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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事变

_47 黎汝清(当代)
  这是一曲优美的森林之曲,它使白沙想起 “朝饮花上露,
  夜宿松下风”的意境。这是多么奇怪的念头,这几乎是失去
  理性的想象
  冬日的太阳照进峡谷,翻腾的云浪又不断地把它遮住,无
  尽的远山,呈现出一种似睡非睡的慵困之态,漠然地静立在
  那里,犹如沉思中的巨人。已将浮云看富贵,别开芳野隔凡
  尘,这是产生幻觉的境地。
  多么美丽,多么神奇!
  白沙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此情此景与石井坑里遍地横尸
  的惨烈景象联系在一起,好像那是上一个世纪发生在另一个
  星球上的事情。他的印象,是从古代神话中感受而来。他无
  法判断,几千年来,人类的互相残杀是否应该。
  白沙想站起来,却是有心无力。远处几下模糊的枪声,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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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1·
  他向现实靠近了一步,一位村姑的质朴豪爽的面影在他面前
  闪动。他计算着,这个峡谷离那个山村不会太远,但他不知
  道自己有没有力量找到那个山村。他嗯哼一声,翻转身体,撑
  坐起来,但对站立起来信心不足。他信手攀住拐杖粗的一棵
  幼树,小树弯曲下来,木质纤维在吱吱断裂,他却借力站了
  起来,他依树而立,选择将去的方向,蓦然间呆住了。他恐
  惧地发现,在对面山的树丛中,有人正注视着他。
  那是一处浓荫蔽日的丛林,似有山路可通。在林木边缘,
  有一快卧虎石,那人就坐在石上。显然,这人已观察他许久
  了,依稀里,那人向他招手……
  白沙绝不迷信,但在这种情况下,跟镜心法师相遇,不
  能不使他产生一种宿命感。他们在水西寺第一次相逢时,互
  道后会有期,这种偶遇却始料未及,不啻老友相逢。白沙对
  镜心和尚产生了一种信托感:法师招呼白沙坐在卧虎石上,象
  当年游水西寺一样,飨之以麻饼,并提议他到镜心寺小住。白
  沙当然求之不得。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块麻饼,留半块放在
  袋中。以备急需,这是他突围七天养成的习惯。他问法师为
  何在此,镜心说他到东流山战地超度亡魂归来,但神态淡泊,
  了无哀伤。“法师,这次惨败,也许应了你的偈语,对此结局,
  法师还有无新偈见示?”
  “胜者未胜,败者未败,事无结局。”镜心笑笑,“佛说:
  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人生劫数,与生俱来,无可逃避。你
  身为记者,博览群书,才思虽敏,悟性欠高。”
  白沙无语,他觉得镜心所说玄妙,不易看透,似懂非懂。
  镜心也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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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又传来阵阵枪声,说明对突围者们的搜捕仍在紧张
  地进行着。镜心手捻佛珠,无动于衷。白沙耐不住了:
  “法师!你对这次惨变,真的置身事外吗?”
  “方外之人,自然超乎世外,我对人类相残,无喜无悲。”
  “恕我直言,法师乃半路出家,对尘世沧桑未必忘怀
  ……”
  镜心笑指一株马尾松:“种子不死,焉有树存?”
  白沙书生意气勃发,忘记了自身处境,产生了一种抗辩
  的激情:“有树存焉,种子才得不死。”
  法师为之瞠目,却无怒意,然后微笑:“白沙先生还是个
  心神宣朗的人,我将玄奘西天取经时,我佛如来对他的训诫
  告诉你:‘弟子听言:你东土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欺,
  不遵佛教,不向善缘,故皆堕落幽冥,变成物类。虽有孔丘
  仁人之教,曾未有放辟邪侈之徒?总难逃脱灾孽。我有三藏
  真经,一藏说天,一藏说地,一藏度世。’我想,白沙先生,
  在住寺期间,不妨诵读。”
  “法师知道,我们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恐语意相悖。
  反使法师不快。”
  “十四年前,我也是无神论者。”
  “在水西寺时,法师说过出家的原因。”
  “我从人间苦海中来,深知世态之炎凉,人性之丑恶,痛
  苦莫名。那时我正欲纵崖自毁,幸遇慧海长老指点迷津。他
  说:天地皆空,人生皆幻,世情嗜欲,悉伐性之斧斤;富贵
  功名,皆迷心之鸩毒。纵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亦身外之浮
  云,且无而始有,有而必无,人生自有乐境,何必维系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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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3·
  羁延岁月,何不寻清幽之谷,依深穴之岩,澄心静虑,修身
  养性。我自此超脱人生苦海,回首立于岸上,静观人间之纷
  争:正剧、喜剧、悲剧、闹剧、壮剧,世事如棋局局翻新。你
  虽身为记者,因身在尘寰,不能超脱物外,故对世事,管窥
  蠡测,终乏大观……”
  白沙没有研究过佛教,但他知道所有宗教都是唯心主义
  的谬说,麻醉人民的鸦片,是消磨斗志的鸩毒。他不愿直说
  出来。面对镜心和尚的白须红颜,气象端凝的神态,不由生
  出一种敬畏之感:这似乎是一个超然于岁月之外的人物,不
  象是六十一岁的人,倒象一百六十一岁的人。他试探地反驳:
  “迷信绝非科学。”
  “佛学绝非迷信!”
