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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

_2 彼得.德鲁克(美)
  那个法国仆人准备的晚餐更是个传奇。餐点只是为客人准备的,弗里德伯格自己一点都不吃。他似乎不吃任何东西,一天只要有四五包烟,每半小时一壶刚煮好的浓咖啡就足以为生。
  晚餐后,弗里德伯格就叫部计程车送这位小姐回家,自己则上俱乐部豪赌,通常是打桥牌或扑克,直到夜已深沉。正如他不需要食物,他也不必睡眠——俱乐部在凌晨3点半关门后,他回家休息一两个小时,以及中午在合伙人会议室里的黑色旧沙发上躺个一小时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他也从不度假,他说:“我不知道哪个地方比办公室更能让我放松。”每天早上我到公司,无论多早,总是看到他在办公桌前打电话。
  “臆测”对弗里德伯格来说,简直是个肮脏的字眼。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只有白痴才会‘臆测’股市、商品交易和外汇的情形。如果你要赌,比方说玩轮盘吧,你至少应该知道输赢有多大。”他以身为银行家自豪,宣称200年来的银行传统都在他的骨子里。但是,严格说来,他应该不算是银行家,而是商人,因为他是靠“交易”生存的。他并不特别在意某一笔交易是不是有利可图,他认为“成功的交易”就是商人在电话的一端,比预期少付一点,或多得一些。假如20分钟都没有“交易”的话,他就会变得消沉,抱怨已经老了,宣布他要立刻退休,离开公司。然后,电话一响起,他又说得兴高采烈,开始报价、争论,咯咯地笑。把电话挂上时,脸上浮现心满意足的微笑,说道:“那家伙实在不愿意付最后的八分之一点,不过,最后还是付了。”
  任何资产,比方说债券、股票,或是房地产都不可能放在他手里超过几天。他一定要进行交易。有一次,我发现一个“特别的情况”:有一家瑞典火柴企业克吕格(lvarKreuger)倒闭后,股票以美金6分出售,但法院指定债权清算人结算后,保证每股仍有2角现金,另外,在财务问题处理后,仍可发还2至3角。莫赛尔于是悄悄地买进债券。那些债券本来一直无法出售。现在持有人——大多数是保险公司——于是乐得以任何价格出售。弗里德伯格于是在短短的两天之内,以每美元8分的价钱出清购得的债券。三个星期后,正如我们所预期的,纽约的债权人宣布每美元可立刻分得2角,另一次分配至少还可分得1角,于是债券上涨了40%。莫赛尔因此严厉地指责弗里德伯格。然而,弗里德伯格表示:“我才搞不懂你呢。任何一个傻瓜都可坐待法院的判决来获利。要靠脑筋和努力才能以高出市价二个点出售。光等邮差来按铃又有什么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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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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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里德伯格曾任英国珠宝公司管理董事会的财务总长,长达30年以上。这个董事会的成员都是犹太人。有一回,他和其他董事发生争吵,之后把该公司的会计师休伯(WillyHuber)叫来,他是个非常虔诚的加尔文教徒。
  弗里德伯格对他说:“我已经向管理董事会递出辞呈,并提名你休伯做我的继任者。”
  休伯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我不是犹太人啊。”
  弗里德伯格答道:“那有什么关系?我是提名你做财务总长,又不是请你做犹太教士。此外,你反犹的程度还不到我的一半呢。”
  我一开始在弗里德伯格公司服务,是负责协调前后办公室的关系。在前面办公室的是合伙人和交易人员,后面办公室的则是会计师和职员。公司的出纳诺里斯,亦即后面办公室的主管,有一天跟我说:“我的年薪是750英镑,五年来一直是如此,都没有调过薪,而伦敦市区内随便一家商业银行,即使是规模最小的,他们的出纳年薪至少都在1000英镑以上。”我有权给诺里斯调薪,公司该年的业绩也很不错,此外诺里斯是弗里德伯格从战前一家破产的公司找来的老员工。
  我想,我该向弗里德伯格报告诺里斯的调薪事宜。弗里德伯格这个一向是最慷慨的人,却大发雷霆:“像诺里斯这样的职员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不过是白白花掉而已。”
  我于是脱口而出:“弗里德伯格先生,250英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小数目。你一个晚上玩扑克输掉的,就不只如此了。”弗里德伯格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们的出纳会赌钱?”我马上表示,他误会了,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
  之后,弗里德伯格每年都会请一批查账员来公司,关起门来,悄悄地说:“身为这家公司的总裁,我有义务告知你们一个有关出纳诺里斯先生的传言。我本人是不相信,不过,听说他会赌钱,一个晚上玩扑克可能输掉250英镑。”
  要取笑弗里德伯格是很容易,他就常拿自己开玩笑。但是,他宣称200年来的银行业都在他骨子里,可不是大言不惭。这个老人不但睿智,而且机敏。有一次,我拿一份提议书,要他为某家公司的股票担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我想,你认为这家公司不但会提高他们的销售量,还会获利率,未来5年,约是呈10%的成长。这些资料是那家公司的主管告诉你的,不是吗?”我点点头。“任何一个主管若是保证在某一段时间内,可同时提高销售量和获利率,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愚蠢,通常两者皆是。”
  我有个美国朋友来到伦敦,提议组成一个募购承办团体来购买美国铁路债券。那时,正是不景气的30年代,因此这些铁路债券打算以相当大的折扣来出让。
  这个从纽约来的人说:“美国政府不可能再削低价格了。此外,根据美国法律,政府有荣誉来遵守各项约定。”
  弗里德伯格愤慨地说;“这可是笑话。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政府会做荣誉和体面的事。政府不就是个专门诈骗人民的机构?他们惟一会遵守的,就是根本无从破坏的规定。”
  有一回,我提出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建议买下一家营运不善的公司大部分的股权,并进行重整。弗里德伯格看了之后说:“很好,我们把路易斯找来测试一下,看看他觉得你的计划怎么样?”
  我说:“但是,弗里德伯格先生,路易斯是我们公司年纪最轻的记账员,而且正如你在几天前观察的心得,这个人简直是个笨蛋。”
  “没错,”弗里德伯格答道,“如果连他都可以了解你的计划,我们就进行吧。假使他不能明白,这个计划恐怕太困难,而无法运作。我们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得考虑到傻瓜——因为事情到最后总是要经由一些傻瓜来完成。”
  弗里德伯格对人有相当不凡的见解。有一次有个来头不小的人来找他,并带来一份看来万无一失、连傻子都能明白的计划书,伦敦所有的大银行都已经跟他签了约。介绍他来的人也是个大人物,好像是英国银行的代理总裁者流。那人的背景更是无懈可击,曾任一家大保险公司的最高财务主管。弗里德伯格公司里那两名年轻合伙人莫赛尔兄弟,简直是大喜过望。弗里德伯格公司能和市区各大银行密切合作,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而且这次的交易看来绝对稳当。但是弗里德伯格却说:“不行,那个人是骗子。”尽管莫赛尔兄弟气急败坏地以离职作为要挟,弗里德伯格还是坚决反对。3个月后,那个人果然失踪了,卷走了从各大银行筹募的500万英镑。
  于是我们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合作的好对象呢?”
  “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没有人看出来。那个家伙似乎已经为每个问题都准备好了标准答案,答得太巧妙了。诚实的人不是这样子的,也不必这么做。”
  弗里德伯格也是个相当正直的人。我刚进公司不久的任务之一就是协调与阿姆斯特丹一家银行的争议。弗里德伯格公司和这家银行的来往,已经有很多年了。根据公司的账目资料,荷兰人欠我们8万英镑,他们却持着相当不同的意见。这件事本是由罗伯特·莫赛尔承办的,他已和那家银行僵持很久了。
  于是他对我说:”德鲁克,你去吧。叫那些混蛋把欠我们的每一分钱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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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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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别急,”弗里德伯格说,“你先把那笔款项弄清楚再说。”
  经过几个星期的分析后,我向合伙人提出报告,关于那笔钱中的5万英镑,荷兰人是对的——是弗里德伯格公司欠他们,而不是他们欠我们的。
  罗伯特气得七窍生烟:“如果有你这种朋友,我连敌人都不需要了。”而且表示绝不原谅我。
  但是弗里德伯格拍拍我的背,谢谢我,并说:“剩下的3万英镑呢?”
  我说:“那笔钱很有希望是我们的。我会尽可能和他们达成最好的协议。”
  经过了为期四周的讨论后,荷兰人和我决定将那笔钱一分为二,他们愿意付给我们15000英镑。
  于是,我请求合伙人的同意:“这样的结果是没有我预期的那么好,但总比诉诸仲裁要强。”弗里德伯格于是说:“这么一来是不是意味着,荷兰人还是不相信他们欠我们钱?”我点点头。
  他继续说:“而你是不是也相信他们并不欠我们?”
  “嗯,我不想让法院来证明此事。”
  于是,他立刻拿起电话跟总机说:“帮我接通阿姆斯特丹。”并跟和我进行协调已久的荷兰人说:“抱歉,敝公司同仁德鲁克先生年少不经事,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本人非常感谢您愿意协调的诚意。但是,既然贵公司不欠我们这15000英镑,即使您已同意支付,我们还是不能接受这笔款项。”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德鲁克先生,你不是为当事人名誉辩护的律师,而是从事银行业务的,你所得的荣辱都是属于自己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弗里德伯格对人相当亲切,对我更是。我在他的公司工作不到几个礼拜,他就叫我过去谈话。
  “你是理查德·莫赛尔找来的人,因此我不担心。但是,说实在的,你还可以再表现得强一点。”听了这话,我不禁退避三舍。理查德每天都不断地赞美我做得是如何可圈可点,现在得到的评语却是如此。
  “我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或者是没做该做的事?”
  “我了解你去年曾为一家伦敦的保险公司做证券分析。现在你做的,还是证券分析。假如我们认为这就是你该做的事,倒不如放你回去帮保险公司服务。我们从现在起,希望你来做合伙人的执行秘书。或许,你对这份工作的内容和薪水还没有概念。今天是星期五。下周二请交给我一份书面报告,看你如何进行这么一份更重要的工作。”
  于是我在星期二又去见他,他看了一眼我的报告说:“其中说到的,只有80%,另外少了20%。”
  “缺少什么呢?”我不禁疑惑,整个周末我已为这份报告绞尽脑汁,最后完成时,已经觉得尽善尽美了。
  他那半月形的阅读眼镜又滑到长鼻的尖端,他以沙哑而冷峻的声音说道:“德鲁克先生,我们付你薪水,你不是该知道这最基本的事吗?”
