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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随流水

_5 赵玫(当代)
敬佩?不,不可能,你只是可怜我。一个曾经那么傲慢的女孩,如今竟沦落到成了乡下人的笑柄。你是在看我的笑话。
麦穗,如果说我这样做真有什么目的,那就是北上。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把你托付给我时的那目光。那么殷切的,就像在托付他自己的终生。尽管我没有对他保证什么,但却在心里承诺了。只是我最终还是没有做到,我知道北上一定会怪我……
你,你真卑鄙。麦穗满脸的愤恨,你永远得不到我哥哥。
沉睡中,沈萧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是麦穗的声音。她披头散发,趔趄着进来,又立刻反锁了沈萧的门。然后独自蜷缩在炕头上。哭着,指着门外,是北上。
北上?沈萧蓦地满心惊悸。你哥哥,他在哪儿?
像狼一样。不,他不是北上,不是我哥哥。
沈萧不懂麦穗的话,不懂,什么是像狼一般的,为什么?
麦穗掀开她的头发。脸上一块块青紫的印痕。
北上来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疼?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真的是北上?
大概是麦穗看到了沈萧眼中的欣喜,她便立刻警觉起来,你别做梦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敲门声。近乎歇斯底里的。麦穗立刻缩进炕角,请求着,别,千万别开门,他会打死我的。
沈萧站在门前。心怦怦地跳。她想见到北上。那一直深埋的愿望,却只能当作破碎的梦,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然后是更加猛烈的敲门声。她曾经那么牵念的那个人。果然的狼一般的吼叫。她就站在麦穗和北上的中间。门里,是麦穗恳求的目光;门外,是她梦牵魂绕的北上的疯狂。哦,北上,终于来到了她们身边。在她们,遭遇了那么多的不幸和苦难之后。就隔着那扇门。被一根门闩阻遏。那恶狼一般的吼叫。低沉而嘶哑的。被撞击着的门在晃动……
终于,被放进来的北上,突然站住。那么恨恨地盯着沈萧。仿佛要穿透她的骨髓。然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这个婊子!
沈萧的哭。就为了他们重逢后的这第一句话。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的所思所想。她到底做了什么?那所有的苦,所有的竭尽全力。那不惜牺牲了自己的,那被自己践踏了的自己的名誉。是的那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什么?就一句话,你这个婊子?
哥哥,我没有骗你,都是真的。暗影里的麦穗突然不顾一切地喊叫起来。你千万别听她的。这个女人卑鄙。就是她把我踩在了烂泥里。她所做的一切都让人恶心……
沈萧一阵阵手脚发麻。麦穗的话就像冰凉的钢针,一根根扎进她的心脏。她能够感觉到北上的愤恨,也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心是怎样慢慢地浸出血来。
北上寻着麦穗的声音跳到炕上,一把揪住了蜷缩在墙角的麦穗。他奋力撕扯着麦穗的头发,拖着她在炕上来回转。他疯狂的举动就像一头凶猛的狼,紧紧地叼着他的猎物不肯放手。他咆哮着并且喘息着,你就不能没有男人,我打死你!
当初是你丢下了我!麦穗突然勇敢起来,是你让我无依无靠……
无依无靠?就成了当破鞋的理由了?我们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败类,而且是被一个富农的儿子……妈的,混蛋!你怎么不死呢?
你打吧打吧,其实我早就想死了。永青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流连……
你说什么?北上抓住麦穗的头发,将她的头使劲往墙上撞。你再说?你再说我现在就打死你……
你们疯了?沈萧费尽气力,终于把麦穗从北上的手中抢夺出来。你还是人吗北上?你简直禽兽不如!这是你妹妹,你知道吗?
