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非常后悔。我太信任她了。因为她是自己的分身,我还以为她了解什么是我讨厌的。
她并不是我。
我考虑我的利益,她也同样考虑她的利益。两个人不一定会一致的。如此一来,就可能起正面冲突。
虽说是分身,她还是别人。随便使用别人的钱,这不是小偷吗?
一想到小偷这个词,我突然感到不安。莫非除了信用卡被她用了之外,还有别的也被偷了吗?
我慌忙打开梳妆台的抽屉。那里放着我的存折、护照、钻石戒指等贵重物品。订婚时的戒指还在,存折和驾照也在。刚松了一口气,我突然又想起她去了医院。
我出了房间,来到起居室。音响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放有我和佐佐木双方共同使用的东西。我拉开抽屉,心里祈祷着。
家里的备用钥匙、备用蜡烛、空调的保修单,我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在地板上。果然,只有健康保险证不见了。
一阵恼怒后,我感到悲哀,心中也涌起一股对她的恐惧感。
我必须开始行动。就这样由着她的话,将一发不可收拾。我匆忙出门。我必须要见牧原一面。
出了公寓,刚走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我就感到深深的寒意,不禁发起抖来。我想坐出租车,可是这个时间没有空车经过。我正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叫辆车,这时公共汽车来了。
好久没来银座了,在灰暗云彩的映衬之下,银座看上去像被烟熏过一般。大家走在街上,都冷得缩着脖子。
不过,百货商店里面是春天。走在浅色服装中间,冰凉的手指也慢慢复苏了。我急忙走到牧原工作的妇女服装专柜。临近中午了,我希望在他去吃午饭之前找到他。
我站在离他服务的柜台稍远一点的地方悄悄地张望着。收银处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在整理发票。看不到其余的店员。我走进柜台,那女孩说了声“欢迎光临”,仍旧热心地整理她的发票。
“那个,请问牧原在吗?”我问。
女孩抬起头。
“啊,他请假了。”
“唉?请假?”
我很吃惊。她紧紧盯着我的脸。
“对不起,非常冒昧地问一下,您是不是上星期在这儿买了连衣裙的那位客人?”
那女孩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她天真地笑着说。
“……唉?”
“那天您来找牧原,樱花色的,啊,就是那件衣服。就是您买了那件连衣裙吧?”
女孩的手指着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我今天早晨确实在衣柜中看到过这件衣服。
“啊,是的。那时真麻烦你了。”
“明天牧原来上班时,我会转告他您来过了。不好意思,请问您贵姓?”
“不用了,我明天还过来。你不必转告牧原。”
说着,我匆匆离开那里,发现阵阵冷汗流过胸口。
她经常来这家百货商店。虽然知道她来过,可是当面得知这一切时,我还是感到了很大的打击。
出了百货商店,我进了附近的咖啡店。完全没有食欲,但我心中涌起一股义务感——我必须吃点东西,于是点了午餐。
不可原谅。
我在心底这么说。
午餐送上桌了,我默默地往嘴里扒,脑海中不停地重复着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知不觉中,盘子里的食物被我吃完了。
吃完后,我喝着咖啡。直到这时,我才觉得恢复精神了。
这很不好,我心里想。
假如她有这种打算,那么我也要和她战斗。我不认为这是小题大做。
另一个苍子不打算遵守我和她之间的约定。她任意使用我的信用卡购买她喜欢的东西,挥霍我的钱;我反复叮嘱她不能去那家百货商店,她却去了,还和我原来的情人交往,甚至怀了他的孩子。在我面前,她却做出一副无罪的表情,微笑着面对我。
“这不是开玩笑嘛!”
我忘了自己身在咖啡店,大声地说了出来。邻座的白领吓了一跳,看了看我,不过我不在乎。
我托着下巴,喝着咖啡,想着牧原可能去哪些地方。
当然,他也可能因为别的事请假,不过她去妇产科看病的话,牧原也可能陪她一起去医院。善良细心的牧原嘛。假如她向他说心中不安,能陪着去吗,牧原一定会请假陪她去吧。
我的手指嗒塔地敲着桌子。
这样的话,事情就变得相当麻烦了。我必须要让牧原知道她不是佐佐木苍子,而是和一个叫河见的男人结了婚的女人。
但是,从外表上看,我和她完全一样。怎么说才能让牧原明白呢?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停止了手指的动作。
只要在牧原面前说几件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不就可以了吗。旅行过的地方、吃过的菜肴、我送给牧原的礼物,只有我和牧原才知道的事有很多很多。
“……等等。”
我轻声冒了一句,抬起头来。
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这件事呢?