  我才猛然想起我是那三位合伙人的执行秘书。他问我该为他们做些什么。答案很明显:我必须协助弗里德伯格先生更有效率地做他最喜爱的事,也是他的专长——交易。每一回他的电话交易到一个段落,就会在一张“售出”或“买入”的交易清单上详细记载,然后仔仔细细地折叠4次,撕成16张碎纸后,就扔进字纸篓里。进公司后,关于他这个人,我最先耳闻的,就是这件事。这件习惯不知有多少年了,因此人尽皆知。到了晚上,清洁工来倒垃圾,弗里德伯格先生的交易记录就此消失无踪了。已经有无数的人请他戒除这个坏习惯,他也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下次不会了。但是,过了几天,他又开始把交易清单工整地撕成16片丢掉。理查德曾试着以拿走弗里德伯格的字纸篓来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弗里德伯格还是把清单撕成16张放在口袋里,每次去上洗手间时就把这些纸屑冲到马桶里。当然,他自己根本没有察觉这个无意识的习惯,但公司的会计系统就叫苦连天了。比方说,就是因为他这个动作,我才必须去和荷兰人协调那可笑的争议。
  我知道这也是我的工作范围,就是使老板有效率一点,帮他的忙,而非改造他。我想到一个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下令弗里德伯格的字纸篓不得清除,我第二天一早再来整理。就在3天内,公司的会计已经不再有怨言了。
  弗里德伯格以我为自豪,好像我是他生的第一个孩子,才刚学会走路似的。我的工作还是以协助理查德为主,但是一有空弗里德伯格就叫我过去,要传授我“银行业务”。
  “莫赛尔兄弟认为你将来必可成为银行业务方面的高手。然而,我常常看你埋首在书堆里。或许,借由从书中学习,可以成为经济学家,但是银行业务都是和人来往的,所以你必得先学会观察人。我会找个值得观察的人来让你好好瞧瞧。”
  他要我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亨利伯伯。
  ※
  在一个寒冷的3月早晨,弗里德伯格跟我说:“我现在要你搭下一班火车到利物浦。到了之后,找个第一流的医师,并在疗养院里订一间最好的房间。然后第二天一早到梅西赛得码头去接亨利伯伯……什么,你不知道亨利伯伯是谁?他就是从美国来的亨利·伯恩海姆(HenryBernheim)先生,奥图·伯恩海姆的伯伯,也是我的老朋友。他已经从波士顿搭乘拉摩娜号来英国的路上了,每年他都会来英国一趟。那艘船碰上了30年来北大西洋最恶劣的暴风雨,几乎已经快不行了,因此晚两个星期进港。亨利伯伯已经80多高龄了,长我七八岁左右。经历这番折磨,他大概已不成人形。对了,你要记得,千万别称呼他伯恩海姆先生,叫他亨利伯伯,要不然他会把你的脑袋瓜子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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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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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晨在严寒的风雨中,我终于看到拉摩娜号进港了。真是惨不忍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残破的一艘船——船身结满厚厚的冰,桅杆已不见踪迹,有一个烟囱已经折断、倒在甲板上,两个推进器都倾斜扭曲了。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个短小精悍的老人,穿着斜纹软呢西装,没有再加上外套。
  于是我冲上前去,蝶蝶不休地说:“我是弗里德伯格公司的人。弗里德伯格先生派我来的。我已经请好了医师,救护车和疗养院也都在等着您,”然后才说,“亨利伯伯,您还好吗?”
  他上下地打量我后,好像在自言自语:“这12天来的食物都是轮船公司免费招待的。他居然还问我好不好。”然后昂首阔步地向前走。
  亨利伯伯和弗里德伯格是老乡,同样出身自德国小镇一个小小的犹太社区。父亲是犹太肉贩,家中的兄弟姊妹很多。因为过于穷苦,依照当年的习俗,家里的孩子一长大,就得离家,到美国闯天下。亨利伯伯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不到15岁就离乡背井到美国,那时美国内战才刚刚结束。弗里德伯格的父亲是镇上惟一富有的犹太人,帮这两兄弟付了船票,这也就是弗里德伯格和亨利伯伯的友谊之始。传言,亨利伯伯和他的孪生兄弟只有一件衬衫,在启程到纽约之后,他们用这衬衫换来了一辆单轮手推车,就这么做起生意来了。15年后,那个孪生兄弟就过世了,亨利伯伯在中西部一个小镇开了家小小的百货店。那可是该镇的第一家,小镇此时也开始成长,工业也有了发展。又过了15年,也就是在19世纪90年代末期,亨利伯伯已经飞黄腾达,原来的小百货店已成了12层楼的建筑,到了20世纪70年代,小镇已成百万人以上的城市,而亨利伯伯的店仍在当地享有盛名。在20世纪初,亨利伯伯做得相当有声有色,并送儿子艾尔文进入刚建校的哈佛企管学院就读。艾尔文获得企管硕士时,看到父亲经营百货店那般缺乏效率,也没有科学管理,实在是可怖。
  他对父亲说:“您连赚多少都搞不清楚。”
  “孩子,跟我来。”亨利伯伯于是领着他搭电梯到顶楼。他不发一言,到处走动,看看顾客、商品、忙碌的售货员,就走到下一层楼。他一直重复着这个步骤,仍旧一句话都不说,直到他和艾尔文走到最底层,地下一楼、二楼,甚至三楼,也就是大楼的最底部。就在墙壁突出的架子上,有一匹布。
  “其他的都不算,这就是我的收获——就这东西,”他指着那匹布,“当年我就是靠这个起家的。”
  有时,我会把这则故事说给班上的研究生听,但是他们却不太能了解。
  如果有人问亨利伯伯的职业,他会说:“我是个小贩。”这可是他肺腑之言。他最爱的莫过于进行交易。在我遇见他的那一年,他发现若要进口组装好的打火机成品得付65%的关税,但是若是珠宝商进口金银来使用却可以免税。于是他从英国一家专门生产打火机的顶尖厂商那里买了25000个最高级的金质打火机,因为大量购买,折扣当然非常可观。然后,从伦敦东区找来了一些失业的妇女来进行拆卸,然后以“珠宝用金饰”的名义进口美国。同样地,在纽约找一群失业的妇女来组装成品。他以百分之百的利润销售出去,仍然比其他制造商的价格低廉。因此,美国的制造商和海关都对他咆哮,但是亨利伯伯却毫不在意。身为一个真正商人的他,认为所有的制造商或多或少都是贼,因此他有责任以低于市价的价格销售。
  但是,亨利伯伯最引以为自豪的“交易”,一谈到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的便是——“亨利·伯恩海姆伯伯纪念喷泉”(UncleHenryBernheimFountain)。他定居的城市在20世纪20年代曾和一个有名的法国雕塑家签约,建造一个美丽的喷泉。之后,遭到经济大萧条的冲击,市政府付不出喷泉的款项。亨利伯伯因此提出由他来付费、捐赠的构想,条件是必须取名为亨利·伯恩海姆伯伯纪念喷泉,上面并加上镌刻:“本城是亨利·伯恩海姆伯伯挚爱的第二家乡,在此谨向他致敬。”在喷泉完成后,他要求给他两年的控制权。他在这座喷泉上盖上大帐蓬,并要求每个来参观的人付25美分的门票,不过持票入场者可以在伯恩海姆百货店享受购物折扣,以20美元的商品作为上限。他在该区大做广告,还为乡下地方的民众准备了特别的火车进城参观“有史以来第一个为尚活着的美国市民竖立的纪念物。”到了他该把这个喷泉还给市政府时,门票收入已超过了他原来捐献的金额。于是,他把所有的收益都捐给医院。
  他说:“这是我可以做到的事。伯恩海姆百货有了这么些额外的顾客,在最不景气的两年中,我们的销售额和获利数字都很可观。”
  不管亨利伯伯到何处,他都特别留心机会。他总让我联想到一只棕色小狗在每支路灯杆旁嗅啊嗅的。有一天,我们午餐时刻在伦敦市区散步,他看到我的名字出现在教会外的布告栏上。我并非神职人员,而是抽空在某个星期中为市区一家教堂讲经。那家教堂在星期天时没有教区居民上门,因此希望利用非假日拉一些人来。我向亨利伯伯解释这一点,也告诉他,我这么做最大的乐趣还是在享受教会的音响效果。
  “你一个月有一个星期三会在那儿,是吗?那其他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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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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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什么活动也没有。”
  “教会的财务情况还好吗?”
  “勉强还可维持下去而已。他们急需一笔钱来整修呢。”
  “那你带我去见牧师。”
  于是我忐忑不安地带他去见那个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牧师。这个人阶级意识很深,只有左派的英国天主教徒可以与之比拟。
  亨利伯伯开口道:“牧师,我知道一个办法可以提高教会的使用率,并让你取得需要的修理费。每个星期只要办两次音乐会,可以选在午餐时刻,这时多的是不知怎么打发时间的人,他们一定会纷纷前来。音乐家也一定很高兴有这个义演的机会,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宣传。你只要靠入场门票,必可在短期筹得修理教会的款项。”
  那牧师一点表面上的礼节都不顾,冷酷无情地把我们轰了出来。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我晓得亨利伯伯是一番好意,他这么提议确实有几分道理。于是,我为牧师的鲁莽向亨利伯伯道歉,话还没说完,亨利伯伯就说:“用不着道歉。我知道牧师一定认为我是个庸俗的小犹太人。没错,我的确是这种人。不过,记住我的话,在5年内,他一定会照我的话做。”
  5年后,第二次大战爆发,那个牧师大肆地在教会举办午餐音乐会,每星期办两次,并收取门票来为惨遭战争破坏的教会做整修工作。
  亨利伯伯在伦敦时,就利用弗里德伯格公司做他的总部,在我原来一人使用的大办公室里摆了桌子和电话供他使用。他经常说故事给我听,比方说最近托卖的一批女帽、一批装配错误的雨伞,或是杂品等。他说个没完,让我无法招架。慢慢地我终于知道要如何听他说——用一只耳朵听就可以了。若是不谈那批雨伞的大减价,他还会蝶喋不休地谈着轶事、丝袜的尺寸、颜色和促销等。令人吃惊的是,最后他总可以归纳出一个道理来。
  比方说,终于讲完那批装配错误的雨伞最后如何如何时,他下结论说:“零售只有两个原则:一是,只要打2美分的折扣就可以使其他店家最忠诚的顾客动心;二是,不把东西上架,永远都卖不出去。其他,就靠你的努力了。”或是说:“没有所谓无理性的顾客,只有懒惰的商人。如果顾客的行为不像你心中所预期的,不可说‘他们失去了理性’。不要试着去‘再教育’你的顾客,这并不是商人的工作。商人的工作就是使顾客满意,使他们再度上门。若是你认为他们不理性,出去看看,用顾客的眼光来看街上的商店和货品。最后,你一定会发现,消费者还是理性的,只不过商人看到的现实往往和顾客不同。”
  亨利伯伯曾是美国零售业的改革者。他是采取“包君满意,否则退款”策略的第一人,远在西尔斯娄巴克邮购百货(SearsReobuck)之前。
  我问他:“如果顾客买了一件衣服,穿过,而且洗过之后才拿回来要求退款,怎么办?”
  “当然退给她钱啰,不这样她怎么知道那件洋装有没有问题?”
  “要是她又再度把穿过、洗过的洋装送回来退钱呢?”
