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说，是一次是否忠于党国的考验！……”
“你想，我现在处在这种地步，还能有所保留吗？”赵令
波苦着脸说。他的心焦躁起来，两手微微发抖，仿佛一阵难
以抵挡的寒冷透入他的骨髓，同时，他的精神上产生了一种
极度的恐惧。他有生以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个感觉使
他呼吸困难了。
这就是变节者的悲哀吧？赵令波感到他的前程很不美妙，
和他原来想的，完全是两回事。他是个聪明人，已经感到处
在极为不利的境地：即使对敌人竭尽忠诚，他们也不会信任
你！他们对你要求太高！他们会把你压弯挤扁逼疯的！
他的内心的痛楚，连周珮琳也看出来了，她轻松地笑笑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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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０９·
“赵处长！你会使我们满意的。因为你知道得很多！”
这无异于逼供。当然，用的不是刀而是绳。
“好的！”赵令波说，“尽我所知……周小姐，我能提个要
求吗？”赵令波的声音中充满了乞求，但也隐含着怨恨。他本
来以为，五十二师会把他待若上宾的！
“你说！”
“我要洗个澡，理理发，换身衣服。还有，还有门外那个
哨兵！”赵令波愤慨起来，“五十二师应该相信我，不应该这
样对待我！你给我的信里不是说过吗？我对党国是有功的，闻
瑗呢？他为什么不来替我说话？他大概晋升中校了吧？”赵令
波怒视着周珮琳， “他妈的！如果不是我，他早就完蛋了！
……”
指桑骂槐。
周珮琳在微笑：
“赵处长，这的确是很抱歉的事情，因为你明天，就要去
执行第二项任务，所以还是保持你的本色为好！”
“什么任务？”赵令波由于气愤摆出准备抗拒的样子。
“叛军有很多人过不了封锁线，全都隐藏在当地，必须找
到他们！还有那些掩护这些匪徒的人，他们都是地下共产党，
也要一网打尽，你必须作为一个突围而出的人……”
赵令波沉默，他强抑住慢慢翻涌起来的愤怒。
“你被分到章渡区去，归陈家庆领导。他现在是清剿大队
长。这人你是认识的！”周珮琳意味深长地看了赵令波一眼，
又瘦又黑又老又脏，心想，这人多难看啊！和前年秋天在马
头镇的时候，简直变成两个人了。然后用调侃的口吻说，“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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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１０·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家庆有个未婚妻，叫郑芳雪吧？我见过，很漂亮，据说她这
次随军走了，如果打不死，还能找到她……”
“不！我绝不干这种事情！”赵令波跳了起来。恶狠狠地
叫道。他意识到早在内心深处蛰伏着的怯惧，这种怯惧一旦
变为现实，就立刻淹没在刻骨铭心的恼恨之中。“我干的事情
也够多了：行进路线，认罪的供词，地下党员的名单……可
以说价值连城，你们给了我什么呢？还不如对待一个俘虏！让
我去服从陈家庆的领导，去干那些连狗都不干的勾当……你
们忘了，我是参谋处长，一支队的副司令员！我是有身份的
呀！”
赵令波这一串悲愤陈词，果真使周珮琳小姐愣住了。她
也很奇怪自己感情的变化。她曾经对眼前这个人有过感情。那
时，她曾真诚地感到赵令波有许多值得爱的东西：地位、仪
表和友谊，他给了她从朱惠荣那里得不到的快感与满足。
哪个文学家曾经说过，人总是爱那些追求不到的东西，一
旦追求到手，那东西就贬了值！周珮琳的感觉正是这样，在
马头镇两人倾心相与的幽会之时，如果有条件让他们结为伉
俪，说不定她还真会答应；可是现在，如果有人说 “现在条
件有了，你们结合的障碍已经不再存在，”她准会说他是个疯
子。她不明白，昔日的宝玉怎么变成了顽石？这是符合生活
逻辑的吗？周珮琳没有仔细思考过，但她知道：他们之间的
关系，永远不会恢复，他们之间的接触，也绝不会再激起过
去那种感情的浪花。
现在，一个是主人，一个是奴才，不，变节者比奴才还
要卑贱三分。她对赵令波的这场怒火，只能报以惋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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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１１·
“赵处长！你太冲动了。拒绝为党国效力，那是很危险的！”
赵令波慢慢坐了下来，他看见周珮琳小姐的微笑里隐现
着一种严厉和残忍。他想用最大的努力来挽救已经死去的感
情。
“珮琳！”赵令波看着眼前的戎装女郎，完全回到了马头
镇的秋夜之中了，这一声叫，充满感情也充满悲凉，“我这里
还有你给我的照片！上面还有你写的赠言，你不会忘记吧？”
周珮琳打了个寒颤，苍白的脸涨起一阵红潮，她那灵巧
的嘴角抖动着。赵令波弄不清这是由于羞愧还是由于气恼，但