牧原是我先认识的。他先认识的不是她,而是我。
想想看,就像在福冈遇见那位推销保险的妇女时的情况一样,如果我和她同时出现在牧原面前,那么,牧原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不仅牧原,佐佐木也好,河见也好,都会这样的,
我不禁噗地笑了出来。我觉得很好笑很好笑,笑声一直止不住。
从一开始,她就不可能取胜。
她不过是我的分身罢了。影子是不可能胜过真身的。
我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个白领一直厌恶地看着我放声大笑,我立刻站起来,逃跑般地离开了咖啡店。
20
那天,我没有见到牧原和她两人。牧原嘛,明天再去百货商店就能见到了,倒是她,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家,让我非常不安。
难道她打算就这样不回家吗?晚上,我躺在床上思考着。拿走我的健康保险证和信用卡,隐藏行踪,她准备在哪儿生活呢?
健康保险证也好,信用卡也好,只要申请说被偷了,就能再办新的。她应该知道过不了多久都不能再用了呀。如果打算从我眼前消失,那她一定做好了相当的准备。
我能让你逃吗?
怒火和争斗心慢慢地平静下来。虽然难以忍受她那种自私、任意的行为,我还是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体验过东京的自由生活后,她一定会对迄今为止和河见的生活产生疑问。假如我没有提议互换生活,虽然她偶尔会挨河见打,但总的来说,她会持续这种幸福生活。是我让她醒悟了。
和我一样,她一定也走投无路了。她一定也在迷惑今后该如何生活才好吧。就在这时,牧原出现了。我和她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对男人的喜好一定没有区别。她会喜欢上诚实又开朗的牧原,一点也不奇怪。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总之两人结合了,还有了孩子。对她来说,这不正是一条救命的船吗?她只是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做了该做的事。
牧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虽然他也有不可靠的时候,但总会以家庭为重吧?再怎么说,他都不是会实施暴力的人。
无论如何都要过这种平静的日常生活,我想,她产生这种想法也不为过。
假如这样她就能够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话,我是否不再去找她呢?因为她一定会说服牧原搬到一个不会碰到我的地方。这样不也很好吗?
毕竟,我也不希望她生活不幸。
心情稍微好转了,我也终于感到一丝睡意。
太幼稚了,我的想法太幼稚了。
对她采取温和的态度,是我的失误。
第二天,我才明白这一点。
那天早晨,一睁开眼睛,我就感到头痛,浑身无力,不停地咳嗽。我想是感冒了,吃过感冒药,我又钻进被窝躺着。
我必须给牧原打电话,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可能是太累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今天就好好睡上一觉吧。
我睡得很浅,一会睁开眼睛,一会又迷迷糊糊打起盹来,反复地持续到午后。肚子越来越饿,抬头看看钟,发现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缓缓站起来,穿着睡衣去了厨房,煮了通心粉,又热了一杯牛奶来喝。
头不再疼了,不过还是浑身无力。我想和牧原取得联系,可是又不想做事。也许是吃饱了,睡意又一次袭来。
我正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这时玄关传来开门声。我吓了一跳,站了起来。是她回来了吗?我赶忙来到走廊一看,看到佐佐木正在玄关脱鞋。他也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你在家啊?”
佐佐木微微一笑。他领带歪了,西服也弄得脏兮兮的,这和平日一丝不苟的佐佐木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时间你就回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真的很吃惊,问他。
“一直喝酒到天亮。然后去美树家睡了一觉,才回来。”
听了佐佐木的话,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美树就是佐佐木的那位情人。虽然我很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但他从未在我面前提过她的名字。佐佐木微笑着,仿佛在汇报他借宿在朋友家,他的表情中没有一丝恶意。
“身体不舒服吗?”
