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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

赵玫(当代)
  集智慧与欲望一身的奇女:上官婉儿 作者:赵玫
  上官婉儿 第一部分
  上官婉儿 第一部分(1)
  武(zhào,明空)经历了血雨腥风终于爬上了皇后的宝座,集后宫万千宠爱于一身,又先后为李唐皇室生下了李弘、李贤、李显、李旦这四个英姿勃勃的皇子和美貌酷似母亲的太平公主。在皇室的欢乐中,唯一的不足是那个当朝的皇帝高宗李治日夜被他的痛风病折磨着。病重的皇帝力不从心,远离朝政。而朝中不能一天没有天子,于是拥有天子风范的皇后便只能无奈地以女人之身顶上去,垂帘执掌国家的大事。
  而在当时的后宫中,在武皇后的淫威下,皇帝几乎就没有嫔妃了。所余不多的能接近圣上的女人,似乎除了武(zhào,明空),就只有她的外甥女魏国夫人那样的女孩子了。魏国夫人年轻貌美,国色天香。一副愁肠百结的样子。她对他这个终日滞于寝宫的体弱多病的皇帝姨夫可能本来并无爱意,但偏偏这个可怜的圣上在病榻之上慢慢觉出了无聊和寂寞,希望枕边能有个和他说话的女人。而皇后每日代他上朝与百官周旋,政事的繁忙使他们越来越疏远。于是,在后宫中得以常常相见的姨夫和外甥女自然就走到了一起。
  武(zhào,明空)怒火中烧。怎么会这样。面对如此令人伤痛的尴尬,武(zhào,明空)再一次觉出了她在感情世界中的无望和失败。于是,在高宗李治和魏国夫人的缠绵不已、镂骨铭心、不知身后是凶险的时刻,看上去超然大度、不拘小节的武皇后便成功地策划和导演了一幕家宴中鸩杀情敌的惨剧。那个从此踏上不归路的女人,自然就是年轻貌美甚至已不把姨妈放在眼中的魏国夫人。仅仅是一杯家人团聚的美酒,就让有恃无恐的魏国夫人转瞬之间七窍出血,魂归了西天,让那个年轻的皇后的梦想破碎成虚妄的碎片。
  高宗李治的痛不欲生可想而知。想不到他在病中的最后的一点爱也被皇后抢走了。他对这个飞扬跋扈、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老婆简直是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于是他抱着病弱之躯,强忍着身心的疼痛,即刻行使他天子的权力,以厌胜的罪名向武 发起了讨伐。他要废了这个无法无天的皇后。他要让这血债累累的女人滚出皇宫。他要用皇后的血,去祭那个可怜可爱的无辜少女。他要让武(zhào,明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大唐的天子、后宫的主宰。
  高宗歇斯底里,只想复仇。上官仪匆匆赶来时,见圣上正满脸怒气地在大殿里踱来踱去地等他,一见到上官仪,劈头便说,快给朕拟一份诏书。皇后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样的女人怎么能做皇后?朕要废了她。
  高宗的慷慨激昂令上官仪周身冒汗。做了多年的朝臣,且耳闻目睹了朝中变迁,以他的经验和颖悟,他深知皇上是根本无法与皇后抗衡的。于是他只能是坦诚劝诫皇上,这种废后的举动事关重大,不是气头上说说就可以做到的。而高宗就更是决心已定,说朕已经忍无可忍了。朕就是要废她。废她为庶人。你就赶快起草诏书吧,这是朕的命令。
  于是上官仪拿起笔。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被挤在夹缝中,找不到自己脱身的计策。实际上,上官仪已经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了。他没有把握这个懦弱的李治凭着一时的意气就能把武(zhào,明空)废掉。而一旦废后失败,那么第一个遭到杀身之祸的,就一定是他这个起草废后令的上官仪。然而君令不能违。于是上官仪只能拿起笔,在诏纸上写下了:皇后专恣,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人心。
  没想到这几个字墨迹未干,武 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卷起了一股令人胆寒的阴风。她抓起废后的诏书就一步步逼近李治。她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废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十几年来我为你生儿育女;你生病期间,又是我早起晚归为你打理朝政。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又怎样使天下失望了,以至于非要把我赶出皇宫才可以顺人心?你究竟是怎么啦?如果你真的这么恨我,那么就拿着这诏书到朝廷上去宣读吧。现在我的生死就握在你的手中,我的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生死也握在你的手中。如果你忍心,就把我们母子六人赶出这后宫吧。去呀,去宣读这废后的诏书呀……
  这时候的李治已经周身颤抖。他退着,说不,这不是朕的意思。
  不是圣上的意思?那么是谁?
  是……是他……高宗李治竟然指着垂立于一旁的上官仪。
  是他想废我?
  是他,是他叫朕这样做的。
  懦弱无能的李治,终于不敢承担废后的罪名,将所有的罪责,和盘推给了上官仪。
  几天之后,上官仪果然以与被幽禁的已废太子忠共谋造反获罪。
  在上官一族的诛杀中,只留下不满一岁的婉儿和她的母亲被赶进掖庭宫充为宫婢。
  婉儿像一株仙草。就那样在永巷那一道狭窄的蓝天下,纯纯真真地长大。及至稍大,便开始在母亲的督促下,每天坚持到后宫的内文学馆中去读书。
  偶然的机会,她从文学馆的老人那里得知了当朝皇后早年被构陷于后宫的那一段历史,也知道了武皇后就是在这个文学馆中奋力苦读,才有可能成为朝廷侍女,以至于最终成为伟大的皇后的。
  从此,皇后便成为了婉儿心中的一道阳光。随着婉儿对皇后了解得越多,她就越是觉得这个女人伟大,重要。后来,婉儿就有了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哪一天,能在她读书学习的这个地方,见到那个伟大、非凡的皇后。
  通常皇后来探望她的老师,都会提前通知,让来此读书的宫婢们回避。然而唯独那一次。那是一个寂静的下午,内文学馆中只有婉儿一个女孩在看书。就是那么突然的,仿佛从天而降,一个凤冠霞帔美轮美奂的女人就款款出现在昏暗的文学馆内。仿佛一轮太阳。骤然照亮了那个寂静的午后。
  她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这么美这么气度非凡的女人。这女人对婉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是对她的生命的一次猛烈的冲击。
  婉儿永远也不能理解她在赞美皇后时母亲脸上那似是而非的神情。那是种不置可否,又茫然无措,总之,母亲并没有和婉儿一样陷在那种见到皇后的兴奋与幸福中。婉儿为此很愤怒。这是第一次她不能理解母亲了。
  婉儿当然不知道,母亲所亲历的那场血腥的杀戮。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就是被她今天所无比迷恋的女人杀害的!十多年来,郑氏没有向婉儿透露过哪怕一个字。她知道她们母女尽管逃脱了死亡,但后宫依然是险恶的。她很难保证婉儿在获知了她的身世之后,不会意气用事,从而惹来杀身之祸。郑氏在这黑暗的掖庭,含辛茹苦地把婉儿带大,她不希望她的女儿会由此身处险境,她要她的女儿活着。健康快乐地活着。
  从此,婉儿的希望就附丽于皇后的英明上,常驻婉儿的心中。她每每坐在老学士的对面,听他讲书,而心里想的,却全是那个每日垂帘的皇后。她想象着那个女人怎样梳妆打扮,怎样临朝听政,她还想象着有一天她又是怎样来到她的身边,看她作诗填辞,然后,牵着她的手说,婉儿,来吧,到我身边来吧,我需要你的帮助,朝中的政务太多了,我需要你来帮我打理……
  婉儿便是这样梦着。她爱皇后。皇后在她的生命中实在是太重要了。那是婉儿信念中的唯一一道光环。那光环照亮着婉儿成长的路。
  婉儿梦醒的时候才知道,那不是梦——皇后要召见她!
  第二天清晨。那个决定一切的时刻。
  皇后果然轻装简从,准时来到了内文学馆。此刻,皇后春风得意。李弘暴死的阴影早已烟消云散,而新太子李贤埋头训诂他所无比热衷的《后汉书》,对母亲的政事不闻不问,给了武(zhào,明空)在朝廷中自由驰骋的无限空间,让她无比放松,心情愉快。此间唯一让皇后担忧的,就是高宗李治每况愈下的病弱之躯。但那也是命中注定,武(zhào,明空)和御医都无回天之力,而武(zhào,明空)觉得她对圣上最好的报答,可能就是尽力打理好朝政了。让国泰民安来抚慰吾皇病弱的心灵。
  婉儿淡淡妆,天然样,十分得体地走到女皇面前向她叩谢请安。那是怎样的优雅大气,不卑不亢中的毕恭毕敬,默默无言中的满心期待。这就是婉儿。婉儿一出现就攫走了皇后的心。她真的在她的侍女中,从没有见过婉儿这样的女孩子。她几乎是一见到婉儿,就喜欢上了她。她看着婉儿,那欣赏的心情溢于言表。
  然后婉儿便在桌前奋笔疾书,依次为皇后命题作文,草拟诏令,又赋诗数首。婉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大概就是因了她是在她深爱的女人面前,是因为她日后太想和这个伟大的女人在一起了,所以婉儿那天的应试,可谓是一种超常的发挥。一切都得心应手,又一切都尽善尽美尽如人意。当应试结束,婉儿抬起头,她从皇后那里看到的,是惊喜而爱慕的目光。
  这可能就是她们主仆之间君臣之间第一次的相视,而又是相视无言了。婉儿怔怔地看着皇后。那么直率的目光,那掩饰不住的欣喜和热爱。
  那是一段很长久的沉默。然后,皇后站起来,并伸出手拉起了一直跪在那里等候着最后裁决的婉儿的手,武(zhào,明空)说,我已经五十岁了。
  武(zhào,明空)又说,愿意和我走吗?那么,就来吧。
  婉儿情不自禁地把皇后的手,紧紧贴在了她的嘴上。
  在武皇后的儿子中,对婉儿迷恋得真正神魂颠倒的,是那个后来终于做成皇帝的中宗李显。但是没有几天,显就意识到了那条追求婉儿的道路并不平坦,他看出了婉儿在他面前的那种冷漠镇静,不苟言笑。凭着英王对女人的经验,他当然看出了这是婉儿对他的不感兴趣。她的目光所更多关注的,竟然是已住进东宫的新太子李贤,他的二哥。那也是显从婉儿那么纯洁透明的神情中了悟出来的。那是显而易见的爱。还有少女的那种紧张和羞涩。
  李贤坚毅刚健,脸上是很粗放的男子汉线条。虽然不是明目皓齿,却也是棱角分明。他不仅过目成诵,辞采风流,且骑马狩猎、短刃长戟无所不能。宫内宫外,年长年少的女人们,几乎都把贤当作了她们的梦中王子。生命和精力的旺盛,使贤在入主东宫之前,就在沛王府中做了三个儿子的父亲。但是无论怎样儿女绕膝,还是怎样把自己囚禁于故纸堆里,贤那皇亲贵胄的纨绔之心还是摆脱不掉。一遇机会,便会任情任性,声色犬马,将生命轻掷。
  而此世间,贤所惧怕的唯有一人,那就是母亲。因为他知道这世间唯有母亲能握住他的性命,是能够决定他的生与死的。于是,贤凡是出现在母亲身边,都会表现出一种与贤的天性南辕北辙的驯服。这当然是贤装出来的。因为他想活着。所以他顺驯,而他顺驯的表现就是他的永远的沉默寡言。贤大概知道言多必定语失。所以他不讲话。他以不讲话来维持他与母亲之间的那平衡。
  有一天在朝上。那是很久以后的一天。贤和其他皇子以及文武百官到来了。婉儿伴随着皇后,在帘后。她再度看见了贤。但贤垂首,始终如一的姿态。她遇不到贤的目光。但朝堂百官中也有遇不见婉儿目光的,那就是英王李显。显一往情深一如既往。他尽管得不到丝毫的回应,但是他锲而不舍。哪怕隔着珠帘,他也要盯着婉儿。其实那也是婉儿感觉得到的。她即或不去看他,也能知道英王的目光是怎样不停地在她的身上游动着。
  那天觐见结束,朝臣们纷纷退出大殿。皇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婉儿去追回太子,把太子带到政务殿来,她有事要和他商量。
  于是婉儿匆匆去追。在熙熙攘攘的退朝的百官中,直到追出殿门,婉儿才看见太子正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路说笑着朝外走。婉儿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她想她不能从身后叫住太子,所以她继续朝前跑,直到跑到太子和英王、相王的前面。她气喘吁吁。在匆匆的屈膝礼后,便喘着粗气说,太子,太子请留步,殿下……殿下要您去她的政务殿。
  婉儿,你是说皇后在叫我?贤强行打断了显的话。那一刻,婉儿正执著于英王所说的关于她的祖父。那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她很惊讶。想知道家族的历史究竟是怎样的。而她的母亲从来就没有如实地讲给过她。一提到父亲,母亲就总是躲躲闪闪。而越是躲闪,婉儿就越是觉得其中必有隐衷。所以婉儿充满了期待地看着英王。她希望英王显能告诉她,她的家世究竟是怎样的?她的祖父上官仪又是谁?她为什么从来就没有见过他?婉儿太想知道这一切了。
  然而太子贤的声音响起。那么严厉的。婉儿被惊吓得一阵哆嗦。她有点惊恐地望着太子。她的脸由红而变得惨白,她说是,是的,是皇后。
  那你还在这儿耽搁什么?我们快走吧。贤说着就扭转身,径自向政务殿走去,把婉儿和他的两个兄弟甩在了身后。
  太子的愤怒让婉儿的眼泪顿时涌出了眼眶。她又是一路小跑地追上了太子。直到他们来到了政务殿大门外的那条寂静的石板路上,贤才突然地停了下来。扭转身。看着婉儿。然后问她,你跟了母亲那么久,你难道真不知道落实她的指令要雷厉风行,不能有片刻的迟缓?而你怎么还敢延误?在那里听英王胡说八道?谁知道他是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这长安城每一个门窗都在制造着谣言,你竟然还会那么认真地相信他?
