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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林格雷的画像

_3 王尔德(爱)
"我并没有说喜欢这本书,哈利。我说是吸引。两者有很大区别。"
"啊,你发现了吗?"亨利勋爵低声问。两人走进了餐室。
第十一章
道连.格雷好多年都无法摆脱这本书对他的影响。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并不想摆脱这种影响。他从巴黎买了这本书的第一版大开本,一共不下九册,每本都用不同颜色装帧,适宜于阅读时的不同心境,以及他有时几乎失控的变化无常的个性。作品的主人公,那个独特的巴黎青年,奇怪地兼有浪漫气质和科学气质,在道连看来成了自己的原型。说真的,他觉得整部书包含了他自己的故事,却在他身临其境之前就写成了。
有一点他要比小说奇特的主人公要幸运。他从来没有,也决无理由要那么奇怪地怕见镜子,怕见光滑的金属表面,怕见平静的水,那个巴黎青年却很早就有这种感受了,那是由于一个显见得非凡的美人突然天折而造成的。道连几乎是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许差不多每种欢乐和享受无不包含幸灾乐祸--阅读小说的后半部分。这部小说用悲剧性的、夸张的笔调,描述了一个人的悲哀和失望,因为别人身上和人世间弥足珍贵的东西,他自己却失掉了。
他得天独厚的美,曾那么打动过巴兹尔?霍尔华德和其他人,似乎永远不会从他身上消失。即便有人风闻了他的恶行,即便有关他生活方式的奇闻悄悄在伦敦传播,并成为俱乐部中的谈资,但人们同他见面时都不会相信那些有损他名誉的谣传。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受世俗玷污的神态。言谈粗鲁的人一见他进了房间,便立即闭嘴。他纯朴的脸上总有一种申斥的表情。只要他在场,他们就会回忆起自己失去的天真,并无不感到惊奇,这人如此迷人,如此高雅,却能不受这个肮脏而又声色犬马的时代的污染。
他常常会神秘地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从而引起他的朋友或是自认为是他朋友的人的奇怪猜测。每次回得家来,他总要先溜到楼上锁着的房间,用那把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门,手拿镜子,站在巴兹尔。霍尔华德为他所作的画像前,时而看看画布上那张丑恶变老的脸,时而瞧瞧在雪亮的镜子中相视而笑的白皙年轻的面容。明显的对比使他兴奋不已。他越来越迷恋于自己英俊的容貌,越来越对自己灵魂的腐败感兴趣。他会细致地,有时是带着恶狠狠的愉悦,来观察讨厌的线条镌刻在起了皱纹的额头上,或是悄悄地爬上很有肉感的嘴巴。有时会觉得纳闷,在罪孽的迹象和衰老的迹象之间,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呢。他会把自己白皙的手放在画像粗糙发胖的手上,嘲笑那变形的躯体和衰朽的四肢。
当他躺在幽香满室的卧房难以成眠的时候,当他改姓换名、乔装打扮走访码头附近名声不好的酒店,躺在污秽的房间里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给自己的灵魂带来的毁灭,不免生出一种完全是自私的,因而也更为强烈的惋惜之情。但这样的时候不多。亨利勋爵和他一起坐在朋友的花园里时,第一次在他心中激起的对生活的好奇心,已与日俱增,很令他满意。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想知道,产生了一种越喂越饿的极度饥饿感。
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无所顾忌,至少在跟上流社会的关系上是这样。冬天,每个月一两次,在社交季节则每个星期三晚上,他会让自己漂亮的住宅向外界敞开,邀请最有名的音乐家,以他们奇妙的艺术取悦宾客。他那些规模不大的宴请,在安排上总是得到亨利勋爵的帮助。这类宴请以对被邀请人的悉心挑选和安排而闻名。同样出名的是,餐桌的装饰格调十分高雅,异国花朵、绣花桌布、金银古盘,都摆得微妙而和谐。说真的,尤其是很多年轻人,看到了或是想象自己已经看到,道连真正实现了他们在伊顿公学或牛津大学时的梦想,成了把学者货真价实的文化素养同交际场中人的风度、盛名和完美的举止相统一的典范。在他们的心目中,道连似乎是与被但丁描绘成"以崇拜美来完善自己"的人志同道合的。像戈蒂叶一样,道连是一个"客观世界为他而存在"的人。
当然,对他来说,生活是首要的、最伟大的艺术,其他艺术似乎是为它所作的准备。他当然也迷恋于时尚和派头,时尚使真正奇妙的东西风行一时,派头以其独有的方式强调美的绝对现代性。他衣装的式样和时不时摆出的派头,对梅费厄舞厅的花花公子和帕尔莫尔俱乐部的橱窗,都产生了明显的影响。这些人模仿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出于好玩,偶尔才露出的纨绔子弟的翩翩风度,也一个劲儿要学。他很乐意接受几乎一到成年便被授予的地位。想到自己之于当代的伦敦很可能就是《萨蒂里孔》的作者之于当年尼禄时代的罗马,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内心深处却不甘于作"时尚的主宰",让人请教一下戴什么宝石,怎样戴领带,如何用手杖而已。他要建立某种新的生活纲领,内含理性的哲学,有条有理的原则,并使感官脱俗来实现其最高目标。
崇拜感官常常不无理由地要受到贬损。人生来就害怕比自身要强大的欲望和感受,也意识到自己与不那么高度组织化的生存体有着共同的欲望和感受。但道连?格雷似乎觉得,感官的本质始终没有被认识,感官之所以停留在原始的动物性阶段,是因为世人用饥饿疗法迫使其就范,或者用痛苦来扼杀它,而不是努力使其成为新精神的一部分,而求美的良好本能将是这种新精神的主要特点。回顾人类的整个历史,道连被一种损失感所困扰。我们放弃了那么多东西!而不过是为了达到如此微不足道的目的!疯也似的任性抵制,形形色色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克制,其根本原因在于害怕,其结果是彻底的堕落,比人们出于无知,努力要摆脱的想象中的堕落要可怕得多。造物主逐出了修道人,让他以荒漠中的野兽果腹,却又赐予隐士以兽类为伴,那实在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是的,正如亨利勋爵所预言的那样,一种新享乐主义将会出现,以重新创造生活,把生活从严酷而不合时宜的清教徒主义中解救出来。在我们这个时代,清教徒主义正不可思议地复活着。当然,这种享乐主义也求助于理智,但并不接受任何含有牺牲情感体验的理论或体系。事实上其目的在于使生活本身就成为体验,而不是体验的结果,且不管这种结果是苦还是甜。禁欲主义使感觉麻木,庸俗的挥霍放荡使感觉迟钝,新享乐主义与它们无关。不过,它教人珍惜生命的瞬间,因为生命本身就是转瞬即逝的。
不少人有时候天没亮就醒来,多半是在那些我们倾心于死的无梦之夜,或是经历了恐惧和奇奇怪怪的欢乐的夜晚之后,那时闪过我们脑际的是比现实更可怕的幻象,它具有一切怪诞事物所隐藏的活力,这种幻象赋予哥特式艺术以持久的生命力。人们可以想见,哥特式艺术特别属于头脑患有幻想症的艺术家。白色的手指慢慢地伸进窗帘,似乎还在抖动。无声的影子,奇形怪状,黑乎乎一片,钻进了房间的角落,并在那儿栖息。室外,鸟儿拨弄着树叶,或是上班者人声鼎沸,或是风呜咽着从山上下来,在寂静的房子周围盘桓,仿佛担心惊扰了沉睡者,但又必须把睡眠从紫色的山洞中唤醒。一层层昏暗的薄纱被掀开,万物渐渐地恢复了原状和本色。我们观察着黎明以其自古以来就有的方式重建世界。暗淡的镜子又开始照见东西。没有火焰的小蜡烛依旧竖立在老地方,旁边放着一本我们看了一半的书,或是我们在舞会上戴过扎着铅丝的小花,或是一封我们不敢读或者读了无数次的信。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所熟知的现实生活从虚幻的夜影中跳出来了,我们得在原来停止的地方继续我们的生活。我们悄悄地涌起了一种可的感觉,不得不让精力按陈规陋习枯燥地循环往复;或者我们产生了一种不着边际的愿望,希望有一天早晨睁开眼睛,发现令我们高兴的是,在黑暗中世界已经重建。在新世界中,万物都有新的形状和颜色,而且都会发生变化,或者都有自己的秘密。在新世界中,往事会变得无足轻重,或者没有立足之地,或者至少不会让人出于义务和悔恨而耿耿于怀,相反,即使是欢乐的记忆也带有苦味,愉快的回想也是痛苦的。
道连?格雷觉得,正是创造这样的世界构成了他真正的生活目的,或者真正的生活目的之一。他要寻找一种新奇而愉快的感觉,一种具有罗曼史所必不可少的陌生成分的感觉。在寻找中他会采用自知见异于自己天性的思想方法,沉湎于其微妙的影响。然后他会抓住这些影响的色彩,满足理智上的好奇心,随后又会冷漠地将这些影响弃之一旁。这种冷漠与道地的火热性格是相容的,而且根据现代心理学家的说法,其实是火热性格的先决条件。
据一度谣传,道连想要加入罗马基督教教派。确实罗马教的仪式一向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每天的牺牲虽然比古老世界的一切牺牲真的要可怕得多,却打动了他。他被打动的,是对感官的巧妙抵制,是罗马教成分中原始的单纯,是罗马教所象征的人类悲剧永恒的悲哀。他喜欢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人行道上,观看身穿绣花法衣的牧师用白皙的手慢慢地揭开圣体盘的罩布,或者举起装有白色圣饼嵌满宝石的灯笼形圣体匣,我们有时设想这种圣饼是天使的面包。或者观看牧师们穿着耶稣受难时的衣装,把圣饼弄碎放进圣餐杯,并以捶胸来悔罪。身穿镶花边的大红衣服、神情严肃的孩子们,把蒸腾的香炉像镀金的硕大花朵那样抛到空中,这情景对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他走出教堂的时候,总要惊奇地看一眼那些着黑衣服的忏悔者,希望自己也坐在暗影里,倾听善男信女们隔着陈的栅栏诉说自己生活中的故事。
但是他决不会一本正经地接受某个信条和体系,而犯下遏制智力发展的错误,或者误把只适宜于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逗留一夜或者几个小时的客栈,当成了栖身的住所。神秘主义有一种化普通为新奇的威力,并往往伴有微妙的彻底解脱主义,曾一度打动了道连。但在另一个时期,道连却又倾向于德国达尔文主义运动的唯物主义思想,津津乐道于把人的思想和激情追溯到大脑中珍珠似的细胞,或是人体中某根白色的神经。他还赞赏这样的观点,即精神绝对依赖于物质,不论该物质是病态的还是健康的,正常的还是反常的。然而,正如前面说到的那样,他觉得比之于生活,没有一种理论是重要的。他强烈地感到,一切理性的思考一旦脱离行动和实验是多么苍白。他明白,感觉同灵魂一样有自己的精神秘密需要袒露。
于是他现在又研究起香水和其制造的秘密来了,蒸馏各类香气很浓的油,燃烧来自东方、气味难闻的树脂。他知道人的情绪都在感官中得到反映,所以便潜心于发现两者之间的真实关系,探究乳香中有什么东西使人变得神秘;龙涎香为什么能撩拨人的热情;紫罗兰能唤起对了结的罗曼史的记忆;麝香会扰乱头脑;金香木要玷污想象。他总想确立真正的香水心理学,估算着各类物质的不同效果,例如有甜香味的根子、带有花粉的香花、芳香的香膏、黑色的香树、闻之使人作呕的甘松香油、会弄得人发疯的乔木,还有据说能驱除心里郁闷的芦荟。
另一个时期,他完全倾心于音乐。他有一个用格子装饰的房问,天花板为朱红和金黄两色,四周的墙壁漆成了橄榄绿。在这里他常常举办古里古怪的音乐会,疯狂的吉卜赛人从小小的齐特拉琴上撕出狂野的音乐;戴着黄色头巾表情严肃的突尼斯人,在一把巨大的诗琴上拉扯着紧绷的弦;咧着嘴笑的黑人单调地击打着铜鼓;戴着头巾身材瘦小的印度人,蹲在大红垫子上,吹着长长的芦笛和铜管,用魔法对巨大的眼镜蛇和吓人的长角小蝰蛇催眠,或是假装催眠。有时,当他的耳朵对舒伯特的典雅、肖邦优美的哀伤、贝多芬强有力的和谐,都感到麻木的时候,这野蛮音乐刺耳的间歇和不和谐的尖叫,却打动了他。他又收集世界各地能够找到的古怪的乐器,不是从一个消亡了的国度的坟墓里,就是从少数与西方文明共存的野蛮部落里搞来的,还喜欢抚弄一下试试效果。他的藏品有里奥内格罗印地安人神秘的"朱鲁帕里斯",这种乐器妇女是不允许看的,连年轻人也只能在戒斋或受鞭笞后瞧上一眼。还有能发出鸟儿尖叫声似的秘鲁泥罐;有阿方索?德奥瓦里在智利听到过的人骨笛子;有在库斯科附近发现的有声碧玉,能奏出甜美无比的调子。他还藏有绘了图案的葫芦,里面装了石头,摇动起来咯咯有声;有墨西哥人的长号"克拉令",演奏起来不是往里吹,而是朝外吸;有亚马孙部落刺耳的号子"特克",是由整天坐在大树上的哨兵吹的,据说九英里之外也能听见;有一种叫"特庞那斯德利"的乐器,装有两个振动的木制簧片,演奏时用涂了黏胶的木棒敲击,那种黏胶取自植物乳白色的汁水;有一种阿兹台克人的铃"龙特尔",像葡萄那样成串挂着;有一个用巨蟒皮包裹的圆筒形大鼓,贝尔纳尔?迪亚斯同科尔特斯一起进入墨西哥神庙时曾经见过,他还为我们极其生动地描绘了那悲凉的鼓声。这些乐器奇妙的特色使他着了迷,一想到艺术也像大自然一样,有着自己的怪物,形态丑恶,声音可怕,他便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愉悦。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对这些乐器厌倦了,又会独个儿或是与亨利勋爵一起坐在歌剧包厢里,欣喜若狂地倾听歌剧《唐豪塞》,并在那部伟大艺术作品的序言中,看到正在上演自己灵魂的悲剧。