看到我穿着睡衣,他问道。
“觉得有些感冒了,所以睡了一会儿。不过没什么大碍。”
“是啊,不当心点不行啊。你现在不是一般的身体了。”
“……唉?”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然后进了起居室。我慌忙转过身。
“昨天真抱歉。弄得乱七八糟的。”
我跟在佐佐木的身后,他有些害羞地说。
“你一定在想这男人脸皮真厚。平时里对我那么冷淡,可一旦你真的说要离婚,我却又动摇不干了,这连我自己都很吃惊呢。”
他解着领带,扑通一声坐进沙发。
“假如只有你一个人,我还不会那么动摇呢。那个,叫牧原吧?也许是因为有他在场吧。他说什么?我比你更能让苍子幸福。他以为是在演电视剧啊。”
佐佐木哧哧地笑了,看着我。我根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你在说些什么呀?”
“啊啊,别生气。我并没有恶意。他嘛,一定能够让你幸福的,不是吗?不过自己的反应会那么大,我还是很吃惊。一想到你就要被别人抢走了,马上又觉得好可惜,不愿放手。为了下决心,我喝了一晚上的酒。”
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佐佐木滔滔不绝地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在说些什么呢?
“分手吧,苍子。”
佐佐木抬起头,清楚地说了一句。我愕然地看着他认真的表情。
“喂,你是说分手……”
“你有了孩子,没办法这样下去了。为了孩子,尽早提出申请吧。不是说女人离婚不到半年,是不能入别人的户籍的吗?我记得确实有这么一条。”
佐佐木所说的内容,在我的脑海中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我提出的要求?我什么时候提出要离婚了?
“你什么时候搬到牧原君那儿?我也要尽早搬去美树那儿。尽快把这公寓卖了吧。这笔钱就给你吧。虽然你说过不要赡养费之类的。但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够了!”
不知不觉中,我大声叫了起来。佐佐木吓得站了起来。他走到我跟前,伸出双手。
“你怎么啦?脸色好难看啊。你的身体真的很糟。要不我带你去看医生……”
“别说了!”
我甩开佐佐木的手。
“苍子?”
“你被骗了!你和我都被她骗了!”
我扔下惊呆了的佐佐木,跑进自己的房间,拿起电话,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牧原家的号码。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盲音,响了五声就转成留言电话了。话筒里传来牧原的声音“现在不在家”,我冲着电话大声嚷:
“你在那儿吧!我都知道了!在的话就接电话呀!卑鄙的家伙!”
叫着叫着,我突然咳嗽起来。好难受,眼泪都出来了。我咳嗽刚停,就听见话筒里传出她的声音:“……你没事吧?”
“你说没事?有事的很。你,到底跟佐佐木说了什么?你不会那么卑鄙吧。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一口气说了一堆,她一声不吭。
“我不会让一切如你所愿的。假如你有这种想法,我也会做。搞砸你和牧原的关系,我也会。比这更厉害的事,我也会干的哦。”
沉默了很久,她冒出了一句话:“……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嘛。既然知道错,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还有,还我健康保险证和信用卡。你是个小偷。你知道吗?”
“恩。对不起。”
“啊啊,够啦!总之我现在就过去。别逃,逃了我可不饶你。就算你逃了,我也会马上从牧原君那里知道你的住处。”
我挂上电话。
匆匆换过衣服,我没有听佐佐木说些什么就跑出家门。
我想跟佐佐木说明,向他提出离婚要求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可是光靠嘴说是不可能让佐佐木相信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带她到佐佐木面前,向佐佐木展示她是分身。这种方法才算得上一目了然。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赶往位于目黑的牧原公寓。
和他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去过几次牧原的公寓,帮他整理乱糟糟的房间,为他做饭,一切都是那么愉快。不过,这些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因为牧原不再感激我为他所做的一切。自从他流露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后,我就再也没有干过关怀备至的妻子该干的活了。
车子行驶在令人怀念的马路上。我还记得那家药店,我在药店前面下了车。他的公寓就在药店后面。一下车,迎面扑来凉飕飕的气息,好像下雨了。我小跑着上了公寓的铁楼梯,按下牧原房间的门铃。过了一会儿,门悄悄地打开了。
“欢迎,你来得真快啊。”
她笑了,那笑容仿佛小孩子在玩捉迷藏时被人找到了。我感到很奇怪,这个人怎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笑得出来呢?
