媳妇得了胃癌,嗓子浅了,什么东西都咽不下去,一咽就吐,拖了一百来天,眼睁睁地给饿死了。房成富做了四年的鳏夫,拉扯着孩子,一颗心其实早也就死了。谁能想得到房成富还会有苦尽甘来的这一天?谁也没有想到。他房成富在这一把年纪居然又要当新郎了,还是个黄花闺女。难怪瘸了腿的老皮匠一个劲地给他哑巴媳妇的亡人牌磕头。
  房成富起了一个大早,划上小舢板,朝王家庄来了。一路上运气不错,遇上了顺风。顺风也就是富路,房成富扯起了小风帆。风帆里兜满了风,弯弯地鼓起来了。房成富望着风帆,心窝子里一热,裤裆那一把也鼓起来了,鼓了一路。晌午过后,小风帆来到了王家庄。问了两次路,房成富把它的小舢板泊在了孔素贞家屋后的码头上。房成富收好风帆,拴好小舢板,拎起猪肉、红糖和两瓶散装的大麦烧,架起双拐,上岸了。
  虽说孔素贞在嫁女儿的问题上铁了心,但房成富真的进了门,孔素贞还是后悔了,近乎心碎,又不好说,不停地拿眼睛瞟大辫子。嘴上什么都没说,骨子里还是伤着了自尊,替自己的女儿叹息了。再怎么说,大辫子还是不该把这样的人带到自己家的门槛里来的。房成富的腿脚不好也就算了,还是个秃头。这也是皮匠们的另一个特征了。一般来说,皮匠们一手拿锥,一手拿针,在他们每做一个缝补动作之前,都要把锥子放在头上蹭一回。头发上有油,这一来锥子就润滑了。时间久了,就成了配套的习惯,头发便一根一根蹭光了。这些都在其次,孔素贞最不喜欢的还是这个皮匠身上的气息,一进门,什么都不说,便把猪肉、红糖、烧酒排在了条台上,挪到了最显眼的位置。显摆了。这是小镇上的人特有的坏毛病,明明是穷酸,其实没什么,可偏偏要做出碗大汤宽的样子,其实更穷酸,反不如真正的穷人穷得大方。要不得。孔素贞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你房成富这是做什么?给谁看?这里是谁的家?还有一点也是孔素贞极不喜欢的,房成富不说话,当他表示“好”或“可以”的时候,总是迅速地竖一下大拇指,猴里猴气的,猥琐得厉害。孔素贞想,也难怪了,他的亡妻是个哑巴。可你的舌头好端端的,你做什么哑巴?房成富的大拇指像个演戏的,一会儿出将,一会儿入相,这算演的哪一出?都是怪毛病。一句话,孔素贞看不上。
  当然,再看不上,女儿还是要嫁。在这一点上,不可以讨价,也不可以还价。孔素贞真正心碎的正是这个地方。孔素贞瞅了大辫子两眼,在毛脚女婿的对面坐下了。跷上小腿,样子端出来了。虽说急着嫁女儿,这里头的分寸却是不能丢。要不然就作践了自己的女儿。王大贵原本坐在一旁吸旱烟,房成富给他敬了一根“大运河”的纸烟,王大贵这才站起来了。王大贵接过纸烟,捻碎了,压到烟锅里去。心里想,中堡镇他这一辈子是不想再去了。
  真正忙活的是大辫子。和所有的媒婆一样,大辫子在调节气氛,一个劲地说废话,说好话。大辫子这个媒人其实相当好做,孔素贞已经把底牌交给她了。第一是活的,第二是男的,相完亲,立马娶人,越快越好。就是这样一个原则。当然了,话究竟怎么说,怎么说才不伤女方的体面,孔素贞用不着交待。大辫子的那张嘴,吃进去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她有这样的特殊功能。其实大辫子也已经给房成富交了底了,“三丫的成分不好,可人家要求进步。她不图别的,就是想早一点加入到工人阶级的队伍。”房成富不懂得阶级,真的不懂,就懂得补鞋底、上鞋子。当然,女人好,年轻的女人更好,这个他是懂得的。
  该客套的客套了,该虚应的虚应了,大辫子的那张嘴也有点累了,也该歇歇了。她来到了东厢房,看三丫来了。看三丫是假,请三丫进堂屋去坐一坐才是真。无论如何,作为相亲的一个必要步骤,男女双方在堂屋里见一见面,总是一个必需的程序。其实三丫已经见过房成富了,大辫子作为一个过来人,这一点很明白了。一般来说,毛脚女婿上门,做媒的媒婆都会安排他们坐在堂屋的西侧,脸朝着东。这样一来,躲在闺房里的闺女就可以从门缝里看着了。要是她愿意,可以出来,也可以不出来;要是不愿意那就笃定不会出来了。
  三丫没有出去。什么都不说,坐在床沿,就是不说,不动。低着头,一双眼睛无力地望着右下方,在出神。大辫子坐在三丫的身边,伸出手来,摸三丫的头,摸三丫的辫子,最后,又在三丫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两巴掌。这两巴掌的意思很明确了,是在告诉三丫,别闹了吧,事已至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吧。三丫抬起了脑袋,望着大辫子,突然说话了。三丫说:“谢谢了。”然而,只是和三丫对视了一眼,大辫子立即就明白了,这哪里是谢她,咬她的心思都有了。
  大辫子再一次回到堂屋的时候说话明显地少了。似乎受到了打击。这一点孔素贞注意到了,连房成富都注意到了。但是,不管是孔素贞还是房成富,都没有不安的意思。大辫子在中间早已经给他们相互交过底了,眼底下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决心,而不是三丫的态度。说到底这件事和三丫无关,由不得她的。大辫子来到堂屋之后并没有坐,粗粗交待了几句,听得出,有走人的意思了。孔素贞放下二郎腿,起身了。孔素贞重新拿出一只碗来,倒上开水,拎过房成富带来的红糖包,打开来,用指头撮了一把,放进去了。孔素贞把绛红色的糖茶端到大辫子的面前,堆上笑,说:“大辫子,有劳了。你也该歇歇了,坐下来喝口茶。”大辫子望着孔素贞一脸的笑,看得切切实实的,那不是一般的巴结。大辫子心一软,坐下了。喝了一口,甜得都揪心。大辫子说:“嗨,糇死我了。”
  接下来的交谈直接抵达了实质,中心议题是娶人。绕了半天,孔素贞避实就虚,再一次把二郎腿架上了,说:“这个家的主我还做得。”等于摊牌了。等于说,丫头是你的了。中心问题反而不再是问题。交谈一步一个脚印,下一个议题自然是娶人的时间。房成富这一头就不用说了,隔山的金子不如铜,搂在怀里才是真的。早搂一天是一天,早搂一天赚一天。他急。光秃秃的脑袋上都出汗了。其实孔素贞也急,在程度上一点也不亚于火急火燎的老光棍。但是,孔素贞的老到和自尊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她引而不发,微笑着,在微笑中静静地期待。大辫子望着房成富,说:“你说呢?”皮匠低着头,不停地拿眼睛瞥“丈母娘”,不停地笑,不停地用大拇指的指甲蹭头皮。皮匠说:“还是听妈妈的吧。”大辫子差一点喷出来,这个老黄瓜,刷上了绿漆,倒装起了嫩,八字都没有一撇,都“妈妈”了。太肉麻了。老光棍到底是镇子里的人,不管装得多么老实,骨子里油滑得很,就是太不要脸了。老光棍的这一声“妈妈”真的是管用,把皮球再一次踢到孔素贞的这边来了,孔素贞越发不知道怎样才好了。还是微笑,可微笑却越来越硬。大辫子试探性地说:“以我呢,也不要急,隔个十天半月的也不妨。”话说得是从容了,然而,急在里头。哪有嫁女儿“十天半月的”还说“不急”的呢。孔素贞终于发话了,孔素贞望着大辫子,和大辫子商量说:“三丫的身子单薄,今年就别让她再去割稻子了吧。”这句话很能够体现母女的情分了,体恤得很。大辫子在心里头掐了一遍手指头,割早稻也就十来天的光景了。看起来三丫真的是让孔素贞伤透了心。三丫这个烫手的山芋孔素贞可是一天都不想留了。大辫子顺坡下驴,说:“我就是这么想的。”皮匠笑了。这一次是真笑。可他的真笑比假笑还要难看,鼻子和眼睛都挤在了一起,像鞋底和鞋帮子一样绗在了一起。
  返回的水路上房成富一直在和自己的亢奋作斗争。老话说,小人发财如受罪,对的。房成富的亢奋的确已经到了受罪的程度。除了尽力划桨,房成富实在也找不到表达的办法。他压抑得太久太久了,成了性格,成了习惯,成了活法。喜从天降自然也就成了考验。裤裆却安稳了,居然乖巧起来,没有添乱,再也没有作出强有力的反应。想必它也累了。房成富充满了感激,他想感谢一点什么,他一定要感谢一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感谢谁。是谁把三丫送给他的呢?这是一个谜。房成富找不到谜底,他为此而伤神。依照一般的常理,他房成富本来是应该打一辈子光棍的,可他偏偏就娶到了,而现在,他又将要娶第二个了。那可是一个肉嘟嘟的姑娘啊!肉嘟嘟的!房成富还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他只有自我伤害才能够说明自己的狂喜,只有自我伤害才能够表达这种虚空的感激。房成富对自己说:“我宁愿损十年的阳寿!我情愿少活十年!”就在同时,他把自己的寿命毫无根据地放大了,是九十二岁。减去了十岁,他还剩下八十二。够了,还有得赚。老天爷,老天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情愿损十年的阳寿!”
  房成富已近乎迷乱。看天不是天,看水不是水。心在跳,嘴巴在唱。一点都没有留意河岸上一直走着一个人。是端方。端方尾随着房成富的小舢板走了一路了,亲眼目睹了这个鳏夫的癫狂。旷野里空荡得很,全是傍晚的阳光,全是傍晚的风。端方把四周打量了一遍,回过头来,对着河里的小舢板吆喝了一声:
  “——喂!”