有一阵子他研究起宝石来了,还像法国海军将官安?德。若耶斯那样,穿着一件饰有五百六十颗珍珠的衣服,出现在化装舞会上,好多年他都迷上了这种爱好,而且可以说再也没有放弃。他往往会整天反复摆弄珠宝盒里收藏着的各类宝石,如在灯光下会转成红色的橄榄色金绿宝石、带有银色线条的猫眼石、淡黄中泛绿色的橄榄石、玫瑰色粉红和酒黄色的黄玉、颜色火红并带有光芒四射的星星的红宝石、红似火焰的棕黄色宝石、橘黄色和紫色的尖晶石、宝石红与宝石蓝两色变换的紫晶。他喜欢太阳石的金红色,月亮石的珠白色和蛋白石的彩虹色。他从阿姆斯特丹购得三枚巨大无比颜色鲜艳的绿宝石,并拥有一颗令鉴赏家妒忌的古老的绿松石。
他还发现了关于宝石的奇妙传说。阿方索的"教士的规诫"中提到,一条毒蛇的眼睛是道地的橘红色宝石。在关于亚历山大的浪漫传奇中,这位伊马夏的征服者,据说在约旦溪谷发现了一种"背上长出道地的绿宝石项圈"的蛇。菲洛斯特拉脱斯则告诉我们,在龙的脑袋里藏有宝石,"只要出示金色的字母和一袭大红袍子",那怪兽便会着了魔后睡去,随之可以将它杀掉。大炼金术家皮埃尔德波尼法斯说,钻石使人隐形,印度玛瑙使人善辩。光玉髓能止怒;红锆石能催眠;紫晶能消除酒气。石榴石能驱魔;一种称为"赫屈罗皮克斯"的宝石会使月亮失色;石膏石会随月亮的盈亏而增减;一种叫"梅洛西亚斯"的宝石能识别窃贼,只有小山羊的血会使其失效。列昂那达斯.卡米拉斯见过从刚杀的蟾蜍中取出的白色宝石,可用作解毒剂。从阿拉伯鹿的心脏中发现的毛粪石是治疗瘟疫的良药。阿拉伯鸟巢中有一种"阿斯皮莱茨"的石头,根据德莫克里脱斯的说法,戴了它就可以免除火灾。
锡兰国王在加冕典礼上手捧一颗巨大的红宝石驱车穿过城市。牧师约翰的宫门是"用红宝石做成的,镶嵌着角蛇的角,使携毒者不得入"。山墙上放着"两个金苹果,内有两块红玉",金子在白天闪光,红玉在夜间发亮。洛奇的一部怪异的传奇《美洲的一颗珍珠》提到,在皇后的寝宫里可以看到"世间所有贞洁女子的银镂刻像,对着橄榄石、红玉、蓝宝石和绿宝石的镜子照个不停"。马可波罗曾见到日本国百姓把玫瑰色的珍珠放在死者的嘴里。一个海怪迷上了被潜水员取来献给国王皮罗萨斯的一颗珍珠,杀死了窃珠人,并为自己的损失痛悼了七个月。后来匈奴人把国王诱入陷阱时,据普罗科皮埃斯所说,国王扔掉了珍珠。尽管阿那斯塔西亚斯皇帝出了相当于五百磅黄金的悬赏,却并未觅到那颗珍珠。马拉巴尔的国王曾给一个威尼斯人看过一串由三百零四颗珍珠组成的念珠,每颗珠代表一个他所崇拜的神。
据勃兰托姆所言,亚历山大六世之子,瓦伦提努阿公爵拜见法王路易十二的时候,坐骑浑身披着金叶,帽子上镶着两排红宝石,光芒四射。英王查理的马镫挂着四百二十一颗钻石。理查二世有一件外套,满布玫瑰红尖晶石,价值相当于三万马克重的金子。霍尔描写亨利八世在加冕前去伦敦塔的路上,身穿"凸花纹金丝线上衣,胸牌上饰有钻石和其他宝石,颈项有一大块饰品,缀有巨大的玫瑰红尖晶石"。詹姆斯一世的宠幸们都戴着金丝线缀成的绿宝石耳环。爱德华二世赠与皮埃斯?盖维斯顿一副镶着红锆石的赤金盔甲,一个金玫瑰嵌绿松石的肩,以及一顶饰有珍珠的头盔。亨利二世的手套直抵肘部,上面满布珠宝。他的一只猎鹰手套缀有十二颗红宝石和五十二颗大珍珠。"鲁莽的查理",他家族中最后一个勃艮第公爵,所戴的公爵帽悬挂着梨子形的珍珠,装点着蓝宝石。
生活曾是多么美妙啊!那种气派,那种装饰多么灿烂辉煌!甚至连读到逝者的奢华也令人怦然心动。
后来他的兴趣转向了刺绣和北欧国家寒冷的房间里充作壁的挂毯。他一钻进这个题目--他总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能力,会一时间极度专注于着手的东西--便几乎为这个题目的启示,即时间笋美妙事物带来的摧残,而感到悲哀。至少他已经躲过了这种劫难。一个夏天又一个夏天过去了,黄色的长寿花开了又谢谢。恐怖的夜晚,那些可耻的事情仍一次次发生,而他自己却依然未变。冬天并没有损害他的容颜,或是玷污他如花的青春。时间给物质的东西带来的影响多么不同呀!这些物质的东西到哪里去了呢?那件橘黄色的大袍,是皮肤黝黑的姑娘为取悦雅典娜而做的,上有众神与巨人搏斗的图案,它在哪里呢?尼禄要铺盖罗马剧场的那块巨大的天幕,那张巨型紫色风帆,上面画着星光闪耀的天空和阿波罗驾着白骏马配镀金缰绳的战车,如今又在哪里呢?道连渴望见到那些为太阳祭司编织的奇异餐巾,上面绣有盛宴所需的一切美食和佳肴;想看一看奇尔佩里克王灵柩上的缀有三百只金色蜜蜂的盖布;还有那些激怒了庞脱斯主教的奇妙的袍子,袍子上画了"狮、豹、熊、狗、森林、岩石、猎人等画家所能描摹大自然的一切";他还希望一睹奥尔良的查理穿过的外套,袖子上绣着一首歌,起句是"夫人,我非常高兴",配乐的歌词是用金线绣成的,当年画成方形的每个音符由四颗珍珠来代表。道连还读到为勃艮第的琼王后准备的兰斯王宫的内室,"装饰了一千三百二十只鹦鹉,身上都绘有国王的徽记,以及五百六十一只蝴蝶,每只蝴蝶的翅膀上都绘了皇后的徽记,鹦鹉和蝴蝶都是用金线绣成的。"卡特林.德.梅迪西让人为她准备的灵床,铺着饰有无数新月和太阳的黑丝绒。灵床的帐幔是锦缎做的,缀着叶圈和花冠,用金银衬的底,边沿的流苏上绣的是珍珠。这张灵床安放在挂了一排排皇后的纹章的房间里,纹章是用剪碎的黑丝绒点缀在银线织成的缎子匕做成的。路易十四的寓所里竖着一根高达十五英尺的镂金女子刻像柱子。波兰国王索别斯基的御用寝床料子是金线锦缎,装点着刻有古兰经文的绿松石。床柱是银做的,精雕细刻,嵌满了珐琅和宝石圆饰。这张床是在维也纳城前土耳其营帐中夺得的,当年穆罕默德的军旗曾悬挂在飘动的涂金华盖下。
于是整整一年,道连力尽所能地收集着最珍贵的纺织和刺绣创样品,有精美的德里薄纱织物,缀着金线织成的叶子和闪光的甲虫翅膀;有达卡的细罗,因其透明在东方被称之为"空气织品"、"流水"乘"夜露";有绘着稀奇古怪图案的爪哇花布;有精心制作的中国黄色帏幔;有用茶色的缎子和淡蓝丝绸装帧的书籍,画有百合花、鸟类和匿像;有匈牙利针绣的花边织成的面纱;有西西里的锦缎;有西班牙醮硬丝绒;有格鲁吉亚绣有金币的织品;有日本的锦缎丝绸,绣着绿色的金丝线和羽毛漂亮的鸟类。
道连对基督教的法衣情有独钟,说实在凡是跟宗教仪式有关的,他都感兴趣。在排列在房子西廊的长长的杉木柜子里,他收藏着基督新娘漂亮罕见的衣装的真品,她得穿紫色的衣袍和精制的内衣,戴珠宝,方能掩盖自找的苦难所造成的苍白消瘦的躯体。道连还有一件用深红的丝线和金线织锦缎做成的华丽的长袍,匀称的六瓣形花中镶着金色的石榴,其上端的两侧是细珍珠组成的图案。法衣上的饰带分成多个小格,画着展示圣母马利亚生平的一幅幅场景。圣母加冕的场面则用彩色丝线绣在兜帽上。这是十五世纪意大利的工艺品。道连还有一件绿丝绒袍子,绣着一簇簇心形的叶子,叶子上伸出长柄的白花,银丝线和彩色水晶衬托出了图案的细部。法衣的襻扣上饰有六翼天使的头,由银线勾成了凸花纹。法衣上的饰带缀有用红丝线和金丝线织成的菱形图案,上面星星似的满布众多圣像和殉道者的像,其中一个是圣塞巴斯提安像。道连还有几件神父穿的十安褡,料子有琥珀色丝绸的,蓝丝绸和锦缎的,黄丝锦缎和金布面的,上面绘有耶稣在十字架上殉难的情景,有的则绣了狮子、孔雀和其他纹章图案。道连拥有的法衣有白缎子的,粉红丝绸锦缎的,装点着郁金香、海豚和百合花图案。还有深红色丝绒和蓝色亚麻布做的祭坛围布,以及许多圣餐巾、圣餐杯罩和汗巾。这些在神秘的宗教仪式中使用的衣物和器具,有着某种激发他想象的东西。
这些宝物以及可爱的住所里收藏着的一切,能让他忘却,也能使他暂时躲避几乎难以排遣的忧虑。他童年时代的好多日子,是在那个紧锁着的孤寂的房间里度过的。现在他亲手把可怕的画像挂到了墙上,画像表情的变化向他显示了他生活的堕落。他已把紫金色的圣杯罩布当作帘子盖到了画像上。一连好几周,他都不上那儿,忘掉讨厌的画像,恢复了轻松愉快的心情,满腔热情地活着。随后,某个夜晚他会突然溜出住所,到蓝门场附近那些可怕的地方去,日复一日地呆在那儿,人家不赶他就不走。回到家里,他会坐在画像前面,有时既讨厌画像,又讨厌自己。另一些时候则对多半为罪孽的渊薮利己主义感到自豪,暗笑画布上那个为他本人受过的怪异影子。
几年以后,他无法忍受久离英国,放弃了特鲁维尔同亨利勋爵合住的别墅,以及阿尔及尔他们不止一次共度冬季的带围墙的小白房子。他不愿离开画像,因为它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另外,尽管他已叫人装了牢固的门闩,但仍然担心有人乘自己不在家时闯进门去。他十分明白,这不会向他们透露任何信息。尽管画像的脸邪恶丑陋,但画像跟他本人依然非常逼真。可是他们从中又能看出些什么呢?谁要是借此奚落他,他会嗤之以鼻。又不是他画的,画像卑鄙可耻的形象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就是说出了两者的关系,他们会相信吗?
然而他还是害怕了。有时他在诺丁汉郡那边的豪宅,招待跟他地位相当的时髦青年,平时的一些好友,以他堂皇奢靡的生活方式使郡里人为之惊叹的时候,他会突然离别客人,匆匆赶回伦敦,看看门是不是被人动过,画像是否安然无恙。要是给偷走了怎么办?一想到这里,他便吓得浑身冰凉。当然,那时候全世界会知道他的秘密,也许人们已经在怀疑了。
尽管他使很多人着迷,不信任他的人也不在少数。在伦敦西区的一个俱乐部,就因为有人秘密反对,他险遭排斥,虽然他的出身和地位完全使他有资格成为会员。据说,有一次他由朋友带进丘吉尔俱乐部的吸烟室时,伯维克公爵和另外一个绅士公然离座,走了出去。他一过二十五岁,奇奇怪怪的流言飞语便开始传播。据谣传,有人看见他在惠特查普尔一个偏远地方的下流贼窝,同一个外国海员大吵大闹,还跟小偷和造假币者沆瀣一气,熟知那些行当的秘密。他离奇的销声匿迹使人对他侧目,当他在社交场合重新露面时,人们会在角落里窃窃私议,或者讥笑着经过他身边,或者用冷冰冰寻根究底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决心要发现他的秘密。
对这样的傲慢和轻蔑,他自然不以为意。大多数人认为,他率直有礼的举止、孩子般的迷人的微笑、似乎永不消失的青春的无穷魅力,其本身足以回答流传的诽谤,他们就是这么称其为诽谤的。可是显然,有些与他来往密切的人,后来似乎也躲避他了。那些狂热地爱慕他,为了他而不顾旁人的非难和无视社会习俗的女人,一见道连?格雷走进房间,便因为耻辱或害怕而顿然失色。
但是,在很多人眼里,这些嘁嘁喳喳的流言只会增加他奇怪而危险的魅力。他的巨额财富为他提供了相当的保障。社会,至少文明社会,不会轻易相信诋毁既有钱而又具吸引力的人的传言。世人有_种直觉:风度比道德更为重要,还认为至高无上的体面还不如拥有一个好厨师值钱。倘使有人以蹩脚的饭菜或劣酒宴客,纵然人家告诉你此人的私生活无可指责,那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安慰。就像有一次他与亨利勋爵谈起这个问题时勋爵所说的那样,连基本的德性都抵不上一道不冷不热的主菜。也许关于他的观点,还有很多话可说。上流社会的准则和艺术的准则是一致的,或者应当是一致的。对上流社会来说,形式极为重要,既要有礼仪的庄重又要有其虚假性,要把传奇剧的虚假成分同剧中悦人的机智和美结合起来。难道虚假很可怕吗?我认为并不可怕,不过是丰富我们个性的一种手段而已。这些至少是道连的观点。他过去总是对某些人的肤浅的心理学感到纳闷。他们认为人的自我是简单的、永久的、可靠的,属于单一的本质。对他来说,人具有多重生活和多重感觉,是一个多重体的复杂动物,内中有传承下来的思想和激情的奇怪遗产。人的肉体本身就染上了逝者可怕的疾病。他喜欢漫步在自己乡问别墅荒凉的画廊里,欣赏那些他们的血在自己血管中流动的人的画像。这里是菲利普赫伯特。弗兰西斯?奥斯本在他的《回忆伊丽莎白女王和詹姆斯国王的执政》中,把他描绘成"因外貌漂亮而深得朝廷的宠幸,但他的砉貌并未久留"。难道他有时过的就是青年赫伯特的生活?难道某种奇怪的毒菌从一个躯体潜入另一个躯体,直至最后到了他身上?