  “那我们就确难退款了。她第一次这么做时,我们就把她的名字登记下来,加以注意,不然这样可能会让人养成占便宜的习惯。”
  对顾客抱怨方面,亨利伯伯也有一套简单而有效的解决之道。假使有任何顾客来抱怨,服务部门的职员马上记录下来,并保证会联络“顾客服务部副总”来处理。这时,任何一个年纪在35岁以上、刚好靠近服务柜台的男职员就会前来协助。这位“副总”会先倾听顾客陈述,然后露出惊惶的神情。
  “我们绝不能让伯恩海姆百货的顾客遭到这样的待遇。马上把那名该死的售货员找来。”
  最靠近服务柜台的售货员就会被拖过来。那名“副总”于是指着他的鼻子说:“明天开始不用来上班了。”这时,顾客总是会为那个售货员求情。
  亨利伯伯说:“假如女顾客哭了起来,我们就对那个售货员说,暂时不处分他。我们不希望店里有女人哭泣,这样会影响本店的声誉。”最后,顾客的怨气消了,也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售货员”就可以得到一点酬劳。
  亨利伯伯又说:“为这么一出剧,我总是愿意多付一点。不过,那次抱怨的始末,还是会调查清楚。不必对顾客的抱怨太认真,但是又不得不加以注意。”
  在第一次大战期间,伯恩海姆百货也跟其他百货零售业一样,遭到“员工监守自盗”这股坏风气的冲击。亨利伯伯说:“其他店家无不找侦探来埋伏,还装设了监视镜。员工无不气得咬牙切齿。我也很生气,这样是不能阻止员工偷窃的。我们伯恩海姆百货的做法则是,定出货品“短缺”多少是合理的,绝不以其他的名称来替代。然后,实行一个制度:如果每半年的盘点没有过度“短缺”的现象,员工就可以拿到一份不错的红利,此外可以依照薪水的某个比例免费获得公司的货品,或是给他们相当的折扣优待。因此,我们的货品总在正常“短缺”的限度内,员工互相管理得很好,也很满意。”
  亨利伯伯说,他这些策略都是出去走走看看时学来的。不管是丝袜的尺寸、装配错误的雨伞,还是去年流行的女帽,他都可以从中汲取一些经验。
  亨利伯伯90多高龄的时候,大概是在1950年左右,他的孙子以非常好的价钱把伯恩海姆百货卖给一家大型百货连锁店。那时的亨利伯伯当然已经退休,不再积极地参与公司的管理业务,但是他还是最大的股东。尽管年事已高,他还是到市区走动,因为那家大型百货连锁店的总部就在那儿。他花了半天拜访该公司人员,回家之后就宣布要把自己的股份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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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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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孙子沮丧地说:“亨利伯伯,您看过他们的财务报表吗?”(即使是他的孙子也叫他亨利伯伯。)
  “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可以弄清楚他们的底细了。我听了那家公司十几个采购说的话。他们是很聪明,不过他们采买货品不是为顾客,而是为了公司。这是错误。这样下来,他们会失去顾客,东西卖不好,也无法获利。”就在两年内,易主经营的伯恩海姆百货果然顾客减少,业绩日益下滑,也开始失去利润。
  有很多人的思考是跳跃式的,像蚱蜢一样,一下子想到丝袜,然后又跳到钮扣,从一个实验想到另一个,但是从来没有一个结论,也没有什么概念。科学家常常如此,商人也是。但是,我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好的商人,以及杰出的艺术家或科学家,他们的思考方式都像亨利伯伯,起自某一个特定的、非常具体的东西,最后终于得到一个准则。
  ※
  我离开弗里德伯格公司,是在亨利伯伯逝世多年以后。我曾服务于美国国防部的顾问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主席曾是非常成功的商人凯尔斯达特(CharlesKellstadt),本来是西尔斯—娄巴克的总裁。凯尔斯达特说的故事,常常和亨利伯伯说的一样。我还一直怀念着亨利伯伯,因此很认真听凯尔斯达特说的话,总是从中学到不少。这个委员会权力非常大,打算为美国国防部的采购政策立下新的行动方针。然而,委员会中只有我对凯尔斯达特的话有兴趣,其他成员对他的喋喋不休,简直是厌烦之至,又无法让他闭嘴。
  凯尔斯达特是肯尼迪总统和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McNamara)面前的红人。成年后,他在亚特兰大待过好一阵子,做西尔斯—娄巴克的地区副总,之后到芝加哥,荣任这家百货公司的总裁和最高执行主管,也握有政治权力,成为美国南部民主党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本身是天主教徒,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南部民主党接受另一个天主教徒——肯尼迪作为总统候选人。肯尼迪因此得以被提名,并赢得总统大选。凯尔斯达特之所以和麦克纳马拉结识,是他在福特汽车董事会时,那时的麦克纳马拉是福特的总裁,由于凯尔斯达特的引见,肯尼迪才注意到麦克纳马拉。
  我在委员会的同事都对凯尔斯达特的故事,退避三舍,觉得像是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而且没有重点。有一天,他们终于了解他的用意了。麦克纳马拉麾下的那批“英雄豪杰”中最厉害的一个,也就是部长助理,他呈报给委员会一份计划书,建议采用截然不同的定价方案。大家都觉得相当不错,只有凯尔斯达特不以为然。于是,他又开始讲故事了。说到当年他第一份管理工作是在俄亥俄州区奇利克提(Chillicothe)一家店的地下折扣部门。有一次他们卖的胸罩罩杯尺寸有问题。他说了几句就打住,然后问那满脸疑惑的部长助理一个有关胸罩的问题,然后又继续说他的故事。
  最后,部长助理终于说话了:“凯尔斯达特先生,我想您不了解。我说的是概念。”凯尔斯达特有点生气地说:“我也是啊。”然后又开始喋喋不休。10分钟后,委员会所有的成员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凯尔斯达特之所以反对这个计划,就是因为其中太过复杂、太多假设,一大堆“假使”、“但是”,以及“当……的时候”。(哎,可惜部长助理不了解这一点,麦克纳马拉也一样执迷不悟,因此造成了国防采购史上一次代价不菲的错误,也就是洛克希德〔Lockheed〕巨无霸空中运输机采购案。)我们走出会议室时,另一个委员、一家著名工学院的教务长带着仰慕的语气对凯尔斯达特说:“你的表现真是太令人激赏了。不过,你为什么提40年前那个有关罩杯尺寸的往事呢?”凯尔斯达特很讶异他这么问,说道:“不然,我怎么能看出问题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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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年,或者更早以前,是亨利伯伯和凯尔斯达特的天下,之后换亨利伯伯的儿子艾尔文那样的人独领风骚,进入系统、原则和抽象概念的时代。我想,过度强调感觉是不对的,必须再加上一点概念性的原则,加以平衡。我还记得在伦敦的那几年,初次接触那时新兴的符号逻辑学,真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后来,我自己也开过几次这门课)符号逻辑反对无谓的重复、错误的类比,认为不该从单独事件,比方说轶事,去找通则,并以相当严谨的语意为工具。但是,我们还是需要像亨利伯伯和凯尔斯达特那样的认知;我们已经过度依赖没有经过试验的定量分析、倾向对称而纯粹的正统模式、从假设而非从经验去推论,并且从一个抽象到下一个抽象概念,离具体事物愈来愈远。我们正慢慢忘却柏拉图在西方系统分析和系统思考之初教给我们的,就是对话集中最美丽、动人的两个篇章——斐多斯(thePhaedrus)和克利多(theKrito):少年斐多斯和风烛残年的苏格拉底对话,苏格拉底就是在那天早晨离开人世的。我们学到,不经逻辑试验的经验不是“严谨的修辞”,只是“漫谈”;而没有经过经验试验的逻辑,不能算是“逻辑”,而是“荒谬”。因此,我们可从凯尔斯达特说的那句话——“不然,我怎么能看出问题来呢?”又学到一课。
  亨利伯伯一直到104高龄才撒手人寰。到他死前的最后一刻,神志依旧相当清明,睿智不减当年,不过身体却十分羸弱,肺和肾功能都很差,不得不缠绵病榻。就在气候最恶劣的一天,他居然起身,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护士阻止他外出,他说:别管我,反正我随时都可能死。”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打个电话给伯恩海姆的总经理好好地训了他一顿,原因在于对手的丝袜价格比伯恩海姆更低了。挂上电话,他对护士说:“瞧,到我这个年纪还可以做点有用的事吧。”说完,转身面壁,就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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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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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利物浦接亨利伯伯之后几个星期,弗里德伯格先生又把我叫去。他说:“本公司一位相当好的客户帕尔布(WillemPaarboom)先生计划从荷兰搬到英国来。他要看看房子,并请你作陪。他对英国乡间不熟,我已经告诉他你是这方面的识途老马。星期天早上8点到他下榻的饭店去接他吧。”
  就在那个星期天,我遇见了一个外表最奇特的人,或者我该说,我不确定我看到的是一只装扮成人形的大乌鸦,还是一个扮成大乌鸦的人。他非常高,约6.4英尺,异常削瘦,全身是丧服一样的黑——黑皮鞋、黑袜子、黑西装、黑领带,连领带夹上的珍珠都是黑色的,加上浆得雪白的高领衬衫。他一开口就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巨大的鼻子如鸟喙,嗓音沙哑,也像乌鸦的啼声。他的荷兰口音很重,叫人难以理解他的话。我几乎想听到他像爱伦坡笔下的大乌鸦啼叫:“啊,不再了(Nevermore)。”
  等着我们的一辆8人座的劳斯莱斯,也是黑色的。司机载我们到各处看看中介商推荐的房地产。一整天,我们就这样越过一栋又一栋令人毛骨悚然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每一间都很大、而且阴暗,里面多城楼、仿都铎时代的梁,门前停车处都有铁铸的小矮人。最后,天色已暗,每一处也都看过了,我们经过一条巷子,我记得是在埃塞克斯(Essex),我们转错了弯,到了一栋大宅前。那真是可怕的一栋,几乎是先前看过的房子的两倍大,塔楼更多,而且年久失修,残破不堪。帕尔布叫司机开进去。那栋房子看来废弃已久,不过在一个城楼上灯光隐隐若现。帕尔布在四周走了几圈后,走上破旧的门前阶梯,敲了门。过了许久,又敲了几次。
  一个肮脏的老人前来应门,手中拿着蜡烛,大声咆哮:“你要做什么?”
  帕尔布问道:“你是屋主吗?”
  “我就是,不过与你何干?”
  “我想马上住进这栋房子,你愿意开价多少?”那个老人一定认为他遇见一个疯子,但是这疯子可是有着一部大劳斯莱斯,还有司机帮他开车。
  “3万英镑,现金交易。”那栋房子的市价顶多值6000英镑。
  帕尔布说:“好,就此成交。”他从口袋掏出一大叠一百英镑大钞,10张绑在一起,数了30叠后交给他。
  “你的大名是……,好,这是我的名片,我的律师明天早上会跟你联络。”然后转身离去。
  呆若木鸡的老屋主问他说:“不用收据吗?”
  “不必,我都会记住的。”
  我们在车子里坐定,准备回去时,他对我说:“这栋房子有足够的塔楼可以容纳我那些太太,未来再多几个老婆也不怕。”
  几个星期后,我接到他的电话。
  “德鲁克先生,你可以过来帮个忙吗?我那些太太已经从荷兰出发,来英国了。她们想看看房子,看哪些地方需要整理一下。你可否作陪?”
  “你的太太们?”