  赶快擦掉眼泪,向皇后禀报我来了。还是太子在讲话。然后太子又接着说,记住,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儿。我也知道你现在肯定在想,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人生来就应当是平等的。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不公平。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你是掖庭中长大的,所以你永远是奴隶。无论你是怎样地恃才傲物,你都永远是母亲的宫婢。你将永无出头之日,除非有一天你做了哪一位皇上的嫔妃。所以你要认清自己。你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并时刻警惕着。听着,别相信英王的那些话。也别去想它。更不要打听。那将会引来杀身之祸,你还不想死吧?所以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会伤害你。这里是皇宫。到处是暗藏的杀机。不是游戏,而是生死存亡。本来,这地方对你就不合适。没有人能保护你。只能靠自己。靠你随时随地的审时度势,和自知之明。懂了吗?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只是不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而你已经离去了。
  李贤说完,就转身走进了政务殿。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婉儿来到了太平公主的府中,帮助公主准备那次兄妹之间的聚会。
  太平公主对婉儿说,母后也会来。
  婉儿很惊讶。太平公主说,是为了贤,为了改善贤与皇后的关系。
  婉儿注意到了在这样的场合,皇后是怎样主动地和太子交谈。她总是亲切地向太子问这问那,她的那一份亲和的愿望和努力有目共睹。但是,令所有人不安的是,太子自始至终的那种不合作的态度。整个席间,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对母亲的问话,也只是回答得异常简单,有时候干脆就是“是”或“不是”,不仅弄得母亲很尴尬,兄妹们也全都很扫兴。贤的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不卑不亢,使太平公主精心筹划的这场家宴几近不欢而散。当武皇后不得不起身黯然离去的时候,婉儿看见太平公主狠狠地捅了李贤一下,他才主动地走过去送皇后。
  贤是搀扶着皇后的手臂送她下石阶的。婉儿看见了在那个瞬间,皇后是怎样紧紧地抓住了她这个儿子的手,就仿佛贤的手是她在遭遇没顶之灾时的那救命的稻草。皇后好像还想对太子说点什么,她可能想说,贤,你是我的儿子,我是爱你的。但是还没有等皇后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贤就陡然抽走了他的手,害得皇后差点跌下石阶,幸好有婉儿和太平公主扶住了皇后,就在那个皇后即将跌倒的瞬间,婉儿从皇后的眼中看到了一道凶光。不过那凶光转瞬即逝。那是所有的人都不曾见到的。而婉儿已经为太子的生命担忧了。
  然后武皇后恍若无事般在侍女们的簇拥下,离开了女儿的家。她可能有点黯然神伤,那是写在皇后脸上的一种表情。贤可能也看见了,或是对自己的抽出手臂有几分自责,所以他一直默默跟在皇后身后,直到皇后踏上她豪华的车辇,李贤才说,皇后走好。
  贤就那样伫立在秋的暗夜中。四野是萧萧落木。那是很悲凉的一种景象。贤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他当然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他知道无论他和母亲都已陷入绝境,他们母子都已在劫难逃。
  婉儿不知道她更加同情的是皇后还是太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婉儿就被突然地卷入到了皇后与太子的争斗中。在那个剧烈旋转的涡流中,婉儿被裹携着,被挟持着。她被挤在了一个透不过气来的夹缝中,承受着从皇后和太子两方面压过来的对对方的仇恨与咒骂。
  婉儿作为皇后的特使来到东宫。婉儿被阻挡在东宫空旷而冰冷的院落中等待。有奴户向太子禀报了婉儿的到来。但是婉儿并没有能很快见到太子。
  几个时辰过去了,婉儿的思维快被冻僵。她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太子的院落中铺了薄薄的一层之后,才终于被带进太子的寝殿的。
  太子离开他的床走向婉儿。他用一种放荡的目光看着婉儿,那也是婉儿所不熟悉的。然后他搂住婉儿的肩膀对床上的什么东西说,看吧,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女人。
  婉儿被太子这无礼吓呆了。她睁大眼睛向床上看过去,才发现躺在床边的,竟然是一个几乎赤身裸体的男人。婉儿更加震惊。她尽管听说过这皇室中到处是狎戏户奴的公子王孙,却从来没有真的看见过。而她今天真的看到了,而且是在她怀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深情的男人的床上。
  太子怎么能这样?婉儿一边挣脱一边流着眼泪问李贤。
  你要我怎样呢?太子满脸的不屑,说,像那个抢夺了李唐江山的女人期望的那样,每天在书院中道貌岸然地读那些圣贤的烂书吗?就是真的读懂了那些烂书又能怎样呢?
  不,我不想看见你这样。
  你不想看见?你又有什么权力不想看见?我怎样了?我怎么使你们这些猖狂的女人失望了?你是说他?不错他是户奴,但他却是此世间最能理解我的人。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能忘了那所有朝廷上的争权夺利,才能忘了那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她把王朝拿走又能怎样呢?这王朝难道就不再姓李,而会姓她那个微贱的武吗?
  就算是皇后在执掌着你们李家的江山,但是她每天辛辛苦苦做的也都是正经事。而太子在做什么?太子或许真像那个正谏大夫明崇俨所说,终是成不了大器。
  我成了大器又怎样?就能打倒她吗?
  没有谁毁你。是你自己在毁自己。既然你不想要你的前程。那么还要别人为你操什么心呢?婉儿说过之后转身就走。她知道已经完了。结束了。所有的努力都将无济于事。她看到了这一切。她知道太子已经无可救药。
  愤怒的李贤一把抓住婉儿。他说你回来。说说我的前程在哪里?
  你在逼她。
  是她在逼我。你竟然连她在逼我都看不出了。真是近朱者赤呀。说,是她在逼我。
  你让我恶心。这一回婉儿真的挣脱了李贤。她也真的厌恶起了这个让她失望甚至绝望的太子。她奋力向外跑着。她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骂着李贤。她说你就这样死吧。你就只配这样死,和那个户奴一道……
  而你难道不是奴婢吗?李贤从身后将婉儿拦腰抱住。他把婉儿紧紧地抱在怀中,然后在她的耳边恶狠狠地说,别忙着走呀,主子交给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不怕她赐你死吗?她可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女人。拿来,不还是那两本破书吗?什么北门学士?还不是一帮子庸才、走狗,她所豢养的御用文人。拿过来,把那两本书给我,好向你的主子交差呀。
  贤从婉儿的手中夺过了那两本书。他夺过来后,转身就把它们扔进了那个正在燃烧着的火盆中。火势因了那《少阳正范》和《孝子传》而熊熊燃了起来。那是种怎样热烈的燃烧,烧着“正范”和“道德”。火于是发出呼呼的声音。那是欢呼,那是洗礼。
  然后李贤放了婉儿。他说好吧,就如实禀报你的主子,说太子和户奴鬼混,还烧了皇后的一片苦心。
  婉儿看着太子。她流着眼泪问太子,你真不把你的生命当回事吗?让他走。让那个让人恶心的男人离开你。别这样过日子。别把你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太子,婉儿求你了。
  婉儿说着竟跪了下来。她声泪俱下,她说太子不是在乎婉儿吗?那就不能听婉儿的哪怕一句忠告吗?婉儿是爱慕太子的。只要太子让那个户奴走,婉儿情愿以死相报。
  你真的愿意为我而死?那么除了死你还能给我什么?
  婉儿连死都在所不惜……
  那么好吧。赵道生,你出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奴婢她愿意给我什么?
  接下来的那一幕便是婉儿自己也看不到的了。如急风暴雨一般,她仿佛被蒙上了眼睛,被按倒在一个不停摇荡的木船上。婉儿的衣服被撕烂。她几乎赤身裸体地和另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一起。她被强暴着撞击着凌辱着。那是她从不曾有过的同男人在一起的这样的经历。她身体所承受的那所有的暴行令她眩晕。她紧闭着双眼,任人宰割。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还有那无法抑制的激情。在美与刺痛之间的,是婉儿油然而生的那温暖的爱意。她扭动着呻吟着。她无处可藏可躲她想逃走却又疯狂地眷恋着让她伤痛的这一切。她的那么青春的身体。她的由嘴唇由乳房而传导至全身的那么深邃的感动。她想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不顾一切,她宁可在这样的时刻就死,就死在这个男人的怀抱中。
  然而,又像从前。
  突然地,太子从她的身体中游离了出去。把衣服扔给婉儿。他说快点,你快穿上。走。离开这里。离开东宫。这里早已是坟墓。所有的人都在醉生梦死地等待着那个终局。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好女孩。谁都可以毁灭,但是你不可以。走吧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也不要再卷进我们母子间的这势不两立的争斗中了。我已经不抱幻想。我决心抵抗到底。而你不该也拖进来,也如我般死于她的刀下。不。你已经够不幸的了。离开吧。离开这是非之地。离开我。你是无辜的。无辜者尚且如此,何况我们这些深怀罪孽的人。走吧。
  婉儿离开。带着满身满心的伤痛。又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婉儿的头发很零乱。
  贤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他明目张胆地把武(zhào,明空)说成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她不仅杀朝臣杀宗室甚至连她的亲生儿子也不放过。他扬言他和武皇后不共戴天。他甚至希望她能尽快来杀了他。
  贤的疯狂叫嚣显然是惹恼了武皇后。皇后忍无可忍,她宁可不要这样的儿子,她知道她已经彻底失去贤了。既然事已至此就绝不能再有迟疑。她决不姑息养奸,纵容自己的儿子;更不想等待了,她已经等待得够久了,她怕夜长梦多。
  武(zhào,明空)是在痛下决心之后,才派婉儿去东宫的。她对婉儿说,她出此下策全都是太子逼的,她只是苦于没有一个能废黜太子的证据。她说太子已谋反良久,他那里一定有屯集的兵器。所以她要求婉儿利用太子对她的信任,努力查出太子谋反的如山铁证。
  婉儿在那天傍晚回到了依然在政务殿等她的皇后身边。在很昏暗的灯下。当婉儿说出了太子私藏兵器的事实之后她觉得她卑鄙极了。贤毕竟是她以身相许的男人。是她最心爱的人。她怎么能出卖她最亲的人呢?但是她就是出卖了他,她知道她将永世不得安宁。
  这是第一次,她将她爱的人的性命交付给了他的敌人。
  直到清晨。当启明星亮起。一夜整装待发的禁军终于在武皇后的一声号令下攻进了东宫。兵士们直奔马厩。马厩里的兵器当即便被轻而易举地翻找了出来。
  武皇后令婉儿起草的那一份诏书不可更改。那是在武(zhào,明空)的盛怒之下,由婉儿一笔一划地写出的。武皇后在婉儿草拟着那份置李贤于死地的诏书时,满脸是泪。她不停地说着她是多么爱贤,她对贤是怎样寄予了厚望,就仿佛要将贤送进地狱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正在起草诏令的婉儿。
  婉儿没有眼泪。她的心已变得坚硬。纵然她在起草那份将自己最亲最爱的人毁灭的诏文时有千般悔恨万般伤痛,她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流露。也是第一次,她看出了那是皇后在表演。
  两个如此坚强的女人。
  她们都认为自己是爱贤的,而贤又恰恰是被她们置于死地的。
  几天之后,处置太子李贤的诏书下达:
  太子怀逆,废为庶民,流放巴州。
  公元683年,懦弱了一生的高宗李治,终于结束了曾带给他无穷病痛和困扰的生命。他是在远离长安、远离祖宗的陵墓和庙堂的东都洛阳与世长辞的。他留下遗诏:太子李显继承王位,但一切重大国事必得由皇后处理。他不知道除了由武皇后执掌大权,还有谁能堪此大任。这是国事政事,是关系到整个王朝生死存亡的,而能将这天下撑持的,恐怕唯有皇后一人。然后高宗便撒手而去。所有的人间恩怨从此风流云散。
  高宗的离去也许会带走皇后今天的一切。她或许再不能垂帘听政,再不能掌管国事政事,她要把天下的实际权力移交出去,移交给她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她不能违反天下的纲常。
  朝廷在四天之中秘不发丧。
  秘不发丧是因为皇后要想方设法做好应付一切因圣上仙逝而可能突发的事件的准备。皇后尽管悲哀,但她还是镇定自若地做好了这一切,她甚至在极度的悲伤中,做好了彻底将权力移交出去的准备。她为高宗安排国葬,同时为她即将即位的儿子铺平道路。
  这使婉儿又一次震惊。她更加钦佩皇后了,她不知这个天下最伟大的女人,究竟心有多深,胸怀有多宽广。她看着皇后默默地做着那一切。她不能想象那个今后不再是皇后临政的王朝,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她并不真正了解那个即将继位的太子李显究竟是个怎样的庸才,她不知道一个那样不堪造就的君王会把社稷引领向何方。婉儿跟随皇后的时候皇后已经临朝。所以婉儿除了皇后,不知道还有谁能替代皇后。婉儿熟悉的,只是皇后垂帘的朝政;而她崇拜的,也只是皇后的政治才能。她认为只有皇后才具备君临天下的能力。她不相信显真的能治理国家。她将怀念皇后当朝的时代。
  四天之后,向天下宣告为高宗国丧。与此同时,太子李显正式即位。显即位时二十八岁,正是一个男人最辉煌灿烂的时代。
  而五十六岁的皇后,则在高宗国丧、太子登基的同时,被尊为太后。那种太后的寂寞与苍凉。从此深居后宫的状态,是皇太后本人也不能适应的。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皇太后难道从此就真的只能待在后宫,颐养天年了吗?