难道是因为他朦胧地感觉到了那种已毁掉的魅力,才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画室的发疯似的祈祷中,许了一个从此完全改变了他生活的愿?这里站着安东尼?谢拉德,身穿绣金红背心和镶着宝石的短袄,戴着金边圆领和袖口,银黑两色的盔甲堆在他脚边。他的遗产是什么呢?那不列斯的乔凡那的情人把罪恶和耻辱作为遗产传给他了吗?他自己的行动难道不过是死去的人不敢实现的梦想?在这块褪了色的画布上,伊丽莎白?德芙洛夫人微笑着,披着薄纱头巾,身穿珍珠胸衣,露出粉红色分叉的袖。她右手拿着一朵花,左手紧握一个红白玫瑰珐琅项圈。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曼陀铃和一个苹果。她尖尖的小鞋上缀着绿色的玫瑰花饰。道连了解她的生活,也了解她情人们的奇奇怪怪的传闻。难道他身上有她的脾性?这双杏眼重重地垂着眼睑,似乎好奇地瞧着他。这位头发搽粉、脸上贴着怪里怪气的饰颜片的乔治?威洛比又怎么样呢?他看上去一副恶相!黝黑的脸十分阴沉,性感的嘴唇因为目空一切的表情而扭曲。精制的花边褶袖下是一双又瘦又黄的手,手上戴了过多的戒指。他是个十八世纪的纨绔子弟,年轻的时候曾是费拉尔斯勋爵的朋友。第二代的贝克汉姆勋爵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摄政王子放荡不羁的日子里的伙伴,是王子同菲茨赫伯特秘密成婚的见证人之一。他一头的栗色鬈发,一副神气凌人的姿态,显得多么傲慢而又多么英俊!他传下的是什么样的情欲?世人都认为他声名狼藉,他是卡尔顿大厦纵情作乐的领头羊。他的胸前闪烁着嘉德勋章的星光。他画像旁边挂着他妻子的画像,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苍白的脸色,薄薄的嘴唇。她的血也在道连身上搏动。这一切显得多么不可思}义!还有他的母亲,长着一副汉弥尔登夫人的脸,嘴唇上沾着湿漉漉的酒滴,道连明白自己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美,得到了追求他人之美的欲望。她穿着女祭司的宽大服装在朝着他笑。她的头发上沾着常青藤叶子,紫色的酒从她端着的酒杯中溢出。画像上的肉色已经褪去,但她的眼睛却深沉明亮,依然炯炯有神,仿佛他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跟到那里。
人有种族的祖先,也有文学的祖先。很多文学的祖先在类型和个性方面也许更接近于后代,影响当然也更强烈。有时道连觉得,整个历史不过是他自己生活的记录,不是他身临其境的生活,而是他的想象为他所创造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存在于他的脑子里和欲望里。那些奇怪而可怕的人物,在世界舞台上来去匆匆,却使堕落显得那么神奇,罪恶那么微妙,道连觉得与这些人似曾相识,仿佛神秘之中他们的生活已成了他的生活。
那部如此影响道连生活的奇妙小说的主角,也熟悉这古怪的幻想。在第七章,他叙述自己如何戴了避雷的桂冠,像提贝里乌斯那样坐在卡普利岛的花园里,读着爱里芳提斯写的淫书,侏儒们和孔雀们神气活现地在他身旁走来走去,吹笛者嘲笑着那个摇动香炉的人;或者像卡里古拉那样,同马厩里的绿衣马夫痛饮一番,又与头戴宝石的马儿在象牙马槽里共进晚餐;也像多米提安那样,徘徊在挂满大理石镜子的走廊,用憔悴的目光,寻找着后来结果了他性命的匕首的影子,产生了一种什么都得到了满足的人才有的厌世感。他透过一块晶莹的绿宝石,观看红色的跑马屠场,随后,在一堆珍珠和紫袍中,由钉着银掌的驴子拖着,穿过石榴街到了金子宫,路上只听得人们高叫尼禄?凯撒;又像埃拉加勃拉斯,把脸涂上油彩,混在女人中间干活,从迦太基那儿取来月亮,使她与太阳神秘地结合。
道连总是反复阅读这妙趣横生的一章和紧接着的两章。那两章犹如某些珍稀的挂毯,或是巧夺天工的珐琅,勾勒出了那些被罪恶、鲜血和厌倦折磨得成了魔鬼和疯子的人漂亮却可怖的形象。如米兰的公爵菲利泼,杀死了妻子,在其唇上涂了鲜红的毒药,好让妻子的情人亲吻死者时中毒而亡;威尼斯人皮埃特罗?巴比,即教皇保尔二世,为获得封号而图尽虚荣,其价值二十万弗罗林的权位,是以骇人的罪行为代价取得的;吉安?马利阿?维斯康迪曾唆使猎狗追逐活人,被谋杀后,一个爱过他的妓女在他的尸体上撒满了玫瑰花;波基亚骑着白驹,与身旁的弗拉特利西德策马同行,他的披风染着佩洛托的血;佛罗伦萨的年轻红衣主教,西克斯脱斯的儿子及宠臣,他的放荡只有其美貌可与之比肩。他在一个用红白两色丝绸扎成的帐篷中接待了阿拉冈的列昂娜拉,帐篷里满是仙女和精灵。他还在一个男童身上涂了金,让他冒充甘米德或海拉斯,在宴会上充当招待;埃泽林,他的忧郁只有见到死亡的景象才能得以消解,他嗜血成性,就像别人嗜酒一样。据说他是魔鬼的儿子,他还在掷骰子以灵魂打赌的时候蒙骗了父亲;吉埃姆巴蒂斯塔?西波出于嘲弄取名为英诺森特,一个犹太医生在他麻木的血管中注进了三个青年的血液;西吉斯蒙多马拉特斯达是伊索达的情人,里米尼的君主,他被视为上帝和人类的敌人,在罗马被焚烧了模拟像。他用餐巾勒死了普里山娜,在给吉内弗拉德埃斯特的绿宝石酒杯中下了毒,并为基督教信仰者建造了一座异教教堂以纪念可耻的情欲;查理第六疯也似地爱慕他的嫂嫂,以至于一只豹子提醒他神经已有些失常。他的头脑出现病态变得反常时,只有用沙拉辛画有爱情、死亡和发疯的纸牌治疗,才能得以恢复;身穿漂亮的紧身上衣、头戴镶嵌宝石的帽子、蓄着叶片似的鬈发的格里芳纳托巴格里昂尼杀死了阿斯托利和他的新娘,也杀了西蒙纳多和他的侍从,但他的容貌那么出众,他躺在佩鲁加长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那些恨过他的人禁不住嚎啕大哭,连咒骂过他的阿特朗泰也为他祝福。
这些人对道连都有令人生畏的吸引力。夜里,他梦见他们,白天,他们弄得他神魂颠倒。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知道奇奇怪怪的下毒方法--有在头盔上下毒的,有用点燃的火炬下毒的,有以刺绣的手套和镶宝石的扇子下毒的,有用涂金香丸和琥珀手链下毒的,而使道连.格雷中毒的却是一本书。有时候他简直把罪恶当作实现他审美①英文"天真烂漫"的译音:
观的一种方式。
第十二章
道连后来常常记起来,那一天是十一月九日,他三十八岁生日的前夕。
大约十一点钟,他从亨利勋爵那里吃罢晚饭出来,正走回家去。夜里天冷雾浓,他把自己裹在厚实的皮大衣里。在格罗斯凡纳广场和南奥德勒街的拐角处,大雾中一个人从他身旁快步走过,灰色的大衣领子翻着,手里拎着一个手提箱。道连?格雷认出他是巴兹尔?霍尔华德。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装作没有认出他来,顾自朝家里的方向疾步走去。
可是霍尔华德已经看出他来了。道连听见他先是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随后急忙追他。不一会儿,霍尔华德的手搭到了他胳膊上。"道连!真太走运啦!我打从九点钟就等在你的书房里。最后,我可怜你那个仆人累得不行了,才吩咐他让我走了后自己去睡觉。我要乘半夜的火车上巴黎,临行前特别想看看你。你走过的时候我想那是你,或者不如说是你的皮大衣。但我没有把握。你认出我来了吗?"
"在这样的大雾中吗,亲爱的巴兹尔?啊呀,我连格罗斯凡纳广场都认不出来呢。我相信我家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但一点把握也没有。很遗憾你得走了,我已经好久没有见你了呢。但我想你很快又会回来的,是吗?"
"不,我要离开英国半年。我想在巴黎搞个画室,闭门创作,直到我完成脑子里酝酿着的伟大的画作。不过,我要谈的不是自己的事儿。我们到你家了,让我进去一会儿吧,我有话同你说。"
"那我太高兴了。可你不误了火车了吗?"道连?格雷懒洋洋地一说,一面走上台阶,用前门的钥匙开了门。
灯光挣扎着冲出雾气。霍尔华德看了看表。"我有的是时间,"
他回答。"火车要到十二点一刻才开,而现在只有十一点。说真的,我碰见你的时候正要上俱乐部找你。你瞧,行李耽搁不了,我已经把重的东西送走了。身边就只有这个手提箱,二十分钟内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赶到维多利亚火车站。"
道连看着他笑道:"时髦的画家原来是这样出游的!光一个手提箱和一件长大衣!进来吧,不然雾气要钻进房间里来了。当心别谈一本正经的事。如今没有严肃的事儿,至少不应当有。"
霍尔华德进屋时摇了摇头,跟着道连走进书房。一个开口的大壁炉里,柴火正在熊熊燃烧。灯亮着。一张嵌木细工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荷兰银酒箱,以及几瓶苏打水和一些刻花玻璃酒杯。"瞧你的仆人让我很自在,道连。我要什么,他给什么,包括你最好的金嘴烟。他非常好客,比起以前的法国人来,我更喜欢他。顺便问一下,那个法国人怎么样啦?"
道连耸了耸肩。"我想他娶了拉德利夫人的女仆,替她在巴黎开了家店,挂出了英国女裁缝的牌子。听说英国货在那里很时髦。法国人好像有点傻,是不是?不过,你可知道,他不是一个很坏的仆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但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人总会把事情想象得很荒唐。他对我忠心耿耿,临走的时候似乎很难过。再来一瓶白兰地加苏打好吗?要不白葡萄酒加矿泉水?我总是喝白葡萄酒加矿泉水的。隔壁房间肯定还有一些。"
"谢谢,我什么都不喝了,"画家说,脱下帽子和外套,扔到了放在角落里的手提箱上。"好啦,老兄,我要跟你谈正经事几了。别那么皱眉头好不好,你让我不好开口了。"
"谈什么呀?"道连气咻咻地叫道,腾地坐到了沙发上。"希望不要谈我,今晚我讨厌自己,很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就是谈你自己,"霍尔华德带着严肃深沉的嗓音说,"而且我必须同你谈,只用你半小时。"
道连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香烟。"半小时!"他咕哝着。
"我同你谈,不是来求你什么的,道连,完全是为了你好。我想你该知道,在伦敦人家都在说你的坏话,很可怕的话。"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爱听关于别人的丑闻,对我自己的却不感兴趣。这些丑闻毫无新意。"
"你一定得感兴趣,道连。每一个有身份的人都对自己的好名声感兴趣。你不希望人家把你说成堕落的恶棍。当然你有你的地位、财富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地位和财富并非就是一切。告诉你吧,我根本不信这些谣传,至少我见到你时不相信。罪恶这东西是写在脸上的,无法加以掩盖。人们有时说起秘密犯罪,其实那并不存在。一个无耻之徒犯了罪,就会显示在嘴巴的线条上,下垂的眼睑上,甚至他的手型上。有人--我不提他的名字啦,反正你认识他--去年来找我替他画像。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当时也没有听人说起过,尽管后来听到了一大堆。他出了个大价钱,被我拒绝了。他手指的长相有些让我讨厌。现在我知道了,当时我的猜想是对的,他过着腐朽的生活。可是,你,道连,凭你那纯朴明朗、天真烂漫的面容,无忧无虑、美妙无比的青春,我就不相信那些说你的坏话。可是我很少见到你,现在你也不到我的画室来了。我要离开你的时候,听到了这些叽叽咕咕的坏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道连,究竟为什么像伯维克公爵这样的人看你一进门就要离开俱乐部?究竟为什么伦敦那么多上等人不上你家,也不邀请你去他们的家里?斯特夫利爵士是你过去的朋友,上周我在一个饭局上碰到了他。谈话间,说起你有袖珍画像拿到达德利去展出,提到了你的名字。斯特夫利噘起嘴说,也许你有很好的艺术品位,但像你这样的人,心地纯洁的姑娘不应当允许同你交往,贞洁的女人不该跟你坐在一个房间里。我提醒他我是你的朋友,并问他用意何在。他同我说了,而且就当着大家的面。那实在可怕!为什么你跟年轻人交朋友,给他们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呢?那个在皇家禁卫军服役的孩子自杀了,而你是他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还有亨利?艾什顿爵士,声名狼藉地离开了英国,而你跟他是形影不离的。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和他可怕的下场是怎么回事呢?肯特勋爵的独生子和他的遭遇又是怎么回事?我在圣詹姆斯大街碰到了他父亲,他似乎被耻辱和伤心压垮了。还有年轻的珀思公爵呢?他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哪一个上等人愿意同他往来?"