  “当然,她们4个全过来了。”
  他听出我话中的惊讶,于是加以解释:“德鲁克先生,我想一个女人生孩子超过三个是有害健康的。因此我的每一个太太生了三个孩子后,我就让她卸下生育的重担,安排离婚,然后再娶。我当然还是爱着她的,我们依旧是亲密的朋友。虽然离婚,她和孩子仍和我以及其他太太住在一起。然而,每一个太太都有自己的生活范围,分住在房子的侧翼或是塔楼。”
  我终于见到众多的帕尔布夫人时,发现她们的确亲如密友,而且难分轩轾,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典型荷兰主妇——金发碧眼、圆圆胖胖,带点奶油的味道。我向帕尔布道歉说,我只能一律称呼她们“帕尔布夫人”,无法照他的介绍分清楚哪一个是“缪若·玛瑞克”,哪一个是“缪若·朵拉”。
  于是他说:“德鲁克先生,你以后就知道,人总是这样,哪个法子行,就会一直那么做下去。走过这段人生,我已经知道怎么做算是个好丈夫,就一直照那个模式去做。果然有用。”
  帕尔布后来预言欧洲即将发生战事,于是在1939年举家逃往美国,在纽约北部的达切斯(Dutchess)定居。他在哈得孙河畔为自己、4个太太和12个孩子找到一栋建造于1880年、有着非常多塔楼的房子,好让每个太太各据一方。
  ※
  帕尔布在本世纪初离开荷兰的家乡,独自前往遥远的荷属东印度群岛时,还是个不到14岁的孤儿。他那过世的父亲是个小生意人,老是面临破产的命运,因此留给他的只有债务,除此之外只有一场待解决的官司。荷兰下级法院宣告他父亲在东印度群岛的某项产业有问题,所有权不属于他,帕尔布家因此提出上诉。5年后,帕尔布回到荷兰时,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豪。他不但赢得了那场官司,还在巴达维亚(Batavia)从事房地产赚了一笔。巴达维亚是雅加达的旧称,那时他们的橡胶业才刚刚勃兴。他虽然拥有了财富,在巴达维亚那5年非人的生活也带给他永恒的创伤。当时荷兰在巴达维亚的殖民社会是没有他这么一个又穷又脏的小子立足之地的,那些有钱有势、骄傲、冷血的荷兰“上流人士”对他的不屑、敌意和羞辱,造成他一生永远的阴影。他发誓绝不再软弱,他要成为“绅士”。对他而言,所谓的“绅士”就是穿黑色西装的人。他的衣柜里有25套完全相同的黑色西装,每天都穿不同的一件。每一套都是请裁缝定做的,穿了一年后就丢弃。他也决心不再仰仗别人的恩惠。从今以后,他要做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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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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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荷兰后,他从事财务顾问,为当地的大企业家服务。尽管年龄尚轻,一开始就有不凡的表现。就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他准备进行第一桩大作为:当时,他是荷兰一家人造奶油和肥皂大厂继承人的顾问。他认为欧洲必须成立一家超级人造奶油和肥皂公司,以和美国厂商,也就是日益蓬勃的普罗克特—甘布尔公司(Procter&Gamble)和科尔盖特—帕尔莫利夫公司(ColgatePalmolive)相抗衡。但是,他也知道这些欧洲厂商难以合并或是轻易卖掉自己的公司,特别是英国人不会屈居在荷兰人之下,荷兰人也不肯在英国人之下服务。于是他想到一招妙计。两家欧洲厂可都称做尤尼莱佛(Unilever),各由英国人和荷兰人来经营管理,所有权彼此都有份。几年后,他第一个得知德国的欧宝兄弟没有能力、也不想经营即将继承的欧宝汽车(Opel),然而德国政府和该国舆论也反对他们将公司卖给欧洲任何一家汽车公司。帕尔布于是心生一计,想欧宝不如卖给底特律的通用汽车(GeneralMotors)。他盘算好细节后,先说服通用汽车,再获得欧宝汽车的首肯。然后,他拟好一长串未来客户的清单,只挑选最富有的人,排行第一的就是最有钱的荷兰女王。
  然后,对于他经手的交易或是客户,他绝口不谈。他不曾接受报纸访问,对自己的隐私极为注重,名片上仅仅印着:“帕尔布先生”,连地址和电话号码都付之阙如。事实上,他几乎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然而,若是得拜访最有名的大企业家、银行总裁或是政府部会首长,他可一点都不会迟疑,事前往往没经过预约,就直接走进办公室,说道:“这就是你必须做的事。”
  有一天,他获悉当时英国最大的钢铁公司发生财务危机。他以前对这家公司一无所知,于是开始研究。他坐火车到这家公司总部座落的地方,把自己的名片递送给那家公司的总裁。当然,这位总裁从来没听说过有帕尔布先生这号人物。经过3个小时的晤谈后,帕尔布已经取得了一份长期合约以重整该公司,健全他们的财务状况。
  弗里德伯格先生问他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你正式介绍呢?毕竟,我们知道那家公司,和他们的总裁也熟。此外,在英国不经正式介绍,是难以做成任何生意的。”
  帕尔布答道:“这正是我没请你协助的原因。我这人做事从不按牌理出牌。”
  帕尔布搬到英国不久,就在城里离弗里德伯格公司不远处租了间办公室,也邀我过去看看。他的办公室就在伦敦最新颖、最壮观的一栋办公大楼里,占了一整层,隔成一间间的办公室,除了全黑的办公桌椅,其他什么都没有。然而,他自己办公的地方只有一小间。在外面的电话旁坐着的是他推一的职员——一个男秘书。
  “你要这么大的一层办公楼做什么呢?”我问他。
  “将来我做生意时,可能会用到这么大的空间,也得雇用很多员工。我讨厌到时候还要为租约伤脑筋。”
  “做这种生意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当然,我自己做不到的事,绝对不做。对我来说,这是惟一合情合理的事。”
  他的办公室里摆着最新型的账务处理机器,可做簿记和会计的工作,比弗里德伯格公司耗资甚巨刚成立的新部门里的任何东西都要新。
  我问他:“你要这些机器做什么呢?用来帮客户作账吗?”
  “我的客户不用什么账户。他们要的只是我亲手开出的支票。”
  他告诉我说,他约有40个“合伙人”。每一个都把自己财富的5%交给帕尔布管理。
  “少于5%的,我不做。我也不愿为更高的百分比负责。”
  这些钱都投资在帕尔布所谓的“特别投资案”里,例如尤尼莱佛公司的收购,或是那家英国钢铁公司的重整计划。若是获利,投资者可得其中的50%,帕尔布得20%,另外的25%集合起来,成为他所谓的“疯狂资金”,投资在“投机投资案”,假使获利,投资人和他平分,如果损失,则由投资人负责。
  有一次我问他:“特别投资案和投机投资案,有何不同?”
  “特别投资案,因为我已经考虑到种种层面,应该没有任何风险,至少可以使原本投资的钱变成二倍。投机投资案的风险高,然而一旦成功,获利可达五倍。”
  帕尔布只接受来自荷兰的合伙人。他不但极端爱国,而且是属于很激进的那一种。荷兰在30年代成为最后一个放弃金本位制(goldstandard)的国家时,帕尔布递交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个人抗议书给荷兰女王,认为此举不但背信,而且就道德和政治面而言,都是可鄙的、懦弱的行为。之后,私下将那封信翻译成英文印行,而且寄给所有的朋友。
  “不过,帕尔布啊,”弗里德伯格抗议道,“为什么英国放弃金本位制,造成英镑下跌时,你一点怨言都没有,反倒在那个时候搬到英国来?”
  “弗里德伯格先生,”帕尔布回答,“我不是英国的子民。英国并没有欠我什么。”
  那天,我在饭店外初次和他见面,陪他去看房子之前,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德鲁克应该是荷兰姓氏,是吧?”我说,没错。我知道我的祖先来自荷兰,他们是十六七世纪荷兰宗教书籍的印刷商。但这对帕尔布先生而言,还不够。他一直追踪研究我的家谱,不放过家族树上下所有的枝叶,最后他不只在荷兰的图书馆发现先祖印行的书本,连这个家族事业是何时、何地开始的,到什么时候结束都了如指掌。于是,我成了他在弗里德伯格公司的知己,因为“我们荷兰人必须团结一心”。我跟他提及,我的祖先早在17世纪离开荷兰,因此我和荷兰这个根源疏离很久了。他则说道:“你太谦虚了。只要你们不像那一班声名狼藉的骗子去美国,就还是好的荷兰人。”此外,他总是把我的姓氏说成“德劳克”(Druecker),也就是德鲁克的荷兰语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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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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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尔布早在1934年就料想到纳粹会进军荷兰,于是来到英国。但是,他还是常常往返于伦敦和阿姆斯特丹之间,一个月至少会回荷兰两次。只要几个星期不回到祖国,他就陷入忧郁之中。
  “那5年,待在上帝遗忘的爪哇时,我常常在不能成眠的夜里祈祷,来场荷兰那样的雨、雾和暴风雨吧,结果第二天醒来,还是该死的晴天万里。”
  起初,他是搭火车和船回去,但每次总是晕船晕得厉害。后来,他改搭飞机,还是不舒服,幸好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他在偶然间发现,在搭机时凝视着荷兰风景画就可以让他的晕机症不治而愈。于是,他成了17世纪荷兰风景画的收藏家。他对那些画作和画家可说是一无所知,他鉴别的方法是经画商同意后,将画携上飞机,假使不会晕机,就购买下来,否则就还给画商。幸运的是,让他克服晕机症的,显然是绝佳的品味与独到的眼光——他收集的那一批17世纪荷兰风景画都是上选之作。有三幅让我目不转睛、绝美的雷斯达尔(Ruysdael)②风景画现在已是帕萨迪纳(Pasadena)诺顿·西蒙博物馆(NortonSimonMuseum)引以为荣的珍藏。我第一次就是在帕尔布那“晕机收藏品”里看到的。
  我告诉弗里德伯格有关帕尔布那些太太的事时,他说:“没错,帕尔布这个人挺疯狂的。他在热带地区待了5年,使得他的脑子有点混乱。不过,他却是个天才,从他研究资产损益表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了。”
  帕尔布确实特别具有理财的才能。在看报纸的时候,他会因一则不经意的评论或是某个消息大为兴奋,然后埋首钻研一家公司、企业,或是公共事业的财务问题。两个星期后,他已经知道要怎么做了。他想出的方法总是最创新、最完美的解决之道,也是最显而易见的,不过就是没有人这么想过。
  他说:“如果我还要去推销我的方案,那就错了。一定要简单明了到任何人看了立刻说‘对了’的地步。”
  帕尔布一开始耳闻英国钢铁公司有财务危机时,这家公司的问题已经错综复杂到没有一个英国人能想出办法来加以拯救。经过两个星期的分析后,他已经知道这家公司哪一个部门需要裁撤、哪些需要做财务重整、哪些该合并起来,还有该增设的是哪一些。本来英国钢铁公司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几乎倒闭了,经过帕尔布的整顿计划,在18个月后摇身一变成为欣欣向荣、日益成长的企业。
  奥地利凤凰保险公司(Phoenixinsurancecompanies)在1934或1935年一败涂地的消息公诸于世。在这之前,帕尔布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家公司。他一直注意后续报道,加以研究,之后打电话给奥地利财政部长,说道:“你照我的话做,就可以让这家公司起死回生。我后天会到维也纳,到时再跟你说明解决之道。”
  虽然从有利可图的交易中可获得巨额的收益,但他并非只为获利而投资。就以火柴大王克吕格(IvarKreuger)面临破产的那家公司为例,他们的债券被低估得太过,理查德·莫赛尔因此设法说动帕尔布去研究这家公司。
  帕尔布调查了之后,说道:“你说得没错。这些债券至少值现在出售价格的六倍以上。不过,并不适合我来投资。”
  “为什么呢?”我们问他。
  “借由收购这些债券,你们是纯获益;但是,我则不同,除非我能有所贡献,为我所购买的公司做点事,否则我不会投资。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不靠自己的小聪明赚钱了。我希望自己是因为做对的事情而获利。”
  他还告诉我,他一年总会审查40个左右的投资计划,大部分是他自己找来的,有些则是朋友或是“合伙人”推荐的。
  他说:“淘汰的约莫半数。在我眼里看来风险太高,所以不合理。其他的,从财务的角度来看,还算有点道理而已。最后只剩下两三个案子值得考虑,不但是有利润的投资,也有让我贡献心力的机会。这几个就够我和我的合伙人忙上一年了。”
  我决定离开弗里德伯格公司,不再待在英国时,我去和帕尔布告别。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我要你做我在纽约的代表,为期3年,年薪25000美金。”
  在经济萧条的那几年,25000美元可是无法想像的数目,比华盛顿的内阁阁员或是大公司的最高主管的所得都来得高,而且那个时候还没有所得税呢。
  我问他:“你付我这么多钱做什么呢?”