21
我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痛苦的回忆使我一直皱着眉头。最后一次来这里时,房间乱得没法下脚,现在这个一居室已经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
“喝点什么?天气很冷,可可行吗?”她在我的背后问道。
“这些东西,我不需要。”
我一边脱大衣,一边转身向她:“上茶水之前,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她撅起嘴巴,然后耸耸肩:“不好意思,我太任性了。”
“确实过分。”
我在沙发上坐下。她去厨房开始泡可可。香味传来,仿佛我的脸颊也开始舒缓了,我不禁用掌心轻轻拍了拍脸。
这是她的作战策略,我心里想。对方发火了、气势汹汹地紧逼过来时,她总是不抵抗,将矛头引向别处。我不知道还有这种方法,只要有不高兴的事,我总是马上猛冲上去。这种巧妙躲避问题的诀窍,一定是她和河见生活时掌握的。
但是今天我不吃这一套。我板着脸喝着她端来的可可。
“在我的衣柜里,有许多我没见过的衣服。”
她双手捧着杯子,低着头。
“谁说过可以任意买喜欢的东西了?”
我说着,向她伸出了右手。她奇怪地盯着我的手掌。
“健康保险证和信用卡。还给我。”
她怎么这么没眼力,我急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从自己的皮包中取出来,面无表情地递给我。
“还有,请你好好解释一下昨天的事。”
“是指和佐佐木见面的事吗?”
“还有别的事吗?”
我的声音嘶哑了。她得意地叹了一口气。
“别那么生气嘛。”
“你,是不是把我当傻瓜?我生气了。你的行径可是偷窃和欺诈啊。为什么要对我做这种事?你就那么恨我吗?”
一瞬间,她的表情很悲伤。她放下杯子,慵懒地理了理刘海。
“昨天我和牧原君一起去医院了。”
果然如此,我心里想。
“我真的怀孕了。牧原君非常兴奋,嚷着无论怎样都要结婚,他说,咱们接着就去佐佐木那里,把一切都说清楚吧。我拦着他来着,可他不听我的。”
“于是,你们俩就去跟佐佐木说,有了这个人的孩子,请和我离婚?”
我愕然地问她,她轻轻点点头。
“你,什么拦着他,这不是撒谎是什么?事情朝着你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你高兴还来不及吧?”
听了我的责问,她慢慢垂下睫毛。
“真对不起你,也许我是这么想的。”
“别开玩笑了!你又不是我!做这种事也该有个限度吧!”
她无视我的话,突然问我:“佐佐木,他是怎么说的?”
“唉?”
“你们见面了吧?喂,他说什么了?”
她双眼瞪得大大的,我糊涂了。
“说什么……他说分手吧。”
“只有这些?”
“……昨天弄得乱七八糟,真抱歉;牧原君嘛,一定能让你幸福的,然后就是男人脸皮很厚等等,这一类的话。”
“是吗。”
她听了,暧昧地笑笑。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佐佐木啊,他揍了牧原君一顿。”
“唉?”
“而且是在咖啡店哟。我吓了一跳。他好像很后悔哟。”
我紧紧地瞪着她那微笑的嘴角。
“我不禁想,也许佐佐木还爱着你哟。自己喜欢的女人被别人抢走,很后悔的样子。不过,又有些不像。佐佐木一定是自尊心很强。也许他自己可以先提出分手,却难以接受被对方甩掉的事实。”
“你想说什么……”
我的声音不听使唤,颤抖了起来,心脏的跳动也加快了。佐佐木揍了牧原?天,他还会干这种事?
“那种人就应该和他离婚。以前一直把你扔在一边不管,可一想到要被别人抢走,又觉得可惜了,这种人最恶劣了。”
突然,啪地一声。我仔细向前一看,发现她正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用力抓着地毯。我好不容易才醒悟过来,原来是我打了她。
“最恶劣的人是你。”
我吼了出来。
“佐佐木还爱着我?我要被别的男人抢走了,他才意识到他还爱着我?”
脸颊上有东西滑落。不知不觉中,我哭了。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我。
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一个大傻瓜。我一直都爱着佐佐木。我想要得到他的爱情,可他不给我。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反击他的冷漠。
现在把一切说清楚,也许我能和佐佐木重新开始。
我抓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走,快穿大衣。”
“走?去哪里?”
“我家。去见佐佐木。去见他,问清楚他揍牧原君的理由。是像你说的因为自尊心受伤害了?还是因为他还爱着我?找他本人问个清楚。”
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狼狈的神色。是啊,如果我们两人同时出现在佐佐木的眼前,分身就会看不见了。
“不!”