他却得到了片刻的安慰，说明这个女特务并没有 “完全不在
乎”。
周小姐慢慢地向赵令波举起眼睛，她的目光，瞬息间变
得温存而又含情脉脉了：
“噢，非常感谢你还存着那张照片，我还以为你害怕危险，
一火焚之了呢。”
“这是绝对不会的，我十分珍惜……”
“上面写了些什么来着？”周珮琳好象又回到他们促膝谈
心的秋夜，“我都记不清了！”
“你看吧！”赵令波从衣袋里拿出皮夹，当他把照片递出
去时，就有点后悔了。他聪明，但不老练。
周珮琳一往情深地把照片接在手里，先向她的玉容望了
一眼，这该引起她多少回忆，啊！尔后，缓缓地翻过来，用
一种恋爱中的女人的目光看着那两行娟秀的字，用荡人心怀
的声调低吟着自己当年的杰作……
但她突然一变脸，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有几分轻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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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１２·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你看，生活，多么会开玩笑，简直有点滑稽！……真是
滑稽！……”
“周小姐！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滑稽！”赵令波表现出傲慢
和狞恶的神情，“人，总该有起码的道德……”
周珮琳收敛了笑容，她把照片缓缓地放进自己的上衣口
袋里。在这一刻，赵令波产生了一种扑上去扼死这个坏女人
的冲动。在把照片交出时，他就预感到照片有可能收不回来
了，但他还抱有侥幸。现在他还能夺回来，还能夺过女特务
腰带上那把 “五蜂子！手枪……只是门外的哨兵，才使他恢
复了冷静。
“我并没有忘了起码的……”周珮琳尖刻地讽刺说，“是
你忘了起码的……你起码应该明白，这里谁是主人！”
赵令波真是悲愤填膺，咬着青灰色的嘴唇，他后悔不该
……他觉得个人的自尊被人践踏了！他觉得他的心被欺诈残
忍的黑色小皮靴踩碎了。他真想豁出去性命也要出一口气！他
两眼迸射着怒火，他的脸，由于遭受了屈辱，变得扭歪了，而
且不知何时，眼窝里竟有了两汪泪水。
要描写出赵令波在这时候所表现的内心的激动，是困难
的。他感到上当了，受骗了，他不能忍受这种屈辱。他又感
到孤独和无助。由于极度激动，他什么也不觉得了，只有一
种狂热的念头在头脑中，沸了锅似地翻腾。他对自己遭受的
痛苦已失去了明确的观念，他的耳鼓，老是在隆隆轰响，他
遏制不住体内那迫不及待的渴想报复的欲望，陡生出蛮干的
勇气。
周珮琳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她急忙站起，声音是严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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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１３·
足以震聋发聩：
“赵处长！你要冷静些，你已经过了冲动的年龄了。鲁莽
从事，只是十八九岁的大兵才有的举动。你是有前程的，只
要听话！今天晚上，请把地下的东南局和皖南特委名单写好
……顺便告诉你，今天晚饭，我特意关照：有半只鸡，还有
半斤亳县出的古井贡酒……这是你过去享受不到的。鸡香酒
味，比你胡思乱想好！……”
周小姐转身走了，他又听到了小皮靴的咯吱声。
赵令波呆若木鸡地站着。屋子外面，暮色苍茫，屋子里
已经昏黑了。远处仍有不断的枪声。蛮干的冲动，毕竟是懦
弱的表现，容易来也容易去，在严酷的现实的瞪视之下，低
下头来，转换为冷静的思考。
他觉得饿了。
人的思想是非常奇怪的。
赵令波大口大口地嚼着鸡肉，津津有味地喝着名酒，他
对周珮琳的怨恨就大大减弱了。
他 “转念”一想，觉得刚才的冲动未免过分了。他过去
幻想的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仔细想来，周珮琳也绝非他
的佳偶，一个逢场作戏的女特务，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只要
任务需要，她可以躺在任何人的怀抱里。
赵令波想通了。信念、诚实、坚贞、友谊、爱情、正义
……全是狗屁！只有美酒佳肴才是最最实在的！
“来！来！喝一杯！”赵令波向站在门外的哨兵热情地招
呼着。
“谢谢赵处长！”哨兵看看近处无人，便闪进屋来，一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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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１４·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脸把酒灌进喉咙。“啊……”这是世上最惬意最痛快的声音，
