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曲优美的森林之曲,它使白沙想起 “朝饮花上露,
夜宿松下风”的意境。这是多么奇怪的念头,这几乎是失去
理性的想象
冬日的太阳照进峡谷,翻腾的云浪又不断地把它遮住,无
尽的远山,呈现出一种似睡非睡的慵困之态,漠然地静立在
那里,犹如沉思中的巨人。已将浮云看富贵,别开芳野隔凡
尘,这是产生幻觉的境地。
多么美丽,多么神奇!
白沙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此情此景与石井坑里遍地横尸
的惨烈景象联系在一起,好像那是上一个世纪发生在另一个
星球上的事情。他的印象,是从古代神话中感受而来。他无
法判断,几千年来,人类的互相残杀是否应该。
白沙想站起来,却是有心无力。远处几下模糊的枪声,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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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1·
他向现实靠近了一步,一位村姑的质朴豪爽的面影在他面前
闪动。他计算着,这个峡谷离那个山村不会太远,但他不知
道自己有没有力量找到那个山村。他嗯哼一声,翻转身体,撑
坐起来,但对站立起来信心不足。他信手攀住拐杖粗的一棵
幼树,小树弯曲下来,木质纤维在吱吱断裂,他却借力站了
起来,他依树而立,选择将去的方向,蓦然间呆住了。他恐
惧地发现,在对面山的树丛中,有人正注视着他。
那是一处浓荫蔽日的丛林,似有山路可通。在林木边缘,
有一快卧虎石,那人就坐在石上。显然,这人已观察他许久
了,依稀里,那人向他招手……
白沙绝不迷信,但在这种情况下,跟镜心法师相遇,不
能不使他产生一种宿命感。他们在水西寺第一次相逢时,互
道后会有期,这种偶遇却始料未及,不啻老友相逢。白沙对
镜心和尚产生了一种信托感:法师招呼白沙坐在卧虎石上,象
当年游水西寺一样,飨之以麻饼,并提议他到镜心寺小住。白
沙当然求之不得。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块麻饼,留半块放在
袋中。以备急需,这是他突围七天养成的习惯。他问法师为
何在此,镜心说他到东流山战地超度亡魂归来,但神态淡泊,
了无哀伤。“法师,这次惨败,也许应了你的偈语,对此结局,
法师还有无新偈见示?”
“胜者未胜,败者未败,事无结局。”镜心笑笑,“佛说:
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人生劫数,与生俱来,无可逃避。你
身为记者,博览群书,才思虽敏,悟性欠高。”
白沙无语,他觉得镜心所说玄妙,不易看透,似懂非懂。
镜心也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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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远处又传来阵阵枪声,说明对突围者们的搜捕仍在紧张
地进行着。镜心手捻佛珠,无动于衷。白沙耐不住了:
“法师!你对这次惨变,真的置身事外吗?”
“方外之人,自然超乎世外,我对人类相残,无喜无悲。”
“恕我直言,法师乃半路出家,对尘世沧桑未必忘怀
……”
镜心笑指一株马尾松:“种子不死,焉有树存?”
白沙书生意气勃发,忘记了自身处境,产生了一种抗辩
的激情:“有树存焉,种子才得不死。”
法师为之瞠目,却无怒意,然后微笑:“白沙先生还是个
心神宣朗的人,我将玄奘西天取经时,我佛如来对他的训诫
告诉你:‘弟子听言:你东土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欺,
不遵佛教,不向善缘,故皆堕落幽冥,变成物类。虽有孔丘
仁人之教,曾未有放辟邪侈之徒?总难逃脱灾孽。我有三藏
真经,一藏说天,一藏说地,一藏度世。’我想,白沙先生,
在住寺期间,不妨诵读。”
“法师知道,我们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恐语意相悖。
反使法师不快。”
“十四年前,我也是无神论者。”
“在水西寺时,法师说过出家的原因。”
“我从人间苦海中来,深知世态之炎凉,人性之丑恶,痛
苦莫名。那时我正欲纵崖自毁,幸遇慧海长老指点迷津。他
说:天地皆空,人生皆幻,世情嗜欲,悉伐性之斧斤;富贵
功名,皆迷心之鸩毒。纵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亦身外之浮
云,且无而始有,有而必无,人生自有乐境,何必维系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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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3·
羁延岁月,何不寻清幽之谷,依深穴之岩,澄心静虑,修身
养性。我自此超脱人生苦海,回首立于岸上,静观人间之纷
争:正剧、喜剧、悲剧、闹剧、壮剧,世事如棋局局翻新。你
虽身为记者,因身在尘寰,不能超脱物外,故对世事,管窥
蠡测,终乏大观……”
白沙没有研究过佛教,但他知道所有宗教都是唯心主义
的谬说,麻醉人民的鸦片,是消磨斗志的鸩毒。他不愿直说
出来。面对镜心和尚的白须红颜,气象端凝的神态,不由生
出一种敬畏之感:这似乎是一个超然于岁月之外的人物,不
象是六十一岁的人,倒象一百六十一岁的人。他试探地反驳:
“迷信绝非科学。”
“佛学绝非迷信!”