房成富停住了手脚。他以为岸上的人要过河。虽说急着赶路,房成富还是让小舢板靠岸了。他要帮助别人,任何人。房成富对着端方喊:“小兄弟要到哪里去?”端方没有搭腔,他从河岸慢慢走到了河边,站在那儿,把房成富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开始脱衣裳。先是上衣,后是裤子,最后是三角裤衩。这样的阵势特别了,这个小兄弟有意思了。端方光着屁股,抱起胳膊,跨上了小舢板。在他跨越的时候,裆里的东西十分沉静地晃动。房成富望着端方裆里的东西,又大,又结实,突然怕了。想走。可已经来不及了。端方跨上来,坐下去,开始帮房成富收拾。他把能够看见的东西一样一样丢在了水里。最后伸出手去,要房成富手里的双桨。房成富给了他一把,端方接过来,折了,放在了水里。还要。房成富又把另外的一把给了他,端方又折了,同样放在了水里。出事了。房成富知道出事了。他望着端方,脑子在迅速地盘算,没有结果。端方说:“房成富,认识我吧?”房成富的双手扶紧了船帮,说:“不认识。”端方说:“我可认识你。中堡镇没有我不认识的。”房成富说:“我哪里对不起你过,你告诉我。”端方没有搭理他,一个人闷了半天,笑了起来,把房成富都笑毛了。端方望着房成富,说:“三丫我睡过了。”这句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直接砸在了房成富的脑袋上。他瞟了一眼端方的裤裆,同样闷了半天。房成富最后说:“没事。没事的。”端方提高了嗓子,说:“我有事!她是我的女人!——你不许再到王家庄来,听见没有?”房成富说:“我花钱了,我买了肉,酒,还有——”端方打断了房成富,说:“我还你。我今天帮你省下医药费,就算清了。——要是再来,你的眼珠子会漏血,你信不信?”房成富说:“我信。”端方说:“信不信?”房成富说:“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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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十二章
 
  庄稼生长在泥土里,然而,决定它命运的却是天。比方说,老天爷给它多少日照,是给它暴晒,还是给它阴霾。比方说,给它多少水,是给它洪涝,还是给它干旱。比方说,给它什么样的温度,是给它酷暑,还是给它严寒。这些都是关键,直接关系到庄稼最后的收成,甚至,关系着庄稼的死活。还不只是这些。老天爷如果不给面子,庄稼们会生病,就说稻子吧,会得“纹枯病”,好端端的一棵秧苗,就是不抽穗,最终什么都不是了,成了草。庄稼还会长虫子,那些疯狂的、蛮不讲理的虫子把庄稼的枝叶或浆汁当成了它们的大餐,它们抢在你的前面,把你的谷物统统吃光,统统喝光。最后,你收回去的仅仅是瘪子——这些都是“天”的厉害。然而,毛主席发话了,人定胜天。干旱算什么?洪涝算什么?几个虫子又算什么?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消灭虫子与病灾的工作交给了农药。水稻有纹枯病么?那好吧,那就来点“叶棵净”。“叶棵净”是专治纹枯病的良药,可以说药到病除。麦苗生蚜虫了?可以用“二三乳剂”去对付。棉花有棉花的办法,洒一点“乐果”,实在不行了可以用“蚨喃丹”。当然了,最剧烈、最有效的农药还是“敌敌畏”,它有极好的广谱性,不管你是什么庄稼,不管你是什么病,不管你是什么虫子,只要你是“敌人”,敌敌畏——这是一个所有的“敌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绝对叫你屁滚尿流,死无葬身之地。
  三丫手里端着的正是“敌敌畏”。她要消灭的不是病虫,而是她自己。用“敌敌畏”杀死自己,是企图寻死的乡村女人或乡下姑娘们最新的创造。比起投河来,比起上吊、跳井、撞墙、剪气管、抹脖子来,喝农药利索多了,也科学多了,一句话,省事多了。是时代的一个进步。三丫喝农药的时间是在中午,吃中饭的时候。孔素贞刚刚把碗筷放在饭桌上。大贵坐下来了,红旗也坐下来了。孔素贞突然闻到了一股不好的气味。鼻孔吸了两下,是农药。农药的气味鬼祟得厉害,像会飞的蛇,在屋子里到处吐舌头。孔素贞放下勺子,心里头突然有些阴森,四下看,三丫的房门是掩着的。孔素贞喊了一声:“丫!”孔素贞立即又补了一声,“丫!”蹑手蹑脚上去了,推开来,一下子愣住了。三丫正站在床边,手里头拿着一只瓶子。三丫没事一样端详着瓶子上的骷髅,骷髅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有的只是黑色的、深邃的洞。一共是五个。而嘴里的每一对牙齿都十分地对称,安安静静地咬牙切齿。看起来三丫已经端详了一段时间了,终于好了。她把瓶口对准了嘴巴,一骨碌仰起了脖子。孔素贞还愣在那里,都没有来得及叫喊,却已经扑上去了。孔素贞一把打开了三丫手里的药瓶。药瓶掉在地上,破碎了。药瓶的爆炸声远没有想像中的那样恐怖,甚至还有些闷。只是飞到远处的碎片悠扬得厉害。而农药的气味丧心病狂了。会飞的蛇即刻变粗了,变长了,成千上万,黏乎乎的,塞满了屋子。孔素贞一拍屁股,跳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这才喊了一声:“肉!肉!我的肉哎——!!”
  王大贵背起三丫就往合作医疗跑。他的急促的脚步差不多就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宣传员,一路狂奔,一路呐喊。一眨眼,王家庄喧闹起来了。王家庄本来是安静的,王家庄本来是阒寂的,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事件”,一直预备着“事件”的发生。现在好了,“事件”到底来了,寂静一下子打破了,石破天惊。消息就是命令,也就是喘口气的功夫,所有的人都冲出了家门,他们在跑。许多人都在咀嚼,许多人的手上都还握着碗筷。他们冲到了孔素贞的天井,当然,扑空了。他们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凭借着对事态的发展无与伦比的判断,直接向合作医疗冲锋而去。在孔素贞的家与合作医疗之间,一路鸡飞,一路狗跳。王家庄沸腾了。人们堵在合作医疗的门口,窗口,竭尽全力去抢占最为有利的地形。为了能够抢占最佳的视觉角度,一个制高点,一些人甚至都爬到树上去了。最后出场的当然是最关键人物,是兴隆。人们在给他让路。兴隆一边走,一边卷袖口。到了进门的时候,他的袖口差不多也卷好了。合作医疗的小屋里全是人,密不透风,几乎都没法转身。兴隆说:“把人抬到外面去。”庄稼人都是热心人,大伙儿在抢,七手八脚,一起把三丫架到门外,放在了地上。现在,屋子里只剩下兴隆了。他用肥皂反复地在水里搓手,他要为三丫做好洗胃的肥皂水,满满的一大盆。最终,肥皂水做好了,兴隆端着盆子蹲在三丫的面前。三丫紧闭着眼睛,紧咬着牙关,不松口。从三丫坚决的样子来看,大伙儿以为兴隆要用筷子撬三丫的牙齿了,没有。兴隆有兴隆的办法。他在县里头学过的。兴隆叫人把三丫的脑袋摁住,左腿摁住,右腿摁住,左胳膊摁住,右胳膊摁住,三丫一点都动弹不了了。到了这个时候,兴隆捏紧了三丫的脖子,不让三丫吸气。然后,一松手,三丫的嘴巴突然张大了。兴隆拿起预备好了的树枝,准确地塞到三丫的牙齿中间,这一来她的牙齿就再也咬不起来了,嘴巴当然也就闭不严实了。兴隆没有立即就灌,而是捏紧了三丫的鼻子。这一点是十分重要的。只要把三丫的鼻子捏紧了,她的呼吸就只能依赖嘴巴了。为了呼吸,她就必须把嘴巴里的肥皂水咽下去,有多少就咽多少。饱了为止。兴隆有条不紊地,一转眼就灌下去半脸盆。四周里鸦雀无声,人们在心里赞叹兴隆的手艺,赞叹兴隆救死扶伤的镇定。三丫被灌饱了,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三丫再也不能躺在地上装死了。要知道,她的肚子里装的可都是肥皂水呀,万般地恶心。虽说还闭着眼睛,但身子坐了起来,刚直起上身就开始狂呕。听上去她的五脏六腑全是水,哗啦啦地喷涌出来了。黑压压的人群后退了一步,松了一口气。兴隆用他的指头在地上抠了一块呕吐物,伸到孔素贞的面前,让孔素贞闻闻。这一点至关重要,肚子里的农药多不多,气味浓不浓,这才好确定下一步的措施。孔素贞没有闻,却伸出了舌头,舔了一块,把呕吐物含在了嘴里。这种时候孔素贞哪里还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女儿的性命全在这儿呢,她只肯相信舌头。但孔素贞什么也没有尝出来,自己就吐了。孔素贞又尝了一次,这一次确凿了,反而更害怕了,没有农药的味道,一点都没有。照理说她的心中应当充满惊喜才对,孔素贞却没有,直愣愣地望着兴隆,不知所以。只能让男将王大贵接着尝。
  端方来到合作医疗的时候大门口早已是水泄不通。全村的人差不多都齐全了。沈翠珍倒是一个例外,来了,却没有挤到人堆里去,一直站在最外围的路口。她有她的心思,她在等待端方。只要端方一出现,赶紧得把他拖走。在这种时候,端方不能出现在这种地方,是非之地不可留哇。沈翠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端方,他来了。沈翠珍什么也没说,一把就把他拽住。可是,端方的脸已经黑了,完全是六亲不认的样子,哪里还能拽得住。端方直接往人缝里挤,附带把他的母亲也带进来了。端方的到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完全依靠胳膊的力量十分蛮横地推开了一条道路。人群里一阵骚乱,端方来了。端方究竟来了。这个消息在混乱而又嘈杂的人群里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了,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有它的潜台词,说明现场的每一个人对端方和三丫的事情早已是心知肚明。人们完全有理由把嘴巴闭上,静观事态何去何从。
  烈日当头。人山人海。端方来到人群的最中央,在三丫的身边蹲下来了。还好,三丫还是活的。端方的心里立刻就松了一口气。端方把一只手搭在兴隆的肩膀上,问:“有救么?”兴隆把嘴巴一直送到端方的耳边,小声说:“发现得早,可能农药还没有下肚。”这个消息对端方来说简直就是绝处逢生,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足以把端方击垮了。端方紧抿着嘴,点头,不住地点头。端方在兴隆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两下,腾出手,搭在了三丫的额头上。这个举动骇人听闻了,这个举动意味着他和三丫的秘密全部公开了,整个王家庄都看在了眼里。端方轻轻地呼喊了一声:“三丫。”三丫闭着眼,想睁开,但是,天上的太阳太毒了,三丫睁不开。但是,她全听见了。是端方。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软绵绵的,想抓住什么。端方一把抓住了。这就是说,三丫一把抓住了。软软的,却又是死心塌地地抓牢了。三丫的五根手指连同胳膊连同整个身体都收缩起来,把端方的手往胸口上拉,一直拉到自己的跟前,摁在了自己的胸脯上。三丫的举动惊世骇俗了,可以说疯狂。在三丫死后的四五年之后,王家庄的年轻人在热恋的时刻都能够记得三丫当初的举动,这是经典的举动,刻骨铭心的举动,不祥的举动,是死亡将至的前兆。而在三丫死去的当天,王家庄的社员同志们是这样评价三丫的:这丫头是骚,死到临头了还不忘给男人送一碗豆腐。
  孔素贞虽说疯狂,但端方的一举一动还是收在眼底了。应对说,在这样的时刻,端方有情有义了。就冲他现在的这副样子,孔素贞原谅了他了。这孩子,恨他恨不起来的。一抬头,目光正好和沈翠珍对上了。两位母亲的目光这一刻再也没有让开,就那么看了一会儿,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端方从地上抱起三丫,他要把三丫抱进合作医疗。端方疯了,一边走,一边踢。这个时候谁要是挡了端方的道,那真是要出人命的。端方只把兴隆、大贵和孔素贞放进来了,别的人则统统堵在了外面。红旗也想进来凑个热闹,被端方拦住了。红旗大声说:“是我的妹妹,关你什么事?”端方想了想,还是把他放进来了。端方操起一把剪刀,塞在红旗的手上,关照说:“谁进来就戳谁!”红旗站在门口,转过身来,第一次拥有了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感觉,关键是,他明确地拥有了端方这样的靠山,扬眉吐气了。红旗的样子顿时变得很凶,吼巴巴的。叉起腰,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利用孔素贞给三丫擦洗的功夫,端方和兴隆在做紧急磋商。到底要不要把三丫送到镇上去,这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首要问题。三丫的呕吐物里面没有半点气味;瞳孔一直也没有放大;呼吸虽说急促,但是,并没有衰弱的迹象——也许只是虚惊一场,这些都是好的一面。可是,坏的一面谁也不好预料,谁也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局面。人命关天,赌不起的。为了预防万一,兴隆还是抢先给三丫注射了阿托品,随后吊上了吊瓶,左右开弓:一瓶生理盐水,一瓶葡萄糖。无论如何,这样的措施是必不可少的。即使送镇医院,起码也争取了时间。毕竟是十多里的水路呢。
  事态到了这样的光景,说简单其实也简单,只要三丫开口就行了。她到底喝了没有,一句话就有了答案,哪怕点一下头,摇一下头,下面的事情也就好办了。可是,任凭孔素贞怎么问,怎么求,三丫不开口,还闭紧了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孔素贞就差给女儿跪下来了。你这是跟谁犟呢我的小祖宗哎!
  三丫没有喝。一滴都没有。她是不会喝的。死其实很容易,哪一天不能?只要到房成富真来带人的那一天,确定端方绝了情,再死也不晚。就算喝不上农药,还能上吊,就算不能上吊,还能跳河,就算不能跳河,撞墙总是可以的了。你看不住的。你不能把天下所有的上吊绳都藏起来,你不能把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盖起来。你没那个能耐。三丫这一次喝药是假的,她如果真的要死,轮不到孔素贞冲进来,轮不到兴隆在这里灌肥皂水。她是做给别人看的,最关键的是,她要做给端方看。她要端方看见她的心。她要看看自己死到临头的时候端方会做些什么。她还要做给她的母亲看,你一定要我嫁,我就一定死,没商量。可端方来了,当着所有的人,没有畏惧,他来了。这才叫三丫断肠。看起来他的心中有三丫的。就算是真的死了,值。三丫的悲伤甜蜜了,三丫的凄凉滚烫了。她就想说,端方,娶我吧,啊?你娶了我的这条卑贱的小命吧,啊?