  “或许什么事也不必做,只是预备不时之需吧。”
  我拒绝了这个机会,正因为他表明了我得为他一人服务,就是什么事都不必做也罢。一年半以后,我差不多已在美国安顿好了,帕尔布来我们家拜访。那时,大女儿刚出世,我们在纽约郊区租了一栋普通的房子。帕尔布又要求我做他的代表,并更进一步提高年薪。我告诉他,此举让我受宠若惊,但是我还是决定自食其力。他旋即起身离去,从此不再来访。我拒绝了他,他在巴达维亚受到的旧创,也许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第一次请我做代表时,我把这回事告诉弗里德伯格先生。
  “我可以了解,知道你为什么即使不用工作,也不愿意拿那么多酬劳的原因。不过,想一想,一年25000美元,三年下来,你存的钱足以买下一间小银行,慢慢再发展成一家大银行,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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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德伯格的世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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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弗里德伯格先生,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从事银行业。”
  “胡说!不然像你这么聪明的年轻人要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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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多年前在弗里德伯格公司工作的岁月可说是乐趣无穷。巴尔扎克(Balzac)形容这些19世纪的银行家——希罕得有如濒临绝种的动物。当然,这些稀有动物后来在现代城市伦敦兴旺起来。我觉得自己很像人类学家观看“活着的先祖”,如亚马逊的印第安族人,看他们狩猎、设陷讲捕动物,内心有着无限感动,忘了推土机就在数里外不远处,正在建筑高速公路,一寸寸地蚕食那些族人的石器时代文明。在30年代,斯大林、希特勒和罗斯福的世界里,弗里德伯格、亨利伯伯和帕尔布这些人所代表的“文明”,他们的“生意”和“交易”,似乎像是亚马逊印第安人那种石器时代的文化,不知不觉到了灭绝的时代。
  然而,这些石器时代的交易天才却展现出绝佳的存活力,和60年代在股市兴风作浪的那批人活在同一个世界。不过,那些人相当粗鄙,少了弗里德伯格和帕尔布的谨慎、机智和廉正,也缺少像弗里德伯格那样的智慧——出身自小镇的他,听到管理阶层保证未来每年的获利率和销售额都能达到10%的成长时,一眼看出他们不是骗子就是傻瓜,或者两者皆是;也没有帕尔布那样的自尊,这人虽长相不佳,举止笨拙,但却坚持在获利的同时,还要有所贡献,而不只是靠一点小聪明,以大赚其钱为乐;那些只会追逐金钱的人,也无法明了亨利伯伯的话,认为他的观念很奇怪——若是一家公司的采购方针只为公司着想,而不是为了顾客,就不值得投资。
  虽然弗里德伯格、帕尔布和亨利伯伯所代表的文化仍徘徊不去,但已是昨日黄花,或是正渐渐凋零。而我们的社会还是继续朝着认知与形而上学前进,如弗里德伯格公司所代表的。我们已经把“符号”看作是“真实”如金钱、买卖、交易、利率和国民生产总额等等。用中古世纪逻辑学家的话来说,整个社会的认知就是——符号取代了实质(Nominasuntrealia),而所代表的物体却成了影子。
  这种认知与形而上学就是经济学中“凯恩斯革命”的真实意义。古典经济学家,包括马克思在内,认为经济学和人类的行为有关;现代的后凯恩斯学派古典学者,如博尔丁(KennethBoulding),则认为经济学处理的是“商品的行为”。然而,就凯恩斯学派和反凯恩斯学派的人而言,如弗里德曼货币学派(Friedmanite)③的支持者,则认为经济学处理的是符号、符号代表的行为、金钱供给的累积、信用,或是“充分就业预算”(fullemploymentbudgets)。失业不再是一种人的处境,而成一个标的数字。真实是由操纵符号而得,而历史则是一幕又一幕的“媒体事件”(mediaevents)。
  凯尔斯达特述说的胸罩的故事是终极的真实,而国民生产总值则是纯粹的抽象,这代表认知和形而上学之间有巨大的转变。19世纪的银行家已经消逝,若不然,他们在自己的“城市”中展现的文化已不再实出。但是,他们看待真实的方式,正如一个由符号形成的网,已成了宇宙的通则。一家老旧的钮扣厂,如“史密斯钮扣公司”,只要改名为“扣件系统企业”,股价上可上扬;撰写经费申请书成为人文艺术里最受尊崇的一门学问;而一场大战,比方说越战吧,已可在电脑的虚拟实境或是电视的显像管里论输赢。
  约翰逊博士(Dr.SamuelJohnson)④曾经说道:“赚钱比起其他的事情,单纯得多。”这句话现代人听来会觉得诧异。但是,我们千万不可小看了这位“大爷”有关人类行为的评论。说来,他该是最严谨的法官,这个老派的宗教道德人士应该对赚钱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而不该为这件事担保。然而,他并不是说赚钱是件好事,而是指赚钱带来的伤害最小。喜欢赚钱的人不追求权力、不想操控别人,或是让人局促不安,这人并不会喜欢去占有很多东西;有了那些“符号”,他就满足了,不想追逐真实。但是,在约翰逊博士的时代,属于“符号”的人,不管是金钱,或是媒体,都是少数。大多数的人,如面包师傅、鞋匠、地主、法官、贵族,或是农民,他们的工作不是以“赚钱”为主,而是生产东西,汲汲于权力、计划去操控别人,或是最后为人所操纵。他们和古典经济学的看法一样,认为钱罩着“真实的面纱”,而不是真实本身。像弗里德伯格和帕尔布这种单纯从事赚钱的人是少数。然而,若是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符号和表象已成绝对的真实,人和物都沦为影子,这种超唯名论(ultranominalism)⑤可算是“单纯无邪”,或是“无害”吗?
  ●译注
  ①罗兹(1853~1902):英国殖民者、开普殖民地总理,以在南非开采钻石矿和金矿致富,成立德比尔斯开矿公司和英国南非公司,扩张英国殖民领地。
  ②雷斯达尔(1628~1682):荷兰风景画家,画风精致雄浑,以善画树木著称。
  ③弗里德曼货币学派:认为货币供应量的变动是物价水平和经济活动变动的根本原因。
  ④约翰逊博士(1709~1784):英国作家、评论家、辞典编纂者。
  ⑤唯名论:认为人们用来表示事物的词的形式和词所指的事物之间并无内在联系,人们用词是习惯和惯例任意选择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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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斯隆的专业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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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朗问道:“公司是不是想请我走路?”上司气急败坏地说:“你即将成为公司的高级领导人,也许可迈向顶峰了。你这个小傻瓜,不晓得要在这家公司晋升为高级主管一定得娶这些女人之一当老婆?”上司给了他一张名单,上面列着28个未嫁或是寡居的杜邦家女儿、孙女或是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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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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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3年晚秋,我接到一个电话:
  “我是保罗·加勒特(PaulGarrett),通用汽车的公关主任,代表敝公司副总裁唐纳森·布朗先生(DonaldsonBrown)向您请教。不知您是否有兴趣为我们的高层主管研究分析敝公司的政策和结构?”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我实在是喜出望外。两年前,我刚完成《工业人的未来》《TheFutureofIndustriblMan》一书,最后的结论是:企业终将成为工业社会的主体,在这体制当中,不但要实现管理的原则,也得兼顾个人的地位和功用。此言一出,我知道非得深入大企业研究一番不可。从未在大企业或是其他大型组织服务过的我,一直想找一家大公司来研究,却未能如愿。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在《工业人的未来》成书后的两年间,是我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在写那本书的时候,我同时在住所附近的萨拉·劳伦斯学院(SarahLawrence)任教,每周一天,教经济学和统计学,而且自得其乐,因此我想我会继续教书的工作。那时,哈佛和普林斯顿大学也有意请我任教。不过我还是在1942年选择到本宁顿学院担任专职教授。在本宁顿学院,我可以自由选择任何一门我有兴趣,而且想进一步钻研的学科授课,如政治理论、美国政府、美国历史、经济学、哲学和宗教等。美国政治科学学会(AmericanPoliticalScienceAssociation)对我的著作《工业人的未来》也有所回应,请我加入他们的政治理论研究委员会。自此,我觉得可以正式地展开学术生涯了。
  在1943年,我已是自由作家,定期提供文稿给《哈琅斯杂志》(Harper’sMagazlvie)。(从1940年起,25年来,我一直为《哈柏斯》写稿,每年都有重要文章刊登于这本杂志。)我和《周六晚间邮报》也一直保持密切、良好的合作关系;在40年代,正是这本刊物的发行量达到最高峰之时。在珍珠港事变后,我开始在政府机关服务,这份我渴望已久的全职差事,结果是兼职的顾问工作,反而更使我有如鱼得水之感,我的精力也就更能发挥。
  在那庞大的官僚机器中,我无异于一个小齿轮,若是全天都被绑在那儿,一定会适应不良、郁郁寡欢。幸好这只是个顾问性质的工作,对我来说比当官僚要好得多。因此,我不时在南佛蒙特、华盛顿、纽约(《哈珀斯》的办公室)和费城(《周六晚间邮报》的大本营)之间流动,虽然辛苦,却忙得不亦乐乎。
  我的家庭生活也相当美满。我们的第二胎是男孩,取名为文森特,在1941年秋出生,过了几个月,美国就被卷入大战之中。我们在1942年夏搬到佛蒙特时,家里每一个人都很喜欢这个地方。这一住就是7年,直到1949年的夏天才又回到纽约。因此,在佛蒙特的本宁顿学院对我来说是全美国,甚至是全世界最有“家的味道”的地方。1938年秋,我父母逃离希特勒秘密警察的魔掌后,也到美国来和我们会合。我在东部,弟弟则在华盛顿州行医,父亲安抵美国后,则在北卡罗来纳的查珀尔希尔(ChapelHill)教经济学。到了1941年,父亲65岁时,搬到华盛顿来,他一面在美国大学(AmericanUniversity)执教,一面在美国关税协会(U.S.RariffCommission)服务,协助欧洲经济重建事宜。父母亲在1941年夏从北卡罗来纳搬到乔治城的大公寓时,我和弟弟有先见之明,帮他们在卧房安装了全新的窗式空调。因此,在战时的华盛顿我还得以享受少有的奢侈——去他们那儿享受宁静和凉爽。
  然而,因为无法研究我一直想探讨的课题——工业社会的政治和社会结构,并进行“工业秩序的解剖”,所以我觉得有点沮丧。就在通用汽车的加勒特打电话来的几个星期以前,我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看以上的研究是不是能够进行。那时,本宁顿学院每年寒假长达3个月,一方面是为了在战时节约能源,一方面则让学生借这个机会工作,获得实际经验。所以,我们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校园的附近租了间公寓,以便我利用寒假研究企业的结构和政策,也可就近在大学图书馆寻找相关的研究资料。就准备工夫而言,我秋天在纽约时已经做了不少,但是愈准备,愈发气馁。经过别人介绍认识的主管都拒绝与我合作。大部分的人,就像西屋电器(WestinghouseElectric)的总裁,了解我的用意后,就把我当作是危险、喜欢作乱的极端分子。图书馆也帮不了多大的忙,今日所谓的“经营管理”,当年还是不寻常的名词,相关的著作和文章实在是凤毛麟角,不是讨论一般的劳工问题,就是谈财务或是销售。
  因此,接到加勒特的电话时,我实在是欣喜欲狂,一两天之后,就跟着加勒特去见他们的副总裁布朗。
  “我已经拜读过你的大作《工业人的未来》,”布朗说,“你在书中谈到的,我们通用汽车已经在进行了,比方说‘大型组织及其结构的管理’、‘大企业在社会中的地位’、‘工业秩序的原则’等。当然,我们不用这样的词汇,我们不是政治科学方面的专家,都是工程师或经商理财的。不过,我们这一代了解到自己做的是前所未有的事——即使这种了悟只是懵懵懂懂……但我们不久即将离开通用了。在1920年把濒临破产边缘的通用汽车接手过来,并为我们描绘出组织架构的杜邦先生(PierreDupont),早就不在了。杜邦先生的接班人斯隆(AlfredSloan)20年来一直是最高执行主管,为通用的建设鞠躬尽瘁,早就过了退休年龄,由于战争的关系,暂时还留在公司。我的年纪虽比斯隆小得多,但也计划在战后和斯隆同时退休。对于我们企图完成的,下一代的年轻人认为是理所当然。我们现在的政策和结构都已经是1/4个世纪以前的东西了,的确需要改头换面一番。我明白你对汽车工业所知无几,对企业界也没有深入的了解,但看完你的书之后,我想你应该愿意以一个政治和社会科学专家的角度来探讨本公司的结构、政策、对内和对外关系,之后向我们的主管阶层报告,他们就是两三年后大战结束时,即将接掌公司的青年才俊。这项研究工作,每星期做个几天,大约需要两年的时间来完成。如果比照大学教授的薪资,你是否觉得适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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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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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表示同意,布朗又继续说:“我建议你一开始先限公司中十几个核心干部谈谈,好得到一点印象。计划拟定好后,我会把你介绍给斯隆先生。他是这项计划的灵魂人物,也就是我们口中的‘通用先生’,其他人都只是配角。不过,等你有了腹稿再去见他会比较好,否则再怎么谈也是白谈。”