“善男信女,香客、施主,求神拜佛,虔诚有加。能说不
是迷信?”
“他们信佛并不知佛……你看他们奉献牺牲祈求什么?求
富贵,求荣华,求子孙,求安宁,求长寿……”
“这不是正常的吗?”
“这正是佛所反对的,佛讲 ‘四谛’ ‘八正道’ ‘十二因
缘’。佛,觉悟也,无欲求也!向佛求福求利,这是人间的悲
剧,更是人间喜剧,所以我从来不做道场,不做法事……”
“那么,你怎么普渡众生?”
“人类总是你骗我,我骗你,欺人自欺。”
“你描绘了一幅人间丑陋的图画。”
“你只要站在人类之上,从云端俯瞰,你就非常清楚,所
以我只能劝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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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你对人类失去了信心!并且失去了是非观念,模糊了高
尚与卑下,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这是你与陆会长的根本区
别!他是有立场的,在抗敌时他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上,在
国共争端中他站在新四军的立场!……”
“所以他当局者迷,他是名副其实的爱国人士,并不是真
正的教徒。”
“正因为他有立场,所以才能明辨是非!”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正因为各有立场!”
“没有立场,难言是非!”
“只有站在原告被告之上,才能公正。”
镜心说完微微一笑,然后向山路上一指:“我的徒弟来接
我了。佛说无诤,我倒喜欢与你论争。”
“那么说法师并不全遵佛教,还是有自己的立场的,倒象
是个隐士!”
“我更是个哲人,因为我在著作一部 《人生启示录》,我
需要你的反证!”
镜心寺的小沙弥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二 白沙的突围日记
1月 20日,晴,于镜心寺
战地日记,从 13日分散突围开始,就结束了。
七天来的历险和奇遇,真可以记述成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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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5·
由于一种特殊的机缘,我现在蹲伏在最安全的
地方。我想,在数千人的突围生活中,也许只有我
处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里。
我是个无神论者,却成了镜心法师的密友。在
危机四伏的突围路上,由于偶然,躲进这佛天神界
里来,并且有闲情逸致,来记述我的 《突围历险
记》。
我记得,德国的伟大诗人歌德,曾经写过这样
一首格言诗:
痛苦留给你的一切,
请你细加回味;
苦难已经过去,
回味就变成甘美。
我不知道,我的苦难是否已经过去,但至少,现
在是安全的。我现在,在茶足饭饱睡够之后,在镜
心法师的方丈后面,夹墙式的密室里,在明亮的煤
油泡子灯下,用工整的蝇头小楷记述这几天的经历。
我不迷信,不相信奇迹,却相信机缘。
在上海一个办报的同事,因急事驾车上街,撞
伤了一个姑娘,这本是一件祸事,一件憾事。他不
断地到医院去探望这位受害者,向她致歉,给她宽
慰。结果,这个姑娘竟成了他的美丽贤惠的妻子。
传奇式的一桩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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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刚刚写了五页突围经过,镜心法师来找我聊天。
这位方外之人并不在方外,我发现我们两人,都有
着强烈的征服欲:他想把我当作芸芸众生,诱上他
的慈航,普渡到神天佛界里去;而我呢,凭我掌握
的理论和当记者的争辩癖,拼命想把他拖回红尘。
我自认为握有马列主义的战无不胜的法宝,不
需要三问,就足以使这位唯心论者举手投降。但很
快就发现我错了,我并没有真正懂得马列主义,只
是一知半解,反而陷入自我矛盾之中。
我最初认识镜心和尚,也是由于一种机缘。
那是去年 10月上旬,日寇第十五师团和一一六
师团各一部,约万余人,扫荡皖南。其中一路约五
千人,由铜陵、繁昌、南陵出犯,直扑云岭。那时
叶军长在汀潭指挥作战,歼敌数百,敌受挫后,扭
头向东,经大岭、小岭,奔袭泾县,五十二师弃城
而逃。我军尾追而至,由南关攻入城,敌退往南陵。
我随军采访之余,西渡青弋江,到有名的水西
山寻幽览胜。在明清两代,这里是文人学者荟萃之
地,“泾水之西讲学开,一时学者轰如雷”。那时王
阳明先生的理学盛行江南,县人借水西三寺讲学,从
者如云,三寺无法容纳,先后构筑学舍五十间,合
称水西精舍。旧址尚存。
“经川三百城,若耶羞见之”。这是李白盛赞青
弋江诗情画意、美不胜收之句。
我就在宝胜寺 (谷称水西庙)的大殿旁的茶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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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7·
里,遇见了这位高艺僧——静心法师。
那时,他正独自坐在一角的茶座上,悠然自得
地品一杯屯绿茶。我穿着新四军军装,颇引人注目,
他立即向我打招呼:
“请这边坐!”