  但三丫是不会开口的,她什么都不会说。无论是什么事,她做得来,却说不来。孔素贞都已经疯了,她死死地抓住了三丫的手,不要脸面地嚎叫:“三丫,告诉我呀,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喝?”三丫闭着眼睛,就是不开口。她不能开口。她要是说出了实情,那她就是“假死”了。“假死”太丢人了。全王家庄的人都是来看你死的,眼泪都预备好了,你却没有死,你对得起谁呢?现眼了,会给别人留下一辈子的话把子。有一件事情三丫是知道的,四五年前,高家庄的高红缨就是这样丢了性命。高红缨和一个海军战士谈恋爱,被人家甩了,要逼对方,就喝药。禁不住医生灌肠,高红缨就招供了,“没敢咽下去”。高红缨的头从此就再也没有抬得起来。比方说,村子里有人要做鞋,需要鞋样子,刁钻的女人就会说:“去找红缨哎,人家会‘做样子’。”这样的话哪一个姑娘能承受得起?高红缨最后还是投井了。直到高红缨的尸体堵在了井里,高家庄的嘴巴才放过了她,用磅礴的泪水与飞扬的鼻涕给红缨送了终。
  商量的时间很短,结果出来了。端方说:“送中堡镇。”端方斩钉截铁了,说:“立即就送。”
  三丫平躺在凳子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端方的决定。眼泪从眼角下来了。直到这个时候,三丫的眼泪才淌下来了。三丫不能说话,骨子里是想到镇上去的。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一送到镇上去,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那三丫就是被医生“救过来”的人了。这一来就再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还有一层,正好给姓房的皮匠看看,你想娶,好,你就娶一具尸首回来吧。一吓,说不定他也就主动退了。三丫想,想来端方还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的,他这是给自己铺台阶了,好让三丫下来。三丫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不能没有端方,越发地伤了心。
  端方命令红旗扛来了大橹,自己则背上三丫,叫上兴隆,匆忙上船了。王大贵不放心,想往船上跨,孔素贞却拽住了。虽说惊慌,孔素贞毕竟是个明白的女人,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苗头,多多少少放心了。看起来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还在这里呼天抢地地问自己的女儿,让女儿怎么开得了这个口呢。当然要送中堡镇。翠珍哪,你的前世是怎么修的?生出了这样的一个儿子来。你死了一次男将,却得到了这样一个儿子,这是佛祖可怜你了。翠珍哪,别怪我老脸皮厚,改天我到你的面前去,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由着他们吧。你发发慈悲,由着他们,啊?
  上了船兴隆才想起来,生理盐水和葡萄糖都忘了带了,一路上要用的。红旗很积极,抢先说:“我去!”兴隆就让他去了。红旗笨手笨脚,用他的上衣把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裹在怀里,跌跌撞撞回到了船上。要是细说起来,生理盐水和葡萄糖都不是药,没什么用。但是,对于服毒的人来说,意义可就大了。毕竟是十来里的水路呢。还有一点,作为一个赤脚医生,兴隆懂得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在事态重大的时候,给病人吊上水,对病人和病人周围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安慰。从这个意义上说,吊和不吊完全不一样了。吊瓶悬挂在那儿,给人以科学、安全、正规、有所寄托、有所展望的印象,是救死扶伤的印象。
  端方和兴隆在拼了命地摇橹。红旗则歪在船舱,仰着头,望着吊瓶。吊瓶里有意思了,有气泡,一串一串的,仿佛鱼的呼吸。如果这样的气泡出现在池塘,下面必定有鱼,是鲤鱼,这一点红旗是可以肯定的,二三斤的样子。依照红旗的经验,肯定不会是鲢鱼,鲢鱼的嘴巴大,性子急,远不如鲤鱼那样安定,所以,它的气泡就不是这样。红旗的几乎已经看到那条鲤鱼了,顺着气泡往下找。他的目光经过瓶颈、滴管,最后落实到在了三丫的手臂。原来不是鱼。红旗望着三丫的手,突然想起来了,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吃过药呢,还没有打过针呢,更不要说打吊瓶了。打吊瓶,这实在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不知道是怎样的福,红旗没享过。是甜的,还是酸的?是辣的,还是咸的?红旗一点把握也没有。红旗歪在中舱,想着他的狗头心思,慢慢地,在大太阳的底下睡着了。老实说,兴隆不是看在三丫的脸面上,而是却不过端方的情面才上路的。作为一个医生,他不好把话说死了,其实,有数得很,三丫不碍事的。她呕吐出来的气味在那儿呢。如果不是三丫这样折腾,这会儿他一定上床了,睡觉了。他只能指望中午的这一觉了。夜里头一分钟也别想睡。这些日子父亲的动静越闹越大、越闹越吓人了。刚刚上完了吊,头上的伤是好了,可别的动静又来了。大白天他是蔫着的,没什么事。一到了夜里,吓人了,他的精神头来了。拿着一把手电,到处照,到处找。嘴里头还念叨。天井里照一照,床底下照一照,门后面照一照,笆斗里照一照,打开站柜的门,再冲着站柜的里头照一照。而到了下半夜就更吓人了,一次又一次地起来,沿着屋顶上的屋梁,一根一根地照过去。就像电影里头日本鬼子的探照灯似的。夜深人静的,那些陈旧的木梁和椽子是不能照的,一照就有了特别的气氛,有了恐怖的迹象,不害怕也害怕了。他照什么呢?他找什么呢?也不说。
  后来的情形就更坏了,不仅照,另一只手上还要拿着一把刀。这一来就杀气腾腾的了。不是老鱼叉杀气腾腾,不是的。是家里头有一样东西对老鱼叉杀气腾腾,他要防范,护住自己。这一来家里头就有了一样“东西”,这个“东西”杀气腾腾的,躲在某一个地方,要对老鱼叉下手。这日子还怎么过呢。就说昨天夜里,好好的,老鱼叉把他的手电照到兴隆的脸上来了。多亏了兴隆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了老鱼叉的手电,反过来照亮了老鱼叉。老鱼叉受到了意外的惊吓,直哆嗦,手一软,菜刀掉在了地砖上。深更半夜的,突如其来的,菜刀在地上颠了四五下,你说吓人不吓人?老鱼叉的脸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变得无比地狰狞,僵在那儿,悬浮在半空。两边的腮帮子也凹陷下去了,眼角的皱纹纤毫毕现,几乎就是一个刚刚从地窖里钻出来的魔鬼,而瞳孔里的光早已经开了叉,蓝幽幽的,发出又畏惧、又凶恶的光。因为畏惧和凶恶,炯炯有神。真是又可怕,又可怜。老鱼叉嗫嚅着下嘴唇,问兴隆:“你是谁?”兴隆跨上去一步,踩着菜刀,把手电筒反过来了,照亮了自己的脸庞,说:“爸,我是兴隆,兴隆啊。”老鱼叉定定地望着他的亲儿子,下巴一会儿转到左边去,一会儿又转到右边去,认出来了,是兴隆,是他亲生的儿子。老鱼叉一把抓住了兴隆的胳膊,说:“兴隆,家里藏着人!家里头有人哪!——赶快抓住他,把他劈了!!”老鱼叉的话把兴隆弄得寒毛直竖,却不敢乱,只能加倍地镇定,说:“家里哪儿有人?啊?连一只老鼠也没有哇。”老鱼叉急了,非常急,咬紧了牙关,脑袋咬得直晃,口齿含糊地、却又十分坚决地告诉兴隆:“有。家里头有人!”
  作为一个赤脚医生,兴隆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真是羞于启齿。说他疯了吧,他没有。天一亮,他就安好了,太太平平地坐在角落里,说话、办事都有他的步骤,说明他的脑子没坏。说他没疯吧,也不对,深更半夜的他就是觉得自己的家里“有人”,躲在床底下,躲在箱子里,躲在墙缝里,躲在屋梁上,躲在箩筐里,躲在锅里、碗里,躲在鞋里,甚至,躲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屁眼里。总之,躲在一切幽暗的,难以被阳光照耀的地方。兴隆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有天大的本事你也不能叫太阳不下山吧。东方一定要红,太阳一定要升,这不是三年五年才来一次的事情,更不是十年八年才来一次的事情,它一天一次,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谁也挡不住。真是要了人的命了。老鱼叉没有病,要说有,哪只能是“夜病”?他的病就这样和“黑夜”捆绑在一起了,成了黑夜的一个部分,和黑夜一样无头无绪,和黑夜一样无边无际,和黑夜一样深不见底。这个病对老鱼叉来说是致命的,对兴隆来说夜一样地致命。只要天一黑,家里的那个“人”就变得非常巨大,空阔,浩瀚,同时又非常细微,幽密,一句话,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可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是谁?老鱼叉不说。兴隆问过无数遍,老鱼叉就是不说。兴隆坚信,只要把“那个人”问出来,天就亮了。父亲的病就好了。好几次兴隆想严刑逼供,他做好了老虎凳。但是,兴隆忍住了。不敢。对父亲,他还是怕。老东西的手有多毒,兴隆和他的哥哥是一路领教过来的。兴隆就没见过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六亲不认的人。除非把他打死。打不死,他一旦缓过气来,一准能要你的命。还有一点兴隆也没有把握,用老虎凳来对付自己的父亲究竟有没有用?兴隆没把握。知父莫如子。老鱼叉这个人兴隆是知道的,他有亡命的气质,磅礴的血性,越挫越勇。你问不出来的。越打,他越犟。越疼,他越是守口如瓶。弄不好就收不了场。——这可怎么办呢?一天一天的,一家子的人谁也耗不起呀!