  我请教布朗,首先我应该见谁,他建议我去找布来德利(AlbertBradley)。
  “他是我们的最高财务主管,将继我之后,担任通用的执行副总。往后,将成为我们通用的总裁。(他说的果然没错。)和其他年轻人相比,他是斯隆先生和我身边最不可或缺的人。公关部门会给你有关他这个人的资料。”
  然而,公关部门交给我的主管背景资料中,独缺布来德利的。他们不是说“暂时不在这儿”、“明天再给你”,就是“现在我们手边没有,请等一下,我们再从另一批文件中去找。”显然,布来德利的过去似乎有“不可告人之处”。我跟布朗说起这件事时,他笑着说:“我会把他的资料给你,请你告诉我,我们公关部门不愿让外界知道的,到底是什么。”我看了之后,实在找不出其中有任何秘密。最后,布朗终于为我解开疑点。
  “你难道看不出他不只上过大学,还在密西很大学拿了个经济学的博士学位;更糟的是,我把他带进通用。在担任公司第一个统计师之前,他还曾在那所大学教过几年书呢。”
  “不错,”他接着说,“你可以发现在美国企业界有不少大学毕业的管理人才,至少老一辈的是如此,通用则有更多这样的人才。斯隆先生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工程学士,我是弗吉尼亚综合技术学院出身的,而我们的董事长威尔逊先生从卡内基大学获得学位的。但是,我们特别标榜那些从基层苦干出头的人,譬如现在主持空军生产制造计划的克努森(BillKnudsen)将军,就是我们的前任董事长;卡迪拉克的德雷斯达特(Dreystadt),当年是德国梅塞德斯车队里的一个‘黑手’;别克的克提斯(Curtice)还有雪佛兰的科伊尔(Coyle),小学五六年级就辍学去当伙计了。说到博士学位,可真‘丢脸’。布来德利企图以时间来洗刷这项‘污名’,我们也尽量替他隐瞒这件事。”
  然而,35年后的今天,要进通用当主管,非得要有大学以上的学历不可,而且通用汽车还特别强调他们主管阶级的学位。但是,在40年代,除了从事研究的化学家外,博士学位却是见不得人的头衔。布来德利一直到第二次大战爆发,克努森离开通用转任军职后,才敢在表链上加上大学荣誉毕业生(PhiBetaKappa)纪念的发条钥匙。
  他说:“多年来,我只听克努森说过一件事。这个14岁孑然一身来自丹麦、从铁路机械学徒干起的人,惟一的信念就是——有钱人的小孩一定会被宠坏,不认真工作,只会装腔作势。”
  斯隆一直认为自己在麻省理工学院创造的记录是傲人的成就。他以前所未有的高分光荣毕业。他对高等教育非常关注,创设并赞助多项教育计划,比方说麻省理工学院第一个深入的管理课程,以及他的兄弟雷孟德首开先例的医院管理课程。他把巨额的财产都捐给教育界,如麻省理工学院、斯隆基金会、纽约斯隆——卡特林癌症医院(SloanKetteringCancerHospital)的医学教育与研究工作。(该院另一位创办人就是查尔斯·卡特林(CharlesKettering),自动推进器的发明者、前通用汽车的副总裁。)斯隆了解到,美国企业那些无师自通的人,特别是通用的那些‘大老’即将成为昨日黄花,未来是属于大学出身的高级知识分子。因此,他认为大企业有责任让贫穷而有上进心的年轻员工接受大学教育。在通用汽车,他个人最注重的计划,并投以相当多时间和心力的,便是在密西根弗林特(Flint)的通用技术学院(GMTechnicalInstitute)。
  这所学院本来是为通用的学徒设立的,后来斯隆使之成为一个完整的工学院。任何一个在通用以时薪计酬的员工都得以进入这所学校(当时,也只有通用的员工享有这项福利),得到入学许可后,就可在通用工作半年后,到学校就读半年,工资和学费一概由公司给付。
  斯隆对我说:“我们需要大学训练出来的年轻人。企业变得愈来愈复杂,没有受过正统的教育,难以有所突破。因此,我们必须为那些家境不好的年轻人提供开放的渠道,让他们也有接受教育的机会。”
  然而,每当有人希望他为通用技术学院广为宣传时,他总是裹足不前。他说:“我不想让大众有这种认为非得要一纸文凭,才能在企业界闯天下的印象。我宁可强调我们的员工都是从‘黑手’或是基层职员干起的。”
  后来,我出版这一对通用汽车的研究结果,书名为《企业的概念》(ConceptoftheCorporation)(初版1946年由纽约的约翰·戴伊〔JohnDay〕出版,英国版同年由伦敦的海涅曼〔Heinemann〕出版,书名改为《大企业》〔BigBusiness〕)在出版前,斯隆给我惟一的建议就是删除两处简要提及通用技术学院的地方。即使他毕生是通用技术学院的理事长,并以这个头衔为荣,他那简朴的办公室中,惟一的装饰就是当选该校理事长的证书,但他的著作《我在通用的日子》(MyYearswithGeneralMotors(1964),却没有只字片语提到这所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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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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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今天的观点来看,实在很难想像高等教育会是一个人的弱点而不是资产,不只在制造业是如此,在银行界甚至在政府部门亦然。斯隆那一代的偏见是把正规学术训练当作是“不切实际”,但今天“文凭至上”的偏见,鄙视老实工作、用劳力赚钱的年轻人,则为害更烈。我常在想,斯隆拒绝向自己那一代的偏见挑战,不愿让世人知道通用技术学院,可谓矫枉过正,或多或少导致了今天“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逼不得已才去工作的结果。在那个时代,如果他愿意起带头作用,美国企业也许就能去除那种对学问的偏见;要是斯隆愿意为通用技术学院广为宣传,或许我们今天在工作和求学之间就能有较为健康的平衡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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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朗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我会出书。他压根儿就没料到这回事,我自己也是。
  我和他的同事见过面后,就向他报告说:“你的同事似乎都不明了你要我做的事,不知道这么一来有何用处。但是,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向我建议说,不如写一本有关通用汽车的书。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们的用意就在出书?不管怎么说,书完成后,也可以不出版吧。”
  “我从未对同事撒谎。现在,也不准备这么做。我想,没有人会愿意出版这本书的,根本没有人会对管理的书感兴趣。不过,假如对我的同事说起你的出书计划有助于这项研究的话,那么你就写一本吧。至于成书之后,若有被禁止出版这回事,别把我扯进来,我可一点都不想充当新闻局的检查员,来背这个‘黑锅’。惟一的限制是,我们是最大的军事承包商,和政府签有合约,因此你不得在书中泄露任何国防机密。若是你在书中陈述的事实有误,我们会加以指正。就是这样。”事实就是如此,不管是布朗或是通用汽车里的任何人,即使对我的观点提出强烈质疑,也不会左右我的写作,叫我写什么,或是不写什么。
  我和布朗一样,怀疑这么一本书是否能卖得出去;出版社也有同样的疑虑。那时管理方面的书可谓凤毛麟角,印行出来多半只为和少数的好友分享而已。例如,把演讲稿整理之后印装成册,比如巴纳德(ChesterBarnard)在1938年出版的《主管的功能》(TheFunctionsoftheExecutive),或者是为一小撮专业人士而写的专题论文,如福利特(MaryParkerFollett)那几篇具前瞻性的论及领导与解决冲突的论文。当时,似乎找不到阅读管理书籍的读者群,事实上大多数的经理人还不晓得自己所做的事就是“管理”呢。一般大众虽然对富豪的钱财是怎么赚来的感到好奇,却还没听过“管理”一词。因此,就这本书的主题而言,组织、结构、经理人的发展、领班和中级主管的角色等,可说是深奥难懂,肯定没有人会青睐的。
  在我的友人中,惟路易斯·琼斯(LewisJones)独排众议。他是个经济学家,当时是本宁顿学院的校长。当然,在前往通用汽车进行研究之时,我必须向他报告。他相当看好这本书:“这就是你现在必须全力以赴的事。这本书一定会成功的。”他真是料事如神,《企业的概念》刚出版就成为畅销书,之后再版多次,现在仍有人购买、阅读并运用里面的观点。然而,琼斯却表示遗憾地说:“你在学术界大有可为,不管是做经济学家或是政治学者都会相当出色。把企业当作是一个政治和社会机构来处理,以此为题出书,将会影响到你在学术界的发展。”
  琼斯又料中了。《企业的概念》一书出版后,经济学家和政治学者都觉得此书难以理解,此后觉得我的论点可疑,不足为信。《美国经济评论》(AmericanEconomicReview)的书评家也对这么一本谈企业的书感到困惑,说此书不是“微观经济学”(“Microeconomice”)①,并批评对所谓的定价理论和稀有资源的分配问题,没有提出过人的见解。《美国政治科学评论》的评介者则对我深表同情,在书评的最后说道:“希望这位年轻而有潜力的学者能很快地把他的才能贡献到一个较为严肃的主题上。”接下来,美国政治科学学会已不再邀我加入他们的政治理论研究委员会。直到30年后的今天,经济学家仍然墨守常规,只愿以经济名词来讨论企业,而政治学者大抵来说,只把心力放在“政府机关”和政府的“政治运用过程”。
  《企业的概念》一书的目的在于建立“管理”这门尚未为人所知,且还没有人教授的学科。不论是好是歹,这本书开启了近30年来的“管理热潮”。说来多半是运气,我刚好是第一个提出这个理念的;《企业的概念》首次探讨诸多管理学的重点,如组织和社会责任、高阶管理阶层的功能和决策过程、经理人的发展、劳工关系、社群关系和顾客关系,连环境这个议题亦是。现在,经过一个时代之后,我们甚至可以接受书中所说的:管理不仅是企业专有的,而是现代社会所有机构中一个特有的组织,企业只是较显而易见的例子。如今,我们大学的“机构管理”和企管硕士等课程已渐渐成为一些专业工作的职前准备,如在政府机关、医院、研究机构、工会、学校和大学的管理工作,正如在1950年要进企业界工作已必须修习“管理”这一学科。过了一个时代后的今天,“管理”这门学科终于水到渠成,实现了我当初写书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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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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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对通用汽车进行研究时,见过数十个主管,没有两个是出自同一个模子的。他们的个性、特质和喜好等,皆大异其趣,和传统印象中那清一色身着灰法兰绒的“企业人”完全不同,这点让我久久无法忘怀。这些人展现出来的风貌,可谓多彩多姿,即使是30年后的今天,有几个人仍让我记忆深刻。
  其中一个,就是布朗本人。通用有一名高级主管形容说:“他有如通用的大脑,但是说的话却是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多年来,通用的主要计划一直是他提出的,例如把通用组织起来的财务和统计控制、海外拓展计划、奖金和红利的发放制度,以及那简单却极有效率的主管培训办法等。这些当时在企业界都是“创举”,没有一家公司、没有一个政府部门,甚至没有书本和理论提出这种做法。虽然,布朗在通用汽车极受尊崇,被公认为最睿智的人,大部分的主管却对他敬而远之。他们实在一点都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因此他完全依赖斯隆的翻译。对于这点,他已有自知之明,虽然才50多岁,斯隆退休,他也得跟着隐退。其实,如果你了解他说话的习惯,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等上个20分钟左右,他就会说到重点,而且简单明了。但是,他刚开口,就像是个最糟糕的德国教授,先引述一大堆的“注脚”、“限定条件”、“例外”等,这种语言一半是数学等式,另一半则是社会学的术语,让人完全坠入五里雾中,不知所云。
  布朗看我愿意洗耳恭听,几乎感动得五体投地。很快地,每隔一个半月,他就会请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我们一起讨论我的研究工作后,他就说失陪,要到洗手间去一下。几分钟后回来,原来西装笔挺、穿着极度保守的他,已是一身“农夫打扮”——不修边幅的杂色毛呢服,像是伐木工人穿的衬衫,加上一顶肮脏的帽子。他喜孜孜地说:“待会儿,我要到农场去。不过,我们还有时间喝上一杯。”他调了杯浓烈无比、约是三倍分量的马丁尼。舒畅一下身心之后,开始讲述他在马里兰州那破落荒芜的烟草场度过的童年、古怪的家人和通用汽车早期的历史。
  布朗生在马里兰东部以烟草为生的贫苦农家,和特拉华州(Delaware)的杜邦家刚好隔湾相望。布朗家羡慕杜邦家的人是“新贵”、“有钱的商家”,而杜邦家则视布朗家的人为“贫穷的白种垃圾”。在内战期间,杜邦家已是马里兰湾岸最大的企业家族。第一个自法国移民而来的杜邦先生是法国启蒙时期的重要哲人之一,因此这个家族一直承袭着深厚的反奴隶传统。他们在亚特兰大中部各州亲联邦派的势力中居领导地位,也是支援北方军力的主要的军火制造商。而以种植烟草为生的布朗家族,200年来一直是湾岸的第一家族,与支持北方派是誓不两立的死对头。但是,布朗顶着化学工程师的头衔从大学毕业时,惟一的工作机会就在杜邦公司。他答应父亲,“一找到其他工作,就马上辞职。”他在杜邦却平地青云。第一次大战时,他在杜邦负责兴建新的军火工厂,一开始是为了联军,后来也为了加入战场的美国。然后,他为杜邦设计出有名的财务控制系统和投资回报率公式,现今仍是世界上使用最为广泛的管理经济体系。在组织销售统计、销售预测、长程计划,特别是资金投资与预算划分方面,他也是第一人。
  就在这时,他的上司,一个非杜邦家族的人,叫他进到办公室,跟他说:“你是不是装傻?难道不知道现在得做个决定是要继续在这家公司做事,还是滚蛋?”