我向他走过去。这位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和尚,很
能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坦然地坐在他的对面。茶棚的侍者也给我端
来一杯绿茶。他向我打听泾县之战的战况,我无保
留地向他作了介绍。从他的提问,我就发觉他是军
事内行!
“他仪表不凡,大约有六十来岁,秃顶长髯,相
貌堂堂,正如古典小说中所描写的:站如松,坐如
钟,走如风。
“你虽然是方外之人!”我有点冒昧地说,“看样
子倒象是个军人!”
他手捻长须,微微一笑。我的观察力使他颇为
赞赏:
“你的眼力不错。你虽然穿着军装,骨子里却是
文人!”
我也微微一笑:“法师的眼力也不错,我的确是
以笔代枪。”
“那么,你是战地记者了?”
我表示了应有的惊讶,供认了我的身份。
“我是名符其实的半路出家,所以我有两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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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睛。”
“一重看人世,一重看佛界?”
他又笑了:“你的悟性很高。”
由于我们的坦直和毫无隐讳的问答,颇有一见
如故之慨,都愿以诚相报。我们未及深谈,他就邀
我去游览山景。我指着水西庙,问他的方丈是不是
在那里。他说他的宝寺在放牛郎山,名叫镜心禅寺。
放牛郎山是博道岭的最高峰,地甚偏僻,荒山野寺,
我预言不可能造访。他却说:“有缘千里可相聚,没
有不可能的事。”
我对不了解的事物,总抱有一种神秘感和职业
性的好奇心,便不揣冒昧,问他为何忽然看破红尘。
他向我和盘托出他的生活隐秘。初次见面,相
知甚浅,他为什么向我讲这些?我无法理解,我是
一个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四军成员,一个素昧平生的
记者,不应该是他倾诉衷肠的理想对象。出家之人
最讲澄心净虑,修身养性,也不会是由于寂寞而找
人消遣,那么为什么?因为我既是文人又是军人?
他告诉我,在革命军北伐时期,他是吴大帅
(吴佩孚)手下的混成旅长,他和革命军的四军十二
师师长张发奎,和北洋军平江镇守使、吴佩孚的干
将混成旅长陆沄同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三期生,
比顾祝同、上官云相、叶挺早三期。他的混成旅本
来是吴佩孚十分倚重的力量,在关键时刻,他却出
家当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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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9·
原因是:陆沄平江兵败自杀,死在张发奎和叶
挺的攻击之中;这种同学间的互相残杀,使他倍感
惆怅。
这种同学间相残并不奇怪。古时孙膑庞涓同学
于鬼谷子门下,马陵之战便是悲剧的终结。北伐之
后,十年内战,黄埔同学,也在战场上你冲我杀。镜
心和尚甚至预言,顾祝同、上官云相和叶挺这三同
学,也会刀兵相向。
由这种原因看破红尘,大可不必。第二个原因,
倒还值得深思。他的爱妾跟他最信任的副官,裹携
他的半生积蓄私奔他乡,临行前还给了他一枪,幸
而未中要害。活了性命,却杀死了他的灵魂,他记
起 《红楼梦》里那段话:“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
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
茫茫大地真干净。”于是,他便到了放牛郎山间,在
镜心寺修身养性,潜心于琴棋书画,寄情山水与世
无争。
茶足之后,他邀我攀登水西主峰,未想到他登
山如履平地,我勉强跟上。未及绝顶,我已大汗淋
漓,气喘吁吁,脱衣摘帽,坐在蛇行路边的岩石上
歇息。他不等我,兀自立于峰巅,四周环视。那天
正是旧历九月初十,此地有重阳登高的风俗。据县
志所载:“从九月初三起,便相率登山,红男绿女,
不绝于道,至九日,反阒无人。”我与镜心,并立于
峰顶,皖南秋色,果然绝佳,举目瞩望,一片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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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的风光,更加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远方群山连绵,