  兴隆真的是困得厉害。他只想像红旗那样,平躺在船舱里,好好地睡上一个囫囵觉。五分钟也是好的。兴隆不能。主要是不好意思。好歹是在救人,他一个医生,睡在病人的旁边,要天打五雷轰的。那就闭上眼睛吧,手脚可是一点都不敢松。
  红旗已经醒过来了,他端详着桅杆上的吊瓶,已经是好大的一会儿了。他在等。他在等这一瓶的盐水干净了,好亲手换一次吊瓶,过一把赤脚医生的瘾。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也许就只有这一回了。
  三丫的不安就是在红旗换上吊瓶之后出现的。兴隆并没有在意。三丫突然动了。动了几下,似乎是不好意思打搅端方和兴隆,又安稳了。后来三丫轻声说:“端方。”端方也没有听见。等端方听见的时候,三丫的表情已经相当地痛苦了,眉眼和嘴角都变了形。情势急转直下,三丫的状态说变就变。端方一下子发现三丫的嘴唇乌紫了,嘴直张,张得极其大。端方失声喊道:“兴隆!兴隆!!”而三丫的小肚子却开始打挺了。她的嘴巴就那么张在那里,一口气就是上不来。只能拼了命地瞪眼睛,瞪得很大,很圆。嘴里似乎也衔了一样东西,是一句话,是一句什么要紧的话,想说,说不出来。端方跳上去,一下子就把三丫搂住了,感觉到三丫正在努力,是最后的一丝力量。这股力量全部集中在三丫的腹部。她反弓起背脊,在往上顶,全力以赴。她渴望顶住什么。可她的眼神似乎顶不住了,有了妥协和放弃的迹象,在望着端方。那是最后的凝望。显然,三丫已经竭尽了全力,身子松了一下,就一下,全松了。最终落在了端方的胳膊上。
  骄阳似火。三丫的身子却冷了,火焰一样的阳光也没有能够改变这样的基本局面。端方一直把三丫搂在自己的怀里,两只眼睛痴痴的,不知道朝哪里看才好。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滴管上,顺着滴管,端方的目光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吊瓶。端方望着吊瓶,突然却把三丫放下了,直起了身子。他把吊瓶从桅杆上取下来,看仔细了。是汽水。端方拿着吊瓶,开始喘,喘了半天,这才想起来拿眼睛去寻找兴隆。没想到兴隆早已经盯着端方了,端方的眼睛红了。兴隆后退了一步,胳膊和下巴全挂下了,也在喘。小船停下来了,漂浮在河的中央,后面挂着一条大橹,水面上安静得一点涟漪都没有。红旗望着他们。端方盯着兴隆,兴隆也盯着端方。只是喘。红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红旗永远不会知道了。最后还是端方先有了动静,他伸出胳膊,把吊瓶敲碎了,丢在了河里。一个,又一个,咣叮咣当的,全部丢在了河里。兴隆的两条腿一软,“咕咚”一声,瘫在了船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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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十三章
 
对于具体的当事人来说,死亡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任何时候,面对它都是困难的。可是,如果你把空间放大一下,你马上就会释然了,正如王家庄的人们所说的那样,哪一天不死人呢?还是毛泽东主席说得好,他教导我们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斯大林同志说得更好,他在谈论起阵亡的将士的时候说:“死亡就是一个统计数据。”一个数据,的确是这样。三丫死了,王家庄的乱葬冈多了一个坟包,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三丫的命不好,真的不好。活着的时候都那样了,不说它了。死了,照理说不该再有什么了。可她的丧事就是办得没有一点样子,连一点丧事的样子都没有,喜气洋洋的了。出殡的时辰是在下午,大伙儿挺悲痛的,一起围着三丫的尸体,念叨她的好。谁能想得到王家庄热闹起来了呢?三丫的尸体还没有入殓,土家庄的鸡、鸭、鹅、狗、猫、猪、马、骡、牛、羊、兔、驴、鼠一下子出动了,热闹了。其实是有征兆的,一大早就有了迹象,谁也没有留意罢了。大清早最早撒欢的是那些母鸡们,它们并没有下蛋,可它们像生了龙凤胎的女人,大呼小叫的,撒娇了。而那些公鸡就更可笑了,它们平白无故地拿自己当成了雄鹰,企图在蓝天与白云之间展翅翱翔。它们蠢笨的翅膀无比地卖力,想飞,又飞不高,就从地面跳到围墙上去,再从围墙跳到屋顶上去,再从屋顶跳到树梢上去。它们在树巅上,像巨大而陌生的鸟。鸡一飞狗就跳了,这个是不用说的。狗一跳,动静大了,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全部出动了。它们雄赳赳,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还挺起胸膛,用自己的嘴巴当武器,对着没有危险的前方慷慨赴死。它们没有仇恨,却义愤填膺,好像真理就在前方,等待它们去誓死效忠。它们飞腾、吼叫,团结一心,众志成城。而那些家畜和牲口显然得到了鼓舞,到底撂开了蹄子,龇着牙,还咧嘴,一副情欲难耐的样子,像发情了,骚得不行。就渴望交配。可是,当它们挣脱了缰绳,一公一母相互打量的时候,愣住了,水汪汪的眼睛迷惘得要命。它们没有情欲。公的并没有勃起,而母的也没有红肿。怎么办呢?不知道了。只能叫,只能跳。活受罪了,是守着活寡的样子。
三丫的尸体就是在这样乱糟糟的场景下面搬出呢?没想到更大的事情还在后头——水里的鱼虾也折腾起来了。起初的水面还是好好的,平整如镜,偶尔也只是一两个水花。接下来却不一样了,水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人们走到河边,吓了一大跳,岸边的水面全是鱼的嘴巴,白花花的,却又是黑乎乎的,一张一闭,仿佛水鬼在召唤。还有虾。它们青黑色的背脊一溜一溜地贴着水面,脑袋一律对着河岸,长长的须漂在那儿,密密麻麻,看得人都起鸡皮疙瘩。而许多大鱼居然飘上了水面,它们躺着了,白色的大肚子一闪一闪,已经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它们神秘、优雅而又雍容的姿态。——这可是鱼啊!有人就跳进了水中。榜样的示范作用彻底地体现出来了,更多的人跳进了水中。到了这个时候,不只是家禽、牲畜和水里的鱼虾疯了,人也疯了。消息很快就传递到送葬的队伍里来了,有人捞出了鱼,有人捞到了虾,用“捷报频传”来说一点也不为过。捷报传来,送葬的队伍一下子喧哗起来,热闹了,松了,眨眼的工夫就溜掉了一大半。到后来,差不多走光了。他们在哪里呢?在河里。这可是从天而降的外快,错过了那可不是傻×么。要知道这可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需分配,想捞多少就捞多少。谁也没有料到共产主义就这样实现了。
哀伤被鲤鱼、鲢鱼、鲫鱼、鳊鱼、鲶鱼和虾取代了。人们忘了,三丫还在下葬呢。可话也要说回来,不能因为三丫下葬其他的人就不过日子。人们的心情好得要命。尤其是孩子。到了黄昏,河面上又漂上来一些鱼,但是,人们不要了。够了。这个傍晚的炊烟真是出格的妩媚,无比的轻柔,袅袅娜娜。伴随着夜色的降临,红烧与清蒸的气味蔓延开来了,很鲜,在厨房、天井、猪圈、草垛、巷口和晚霞的边沿飘荡,笼罩了王家庄。盛大的鱼虾晚宴开始了。人们在吃鱼。人们依靠嘴唇与舌头的精妙配合,把鱼肉留在了嘴里,而把鱼刺剔在了外面。就在家家户户吃鱼的时候,王家庄突然响起了笛子的声音。笛子到底是笛子,俗话说得好,“饱吹笛子饿吹箫”,一语道破了笛子和箫的区别。箫是凄凉的,它千回百转,哀伤,幽怨,不如意,一脑门子心思,是吃不饱肚子的穷酸秀才们喊冤的方式,自哀自怜了。笛子不一样,笛子饱满,激越,悠扬,有充沛的吐气,体现出酒足饭饱的气象,荡气回肠。谁会在这样的时刻不好好吃鱼,跑出来吹笛子呢?当然是王大贵了,气息和指法
都在这儿呢,听得出来的。王大贵吹的是《我为公社送公粮》。这个曲子有它的难度,气息要饱满不算,关键是指法,有一大串忙碌而又豪迈的跳音。想想看,家里的粮食多得吃不完,趁着阳光明媚,秋高气显而易见了,一定是人欢马嘶,手舞足蹈,不用跳音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足以说明广大社员对公社——也就是“国家”——憨厚的、痴迷的、一竿子到底的、无条件的爱。王大贵在吹,说得高级一点,在演奏。他拚了命地吹,竭尽了全力。因为用力过猛,好几次都失声了。可以想见,他的十个手指头这会儿正像扑灯的飞蛾,啪啦啪啦地颤动。王大贵肯定是在用他的曲子送他的女儿了,希望三丫到了阴间好好劳动,不要忘记了送公粮。既然大贵卖力气,那就听着吧。挺好听。一边吃鱼,一边纳凉,一边听曲子,这样的好日子哪里有?今天是个好日子,千年的光阴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谁能想到王家庄会有今天?谁也想不到。王家庄就是天堂。
但王家庄到底不是天堂。王家庄只是王家庄。就在当天的夜里,在凌晨,所有的人都还流淌着口水、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大地突然变成了水,波动起来了。波动起来的大地再也不像平日里那样厚实了,一下子柔软得要命,娇气得很,像小嫂子们的肚皮,十分陶醉、十分投入地往上拱。这一拱王家庄就醒了。即刻明白了过来,地震了。但只是一会儿,令人陶醉的波动顺着大地的表面去了远方,“嗖”地一下,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再也无迹可求。人们冲出了房门,不少社员顺手操起了锄头和扁担。他们在等,等它再来,他们要和地震作最后的搏斗,有种你就再来。而那些睡得太死的庄稼人并没有感受到大地迷人的扭动,他们黑咕隆咚地站在地上,心里头只有遗憾,反而憧憬起来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大地能再波动一次,他们就是想看一看大地是如何像小嫂子的肚子那样不要命地往上拱的。
人们彻底失去了睡意。在漆黑的夜里,他们扶着钉耙,还有锄头。他们开始讨论了。王瞎子已经出现了,在这样的时候怎么能少得了王瞎子呢?王瞎子四处走动,对他来说,黑夜和白天是一样的,反而方便了。王瞎子到处发表他的权威性的看法。就在天快亮的时候,高音喇叭突然响了,湿漉漉的凌晨传来了吴蔓玲的声音,她的声音在雾蒙蒙的水汽中特别的洪亮。吴蔓玲的讲话时间并不长,提纲挈领,主要表达了三点意思。第一是警告。她警告了王家庄的敌人,不要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那将是徒劳的;第二则是祝贺。吴蔓玲热情洋溢地告诉王家庄的社员同志们,他们在与地震的战斗中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最后,吴蔓玲从全局出发,对抗震工作做了全面的展望,她告诉王家庄的社员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而最后的胜利属于谁呢?当然是王家庄。
和以往一样,吴蔓玲在高音喇叭里说得最多的其实只是一样东西,那就是“胜利”。吴蔓玲这样说,显然带有王家庄的特色了。要是细说起来,王家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痴迷胜利、最渴望胜利的地方了。王家庄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没有胜利。胜利是王家庄的命根子。吃的,穿的,喝的,这些东西都很要紧。然而,在胜利面前,这些东西就次要了,它们是附带的。人们要吃,要喝,要穿,首先是因为胜利就在前面。你不吃不喝,你就走不到那里去。同样,你光着屁股,走到胜利的面前你也不体面。“胜利”是什么?胜利就是结果。反正什么事情都是有结果的,这就等于说,在王家庄,什么事情都可以导致胜利。因为经历的胜利太多了,王家庄在胜利的面前自然就表现出了麻木的一面。但这麻木不是一般的麻木,骨子里是大气,有了恢宏的气度。
接下来王家庄才知道,真正地震的可不是王家庄,而是一个叫唐山的地方。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家庄的。中央的消息把地震这件事推向了高潮,某种意义上说,中央的消息同样把地震这件事带向了尾声——这件事和王家庄没什么关系嘛。但接下来的问题来了,唐山在哪儿呢?这件事伤脑筋了。王家庄没有一个人知道,连王瞎子都不能确定。王瞎子倒是抬起头来了,拚了命地挑眉毛,用他并不存在的眼睛对着远方眺望了好半天,最后很有把握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很远。非常远。”
王家庄的人们知道了,唐山“很远”。唐山“非常远”。
“远”是个好东西。在地震面前,“远”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东西了。“远”了安全。“远”有一个好处,它不可企及了,变成了梦。一不疼,二不痒。谁听说梦“疼”了?没有。谁听说梦“痒”了?没有。“远”还有一个好处,它使事实带上了半真半假的性质。既然半真半假,那还打听它做什么。那不是瞎操心么。王家庄在最短的时间里头就把唐山忘了,趁着人多,嘴巴一调头,立即杀了一个回马枪,重新把三丫捡了回来。说说三丫的性格,还有三丫的长相。当然,三丫下土了,其实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三丫长什么样?
三丫到底长什么样?这个问题把端方缠住了。端方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他记得三丫分开的腿,她不安的腹部,她凸起的双乳,她火热的皮肤,甚至,她急促的呼吸。这些都很清晰。但是,端方的记忆到此结束。到了脖子的上半部分,端方就再也想不起三丫的模样来了。三丫留给端方的记忆是无头的,他就是记不得三丫的脸。那张脸和端方曾经靠得那样近,端方就是想不起来了。三丫到底长成啥样呢?
这个问题几乎让端方发疯了。他想不起来了。一点点也想不起来。端方用力地想。可记忆就是这样,当你用力的时候,离本相反倒远了。
端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门并没有拴,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进去。门里头关着的是一只虎,不要招惹它。谁招惹了,它第一个就会扑向谁。
沈翠珍和红粉一直站在堂屋,空着两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从三丫的尸体拖回来的那一刻起,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丝阳气,寒飕飕的,倒像是死人了。端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天多了,没有吃,也没有喝。沈翠珍装得很镇静,心里头到底不干净。虽说三丫的死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在三丫和端方的关系上,她毕竟打了坝。心里头还是自责的,不敢说出来罢了。所以不放心,在等。不知道端方要对她说什么。
王存粮在天井里盘旋了半天,回到屋子里来了。他瞟了房门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掏出烟锅,在门口蹲下了。王存粮对着烟锅吧嗒了几口,满脸的愁容,小声说:“今年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和我们家过不去?”红粉不爱听这样的话,连忙把王存粮的话茬子接过来了,说:“不顺遂的话不要说。什么和我们家过不去,关我们家什么事?”王存粮从嘴里拿下烟锅,在空中戳了戳,说:“三丫就这么没了。”红粉说:“生死在天,富贵在命。不关我们家的事。”王存粮拧起眉头,说:“三丫就这么没了。”红粉说:“话不是这样说的。别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捡,又不是钱包。”王存粮不想和红粉唠叨,抬起头,却去看沈翠珍,说:“你也是的,你就让他们好,何至于这样?”沈翠珍最怕的就是这句话。现在,王存粮把这句话挑开了,她沈翠珍怎么承受得起。刚想开口,红粉说话了。红粉说,“这个我要说句公道话。这个怪不得她。端方是她生的,她管教自己的儿子,犯不着任何人。照我说,胳膊肘往里拐,也是该派的。”沈翠珍把红粉的话全听在耳朵里,要是换了平时,这句话沈翠珍其实是不爱听的。可今天不一样了,难得她在这个问题上不糊涂了,还替自己说了话。沈翠珍的眼眶子一热,承情了。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房门虚掩上了。沈翠珍坐在床沿上,想起了三丫,热烫烫的泪水一阵又一阵地往外涌,又不便大声地哭,两只手就那么放在床框上,来来回回地搓。就这么流了一会儿的泪,却听到了堂屋里的动静,沈翠珍连忙把眼睛擦干了,出了房门。果然是端方起来了,堵在门框里,像一个恶煞。
端方盯着沈翠珍,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沈翠珍怕了。她其实一直是怕这个儿子的。
端方一直走到沈翠珍的跟前,一把扳过了母亲的肩膀,说:“妈,三丫长什么样?你告诉我。”
这句话蛮了。沈翠珍更怕了。她再也想不到儿子会问出这样的话题来。不敢说话。
端方把自己的胳膊搭到红粉的肩膀上去,央求说:“姐,你告诉我,三丫她长什么样?”