  布朗问道:“公司是不是想请我走路?”
  上司气急败坏地说:“你即将成为公司的高级领导人,也许可迈向顶峰了。你这个小傻瓜,不晓得要在这家公司晋升为高级主管一定得娶这些女人之一当老婆?”上司给了他一张名单,上面列着28个未嫁或是寡居的杜邦家女儿、孙女或是侄女。
  “没有人在乎你娶的是哪一个,只要是其中的一个就行,而且得尽快。”
  布朗告诉我:“麻烦的是,我和名单上的一个女孩格里塔·杜邦,早在一年多以前就秘密成亲了。除非我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向双亲禀告。最后,还是不得不如此——因为格里塔怀孕了。杜邦家永远不原谅我,虽然我是娶对人了,但是时机却不对。杜邦家有个长辈当着我的面,给我难堪:‘布朗家哪有什么好货?这家子都是居心不良的人。’后来我得不到晋升,在皮埃尔·杜邦(PierreDuPont)刚接掌摇摇欲坠的通用时,就把我放逐到底特律。”
  “令尊、令堂有何表示?”我问他。
  “我父亲有很长一段的时间拒绝和内人见面。最后,我母亲跟他说:‘你也明理一点嘛。这年头,即使是英国公爵也会为了钱而结婚。至少,现在我们儿子不再为那可恶的杜邦公司服务,准备到通用去了。’”
  星期一布朗回来上班,周末那两天他不是在马里兰钓鱼就是种树。回来后的他,又是一个自大、令人难解、冷漠奇特的“首脑人物”,说的话没有人听得懂,而且滴酒不沾,直到星期五的下午才来杯浓烈无比的马爹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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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朗这个人相当独特,不属于任何典型,而负责雪佛兰的科伊尔却像极了铁石心肠的记账员,长相有如舞台上那滑稽的爱尔兰警察(事实上,他父亲从前就是干这一行的)——块头很大、像蚕一样的白、有着铁锤一样的拳头和一对小小的贼眼。他的纪律甚为严明,是让部属闻之丧胆的主管。说起自己的理念,总是慷慨激昂。有一次,我坐在他办公室里,听他宣扬分权制度的“至福”时,放在角落铜制痰盂旁的电报交换机突然啪啦作响。科伊尔说:“没关系,堪萨斯的厂房经理通报将外出吃午饭,如此而已。”然后继续强调地区主管应享有完全的自由。每一个人都认为分权制度是理所当然,而不加思考,只有科伊尔仔细地分析、思索这个制度。他的看法和斯隆及我在书中所表达的有所不同,他觉得分权并不是解决企业结构问题的万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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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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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对通用进行研究时,我发现雪佛兰虽是通用汽车的一部分,却自成一个庞大的企业,比起一些独立的公司要来得大,而且完全是中央集权的。科伊尔一听我这么说就怒不可遏,恨不得马上指出我的错误。不过,他也表示,通用一直想实现的分权制度——也就是我现在说的联邦分权管理(federaldecentralization)的原则②——只适用于公司一小部分,因其业务特殊,有着不同的市场,并自负盈亏;而雪佛兰虽大,却是一个无法分割的利润中心,至少就客车的业务来说是如此(卡车制造已经成为另一个分支部门了)。科伊尔知道,要得到分权的好处,而不用分权之名的话,雪佛兰必得要发展出不同的概念和结构。他说:“在效率方面,我们一定要能和别克(Buick)、奥斯摩比(Oldsmobile)及庞帝克(Pontiac)一较长短,至于福特或是克莱斯勒,那就更不用说了。但是就人才的培养和筛选来说,通用汽车的高层主管都是从比较小的分支机构爬上去的,很少出自雪佛兰的人。因此,我们在雪佛兰必须落实分权这个制度,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着手。”
  那时的通用汽车对外界为经理人举办的训练、发展课程都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多年后仍然如此。对通用来说,借由分权,加上内部人员的晋升系统,自可培养出未来的经理人,这点已成了牢不可破的信念。科伊尔却有异议,他是美国制造业中第一个利用外界资源来培养年轻经理人的高级主管,例如组织读书会、让他们选读大学课程、参加研讨会、听演讲等。虽然就气质而言,科伊尔是不折不扣的暴君,在雪佛兰推动参与式管理的就是他。他也会把问题全权交给一个由年轻经理人组成的小组来研究,并请他们提出建议,也会把所有厂房和销售区的主管找到总部,听取他们的建言。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闭紧嘴巴,直到每个人都畅所欲言后,他才发言。
  《企业的概念》一书,被誉为是带起全世界“分权”热潮的著作,“分权”也就是日本和欧洲所谓的“分立”。第一家以“分权”为基础,进行企业重整的公司是福特。年轻的亨利·福特(HenryFord),从老祖父手上接掌公司时,就研究过当时才刚出版的《企业的概念》,也从通用挖了些主管过去,比方说多年担任他们最高执行主管,后来荣任总裁的布里奇(ErnestBreech),企图挽救这家30年来渐走下坡,已面临生死关头的公司。在50年代,美国的企管顾问公司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成立时,无不奉通用汽车为分权制度的最佳楷模。
  那时,我开始研究通用分权制度的特点和限制,希望为一些庞大的机构找出另外可供选择的途径;不只是以企业界为对象,公众服务机构如大学和政府部门等皆是。在《企业的概念》一书中,我提出联合分权管理是惟一的答案,皮耶·杜邦、斯隆、布朗和他们在通用的同事、部属,也都认为如此。事实上,这一套在通用成功,所以是最佳答案,但是这惟一的答案并非适用于每一个人。我想,科伊尔对我研究出来的其他选择之道,并不认为有什么用。他会像25年前的他,对我张牙舞爪,像老式西部片里的警长对我吼道:“在你放肆批评之前,先告诉我在雪佛兰要怎么做到分权!”虽然科伊尔这个人并不和蔼可亲,我还是不得不尊敬他对知识的忠诚、愿意说出众人不爱听的话,也敢提出令人觉得刺耳的问题。
  ※
  说起德雷斯塔特(NicholasDreystadt),他和科伊尔简直没有任何共同点。在我完成有关通用的研究计划后几个月,科伊尔退休了,德雷斯塔特于是继任做雪佛兰的总经理。然而,在我和德雷斯塔特相遇时,他还是卡迪拉克的负责人,他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待了30多年了。科伊尔冷酷无情,德雷斯塔特则热情洋溢;科伊尔从不表示真情真意,而德雷斯塔特这个人却滑稽有趣;科伊尔让人敬而远之,而德雷斯塔特却是个人人爱戴的人物;此外,科伊尔对人完全一视同仁不带任何情感,德雷斯塔特对人却相当关心,不但对部属照顾有加,也尊重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个体。
  科伊尔总是一身蓝色斜纹咔叽布料制成的紧身西装,脚上一双警察穿的黑皮鞋,而德雷斯塔特穿的则是老旧的毛呢夹克,上面还被烟斗余烬烧得一孔一孔的。德雷斯塔特的秘书总会在她自己的置物柜里放几双皮鞋,以防德雷斯塔特又穿了两只不成对的皮鞋来上班。
  德雷斯塔特在13岁时,就离乡背井从德国南部来到美国。那时的他,原来是宝士车队里年纪最小的学徒,至今他一开口说英语,仍有浓厚的德国兹瓦本地方的口音。他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在厂房教工人修好工具,或是帮领班解决生产线上的问题。这个不修边幅、没有上过学的“黑手”,却是人人公认的通用年轻主管里最能干的一位,他一手为通用缔造出最受瞩目而且获利最多的部门,几乎可以断定10年后,通用的董事长非他莫属。然而,天妒英才,在1946年,也就是他接掌雪佛兰半年后,他因喉癌而离开人世,死时才48岁,外表看来仍健壮如牛。
  在全国面临经济大萧条的冲击时,德雷斯塔特是卡迪拉克的服务部经理,那时看来他只有在中级管理阶层打转的份。尽管景况欠佳,雪佛兰表现得还可以。当时中价位的通用汽车——别克、奥斯摩比和庞帝克几年后不得不合为一个部门,因为业务量不足,实在用不着三位总经理来执掌。高价位的卡迪拉克销不出去,眼看就要遭到解体的命运了,惟一的问题是——全然放弃这个部门,还是只留个名称,成为有名无实的部门?通用执行委员会的成员大都倾向放弃,斯隆和布朗也打算如此。这时,德雷斯塔特这个大家都没见过的不速之客一头闯进会议室,请求大家给他10分钟,让他提出一个可以在一年半内让卡迪拉克转亏为盈的计划。德雷斯塔特强调卡迪拉克是“地位的象征”,这个行销策略果然奏效。在他负责全美卡迪拉克的服务网时,了解到一点——卡迪拉克是有钱的黑人最喜爱的车种,很多崭新、大型卡迪拉克都是黑人买走的,包括黑人艺人、黑人拳击手、黑人医师和黑人房地产中介商等。然而,公司的政策却是不卖卡迪拉克给黑人,销售对象以“权贵的白人”为主,不过有钱的黑人是如此垂涎卡迪拉克,甚至愿意出重金请个白人出面帮他们购买。德雷斯塔特调查这个不寻常的现象,发现卡迪拉克的确是有钱的黑人惟一能买到的成功象征——他们没办法打进好的住宅区、豪华的度假村或是得到其他世俗成功的外在表征,却可坐拥此一名车。因此,德雷斯塔特在这经济不景气的谷底,就以开发黑人市场,来使卡迪拉克起死回生。终于在1934年达到一定的业绩,卡迪拉克部门因而得以达到收支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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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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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继续努力,让卡迪拉克成为通用汽车的摇钱树。在经济大萧条之后,卡迪拉克已经卖出不少了,而且都是以高价位出售,但是却没有多少利润。没错,这是昂贵的车种,制造过程更极为奢侈,都是手工精制,而且一次只能生产一辆,因此劳工成本很高。大量生产就不能制造出高品质的车子,这点在德雷斯塔特看来,简直是没有道理。他说:“品质是设计、工具、检查和服务的问题。追求高品质不一定得放弃效率。”就在3年内,卡迪拉克成为通用获利最丰的车种,并且保持一定的市场成长率。德雷斯塔特把更多的钱花在设计、工具、质量管理和服务上,但是在生产上却不曾比低价位的雪佛兰多花一分钱。一天,他对我说:“得用大智慧,来使工作更为得心应手。”在德雷斯塔特过世10年后,他的第一个雇主才在故乡德国兹瓦本发现相同的制造公式,这个雇主大概还没听过德雷斯塔特这个人。宝士汽车本来只是一家小型的汽车制造厂,专以手工精制昂贵的车子,一样没有多少利润可图,直至20世纪50年代中期,转为大量生产,借着设计、工具、质量管理、服务,加上大量生产的技术,终使宝士得以成为获利丰厚的车种——这正是30年代德雷斯塔特运用的策略,是使卡迪拉克成为美国汽车工业佼佼者的秘诀。