“走啊。去和佐佐木说清楚,提出离婚要求的不是我,而是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骗子。”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噔噔爬楼梯的声音。互相拉扯的我们俩看了看对方。
“牧原君?”
“我想不会。现在还不到六点。”
突然,喀嗒一声锁开了。她的脸霎时白了。
“拜托你了,请躲起来。”
她用力地拽着我的胳膊。
“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了。我知道自己不值得你相信。可是,我只求你现在帮帮忙。我不想在牧原君面前消失。”
她这么拼命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打开窗户,要推我去阳台。她是那么用力,我被她推到了阳台上。
但是,已经晚了。我刚穿上放在阳台上的拖鞋,牧原就进屋来了。
“苍子?”
我和她同时转向牧原。牧原吓了一跳,看着这边。
“窗子开了。出什么事了?”
“因为外面有猫叫……”
她嘴唇发抖,轻轻说着。牧原微微一笑,向这边走来。
“牧原君。”
我叫了他一声。可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他走到窗边,探头向外望了望。我和牧原的肩膀只差一点就碰到了。可是,牧原看都不看我一眼。
“最近隔壁似乎开始养猫了。也不错嘛,不过最好别喂它吃的。在这儿待不惯就会离开的。”
说着,牧原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这一边。
难道?
看不见吗?牧原看不见我吗?
我不由得伸出手去触摸他的后背。
“牧原君,是我啊。你其实能看到我吧。别装了。”
我大声说,用力拍他的背。牧原噌地转过身,看了看身后。他的目光和我相对,他看了这边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刚才,你拍我了?”
他盯着她说。
“没有啊……”
“真的?好奇怪啊。算了。今天我去了客户那儿就直接回家了。怎么样?佐佐木说了些什么?”
牧原说着,反手关上窗户。玻璃窗在我眼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冰凉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太让人吃惊了,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一回事?牧原能够看见她,却看不见我?
她和牧原在房间里说个不停。我真的成了幽灵了吗?我在这儿啊,就在这儿啊。
“快点进来。”
窗户开了,我突然回过神来。
“刚刚让牧原君出门买东西去了。快点离开这里吧。”
她套上大衣,飞快地说。我在她的催促下离开了牧原的房间。正好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我和她迅速钻了进去。
22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了。路灯、对面来车的前灯都映在车窗上。夹杂雪粒的雨水落在玻璃上,又弹开了。
我和她都沉默着。也许是太冷了,也许是太恐怖了,我听到牙齿格格格相撞的声音。可能药效过了吧,我又开始头痛了。
突然,她伸出手来,轻轻盖在我的手上。她的手心是那么暖和,我甚至没有力气挥去她的手。
“……他似乎看不见你。”她说。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是我不愿承认的,一时间我无言可对。
“太吃惊了。我还以为一定会看不见我了呢。”
“……我也以为是这样。”
“喂,你还记得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歌吗?”
“唉?”
听到她那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什么呀,那个?”
“铁臂阿童木啊。你会唱吗?”
“这种时候,你在说些什么呀?”
“没关系啦,你快点回忆一下。”
她一个劲地催着。我准备哼几句铁臂阿童木的歌。奇怪,不管是旋律还是歌词,我都想不起来了。
“……开头该怎么唱……”
“那,Picklady的那首UFO呢?”
我用力按着太阳穴。我拼命想,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与此同时,头痛得越发厉害。
“别说了。即使不想就已经够头痛的了。这些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在福冈的时候也是这样。”
“……什么意思?”
“有名的歌曲、应该知道的大事件等,不知为何怎么也想不起来。别人一说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啊。对了,还有单身时候的事,只要想一下就头痛。”
我盯着她的脸看。她的侧脸躲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来到东京,遇见牧原君之后,不骗你,头痛就好了。小时侯的事什么的,立刻清晰地回忆起来了。”
我注意到自己的手汗津津的。
“……莫非?”
“莫非,我怀上孩子的一瞬间,你却成了分身,是吧?所以头痛也转移到你身上了。”
“你说什么傻话呀!”