"行啦,巴兹尔。你谈论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道连?格雷咬紧了嘴唇,以极度轻蔑的口吻说。"你问我,为什么我一进门伯维克就走掉,那是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了若指掌,而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我什么。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他的历史怎么可能清白呢?你问我亨利。艾什顿和青年珀思的事儿,难道是我教唆一个去犯罪,另一个去放荡吗?要是肯特的傻儿子娶了个妓女做老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是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在账单上冒签了朋友的名字,难道我是他的保护人,要为此负责?我知道在英国是怎样议论别人的。中产阶级在粗俗的饭桌上发表自己的道德偏见,对那些比他们优越的人的所谓奢靡生活,窃窃私语,为的是要装作自己也属于上流社会,跟他们所毁谤的人关系很密切。在这个国家,只要名声响,有头脑,就够让普通人对你说三道四了。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自己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老兄,你忘了我们生活在伪君子的故乡。"
"道连,"霍尔华德叫道,"那不是问题所在。我知道英国是够糟糕的,英国社会全乱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你洁身自好,可是你没有。我们有理由以对朋友的影响来判断一个人。你的朋友似乎对名誉、德性和清白都毫不在乎。你使他们疯狂追求享乐,他们已经陷得很深,而你是领头羊。不错,是你把他们带到那儿的,你自己却一笑了之,就像你现在的表情一样,而这一切的背后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我知道你同哈里形影相随,不为别的原因,就为这个,你不应当让他姐姐的名字传为笑柄。"
"当心,巴兹尔。你太过分啦。"
"我一定要说,你一定得听。你给我听着。你初识格温多林夫人的时候,她没有一丝流言上身。可是现在,哪一个正派女人还愿意在海德公园里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嗨,连她的孩子也不允许跟她一起生活了。还有其他的传言--说看见你天亮时溜出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还乔装打扮,鬼鬼祟祟钻进伦敦最肮脏的贼窝。那是事实吗?有可能是事实吗?我初次听说的时候,大笑不已。现在我又听到了,不禁为之震颤。你的乡下别墅和你在那儿过的生活怎么样?道连,你不知道人家说了你些什么。我不会讲不想对你说教。我记得哈里有一次说过,每个把自己变成临时说教牧师的人,都以这句话开头的,然后就食言了。我就是要对你说教。我要你过一种受世人尊敬的生活。我要你名声清白,历史干净。我要你断绝跟那些坏家伙往来。别那样耸肩,别那么冷漠。你的影响很大,让它成为好的影响,而不是坏的影响。他们说谁同你接近,谁就会被你所败坏。你一走进一家,就足以使某种耻辱接踵而至。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我怎么能知道呢?但人家是这么说你的。他们告诉我的事,似乎是无可怀疑的。格洛斯特勋爵是我牛津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他给我看了一封信,是他妻子临死前独个儿在门通的别墅写给他的。这封我所看过的最可怕的忏悔信,涉及到你的名字。我告诉他这很荒谬,还说我对你非常了解,你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了解你吗?我很纳闷,难道我真的了解你?在我能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得看一看你的灵魂。"
"看我的灵魂!"道连?格雷咕哝道,一下子从沙发上惊跳起来,吓得脸色几乎发白了。
"是的,"霍尔华德严肃地回答,话音里带着深沉的悲哀,"看看你的灵魂。但只有上帝做得到。"
一阵嘲弄的苦笑从年少的那位嘴边传来。"你要亲眼看一看,就在今天晚上!"道连叫道,从桌上端起一盏灯来。"来吧,这是你亲手制作的。干吗不看看?然后要是你高兴,你可以把这告诉全世界,但没有人会相信你。要是他们真的相信了,就会因此更加喜欢我。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尽管你会唠唠叨叨,叫人乏味。来吧。你谈堕落已经谈得够多了,现在就让你面对面看看吧。"
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包含着失去理智的傲慢。他带着孩子气的无礼把脚步踩得噔噔作响。想到有人要分享他的秘密,想到这幅他耻辱之源的画像的创作者,在有生之年将因为自己的可怕行为而寝食不安,他感到了极度愉快。
"不错,"他继续说,一面靠近霍尔华德,目光直逼他严厉的眼睛。"我要把我的灵魂给你看。你会看到你想象只有上帝才能看到的东西。"
霍尔华德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亵渎,道连!"他叫道。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那很可怕,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这样想吗?"道连再次大笑起来。
"我知道是的。我今晚对你说的,是为了你好。你明白我一向是忠实的朋友。"
"别碰我,把你要说的话说完吧。"
画家的脸上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有一会儿他没有开口,心头起了强烈的同情。说到底,他有什么权利去探究道连?格雷的隐?要是他干了一点点人家谣传的事情,他自己也该有多大的痛苦!自后他直起腰来,走到壁炉边,站在那儿,看着燃烧的木柴霜一般的叵烬和闪动着的火焰。
"我等着呢,巴兹尔,"年轻人说,口吻生硬而毫不含糊。
霍尔华德转过身来。"我要说的是,"他叫道。"人家对你的这些可怕指控,你得给我一个回答。要是你告诉我,这些指控根本就是假|勺,我会相信你的。否认吧,道连,快否认呀!你没有看见我受着怎羊的煎熬?天哪!别告诉我你很坏,你堕落了,你很可耻。"
道连格雷微微一笑。他不屑地噘起了嘴。"上楼吧,巴兹尔,"也平静地说。"我每天都记生活日记,这部日记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写日记的房间。你跟我来,我就把日记给你看。"
"我会跟你的,道连,要是你希望的话。我知道我已经误了火车。哪没关系,明天也可以走。但是别叫我今天晚上读什么东西。我所要的,是对我的问题给一个简单的回答。"
"到楼上才能回答你,现在可不行。你不需要花很多时间去读的。"
第十三章
他走出房间,开始登楼,巴兹尔?霍尔华德紧随其后。他们把脚步放得很轻,夜间行走的人不知不觉都会这样。灯光在墙上和楼梯上投下了奇怪的阴影,越来越大的风吹得几扇窗户吱咯直响。
到了顶端的平台,道连把灯放在地板上,取出钥匙开起门来。"你一定要知道吗,巴兹尔?"他轻声问。
"是的。"
"我很高兴,"他微笑着回答。随后又补充说,口气有些严厉。"你是天底下惟一有资格了解我底细的人。你跟我的生活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密切。"他从地板上拿起灯,开了门,进了房间。一股寒气直逼过来,一时间灯火直往上蹿,火焰转成了昏黄色。他打了个寒噤。"快关门,"他悄声说,一面把灯放在桌子上。
霍尔华德带着困惑的表情把周围打量了一下。这里看上去好像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了。一块褪了色的壁毯、一幅用帘子盖着的画、一个陈旧的意大利柜子和一个几乎空着的书架,似乎便是这个房间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之外的全部物品。道连?格雷正点着壁炉架上半支蜡烛时,霍尔华德发现到处布满了灰尘,地毯已是千疮百孔。护墙板后面,一只老鼠在逃窜,房问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因此你认为只有上帝才能看到我的灵魂了,巴兹尔?把这块帘子拉开吧,你会看到我的灵魂的。"道连说话的口气非常冷酷。
"你疯啦,道连,要不也差不多了,"霍尔华德皱起眉头低声说。"你不愿意?那我得自己拉了,"年轻人说着从杆子上一把扯下帘子,扔到了地上。
画家的嘴里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在昏暗的灯光下,画布上一张狰狞的脸正朝着他笑。表情里有一种东西使他感到厌恶。天哪!他看的正是道连?格雷自己的脸!那表情虽然可怖,却并没有完全破坏出奇的美。在越来越稀少的头发上,残留着某种金子般的颜色,肉感的嘴巴上有一抹猩红,麻木的眼睛依然保留着一丝可爱的天蓝色,高贵的曲线并没有完全从轮廓分明的鼻孔和柔软的喉部消失。不错,画的正是道连他自己。可是谁把它弄成了这副样子呢?他似乎认得出自己的笔法,画框的设计也出自他之手。这念头很荒谬,但他觉得可怕。他紧紧抓住点着的蜡烛,凑近了画像。左下角签着他的名字,用的是朱红色的瘦长的字体。
这是某种低级的仿作,卑鄙无耻的嘲弄。他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东西。可是,那是他自己的画。这,他明白,而且觉得仿佛身上的血,一下子从熊熊之火变成了结块的冰。居然是他的画!究竟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他回过头来,带着一种病人的目光瞧着道连?格雷。他的嘴巴痉挛着,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全都是汗。
年轻人倚在壁炉架上,用奇怪的目光看着霍尔华德。你只有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观看某个伟大艺术家演戏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得到这种目光,内中既没有动情的哀伤,也没有发自心底的喜悦。纯粹是一个旁观者的心情,也许眸子里还含着一丝得意。他已经从外套上把花取下,正在闻着,或者假装在闻。
"这是怎么回事?"霍尔华德终于叫了起来。在他的耳朵里,连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也又尖又怪。
"好多年前,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道连?格雷说,把手里的花捻碎了,"你碰到了我,恭维我,教导我为自己的美貌而感到虚荣。一天,你把我介绍给你的一个朋友,他向我解释了美的魅力。因为一时的糊涂,至今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后悔,我许了一个愿,也许你会称其为祈祷......"
"我记起来了!啊,我记得太清楚了!不,这不可能。房间很潮湿,霉菌进了画布,但我在颜料里拌了大量矿物质毒药。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嗳,什么不可能呀?"年轻人轻声说,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在冷冰冰雾气弥漫的玻璃上。
"你告诉我你已经把它毁了。""我错了。是它把我毁了。""我不相信这是我的画。""难道你看不到这画里有你的理想吗?"道连刻薄地说。
"我的理想,像你说的那样......""像你过去说的那样。"
"画里没有坏的东西,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对我来说,你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理想。可这是一张色情狂的脸。"
"这是我灵魂的面容。"
"上帝呀!我崇拜的是个什么东西!它有一双魔鬼的眼睛。"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天堂和地狱,巴兹尔,"道连道,使劲做了一个绝望的动作。
霍尔华德又转向画像,盯着它看了起来。"我的天哪!要是这是真的,"他大声说,"要是你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那你一定比那些议论你的人所想象的要坏得多!"他又举起灯凑近画布,仔细端详起来。画像的表面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他脱手时的老样子。显然,其恶浊来自内部。某种罪恶的病菌侵入了内在生命,奇怪地加剧了它的活动,渐渐地把画像蚕食掉了,比潮湿的坟墓里尸体的腐烂还要可怕。
霍尔华德的手颤抖着,蜡烛掉进了烛台孔,落到了地板上,火焰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一脚把它踩灭了。随后他一屁股坐进桌旁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把头埋在手里。
"老天呀,道连,多大的教训!多么可怕的教训!"道连没有回答,但他听得见这年轻人在窗前哭泣。"祈祷吧,道连,快祈祷吧,"他喃喃地说。"小时候大人是怎么教我们说的?别把我们引向诱惑。宽恕我们的罪孽。洗涤我们的邪恶。让我们一起说吧。你高傲自负的祈祷已经应验,你悔过自新的祈祷也会得到应验的。我太崇拜你了,为此而受到了惩罚。你太崇拜自己了,我们都受到了惩罚。"
道连?格雷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双嚎咙的泪眼看着霍尔华德。"太晚了,巴兹尔,"他支吾着。
"永远不晚,道连。让我们跪下吧,看我们是否还记得该祈祷的话来。不是有这样一首诗吗,'尽管你的罪恶是猩红的,我会把它变得像雪一样洁白'?"
"这种话现在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嘘!别这么说。你这辈子作的恶已经够多了。我的天哪!你没有看到那该死的东西斜眼看我们吗?"
道连?格雷朝画像瞥了,突然冲着霍尔华德泛起了一种难以控制的仇恨,似乎画布上的形象向他提醒了这种仇恨,并通过狞笑着的嘴,轻声地注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内心涌动着困兽般的疯狂,厌恶那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人,超过了平生所厌恶的一切。他狂乱地朝四周看了看。正对面的漆柜上有一样东西在闪光。他的目光落在那东西上。他明白那是什么,一把刀。几天前他拿上来割一根绳子,忘了带下去了。他慢慢地向这把刀走去,经过霍尔华德身边。一到他身后便一把抓过了刀。霍尔华德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好像要站起来。
道连向他直冲过去,将这把刀刺进了耳后的大动脉,把头按到了桌子上,对准它一刀刀刺了又刺。
一声透不过气来的呻吟和一个鲜血堵塞喉咙的人恐怖地叫喊。张开的手痉挛地往上伸了三次,在空中挥动着僵硬古怪的手指。道连又向他刺了两刀,霍尔华德没有动弹。什么东西开始流到地板上。道连等了一下,继续把霍尔华德的头往下按。随后把刀子扔在桌上,听听有什么动静。
除了血滴滴答答流在磨光了的地毯上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开了门,走到了楼梯的平台上。房子里静得出奇。四周无人走动。他俯身倚在栏杆上,往下朝沸腾的黑夜窥视。随后取出钥匙,又回到了房间,像刚才那样把自己关在里面。
那东西仍然坐在椅子上,伸长了身子伏在桌上,头低着,背弓着,手又长又怪。要不是颈部血淋淋锯齿状的撕裂,桌上一摊黑色的凝血慢慢地在扩大,你准以为这人睡着了。
这件事干得多利索啊!他觉得出奇地冷静,走到落地窗前,把它打开,到了外面阳台上。风已经驱散了浓雾,天空像一只巨大的孔雀的尾巴,星星点点布满了无数金色的眼睛。他往下面望去,看见一个警察在巡逻,把手提灯长长的光束投在寂静的居家门户上。一辆徘徊着的马车在角落闪出了一个红点,便消失了。一个女人沿着栏杆爬也似地慢慢走着,一步一个踉跄,肩上的披风猎猎作响。她时时停下步来,往背后窥探着。一次她用沙哑的嗓子唱起歌来。那警察走过去,同她说了些什么。她大笑着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一阵刺骨的风刮过广场。汽灯摇曳着,火焰变成了蓝色。光秃秃的树木来回摇动着铁一样的黑色树枝。道连的身子抖了一下,返回房间,关上了窗子。
他到了门边,转动钥匙开了门。那个被杀的人,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他觉得秘密在于不去考虑这件事情。这幅带给他一切苦恼的致命画像的作者,已经咽了气,那就行了。
随后他想起了那盏灯。这盏灯有些稀罕,摩尔人的工芦,暗色的银子做的,镶嵌着阿拉伯式图案的锃亮的钢,还点缀了粗糙的绿松石。他的仆人会想到这盏灯,并问起它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回身有。又长又苍白的手看上去多么可怕!整个人活像一尊可怕的蜡像。
他锁上了门,悄悄地溜下楼来。脚下的木板吱咯作响,仿佛在痛苦地呻吟。他几次停下脚步,等待着。没有动静,除了他的脚步声,一切都杏无声息。
他到了书房,看见了角落里的手提箱和外套。这些东西得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他打开了护墙板里的一个柜子,平时是用来放伪装品的,现在他把手提箱和外套放了进去。以后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这些东西烧掉。随后他取出手表来,一看时间是一点四十分。
他坐下开始思考起来。在英国,每年--每月,几乎--都有人因为像他所做的事而上绞刑架。四周弥漫着一种发疯似的谋杀气氛。某颗红星与地球靠得太近了......可是能拿得出什么依据来给他定罪呢?巴兹尔?霍尔华德十一点钟离开了他家,没有人见他又回来过。大多数仆人都在皇家塞尔比庄园。他的侍从已经睡觉......巴黎!不错,巴兹尔是到巴黎去了,乘的是半夜的火车,像他原来打算的那样。凭他那种少言寡语的怪习惯,要等几个月以后别人才会起疑心。几个月!什么东西都可以早就在这之前毁掉。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穿上毛皮大衣,戴了帽子,到了门廊。在那里他停了一下,听到了外边人行道上一个警察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看到窗玻璃上提灯的反光。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一会儿以后,他开门溜了出去,又轻轻地把门关上。随后开始揿门铃。五分钟后,侍仆出现了,睡眼惺忪,连衣服都没有穿好。
"对不起,叫醒你了,弗兰西斯,"他跨进门时说,"可我忘了带前门的钥匙了。几点钟啦?"