沈翠珍插话了,说:“端方,三丫长得蛮标致的。”
“我不是问她长得怎么样。我是问她长什么样?”
红粉也怕了。后退了一步。端方没有问出结果,放下红粉,坐到门槛上去了。端方仰起头,望着天,说:“我就想知道三丫长什么样。”
沈翠珍已经不是怕了,而是恐惧了,她来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放在了端方的额前。端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自己的母亲,说:“从前我没有留意过,见面的时候是在夜里,我记不得三丫长什么样了。妈,儿子没糊涂。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长什么样。”
端方的目光是空的。他的眼睛里积了一层薄薄的泪,却没有掉下来。沈翠珍望着自己的儿子,心已经碎了。沈翠珍说:“端方,三丫她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端方猛站起来,顿足捶胸,没有流泪,口水却流淌出来了。无助使端方无比地狂暴,“我就是想知道!我就是想知道!!三丫她到底长什么样!!!”
第二天的上午沈翠珍在巷口遇上了孔素贞。沈翠珍想问问素贞,家里头有没有三丫的相片。如果有的话,借出来,给端方看一眼就好了。可是,见了面,说不出口了。沈翠珍埋下头,只想躲过去。孔素贞反而把沈翠珍叫住了。孔素贞的目光特别的硬,特别的亮,一点都看不出丧事的痕迹,只是人小了,活脱脱地小掉了一大圈,褂子和裤子都吊在身上,空荡荡的。沈翠珍知道躲不脱,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两条腿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出去的。孔素贞拉起沈翠珍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大妹子,你也不必难过,端方算是对得起她了。三丫要是活着,也是无趣。不是我这个当妈的心狠,还是这样好。还是这样好哇。干净了。干净了哇!”孔素贞说这些话的时候出格地平静.就县身子右占不对直晃。沈翠珍担心她栽下去,伸出胳膊,双手扶住了她。沈翠珍再也没有想到瘫下去的不是孔素贞,反而是她自己。沈翠珍满眼的泪,两条胳膊死死地拽住了孔素贞的双臂,尖叫了一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端方一直在做梦。梦总是没有阳光,笼罩了一层特别的颜色,即使是在麦田。端方的梦奇怪了,每一次都是从麦田开始,然后,蔓延到一个没有来路的去处。起风了,麦子们汹涌起来,每一棵麦子都有芦苇那么高,而每一个麦穗都有芦苇花那么大,白花花的,在风中卷动,拚命地想引诱什么,放浪极了。端方提着镰刀,钻进了麦田。刚刚进去,风平了,浪静了,铺天盖地的麦子支楞在那儿,而麦子们又变大了,起码有槐树那么高。端方其实是钻到森林里去了。端方朝四周看了看,没人,叹了一口气,开始割麦子了。到了这样的光景端方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拿着的并不是镰刀,而是锯子。端方就开始锯。好端端的,一座坟墓居然把端方挡住了。三丫的身影突然从坟墓的背后闪了出来,很快,只是腰肢那一把无限的妖媚,都有点像狐狸了。三丫的头发是挂着的,遮住r大半张脸,斜斜地,用一只眼睛瞅住了端方,目光相当的哀。却又无故地笑了,笑得没头没尾。三丫一直走到端方的跟前,伸出手来,一把勾住了端方的脖子,仰起头,嘴唇还撅起来了,不依不饶地等他。端方说,这里不好,有蚊子。三丫调皮了,狠刀刀地说,你才是蚊子!端方起来,说,我怎么是蚊子?三丫说,你就是蚊子,毒蚊子!端方说,你再说一遍?三丫说,你就是毒蚊子!端方一把就把三丫搂过来了,用嘴巴盖住三丫的嘴,还用舌头把三丫的嘴巴堵死了,光顾了埋头吮吸三丫的舌头。却意外地发现三丫的舌头并不是舌头,是用冰糖做的,吮一下就小一点,再吮一下又小一点。端方心疼了,有些舍不得,捂着三丫的腮,说,你看,都给我吃了,还是给你留着吧。三丫有些不解,说,留着也没用,吃吧,给你留着呢。端方于是就吃。吃到后来,三丫的嘴巴张开了,嘴里什么也没有了,空的。就在这个时候三丫突然想起了什么,想对端方说,可已经说不出口了,一个字都说不出。三丫急了,变得极度的狂暴,手舞足蹈不说,还披头散发了。端方吓坏了。这一惊.端方就醒了。三丫想对自己说什么呢?端方想。端方想不出。想来想去,又绕到三丫的长相上去了。三丫是长什么样子的呢?
为了弄清楚三丫的长相,端方差不多走火入魔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出现了,他要把三丫的坟墓刨开来,打开她的棺材,好好看一看。这一回端方没有犹豫,他在家里头熬到了黄昏,从房门的背后拿出大锹,扛在肩膀上,出去了。不能等天黑的,天黑了,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正是收工的时候,端方没有从正路上走,想必还是怕碰见人。乱葬冈在王家庄的正北,比较远,是一条羊肠道,要绕好几个弯。这个是必须的,这是一条黄泉路,不归路,如果笔直的,宽宽的,康康庄庄的,那就不像话了。只要拐上七八个弯,鬼就不好认了,它们再想返回到王家庄就不那么容易了。但是端方舍弃了这条路,他决定从村北的河面上蹬过去,这样就绝对不会遇见什么人了。
可端方还是失算了。就在他举着裤褂和大锹踩水的当口,顾先生和他的鸭子拐了一个弯,迎面就碰上端方了。这时的夕阳刚刚落山,夕阳漂浮在河的西侧。整条小河都被太阳染得通红,是那种壮观却又凄凉的红。很妖。因为逆着光,刚刚拐弯的顾先生和他的鸭子就不像在水里了,而是在血泊中。端方就觉得自己不再是踩水,而是在浴血。这个感觉奇怪了,有了血淋淋的黏稠和滑腻。还有一种无处躲藏的恐慌。端方本来可以一个猛子扎下去的,无奈手上有东西,这个猛子就扎不成r。端方就想早一点上岸,离开这个汪洋的血世界。
顾先生把他的小舢板划过来,一看,原来是端方,就把端方拖上了小舢板。顾先生说:“端方,忙什么呢?”端方光着屁股,蹲下了,正在喘息。顾先生说:“端方,你的脸上不对,忙什么呢?”端方想了想,仰起脸来,突然问了顾先生一个问题:“顾先生,三丫长什么样?”这个问题空穴来风了。顾先生说:“都放工了,你干什么去?”端方说:“我去看看三丫的长相。”顾先生抬起头,看r看远处的乱葬冈,又看了看端方的大锹,心里头已经八九不离一卜了。顾先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顾先生说:“我们来谈一谈一个人的长相。”
顾先生把端方带回到他的茅棚,却再也不搭理他了。他请端方喝了一顿粥,算是晚饭了。喝完了,走到河里洗了一个凉水澡,拿出凳子来,坐在河边上,迎着河面上的风,舒服了。顾先生和端方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不过端方知道,顾先生会说话的,他答应过端方.要和他谈谈“一个人的长相”的。夜慢慢地深了,月亮都已经憋不住了,升了起来。是一个弦月。弦月是一个鬼魅的东西,它的光是绰约的,既清晰,又模糊。没有色彩,只有不能确定的黑,和不能确定的白。河里的水被照亮了,布满了皱纹,有了苍老和梦寐的气息。
端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长的时间了,有些急了。端方说:“顾先生,你说要和我谈谈的。”顾先生似乎想起来了,说:“是。”顾先生站起身,回到茅草棚。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手里头拿了几本书。顾先生把书递到端方的手上,说:“端方,拿回去好好读。”
端方把书推了回去,死心眼了,说:“顾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三丫的长相。”
顾先生说:“三丫已经没有长相了。”
端方说:“三丫怎么能没有长相?”
顾先生说:“她死了。”
端方说:“她是死了,可她有长相。一定有的。”
顾先生失望了,说:“端方,你知道什么叫死?”
端方愣住了.摇了摇头。
“死就是没有。”顾先生说,“死了就是没有了。”
端方说:“她有!”
顾先生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会同意你的说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都死了,物质都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长相?”
端方不说话了,一个人掉过脸去,望着远方的水面。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顾先生意外地发现了端方的面颊上有两道月亮的反光,是泪。凉飕飕的,却很亮,像两把刀子劈在了端方的脸上,只留下刀子的背脊。
顾先生说:“端方,眼泪是可耻的。”
端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从来到王家庄的那一天起,端方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次眼泪,即使在三丫咽气的时候。他不会在王家庄流泪的。他不相信王家庄。端方想擦干它。然而,擦不净。泪水是多么的偏执,多么的疯狂。它夺眶而出,几乎是喷涌。端方说:“我怕。我其实是怕。”
顾先生说:“你怕什么?”
端方说:“我不知道,我就是怕。”
顾先生想了想,再一次把书递到端方的手上,说:“端方,你要好好学习,好好改造。”
这句话突然了。端方摸不着头脑,不解地问:“我改造什么?”
顾先生坚定地说:“世界观。”
端方说:“什么意思?”
顾先生直起了身子,说话的速度放得更慢了顾先生有些难过,说:“你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眼泪。眼泪很可耻。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不会害怕,我们无所畏惧。”
顾先生说:“人生下来,是一次否定。死了,则是否定之否定。死亡不是什么好东西。归根结底,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它证明了一点,彻底的唯物主义是科学的。”
顾先生说:“活着就是活着,就是有,就是存在,死了也就死了,就是没有,就是不存在。——我们人类正是这样,活着,死去,再活着,再死去,这样循环,这样往复,这样否定之否定,这样螺旋式地前进。我们都已经这样大踏步地发展了五千年,——你怕什么?”
顾先生说:“我们也一定还要这样大踏步地再发展五千年。你怕什么?”
顾先生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没有那样的疑神疑鬼.那样的婆婆妈妈,那样的哀怨,悲伤与惆怅,那样的英雄气短和儿女情长。我们死了,不到天堂去,不到西天去。我们死了就是一把泥土。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个花不是才子佳人的玫瑰与月季,牡丹与芍药,是棉花,是高梁、水稻、大豆、小麦和玉米。你怕大豆么?你怕玉米么?”