  一位君王的谢世,确实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悲伤的太后,当然不适宜过问朝政,而新天子的君临天下,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彻底剥夺了太后曾经那么热衷那么迷恋也是那么如鱼得水的政治的舞台。这是太后不习惯的,又是太后不能违抗的。她还找不出一个重操旧业的无懈可击的理由,尽管,她觉得那个皇位只能是她的。
  而与此同时,从此每日临朝,坐在那个高高的龙椅上面对文武百官的奏请,其实也是新太子显所不能适应的。他在这心怀惴惴的摸索中,难免就要求助于那个如今真的如愿以偿做了皇后的韦氏。他夜夜听着韦皇后在他耳边吹着的那些枕边风。而一个没有任何政治才能和经验的女人,又能把一个同样没有政治才能和经验的男人摆布成什么样呢?
  幸好,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深明大义的太后把她最亲近的婉儿留给了天子,辅弼他。这是怎样的一份馈赠!至少李显是这么看的。他简直是获得了整个生命。
  当显以君王的身份第一次在政务殿见到了婉儿,他的心中立刻被那种有着几分得意的激情所摇荡。他觉得依然冷漠、一身缟素的婉儿很美,她甚至更美也更迷人了。李显想,朕爱这个女人。他不仅爱她的美丽她的身体,而此时此刻,他可能更爱她的心智和大脑。他太需要这个在朝廷跟随母亲多年有着丰富经验的女人了。在显的心目中,婉儿就是天下。而这天下今天终于是他的了,李显想,这是上天的赐予。
  婉儿默默走来。她低垂着眼睛。她从容地做着显要她做的所有事情。显在他急需稳固地位的时候,并没有急于向婉儿索要她的那一份感情。他大概认为反正婉儿是他的了,他想他不仅能获得她的感情,他还将获得她的身体,那是迟早的,既然天下已经是他的。
  显在一个将政务处置到很晚的那个深夜,他觉得他很累了,他想稍稍休息一下,他才突然地要所有的侍从退下,而只要婉儿留下来为他草拟几份诰命。
  在浩荡的政务大殿中只剩下圣上和婉儿。
  这一次显没有任何过渡,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径直走向婉儿,并即刻把她搂在怀中。那时候他已经再没有任何迟疑和胆怯,他知道他手中所握有的皇权就是一切,难道那偌大的皇权还换不来一颗女人的心吗?
  他紧抱着婉儿。亲吻着她。他说,你愿意从此就伺候朕吗?连天下都是朕的了,而你怎么能不是朕的呢?听到了吗婉儿,我不是在以势压人,我是真的喜欢你。听到了吗?今生今世,只要朕在,你就只能是朕的。
  婉儿在这样的时刻,不能不想起远去巴蜀的贤和那个寂寞深宫的皇太后。然而她只是想想而已。在心里想。她任凭着显在这个激情的午夜激情地攫取着她。她逢迎着。她甚至响应着显的激情。她想圣上才是现实。此时此刻才是现实。她唯有被圣上索要,在某种意义上才能确保她的生存。
  于是婉儿任凭着那个做圣上的男人在午夜的政务殿中以他的方式拥有着她。婉儿的身体所带给她的那一份冲动使她再一次证明,身体和心确实有着非常非常遥远的距离。她想她把她的身体给了圣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关键是她的心还是她自己的,她还可以在心里想,想贤,想太后,想她自己的身世和母亲。
  而显对婉儿的激情浅尝辄止。
  而显在心里为自己辩解,他说他要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他不必急于求成。他们来日方长。在这个夜晚这一刻,他不过是想传达一种激情的信息罢了。他没有别的所求。他只想让婉儿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爱她。
  而婉儿在告别了圣上的身体时,对他说,圣上终于成为了圣上,真是了不起。
  显虽然没有尽兴,但依然欣喜若狂。是圣上不想让婉儿立刻就成为他身下的女人的。他要那个欲擒故纵而且是充满了美感充满了诱惑的过程。他要长久地期待。他相信唯有长久地期待之后,理想的实现之于他才是真正充满了欢欣的。
  显便是带了这期盼回到了后宫。已经很晚了,韦皇后竟仍然在他的寝殿中等着他。
  又和那个婉儿在一起?韦皇后仿佛醋意大发,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好吗?你难道还会立那个小贱人为皇后吗?你们李家的男人难道就全都这么没出息吗?
  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了。朕要休息了。朕明天还要早朝。
  什么朕啊朕啊,你以为让你坐在那把椅子上,你就真是朕了?别相信那个小贱人。你就看不出来她是那个老太婆留下的耳目,是专门来监视你的。你忘了,当年不是太后把这个狐狸精派到东宫,东宫才全线崩溃的吗?你还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你真是太可笑了。
  你不是说如果没有婉儿检举二哥,咱们就进不了东宫,也不会有今天吗?
  那是说着玩儿的。你以为婉儿检举李贤是为了讨好你?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个贱人她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后,唯有太后。
  那是因为太后临朝。如今临朝的是我了,她当然也就会服从于我了。我需要婉儿。我知道她非常了不起,她一直在帮我,她……
  什么她她的,那么我呢?你对你身边的皇后都视而不见,你一定是早就和那个贱人风流过了吧?
  不,没有,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如果真的没有,那么你还等什么呢?
  于是韦皇后脱下了她的裙子。把她的鱼一般光滑的身体塞进了显的怀中。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光彩照人。没有雅俗之分。只是热烈的肉体。那是显熟悉的。也是显不能拒绝的。他确乎是因着没能在婉儿的身体上完成他的欲望,所以,他便顺势将韦皇后压在了他的身下。
  然后,韦皇后就让新天子相信了婉儿是不可相信的。她用她的身体让显明白了,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和他生儿育女、有着无尽的床笫之欢的韦皇后。唯有他们之间的利益才是共同的:他们的权力和他们共同的孩子。
  距高宗辞世仅仅不到两个月,便又有不幸的消息传来。那时候婉儿已开始辅弼圣上李显的新生活。婉儿很累。她不仅要帮助一个几近白痴的皇帝,还要对付那个处处与她为敌的搅水女人。韦皇后总是有意诋毁婉儿,并不遗余力地将婉儿好不容易才做好的一些事毁掉。
  所以婉儿焦头烂额。她甚至都很少到后宫去探望依然在伤痛中的皇太后。她现在奋力去做的这些事全都是为了皇太后。她不想有一天一旦皇太后回来,还给皇太后的是一个烂摊子。所以婉儿尽管很累但是她无悔无怨。
  但是有一天太后突然叫婉儿来后宫看她。她推开太后寝殿的大门,她看见太后蓬头垢面,正眼泪涟涟地靠在她的床头等着婉儿。
  太后如此伤痛的样子是婉儿从不曾看到的。不论是几年前废黜李贤,还是两个月前先皇辞世,太后都不曾如此伤心。她总是隐忍着。悲哀中的无比坚强。
  武 依然哭着。她看着婉儿。欲言又止。但是她最后还是说了,她说,谁说太子不是我的骨肉。他也是我的儿子。她问婉儿,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死?
  贤死了?不,太后,那不是真的。连婉儿也不敢相信了。她退着。她说不会的,太子远在巴州,有谁会去害他呢?不,太后你说这不是真的。太子他不会死。
  太后说,是他自己朽木不可雕,是他自己在毁自己。他被贬偏居巴州,那难道是我的错吗?可是婉儿你是清楚的,如果他不被废,一旦他登基,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一定会是我,你说是吗?婉儿?
  婉儿点头。婉儿并不知道皇后在问她什么。她慢慢变得麻木。意识很朦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贤死了。这个她此生真正爱过的男人死了。是太后派人杀了他。
  婉儿不寒而栗。她知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显也在劫难逃。不仅显,还有旦。那所有能继承李唐王位的人,都将是太后的绊脚石,也都将是太后用鲜血垒起的供她向上攀爬的阶梯。
  婉儿说,圣上的死其实就意味着贤的死,奴婢知道,圣上一去,贤的死期就不远了……
  不,婉儿,不是这样的。只是,一个错误的旨令。
  一个错误的旨令就杀了贤?
  是我体谅他。武 突然变得威严。他没有被敕许回来为圣上送葬。我是派左金吾将军丘神 去巴州的。我是想让贤知道,我并没有忘记他。可是想不到贤就自杀了。
  婉儿跪在那里,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她只是跪在那里听着皇太后关于贤的死亡的解释。听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用谎言来欺骗她,也欺骗她自己。她能够如此明目张胆地杀了贤,谁又能保证这个对权力热爱得几近疯狂的女人不会杀了她另外的两个儿子乃至于女儿,乃至于她口口声声说着信任的女孩婉儿呢?
  婉儿在这深刻的疼痛之后,她痛定思痛,便不再流泪,她的心也变得僵硬。过去,她即或是知道她今生今世可能再也见不到贤了,但只要贤活着,婉儿知道他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活着,存在着,她的心里就会充满了希望。但是,贤死了。真的死了。太后将婉儿心里的那最后一片纯洁的地方都劫掠一空,那么,婉儿还有什么可牵念可留恋的呢?
  婉儿不再流泪。她说太后你不要伤心。贤当然不是您杀的。是他自己。他自从校注完《后汉书》就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杀自己了。是贤不能自己善待自己。太后不必为此而难过,更无需为此而自责了。
  但是很多人会误解我。那些亲太子的老臣们。已经有人在议论,说是我派丘将军去杀了贤,还说我要把李家的后代一个不剩地全杀光,我该怎么办?