巍峨高耸,参差不齐的峰巅,刺破蓝天;青弋江象
一条闪光的暗绿色的巨蟒,从群山的深谷夹缝中,蜿
蜒而出,江流两岸,植被稀疏,铺着鱼鳞似的梯田,
一排排的乌桕树,残叶犹存,正象紫红色的花朵,而
那一簇簇白豌豆似的果实,点缀其间。岸边芦苇,一
片淡黄,白色的芦花,像一片落雪覆盖其上;蓝色
的江流上,渔船、竹筏、帆影,两边衬托着宽窄不
一、色彩各异的布满鹅卵石的沙滩。
在黄色的橡树、红色的枫树、青色的香樟树、绿
色的竹丛掩映之中,露出山村的白色墙壁和灰色的
屋顶。打谷场上的稻草垛,小溪边的洗衣女,林间
的猎人、樵夫,山丘边的羊群,在池塘里打滚的水
牛,都历历在目。
脚下落叶铺地,枯草柔软而富有弹性,犹如好
客的主人为游客铺设的彩色地毯。金黄的野菊,在
枯草中仰起嘻笑的小脸。成双成对的蝴蝶翩翩飞舞,
好象丝毫也不知道几阵霜风之后,它们的末日就会
降临。
在高空,有一排远行的大雁,一路悲啼着斜向
南方,给大地撒下一片苍凉。青弋江上轻鸥来往飞
翔,在绛色的船帆间点缀出片片白影。
皖南!以佳丽的秋色,向游客们炫耀它的丰富
多彩,显示它的迷人的魅力。
我虽然缺少诗人的浪漫气质,却也不禁为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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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1·
诗如画的景色所陶醉,不由得心扉顿开。
“据说唐宣宗云游方外,在水西寺隐居了很久。”
我对出神入化的镜心提出疑问,“可靠吗?”
“当然可靠。你不见水西寺有他的题诗吗?”镜
心说得很肯定:
那题诗是:
大殿连云接赏溪,
钟声还与鼓声齐。
长安若问江南事,
报道风光在水西。
“这诗平淡无奇,也许是别人伪托。”
“皇帝嘛,也就靠他的身份流传了。”镜心察觉
我的怀疑,进一步证实说,宣宗跟黄蘖禅师有一首
观瀑布联句还是很有气势的:
禅师:千岩万壑不辞劳,
宣宗:远看方知出处高。
禅师:溪涧岂能留得住?
宣宗:终归大海作波涛。
出处高,作波涛,的确有点皇帝气味,我表示
赞同。我发现镜心知识渊博,而且健谈。他说他熟
读诸子百家,并不独尊佛教。此时已是 11时5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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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秋阳当头,仍然有点灸人。镜心忽然指着不远的山
头,那里有一棵近似黄山十大名松之一的蒲团松,独
立山巅,破石而生,枝干苍劲,形态优美。他说肚
子饿了,到古松下吃点东西,还好睡个午觉。
来到松下,他从怀中掏出两块微温的麻饼,一
人一块,吃完无多,名符其实的点心。我对这棵独
松无限神往。曾记得巴尔扎克写过,“天下之美,莫
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
可是,我却觉得天下之美,莫过于挺立山巅的独松。
普希金也曾把美女比作高岗上的白杨。白杨,无论
如何,也不能与这棵风姿绰约的美妙苍劲而又生意
盎然的独松相比。它傲视着蔚蓝的苍穹,抚摸着流
云,在山风中飒飒地响着。它使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在风雪怒吼的冬天,在暴雨狂袭的夜晚,在电闪雷
鸣的黄昏,它针呈现出多么勇敢多么顽强的雄姿?它
是一团永不飘散的绿云,它是阅尽人间沧桑的长者,
它是叱咤风云的斗士,它是婉约柔顺的娴静的少女!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公平的。”我不由
地望松慨叹,“难怪屈原发出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不平的呼声了。象这棵独
松,如果处在游览胜地,它可以成为万松之首,可
是,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寂的山顶,也只能是 ‘贫女
如花只镜知’了。”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就象泾川之上,桃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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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3·