顾先生说:“不要怕。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可以害怕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那是要犯错误的。三丫不存在。三丫的长相也不存在。存在的是你的婆婆妈妈,还有你的胆怯。”
顾先生说:“我说得太多了,有四十五分钟了。端方,带上大锹,回家睡吧。”
端方必须承认,他有点喜欢顾先生的谈话了,他的谈话带有开阔和驰骋的性质,特别地大,是天马行空的。端方还注意到顾先生说话的时候有这样的一个特征,那就是他从来不说“我”,而说成“我们”。这一来就不是顾先生在说话了,他只是一个代表。他代表了一个整体,有千人、万人、千万人,众志成城了,有了大合唱的气魄。这气魄就成了一个背景与底子,坚固了。端方仔细地望着顾先生,这刻儿顾先生坐得很正,面无表情。端方意外地发现,这个晚上的顾先生特别地硬,在月光的下面,他像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顾先生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刀枪不入的气质。端方相信,他自己在顾先生的眼里肯定也不是端方了,同样是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面对面,放在了一起。是两把空椅子,里面坐着无所畏惧。
端方突然意识到,彻底的唯物主义真的好。好就好在彻底二字。都彻了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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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十四章
 
顾先生的话是火把,照亮了端方的心。端方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光,有光就好办了,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地晃悠了。端方提醒自己,要放弃,要放弃他的大锹,放弃他的乱葬冈,放弃他的三丫的长相。端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天是唯物的,它高高在上,具体而又开阔,是蓝幽幽的、笼罩的、无所不在的物质。
但是,有人却拿起了大锹,开始向地下挖了。这个人是老渔叉。老渔叉突然来了新的动静,他不再拿着手电在屋子里找了,不再与夜斗,他开始与地斗。每天的天一亮,老渔叉就把天井的大门反锁上了,拿出他的大锹,沿着天井里的围墙四处转,用心地找。然后,找准一个目标,在墙基的边沿,用力地挖。他在往深处挖。往深处找。老渔叉现在还是不说话,但是,精神了,无比地抖擞,在自家的院子里摆开了战场。这一次的动静特别的大,几乎是地道战,他一个人就发动了一场人民战争。这里挖一个洞,那里挖一个坑,一院子的坑坑洼洼。因为没有找到,只能再重来。到处堆满了潮湿的新土,家里的人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老渔叉这一次真的是疯魔了,用兴隆母亲的话说,“只差吃人了”。其实老渔叉一点都不疯,相反,冷静得很,有条理得很,他只是在寻找一件东西罢了。他要把那件东西找到,一定的,一定要找到。兴隆的母亲坐在堂屋里,晃着芭蕉扇,望着天井里生龙活虎的老渔叉,笑了,绝望地笑了。胸脯上两只松松垮垮的奶子被她笑得直晃荡。祸害吧,你这个老东西,看你能祸害成什么样!你怎么就不死的呢!兴隆望着满院子的狼藉,满腔的担忧,好几次想把自己的父亲捆起来,塞到床底下去。母亲却拦住了,说:“随他吧。他是在作死。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是没几天的人了。只要他不吃人,由着他吧。这个人是拉不回来了。”
这些日子兴隆一直呆在家里,没有到合作医疗去。要是细说起来,兴隆怕呆在家里,不愿意面对他的父亲,然而,比较下来,他更怕的地方是合作医疗。他怕那吊瓶,怕那些滴管,怕那些汽水。只要汽水一打开来,三丫就白花花地冒出来了。三丫是他杀死的,是他杀死的。一个赤脚医生把汽水灌到病人的血管里去,和一个杀猪的把他的刀片送到猪的气管里头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日子兴隆的心里极不踏实,对不起端方那还在其次,关键是,三丫的脚步总是跟着他。兴隆在晚上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盯梢他,亦步亦趋。其实并没有声音。可正是因为没有声音,反而确凿了。三丫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风一样,影子一样,蚂蚁一样。现在她死了,她的脚步就更不容易察觉,这正是三丫在盯梢兴隆的证据了。唯一能够宽慰的,是端方的那一头。兴隆再也没有想到端方能这样干干净净地替他擦完这个屁股,没有留下一点后患,很仗义了。然而,终究欠了端方的一份情。这是一份天大的情。兴隆就想在端方的面前跪下来,了了这份心愿。端方却不露面了。想起来端方还是不愿意看见兴隆,兴隆又何尝想遇见端方呢?往后还难办了,怎么相处?说来说去还是三丫这丫头麻烦,活着的时候自己不省心,死了还叫别人不省心——你这是干什么呢三丫?你怎么就不能让别人活得好一点的呢?兴隆就觉得自己冤。太冤枉了。兴隆坐四仙桌的旁边,兴隆望着天井里的父亲,他的背脊油光闪亮。兴隆想,都是这个人,都是这个人搅和的!要不是他,兴隆何以那样糊涂,何以能闹出这样的人命?这个突发性的闪念一下子激怒了兴隆。兴隆“呼”地一下,站起来了,冲到天井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动了手。兴隆一把就把老渔叉推倒了。
“挖!挖!挖!!你找魂呢!”
老渔叉躺在泥坑里,四仰八叉,像一个正在翻身的老乌龟。兴隆望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后怕,就担心自己的父亲从地上跳起来,提着大锹和自己玩命。这一回老渔叉却没有。他一身的泥浆,汤汤水水的,一点反击的意思都没有,相反,畏惧得很。这个发现让兴隆意外,但更多的却是难过。父亲老了,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了。老渔叉趴在地上,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小声央求说:
“儿,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是在找魂。”
大太阳晃了一下。兴隆的心口滚过了一丝寒意,掉过了头去。
老渔叉的确是在找魂,已经找了大半年了。只不过他不说,家里的人不知情罢了。这句话说起来就早了,还是一九七六年春节的前后,老渔叉做了一个梦,梦见王二虎了。说起来老渔叉倒是经常梦见王二虎的,但每一次都被老渔叉一顿臭骂,王二虎就乖乖地走开了。这一次不一样,在梦里头,王二虎却从老渔叉的背后绕过来了,王二虎对老渔叉说:
“老渔叉,龙年到了,整整三十年了。”
老渔叉想起来了,王二虎在土地庙被铡的那一年是猪年,一晃龙年又到了,可不是整整三十年了么?老渔叉说:
“滚你妈的蛋!”
王二虎说:“该还我了吧?”
老渔叉说:“滚你妈的蛋!”
王二虎说:“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老渔叉笑笑,说:“还你什么?”
王二虎说:“房子,还有脑袋。”
老渔叉就醒了。一身的汗。
当天的晚上老渔叉出了一件大事了,当然,没有人知道,他撞上鬼了。如果不是老渔叉亲自撞上的,打死他他也不信。这个夜晚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公社的放映队来村子里放电影了,所有的人都聚集到学校的操场上去了,村子里就寥落得很。老渔叉不看电影,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慢悠悠地吸他的烟锅。九点钟刚过,老渔叉在鞋底上敲了敲烟锅,起身,往茅坑的那边去。老渔又有一个习惯,临睡之前喜欢蹲一下坑,像为自己的一天做一个总结那样,把自己拉干净。老渔叉出了门,用肩膀簸了一下披在身上的棉袄,绕过屋后的小竹林,来到茅坑,解开,蹲下来了。许多人一到了岁数就拉不出来了,拉一回屎比生一回孩子还费劲。老渔叉不。他拉得十分地顺畅,一用劲,一二三四五,屁股底下马上就是一大堆的成绩。可今晚却怪了,拉不出。怎么努力都不行。老渔叉只好干蹲着,耐心地等。小竹林里一片漆黑,干枯的竹叶在冬天的风里相互摩挲,发出鬼里鬼气的声响。这时候风把远处电影里的声音吹了过来,一小截一小截的,一会儿是枪响,一会儿是号丧,肯定是电影里又杀了什么人了。电影里当然是要杀人的,哪有电影里不杀人的。冬天的风把远处的号丧弄得格外地古怪,旋转着,阴森了。而茅坑的四周却格外的阒寂,除了竹叶的沙沙声,黑魃魃的没有一点动静。老渔叉耐着性子,只是闭着眼睛,拚命地使劲。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出来了一点点,再憋了半天,又是一点点,像驴粪蛋子一样,一点痛快的劲头都没有。好不容易拉完了,老渔叉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有些意犹未尽,不彻底。想重新蹲下去,就把眼睛睁开了。骇人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漆黑当中,老渔又的面前站了一个人,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直挺挺的,高个,穿着很长很长的睡衣,就这么堵在老渔叉的面前。脸是模糊的,影影绰绰的只是个大概,离自己都不到一尺。老渔叉一个激灵,心口拎了一下,脱口就问:“谁?”
那个人不说话,也不动。老渔叉的头皮一下子紧了,又问:“谁?”那个人依旧站着,不动。老渔叉伸出手,想把他搡开。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老渔叉的手却空了。这就是说,他面前的人是一个不存在的人。老渔叉手里的裤子一直滑到脚面上,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件事老渔叉对谁都没有说。可是老渔叉知道,他撞上鬼了。老渔又从来都不信鬼,然而,眼见为实,信不信都得信了。上床之后老渔叉相当的后怕,点上了旱烟锅,暗暗地对自己说,一定是眼睛花了,一定是眼花了,哪里会有什么鬼。为了证明这一点,第二天的晚上老渔叉拿起手电,故意走到了茅坑的旁边,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咳嗽很短,其实相当地严厉,超出了一般的威胁。老渔叉壮起了胆子,走到了茅坑里头,打开手电,把小竹林里照了一圈,甚至连大粪池子都照过了。放心了,解下裤带,蹲了下去。这一回老渔叉没有低头,而是昂着脑袋,一直在打量。他倒要看看,这个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的。老渔又是有备而来的,只要一有动静,他立马就会摁下手电的开关。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的话,那么,鬼一定是怕光的。只要有了光,定叫它无处藏身,原形毕露。
老渔叉并没有拉出什么来。什么也没有拉出来。但是,当老渔叉站立起来的时候,老渔叉知道,他胜利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昨天晚上还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这一次的探险是有意义的。这一次的探险意味着这样一件事,从今往后,老渔叉的蹲坑就不再是蹲坑,而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老渔叉再一次用手电把四周察看了一遍,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喽。老渔叉关上手电,把两只胳膊背在了身后,打道回府。就在快要离开猪圈的时刻,老渔叉不信邪了,故意不开手电,再一次回头了。这一次的回头彻底改变了老渔叉未来的日子。事实证明,这一次的回头是灾难性的。还在昨天的那个位置,老渔叉明白无误地看见了一个高个子,他穿着长长的睡衣,影影绰绰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在冬天的微风里,稍稍有一点晃动。老渔叉忘记了手里的手电,只是一刹那,魂已经飞出去了。老渔叉立即打开了他的手电,白大褂子站立的那个“地方”被照亮了,什么都没有。
老渔又的沉默就是春节过后开始的,一家子的人谁也没有留意。从三月开始,老渔叉的话明显地减少了。人老了,舌头也懒了,谁会在意呢?相反,家里的人却从另外一些地方发现了老渔叉的反常种种。第一件事是老渔叉再也不到茅坑去蹲坑了,每天晚上像模像样地坐起了马桶。兴隆的妈妈为这件事情老大的不高兴。这马桶是男将们坐的么?啊?一个大男将,那么大的岁数,女人一样坐在马桶上,像什么?你说说看,像什么?大男将可不是女人,他们的屎臭、尿骚、屁响,三问瓦屋都盛不下。你就不能挪几步,到院子的外头拉到茅坑里去么?你的腿又不瘸,眼又不瞎。兴隆的妈妈忍不住了,到底给老渔叉甩了脸色,赌气了,没好气地说:“我也不用了,给你。你天天倒马桶。”老渔叉满脸的皱纹都摞在了一起,厉声呵斥说:“马桶是你的?马桶跟你姓了?”蛮不讲理了。兴隆的妈妈差一点给憋死。为了一只马桶,吵都没法吵,说都没法说,说不出口哇。哪一个体面的人家会为了马桶吵架的呢?没法说?伤心地哭了三四回。第二件就是手电简了。深更半夜的,睡得好好的.他突然坐起来了,摁下手电,在家里到处照。你说这个家里有什么?还有一件就是老渔叉的自言自语了,很少,却要重复。可没有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老渔叉的心思深了。他知道,王二虎回来了他的鬼魂回来了。都三十年丁,他还是回来了。老渔叉当然不想和王二虎见面,但王二虎硬要钻到老渔叉的梦里来,这可就没有办法了。梦你是挡不住的,谁也挡不住。
“三十年了,该还我了吧?”