"两点十分,先生,"那人看了看钟,眨了眨眼睛说。
"两点十分啦?这么晚了!明天九点你得叫醒我,我有事儿。""好的,先生。"
"今晚有客上门吗?"
"先生,霍尔华德先生来过。他一直等到了十一点钟才走掉去赶火车。"
"哦!很遗憾我没有见到他。他留下什么条子没有?"
"没有,先生。他只不过说,要是在俱乐部找不到你,他会从巴黎给你写信的。"
"行啦,弗兰西斯。别忘了明天九点钟叫我。"
"不会忘的,先生。"
那人趿着拖鞋蹒跚地走下过道。
道连?格雷把帽子和外套扔在桌子上,走进书房。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刻钟,咬紧嘴唇,动着脑筋。然后他从一个书架上取下了《蓝皮书》,开始翻了起来。"艾伦?坎贝尔,梅菲埃区,赫特福德街一百五十二号",不错,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仆人用托盘端进来一杯巧克力,打开了百叶窗。道连睡得很平静,身子往右侧着,一只手枕在脸颊下。他看上去像一个玩耍或学习得累了的孩子。
仆人在他肩上碰了两次他才醒过来。他睁开眼时,嘴唇上漾起.了笑容,仿佛刚做了一个好梦。不过他根本就没有做梦,也没有什么
愉快或痛苦的幻影搅扰他的夜晚。但是,青春会无缘无故地微笑,这便是其主要魅力所在了。
他转过身,倚在胳膊上喝起巧克力来。十一月温煦的阳光洒进了房间。天空非常明朗,空气里暖洋洋的,几乎像是五月的早晨。渐渐地,昨夜的事静悄悄地迈着血迹斑斑的脚步,溜进了他的脑子,可怕而清晰地再度展现出来。他忆起所经受的一切痛苦,畏怯了。当初,因为对巴兹尔?霍尔华德怀着奇怪的憎恶,杀掉了坐在椅子上的霍尔华德。现在一时又泛起了这种憎恶感,他的心全冷了。那个死人依然坐在那儿,此刻还沐浴在阳光里。多么可怕!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发生在夜间还行,白天就不行了。
他觉得去细想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就会作呕,或者发疯。某些罪
恶的吸引力不在于犯罪的一刹那,而在于事后的记忆。某些奇怪的得意之情,往往满足了自尊,而不是满足了感情。它激起了理智的愉悦,比带给或能够带给感觉的愉悦要大得多。
钟敲九点半的时候,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急忙起身,比平时更讲究穿戴打扮,很注意领带和领带别针的选择,不止一次地更换了戒指。他早饭吃了很久,品尝了不同的菜,跟他的贴身男仆谈了给塞尔比庄园的仆人添新制服的事,还看了一遍信件。读了一些信,他微微一笑。有三封信让他讨厌。有一封他看了几遍,随后将它撕碎了,脸上露出几分恼火的表情。"女人的记忆,可怕的东西!"正如亨利勋爵一次所说的那样。
他喝完黑咖啡后,用餐巾慢慢地抹了抹嘴,示意仆人等候吩咐。他走到桌边,坐下来写了两封信,一封放进了口袋,一封交给了贴身男仆。
"把这封信送到赫特福德街一百五十二号去,弗兰西斯。要是坎贝尔先生不在伦敦,那就把他的地址要来。"
一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点起了一支烟,开始在纸上画起画来,先画了一朵花和零星的建筑物,然后画了人的脸。突然他发觉他画的每一张脸都酷如巴兹尔?霍尔华德。他皱了皱眉,走到书架旁边,随意抽了一本书,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伸长身子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下这本书的封面。这是戈蒂叶的《珐琅和浮雕玉石》,夏邦蒂埃出的日本纸版本,内有雅克马尔的蚀刻版画插图。装帧是橼木色的绿皮封面,由涂金的格子和星星点点的石榴构成的图案。这本书是艾德里安?辛格尔顿送给他的。他一页页地翻着,目光落在咏叹拉斯奈尔的手的一首诗上,这只冰冷发黄的手,长着红棕色的毛,"留着罪恶的痕迹",还有着"农牧神的手指"。他瞥了一眼自己白皙尖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把书翻到了抒写可爱的威尼斯的几节--
亚得里亚海中的维纳斯,在水面上露出白里透红的躯体,胸部淌下珍珠般的水滴,背衬着半音节的乐声。
蔚蓝色的碧波掀起了穹隆,像圆圆的乳房高高耸起,合着轮廓完美的乐章,发出爱的叹息。
轻舟泊岸把我留下,缆绳套到了柱子上,在粉红色的正门前,我登上大理石阶梯。这些诗句多么精妙!读着这样的诗句,你会感到自己似乎也在这个粉红色珍珠般的城市的绿色水道上漂游,坐在舟头涂银、窗帘垂拂的黑色平底船里。在他看来,这些诗句本身就像向里多挺进时船后泛起的深蓝色直线。色彩的闪烁变幻,令他想起那些颈项如闪光的彩虹的鸟儿,它们或是在蜂房般的坎潘尼尔高塔周围飞翔,或是在暗沉沉沾满灰尘的拱门下,气度非凡地大步走着。他半睁半闭着眼睛仰靠在沙发上,一遍一遍顾自吟诵着--
在粉红色的正门前,我登上大理石阶梯。这两行诗句写出了整个威尼斯。他想起了在那儿度过的秋天,想起了那段激发他胡作非为的浪漫爱情。世上到处都有罗曼史。但像牛津一样,威尼斯为罗曼史提供了背景。而对真正的浪漫者来说,背景就是一切,或者几乎就是一切。有一部分时间巴兹尔和他呆在一起,巴兹尔对廷托雷特人了迷。可怜的巴兹尔!死得那么惨!
他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书来读,竭力忘掉别的事儿。他读到燕子在士麦那的小咖啡馆飞进飞出,朝圣者坐着数他们的琥珀念珠,缠了头巾的商人吸着长长的带流苏的烟杆,一本正经地相互交谈着;他读到了协和广场的方尖碑流着花岗石眼泪,哀叹自己孤苦伶仃地被放逐到了这个见不到阳光的地方,恨不得返回遍布荷花的炎热的尼罗河去,那里有狮身人面像,有玫瑰一样红的朱鹭,有爪子金黄的白色秃鹫,有眼睛小如绿玉的鳄鱼在蒸腾的绿色泥潭中爬行。他开始思索那些诗句,如何从留着亲吻的痕迹的大理石那儿获得旋律,诉说着被戈蒂叶比做女低音歌手、"迷人的怪物"的珍奇雕像的故事,这座雕像如今蹲在卢浮宫的红紫石大厅里。但没有多久,那本书从他手上掉下来了。他紧张不安起来,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恐惧。要是艾伦。坎贝尔出国去了怎么办?等他回来又得好几天了。他也可能拒绝来。真要是那样该怎么办呢?每时每刻都是至关重要的。
五年前,他们是莫逆之交,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后来这种亲密关系突然中止了。现在两人在社交场合见面,只有道连?格雷还朝他笑笑,艾伦?坎贝尔毫无表情。
艾伦坎贝尔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年轻人,但不大懂视觉艺术,对诗歌的一点点美感,完全是从道连?格雷那儿转手来的。学术上他倾心于科学。就读于剑桥时,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在他那个年级的自然科学优等生考试中,他成绩出众。其实现在他仍致力于化学研究,自己还有一个实验室,成天关在里面,弄得他母亲很生气。因为她一心要他去竞选议员,并隐隐约约觉得化学家是一个调制方剂的人。然而他又很擅长音乐,小提琴和钢琴玩得比大多数业余琴手好。事实上,起初是音乐使他和道连?格雷结识的,应该说音乐以及道连格雷身上难以描摹的魅力。这种魅力道连似乎能随意显示,而实际上常常是出自无意的流露。他们是在鲁宾斯坦演出的那一夜,在伯克希尔夫人家里相遇的。从那以后,在歌剧院,或者只要有好首尔上捩,网人一墨楚彤彩个呙。他习续了一年半。坎贝尔老是上塞尔比庄园或是格罗斯维纳广场道连家里。他跟其他人的感觉一样,道连?格雷代表生活中一切美好诱人的东西。谁都不知道两人之间是否发生过口角,反正旁人突然议论说,他们见面时很少说话了,而且聚会中只要道连?格雷在场,坎贝尔便似乎往往早走。坎贝尔的性格也变了,有时候出奇地忧郁,连音乐都几乎不爱听了,琴已根本不弹。有人请他时,他便托辞说忙于科学实验,没空操琴。这当然也是事实。每天他似乎更对生物感兴趣,有一两次他的大名还出现在某些科学杂志上,跟某些稀奇古怪的实验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道连格雷苦苦等待的人。道连一刻不停地看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心里焦急万分。他终于起立,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好像一只漂亮的笼中鸟。他悄悄踩着大步,手冷得出奇。这事那么悬着,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觉得时间仿佛拖着铅一样的脚步爬行着,而他自己,却已被阵阵狂风刮到了黑色悬崖崎岖的边缘。他明白,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实际上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哆嗦着用湿润的手揉着发烫的眼睑,仿佛要剥夺大脑的视力,把眼珠压进眼孔去。但是那毫无用处。大脑有着自己赖以为生的食品。想象,如同受痛苦折磨的活物,被恐怖弄得奇形怪状,像一个肮脏的木偶那样在架子上跳舞,透过活动的面具咧开嘴笑着。然后,他觉得时间突然停止了。不错,那个盲目而呼吸缓慢的东西已不再爬行。时问一旦死去,种种可怕的想法便生龙活虎地在眼前奔跑起来,从坟墓里拖出可怖的未来给道连看。道连瞪了一眼,吓得呆呆地像一块石头。
终于,门开了,进来的是他仆人。道连呆滞的目光转向了他。"坎贝尔先生到了,先生,"仆人说。
他干枯的嘴唇松了口气,脸颊又有了血色。
"叫他马上进来,弗兰西斯。"他觉得自己恢复了镇静,胆怯心理一扫而光。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不一会,艾伦?坎贝尔进来了,脸色严厉而苍白,煤一般黑的头发和乌黑的眉毛,使他的脸显得更没有血
色了。
"艾伦!这太好啦,多谢你来了。"
"我本想从此不上你家了,格雷。可是你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他的语气生硬而冷淡,说话很慢,也很审慎,镇定的目光带着蔑视在道连脸上搜索着。他的手始终插在羊毛外套里,他似乎也没有会意道连表示欢迎的手势。
"是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艾伦,而且不止对一个人。坐吧。"坎贝尔在桌旁坐了下来,道连坐在他对面。两人的目光相遇。道连的眼神里露出无限的怜悯,他知道自己要干的,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一阵紧张的沉默之后,道连凑过脸去,非常镇静地开始说话了,注视着他叫来的这个人对每一句话的反应。"艾伦,在这幢房子的顶楼,有一个锁着的房间,除了我没有人进去过。房间里有一个死人,坐在桌子旁边。他死掉已经十个小时了。别动,也别那么看我。这人是谁,为什么死的,怎样死的,不关你的事。你要做的是--""住嘴,格雷。我不想再知道什么了。你告诉我的是真是假跟我没有关系。我断然拒绝同你搅在一起。把你那些可怕的秘密留给你自己吧,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艾伦,这些秘密你得感兴趣,尤其是这个秘密。我很为你感到遗憾,艾伦,但也出于无奈。只有你能救我。我是被追把你拖进来的,我毫无选择。艾伦,你是搞科学的,知道化学这一类东西,还做过实验。你只要把楼上那个东西毁掉就可以了,彻底毁掉,不留痕迹。没有人见过他进这间房子,事实上此刻他应该在巴黎呢。几个月之内人家不会想起他来。等想起来时他已经无迹可寻了。你,艾伦,必须把他和他的随身物品变成一把灰,让我把他撒到空中去。"
"你疯啦,道连。"
"啊!我正等着你叫我道连呢。"
"你疯了。我告诉你,你真是发疯啦,以为我会帮你什么忙,作了那么可怕的自白。不管这是什么事,反正与我无关。你想我会拿自己的名誉去冒险吗?你干的鬼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自杀的,艾伦。"
"那很好。可是谁逼得他自杀的?我想是你。"
"你还是拒绝替我干吗?"