  “善男信女,香客、施主,求神拜佛,虔诚有加。能说不
  是迷信?”
  “他们信佛并不知佛……你看他们奉献牺牲祈求什么?求
  富贵,求荣华,求子孙,求安宁,求长寿……”
  “这不是正常的吗?”
  “这正是佛所反对的,佛讲 ‘四谛’ ‘八正道’ ‘十二因
  缘’。佛,觉悟也,无欲求也!向佛求福求利,这是人间的悲
  剧,更是人间喜剧,所以我从来不做道场,不做法事……”
  “那么,你怎么普渡众生?”
  “人类总是你骗我,我骗你,欺人自欺。”
  “你描绘了一幅人间丑陋的图画。”
  “你只要站在人类之上,从云端俯瞰,你就非常清楚,所
  以我只能劝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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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你对人类失去了信心!并且失去了是非观念,模糊了高
  尚与卑下,正义与非正义的界限!这是你与陆会长的根本区
  别!他是有立场的,在抗敌时他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上,在
  国共争端中他站在新四军的立场!……”
  “所以他当局者迷,他是名副其实的爱国人士,并不是真
  正的教徒。”
  “正因为他有立场,所以才能明辨是非!”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正因为各有立场!”
  “没有立场,难言是非!”
  “只有站在原告被告之上,才能公正。”
  镜心说完微微一笑,然后向山路上一指:“我的徒弟来接
  我了。佛说无诤,我倒喜欢与你论争。”
  “那么说法师并不全遵佛教,还是有自己的立场的,倒象
  是个隐士!”
  “我更是个哲人,因为我在著作一部 《人生启示录》,我
  需要你的反证!”
  镜心寺的小沙弥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二 白沙的突围日记
  1月 20日,晴,于镜心寺
  战地日记,从 13日分散突围开始,就结束了。
  七天来的历险和奇遇,真可以记述成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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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5·
  由于一种特殊的机缘,我现在蹲伏在最安全的
  地方。我想,在数千人的突围生活中,也许只有我
  处在这种安静的环境里。
  我是个无神论者,却成了镜心法师的密友。在
  危机四伏的突围路上,由于偶然,躲进这佛天神界
  里来,并且有闲情逸致,来记述我的 《突围历险
  记》。
  我记得,德国的伟大诗人歌德,曾经写过这样
  一首格言诗:
  痛苦留给你的一切,
  请你细加回味;
  苦难已经过去,
  回味就变成甘美。
  我不知道,我的苦难是否已经过去,但至少,现
  在是安全的。我现在,在茶足饭饱睡够之后,在镜
  心法师的方丈后面,夹墙式的密室里,在明亮的煤
  油泡子灯下,用工整的蝇头小楷记述这几天的经历。
  我不迷信,不相信奇迹,却相信机缘。
  在上海一个办报的同事,因急事驾车上街,撞
  伤了一个姑娘,这本是一件祸事,一件憾事。他不
  断地到医院去探望这位受害者,向她致歉,给她宽
  慰。结果,这个姑娘竟成了他的美丽贤惠的妻子。
  传奇式的一桩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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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6·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刚刚写了五页突围经过,镜心法师来找我聊天。
  这位方外之人并不在方外,我发现我们两人,都有
  着强烈的征服欲:他想把我当作芸芸众生,诱上他
  的慈航,普渡到神天佛界里去;而我呢,凭我掌握
  的理论和当记者的争辩癖,拼命想把他拖回红尘。
  我自认为握有马列主义的战无不胜的法宝,不
  需要三问,就足以使这位唯心论者举手投降。但很
  快就发现我错了,我并没有真正懂得马列主义,只
  是一知半解,反而陷入自我矛盾之中。
  我最初认识镜心和尚,也是由于一种机缘。
  那是去年 10月上旬,日寇第十五师团和一一六
  师团各一部,约万余人,扫荡皖南。其中一路约五
  千人,由铜陵、繁昌、南陵出犯,直扑云岭。那时
  叶军长在汀潭指挥作战,歼敌数百,敌受挫后,扭
  头向东,经大岭、小岭,奔袭泾县,五十二师弃城
  而逃。我军尾追而至,由南关攻入城,敌退往南陵。
  我随军采访之余,西渡青弋江,到有名的水西
  山寻幽览胜。在明清两代,这里是文人学者荟萃之
  地,“泾水之西讲学开,一时学者轰如雷”。那时王
  阳明先生的理学盛行江南,县人借水西三寺讲学,从
  者如云,三寺无法容纳,先后构筑学舍五十间,合
  称水西精舍。旧址尚存。
  “经川三百城,若耶羞见之”。这是李白盛赞青
  弋江诗情画意、美不胜收之句。
  我就在宝胜寺 (谷称水西庙)的大殿旁的茶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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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7·
  里,遇见了这位高艺僧——静心法师。
  那时,他正独自坐在一角的茶座上,悠然自得
  地品一杯屯绿茶。我穿着新四军军装,颇引人注目,
  他立即向我打招呼:
  “请这边坐!”