原是荒凉之处,有了李白赠汪伦诗之后,加以附
会①,而成佳境。故人间皆骗局。”
我与镜心分手时,相邀后会有期。今果应验。
镜心在泾县士绅名流中颇有影响,当地驻军也
深知其过去,无论专署、县府、保安团队,都对他
表示出应有的尊重。我藏镜心禅寺,相对来说,比
较安全。
镜心来访,使我产生了一种折服他的欲望,但
也有些心虚。我没有研究过宗教,很难知己知彼,有
可能自陷罗网。对于哲学,我懂得太少太少了。
我是读过历史的,按我对宗教的简单理解:佛
教无非是宣传因果报应,以此来抹杀阶级的不平等,
对革命人民来说,那是一种麻醉剂。就是佛教的各
个宗派,也都互相攻讦,互相拆穿,你说我是谎吉,
我说你是骗子。用 “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自欺之
法,强迫你把无幻化为有。
未想到镜心此来,并非争辩信仰,而是向我询
问皖南失败经过。可惜,我对此次行动知之甚少。但
① 泾川豪士汪伦写信邀李白到泾县,信曰:“此地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
李白好酒,欣然而至,不见桃花,也不见酒店。汪伦说:“十里桃花者系
指十里之外有桃花潭;万家酒店者,系指潭西有万姓酒店。”李白听罢,
自知上当,大笑不已,虽有几分骗局,盛情可嘉,才有 “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从此桃花潭驰名于世,传为文坛佳话。至
于 “踏歌岸阁”“酌月楼”等景物,都是后人所建,招徕游人。天下名胜,
伪托颇多,万人凭吊的名墓,掘开往往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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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镜心提出我军危难之时,失去一个得救的契机,使
我震骇莫名,似乎成败纯属偶然。他给我看一张自
绘地图,我看不懂。他说,从百步坑往东七百米处,
有一暗沟。沟口狭窄,为茂密的荆榛掩蔽,沟长达
二华里,钻出长沟,即是丕岭东麓 (地名记不清
了)要打可拊丕岭守军之背,要走可过水浅河窄的
榔桥河。我不谙地理,却知道这正是一支队突围而
出的方向。当时百步坑会议确定返回,西取高岭,这
是多么可惜。如果林志超在此,当有精采之笔。惜
我对军事无知,引不起谈兴,只好下棋,我连连败
北。镜心扫兴而归。
三 突 围 日 记 续
元月 22日,镜心寺
镜心寺不大,没有香火旺盛的那些大庙的庄严,
庙门两边没有两三丈高的四大天王,哼哈二将,“大
雄宝殿”也不金碧辉粕。但也不算太小。释迦牟尼
佛端坐在莲花座上,也足有两丈来高。大殿两侧有
四间厢房,可供少数香客留宿之用。穿过大殿,还
有一个小小的后院,两株古柏,两间小库房,锅灶
也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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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5·
大殿前是一个小院,有四棵古松两棵银杏,还
有小小的花圃。只是严冬季节,并无花开。
红色的山门紧闭。山路上有人很远就可以看得
清楚。我可以在院里与镜心法师活动,一接到小沙
弥的告警,躲藏起来也很从容。
这两天来,我继续记述我的历险,并且继续我
和镜心法帅的思辩。我们从高高的墙上,向南望去,
一座插天的高峰,那是就海拔一千多米的赤坑山了!
“白沙先生!你知道这山是冷却的岩浆,”镜心
法师似乎又从另一个方向来向我的唯物主义展开攻
击,“你知道岩浆是怎么来的吗?谁制造了它?”
“恐怕任何人也不能制造它,它是自在之物。”
“看,你已经进入玄学中去了, ‘自在’是什么
意思?自然存在吗?你是唯物论者,却不知道造物
主是谁!……”
“我的确不知道,”我承认说,“但不能说别人也
不知道,今天不知道,但不能说明天也不知道。世
界是可知的呀!……”
“你只对了一半,”法师说,“我却说世界是不可
知的,大概也对了一半。但到终极——其实,既无
所始,也无所终——还是不可知!因为可知是有限
的,不可知是无限的!……”
“请举例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