  德雷斯塔特这个人最与众不同的就是他对人的态度。他会纠正你说:“不要一概泛称人,好吗?请说先生、女士。”依照工会条约,新进员工的试用期是90天,如果没有任何疏失、缺点,才得以成为永久的正式员工。在40年代中期,卡迪拉克已自成一个庞大的企业体,员工至少有8000人。但是,任何一个领班要辞退新进员工,必得经过德雷斯塔特的许可。
  这些领班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说:“德雷斯塔特先生,这个人做的实在是不符我们的生产标准。”
  “他使用工具的情形如何呢?跟同事和你的相处情况呢?”德雷斯塔特问道。
  “还可以啦。不过,他就是不能把工作做好。”
  德雷斯塔特于是说:“我们不是只雇用一个人90天,而是要用他30年。在这30年当中,如果这个人能自爱,注重工具,敬重同僚,一定可以符合工作要求的。”
  同时,德雷斯塔特也会为了开除一些老员工,不惜和工会对立。这些员工虽资深,但变得懒散草率,或是对同事无礼、粗暴,所以惨遭德雷斯塔特修理。发生这种事情,即使是个性火爆的主管,也不敢多置一词。德雷斯塔特似乎永远和通用的人事部门没完没了,因为他们只把训练课程提供给新进人员,一旦新人上轨道后,就不再加以训练了。德雷斯塔特说:“这才是这些员工开始学到东西的时候,怎可就此叫停呢?”因此,他不断和工会及人事部门争吵,为今日所谓的“职务扩大”、“轮班”和“继续学习”据理力争。在通用,没有一个总经理像他一样,愿意把手下最能干、最具潜力的年轻人调到毫无发展可言的人事部门。
  他说:“吉姆·洛奇(JimRoche)很杰出,有机会当上通用总裁的。届时,他必须了解如何和公司里的员工相处,不是拿一本书来读读就可以了。”因此,洛奇在德雷斯塔特之下,成为卡迪拉克的人事经理,20年后果然成为通用的总裁。
  在我对通用进行研究时,德雷斯塔特不顾高层的反对,承包了最可怕的国防任务——负责制造一种新型、须具有高准确度,而且是首次使用电子器材的投弹瞄准器。大家都知道,这种工作非得要技术高超的机械人员不可。当时,在底特律连一般工人都找不到,何况是技术纯熟的技工。德雷斯塔特说:“我们一定要做到。假如卡迪拉克办不到,谁还能做得到?”然而,在底特律,惟一能充当劳工的,就是那些年老色衰的黑人妓女。德雷斯塔特一口气雇用了2000个这样的女人,让每个人惊惶失措。他还说:“把她们的鸨母也找来吧,毕竟她们在管理女人上有两把刷子。”
  这些妓女几乎都目不识丁,没有人可以看得懂那冗长的工作手册。德雷斯塔特说:“我们没有时间教她们读书识字,再说,她们也学不会。”于是他走到工作台,亲自做了十几个投弹瞄准器。他知道怎么做之后,就叫人用摄影机拍下制造过程。他用放映机分别播放每一个画面,加上一连串的灯号指示:红灯表示已经做完的部分,绿灯显示即将进行的工作,而黄灯则告知这些女工,在做下一步之前,该注意的事项。这就是今天很多生产线的标准程序,发明者就是德雷斯塔特。不出几个星期,这些没有技术的文盲已经能交出令人满意的成品,而且比以前技术纯熟的技工的生产量更为惊人。卡迪拉克的“红灯区”因此“远近驰名”,不仅在通用人人皆知,更轰动了整个底特律,也惹来许多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但是,德雷斯塔特很快地加以驳斥:“这些女人,是我的同事,也是与你共事的人。她们表现优良而且尊重自己的工作。不管她们过去如何,现在有权和我们一样获得他人的敬重。”工会要求他保证一有替代员工,马上请她们走路。那时的汽车制造工会领导人,特别是各地的工会,多半是属基督教基本教义派、出身南方的白种男人,歧视白种女性,更别提黑人妓女了。
  德雷斯塔特心知肚明,大战结束后,士兵解甲归田,要求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时,大部分的妓女就得卷铺盖了。不过,他还是尽量和工会斡旋,希望至少能为那些女人保住几个职务。他说:“有生以来,这些可怜的女人第一次得到合理的报酬,有不错的工作环境,而且得以享受人权。她们从来没有像这样找到自己的尊严,也会自爱。我们有责任拯救她们,免于再遭到受人排斥、鄙视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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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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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战终于告一段落,这些女人不得不被扫地出门时,很多因此自杀身亡。德雷斯塔特坐在办公室里,双手抱着头,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他说:“上帝,原谅我吧。我辜负了这些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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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用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客气,乐于见到我,有问必答,可以说是非常合作。在布朗的支援之下,这样算是不错了。但在高层主管中,只有一个对我的研究真的有兴趣,只有他看重我提出的建议,而且实际付诸行动,改变通用的政策和行事方式。他就是查尔斯·威尔逊(CharlesE.Wilson),该公司的董事长兼最高营业主管。在我的研究结束后,他继斯隆之后成为最高主管时,仍和我保持联系。(不过,在威尔逊当家时,斯隆仍然是总裁。)后来,威尔逊在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内阁中担任国防部长时,仍偶尔与我联络。
  一直到完全投入研究之后,我才见到威尔逊。刚进通用时,他恰好请病假。身为公司最高营业主管的他,从日本偷袭珍珠港那天起,就负责生产防御武器。两年多来,他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甚至在晚上下班后,也很少离开办公室或厂房。到了1943年的圣诞,通用和军方所签下的合约都已经开始履行,生产进度往往得以超前,交出的军事用品比华盛顿预期的数量足足多出三倍。威尔逊就在这时颓然倒下,病名是“间歇性的循环系统失常”(“circulatoryepisode”),大抵是中风加上体力的彻底衰竭,之后一直未能完全康复。他在艾森豪威尔总统任内担任阁员时,漫画家常常以他鞋底下的洞作为戏谑的主题。这些洞是有特殊功用的——大病一场之后,他的脚一直有血液循环的问题,已经无法根治,不得不在鞋底打洞。后遗症还有剧烈的头痛以及言语障碍,他一累,说起话来就含糊不清了。
  威尔逊的医师告诉他至少得休息半年,他却在3个月后就销假上班。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一谈:“你进展的如何了?”那时,约是3月底,对于我的研究计划,我打算进行大幅度的改变,但是还没有告知通用的任何——个人。我打算强调通用“未完成的事业”一个人工作的组织和劳资关系等。威尔逊听我这么一说,眼睛亮了起来。
  “过去3个月,我一直无所事事,于是想起通用的未来。”他说,“我也有相同的结论。通用的创始人,也就是前一代的人,最伟大的成就即是为大企业设计出架构,并拟定组织原则,而下一代的任务就是培养公民和社群的意识。可以这么说,斯隆那一辈的是联邦派的,而我们将成为杰斐逊派③,也就是民主主义的支持者。到目前为止,你的主要结论为何?”我提出两点:一是,在维系个人自由和劳工成本的弹性之前提下,为员工研究出一套保障薪资的办法;二是,发展出我后来提出的“工厂社区自治”,也就是把管理的责任交给员工、团队小组,以及一些由员工所组合的群体,让他们来制定个别工作的结构、主要工作的表现,和社区的管理事宜,诸如排班表、休假的安排、加班办法、工场的安全,特别是员工自己的福利。
  大战期间,员工的工作表现,令我有耳目一新之感。每一个工作团队都负起责任,把自己组织成一个单位来进行工作,如通用的飞机引擎制造厂或是复杂的武器生产部门,如炮弹制造和口径测定设备等。那时,工业工程师和专业监督人员根本就寥寥无几,所以这些几乎没有经过训练、刚入行的工人不得不自行扛起责任,成为自动自发的团队。很多实例证明,他们的生产力和表现都很优越。因此,我的感触很深,希望和平再现时,还能保有这种成就。
  在我所有有关管理和“工业秩序的解剖”方面的研究中,我认为最重要,而且最有创意的,即是工厂社区自治和授权给员工。但是,管理阶层则有戒心,深怕“大权旁落”,因此不表赞同。那时的工会更是标准的“为反对而反对”:如果没有一个显眼而具体的“老板”作为反对的对象,工会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然而,在第二次大战期间通用员工自治的表现,比起今天大肆鼓吹的“大突破”更好,如有些瑞典的汽车公司企图取代生产线的“创举”。说来,这仍不及美国30年来实行的标准生产线模式,遑论IBM这家不见得有多宽松的公司已实施40年且成家常便饭的厂房工作团队。此外,第二次大战时,在员工自治之下,管理阶层和工会并没有损失一点权威、特权,地位稳固如昔。我满怀天真地期望这个“工厂社区自治”的建议能成为我的通用研究计划结论中最令人信服的一点。但是,在通用的管理阶层中,只有威尔逊把它当一回事。今天,美国在为员工谋求薪资保障和工厂社区自治方面,已有长足的进步,也许应该感谢当年威尔逊采纳我这个“异类”的意见。
  他告诉我:“早在1935年,我们通用的确想为员工拟出一套保障薪资的办法,”(斯隆在《我在通用的日子》一书中也公开过这些早期的研究方案。)“不过,后来不得不放弃。即使是像通用这样的公司,仍有倒闭之虞,如何能提出有意义的保证?”经过一番讨论,加上威尔逊手下得到的研究结果,终于“追力失业津贴”(SupplementaryUnemploymentBenefits;SUB)④得以出炉,在美国大多数从事制造业的员工,除非因长期的景况不佳而失业,都可以领取失业补助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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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隆的专业风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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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在1947年初,威尔逊一拟定好全盘的计划后,我马上问他:“你要怎样付诸实践呢?”
  他却答道:“永远不能实践这个计划了。我最后不得不屈服在工会的压力之下。”
  我自以为明白了,于是说道:“你的意思是通用的管理阶层不同意这项计划,除非他们不得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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