  我向他走过去。这位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和尚,很
  能引起我的好奇心。
  我坦然地坐在他的对面。茶棚的侍者也给我端
  来一杯绿茶。他向我打听泾县之战的战况,我无保
  留地向他作了介绍。从他的提问,我就发觉他是军
  事内行!
  “他仪表不凡,大约有六十来岁,秃顶长髯,相
  貌堂堂,正如古典小说中所描写的:站如松,坐如
  钟,走如风。
  “你虽然是方外之人!”我有点冒昧地说,“看样
  子倒象是个军人!”
  他手捻长须,微微一笑。我的观察力使他颇为
  赞赏:
  “你的眼力不错。你虽然穿着军装,骨子里却是
  文人!”
  我也微微一笑:“法师的眼力也不错,我的确是
  以笔代枪。”
  “那么,你是战地记者了?”
  我表示了应有的惊讶,供认了我的身份。
  “我是名符其实的半路出家,所以我有两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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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8·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睛。”
  “一重看人世,一重看佛界?”
  他又笑了:“你的悟性很高。”
  由于我们的坦直和毫无隐讳的问答,颇有一见
  如故之慨,都愿以诚相报。我们未及深谈,他就邀
  我去游览山景。我指着水西庙,问他的方丈是不是
  在那里。他说他的宝寺在放牛郎山,名叫镜心禅寺。
  放牛郎山是博道岭的最高峰,地甚偏僻,荒山野寺,
  我预言不可能造访。他却说:“有缘千里可相聚,没
  有不可能的事。”
  我对不了解的事物,总抱有一种神秘感和职业
  性的好奇心,便不揣冒昧,问他为何忽然看破红尘。
  他向我和盘托出他的生活隐秘。初次见面,相
  知甚浅,他为什么向我讲这些?我无法理解,我是
  一个共产党领导下的新四军成员,一个素昧平生的
  记者,不应该是他倾诉衷肠的理想对象。出家之人
  最讲澄心净虑,修身养性,也不会是由于寂寞而找
  人消遣,那么为什么?因为我既是文人又是军人?