然后，竟毫不客气地从菜盆里扯了一片鸡肉，一边吃，一边
向赵令波鞠躬。
领受别人的感谢是幸福的。这时赵令波的心上竟也流过
一丝愉快之情，甚至变得快活起来：
“你是哪里人？”
“就是本县人！县城南面，张家竹园……”
“你姓张吧？”
“不！姓赵，就是你那个赵。我们村是杂姓。”
“父母都健在吗？”
“都在，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
赵令波毫无目的地和这个士兵聊天，仅仅是排遣自己的
烦闷，冲淡自己内心的痛苦，或是安抚自己纷乱的心绪。
夜深人静。
赵令波在屋里踱了一阵，缓缓地坐在桌前。跟命运抗争
是傻瓜，他的笔一点也不发抖，在洁白的办公纸上写下去；
据我所知，兹将皖南地方共产党组织情况报告
如下：
去年 １２月下旬，北移日近。公开之东南局及皖
南特委将随军部一同撤走，东南局决定，另行组织
一个新的秘密特委，以坚持皖南斗争。据我回忆：早
期将委书记为谭启龙，因病提前离开皖南，由李步
新接任。此次，李步新随军撤走，特委书记由黄耀
南接任 （我未见命令，不敢太肯定）。为了便于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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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１５·
决定成立几个中心县委：一是徽州中心县委，由黄
耀南负责；一是南、芜、宣中心县委，由孙宗溶负
责；一是泾、旌、太中心县委，由胡明负责；铜陵、
繁昌敌后，成立工委 （即党的工作委员会），由张伟
烈、罗峰负责。斗争的方针是：隐蔽精干、长期埋
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发展党的组织，争取同
苏南联成一片。
以上情况，由于本人所处地位，未敢保证全部
属实。但我悉从钧命，倾吐所知，未有丝毫之保留，
书以至诚，伏乞明鉴。吾系自愿投诚者。在前，亦
对党国屡有贡献。周女士、闻瑗君均可为佐证。唯
希从优待遇，勿使后来者心寒。
赵令波
元月 １４日夜谨具
这一夜，赵令波睡得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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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１６·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第三十六章
袁国平、郑芳雪、
谷学清、项 英、刘厚忠
一 自 戕
他正从潮湿的茅草丛中，慢慢地抬起他的变了形的小小
的方脸，又黑又瘦，血痕斑斑。他的七百度的深度近视眼镜
丢失了，更确切地说，是在跌倒时，撞碎了。如果不仔细辩
认，很难认出他是袁国平。
他面前一片模糊，痉挛的黄青色的沾满泥土的手指，紧
紧地抠着油滑的石棱，看样子，他想借力拖动身体，试图爬
到在他近旁的伤员身边，帮他包扎。
那个伤员是他的警卫员，正痛苦地抽搐着，躬起身体将
头拱进生满杂草的石缝里。他的身下是一汪黑色的血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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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１７·
的呻吟使人心悸。
袁国平的尝试没有成功，他的手在冰冷的石棱上抓搔了
一阵便无力地松开了。停了一下，又向腰间摸自己的手枪，摸
到的是一只空枪套，这才记起他的枪原来是提在手里的，在
他被打中从山路边的陡坡上摔下来时，不知甩到何处去了。他
思忖了一下，仰面躺下，稍事休息。坦然，平静，悠缓的动
作，反而给人一种悲壮的感觉。
在突过第一道封锁线时，他的腿部和腰部就受了伤。一
个警卫员在他前边掩护，一个警卫员背他后行，机要秘书谷
学清和郑芳雪，还有十几个机关干部跟随着他。
这时，从对面山坡上扫来一梭子机枪子弹，几乎全都打
在警卫员的胸部和腹部，袁国平虽有前者挡住，但左肩胛和
臀部还是受了伤。
警卫员背负着他，一连几个翻滚，从五十度的斜坡上跌
撞下去。机枪子弹泼水似地打在山路上。随后的机关人员见
前面路口已被封锁，急忙转回向另一个山头奔跑。机关枪也
随即转向，跟踪射击。
由于救护伤员落在后边的郑芳雪，听到了警卫员的惨叫
声，急忙奔过去，先看到的是袁国平的那双皮鞋，在月光下
闪着生涩的褐黄色的光。
“袁主任！你怎么了？”女教师踉跄着蹲俯下去，她的叫
声里浸着惊愕的哀伤。
“啊，我不要紧。”袁国平指着十步开外的警卫员，“你先
给小周……”
她急忙跑到卫士身边，小周扭曲的身体已经在剧疼中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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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１８·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到了解脱，四肢摊开，变得僵硬了。恰在卫士身边，她看到