"当然拒绝。我绝对不会卷进去。我也不在乎你会蒙受怎样的耻辱。你活该。我不会因为你受辱,当众受辱,而觉得难过。世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找,却胆大包天把我搅到这恐怖事件中去?我原以为你对人的性格知道得还要多些。你的朋友亨利?沃顿勋爵尽管教了你别的东西,却并没有怎么教你如何了解别人的心理。我绝对不会动一个手指来帮你忙,你找错人了。找你朋友去吧,别来烦我。""艾伦,他是给人杀掉的。我杀了他。你不知道他使我有多痛苦。且不谈我过的生活如何,但以造就或破坏这种生活而言,他起的作用比可怜的哈利要大得多。可能他不是故意的,但结果都一样。""谋杀!我的天哪!道连,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会去告发。这不关我的事。此外,我不来搅弄,你也肯定会给抓起来的,要犯罪总要露馅。但我不想卷进去。"
"你一定得卷进来。慢着,你等一下。你听我说,光是听,艾伦。我求你的不过是做一个科学实验。就譬如你上医院和停尸房,在那可怕的事,心理上会丝毫不受影响。在某个可怕的解剖室,或者发出恶臭的实验室,你发现这个人躺在铅灰色的台子上,红色的内脏已经挖出来使血液流通,你只会把它看做一个很好的实验品,心里 。
一点也不怕。你不会相信自己在做什么坏事。恰恰相反,你也许会觉得你在从事有益于人类的事情,或是在增进世人的知识,或是满足学者的好奇,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要你干的不过是你以前做过的事情。说实在,毁掉一具尸体决没有你的常规工作可怕。而且,你得记住,这是我的惟一一件罪证。要是被发现了,那我也完了。而你不帮忙是肯定要给发现的。"
"我不想帮你忙,你还是丢掉这份心吧。对整件事情我根本不感兴趣。这不关我事儿。"
"艾伦,我求你啦。想想我的处境吧。你来之前我吓得差一点昏倒。将来你也会尝到恐怖的滋味的。不,别去朝那里想了。干脆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吧。你不会问你做实验的尸体是来的,现在也别问。事实上我已经同你说得太多了。可我求你干了。
我们曾经是朋友,艾伦。"
"不要提过去的日子了,道连。那些日子已经死去。"
"有时候死掉的东西迟迟不肯消失。楼上那人不会走掉。他垂着头,伸着手,坐在桌子旁边。艾伦!艾伦!你不帮忙我就完蛋了。哎呀,他们会绞死我。艾伦!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们会因为我干的事把我绞死。"
"这场戏再拖下去没有什么好处,这件事,我断然拒绝插手。你疯啦,求到我头上来了。"
"你拒绝了?""不错。"
"我求你了,艾伦。""求也没有用。"道连?格雷的眼睛里又露出了怜悯的表情,随后他伸手拿了一张
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并看了两遍,仔细折好,把纸条推了过去。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
坎贝尔惊奇地瞧着他,拿起纸条,将它打开。细细一看,脸色死白,倒在了椅子上。他感到一阵可怕的恶心,只觉得仿佛心脏在一个空洞中乱跳,马上就要衰竭而死了。
两三分钟可怕的沉默之后,道连转过身来,站在艾伦的背后,把手搭在他肩上。
"我为你感到遗憾,艾伦,"他低声说,"可是你逼得我走投无路了。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这就是。你看到信封上的地址了吧。要是你不帮忙,那我只好寄出去了。不帮忙,我就寄。你知道后果会怎样。但是你会帮我的,现在你不可能拒绝了。我本想饶了你,承认这一点你才没有冤枉我。可是你态度严厉,说话苛刻,出口伤人。谁都不敢这么对待我,无论哪个活着的人。这一切我都忍了。现在得由我提条件了。"
坎贝尔把头埋在手里,身子一阵哆嗦。
"不错,该轮到我提条件了,艾伦。你知道是什么条件。事情很简单。过来吧,别弄得自己像发烧似的。事情就该做,大胆去干吧。"坎贝尔呻吟了一下,浑身发起抖来。他觉得壁炉上时钟的滴答声,仿佛把时间切分成了细微的痛苦,每一丝痛苦都激烈得难以忍受;仿佛额头上套了个铁圈慢慢地在抽紧;仿佛威胁着他的耻辱已经降临到他头上。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重得像铅一样,似乎要把他压碎。
"来吧,艾伦,你得当机立断。"
"我不能干,"他机械地说,仿佛话语能改变事情。"一定得于。你没有选择了,别耽误时间。"
他犹豫了一下。"楼上有火炉吗?"
"有的,有一个带石棉罩的煤气火炉。""我得回家从实验室拿些东西。"
"不行,艾伦,你不能离开这所房子。把你需要的东西写在纸条上,让我的仆人叫辆车子把东西拿来给你。"
坎贝尔草草写了几行字,用吸墨器将它吸干,在信封上写了他助手的名字和地址。道连拿起条子,仔细看了看。随后打了铃,把它交给贴身侍从,吩咐他快去快回,把东西随身带来。
门厅的门关上时,坎贝尔不安地惊跳起来。他离开椅子,走到壁炉架前,像打摆子似地簌簌地抖着。差不多有二十分钟,谁都没有开。一只苍蝇在房间里嗡嗡转着,时钟滴答滴答响着,像是榔头在敲打。
钟敲一点的时候,坎贝尔转过身来,看着道连?格雷,见他眼里都是泪水。他伤心的脸上某种清纯之气使坎贝尔很愤怒。"你真无耻,无耻透顶!"他咕哝着。
"嘘,艾伦,你救了我的命,"道连说。
"你的命?天哪!那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呀?你一步步走向堕落,而现在已经登峰造极,竟犯了罪。我干我将要干的事,你强迫我干的事,考虑的不是为救你的命。"
"啊,艾伦,"道连叹息着低声说,"但愿你对我的怜悯,有我对你的千分之一。"他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去,望着花园。坎贝尔没有回答。
大约十分钟后,敲门声响了,进来的是取东西回来的仆人。他提着一大红木箱子化学药品,一长卷钢铂丝和两个形状很怪的钳子。
"我把东西都放在这儿吗,先生?"他问坎贝尔。
"好的,"道连说。"弗兰西斯,恐怕我还有个差使要让你干。那个供应塞尔比庄园兰花的里奇蒙人叫什么名字?"
"叫哈登,先生。"
"不错,叫哈登。你得立即上里奇蒙,亲自去见哈登,让他送兰花来,数量是我预订的两倍。白兰花尽量少送,说实在,一盆也不要。今天天气很好,弗兰西斯,里奇蒙又很美,不然我是不会麻烦你的。""一点也不麻烦,先生。我什么时候得赶回来呢?"
道连看了一下坎贝尔。"你的实验要多久,艾伦?"他若无其事地问道。第三者在场使他平添了勇气。
坎贝尔皱起眉头,咬着嘴唇。"需要五个小时左右。"他答道。
"要是你七点半回来,时间还是足够的,弗兰西斯。或者就在哪儿过夜。把我要穿的衣服拿出来就行了,晚上你可以自由支配。我不在家里吃饭,所以用不着你。"
"谢谢,先生,"那人说着离开了房间。
"好吧,艾伦,这事刻不容缓。这箱子真重!我来替你拿吧。你拿别的东西。"他说得很快,用的是命令口吻。坎贝尔觉得自己已受制于他了。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
他们到了楼梯顶上,道连拿出钥匙开门。随后他停了下来,眼里露出不安的神色。他打了个哆嗦。"我想我不能进去,艾伦,"他低声说。
"我不在乎,反正也不需要你,"坎贝尔冷冷地说。
道连把门才开了一半,便看见画像在阳光下斜眼瞅着。撕下的帘子落在画像前的地板上。他想起前一天晚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忘了把致命的画布遮盖起来了,正要冲上前去,却打了个寒战,退了回来。画像的一只手上出现了湿漉漉、亮闪闪的红色露水,仿佛画布淌着血汗,那讨厌的露水究竟是什么呢?它多么可怕!一时间,他觉得这比趴在桌子上的那个无声的东西还要可怕。那东西奇怪扭曲的影子落在血迹斑驳的地板上,说明它没有动弹,像他离开时一样依然在那儿。
他深深地透了口气,把门开得更大了些。他半闭着眼睛,扭着头急步走进房间,决计不看一眼死人。随后他俯身拣起紫金色的帘子,一下子扔过去盖住了画像。
在他停住不动了,不敢回头。但是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面前的复杂景象。他听见坎贝尔把笨重的箱子、铁钳子和这可怖的活儿所需的其他物品拿进房间。他开始想象,要是艾伦?坎贝尔和巴兹尔?霍尔华德曾见过面,彼此对对方会有什么想法呢?
"现在你走吧,"他身后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他转身急急地走了出去,因为他知道那死人已经被推回到椅子上,坎贝尔正瞪着那张蜡黄闪亮的脸。下楼的时候他听见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
坎贝尔回到书房的时候已早就过了七点。他脸色苍白,却镇静到了极点。"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好了,"他咕哝着。"好吧,再见了。让我们永远不再见面。"
一"你已经救了我,免得我遭殃,艾伦。我不会忘记,"道连没有多说。
坎贝尔一走他便上了楼。房间里有一股可怕的硝酸气味,但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东西不见了。
第十五章
那天晚点半,道连?格雷穿着考究,胸前还别了一大串帕尔马紫罗兰,被哈着腰的仆人请进了纳尔巴勒夫人的客厅。因为极度的紧张,他的额头悸动着。他觉得兴奋异常。但他俯身去吻女主人的手时,他的举止跟平日一样从容和高雅。也许人从来不像演戏时显得那么从容。那天晚上见过道连?格雷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经历了一场悲剧,其可怕程度不亚于我们时代的任何悲剧。那些纤纤细指,决不可能抓起一把刀来去犯罪;那笑容可掬的嘴唇,也不会大叫上帝祈求宽恕的。道连也不能不为自己镇定自若的举动感到惊奇。对这种双蚕的牛活他一时有说不出的愉快。
这是一个很小的聚会,是纳尔巴勒夫人匆匆忙忙凑合起来的。纳尔巴勒夫人极为聪明,有一种亨利勋爵所说的"非凡的丑恶"之遗风。事实证明,她是我们一个十分乏味的大使的好妻子。她把丈夫妥善埋葬在由她亲自设计的大理石陵墓里,把女儿一个个嫁给上了年纪的有钱人,现在自己便津津乐道于法国小说、法国烹饪和所能弄到的法国妙语。
道连是她特别喜欢的人之一。她常对道连说,她极其高兴,年轻的时候没有碰上他。"我知道,亲爱的,我会发疯似的爱上你的,"她总是这么说,"为了你,我会把帽子扔过磨坊,幸亏那时候没有想到你。实际上我们的帽子很不合适,而那磨坊又忙于招风,结果我一次调情的机会都没有。不过那都怪纳尔巴勒,他眼睛近视得厉害,欺骗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丈夫,并没有任何乐趣。"
当晚的客人都有些乏味。纳尔巴勒夫人用一把陈旧的扇子遮着脸向道连解释说,她的一个女儿突然上门来住宿,更糟的是还带了丈夫一起来。"我认为她很不体谅,亲爱的,"她耳语道。"当然,每年夏天我从霍姆堡回来后都呆在他们那儿,可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有时候总得吸些新鲜空气。另外我也真要让他们清醒清醒。你不知道他们在那儿过的是什么日子,道地的乡下生活。他早就起床,因为有那么多活儿要干;很早就上床,因为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少。自从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以来,邻里间没有一句流言飞语,结果一吃完晚饭就都睡着了。他们两人旁边,你都不要坐。你就同我坐在一起,逗我开心吧。"
道连很有风度地轻声恭维了一下,便朝客厅四周看了看。不错,这确实是一个乏味的聚会。有两位,他从来没有见过。其他宾客中有欧内斯特?哈登,一个中年的庸人,在伦敦俱乐部里随处可见,这种人虽然没有仇敌,但朋友们都绝对讨厌;罗克斯顿夫人,一个穿着过分的女人,四十七岁,长着鹰勾鼻,竭力想败坏自己的名声,但因为长相实在太平庸,没有人会相信任何一句说她的坏话,令她非常失望; 厄利尼太太,一个雄心勃勃的小人物,头发褐红色,说话口齿不清很好笑;艾丽斯?查普曼夫人,女主人的女儿,邋里邋遢,呆头呆脑,长着那种一见就忘的典型英国人的脸;艾丽斯的丈夫,一个红脸膛上长着白络腮胡子的家伙,像他那个阶级的很多人一样,以为无节制的取乐可以弥补思想的贫乏。
道连觉得上这儿来有些遗憾。这时,纳尔巴勒夫人看了一眼趴在紫红色丝绒衬着的壁炉架上、华丽的曲线状镀金台钟,大声叫道:"亨利.沃登真糟糕,那么晚了还没有来!今天早上我派人上他碰碰运气,他一口答应不使我失望。"
哈利要来,对他倒也是一种安慰。门开的时候,只听见他慢悠悠的音乐似的嗓音,为没有诚意的道歉增添了魅力。这时,道连不再感到乏味了。
但晚宴上他什么都不想吃,一碟碟菜一口未尝就让端走,弄得纳尔巴勒夫人不住地怪他,说是"对可怜的阿道夫的侮辱,他的菜单是特地为你设计的"。亨利勋爵隔着桌子不时地看他,对他一声不吭、心不在焉的样子感到奇怪。男仆不断地给道连的杯子斟满香槟,他都一饮而尽,而酒瘾似乎有增无减。
"道连,"在传递蘸肉的乳汁时,亨利勋爵终于开了。"今天晚上你怎么啦?你神思恍惚。"
"想必是爱上谁了,"纳尔巴勒夫人大声说,"而他又不敢告诉我,怕我吃醋。他没有错,我肯定要吃醋。"
"亲爱的纳尔巴勒夫人,"道连微笑着低声说,"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跟谁相爱了,事实上,打从费洛尔夫人离开伦敦以后就没有过。"
"你们男人怎么会爱上这样的女人!"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惊叫道。"我实在不能理解。"
"那纯粹是因为她还记得你姑娘时的情景,纳尔巴勒夫人,"亨利勋爵说。"她是我们和你的短上衣之问惟一的联系。"
"她根本不记得我的短上衣,亨利勋爵。不过我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她在维也纳的样子,那时她穿得多露!"
"她现在也穿得很露,"亨利勋爵回答,长长的手指抓了一个橄榄,"她穿上漂亮的睡袍时很像豪华本蹩脚法国小说。她真了不起,老是让人惊叹不已。她很重家庭亲情,第三个丈夫去世的时候,伤心得头发都发黄了。"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哈利!"道连叫道。
"那是一个非常浪漫的解释,"女主人大笑道。"不过,她的第三任丈夫,亨利勋爵!你该不会说费洛尔是第四任丈夫吧?"
"当然是第四任啦,纳尔巴勒夫人。""我绝对不信。"
"好吧,问问格雷先生吧,他是费洛尔夫人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真有这回事,格雷先生?"