  他告诉我,在革命军北伐时期,他是吴大帅
  (吴佩孚)手下的混成旅长,他和革命军的四军十二
  师师长张发奎,和北洋军平江镇守使、吴佩孚的干
  将混成旅长陆沄同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三期生,
  比顾祝同、上官云相、叶挺早三期。他的混成旅本
  来是吴佩孚十分倚重的力量,在关键时刻,他却出
  家当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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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49·
  原因是:陆沄平江兵败自杀,死在张发奎和叶
  挺的攻击之中;这种同学间的互相残杀,使他倍感
  惆怅。
  这种同学间相残并不奇怪。古时孙膑庞涓同学
  于鬼谷子门下,马陵之战便是悲剧的终结。北伐之
  后,十年内战,黄埔同学,也在战场上你冲我杀。镜
  心和尚甚至预言,顾祝同、上官云相和叶挺这三同
  学,也会刀兵相向。
  由这种原因看破红尘,大可不必。第二个原因,
  倒还值得深思。他的爱妾跟他最信任的副官,裹携
  他的半生积蓄私奔他乡,临行前还给了他一枪,幸
  而未中要害。活了性命,却杀死了他的灵魂,他记
  起 《红楼梦》里那段话:“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
  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
  茫茫大地真干净。”于是,他便到了放牛郎山间,在
  镜心寺修身养性,潜心于琴棋书画,寄情山水与世
  无争。
  茶足之后,他邀我攀登水西主峰,未想到他登
  山如履平地,我勉强跟上。未及绝顶,我已大汗淋
  漓,气喘吁吁,脱衣摘帽,坐在蛇行路边的岩石上
  歇息。他不等我,兀自立于峰巅,四周环视。那天
  正是旧历九月初十,此地有重阳登高的风俗。据县
  志所载:“从九月初三起,便相率登山,红男绿女,
  不绝于道,至九日,反阒无人。”我与镜心,并立于
  峰顶,皖南秋色,果然绝佳,举目瞩望,一片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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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0·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的风光,更加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远方群山连绵,
  巍峨高耸,参差不齐的峰巅,刺破蓝天;青弋江象
  一条闪光的暗绿色的巨蟒,从群山的深谷夹缝中,蜿
  蜒而出,江流两岸,植被稀疏,铺着鱼鳞似的梯田,
  一排排的乌桕树,残叶犹存,正象紫红色的花朵,而
  那一簇簇白豌豆似的果实,点缀其间。岸边芦苇,一
  片淡黄,白色的芦花,像一片落雪覆盖其上;蓝色
  的江流上,渔船、竹筏、帆影,两边衬托着宽窄不
  一、色彩各异的布满鹅卵石的沙滩。
  在黄色的橡树、红色的枫树、青色的香樟树、绿
  色的竹丛掩映之中,露出山村的白色墙壁和灰色的
  屋顶。打谷场上的稻草垛,小溪边的洗衣女,林间
  的猎人、樵夫,山丘边的羊群,在池塘里打滚的水
  牛,都历历在目。
  脚下落叶铺地,枯草柔软而富有弹性,犹如好
  客的主人为游客铺设的彩色地毯。金黄的野菊,在
  枯草中仰起嘻笑的小脸。成双成对的蝴蝶翩翩飞舞,
  好象丝毫也不知道几阵霜风之后,它们的末日就会
  降临。
  在高空,有一排远行的大雁,一路悲啼着斜向
  南方,给大地撒下一片苍凉。青弋江上轻鸥来往飞
  翔,在绛色的船帆间点缀出片片白影。
  皖南!以佳丽的秋色,向游客们炫耀它的丰富
  多彩,显示它的迷人的魅力。
  我虽然缺少诗人的浪漫气质,却也不禁为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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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1·
  诗如画的景色所陶醉,不由得心扉顿开。
  “据说唐宣宗云游方外,在水西寺隐居了很久。”
  我对出神入化的镜心提出疑问,“可靠吗?”
  “当然可靠。你不见水西寺有他的题诗吗?”镜
  心说得很肯定:
  那题诗是:
  大殿连云接赏溪,
  钟声还与鼓声齐。
  长安若问江南事,
  报道风光在水西。
  “这诗平淡无奇,也许是别人伪托。”
  “皇帝嘛,也就靠他的身份流传了。”镜心察觉
  我的怀疑,进一步证实说,宣宗跟黄蘖禅师有一首
  观瀑布联句还是很有气势的:
  禅师:千岩万壑不辞劳,
  宣宗:远看方知出处高。
  禅师:溪涧岂能留得住?
  宣宗:终归大海作波涛。
  出处高,作波涛,的确有点皇帝气味,我表示
  赞同。我发现镜心知识渊博,而且健谈。他说他熟
  读诸子百家,并不独尊佛教。此时已是 11时5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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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2·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秋阳当头,仍然有点灸人。镜心忽然指着不远的山
  头,那里有一棵近似黄山十大名松之一的蒲团松,独
  立山巅,破石而生,枝干苍劲,形态优美。他说肚
  子饿了,到古松下吃点东西,还好睡个午觉。
  来到松下,他从怀中掏出两块微温的麻饼,一
  人一块,吃完无多,名符其实的点心。我对这棵独
  松无限神往。曾记得巴尔扎克写过,“天下之美,莫
  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
  可是,我却觉得天下之美,莫过于挺立山巅的独松。
  普希金也曾把美女比作高岗上的白杨。白杨,无论