了袁主任的手枪。在她把枪交还他时，他要她把警卫员身上
的皮挎包取下来。
郑芳雪给袁国平草草地作了包扎，而后背起他，仅仅迈
出两步，眼前一黑，似要呕吐，一个踉跄，双膝跪地，栽倒
下去。
“小郑，你快走吧，我不行了……”
“袁主任，你的伤不重，这里离青弋江不远了，只要过了
江，我就有办法了。”
“办法？”袁国平叹了一声。
“是的，我的学生很多，家家都会收留主任养伤……当地
坏蛋们也不知道我已随军，可以公开活动，老校董也会帮你
找医生的，放心吧！……只是，只是我背不动你了！”
郑芳雪的声音里饱含着深情，听来撼人心魄，袁国平的
眼里汪出了泪水。
对面山头上的机枪仍在不断地扫射，只是瞄准点不时地
转移。这一夜，月光分外明亮，对人世间的悲剧无动于衷。
有几块石头，从上面滚落下来。郑芳雪听到近处有奔跑
声。她已经顾不上是什么人了，急忙爬上小路大声问道：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黑影憧憧的潜行者听出是女人的声音，便停了下来，悄
悄回问：“你是哪一部分的？”
“快来，”郑芳雪好象遇上了救星，“袁主任在这里……”
这些是二支队的机关人员，此时人人都疲劳到极点，哪
个人单独背一个伤员都是困难的。幸好，这里面有两个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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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１９·
连的战士，他们用柴刀砍来两根竹竿，用一件大衣做成了一
个担架，轮流抬着伤员，向青弋江边走去。他们根本不顾及
敌人机枪的扫射，因为躲避和不躲避已经无大差别了。
逃亡者们终于到达了青弋江边，已经看到江对面的高低
错落的白墙。
月光，极不友好地把江面照得通亮，江水在月光下，跳
跃着银波。
他们抬着担架，走下沙滩。刚刚踏进水中，青弋江对面
没有发出任何警告和询问，就扫射了一梭机枪子弹。
担架前边那个战士两腿一屈，身体旋动了半圈，跌在水
中，他头部中弹，没有哼一声就牺牲了。担架落水。人们七
手八脚把袁国平从水中捞起来，抬回岸边的一处小树林里。
袁国平的肉体已经处在无疼的麻木状态，头脑却是清醒
的。他知道，他已经无法渡过青弋江了。可是，争辩、命令、
恳求都将无用，他们不会把他丢下。现在尚是初夜，如果等
到天亮，他们全都完了。
“郑芳雪同志！”袁国平声音极为微弱而又平静，“我的皮
包在你身上吗？”
“袁主任，是的！”
“我希望……你能把它带到江北，转给党，转给一涵同志，
噢，邱一涵，她是我的爱人……”
“袁主任！……你会亲自带到江北的！”郑芳雪哽咽着。
“里面有个本子，你看一看……是不是用油布包好了
……”
皮挎包只有一半浸水，郑芳雪全神贯注地把它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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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２０·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砰！”
郑芳雪条件反射似地弹了起来，在最初的几秒钟里，她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想不出这声比爆竹略响一些的声音意
味着什么。直到看见袁主任那握着白朗宁的右手，倏忽间无
力地垂下，他的头摆动了一下，一股黑色的血，从他的太阳
穴喷涌出来，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种突如其来的悲剧性的变故，使郑芳雪惊骇莫名，直
想大声喊叫，然而喉紧唇抖，叫不出声来。
突围者们把袁国平草草地埋葬在雨淋沟里，而后对突围
方向和突围方法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后来分为三股，各奔东
西。
谷学清和郑芳雪在一起。他们打消了夜渡青弋江的念头，
在江东岸的一座荒山洞里躲藏起来。
遵从谷学清的建议，郑芳雪把药包和皮挎包都丢掉了，只
把袁主任的油布包的笔记本带到身上。警卫员的二十响被其
他突围者带走了，郑芳雪留下了白朗宁。如何开枪，这是一
学就会的。他们还继承了袁主任的更可贵的遗物：四块油炸
糖糕。
他们一觉醒来，已是旭日东升。他们这才发现这个山洞
既隐蔽又安静，他们得到这个安身之地不是凭经验而是靠运
气。
昨天夜里，郑芳雪犯了个错误，由于袁主任的自杀，使
她未能彻底地检查包本子的油布，那里面也浸了水。
本子必须晾干。本子里夹着一封信，已经湿了。
“可以看吗？”郑芳雪怀着一种好奇，问谷学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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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２１·