"她确实那么告诉我的,纳尔巴勒夫人,"道连说。"我问她是不是像玛格丽特.德?那瓦尔那样,把每个丈夫的心涂上防腐剂,挂在腰带上。她告诉我说没有,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心。"
"四个丈夫!我敢担保,一定是太多情了。"
"太胆大了,我对她说,"道连回答。
"呵!她什么都敢干,亲爱的。费洛尔怎么样?我不认识他。""绝色女人的丈夫都属于犯罪阶级,"亨利勋爵呷了一口酒说。纳尔巴勒夫人用扇子碰了碰他。"亨利勋爵,难怪世人都说你坏透了。"
"不过,要看是哪个世界的人说的?"亨利勋爵扬了扬眉毛说。"那只能是来世的人,我跟这个世界相处得很好。"
"我认识的人都说你坏,"这位年老的夫人摇了摇头叫道。
亨利勋爵一时看上去一本正经。"那实在可怕,"他终于说,"如今的人到处在背后说人坏话,但那些话绝对真实。"
"他这人不是无可救药了吗?"道连在椅子上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那也好,"女主人大笑着说。"不过,要是你们大家崇拜德费洛尔夫人,都到了这么可笑的地步,我倒真的该再结婚,赶上潮流呢。""你永远不会再婚了,纳尔巴勒夫人,"亨利勋爵插嘴道。"因为你太愉快了。女人再婚是因为讨厌第一个丈夫。男人再婚是因为爱第一个妻子。女人是要碰碰运气,男人是要冒冒险。"
"纳尔巴勒不是十全十美的,"老夫人叫道。
"要是他十全十美,你就不会爱他了,亲爱的夫人,"亨利勋爵反驳道。"我们有缺陷女人才爱我们。要是缺陷很多,她们就什么都能原谅,甚至包括才智。我说了这些话,恐怕你再也不会邀请我吃饭了,纳尔巴勒夫人,但这是事实。"
"当然是事实,亨利勋爵。要不是我们女人看了你们有缺陷才爱你们,你们男人都会怎样了呢?你们谁都结不了婚,成了一群不幸的光棍汉。不过,就是那样,你们也变不了多少。如今结了婚的人都过着光棍的日子,而光棍们过的却是成家的人的子。"
"这就是世纪末,"亨利勋爵低语道。"是世界的末日,"女主人回答。
"但愿是世界的末日,"道连叹了口气说。"生活是一种极大的失望。"
"啊,亲爱的,"纳尔巴勒夫人叫道,戴上了手套。"别告诉我你的生活枯竭了。有人说这话的时候,你就知道生活使他枯竭了。亨利勋爵可真坏,有时候我也希望能像他那样。但你是块好料--你看上去真好,我得给你找个好妻子。亨利勋爵,你不认为格雷先生该成家了吗?"
"我一直这么跟他说的,纳尔巴勒夫人,"亨利勋爵点了点头说。"行呵,我们得为他找个门当户对的。我今晚就去仔细翻一翻德布利特编的贵族名录,把所有合格的年轻女士都列出一张名单来。""把年龄也列上吗,纳尔巴勒夫人?"道连问。
"当然也列上,稍稍编辑一下。这事可不能草率匆忙。我要这桩婚姻男女相配,就像《早报》上说的那样,双方都很幸福。"
"人们谈论幸福婚姻,其实都是胡说八道!"亨利勋爵叫道。"一个男人只要不爱女人,就能跟女人相处得很愉快。"
"啊!你真是个玩世不恭的人!"老夫人叫道,往后推了推椅子,向鲁克斯顿夫人点了点头。"你得快点再来跟我一起吃饭。你确实是一帖特好的补药,比安德鲁爵士开的要好得多。不过你得告诉我,想见些什么人,我希望办成一个愉快的聚会。"
"我喜欢前程远大的男人和身世复杂的女人,"他回答。"不过这样一来,你认为会变成女人的一统天下吗?"
"恐怕会这样"她站起来,大笑着说。"实在对不起,亲爱的鲁克斯顿夫人,"她补充了一句,"我没有看到你还在吸烟呢。"
"没有关系,纳尔巴勒夫人。我吸得太多了,今后可要节制一下了。"
"请别这样,鲁克斯顿夫人,"亨利勋爵说。"节制是最不幸的,适量像一顿普通的饭菜那么糟糕,过度才像一席盛宴那么尽兴。"
鲁克斯顿夫人不解地看着他。"哪一天下午,你得过来给我解释解释,亨利勋爵。这套理论听来还很吸引人,"她大模大样走出房间时小声说。
"嗨,你们可别老是在那儿高谈政治,传播丑闻,"纳尔巴勒夫人在门边叫道。"要不,我们在楼上可要吵起来了。"
男人们哈哈大笑。查普曼先生从餐桌的下方严肃地站了起来,移到了上方。道连格雷换了位置,过去跟亨利勋爵坐在一起。查普曼先生开始大着嗓门,谈论起下议院的状况来,嘲笑他的政敌。在爆发笑声的间隙,不时出现"教条主义"这个在英国人头脑中充满恐惧的字眼。还用了一个押头韵的前缀,演讲的一种修辞手段。他在思想的尖顶升起了英国国旗,把英国民族传承下来的愚钝,兴致勃勃地称之为"英国常识",当作上流社会的可靠支柱。
亨利勋爵的嘴角浮起了笑容。他回过头来,看着道连。
"你好些了吗,我的好兄弟?"他问道。"吃饭时你好像有些不舒服。"
"我很好,哈利。只不过累了。"
"昨天晚上你真可爱。那位小小的公爵夫人可被你给迷住了。她告诉我要拜访塞尔比庄园。"
"她已经答应二十日来。"
"蒙茂斯也来吗?"
"呵,是的,哈利。"
"他让我讨厌透了,几乎一样让公爵夫人讨厌。她很聪明,对一个女人来说,聪明过头了。她缺少一种不可捉摸的缺陷美。金铸的像之所以可贵,是因为有一双泥足。她的脚虽然很美,却不是泥塑的。你不妨称之为雪白的瓷脚,经过烈火的烧制,凡火不能焚毁的就变硬了。她已经饱经世故。""她结婚多久了?"道连问。"她告诉我说是好久好久了。根据贵族名录,我想是十年。但是
跟蒙茂斯过日子,十年想必等于一世,还把时问都赔进去了。还有谁来?"
"呵,威洛比夫妇、拉格比爵士和夫人、这儿的女主人和杰弗里?克劳斯顿,还是往常那批人。我还请了格罗特里安爵士。"
"我喜欢他,"亨利勋爵说。"很多人不喜欢,不过我觉得他很不错。他偶尔穿戴过分,但所受教育绰绰有余,弥补了这个缺陷。他很现代。"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来,哈利。他可能得跟他父亲上蒙特卡罗去。"
"啊呀,人的亲属真讨厌!想办法让他来。顺便说一下,道连,昨天夜里你很早就走了。你是十一点离开的,后来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直接回家去了?"
道连慌忙瞥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没有,哈利,"他终于说,"我三点钟才回家。"
"你上俱乐部去了吗?"
"是的,"他回答,随后咬起嘴唇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上俱乐部。我闲逛着。我忘记自己干什么了......你真爱打听人家的事,哈利!你总是想知道人家在干什么。而我老是要忘记自己在干什么。如果你希望知道确切时间的话,那我是两点半跨进家门的。我把前门的钥匙忘在家里了,不得不让仆人来开门。要是你需要确凿证据的话,可以去问他。"
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老弟,好像我很在乎似的。我们到上面客厅去吧。不,给我雪利酒,查普曼先生。你出了什么事了,道连。告诉我什么事,道连。今晚你不大正常。"
"别管我了,哈利。我很烦躁,脾气不好。明天,或者后天,我来看你。替我找个借口,跟纳尔巴勒夫人说一下,我不上楼了。我回家去了,我必须回家。"
"行呀,道连。明天喝茶时间再见。公爵夫人也要来。"
"我尽量到,哈利,"他说着走出了房间。他驱车回到自已家里的时候,意识到那种他认为已经扼制住的恐怖感又恢复了。亨利勋爵不过随便问问,他却一时失去了镇静,而他需要镇静。有危险的东西必须毁掉。他缩了回来,一想到要碰那些东西,他便感到讨厌。
可是又不得不干。这,他非常明白。他锁上了书房门,打开了塞着巴兹尔?霍尔华德的外套和手提箱的秘密柜子。火烧得很旺,他又往里加了块木头。烧焦的衣服和燃烧的皮件气味很难闻。他花了三刻钟才把所有的东西都烧光。末了,他头发晕,想呕吐,于是便在一个打了洞的铜火盆里点起了阿尔及利亚香锭,又用带有麝香气味的凉醋洗了手和前额。
他蓦地一惊,眼睛出奇地发亮了,不安地咬起上嘴唇来。在两扇窗户之间,放着一个佛罗伦萨产的乌檀木大柜子,上面镶嵌着象牙和天青石。他瞧着这柜子,仿佛那东西既有诱惑力而又令人胆寒,仿佛那里面放着他所企盼而又近乎厌恶的东西。他的呼吸加快了,心里涌起了一种疯狂的欲望。他点了支香烟,随后又把它扔掉了。他的眼睑下坠,长长的流苏似的眼睫毛几乎碰到了脸颊。但他依然盯着这柜子。最后终于从躺着的沙发上起来,走过去用钥匙开了柜子,碰了碰一个隐蔽的弹簧。一个三角形抽屉慢慢地退了出来。他的手指本能地伸过去,摸到里面,抓住了什么东西。这是一个黑漆镏金的中国小盒,做得非常精致,两边是曲线形波浪图案,丝线上挂着几个圆圆的水晶球和金属丝编成的辫形流苏。他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绿色的面团样的东西,上过蜡似的很有光泽,奇怪的是,气味很浓,而且经久不散。
他犹豫了一会,脸上浮起了呆得出奇的笑容。随后,尽管房间里热得要命,他还是打着哆嗦站了起来,看了看钟。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他把盒子放回去,关上柜子的门,进了卧室。
铜钟在幽暗的夜空敲响子夜的钟声时,道连?格雷穿得普普通通,脖子上围了块围巾,悄悄地溜出了门。在邦特街看到了一辆马车,由一匹好马拉着。他招呼了车夫,并小声地把一个地址塞给他。那人摇了摇头。"那地方太远了,"他咕哝着。
"这一金镑给你,"道连说。"跑得快再加一金镑。"
"好,先生,"那人回答,"一小时内把你送到。"车夫放好车钱,掉转马头,朝河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十六章
天空开始下起了冷雨。在滴答的浓雾中,街灯看上去犹如憧憧鬼影。酒店正在打烊,一群男女聚在门外,零零落落,人影模糊。有些酒吧里传出了刺耳的笑声;另一些酒吧里,酒鬼们吵吵嚷嚷,大声尖叫。
道连.格雷仰靠在马车上,帽子低低地压着前额,双目无神地注视着这个大城市的耻辱,不时自言自语重复着亨利勋爵第一天同他见面时说的话,"用感官治疗灵魂,用灵魂治疗感官099不错,这就是秘密。他试过多次,现在又要试了。鸦片窝可以让你买得遗忘,恐怖窝可以用疯狂的新罪,摧毁旧恶的记忆。
月亮像一个黄黄的头骨,低低地悬挂在天空。一块奇形怪状的云,不时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月亮遮住。越是往前,汽灯就越少,街道也越来越窄,越来越暗。有一回车夫还迷了路,不得不折回半英里。马踩着水潭,溅起泥浆,身上直冒热气。马车两边的窗子上,蒙上了法兰绒般的雾气。
"用感官治疗灵魂,用灵魂治疗感官!"这些话不住地在他耳边回响!他的灵魂自然已病入膏肓。感官真的治得了它吗?无辜的血已经流了。用什么来弥补呢?啊!已经无法弥补了。不过,尽管不可能得到宽恕了,但忘却还是可能的。他决计把过去抹掉,像砸烂咬了人的蝰蛇一样把它碾碎。说真的,巴兹尔有什么资格这样同他说话?谁给了他法官的权利去审判别人?他说的话那么可怕,那么耸人听闻,实在不堪忍受。
马车吃力地往前赶路,越来越慢,他觉得似乎走一步慢一步了。他掀起活板门,叫车夫驶快些。可怕的鸦片瘾啮噬着他。喉咙里像火烧一样,娇嫩的双手焦躁不安地抽动着。他用手杖发疯似地抽打起马来。车夫大笑着加了几鞭。他报之以笑声,车夫沉默了。
路似乎没有尽头。街道像是一只爬动的蜘蛛编织的黑色蛛网。那种单调令人难以忍受。雾越来越浓,他有些害了。
后来他们路过一个偏僻的制砖场。这儿的雾要小些,看得见奇怪的瓶子状的窑洞,蹿着橘黄色的扇形火舌。一条狗在他们经过时叫了起来。马在一个小沟里绊了一下,往旁边歪了歪,开始奔跑起来。
不一会儿,他们离开了泥路,又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跑了起来。大多数窗子一片漆黑,在点着灯的房间里,百叶窗上映着奇奇怪怪的剪影,动来动去,打着手势,活像拴着线的木偶,道连好奇地注视着。他讨厌这些人,心里生着闷气。车子拐弯的时候,一个女人开着门朝他们骂骂咧咧,两个男子在马车后面追赶了大约一百码,车夫用马鞭揍他们。
据说激烈的情绪会使人的思路兜圈子。确实,道连?格雷咬着的嘴唇讨厌地重复着有关灵魂和感官的微妙字眼,直到自己的情绪在这些字眼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而且在理智的应允下,他为这种激烈的情绪找到了正当理由。不然,他的脾气会仍然受情绪所支配。在他的脑细胞里潜伏着一个想法;生的强烈欲望--人类的欲望中最可怕的一个,使他每一根颤抖的神经纤维都活跃起来。丑恶曾一度令他讨厌,因为丑恶给人一种真实感。而现在却因其真实,反觉得可爱了。丑恶是惟一的真实。粗暴的争吵、可恶的鸦片窝、混乱的生活中赤裸裸的暴力、小偷和流浪汉的肮脏生活,就其给人的强烈真实的印象而言,要比一切优美的艺术形象和梦幻般的歌生动得多。这些正是他为了忘却所需要的。三天以后他就会无忧无虑了。
突然车夫猛地一煞车,车子在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顶头停了下来。在低矮的房顶和参差林立的烟囱上方,冒出了船只的黑色桅杆。一团团白雾,像鬼影似的船帆,停留在院子里。
"大概就是这儿了,先生,是不是?"车夫透过活动的车门,声音沙哑地问道。
道连吃了一惊,偷偷地往四周瞧了瞧。"行啦,"他回答,急忙跳下车来,守信给了车夫额外的车钱,便疾步朝码头方向走去。一艘大商船的船尾,一盏盏灯火闪烁。光影在一个个水潭中摇曳着化成了碎片。一条生火待发的汽轮,冒出了红红的火光。泥泞的人行道,看上去像一块湿了的防水布。
他匆匆朝左边走去,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大约七八分钟以后,他到了一间破败的小屋,夹在两个荒芜的工厂之间。他停了下来,用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门。
一会儿,他听见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门链从钩子上放了下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走了进去,没有跟蹲在地上那个样子很怪的人说话。他走过时,那人趴倒在地,像是个影子。走廊的尽头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绿色帘子,在他从街上带进来的阵风中飘动。他拉开帘子,进了一个长长的矮房间,看上去好像以前是一个三类的舞厅。亮晃晃咝咝作响的汽灯,挂在四周的墙上,在对面布满苍蝇屎的镜子中显得模模糊糊,变了形。沾满油腻的螺纹铁皮,用来反射汽灯的灯光,形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光盘。地上铺着橘黄色的木屑,处处都已踩进泥里,还沾上了溢出的一圈圈黑色酒迹。几个马来亚人蹲在一个小小的炭炉边,玩着骨筹码,张嘴说话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在一个角落里,一个海员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一个漆得俗里俗气的酒吧,占去了房间的整整一边。那里有两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在嘲笑一个老头子,那老头厌恶地刷着外衣袖子。"他以为有红蚂蚁上身了,"道连经过时,只听得其中一个女人大笑着说。老人恐怖地看着她,开始呜咽起来。
房间的一头有一个小楼梯,通向一间暗洞洞的内室。道连急急忙忙跨上三级摇晃的楼梯,便闻到了浓浓的鸦片味。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兴奋得连鼻孔都抽动起来。他进去时,一个蓄着光滑的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正把身子凑向一盏灯,点着一根细长的烟杆。他抬头看了看道连,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艾德里安?"道连低声说。
"还能在呢?"他无精打采地答道。"现在,这些家伙谁都不跟我说话了。"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英国。"
"达林顿不打算出力,最后我的兄弟付了账单。乔治也不跟我说 话了......我不在乎,"他叹了口气,补充道。"只要有这个东西,朋友就不要了。我认为我的朋友太多了。"
道连缩了回来,看了看周围这些怪东西,躺在破烂的床垫上,姿 势很古怪。吸引他的是扭曲的四肢、张得大大的嘴巴、没有神采、发 呆的眼睛。他明白他们在何种奇怪的天堂里受苦,又是何种沉闷的 地狱叫他们享受新欢乐的秘密。他们的处境比他要好。他被束缚在
思想的牢笼中。记忆像一种可怕的疾病,蚕食着他的灵魂。他好像一次次看到巴兹尔霍尔华德的眼睛盯着他。但是他觉得不能呆在这儿。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在场使他感到不安。他要呆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他要逃离自我。
"我正往前走,到别的地方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在码头上吗?"