  流放丘将军。婉儿坚决地说。
  婉儿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这些年我没有白疼你。
  丘将军本来就是有罪的。他不仅逼死了贤,还让太后背负了罪名。婉儿在说着这些的时候,那平静的神情就仿佛是她已经没有了心肝。
  那么接下来呢?这时的皇太后就仿佛是一个考官,在测验着婉儿的智力。
  在京城为贤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让天下看到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
  很好。就按你说的。你去安排吧。我累了。葬礼由圣上主持。让世人看到,圣上是贤君。是珍重手足之情的。还有,我没有选错他,对吗?
  于是婉儿竭尽全力地为贤准备那场浩大的葬礼。贤有婉儿如此呕心沥血为他送葬,也不枉死一场了。
  婉儿对这个盛大葬礼的全力以赴竟惹出了当朝圣上的不满。有一天,他为了别的什么事迁怒于婉儿,他问她,很多的奏折你不处理,何以至此?
  奴婢一直在准备贤的葬礼。
  是为了你心上的痛吧?还是为了太后,对吧?
  显更加愤怒。他说你们这些女人都是一路的货色。要不皇后说,你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后……
  这话是韦皇后说的?奴婢从小跟随太后,如今太后不再临朝,奴婢依然效忠于她,这有什么不对吗?
  总之是你们两人沆瀣一气。你们总是口口声声爱一个人,又会不顾一切地把他杀掉。然后又来虚伪地为他送葬,谁知道你们耍的是什么把戏。
  这皇室里有几个不卑鄙的,朝廷中又有几个人不是在表演。奴婢劝圣上出席贤的葬礼吧。那是太后的意思。圣上最好不要违拗太后的意思。太后可以让圣上称帝,但是也可以……
  你是在威胁朕?
  奴婢只是为了圣上好。圣上尽管君临天下,但天下依然是太后的,希望圣上能明察。
  第二天清晨,武太后果然为废太子举哀显福门。显皇帝当然不敢不去,他尽管可以背后诅咒他这个心狠手辣的母亲,但不敢当面违抗太后的旨令。
  贤被追封为雍王。生前死后。贤的生命和死亡本身就是个莫大的谎言。那么谁又会真的伤痛真的亡悼呢?
  婉儿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子里。这一次她没有哭,她只是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了她是怎样地卑鄙和肮脏。
  而在婉儿独自反省的时候,唯一给她安慰的是,她想贤终于如愿以偿了。她想也许太后真的并不想逼死贤,而是贤偏要以死而使武 成为那个连续杀死两个儿子的残忍母亲,成为那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贤的目的达到了。
  初登王位的李显,无论皇太后的那些宰相们怎样帮助他,他都不能好好地拥有他的神器。他只会滥用他手中的权力,去满足皇室的一些蝇头小利。
  显使朝堂失望。婉儿看在眼中。婉儿知道显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膨胀,其实都是因为他背后的那个无限扩张的韦皇后。
  尽管朝堂已不是太后的,但是婉儿觉得它还是太后的。因为整个王朝所更换的唯有一人,那就是显。显代替了那珠帘背后的皇太后,仅此而已。于是婉儿就不能对圣上滥用神器不闻不问。有一天,她最终还是把她看到的那一切禀告了武 ,她觉得那是她对太后的一种永生永世的责任。
  婉儿委婉平和,她说,圣上为了提高韦皇后的地位,已经不顾众臣的反对,将皇后的父亲韦玄贞从七品参军的官位上,提拔为豫州刺史了。只是皇后仍不满足,她奏请皇上,希望能将她父亲以及兄弟的官位再提高。圣上已经要奴婢起草诰命,决定将韦玄贞左迁为侍中宰相。
  这个韦氏也过于贪心了,圣上怎么竟能容许韦氏一族如此地飞扬跋扈呢?他是我的儿子。我可以叫他做天子,也可以叫他做庶民。
  史书上说,武皇后之所以敢于放心大胆地把临朝的权力交给中宗李显,是因为那时候在朝中辅弼李显的是她非常信任的宰相裴炎。她还没得到裴炎的有关显的任何微词,她不想轻易对显的举动评判质疑;可能还有一点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她其实一直在显和她另外的一个儿子相王李旦之间权衡着,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儿子哪一个最适合她,她直到找出了那个最适合她的,她才会动手。
  于是第一次,太后在对显的盛怒中提到了相王。她仅仅是说,比起显,相王就显得本分多了。他生性懦弱善良,这一点极像他的父亲。
  仅仅是凭着这轻描淡写的提示,婉儿就即刻揣摩到了皇太后心灵的轨迹。
  于是聪明绝顶的婉儿随即附和太后,她说相王虽然胆小懦弱,但他才是最最明智的。太后您看,相王的三个哥哥相继走进东宫,而相王从未有过一丝的不平衡。相王不仅虚怀若谷,而且洒脱。那是隐藏在他的木讷和懦弱背后的一种非常聪明的人生态度。相王是最适合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婉儿以为相王无论身处怎样的位置,他都会顾全大局的。
  你如此地为相王游说是为了他吗?
  太后,婉儿同相王素无来往。婉儿才能客观公正地看待他。
  好吧,太后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们的目标是共同的。婉儿,你才是最最聪明的。
  然后那天裴炎终于气急败坏地来见太后。他说太后,太后请您千万过问一下朝政吧。如果太后真的不肯过问朝政,那臣下也就只能请辞回乡了。微臣实在没有能力辅弼皇帝,未来大唐倘若断送,那也是微臣力所不能及的了。圣上已放言要把整个天下都送给那个小小的参军韦玄贞,臣以为不可,满朝文武也不能接受,而圣上执意,请太后参决。圣上甚至对婉儿说,朕身为天子,就是把天下都给了韦玄贞又有什么不可以,何况一个小小的侍中。
  一个小小的侍中,那么什么是大大的呢?是他的皇位?还是那个韦皇后的野心?圣上竟敢如此忘乎所以,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人,置社稷江山于不顾,看来,我是要过问一下朝政了。
  一旦决定了下来,皇太后就决不迟疑。很快,皇太后有一天突然宣布,早朝要在乾元殿的正殿举行,而且她要亲自前来,与满朝文武共商国事。
  太后与中宗李显先后来到殿前。显坐在他的龙椅上,而太后依然坐在帘后。皇太后正襟危坐,沉默不语。皇太后的沉默不语使朝堂中的空气更加紧张了起来。大概这样沉默了有一个时辰,皇太后才微言大义,她说她今天有话要说。
  然后她就要婉儿宣读她的旨令。那旨令说,从即日起,废显为庐陵王,并即刻将他幽于别所。
  顿时满堂哗然。
  随即便有殿前的左右卫士,不由分说地便把依旧茫然的李显从皇位上拽了下来,并五花大绑。
  显大喊,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你要把整个天下都送给那个小小的参军,这难道不是罪吗?可这天下又是谁的?你怎么可以把这本不是你的东西随便送人呢?
  好啊,又是你!又是你这条毒蛇!这时候显才把他愤怒的目光朝向婉儿,他甚至想冲过去撕碎这个母亲身边的走狗。显挣扎着,他高声喊着,我们李唐的弟兄们怎么得罪你了,你非要置我们于死地。几年前你出卖了二哥还不够,现在又要来出卖朕……
  显被向外拉扯着,但是他却奋力地挣扎着。那一刻显就像是一个疯子,在士兵的押解下歇斯底里地吼叫着。他说婉儿你怎么能相信她呢?你难道就看不出她杀人如麻吗?你问问经她手上死掉的人究竟有多少?你再问问她你的祖父你的父亲又是谁杀的?是谁下令将你们上官一族满门抄斩,又是谁把你和你可怜的母亲送进那地狱一般的掖庭宫的?这皇宫里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你的亲人全被她杀了,而你竟然还要死心塌地地做她的帮凶。天下有如此残忍的杀害自己儿子的母亲吗?这是我们李家的奇耻大辱,是我们李唐王朝的奇耻大辱……
  权力终于又回到了太后的手中。太后毕竟是太后,是谁也打不倒的。危机已经过去。一切又恢复到高宗辞世之前。朝政重新又归于珠帘背后的那个女人。是那个女人平息了一切。
  很快,庐陵王李显被贬至房州。那个野心勃勃的韦氏自然也随显去了房州。她太笨了,她根本就不是婉儿的对手,更不用说太后。
  废黜中宗李显的第二天,相王李旦继位。武太后非常满意。而唯有一点是太后一直不能释怀的,那就是,关于婉儿。
  武 真的喜欢婉儿。用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欣赏这个年轻的、气质优雅而又才华横溢的女人。她要她在她的身边。她不管婉儿对她是不是怀有仇恨。她对于婉儿的欣赏是超越了仇恨甚至是超越了地位的。她怕婉儿被伤害。更怕婉儿有一天会离开她。
  待将李显押出大殿。待婉儿与太后一道处理完朝中大事。婉儿默默陪武 返回了后宫并安排了太后休息。第二天,她又早早来接太后,随太后一道再度抵达乾元殿的正殿,在那里向天下宣告相王李旦的继位。
  婉儿很平静。她细心周到地侍奉着太后。
  婉儿的表现确实使武 震惊。她不仅震惊而且心中很虚。
  婉儿是因了武 而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和命运。婉儿又会怎样看待武 所给予她的这一切呢?
  武 知道她是婉儿一家的仇人,但同时武 也是婉儿母女的恩人。但是武 不知道在这恩与仇之间,慢慢长大的婉儿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婉儿沉默。绝口不提显所说的那些。婉儿是那样地讳莫如深。
  所以最终还是武太后有点沉不住气了。于是武 就选择了一个夜晚。在她的灯火阑珊的寝殿中。那时候武 已经是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妇人了,而婉儿正灿烂着她的青春年华。
  武 有点悲凉地问着婉儿,我是不是已经很老了?
  婉儿毫不犹豫地就说不。婉儿不是有意取悦于太后。那是婉儿非常真实的想法。
  不,我是老了。常常觉得力不从心。我甚至都举不起一把剑了。
  婉儿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但是婉儿依然是不假思索地就对太后说,婉儿会帮助太后的,不论太后的剑要刺向谁。她甚至不在乎那把剑是不是会刺向她。婉儿这样说着的时候甚至满怀深情。
  这一回轮到武 惊异了。但是当她看到婉儿的眼睛,她便不再怀疑婉儿的忠诚了。婉儿对武 的爱和崇拜却是写在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情中的。那是深入骨髓又是渗透在每一个细胞中的一种忠诚的精神。
  然后武 就开始了她与婉儿的那次长谈。她上来就说,我本不愿意让你成为射向章怀太子和庐陵王的箭,不想让本来喜欢你的那些男人恨你。我只有利用你去毁灭他们。我知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去办,就一定马到成功,而且万无一失。你为此而自责而不能原谅自己,但却也不愿指责我。对吗?婉儿?看着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流泪?是不是我让你的心里很难过?
  太后,奴婢从来就没想过要指责您。奴婢知道那些怨恨婉儿的人是怎样深深地伤害了太后,并危及了王朝。婉儿难过是因为太后是那么能理解奴婢。太后总是能懂得奴婢的心,懂得奴婢心中那种种的苦和难……
  婉儿,有一个话题是我们一直不曾涉及过的。但是它存在,我们不能总是绕过它。婉儿正因为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所以我不想总有那段往事阻挡在我们中间,让我们总是心存仇嫌,不能彼此肝胆相照。那就是你的祖父上官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还……
  太后请不要再提那段往事了。那是早已翻过去的一页,婉儿从不曾放在心上。奴婢三年之前就听说了。
  是谁告诉你的呢?显然不会是庐陵王,那么是谁呢?
  是章怀太子。章怀太子曾真心地喜欢奴婢。他不愿意奴婢总是被蒙在鼓里,以至于不能好好地保护自己。奴婢之所以没把这些告诉太后,那是因为奴婢从来不觉得那些会影响奴婢对太后的热爱和忠诚。奴婢不管曾有着怎样的家世,奴婢只想着能以生命报答太后。
  婉儿如果你真能这样看我,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那我也就没有白疼你一场了。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祖父的。是圣上要废掉我。我当然知道上官仪是无辜的。他只不过是为圣上拟写了一份废后的诏书。而圣上又是如此地脆弱,把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卸到上官仪的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记上官仪那鄙夷的目光。他看不起圣上,但是却决心为圣上而死。结果是用上官仪的血拯救了我们母子六人。我反复明令,不许任何人把你的身世告诉你。我要你爱我崇拜我服从我。我让你从一出生就生活在那个昏暗无望的冷宫中。而即或是你来到了我的身边,我还是让你失去了贤。可是婉儿你为什么不恨我呢?你本可以恨我的,你也可以随时随地杀了我。来,给你剑。就在此刻。就在此刻你杀了我吧。我欠你的。我爱你却又不能再还给你的家庭。来吧婉儿,婉儿你为什么要扔掉那把利剑呢?