我大叫起来,司机奇怪地回头看了看我们。我赶紧闭嘴。
“为什么啊?这不是真的。这种事,不会发生的。”
我讨厌自己的哭腔,拼命地摇头。
“冷静点。”
“这不是真的。你和牧原君两人一起在骗我吧。”
“所以,我们去见佐佐木啊。咱们确认一下,佐佐木到底能够看见哪一个。”
听她说完,我才开始注意到车子行驶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告诉司机目的地了。也许是太吃惊的缘故,我一直没有注意。
“不!别去……司机,请开回去。”
她忙捂住我的嘴。
“对不起,她醉了。请您别介意。”
她和蔼地对回头的司机说,然后表情一变,盯着我。
“你想逃吗?”
她说着,那表情仿佛要送我上绞刑架。
“你刚才不是一个劲地嚷着要去佐佐木那儿吗?那是因为你确信佐佐木看不见我吧。我只是让你明白,你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事罢了。”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那力气大得令人吃惊。
出租车在公寓前面停下,下车后,我犹豫着要不要甩开她逃走。
冷不防地甩开她跑远,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今后该怎么办呢?即便逃走了,我也无处可去。假如我逃跑了,这不正中她的心意吗。我不能逃跑。
我跟在她的后面走进公寓。门卫室的管理员看了看这边,轻轻点了点头。
“他到底看见了哪一个人?”我逞强地说。
她按着电梯按钮,侧了侧头。
“是啊。咱们去问问?”
这时电梯门开了。我什么也没说,走了进去。她跟在后面走进来,按下七楼的按钮。
“你打算怎么办?”
电梯向上走,我问她。
“什么怎么办?”
“今后的事情啊。如果我真的是分身,而你是真身,你打算怎么对我?”
我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她。我很清楚自己在装腔作势。不过,为了不让她舒服,我想最好装得厉害些。
“我没想过要怎么办……”她轻声说。
这时,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我和她互相看了看,走出电梯。
好紧张。这走廊已经住了许多年了,可今天我却出奇地感到恐惧。
走廊的左侧,是一整面朝向外面的玻璃窗。好像外面风很大,灰暗的玻璃被刮得喀嗒喀嗒乱响。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大叫一声跑出去。
她在走廊拐角处转弯了,那边就是我的家了。我在心里祈祷,但愿佐佐木不在家。
迟疑一会儿,我也转过拐角。眼前出现了她的后背,我不巧撞了上去。
“……喂,怎么啦?”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看到了佐佐木正在前面关玄关的门。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她也睁大眼睛,呆呆站在那里。
佐佐木锁上钥匙,转向这边。他穿着大衣,手里拎着大旅行箱。
他看见了我们,微微一笑。并没有显得很吃惊。噔噔噔,皮鞋的声音走近了。我一步都不能动了,也发不出声音了。
佐佐木走到跟前,眼镜后面的眼睛非常温柔地眯了起来。
“苍子。”
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要去美树那里。这儿,你和牧原君住吧。大件行李我过后再来拿。”
他是在对我说吗?求求你,是我啊,别扔下我不管。
我想告诉他,可是我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喜欢过你。真的,不骗你。至少我决定结婚的时候,我确实爱你胜过爱美树。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可是假如你能够对我更温柔些、说话再软和些,我想我们是不会变成这样子的。每次听到你嘲讽,我就想回到美树身边。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造成这一切的,当然是我的错。”
佐佐木的笑容仿佛在告诉我,他准备抛开一切了。
“这一次,我是真心地祝福你能够生活幸福。分别时吻我一下吧。”
说着,佐佐木伸出手来,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肩膀,然后嘴唇相交。
“拜拜。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最好不要常出门。”
佐佐木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肩膀。
我就像一个木偶人般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背影转过拐角,消失了。
突然,我眼前的一切晃了起来。
然后,世界一片黑暗。
苍子B
23
“怎么啦?快醒醒。”
河见苍子慌忙拉住瘫软的佐佐木苍子。她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觉,怎么拍她的脸,她也没睁开眼睛。
苍子看了看佐佐木离去的方向,刚要张口喊,马上又闭上嘴巴。即使叫回佐佐木,他也看不见她。
苍子掏出房间钥匙,打开玄关的门,努力抱起瘫在地上的她,拖进屋里。
她的身体烫得让人惊讶,呼吸也很急促,似乎烧得相当厉害。苍子俯视着这个躺在自己脚边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不论是牧原还是佐佐木都看不见她,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苍子确信了自己不再是分身,而是真身。真身和影子互换了。