"是的。"
"那只疯猫肯定在那儿。如今这儿不要她了。"
道连耸了耸肩。"我讨厌真心相爱的女人。心存嫉恨的女人要有味得多。更何况这东西更好。"
"不相上下。"
"我更喜欢这东西。来吧,弄点什么来喝喝。我得喝点什么。""我什么都不要,"那年轻人咕哝着。
"没有关系。"
艾德里安辛格尔顿疲惫地站起来,跟着道连到了酒吧。一个混血儿,戴着破旧的头巾,穿着烂糟糟的长外套,谄笑着招呼他们,把一瓶白兰地和两个酒杯推到他们面前。女人们鬼鬼祟祟地上前开始搭讪。道连转过身去,把背对着她们,同艾德里安?辛格尔顿耳语了几句。
其中的一个女人抽动着脸,挤出了一条缝似的尴尬笑容。"今晚我们很荣幸,"她讥笑说。
"看在上帝面上,别同我说话,"道连顿足叫道,"你要什么?钱吗?在这儿。别再跟我说话了。"
那女人麻木的眼睛里一下子闪过两道红光,但随即熄灭,眼神又复归呆滞。她扬了扬头,贪婪的手指拨拉着柜台上的硬币。她的伙伴妒忌地瞧着她。
"那毫无用处,"艾德里安?辛格尔顿叹息着说。"我不想回去。回去又怎么样?在这儿很愉快。"
"你需要什么会写信给我吧,是不是?"道连停了一下后说。"也许会的。"
"那么,晚安。"
"晚安,"年轻人回答,走上台阶,用手帕揩着焦干的嘴。
道连一脸痛苦朝门走去。他撩开门帘时,刚才拿了钱的女人涂了口红的嘴唇里,爆发出了一阵淫笑。"魔鬼的便宜货走了!"她打着嗝,粗声粗气地说。
"去你妈的,"他回骂道,"别那么叫我。"
她打了个响指。"你喜欢别人叫你'迷人王子'是不是?"她在他身后大叫道。
这女人说话时,那个睡意嚎咙的海员跳了起来,狂乱地四顾,听见了过道门关上的声音。他冲了出去,好像要去追赶。
在蒙蒙细雨中,道连?格雷急急地沿着码头走去。与艾德里安?辛格尔顿的相遇奇怪地打动了他,心里觉得纳闷,那个年轻人的毁灭,是不是像巴兹尔?霍尔华德当面出丑说他的那样,真的与他有关。他咬着嘴唇,一瞬间双眼透出了哀伤。然而,说到底这与他何干?人的生命那么短暂,又何必把他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各人都过着自己的生活,也为此付出自己的代价。说实在,还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偿付。命运在与人交易时永远不会结账。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有时候,当犯罪或是世人称之为犯罪的那种情绪,支配着天性时,人体的每一根纤维就像头脑的每一个细胞那样,似乎都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冲动。在这样的时刻,无论男女,都丧失了意志的自由,不由自主地奔向可怕的结局。
选择已被剥夺,良心或是泯灭,或是依旧存在,但存在着给予叛逆以诱惑,赋予反抗以魅力。就像神学家孜孜不倦地提醒我们的那样,一切罪孽都来自于反抗。那个高尚的神灵,也就是那颗罪恶的晨星,是以叛逆者的身份从天上降落到人间的。
这时的道连已是麻木不仁,一心想着罪恶。玷污了的头脑和灵魂渴求着反叛。他急急地往前赶路,越走步子越快。可是他拐入一个幽暗的拱门,像往常一样抄近路上那个名声很坏的地方去时,突然觉得有人从背后抓住了他。他还来不及自卫,一只粗暴的手已经卡住了喉咙,推着他靠到了墙上。
他拼死挣扎着逃命,奋力脱开了卡紧的手指。刹那间他听见手枪喀嚓一响,看见亮晃晃的枪膛直对着他的脑袋,面前是一个矮墩墩、黑乎乎的人影。
"你要于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说。
"闭嘴,"那人说。"动一动我就打死你。""你疯了。我什么地方触犯你了?"
"你要了西比尔?文的命,"那就是回答,"西比尔?文是我的姐姐,她自杀了,这我知道。你要对她的死负责。我发誓为此要杀掉你。几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但是无影无踪,没有线索。说得出你模样的两个人已经死了。除了西比尔叫你的呢称,我对你一无所知。今晚碰巧让我听到了。向上帝祈祷吧,今天晚上你就要丧命了。"
道连?格雷吓得要命。"我......我从......从来不认识她,"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听都没有听说过她。你疯了。"
"为你的罪孽忏悔吧,只要我是詹姆斯?文,你就死定了。"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时刻,道连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跪下!"那人咆哮着。"我给你一分钟祈祷--只有一分钟。今天晚上我要上船去印度。我得先把你干了。就只有一分钟。"
道连的胳膊垂落到了腰间,他吓瘫了,不知道如何是好。突然,脑子里闪过了一个急切的希望。"住手,"他叫道。"你姐姐是多久以前死的?快说!"
"十八年前,"那人说。"你问这干什么?多少年与这有什么关系?"
"十八年,"道连?格雷哈哈大笑,口气里不无得意。"哼,十八年!你让我到灯光下去,再瞧瞧我的脸!"
詹姆斯?文犹豫了一下,一时觉得莫名其妙。随后他抓住道连?格雷,拖着他离开了拱门。
尽管风中的灯光摇曳而昏暗,但足以告诉詹姆斯,他差一点铸成, 了大错。原来他要杀的这个人,脸庞保持着少年的红润,青年的一丝不染的纯真。他似乎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不见得比自己多年前话别的姐姐要大多少。显然,他不是毁掉姐姐的那个人。
他松了手,晃晃悠悠地往后倒退了一步。"天哪!天哪!"他嚷道,"我险些把你杀掉!"
道连.格雷长长地舒了气。"你落到了犯罪的边缘,老兄,"他严厉地瞧着他说。"这给你一个警告,别自作聪明图谋报复。"
"请宽恕我,先生,"詹姆斯?文低声说。"我上当了。在那个该死的贼窝里,我偶然听到了一句话,把我引向了歧途。"
"你还是回家去,把枪放好吧,不然会惹出麻烦来的,"道连说着转身慢慢地沿街走去。
詹姆斯?文站在人行道上,浑身发抖,吓得要命。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贴着滴水的墙壁,蹑手蹑脚走过来,到了灯光下,暗暗地靠近了他。他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吃惊地回过头来,见是刚才还在酒吧喝酒的女人中的一个。
"你干吗不杀了他?"她说起话来嘶嘶作响,还把憔悴的脸凑过去,"你从达莱剧院冲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跟踪他。你这个蠢货!应该把他杀掉。他钱很多,而且坏透了。"
"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他回答,"我要的不是钱,是要一个人的命。我要他命的那个人一定快四十岁了。而这个人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谢天谢地,我没有让他的血溅在我手上。"
那女人发出一阵苦笑。"比孩子大不了多少!"她讥笑道。"嗨,老弟,'迷人王子'把我糟蹋成现在这副样子已经快十八年了。"
"你撒谎!"詹姆斯?文叫道。
她把手伸向空中。"我向上帝发誓,说的是真话。"她叫道。"向上帝发誓?"
"要是我撒谎,就叫我变成哑巴。上这儿来的人就数他最坏。据说,他把自己出卖给了魔鬼,换来了一张漂亮的面孑乙。打我碰见他到现在,已经快十八年了。从那时到今天,他没有什么变化,尽管我变了很多,"她补充说,令人作呕地乜着眼睛。
"你敢发誓?"
"我发誓,"她的扁嘴里响起了沙哑的回音。"可别把我给卖了,"她嘀咕着,"我怕他。给我点宿夜钱吧。"
他一声咒骂,甩掉了她,冲向街角,可是道连?格雷已经无影无踪。回头一看,那女人也不见了。
第十七章
一星期后,道连?格雷坐在皇家塞尔比庄园的暖房里,与漂亮的蒙茂斯公爵夫人聊着天,公爵夫人和年已六十、一脸倦容的丈夫都是道连的客人。正是用茶时间,茶几上那盏带花边灯罩的大灯,射出柔和的光,照亮了细瓷和银质茶具,公爵夫人正张罗着上茶。她雪白的双手,很有风度地摆弄着杯子;丰满的红唇正启齿而笑,因为道连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亨利勋爵斜靠在包了丝绒的柳条躺椅上,瞧着他们。纳尔巴勒夫人坐在一张桃红色的长沙发上,佯装倾听公爵描绘自己收藏中增添的巴西甲虫。三个身穿考究吸烟服的年轻人,正把茶点递给几个女人。这个留客小住的聚会一共十二人,第二天还有些人要来。
"你们俩在谈些什么呀?"亨利勋爵说,走到茶几旁边,放下杯子。"我希望道连已经把我重新命名一切的计划告诉你了,格拉迪斯。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想法。"
"我可不想重新命名了,哈利,"公爵夫人回答,抬起头来,美丽的眼睛望着亨利勋爵。"我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而且可以肯定,格雷先生也应该一样。"
"亲爱的格拉迪斯,你们两个的名字,我哪一个都不会去更改,取得好极了。我所考虑的主要是花。昨天我剪下了一朵兰花,当作胸饰。这玩意儿斑斑点点,漂亮极了,同七大重罪一样诱人。无意间,我向一个园艺工打听了这花的名字。他告诉我,这是鲁宾孙尼亚那品种的一个出色样品,或者诸如此类的可怕名字。我们已丧失了取个好名字的能力,这是悲哀的事实。我从不为行动争执,我只为语言争执。这就是我讨厌文学中庸俗现实主义的原因。一个能够把铲子叫做铲子的人,应当强迫他使用铲子,因为他只适宜于干这个。""那么我们该叫你什么呢,哈利?"她问道。
"他的名字叫'悖论王子',"道连说。
"我一听就认出是他,"公爵夫人大声说。
"我不同意,"亨利勋爵笑着说,一屁股坐进安乐椅里。"一旦被贴上标签,你就很难逃脱。我拒绝这个雅号。"
"王权是不退位的,"漂亮的嘴唇提出了告诫。"那你是希望我捍卫自己的王位了?"
"不错。"
"我发布的是明天的真理。""我偏爱的是今天的谬误。""你缴了我的械,格拉迪斯,"他叫道,尝到了她个性的执拗。
"缴掉了你的盾,哈利,而不是你的矛。""我从不攻击美人,"他把手一挥说。"那正是你的错误,请相信我,哈利。你太看重美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昵?我承认我以为善不如美,但同时我又比谁都乐于承认丑不如善。"
"照你说,丑是七大重罪之一了?"公爵夫人叫道。"那么刚才你用的兰花的比喻又怎么自圆其说呢?"
"丑是七大美德之一,格拉迪斯。你作为一个出色的托利党人,决不可低估它们。啤酒、圣经和七大美德造就了英国。"
"那你是不喜欢我们的国家了?"她问。"我居住在这个国家里。"
"便于指责它。"
"你要我认同欧洲人对英国的看法吗?"他诘问。"他们说我们什么来着?"
"他们说答尔丢夫移居到了英国,开了一家店。""这是你的雅号,哈利?"
"我把它送给你。"
"太真实了,可没法用。"
"你不必担心,我们的同胞从来不识雅号。""他们很务实。"
"与其说务实还不如说狡猾。他们算账的时候用财富来抵消愚蠢,用虚伪来抵消恶行。"
"即使这样,我们还有伟大之处。"
"是'伟大之处'自己找上门来的,格拉迪斯。""我们毕竟支撑起了这种伟大。"
"只不过是在交易所。"
她摇了摇头。"我相信民族的作用,"她说。"它说明了进取者才能生存的道理。"
"这个民族在发展。"
"更吸引我的是腐朽。"
"那么艺术呢?"她问。"是一种疾病。"
"爱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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