  婉儿跪在了太后的面前。
  婉儿说,之于婉儿,太后才是最最重要的。
  那个夜晚,婉儿就睡在了太后的寝殿里。婉儿不再彷徨。她觉得她离那个伟大的女人很近。她还觉得她是此世间最最幸运的人,她被那个伟大女人的光环照耀着。
  婉儿的名垂千古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纯洁美好的女人。而即将到来的婉儿的时代也依然不是因了她的纯真无邪,而是,她正在慢慢地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不是性的成熟。那些渴望与她亲密的男人都太看重她了,把她当作了纯洁乃至于圣洁的化身,不忍玷污了如此天使一般的女人。婉儿的逐渐成熟是她的生存方式的成熟。是她年纪轻轻,就过早地在朝廷中学会了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在皇室上下满朝文武的心目中,婉儿无疑是个绝顶聪明有智有谋的女人,但她同样是个心怀叵测道德败坏的女人。因为人们亲眼看到几年之中,她竟然先后出卖了章怀太子贤和庐陵王李显这两个身居要津的皇子。他们很怕和婉儿太近了,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也会被罗织上莫须有的罪名告到太后那里。婉儿是危险的,是不可以轻易与之亲近的。
  于是婉儿很孤单。
  她清醒地知道她为什么会孤单,而这孤单又会带给她什么。婉儿学会了孤单其实也就是学会了生存。她只是在内文学馆中听多了老学士的教诲,才知道原来她的学养和才华是可以为朝廷效力的。天生的颖悟使婉儿很快就弄懂了朝廷中皇室里的那一切。是婉儿的聪明让她很迅速地就走上了卑鄙的路。
  而让婉儿将纯真损伤得最深的,是她对章怀太子李贤的那一片赤诚。她是那么深爱着那个男人,而最终又是她出卖了他。这一份以爱和纯真为代价的赌注实在是太残酷了,她非常非常恨自己。她不仅恨,她甚至觉得自己很恶心。
  婉儿就是在这浊水污流中成长。她被这污水浊流培养着造就着,成长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然而她此生唯一放不下的,还是她对贤的那一片斑驳而复杂的心情。
  从此她牵挂着贤的灵魂。她知道贤的灵魂是不肯安息的。从此婉儿永远是一身缟素。她变得淡泊朴素。那是一种真正的凄怆之美。她说她在此世间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李贤。她说她在她的生命中毕生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努力找到贤的迷失的灵魂,并为那灵魂引路。
  贤是死给世人也是死给母亲的。这就是贤以他三十二岁的血性男儿的生命,为当朝民众乃至后人留下了武 永生永世也无法洗清的罪名。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她是世间最凶残的母亲。
  婉儿便时常这样想着贤。想着贤的时候,她才能清理自己并忏悔自己。想着贤的时候,婉儿也才能真实地面对自己的丑恶和悲哀。她觉得贤之于她,就如同是一场洗礼,或者是她纯真和她不再纯真之间的那道分水岭。
  婉儿只想贤。后来,哪怕是很多年过去,她依然还是时常将自己龟缩于对贤的那种无尽无休也是虚无飘渺的想念中。对贤的想念后来干脆成为了婉儿的一个精神的避难所。她觉得有这种思念真好。在此她不仅能感觉真诚,有时候她还能找到那久违了的纯洁。
  使婉儿迅速成熟的第二种心灵的经历,那就是在那一天,她终于得知了她是谁,从哪里来,又将会到哪里去。
  还是贤。婉儿心灵的所有最强烈的震撼都是贤带给她的。他就是那样在拥抱着婉儿的时候在婉儿的耳边诉说了那个骇人听闻的事件。贤紧紧地抱住婉儿,不让她愤怒挣扎,甚至都不许她大声哭。贤说我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至死都蒙在鼓里。贤还说他把婉儿的身世告诉她并不是要她去复仇。他要婉儿发誓决不能用自己脆弱美丽的生命去撞击那个强大而丑恶的女人。他告诉婉儿这一切的唯一目的,就是希望婉儿在没有了他的保护之后自己保护自己,并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贤在行前就是这样劝慰婉儿的。而他自己却在那个强大的女人面前被撞击得粉身碎骨。这才是让婉儿最最伤痛的。
  贤破解了婉儿心中的那个永远的谜团。她当然想杀了武 。她可以不顾忌自己的青春不顾忌自己的生命哪怕赴汤蹈火但是她却不能不顾忌她向太子许诺的誓言。她是因了对太子的忠诚才放弃了她刚烈的人格和尊严的,然而婉儿想不到,她竟然从此就错过了这个复仇的机会了,并且从此就成为了这个不再刚烈的女人,甚至连家族的血海深仇都被淹没在她对武 的越来越深刻的热爱中。
  东宫的被清洗吓坏了婉儿。而出卖太子李贤的罪名又压倒了婉儿。当然还有那坚如磐石的誓言。那求生的愿望。婉儿便是在这多重的压力下慢慢消解了自己的仇恨。她不但消解了仇恨,而且为了取悦于武 ,她干脆连人格和尊严这些生命中最紧要的东西也全都不要了。
  婉儿不再纠缠她的家族的仇恨。她的茫目崇拜使婉儿再也不能看到武 手上所沾染的她祖父和父亲的血,看不见武 脚下踩着的亲人的白骨。重要的是,婉儿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这个值得婉儿崇拜的伟大的女人。她可以叫万民臣服叫乾坤倒转,天下没有她不可以的……婉儿又怎么能不仰慕这样的女人不死心塌地地追随她呢?
  所以当被废黜的中宗李显在乾元殿上高喊着,你的全家也是被这个狠毒的女人杀了时,婉儿才能够不动声色,静如止水。她早就走出了这个家族仇恨的阴影。是她的在政治中不幸落败的家族成全了她,使她走上了政治的舞台,让她在其中淋漓尽致地表演。当婉儿日后终于也非命于这个政坛的角逐中,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有些失悔。
  婉儿便是这样在充满了凶险的政治道路上越走越远。后来政治几乎成为了她的唯一,她不仅投进去她的心智她的生命,甚至把她的女人的身体也搅和了进去。后来到了她专秉内政、位高盖后的时候,那个婉儿的时代就真的到来了。她不仅能将帝王将相掌握于股掌之中,还能叫后宫的大小女人们都乖乖地听从她的调遣。婉儿只有在特别不得志或是特别孤独忧郁的时候,她才偶尔会想起她的一世清白的祖父上官仪。但是她马上就意识到,她已经不配怀念她这个无辜的祖父了,因为她已经不是祖父那一类清白无辜的人了。她已经很坏。或者被逼得很坏。那坏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了,她也不想改变了。
  尽管两任太子的败落,使百官对婉儿的品格颇有微词,但是几乎同婉儿一块儿长大的睿宗李旦和太平公主,却始终对婉儿抱有着一种信任和依赖,甚至,手足之亲。既然婉儿是母亲最信任的人,他们便也谁都不敢轻视婉儿。他们相信在二哥、三哥被废黜的事件中,婉儿是无辜的,是为母亲承担着罪名的。但是他们心里其实也明白,母亲的很多谋略,是出自婉儿的大脑。婉儿是难以摆脱干系的。
  太平公主对婉儿怀有着一种姐妹般的感情。她不仅信赖婉儿,她甚至像崇拜母亲那样,对婉儿也怀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敬佩。武 对太平公主和婉儿情同姐妹的关系很欣慰。
  而相王李旦继位后,他果然不负母亲,拿出了一副异常超脱的姿态。他深知要想留在京城,保住性命,就决不能真的参与朝中任何大事。所以旦决心做一个天子傀儡。旦觉得他的这种选择才是最最明智的。
  在一次为太后草拟文件时,婉儿与旦不期而遇,然后他们便有了一次意味深长的谈话。他们彼此了解对方。但是旦对婉儿这个女人,从未像他的两个哥哥那样产生过那么强烈的感情。他觉得婉儿这种有智慧有谋略的女人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他的姐姐,是他所不能驾驭的。
  婉儿说,太后很欣赏圣上。
  旦说,我猜太后是欣赏朕根本就不是做天子的材料。
  但至少陛下有清醒的头脑和难得的明智。奴婢以为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唯有如此,才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
  婉儿便是如此把握人生的吗?
  奴婢觉得恰恰是在这一点上,奴婢和陛下很接近。俗话说大丈夫能伸能屈,可惜庐陵王就缺少这一份通达。他总是那么容易就被冲昏头脑,就得意忘形,张扬失态。
  你以为朕能做得长久吗?
  奴婢认为唯有陛下最聪明。陛下既像是在尽心竭力履行着天子的使命,又事事处处让太后感受到大权在握……
  你是说朕很卑鄙了?
  这朝廷上又有哪个不是卑鄙的?陛下的三个哥哥不卑鄙,可他们总是不能审时度势,他们太看不清朝中的局势也太不了解他们的母亲了。所以婉儿希望陛下能深谋远虑。毕竟陛下还年轻,对陛下来说,才是真正的来日方长哩!
  朕记住婉儿的话了。一向冷漠的李旦在听到婉儿的这一番肺腑之言后,竟也一反常态地动了感情。他说朕知道婉儿的好意。朕知道在我们的这个家族中,应当坐在这皇椅上的,是母亲。只是世世代代王朝的规矩阻碍了她。所以朕只好坐在这里。朕是多么想看到是母亲坐在这里啊!你能理解朕吗?