“房子,还有脑袋。”
问题很明确了,很简单,就是“还”或是“不还”这个问题把老渔叉难住了。在“还”和“小还”之f“1,老渔叉伤神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伤神了。开始当然是“不还”。还什么?笑话嘛。但不还有不还的麻烦。天总是要黑的,天黑了总是要睡觉的,睡觉了总是要做梦的。一想起做梦,老渔叉的气短了。那等于是为王二虎修路了。老渔叉只要是一做梦,一睡觉.王二虎就从老渔叉修好的这条道路上回来,盯着老渔叉,盯着他要,要他“还”。这太折磨人了,比死了还难受。老渔叉改主意了,决定“还” 老渔叉相信,只要“还”了,他就踏实了,就算他王二虎大白天坐在老渔叉家的门槛上,老渔叉就再也不用心惊肉跳的了。可是,怎么“还”呢?拿什么去“还”呢?“还”到哪里去呢?这些都是问题。老渔叉揪心了一筹莫展。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怎样去做这样的事。
老渔叉只能拖,拖一天是一天。但王二虎在逼。他一次又一次来到老渔叉的梦中,步步紧逼。这个人也真是,不让人喘气了。事实上,是老渔叉自己不让自己喘气了。自打老渔叉把王二虎“告了”的那一天算起,也就是说,自打王二虎被“咔喳”的那一天算起,再换句话说,自打老渔叉住上这三问大瓦房子的那一天算起,老渔叉的心里其实就没有消停过。他的心一直被一样东西“拎”着,是悬空的。是不着地的。还晃荡。但老渔叉有老渔叉的办法,他积极。他拚了命地卖力气。他下手重。他一直并且永远站在最坚固的那一边。他时时刻刻告诫王二虎,我不怕你。我们人多,最关键的是,我们势众。但王二虎这个人狡猾了,当你人多势众的时候,他就躲起来,稍不留神,稍稍一个不留神.他就从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了,忽然地,鬼鬼祟祟地,招惹老渔叉一下子。一招惹完了就跑,躲到一个永远也说不出地名的地方,然后,又冒出来了,他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神出鬼没了。王二虎死了,早就死了。可王二虎就是不死,一直不死,永远活在老渔叉的心中。老渔叉骨子里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九七六年四月九日,老渔叉到底绷不住了。他上二吊了。就在大瓦房的堂屋里,他把麻绳拴住了屋梁上,打了一个活扣,把脖子套了进去,事先没有任何的征兆,其实老渔又是深思熟虑了。他决定“还”一他决定用上吊这个办法“还”。这一“还”就干净了,主要是地点好。老渔叉其实是一个机敏的人,很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了。他把上吊的时间选择在上午,恐有眼光的。那个时候谁能想得到家里头有人上吊呢?等家里的人上工了,只要一袋烟的工夫,老渔叉就可以把他三十年的债务一笔还清了。冤有头,债有主.他顶了上去,还能给他的子孙们赚回来三间大瓦房呢。划算的,值得。人算不如天算哪,谁也没料到老渔叉的长孙过来了。小家伙从门缝里看见了悬空的爷爷,立即来到巷口,奶声奶气地尖叫。老渔叉没有死成,却对一件事情上了瘾,爱上了上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巧,第二次还是被这个小孙子发现的,老渔叉又得救了,老渔叉张开了他的大巴掌,抚摸着孙子的小脸蛋.笑了,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就是不让爷爷去还债,好孩子。像我们王家的人.”
连着上了几次吊,老渔叉没死成.心思却又活了。他原本是铁定了要死的心的,孙子不让他死,其实就是老天爷不让他死了。几次没死成,老渔叉改主意了,他不想死,不想还r!他要和王二虎再较量一把,他要把王二虎的鬼魂从家里头挖出来,是的,挖出来。你不是经常到我的梦里来么,那就说明你离这个家不远了。是在地底下还是在墙缝里?是在树根旁还是在井水中?得挖。等把你挖出来了,王二虎,这一回对你不客气了。不用铡刀铡你,我让你碎尸万段,再用火把你烧了,烧成灰,烧成烟。我看你还来不来!
庄稼人从来不把立秋说成“立秋”,而说成“咬秋”,为什么呢?因为夏天的暑气太重,到了立秋的光景,一定要给身子骨败败火,他们便在立秋的时分抓起一只瓜来,咬一口。这一口下去就是个标志,秋天准时正点,于北京时间几点几分,来到了。事实上.这样的仪式太一厢情愿了,在不少的年份,秋是被“咬’’过了,却还是热。庄稼人就把这样热的秋天叫做“秋呆子”。连老天爷的脸色你都不会看,你说你呆不呆?另外还有一路情况,夏天的雨水多,被雨水浇凉了,一到了秋天,天上下火了。庄稼人就把这样的秋天说成“秋老虎”。反攻倒算的老虎尾巴有多厉害,不用说它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正是秋老虎。王家庄的人害怕了。不是王家庄的人娇气.而是上面有指示,要种双季稻。所谓双季稻,就是稻子收上来之后再种一季,这一来秋收的日子就太紧张.太劳累了,一分一秒都分外的宝贵。为什么这么说呢,举个例子吧,比方说,七号晚上八点四十七分立秋,你的双季稻就必须在七号晚上八点钟之前栽下去,八号上午九点钟都不行。这是老天爷的必杀令。杀无赦。有原因的,因为秧苗不能见霜。霜降一到,老天爷立即翻脸,稻穗就再也不可能灌浆了,统统变成了稻瘪子。你只能收到一把草,一把糠。你一粒米都收不到。可插秧也不是说插就插的,又不是和女人睡觉,大腿一掰,肚子一挺,插进去了。没那么便当。你要火烧火燎地割早稻,再火烧火燎地耕田,再火烧火燎地灌溉。灌溉完了,才能平池,然后才轮到插秧。古人说,“淮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苦就苦在你要和时间“抢”,“抢”赢了,你这一年就赢了,“抢”输了,你这一年就没了。什么叫“看天吃饭”?什么叫“靠地吃饭”?你要是不把“秋收”搞清楚,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毛主席领导过一次革命.叫“秋收起义”,你听听,他老人家多聪明。许多人不服气,想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扳手腕,不行的,你玩不过他的,你怎么斗得过庄稼人呢——秋收是这样的
劳累,再遇上秋老虎,你说你还有命吧?连豁着牙齿的小丫头们都知道秋老虎的厉害,她们在空空荡荡的村口跳牛皮筋的时候是这样唱的:
一二三四五.
打死秋老虎;
老虎不吃人,
晒得屁股疼;
屁股分两边,
妇女能顶——半边天。
妇女能顶半边天。是的。秋收刚刚开始,吴蔓玲一会儿在野外的田头,一会儿在打谷场上,硬是靠她的血肉之躯把半边天“顶”起来了。吴蔓玲习惯于身先士卒,割稻,挑把,脱粒,扬场,耕田,灌溉,平池,插秧,样样干。一句话,她“是男人,不是女人”。“战双抢”是没有日夜的,这一来吴蔓玲就不怎么回大队部睡觉了,每天和社员同志们一起,吃在田头,睡在场边。吴蔓玲已经连续四天四夜没有好好睡一个像样的觉了,困得不行了,就躺在稻草垛的旁边,眯上两三个小时。吴蔓玲今年的辛苦不同于以往,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了。秋收刚刚开始,王家庄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件,混世魔王,这个人跳出来了,上工了。还不是一般的出工,一出场就表现出了马力强劲的主观能动性,很昂扬,一副革命加拚命的样子。吴蔓玲吃惊不小,警惕起来。这个缩头乌龟这是哪一出呢?连续观察了好几天,还特地安排了两个密探全程跟踪。密探的报告回来了:是真的,不是假积极。这就更不正常了。积极,又不是做给她看的,他凭什么积极呢?这个懒得都快变成成肉的人不可能真心地爱上劳动。不能。一定有什么内在的隐情。费思量了。但是有一点,不管混世魔王的积极是真的还是假的,吴蔓玲提醒自己,不能输给他。绝对不可以落后于他。他积极,吴蔓玲就要表现得更积极。他不怕苦,吴
蔓玲就要表现得更不怕苦。他不要命,吴蔓玲就一定还不要命。不能输给他。这里头关系到一个党员形象的问题。所以,吴蔓玲的这一次秋收有点不要命了,积极到近乎残酷。有时候,明明可以吃饭,吴蔓玲就是不吃,明明可以睡觉,吴蔓玲就是坚持住,不睡。在王家庄,所有热爱劳动的人都知道这样一条真理,那就是著名的反比例关系:一个人越是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才越是说明这个人对工作的热爱。想想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了,那不是爱工作又是爱什么?
吴蔓玲四天四夜没有好好睡,咬咬牙,其实还是可以再坚持的,只不过小肚子那儿有点不对,疼得厉害,吃不消了。吴蔓玲知道了,她这是“大姨妈”快来了。吴蔓玲想,个倒头东西,也真是的,不早,不晚,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跑出来捣蛋。吴蔓玲坚持不住了,把稻把移交到别人的手上,拽下头顶上的方巾,从脱粒机上下来了。正是深夜,吴蔓玲摸着黑,回到了大队部,点上灯,嗓子里却渴得冒烟,就想喝一口热水。吴蔓玲扶住墙,弯下腰,摇了摇热水瓶,却是空的。只好来到水缸的旁边,把脑袋埋到水缸里去,拚了命地喝,一直喝到饱。喝饱了,吴蔓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床沿,吹灯,躺下了。一躺下吴蔓玲就后悔了,刚才应该爬上床的。这会儿两条小腿还挂在床边,却再也没有力气把它们搬上来了。只能挂着,别扭了。刚刚闭上眼,吴蔓玲的眼前反而亮了,是昏黄的马灯的光芒。她想起来了,那是脱粒机旁边的马灯,一直挂在她的左侧;而马达的声音也响起来了,那是东风十二匹的柴油机,“突突突突”的,就在太阳穴上,闹个不歇。想来还是在脱粒机旁边的时间太长,太长了。
吴蔓玲累得要了命,困得要了命,却睡不进去。人就是这样,累到极限,累到快趴下来的那一步,脑子就精神了。吴蔓玲咂咂嘴,附带舔了舔嘴唇,牙齿。这一舔难受了,牙齿特别地厚,还特别地黏。想起来了,她已经四五天没有刷牙了。吴蔓玲就不敢再舔了,一门心思想着把自己的小腿拉上来,又动不了。心里头想,这会儿要是有人帮帮她,替她把小腿搬到床上来,那就好了。如果把脚再洗一洗,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请谁呢?吴蔓玲让小伙子们在脑子里排队,开始选择了。端方举手了,那就端方吧。吴蔓玲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却格外地清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实在微笑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了,吴蔓玲平日里从来不想男人,可是,只要
“大姨妈”快来,身子就不安稳,想了。有时候还想得挺厉害,身子都快裂开来,闷闷的,蛮骚的。可奇了怪了。吴蔓玲就开始想象着端方给自己洗脚的样子。他的手又粗又大,一把就把吴蔓玲的脚裹在了掌心,是呵护的模样,珍惜了。他的巴掌是厚实的,而手指头却不老实,慢慢地进入了自己的脚丫,很仔细,一颗一颗的,合缝合榫了。蛮痒的,蛮舒服的端方不只是给她洗了脚,还捎来了水,牙膏,牙刷,居然帮着她刷牙了。吴蔓玲望着端方,张开嘴,看着端方把他的牙刷塞到了自己的嘴里。这个举动实在是出乎吴蔓玲的意料,一颗心突然就鼓荡起来,乳房里有了风,是狂野和收不住的迹象。吴蔓玲突然就是一阵难过,就想把心里的难过原原本本地告诉端方。端方却没有理会,重重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厉声说:“好了!睡吧!”粗暴了。但这是发自怜爱的那种粗暴,是源于亲昵的那种粗暴。缠绵了。吴蔓玲一惊,醒了。吴蔓玲其实并没有睡着,却惊醒了,这种感觉矛盾了。可矛盾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吴蔓玲睁开眼,四周黑洞洞的,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一股彻骨的无望就这样涌入了吴蔓玲的心房。再一次把眼睛闭上了。吴蔓玲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眶里有泪,可是,一闭眼,她的泪水被挤压出来了。就挂在那儿。和她的两条小腿一样,就挂在了那里。
天刚刚亮,吴蔓玲的下身一阵热,“倒头东西”到底还是来了。好在吴蔓玲睡了一个踏实觉,这会儿身子骨松动了,像刚刚给松了绑。吴蔓玲起了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把自己打扫了一遍,附带把“大姨妈”也收拾了一遍。好多了,重新抖擞了。吃过早饭,吴蔓玲回到打谷场上来,在稻草垛的旁边看见混世魔王了.正在睡。睡得又死又香。吴蔓玲刚想叫他起来.不经意间却发现混世魔王裤裆的那一把正鼓着.挺出了好高的一大把,还微微地一颠一跳的。吴蔓玲不解,正纳闷纳,突然明白过来了,本能地伸出脚,掀起稻草,给他盖上了。看了看四周,顺便把一缕头发捋向了耳后,腮帮子上却早已是滚烫。吴蔓玲私下里想,有力气不去干活,都用在这儿了,天生就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想把他叫起来,金龙却浮头肿脸地走上来,说:“给他睡一会儿吧。大伙儿都说,多亏有你这样一个好榜样。”吴蔓玲听得出来,这是在替混世魔王说好话,然而,还是奉承了。吴蔓玲笑笑,什么也没有说,迎着初升的朝阳,投入到新一天的“战双抢”的战斗中去了。
混世魔王的举动是突然了一点,其实也不是突然的,还是有他的考虑。王家庄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主要是,他“闲”不下去了。劳累是难熬的,可是,虚空和无聊却未必就好打发。劳累和忙碌虽说艰难,却可以坚持,它到底有所依附,有所寄托。虚空和无聊却难,它没凭没据,无头无尾,四面不靠,还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弄得你真的想发疯。现在想起来,混世魔王在和吴蔓玲的较量一开始就犯了方法论的错误。是致命的错误。他怎么可以用无聊和虚空做武器呢?无聊不是武器。它不是批判的武器,更不是武器的批判。自以为讨了便宜,其实,他选择了失败的命运。这是注定的。在被遗忘的监狱里,一把口琴挽救不了任何人。口琴除了能放大无聊,使无聊旋律化,把无聊染上哀婉的色彩,还能干什么?王家庄他不能呆了。再也不能呆了。一天都不能呆。他要走。无论如何,他要走。当兵去。目标明确下来之后混世魔王反而清醒了,无限清晰地看见了拦在自己面前的两道门槛,第一道,当然是吴蔓玲;这第二道,就是群众,其实也就是王家庄。?昆世魔王决定,首先从第二道门槛开始跨起,他一定要扭转自己留给王家庄的恶劣印象,只有这样,他到了第一道门槛的面前才有说服力,“群众”才不会成为吴蔓玲的借口。
混世魔王的努力是全方位的,不只是劳动,首先表现在他的为人和处世的态度上。脱胎换骨了。上工之后,混世魔王是从对人的称呼上开始转换的。简单地说,家庭化。混世魔王到了今天才明白过来一个道理,王家庄不是一个家,但是,你要把它弄得像一家子。比方说,见了人,你要喊爷爷奶奶,大伯大叔,姨娘婶子,舅舅舅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与此相应的还有姨夫,姐夫,妹婿,姑父、堂哥和表叔。这一来就亲了。自家人了么。该翻脸的时候翻脸,翻完了,还是一家子。庄稼人最大的忌讳就是“不是自己的人”,你都“不是自己的人”了,累死了也是白搭。——“表现”自然不好。你不只是要把自己放在“家里”,还得守“家里”的规矩。你得先从孙子、侄孙子、外孙子做起。做好了,你就可以成长为侄儿、外甥或姨侄。再做好了,这才能成为兄弟。接下来就好办了,往下熬,你自然就成了叔叔、伯伯、舅舅、姨夫、姑父。到了这样的田地,你离大爷也就不远了。一个人只要做上大爷,你就成了人物,日子就顺遂了,就可以呼风唤雨。当然,你离死也就不远了。
混世魔王一上工就表现出了全新的气象,手脚勤快还在其次,主要是嘴巴勤快了,整个人都变得客客气气的,三姨娘六舅母地招呼个不歇。叫人喜欢,招人疼,怎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呢。他的态度是诚恳的。概括起来说,他把自己真正看成庄稼人了,也就是说,真正把自己看成了王家庄的人。广大的贫下中农喜欢的其实就是这个,哪里还真的指望你干多少农活。想得起来的。关键是你不能骄傲,要“服”。这其实也正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终目的。“五婶子”金龙家的看着混世魔王这样好,拿混世魔王开心了,问:“混世魔王,往日里你从来不搭理人,现在怎么这么客气?”混世魔王十分憨厚地笑笑,大声地说:
“我过去吃屎了!”