和牧原上床后的第二天,做梦似的头痛就消失了,那时苍子还觉得奇怪呢。后来她从福冈回来说头痛时,苍子才醒悟过来,当然那时只不过是想像罢了。苍子想,是不是因为怀孕,生命力增强了,使得真身和影子之间的关系互换了。
假如自己是真身,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自己再也不会突然从别人的眼前消失了。这么想着,苍子感到全身都放松了,再也不会受她要挟了。
对于苍子来说,和牧原保持关系不过是一时的反抗。从一开始,苍子就清楚和真身的她相比,牧原会看不见自己的,也很清楚自己斗不过真身的她。
因此,和牧原上床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不过觉得牧原不是自己讨厌的类型,而且她似乎还喜欢着牧原,因此苍子想和这个男人上床,心情一定会不错。这件事一大半是带着自暴自弃的心理,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幸运。怀上牧原孩子的一瞬间,自己不再是影子了。
苍子憎恨这个倒在自己眼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只考虑自身,是个任性的、残忍的女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被她视为分身的时候,她根本不会去想我的心情是怎样的。
那天晚上的事,永远忘不了。
她在福冈所做的事——为了弄清分身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消失而做的实验,苍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当她确信自己不会从他人的视线中消失时,立刻忘了我还在场,露骨地流露出放心的神态,就像残忍的女皇一般俯视着分身的我。她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你一辈子都不可能违背我的意愿了。”
那天晚上,苍子一直无法入睡,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从一开始就不把自己看做一个人。对她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件复制品。优雅和蔼地对待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利用自己罢了。
也许自己真的是原本不存在的人——当和真身一起出现时就会消失的、能量微弱的存在物。可即便这样,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机器人,也不是幽灵。虽然她是真身,苍子也不能容忍她指手画脚地要挟自己。
半夜里,苍子悄悄地坐起身来,凝视着香甜地睡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苍子的睡容。
第一天遇见这个女人时,就不喜欢她。虽然是同一个人,可是苍子对佐佐木苍子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也许那时因为感觉到她一直俯视着自己吧。
苍子明白自己是不能胜过真身的,也许最终自己必须听从她的话。但是不论何事都要听从她的命令却是不可能的。一定要尽可能地钻她的空子。在那天晚上,苍子下定了决心。
和那晚一样,苍子俯身看着毫无防备的她。
假如就这样放任不管,这个人将会怎样呢?会不会死呢?苍子想着。
苍子盯着她的脸,看着看着,突然一个想法浮现在她脑海中。这种时候,苍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头脑聪明、可靠得令人恐惧。
这时,她轻轻发出了声音。难道她恢复意识了?苍子的身体一时间僵硬了,还好,她的眼睛并没有睁开。
必须赶紧。
这样的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了,没有时间犹豫了,苍子劝自己。
苍子翻开她的皮包,找出刚才被她拿走的健康保险证和信用卡,放入自己的包中。然后到她的房间里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把护照、驾照、存折、图章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全部取出,塞在自己的包里。
回到玄关,苍子抱起躺着的她,用力扛在肩头。可是出了玄关没走五步,她就哧溜哧溜地滑了下来。就这么一点距离也要勉勉强强才能搬过去,要搬到公寓楼下,看起来相当困难了。
可是这样也不能找人帮忙。再不快一点,一定会被邻居发现的。
苍子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她的身躯。这时,她轻轻哼了一声。苍子忙低头一看,发现她微微睁开了眼睛。
“……苍子……”
“现在就去医院。你要撑住。”
“……我,这是怎么了……”
“别说了,快趴到我背上来。快点。”
可能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她乖乖地伸手搂住苍子的背,像小孩子似的紧紧抓住,苍子背着她走进电梯。苍子在心里祈祷,但愿别碰到别人。