  婉儿同旦的这段对话,事实上就定下了他们之间在未来的日子里的某种联盟、某种默契、某种基调。从此他们将共同遵守着某种不曾说出的诺言,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侍奉在武 的身边。所以在太后在世的时候,他们都能善始善终地好好地活着。即或是婉儿最终死于非命,也不是死在武 的剑下。而李旦也是沉沉浮浮,当武 有一天真的登基,他便又不温不火地回到了东宫。只要母亲在,他就永远是一种屈辱的状态,以至于到了后来,这卑微屈辱竟成了他的常态,一种生命的状态。到了日后的某一天,他真的可以做天子,真的能统帅天下了,他反而惧怕了。于是他只能继续以他的清醒和明智,早早将王位禅让,退居到上皇的位置上。在彻底的超脱中,了此残生。
  终于在则天门下。六十二岁已步履蹒跚的武太后在经历过重重险阻艰辛之后,走完了她向权力的最高峰攀登的路。她抵达了那个无限风光的顶峰。那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那是空前绝后的公元690年。
  伟大的太后终于气宇轩昂地登临了则天门,在万众的欢呼声中开始了她女皇的霸业。将她梦寐以求的那顶女王的皇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成为了那个真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副其实的女皇帝,那个真正的唯一。
  当然,在这充满了艰难险阻的向权力的巅峰攀登的路上,则天大帝也曾经历过很多爱戴她的人对她的鼎力帮助,其中之于她最最重要也是最最刻骨铭心的,就是那个曾经是街头卖艺人的强壮英武的冯小宝。后来这个男人爬上了当时还是太后的武 的床榻,他便改随了武 女婿薛绍贵族的薛姓,并从此成为了白马寺中一个可以随意出入太后寝宫的和尚。便是这个僧人薛怀义给暮年的太后注入了无穷激素,使一个老态龙钟的女人不再美人迟暮。亦是这个男人为女皇修建了气势如此浩大的明堂和天堂,使女皇未来的王朝有了一个隆重而恢宏的依托。还是这个男人为伟大的太后想出了这个弥勒转世的绝招以蛊惑人心欺骗世人,使女皇的登基变得愈加地神秘也愈加地顺理成章。
  而与这个男人几乎同时出现在为女皇登基扫清障碍、铺平道路的队伍中的,还有另一个男人,这就是十多年前被姑母接回都城的侄子武三思。他不仅呕心沥血竭尽全力地为他的姑母效尽犬马之劳,而且心甘情愿不厌其烦地为他姑母的情人牵马执鞭。后来直到武氏的子嗣们和薛怀义联手接连不断地组织民众吁请太后登基,又献上所谓的洛河宝图,提出所谓的弥勒转世,经过这种种的宣传造势,才终于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原来是要做一个真的皇帝。
  她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武姓的皇帝。
  当女皇开始了她辉煌的帝业,婉儿便也就开始了她作为女皇最重要的侍女的生涯。武 的成为女皇无疑给婉儿增加了很多政务的负担,因为女皇只信任婉儿。
  女皇六十二岁的时候婉儿刚好二十六。
  这时候女皇的生命中已经历了无数男人,而被沉重的政务拴在女皇身边的婉儿,却在经历着一个年轻女人如花似玉的寂寞。
  没有人能如婉儿般耐得住这无边的寂寞。单单是每日婉儿要见到圣上与薛怀义的卿卿我我,就足够一个成熟女人心旌摇荡的了。何况,每日在婉儿身边出没的,都是那些风流潇洒的王孙贵族,更何况,二十六岁的婉儿还有着倾城倾国的美貌,使得婉儿对她身边的那些男人就更是具有了一种吸引力,而她又必得拒他们于千里万里之外。因为她和女皇的距离太近了,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感情和空间。
  婉儿当然不能对女皇的男人发生兴趣,哪怕是那些被女皇丢弃的男人。婉儿可能就曾经拒绝过女皇的那个花和尚薛怀义。她是看不起这个只会用性器取悦于女皇的男人的。婉儿甚至自觉她在对男人的趣味上,是要比圣上高出一格的。
  有一天,这个正忙于为女皇修建天堂的薛怀义星夜来到后宫求见女皇,而女皇在那一刻正躺在她的新欢御医沈南璎的怀中,婉儿就曾经同这个男人有过一场默默的灵与性的搏斗。是女皇非常冷酷地要婉儿把这个她已经嫌弃的不速之客带走的。她突然觉得这个被抛弃的男人很可怜。婉儿这样想着,当然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无话可说也无话能说而显得巷道更黑更长。婉儿不知道怎么被绊了一下。她手里的灯掉在了地上并且熄灭。然而婉儿依然沉默着。她摸着墙上的砖石。她想借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天光去找到不知道滚落到什么地方的那盏已经熄灭的灯……
  然后那个被欲望煎熬的男人就从身后拦腰抱住了婉儿。他把婉儿扔到了那个高高的石墙上,就开始拼命地挤压她。而在这个黑暗的后宫的巷道里,婉儿也知道她不能喊叫。喊叫只能是为她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婉儿在那个男人的强暴中默默挣扎着。婉儿奋力地推着薛怀义,但是同时又有着一种想奋力迎上前去的感觉。她想挣脱他,也就是挣脱那欲望的感觉。她想喊叫,而她的嘴又被那个男人的嘴堵住了。婉儿怎么办?她的整个躯体里都充满了年轻女人的渴望……
  薛怀义在黑暗中已经脱掉衣服,露出了他坚硬的身体。他绝望地在婉儿身体上到处施暴。
  婉儿忘记了她最终是怎样挣脱那个男人的,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砖上。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那个男人弄得很肮脏了,而她竟然又满怀激情地回味着那个男人。那是种怎样的难堪,怎样的欲哭无泪的悲哀。
  从此婉儿再不接近薛怀义。她强迫自己忘掉那个夜晚,忘掉那个男人在她的身上所做的那一切。
  那时候女皇尽管已经很厌恶薛怀义,但是却并没有彻底与他了断。女皇的暧昧的态度让婉儿也异常难受,因为她毕竟经历了那样的夜晚,她甚至从此欲望着那样的夜晚再度到达,而她又深知那样的夜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危险和毁灭。
  然后就在女皇很彷徨的那一天。婉儿就先发制人地眼泪汪汪地向圣上禀报了黑暗巷道中发生的故事。婉儿如此大胆地揭露薛怀义的时候,她其实并不知道女皇会选择谁。
  她沉默的时候低着头。她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很平静。她说,朕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自行处置吧。
  于是婉儿知道,薛怀义已是死路一条。即是说,女皇的这个男人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
  然后就有了薛怀义因叩不开女皇后宫的大门就烧了他为女皇亲手建造的明堂、天堂的那把惊天动地的大火。那火熊熊燃烧。烧尽了长夜。
  那个夜晚婉儿本来是可以打开那个秘密通道让薛怀义进宫的。他就是见不到女皇也完全可以在黑暗的巷道里在婉儿的身上发泄他的兽欲。但是薛怀义并不知道他已经被出卖了。其实那个晚上女皇并不知道他来,是婉儿故意把薛怀义挡在门外的,她也并没有向圣上禀报他的到来。
  婉儿在看到暗夜中骤然升起的那熊熊大火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有种莫名其妙的欢乐。她知道那熊熊燃烧的是女皇的圣殿,她还知道那火已经阻挡了那个男人再来强暴她。
  婉儿没有参加太平公主为母亲棒杀薛怀义的行动。但是婉儿知道这是那个享尽人间欢乐的男人难逃的下场。怀义终于如愿以偿。
  其实给予婉儿更深刻的生命体验的并不是薛怀义。这个男人在婉儿的生命中所留下的,不过是一道匆匆的浅浅的印痕。她一直想要弄清的是,女皇的那个叭儿狗一样的侄子武三思究竟是怎样走进她的视野,又是怎样介入到她的生命中的。
  说起来,婉儿自从认识了那些李姓的皇子们,她就已经认识武三思了。十几年过去,不是说武三思这个人有什么变化,而是武 变了,从皇后变成太后,又从太后变成了女皇。而女皇要她的大周王朝日月江河,她自然就更需要那些总是投其所好的武氏子嗣为她鸣锣开道。
  婉儿还清楚地记得武三思第一次为薛怀义牵马时,她是怎样地嫌恶。那时候女皇和她的情人还彼此相爱。在那一刻女皇是那么由衷地感谢那个能屈尊取悦于她情人的武三思。她当即就赏赐了武三思很多的绢匹。因为在当时,无论是朝中官吏,还是女皇自己的后代们,他们不能接受女皇有男人,更不能接受这个和女皇同床共枕的男人卑微的社会地位,所以他们全都想方设法地冷落他轻视他,女皇非常痛苦,觉得她和薛怀义之间的那种所谓的爱情很孤单也很无助,这也就是女皇何以对三思为怀义牵马如此感激涕零了。
  武三思其实就是这样走进婉儿视野的,以他卑微的行为。婉儿才开始注意到了武三思这个人,武三思为薛怀义牵马这件事让婉儿反感透了。
  大概是武三思在奴颜婢膝地伺候着薛怀义骑马时,他也注意到了站在一边的婉儿轻蔑的目光。但是,当骑马的游戏结束,当女皇和她的情人双双步入寝殿,当婉儿也准备回她自己的房子,骤然地,一个怒目而视的男人就横在了婉儿的面前,劈头就问,你以为你是谁?
  婉儿被吓了一跳。她定睛才看出站在黑暗中的那个男人原来是武三思。婉儿很愤怒。但是她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她所独有的那种愤怒的方式,那就是沉默不语,转身就走。然而武三思不让婉儿就这样转身就走。他走过去一把拉住了婉儿,然后就开始在婉儿的耳边用最难听的语言羞辱了她。
  是的你以为你是谁?你难道不是女皇的奴才吗?你若是但凡还有一点点家族的尊严,也不至于没日没夜地给你的仇人干,还跟着她一道去杀那些无辜的人。你真想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吗?你要真是婊子就收起虚伪的清高吧。你不配清高,老子也不买你清高的账。你就是给了老子老子还嫌脏呢。
  这一次婉儿真的怒不可遏。她竟然举起手将一记耳光打在了武三思的脸上。这是婉儿平生第一次打人。她说不错我是卑贱的奴婢,但决不像你这么下作。薛怀义是什么东西。圣上与这等无赖搅在一起,这是圣上的不幸。
  婉儿说过之后果然转身就走了。她想不到她竟然对武三思说了那些真心话。她不管武三思会不会到女皇那里出卖她。她一点也不真正了解武三思,但是她想她就是被出卖了也无悔无怨。
  婉儿知道她指责了女皇的爱情意味了什么。既然婉儿已经说了,她也就无须再怕,她等着武三思揭发她的那一天。
  想不到这一等就是好几年。几年中武三思竟忍下了那个耳光的奇耻大辱。在那场冲突之后,他们更加疏离,女皇竟也没有因此而指责过婉儿。
  后来就有了薛怀义惨遭棒杀的事。
  事过之后的某一天,婉儿与武三思在女皇的寝宫里不期而遇。于是武三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爆发了积压了好几年的那满腔怒火。他蛮横地挡住了婉儿的路,他问她,这下你如愿以偿了吧?你终于杀了他。
  婉儿一脸的平静,她说我没有杀任何人。
  你没有杀他?那晚不是你把那和尚挡在门外的吗?你逼他,是你逼他去烧了圣上的明堂和天堂。如果你这样的女人总是在圣上的身边造谣惑众的话,不知道哪一天我们就全都会死在你这个女人的手下了。
  我也曾有真情。武大人你相信吗?我的真情也是永生永世,镂骨铭心的,那是武大人所永远不能理解的。如果圣上的周围总是被你们这些武姓的势利小人包围着,那圣上辛辛苦苦创建的大周帝国就没有前途了。
  你是说,接下来你要杀我们武氏一族?你莫不是要将圣上所信任的臣相们全都杀尽,然后抢走她的权力?
  怕是武大人才有这样的野心吧?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武三思说过之后就忿然而去。他恨婉儿。他觉得他和这个故作清高的女人不共戴天。他想他一定要报几年前的那一箭之仇。他还知道以他和这个女人之间的那种敌对立场,不是婉儿死就一定只能是他死了。
  武三思气冲冲地来到了女皇的龙床前。他看见他的姑母在经历了这次大火的事件后,仿佛立刻又老了许多。他跪在女皇脚下。他说陛下,你怎么能那么信任她?
  谁?女皇缓缓地问。
  不知道那个盛怒中的武三思对他年近七十岁的姑母都说了些什么。女皇就把婉儿叫到了她的寝殿。武皇帝的脸色很难看,但她却故作镇定地问着婉儿,烧了明堂的那个晚上,那个薛怀义来求见过朕?你为什么要逼那和尚去放了那把火?你难道不知道那就是烧了朕的命根吗?
  奴婢并没有逼那和尚……
  你还敢顶嘴?太放肆了!敢在朕面前如此张狂?来人哪,把她拿下!你知道你烧掉的是什么吗?是朕的大周王朝啊!
  婉儿当即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婉儿骤然觉得轻松了起来。那是她从不曾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她想她在这宫中苦熬的日子终于有了尽头,她甚至为此而感到欢欣。她可能还意识到,其实她很多年来一直所期盼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天的这一个时刻。婉儿挺着胸并且高昂着头。她想她就是死也要死得英雄豪杰。她也不在乎那个出卖她诬陷她的人是不是那个卑鄙下流的武三思。此时此刻这一切对于婉儿来说已经都不再重要了。她从此不必再被这个为权力而生而死的女人折磨,不必再被她敲骨吸髓,榨干血汗了。
  婉儿你如此地忤逆了朕,如此地耍弄了大周王朝,你知道你该当何罪吗?