端方却没有在打谷场。依照生产队长原先的安排,端方应该去脱粒,但端方拒绝了。他不愿意脱粒。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端方还是存了一点私心的,这里头有故事。就在高中毕业的前夕,中堡中学请来了七五届的毕业生,一个叫董永华的小伙子。说起来董永华和端方还同过一年的学,比端方高一个年级罢了,很不起眼的一个小伙子,可人家现在已经是全公社最著名的青年标兵了。董永华在去年秋收的时候两天三夜没有合眼,站在脱粒机的旁边,站着睡着了。一个瞌朣,他把一条胳膊塞进了脱粒机,整整一条胳膊,连皮,带肉,带骨头,全
让脱粒机给“脱”了。人就是这样,在你缺胳膊少腿的时候,你的身上就会有疤。是疤就会发光,正如“是金子就会发光”一样。如果你的整个人都赔进去了,那你的性命就成了一块疤,你的名字就会闪闪发光。董永华坐在讲台上,唯一的胳膊比两条胳膊还要拘谨,结结巴巴。但董永华把自己的讲稿背得很熟了,他用相当长的时间背诵了他的受伤经过,当然,还有受伤后的感受。他的嘴巴像一台脱粒机,喷涌出来的全是金光闪闪的成语、定语和状语。然而,端方没有听见。他一直注视着董永华的那条并不存在的胳膊,心里头在提醒自己,在任何时候,不能站到脱粒机的面前去。想起来也真是,董永华是作为先进的典型给七六届的高中生作报告的,在端方的这一头,却成了反面的教材。有董永华这个反面教材在,端方说什么也不会站到脱粒机的旁边去。
端方一直在割稻子,因为有夏收的经验和教训,到了秋收,端方有了经验,老到了。用王存粮的话说,没那么骚了。所谓老到,说白了也就是偷懒。端方是有一身的力气,可凭什么要把力气全花出去呢?没道理。力不可使尽。稻子当然要割,可谁能够保证端方割下来的稻子最终就能跑到端方的嘴里去?谁也不能保证:既然谁也不能保证,端方瞎起劲做什么?把力气存放在身上,撑不死人。
端方学会了偷懒,却没有人去管他。三丫的事过去还不久,端方没心思于活,原也是情有可原的,管人家做什么呢?端方躺在田头,嘴里头衔了一根稻草,其实也没有想三丫。三丫是“没有”的,他不可以去想念“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他在看天上的云。七月的云好看了,老人们说得不错,“七月绣巧云”,这个“七月”当然是农历的七月,也就是阳历的八月。老人们说,到了“七月”,天上的绣女们就出动了,一个个露出了她们的手艺。临近傍晚,天上的云朵别致了,有了梦魇般的变幻。天是碧蓝的,蓝得极深,极远,是那种夸张的、渲染的颜色。就在这样的背景上,白云一大团一大团,一大朵一大朵。你只要盯住其中的一朵,有趣了,你会发现那不是云,原来是一匹马,雪白的马,正在跑。马的尾巴翘在那里,而四条腿都腾空了,真的是天马行空,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洒脱。慢慢的,不像了,原来是一只老虎,蹲在那里,张大了嘴巴,凶神恶煞的样子。细一看又不是老虎,却是狮子。是一头雄狮,硕大的一颗脑袋,脑袋的四周毛发贲张,那样地威武,那样地雄壮。你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你会发现狮子的毛发伸出来了两部分,什么都不像了。可是,只是一会儿,毛发变成了两根又粗又长的獠牙,那不是大象又是什么?这是一头白色的公象,已经老了,它慈祥,同时又神采奕奕,洋溢着领袖的气质,不怒自威。最后,两只獠牙脱离开来了,飘走了,而大象的身子聚集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座坟墓。端方躺在田埂上,张开嘴巴,仔细地辨认云上的变幻。苍天是这样的美妙,云朵是这样的无常,看看,真是蛮好的。
在打谷场上坚守了几天,吴蔓玲提着镰刀,来到端方所在的稻田了。大伙儿一阵欢呼,稻田里顿时多了几分的生机。吴蔓玲是支书,不属于任何一个生产小队,她到哪里去劳动,完全是随机的,主要是做一个榜样,起一个鼓舞和促进的作用。某种意义上,也有一点奖励的意思。吴蔓玲微笑着和乡亲们打招呼,什么也没有多说。下田了。吴支书真的是一个实干加苦干的人,除了中间到田头喝过一次水,腰都没有直起来一次,就那么弯着,不停地割。稻田里了无声息了,吴支书不说话,大伙儿自然就不好再七嘴八舌,劳动一下子就打上了庄严和肃穆的烙印,分外的光荣。天慢慢地暗了,远处的村庄里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些树木的影子,高大,浓密,影影绰绰照理说到了这样的天光该收工了,可吴支书不发话,不收工,谁也不好意思一个人走掉。这就苦了那些正在喂奶的小嫂子了。她们回不去,两个水奶子就涨得闹心,微微的还有些疼。奶水攒不住了,自己就滋出来了,在胸前湿了两大块。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蹲下来,偷偷地挤掉。
天上的星星却已经亮了。星星们越来越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一转眼星光就灿烂了。庄稼人弓着背脊,还在割。什么叫“披”星戴月?这就是了。全“披”在背脊上。吴蔓玲黑咕隆咚地直起身子,大声说:“今天就这样吧。”稻田里的身影在星光的下面一下子活跃起来,处理过稻把,纷纷往河边拥去。他们要抢着上船,早上去一分钟,就可以早睡上一分钟。
吴蔓玲却没有上船。顺便把端方也留下了,“一起走回去”,顺便“有一些话”想和端方“谈谈”。吴蔓玲经常是这样的.,很少占用劳动的时间和别人谈心,只是利用上工和收工的空隙,在田埂,在地头,做一做他们的工作。河面上的稻船走远了,河面上的波光凝重起来,在满天的星光下面无声地闪烁。毕竟是秋天了,一些虫子在叫,空旷而又开阔的苍穹安静了。吴蔓玲和端方顶着满天的星光,在往回走。吴蔓玲走在前面,端方跟在后头。这样的行走方式对谈话很不利了。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田埂太窄了,容不下两个人,肩并肩是没有可能的,只能是一前一后。端方一直想对吴蔓玲谈一谈当兵的事,说话不方便,那就等一会儿再说吧。他们俩在黑暗中就这样走了一大段,各人是各人的心思,脚步声却清晰起来了,开始还有些凌乱,后来却一致了,有了统一、整齐的节奏。吴蔓玲听在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说了。想调整一下步伐,打乱它。可一时也打乱不了。只能更加专心致志地走路了。这哪里是谈心呢,这不成了赶路了么。吴蔓玲只好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因为转得过于突兀,吴蔓玲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咳嗽了一声,说:“其实也没什么。”越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两个人只好把头仰起来,同时看天上的星。天上突然就有了一颗流星,亮极了,开了一个措手不及的头,还很长,足足划过了小半个天空。最后没了。等天上的一颗流星彻底熄灭了,吴蔓玲说:
“端方,还在难过吧?三丫走了,我也没有去安慰你,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心里头有话就说不出.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端方想了想,说:
“嗨。”
吴蔓玲说:
“也不要太难过了。你还年轻,日子长呢。”
端方想了想,说:
“嗨——”
吴蔓玲说:
“嗨什么嗨?”
端方想了想,笑了,说:
“嗨。”
吴蔓玲说:
“三丫其实还是不错的。起码我认为,她还是不错的。”
端方在黑暗中望着吴蔓玲,说:
“吴支书,不说这个了吧。”
吴蔓玲突然伸出手,在端方的胸前推了一把,脱口说:“还叫吴支书,再这样撕嘴了!”
吴蔓玲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这样的举止,这样说话的语气,浮了,自己也吃了一惊。但真正让吴蔓玲吃惊的不是自己的轻浮,而是轻浮所体现出来的力量.也就是咄咄逼人的“浮力”了。像摁在水里的一个西瓜,一不留神,顽强地、被动地,冒出来了。端方笑笑,说:“当然要叫吴支书,不能没大没小的。”吴蔓玲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她其实是想说的,但是,不能够了。她是知道的,这个时候再说话,声音会打颤的。
田野里一片宁静,黑色的,偏浓了,只有星星的些微的光。虽然看不清什么,却是天苍苍、野茫茫的感觉,还有一丝微微的风。是秋风,有了凉爽的意思。会给人一个小小的激灵。端方一直在想心思,盘算着怎样对吴支书开口,就是开不了口。其实挺简单的,端方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吴蔓玲见端方不开口,也不说话了。夜色顿时就妩媚起来。黑得有点润,有了光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可以用手摸的。说妖娆都不为过了。吴蔓玲想,夜真的很迷人呢,平时没留心罢了。吴蔓玲在黑暗当中端详起端方,别看这个呆小子五大三粗,这刻儿脑袋都耷拉下来了,害羞呢。男人的害羞到底不同于女人,女人的害羞家常了,男人的呢,令人感动了。吴蔓玲就想在端方的脑袋上胡噜两下,再给他两巴掌。到底还是收住了。心却汪洋了,有了光
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软绵绵地,往外涌。
端方的这一头到底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说:
“吴支书,我今年想去当兵,还请吴支书高抬贵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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