苍子没有在一楼下,而是在二楼就下了电梯。如果在一楼下电梯,就会被管理员发现的,那就糟了。苍子沿着二楼的走廊走到紧急出口处,从公寓外侧的楼梯出去。外面,雨加雪下得越来越大。苍子走在寒冷的雨中,非常小心地下楼,尽量不让自己滑倒。她沉甸甸地压在苍子背上,越来越重了,苍子托着她双脚的手也越来越吃力,仿佛只要稍微松口气,就会没力气了。
终于走到了楼下,苍子匆忙向公寓后面的小公园走去,大雨迎面扑来,飞进了眼中。她的身体重得让苍子只想扔掉她。苍子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医生告诉她怀孕了的时候,告诫她不能受凉、不能拿重物等等。
苍子好不容易来到了公园,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公园边的亭子里。
苍子把她放在半根原木做的椅子上,然后拼命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这时才发现双手颤抖得厉害。苍子从肩上取下斜背着的自己的和她的皮包,想打开别扣,可是,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打不开包。
“拜托,快点开开。我急着呢。”
苍子低声自言自语,终于打开了包。她取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掏出录像出租店的会员证,确认一遍上面写有自己的姓名、福冈的住所和电话号码。
苍子把会员证塞进她的皮包里,摸到了她的钱包。只迟疑了一会儿,苍子就掏出她的钱包放进自己包中,再把皮包放在她的脚部后,然后站起身来。
再一次看了看她的脸,苍子缩回了无意中伸出的要抚摸她额头的手。
好了,就这样吧。
今后会怎样,不关我的事了。她就这样死去也罢,河见如何待她也好,都不关我的事了。苍子这样告诫自己。
然后,苍子冒着雨,向着公园入口处的公用电话亭走去。
苍子回到牧原家时,全身被雨淋得湿透,牧原看得目瞪口呆。
“你去哪儿了?唉呀,怎么淋成这样啊。苍子,真搞不懂你。”
牧原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拉着苍子进屋。
“都冷得这样了。为什么你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呢?你现在的身体和平日可不一样了呀。你知道我有多么担心吗?”
苍子接过牧原递过来的毛巾,默默地擦去头发上的水珠。
“我想洗个澡……”
“我现在就去放洗澡水,你在暖炉前坐一会儿。”
牧原走进浴室,苍子坐在电暖气边烤着冻僵了的双手,心里想趁着牧原在浴室,必须考虑好该说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刚才她在回来的出租车上想了一阵,但是没有想出一个完美的谎言。
“来,喝茶。”
牧原在身后说,苍子转过身来,牧原递过茶杯。苍子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是绿茶的香味。苍子闻着这香味,河见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河见非常喜欢日本茶再便宜的咖啡、红茶,他都不会发牢骚,偏偏是绿茶,他是非好茶不喝的。
24
“苍子?你在听吗?”
“唉?”
苍子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我在问你去了什么地方。我好担心啊。”
“对不起。”
“你光说对不起,我还是不明白。难道对我不能说吗?”
苍子深深叹了一口气。牧原的追问不无道理。换了立场,苍子也会问他去了哪里吧。但是,现在苍子连好好想一个能说服他的谎话的力气都没有。苦恼之余,她随口说出:
“只不过是去公寓拿些东西罢了。”
“真的?”
牧原的眼中仍然带着怀疑,苍子避开他的视线,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向浴室。虽然牧原还跟在身后说着什么,但苍子只当做没听见,脱下衣服,打开浴室的门,走进温暖的蒸汽中。
苍子全身泡进浴缸中,闭上眼睛。冻僵了的身体慢慢地有了暖意。
她到底怎么了呢?苍子想着。刚才自己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叫了一辆救护车,说有一个女人倒在公园中,想必她现在已经被收容在某家医院里了吧。
苍子向下缩了缩,热水浸到了下巴,她继续思考着。
现在,护士一定在她的皮包中找到了录像出租店的会员证,并和福冈取得联系了吧。河见听到自己的妻子倒在东京的小公园里,他会怎么想呢?不管怎样,明天或后天,河见一定会来东京的。在此之前,她一定会先醒过来的吧。周围的人都叫她河见苍子,那她一定会明白我所做的事。
苍子祈祷,希望河见能在她醒过来之前到达东京。如果能够强行带她回福冈,关进那个公寓,不再让她出门就好了。
苍子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蒸汽弥漫的天花板。
不一定会这么称心如意。虽然有可能,但一切不会那么完美。
当时应该杀了她。
苍子感觉到,脑海中有一个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轻声说。暖和了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寒战。
佐佐木苍子太令人憎恶了。确实是这样,当时都到了“想杀就能杀”的地步了。现在放过了她,也许将来她还会接近苍子吧。为了今后安心生活,当时就应该杀了她。
苍子举起湿漉漉的双手捂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