  奴婢……婉儿说过了奴婢这两个字后突然停住了。她听到了奴婢两个字后才突然意识到她连奴婢这两个字也不愿再说了。十多年来她说得已经太多了。所以婉儿改口,婉儿说,婉儿知道,忤旨当诛。婉儿是死罪。
  你知道了就好。是你背叛了朕。那就只能是告辞了。朕无论怎样地糊涂,但有一点朕是清醒的,那就是朕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其实朕更期望看到的,也许并不是今天的这一幕。是你在逼朕。不,朕想看到的不是朕首先杀了你,而是有一天,当朕行将就木,当朕动转不能,你来杀了朕。杀了朕并且取代朕。这偌大的朝廷,其实真正能与朕旗鼓相当的,只有你。你干吗要那么早就跳出来那么急于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像李贤。那个你最难忘的男人。现在好了。你随了他去吧。你确实是一直横在朕头顶的一把剑。朕知道你随时随地都会来索要朕,你要用朕的头去祭你的心爱的那些人。现在你要走了。你就是走也要折磨朕,婉儿,朕失去你甚至比失去朕的亲生儿女们还要痛心……但是,晚了。去吧,婉儿。到那个地方去见你爱的那些人吧,与他们永远相伴。但是有一点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像朕这样爱你的人了,来人啊,送婉儿上路。
  于是早就埋伏在屏风后面的几个御林武士跑了出来,又将手铐铁镣披挂在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婉儿的身上。婉儿用一种非常凝重的声音说,圣上,婉儿告辞了,望圣上保重。
  说过之后婉儿抬起头去看武 的脸。她竟然看到了一向冷酷的武皇帝已是泪流满面。武 的眼泪让婉儿的眼睛也顿时潮湿了起来。
  婉儿长跪不起,她说请圣上不要难过。婉儿能有十多年与圣上相伴的日子就足矣了。婉儿不论生死,都是圣上的奴婢。就是到了那边,婉儿也会想念圣上的。
  武 闭上眼睛。她突然很惶惑,不知道就为了两座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宫殿而失去有着实际意义的婉儿是不是值得。但是敕令已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是闭着眼睛向御林兵士们摆手的,意思是,去吧。
  在熬过了那个漫长的牢狱之夜后,是清脆婉转的鸟鸣将婉儿唤醒。
  阳光使婉儿的心情也美妙了起来,因为她并不惧怕死,她甚至是深怀了必死的决心的。所以她无悔无怨,慷慨赴死。
  婉儿就这样心平气和、坦荡从容地走向了后宫的一个小小的刑场。
  婉儿就这样想着静静地趴在铡刀上。
  婉儿便平静地面对铡刀等待着。也许是等得太久了,婉儿有点累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她扭转头,她想让她的眼睛透过天井望见头顶那碧蓝的天空,然而,她却看到了屠夫的头。然而屠夫举起手来并不是要将她斩断,而是像老鹰捉小鸡那样把她从刑台上拎了下来,让她跪在地上,听匆匆赶来的宫廷秘使向她宣读圣上的诏书。
  婉儿不敢相信那诏书上竟说:婉儿忤旨当诛,但圣上惜其才而不杀。
  紧接着诏书上又说,圣上惜其才,止黥而不杀也。
  于是婉儿惶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像对待死亡一样坦然地对待这黥刑。婉儿无法说清楚死亡和黥刑哪一种惩罚对她来说更残酷。死亡,便是将生命彻底结束;而黥其面,则是将生命留住,同时留住与生命同在的耻辱。一个男人在脸颊上留下这样的印迹尚且丑陋,而况,她还是个有着美丽容貌的女人呢?
  于是婉儿才恍然大悟了圣上的真正用意。婉儿想圣上才堪称天下最残忍的女人,她不要婉儿死,而要以黥其面而毁了婉儿尊严。要她从此在漫长的生命岁月中,永远佩戴着这个罪恶的印迹,让她永远背负沉重和丑陋。这才是真正的刑罚,是将一个活人永远地踩在烂泥和污水中。
  婉儿求死不得。
  在女皇的铁腕中。
  那万箭穿心一般的火辣辣的疼痛。
  仅止是为了让婉儿永远铭记,那是女皇的两座圣殿的代价。
  一切在转瞬之间。刺面的疼痛使婉儿麻木。麻木的脸颊和麻木的知觉。但是婉儿的思维并没有麻木,因为就在转瞬之间,她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婉儿了。婉儿求死不得。这是她在整个被处罚的过程中最深刻的遗憾。甚至是无法补救的。
  几乎就在同时,婉儿刚刚从黥面的刑具前站起,她就被即刻带回了女皇的政务殿,她的衣裙上甚至还带着血带着黥刑的墨滴。
  婉儿推开政务殿的大门,她看见女皇是怎样艰辛地从皇椅上站起,又是怎样步履蹒跚地一步步向她走来。迎接她。婉儿知道,此时此刻她所享受的,是女皇的最高的礼遇。
  武 见到婉儿时的那种痛惜的欣喜的陌生的神情。婉儿知道那不是武 装出来的,她是真的喜出望外,真的怜惜婉儿,真的庆幸婉儿没有死,紧接着她又用她脆弱而衰老的身体拥抱了婉儿。然后是无比痛楚地伸出了她的枯瘦的手去摸婉儿脸上的那依然疼痛依然肿胀的伤口。
  婉儿一阵钻心的疼。她觉得武 的五个手指就像五把尖刀直剜进她的伤口。但是婉儿没躲闪。被那个真心难过的女皇感动着。她竟然无怨无恨。婉儿想这可能就是她的命了。她逃不走,也死不成,被烙上罪恶的标记之后又重新回来。婉儿想她可能注定要跟随这个老女人了。无论她对她怎样,无论她杀她还是羞辱她,她都只能是跟定她。她就像武 的命。武 的身体之外的另一条命。她们将永远形影相随。今生今世。只要是她们一息尚存。
  史书上说,婉儿是因为忤逆了女皇而惨遭黥刑的。然而史书上并没有说婉儿受到黥刑的具体时间,只说是“则天时”,即是说在武 登基当政以后。那之前,婉儿跟随了皇后、皇太后的武 已经十四年。而在这十四年中,婉儿为什么从未犯过忤旨的死罪,而偏偏要在武 当政之后,反而敢于如此明目张胆地反抗女皇呢?
  这就是为什么至高无上的武则天要杀婉儿。这就是为什么她即或不杀她也要在她的脸上留下永恒的印迹。女皇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那个有点自命不凡的婉儿记住,是她在十多年中让婉儿的羽翼不断丰满起来的,也是她把婉儿培养成一个“百司表奏,多会参决”、“群臣奏仪及天下事皆与之”的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的。她要让婉儿知道,她可以把婉儿抬到这个百官之上、一言九鼎的位置上,也可以让婉儿成为那个一钱不值的阶下之囚或是被罪恶的印迹缠绕毕生的可怜虫。在朝廷中真正握有生杀大权的唯有女皇。
  如果说出身高贵的上官婉儿年轻时果然既美貌绝伦又颖悟过人,那么就真如她的主子武 那样,是一个天下难得的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了。但是在三十岁前后的某一天脸颊被刺上墨迹的女人就很难再说她是美丽的了。所以婉儿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她不再对男人抱哪怕一丝一毫的奢望,她从此封闭了她的那颗女人的心。
  后来婉儿的心思就更多地用于为女皇处理朝政了。这也许恰恰是武 所希望的。尤其是在女皇未来变态地忙于与年轻男人的床笫之欢时,婉儿简直就是在替女皇施政了。她成了那个女皇背后的女皇,成了那个隐身的影子女皇。
  各类史书上尽管反复提到了婉儿是经历过黥刑的,但是却没有说明婉儿究竟犯了什么“忤旨当诛”的罪恶。“忤旨当诛”即是说婉儿违抗了武皇帝的旨意,而这种违抗的程度已经足以杀头了。那么婉儿所违抗的究竟是圣上怎样的金科玉律呢?史书上没有说。
  于是历史所留给我们的只是婉儿被黥的这个事实,这便留给了我们无限的空间,让我们去猜测,去想象。
  所以婉儿当诛的死罪究竟是什么就很难说了。而且武周的时期又是中国历史上暴政的时期,尤其是武 所器重的那些酷吏如狼犬般横行霸道,形成了朝野上下的白色恐怖。不要说婉儿敢于直言武皇帝荒淫无度的私生活是祸国殃民,就是武皇帝的亲孙子私下里议论一下祖母令人不齿的私生活,最终都难逃杀身之祸,足见当时朝中的空气是怎样的紧张。
  这样说来,婉儿还是幸运的。婉儿保存了下来,保存了她的生命和智慧。婉儿在这一次忤旨的事件中,只牺牲掉了她的美丽。对于一个要在宦海中沉浮的女人来说,婉儿有她的智慧和她女人的身体以及女人身体上的性器官就足够了。智慧才是第一性的。何况,婉儿还有着那与生俱来的同样能吸引男人的那优雅气质呢。日后的婉儿,被女皇留住了性命的婉儿,果然将她女人的身体也加入到了她用智慧操纵的政治中。她并且利用她的身体做了很高阶位的女官,她甚至一度把天下最有权力的男人和女人们全都掌握在了她的股掌之中。婉儿以她脸上丑陋的墨敕,还成就了如此伟业,足以证明智慧对一个伟大的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武皇帝开始频繁造访她的侄子武三思的家。武 觉得他们武家,唯有武三思是可以造就的,也唯有武三思能理解她的苦衷。
  武 每每前往武三思的宅第,她总会动用很多辆皇家的车辇,浩浩荡荡。她会带上她的各种侍从们,当然她也必得会带上婉儿。那时候婉儿刚刚经历了黥刑的苦难。不知道女皇是不是有意要把婉儿带到武三思家的盛大晚宴上,是不是有意让婉儿在世人面前无地自容。
  武 便是把婉儿带到了武三思的家。武三思的家眷们都很熟悉婉儿,当然他们都听说了婉儿被黥刑的事。当他们看到婉儿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他们都一致认为婉儿不如去死。
  那一天婉儿回到她自己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踩烂了她的铜镜。在此之前,婉儿最后一次在铜镜中看到她自己,看到了她的那张令人恐惧的丑陋的脸。她知道那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她知道她的房间里从此没了铜镜,也就是彻底断绝她作为女人的那一份念想。这样做过之后,婉儿就神奇地不怕再被人看到了。婉儿想我就是丑陋的。我就是要给你们看。我就是要让你们看着恐惧看着不舒服。婉儿觉得她又获得了一份武器,也就是获得了一份对自己的保护。
  婉儿便是怀着这一份坦然出现在武三思面前的。显然这个男人被吓坏了。以至于他对面的那个姑母也不禁随着武三思的目光转头望去……当然他们看到了婉儿。婉儿安之若素。她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女皇,直到女皇走得累了,缓缓走进武三思专门为她布置的可供女皇休息的殿堂。在那里,都是武三思为他的姑母精心挑选的美少年,他们是专门伺候女皇帝的。
  然后婉儿在夜晚的风中等待。她独自徘徊于人烟稀少的武三思家庭院的长廊里。
  其实以婉儿对女皇的怨恨,她早就想一剑刺进这个女人的心脏,看看从那颗心中流出来的血,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但是如今的婉儿连刺死这个她仇恨的女人的兴致也没有了。她知道女皇已死到临头,她不过是硬撑着她命若悬丝的躯体罢了。既然是她就要死了,那么婉儿又何苦用她的黑心染黑自己的手呢?
  白天繁忙的政务使婉儿很累。她难得有坐在这长廊下独自冥思的空闲。但是上天不让婉儿安闲。在那一片宁静的黑暗中,远远地便有一个人影顺着花前月下的长廊走来。那是冤家路窄。尽管黑暗尽管遥远,但婉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朝她走来的那个人影是武三思。
  婉儿不再平静。她胸中的怒火就那么突然地燃烧了起来。婉儿被黥面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想好了要怎样报复这个男人。而当婉儿重新回到政务殿的那一刻,她也就开始为干掉武三思搜寻证据罗织罪名了。她要亲自把这个毁了她的男人送上刑台,凌迟而死。
  婉儿知道,匆匆走来的武三思是来探望他的姑母的。他惟恐他的姑母在他的家中会有什么不舒适。自从薛怀义失宠,武三思就十分厚颜无耻地为他的姑母设置了一个异常淫秽的场所,以迎合女皇变态的性兴趣。因为他无法进入姑母休息的殿堂,于是他就永远不知那些美少年们是不是把女皇伺候得很舒服。所以他就只能是守在那个淫殿的门外。他在殿门外来回走着。他可能觉得他正在做的也是一件朝廷的要事。
  武大人何苦如此费心呢?有奴婢在此伺候就行了。大人请回吧。
  婉儿便这样游魂般出现在了武三思的面前。婉儿婉转而低沉的声音环绕着武三思,但是顷刻之间,武三思的神情就如梦初醒般。他又一次被吓坏了。他抱住脑袋,拔腿便跑,但是被婉儿从身后拉住了。
  不,不婉儿,我本不是要把你变成那样。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真不了解圣上吗?你白白在她身边生活了几十年。
  不,我并不了解圣上。圣上刚刚才注意到我。我是牺牲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才引起圣上注意的。我没有显赫的出身过人的才智,这宫中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甚至连你也瞧不起我。我甚至还想像那些无能的皇子那样赢得你的心,可是你多少年来就从没有正经看过我一眼。与其这样屈辱地活着还不如用奴颜婢膝在圣上那里换回尊严。但是我刚刚开始博得圣上的欢心,你就来践踏我。薛怀义的下场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我看透了单单是圣上的欣赏和器重并不作数,倘若你不喜欢,那么薛怀义就是下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和你斗。
  别担心,武大人,我并没有怪罪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朝中的一切慢慢你会适应的。你也会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的。
  可是婉儿,我确实不想伤害你。
  但是我们已经不共戴天了。婉儿平静地说。
  就不能改变吗?