“我想可以！不过这是个人的信函。……”谷学清迟疑着
说，“党的机密文件，早已奉命烧掉了。现在是特殊情况，谁
能保险把这些信函带往江北呢？如果不得已而毁掉时，再想
看也就晚了！
“对！我们两个如果能记住大意，也就多一个带往江北的
机会！……”
他们找到可读的理由之后，便展开折叠着的信纸。这是
用重庆十八集团军第八路军办公处的公函用纸写的。
醉如兄：
未通函电，又已数月，北望秦云，不胜依驰，近
以时局多艰，经常奔走在外，故留部日少，又疏通
候矣！
郑芳雪不懂，醉如是谁？秦云指的是什么？
“这我知道，”谷学清说，“袁主任在北伐时，原名袁裕，
字醉涵。醉如是他的胞兄，在西安工作，秦云大概就是指秦
岭之云。可是，我不明白，这是发给他胞兄的信，怎么会留
在挎包里？没有发吗？……”
“也许是草底。”郑芳雪继续看下去：
此次因公来渝，于 ５月２９日由皖南起程，４日
顺便至范家山归省……
啊！这是周恩来打电报要袁主任到重庆去接叶军长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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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２２·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一次！……”谷学清说。
“接叶军长？”郑芳雪仰起脸来，不解地注视着谷学清。
“是的！”谷学清作为机要秘书，是清楚叶、项冲突之内
幕的，但在郑芳雪面前，他不便说明，却去解释别的，“袁主
任是湖南邵东县人，范家山是他的老家。”
郑芳雪继续轻声地读下去：
……在家留宿一晚，即登征途。母亲、嫂嫂及
诸侄辈，均甚平安。皖郎亦托庇最为健壮，惜贞静
及振鹏未能晤面，不无遗憾。
家中生活尚能勉强维持，唯来日方长，弟又无
用，母亲谆谆以在外求节省，注意积蓄，以免后忧
相告诫。
六号抵桂林，十一日乘欧亚机抵渝，现寓老八
办事处……
“老八办事处？”郑芳雪扭头问谷学清。
“就是八路军办事处！”
郑芳雪点头。续读：
……约有半月之勾留，惜时不我假，交通又困
难。不然，我实在想来陕看看你！
弟处环境尚无大变化，惟天下老鸦一般黑，前
路崎岖在所难免，弟久经风浪，一切自知珍重，承
兄锦念，至为铭感。如有赐示，仍请寄原地，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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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 南 事 变 下 卷 ·２２３·
渝不久，公毕即将返部供职也。
承此顺请
近安
弟醉涵
１９４０年 ６月 １２日
“从这封信看来，”郑芳雪说，“袁主任的性格诚实，敦厚，
谦逊，细致，耐心……”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缺点？”
“对！”谷学清说，“他的这些优点给他带来一个大缺点，
软弱！……”他没有进一步解释软弱在哪里。
将信读完，信纸也就干了，郑芳雪认真地轻轻折好，好
象怕触疼它似的。此时，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生活的
剧变把女教师吓住了。不要说是在云岭期间，就是在石井坑
时，她会想到袁主任在雨淋沟里长眠吗？会想到他的信落在
自己手里吗？绝不会。她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忍不住怯怯
地问：
“谷秘书，在石井坑突围时，你见到林科长了吗？”
“他和叶军长在一起吧？”谷学清说得不够肯定，但他也
忍不住问起一个人来，“你没有听到林志兰的情况吗？”
“她好象是跟赵处长……”
“这我知道，只是后来……我很担心……”
“你喜欢她？”
“是的！……很喜欢，在医院养病时，我追求她……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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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２２４· 皖 南 事 变 下 卷
她并不喜欢我。”
“为什么？”
“我觉得，她一心一意爱着林志超……”
“妹妹爱哥哥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谷学清重复着，“难道你不知道，她并不
是林志超的亲妹妹吗？”
“有这样的事情？”郑芳雪悚然一惊，好久才从震惊中恢
复过来，“噢，我有些明白了！”她遍体冰凉，脑子骤然麻木
了。
“你明白什么？”
郑芳雪呆呆地凝视洞外，没有回答，眼里露出颓丧的表
情。她被一阵陡起的失望所控制。人生的希望与光明之途，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