  如何,也不能与这棵风姿绰约的美妙苍劲而又生意
  盎然的独松相比。它傲视着蔚蓝的苍穹,抚摸着流
  云,在山风中飒飒地响着。它使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在风雪怒吼的冬天,在暴雨狂袭的夜晚,在电闪雷
  鸣的黄昏,它针呈现出多么勇敢多么顽强的雄姿?它
  是一团永不飘散的绿云,它是阅尽人间沧桑的长者,
  它是叱咤风云的斗士,它是婉约柔顺的娴静的少女!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公平的。”我不由
  地望松慨叹,“难怪屈原发出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不平的呼声了。象这棵独
  松,如果处在游览胜地,它可以成为万松之首,可
  是,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寂的山顶,也只能是 ‘贫女
  如花只镜知’了。”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就象泾川之上,桃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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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3·
  原是荒凉之处,有了李白赠汪伦诗之后,加以附
  会①,而成佳境。故人间皆骗局。”
  我与镜心分手时,相邀后会有期。今果应验。
  镜心在泾县士绅名流中颇有影响,当地驻军也
  深知其过去,无论专署、县府、保安团队,都对他
  表示出应有的尊重。我藏镜心禅寺,相对来说,比
  较安全。
  镜心来访,使我产生了一种折服他的欲望,但
  也有些心虚。我没有研究过宗教,很难知己知彼,有
  可能自陷罗网。对于哲学,我懂得太少太少了。
  我是读过历史的,按我对宗教的简单理解:佛
  教无非是宣传因果报应,以此来抹杀阶级的不平等,
  对革命人民来说,那是一种麻醉剂。就是佛教的各
  个宗派,也都互相攻讦,互相拆穿,你说我是谎吉,
  我说你是骗子。用 “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自欺之
  法,强迫你把无幻化为有。
  未想到镜心此来,并非争辩信仰,而是向我询
  问皖南失败经过。可惜,我对此次行动知之甚少。但
  ① 泾川豪士汪伦写信邀李白到泾县,信曰:“此地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
  李白好酒,欣然而至,不见桃花,也不见酒店。汪伦说:“十里桃花者系
  指十里之外有桃花潭;万家酒店者,系指潭西有万姓酒店。”李白听罢,
  自知上当,大笑不已,虽有几分骗局,盛情可嘉,才有 “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从此桃花潭驰名于世,传为文坛佳话。至
  于 “踏歌岸阁”“酌月楼”等景物,都是后人所建,招徕游人。天下名胜,
  伪托颇多,万人凭吊的名墓,掘开往往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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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镜心提出我军危难之时,失去一个得救的契机,使
  我震骇莫名,似乎成败纯属偶然。他给我看一张自
  绘地图,我看不懂。他说,从百步坑往东七百米处,
  有一暗沟。沟口狭窄,为茂密的荆榛掩蔽,沟长达
  二华里,钻出长沟,即是丕岭东麓 (地名记不清
  了)要打可拊丕岭守军之背,要走可过水浅河窄的
  榔桥河。我不谙地理,却知道这正是一支队突围而
  出的方向。当时百步坑会议确定返回,西取高岭,这
  是多么可惜。如果林志超在此,当有精采之笔。惜
  我对军事无知,引不起谈兴,只好下棋,我连连败
  北。镜心扫兴而归。
  三 突 围 日 记 续
  元月 22日,镜心寺
  镜心寺不大,没有香火旺盛的那些大庙的庄严,
  庙门两边没有两三丈高的四大天王,哼哈二将,“大
  雄宝殿”也不金碧辉粕。但也不算太小。释迦牟尼
  佛端坐在莲花座上,也足有两丈来高。大殿两侧有
  四间厢房,可供少数香客留宿之用。穿过大殿,还
  有一个小小的后院,两株古柏,两间小库房,锅灶
  也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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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255·
  大殿前是一个小院,有四棵古松两棵银杏,还
  有小小的花圃。只是严冬季节,并无花开。
  红色的山门紧闭。山路上有人很远就可以看得
  清楚。我可以在院里与镜心法师活动,一接到小沙
  弥的告警,躲藏起来也很从容。
  这两天来,我继续记述我的历险,并且继续我
  和镜心法帅的思辩。我们从高高的墙上,向南望去,
  一座插天的高峰,那是就海拔一千多米的赤坑山了!
  “白沙先生!你知道这山是冷却的岩浆,”镜心
  法师似乎又从另一个方向来向我的唯物主义展开攻
  击,“你知道岩浆是怎么来的吗?谁制造了它?”
  “恐怕任何人也不能制造它,它是自在之物。”
  “看,你已经进入玄学中去了, ‘自在’是什么
  意思?自然存在吗?你是唯物论者,却不知道造物
  主是谁!……”
  “我的确不知道,”我承认说,“但不能说别人也
  不知道,今天不知道,但不能说明天也不知道。世
  界是可知的呀!……”
  “你只对了一半,”法师说,“我却说世界是不可
  知的,大概也对了一半。但到终极——其实,既无
  所始,也无所终——还是不可知!因为可知是有限
  的,不可知是无限的!……”
  “请举例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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