  看吧,我的脸就是你的结局。
  婉儿便是带了这黥刑的永恒印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慢慢地,婉儿脸颊上的疼痛开始减轻,那骇人的肿胀也开始消退。到了后来,婉儿脸上的皮肤完全平复了下去,几乎恢复了原样,使婉儿远远看去,仿佛又重现了原先的美丽。只是那个被墨刺上去的忤旨的字样,却永远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婉儿白细的皮肤中。那么深嵌着。昭示着。那将是婉儿的一个永远的劫。
  公元695年的某一天,以为薛怀义牵马而获得女皇赏识的武三思又得到了一次升迁。女皇又一次十分慷慨地将她的这个侄子累进为春官尚书,她决定要修撰一部大周帝国的国史。
  这时候,武 在她的女皇帝的位子上已经坐了整整五年。五年之后,她觉得她是该留下一部她武姓的国书了。毕竟她的王朝有无数值得留给后人评说的东西,特别是她这位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中空前绝后的女皇。而能够承担起监修国书这一重任的,恐怕只能是她们武姓的后代了。而三思又恰恰是她近年来最最信任的朝臣,所以监修国史的重任,当然非三思莫属。
  于是武皇帝修撰国史的浩瀚工程就这样在春官尚书武三思的监督下开始了。她老人家还是对她所信任的三思不够放心,她一方面要三思广招天下精英,文人雅士;一方面,她又委派了上官婉儿参与到修撰国书的工作中。她要婉儿替代她不断过问这件事。她觉得婉儿才是真正叫她放心的人。
  女皇当然不会费心去考虑婉儿同武三思之间曾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那种生与死的较量和冲突。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已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仇恨,而是她女皇最最伟大的国史。
  婉儿自然立刻就了悟了女皇的意图。她便也是肩负着女皇神圣的使命坦然走进文史馆的。她当然也深怀了对武三思的深深的仇恨,她不过是把仇恨压在心底罢了。
  此时的婉儿虽然已年过三十,但却依然雍容优雅。显然那已经是婉儿所固有的一种气质了,婉儿便是这样落落大方地出现在了武三思的面前。婉儿除了脸颊上那块晦暗的斑迹,她的周身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武三思见到婉儿时几乎为之一震。他已经不记得他曾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面对过婉儿了。尽管婉儿脸上的印迹已经模糊,但对他来说依然是一种异常强烈的刺激,因为那伤疤毕竟使武三思想到了他自己的不光彩。他觉得除了女皇,他再没有见过婉儿这样非凡的女人了。他觉得婉儿之于他,就像是一重巨大的阴影。他害怕婉儿。他不敢相信婉儿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时常来到他主持的文史馆;更不敢相信婉儿会经常如此之近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商谈国书。
  武三思这样想着,但是他却非常蛮横地将他面前的婉儿冷落在一边。他不理睬婉儿。径自做着他自己的事。其实他是在拼命掩饰着他复杂的心情和他的自卑,他其实是非常拙劣地想给婉儿一个下马威。
  倒是婉儿并没有被他吓住。她反而主动出击,她走到武三思的面前,她平静地和颜悦色地对着看上去骄横无理的武三思说,武大人,这不是你我之间的事,而是圣上的事。我们是为了圣上的事重新走到一起来的。圣上要求我们齐心协力修好国书,你我怎么能为了个人的恩怨而耽误了圣上的伟业?
  武三思猝不及防。他想不到婉儿一上来就直奔了那个他本来很费踌躇的主题。他想婉儿到底是婉儿。是一个让人无法不佩服的女人。但是他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他也确实不知道这会是一个怎样的开始。似乎一切都被这个主动的女人掌握着。
  而就在武三思反复筹谋、举棋不定的时刻,又是婉儿先声夺人。她依然异常平静地说,尽管我脸上的墨迹在时时提醒着我,但我想毕竟我们都是圣上信任的人。我们为什么不能修好篱笆呢?婉儿为了圣上愿意配合武大人工作。也希望武大人能接受奴婢。
  又是婉儿。一个怎样的启承转合,就把她一上来所营造的那种短兵相接的紧张氛围给缓和了下来。这便是婉儿的天赋。她让武三思即刻不再惶惑。
  如此武三思便被轻而易举地掌握在了婉儿的手中。这甚至是武三思自己所意识不到的。就是那么短短的、画龙点睛的几段话。就是那么几种严厉的冷酷的或者亲切的友好的语气。武三思便如瓮中之鳖,落入了诡计多端的婉儿的网中。
  后来,婉儿对武三思的这种掌握,就成为了他们生命中的一种常态。因为自此以后,武三思就再没有脱离过婉儿的掌握,直到,他死于非命的那一天。死亡才使武三思脱离了婉儿。不是武三思想脱离婉儿,而是这个聪明的女人在那一天,自己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了。但总之婉儿是了不起的。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怎么想。她是那么的深不见底。她所浮现给人们的,只是漂泊游离着的那冰山的一角。婉儿便是依靠着她的这深不见底,掌握着和毁灭着所有的人。
  修撰国史的事业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不说婉儿对武三思所采取的那种亲切的态度,就单单凭着婉儿在修撰国史的具体过程中为武三思提供的那大量的而且是无私的帮助,就足以让武三思对这个女人感激涕零了。
  就在婉儿的这一番无私的奉献中,武三思慢慢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而且是很深的感情。这是由感激之情而引发的一种尊重和倾慕,以至于随着他们合作的默契,这尊重和倾慕就成为了武三思心中的一种爱。他于是迷恋于婉儿。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天。有了这一天的这个美丽的傍晚。为工作所迫为黥痕所累的婉儿连黄昏的美丽也不再注意。她觉得世间一切美的东西都不再能打动她的心。那时候她正匆忙地将女皇刚刚过目的国史编目送回到文史馆。婉儿走得很快。她想不到,在浓浓的暮色中在文史馆长长的甬道上,她竟然不期而遇见了那个正准备回家的武三思。
  那是真正的不期而遇。
  婉儿首先打破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僵局。她把刚刚从女皇处取回的国史编目交给了武三思。婉儿本来就是要来做这些的。很自然地,她做完了她该做的事便扭身向外走去。
  但是武三思叫住了婉儿。他说他想要知道圣上是怎样评价他们的国史编目的。
  武三思没有把握婉儿会停下来。但婉儿却真的停了下来,并扭转身顺从地随着武三思回到了大殿。大殿里宁静昏暗,一种淡淡的书香。武三思是借着窗棂外的天光在翻阅被武 御批过的国史编目的。他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以至于忘了婉儿就站在他的身边。
  其实武三思的一切都是做出来的。他举着那编目,掀着页码,但其实什么也没看。他只是全身心地感觉着身边的婉儿。他想留住她。他想着婉儿感受着婉儿他真想立刻就把这个他欲望着的女人搂在怀中,而,武三思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很居高临下地面对了婉儿。
  婉儿说,如果没有别的事,婉儿就告辞了。
  别走,婉儿。武三思下意识地去抓住了婉儿的手。但是他马上又放开了。他只是近乎于央求地对婉儿说,别走。你回去后不也是孤单一人,不也是很落寞吗?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合作得很好吗?你难道不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奴婢怎么能和大人做朋友?尚书大人真以为这朝中能有什么朋友吗?大人以为今天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泯灭奴婢心中的深仇大恨吗?婉儿会铭记所有该铭记的,那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
  那么,你也不忘圣上将上官一族满门抄斩的那个夜晚吗?
  婉儿转身就走。婉儿也想不到她和武三思之间的谈话会这么快就被这个心怀叵测的男人陡然转向了那个十分危险的话题。所以她只能走。
  然而这一回武三思一把抓住了她。他仿佛被婉儿的拂袖而去激怒了。他不仅抓住了婉儿,还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让她紧贴在他的胸前。就在三思粗野的同时,他又用一种异常急切的声音在婉儿的耳边低声说,我该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呢?
  就用我脸上的这斑迹吗?婉儿在武三思的怀中奋力挣脱着。
  我已经对你说过无数次了。你就不能相信我吗?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
  那你干吗要提到我的家世?你还要用怎样的手段再陷婉儿于死地?
  不,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是啊武大人你总说你不是那个意思。那么你又是什么意思呢?让我说我一直铭记那个流血的夜晚吗?不!我什么也没看见,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什么家族血恨。我只记得十四岁那年,我是被圣上从掖庭接到这朝堂上来的。这才是我永志不忘的。武大人又能从我的这些话中探查出怎样的蛛丝马迹呢?又能罗织出怎样的罪名将我再度送上刑台呢?
  婉儿你为什么总要这样误解我?你要我怎样剖开我的心给你看呢?好吧,就直说吧,你知道吗你我本该是惺惺相惜的,是上天要我们遭受同样的命运的,是上天让我们都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的。我是怎样在龙州那个险恶的地方长大,又是怎样被孤零零地接进皇城。苦难。全是苦难。本来在京城做官的父亲不知怎样得罪了他的妹妹,而被贬龙州,客死他乡。是谁逼死了我的父亲?又是谁让我们兄弟姊妹流落远方,在艰辛中苦熬?
  你父亲能在京城做一个高官,他何德何能还不是因为他是圣上的兄弟?如果没有圣上在后宫艰苦奋斗,又哪儿来的你们武氏家族的荣华富贵?
  所以婉儿我知道,你真的就是看不起我,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但是难道圣上也贵为大家闺秀吗?不,连圣上也没有显赫的门第。而我的血管里流淌的,也是和圣上一样的血。为什么没有人说圣上卑贱的出身,却总是要蔑视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呢?而圣上的至尊至上又是怎么得来的?那是圣上杀人如麻,包括她杀了我父亲……
  婉儿望着已面露狰狞的武三思。她突然心中一片豁然的明朗,她想这正是她想要的。她知道她就要抓到那个曾经陷她于绝境的仇人武三思的把柄了。在政治的风云中如此浅薄,婉儿觉得这样的男人更令她鄙薄了。
  于是婉儿来了精神。她想自黥刑之后她一直在等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知道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但是她却想不到,这一天竟是武三思自己拱手送来的。
  这么说大人是怨恨圣上的?大人不是一直在说,是圣上杀了大人的父亲吗?
  婉儿你别跟我兜圈子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颗恨不能现在就杀了我的心。不要让我们为敌。我们是本该同病相怜彼此理解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朋友呢?你说呀,婉儿……
  大概是武三思的肺腑之言使婉儿不能不感动。婉儿听着她此生最恨的那个男人说出的那些话,她竟然痛哭了起来。总之她不再反抗不再挣扎也不再唇枪舌剑,她正在被一种她身体中的某种感觉带走,她有点眩晕,她想她也许是被身后的那个男人抱紧了,她正在被窒息,她将因窒息而死的,就死在她恨的这个男人的怀中。于是她又开始挣扎。而被窒息所支配的挣扎,在此刻就已经变成欲望的扭动和呻吟了。
  武三思不知道婉儿痛苦的扭动和呻吟是不是对他发出的一个信号,他更紧紧地抱住了瘫软的婉儿,他抚摸她亲吻她,那种异常强烈的如愿以偿的感觉。他想此时此刻能如此紧地将他毕生渴望的女人抱在怀中,今生今世就足矣了。武三思就是那么紧紧地抱着婉儿,抱着这个朝思暮想的女人。他说婉儿你还是那么美,你的肌肤如凝脂目光如流水……
  奴婢还有脸颊上的墨迹。
  可是连这墨迹也是最美的。才使婉儿成为了婉儿。那是唯有婉儿才有的美丽的标志。婉儿你干吗还要挣扎呢?你刚才不是说是圣上要我们在一起共修国书心心相印的吗?不,不是她。她怎么有权力安排我们?不,那真的不是她,而是天意……
  武三思再也不能推迟那一刻的到来。他很急切也很疯狂,他一边亲着婉儿一边奋力撕扯着婉儿的衣裙,在他们为女皇修撰国史的大殿上。转瞬之间婉儿的衣裙被弄得到处都是。婉儿的明媚的肉体。那么婉转而柔顺的。被撞击着的。疼痛而且是动荡起伏的。呼喊和乞求。流着血和眼泪的感动。这时候黄昏早已经走远。大殿被不断降落的黑暗所吞噬。大殿中没有床。只有被封存的年深日久的记录着历史的百官奏折。于是急切的武三思把迷乱的婉儿放倒在石砖铺成的冰冷的地上。那砖缝中透出的缕缕凉气就那样渗透进了他们赤裸的身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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