被点燃的油灯。忽忽悠悠的光亮。沈萧才看清了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人。果然狼一样的目光。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近乎蒙昧的男人就是北上。那个中学红卫兵团的总指挥。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炙手可热的人物。怎样的沦落,让他变得如野兽一般。很多封寄往草原的信都被退了回来。沈萧没有对麦穗说。仅只是为了麦穗能始终怀抱着那个找到哥哥的希望。在昏暗的油灯下。北上终于来了,却只有野兽一般的厮打。所有的梦想顷刻覆灭。甚至被踩在脚下,踏碎。在哀号和气喘吁吁中,一切了结。终于远去的,是相互间日积月累的恨,和,相互间正在悄然逝去的爱。麦穗在沈萧怀中。绝望地哭泣。但又突然地,扎到了北上胸前。她拼命地捶打北上的胸膛。是真的在打,用尽全身力气。满腔的怨愤!多久多久了。他们天各一方。永远没有对方的消息。只能是自己艰忍地生存。孤儿一般的。谁能关心谁呢?又谁能选择活着的方式?不,你没有权力指责。我活的只是我。我困难困窘困顿困惑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说啊你,你想到过我的不幸我的疼痛我的绝望我的煎熬吗?
北上不还手。他只是透过拳头看油灯后面的那个女人的脸。听说你又叫沈向阳了?
沈萧默然。她已经不再期冀眼前的这个北上。
为什么总是改名字?是为了向前走还是害怕往回看?或者想割断什么?那罪恶的出身丑陋的历史?你到底想要掩盖什么?又为了什么这样不要脸?
又一次平息。麦穗终于累了。她不再捶打北上,而是紧紧贴在北上胸前,像小女孩般地,用刚刚打过北上的手,抹掉北上嘴角的血。沈萧只是在地上站着。穿着单薄的衣衫。手里托着油灯,照亮黑暗也照亮,自己的美丽。那是青春,不会因环境的恶劣而凋零的风韵。
在暴风雨般的,刚才的那一切中,沈萧没有说话。她只是点上了那盏灯,让黑暗中的搏杀现身于光明之中。让他们看到,这是一场怎样的杀戮,野蛮人一般的,在血肉相连的亲人之间。是的她何以要融入汀流河村这严酷现实中?是因为那么多的艰辛她不能不面对。在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中,她必得向前走。所以她努力,为着纯真的信念,但是她并没有丢下麦穗,哪怕一丝一毫。也就是说,无论怎样的困境中她都没有丢下,那个远在天边的北上。北上始终是她记忆中的一抹光亮,那种想到时就会感到温暖的光亮。那已经成为了她艰辛生活中的一部分,那是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的,哪怕,北上杳无音信不知何方。但北上存在,就在那个石沉大海的深处。是的她没有说在这穷乡僻壤她和麦穗经历得太多太多。多到在她们苦苦挣扎的现实中,已经容不下北上这个遥远的亲人了。甚至在麦穗出事之后她都容不下自己了,每天想的做的都是为了麦穗,然而她却得到了什么。是的她可以不要问候不要感激甚至接受冷漠但是,为什么只是“你这个婊子”?
麦穗和北上仿佛突然之间地,言归于好了。他们相互搀扶着离开沈萧的房间。但突然北上更加凶狠的咒骂。这一次是对着沈萧的。那所能聚集的世间所有的仇恨。我们绝不会放过你。当初见你时就知道你是个不知羞耻的婊子。你带坏了我妹妹,把她推进烂泥中。你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万恶之源。妈的,你到底上了多少混蛋的床?
沈萧气得周身颤抖。她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感到了那种幻灭感,因为她已经认不出记忆中的那一抹温暖的光亮了。她甚至后悔。麦穗出事后她几乎就只为麦穗活着了,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北上为她插上的“婊子”这个标签?
沈萧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暗影中,面对着北上和麦穗兄妹结成的那个亲情的联盟。是的他们是兄妹,他们,血浓于水。而她只穿着薄薄的衬衫,一个人。是的她没有必要解释她是纯洁的,至今拥有贞操,甚至没和任何男人有过北上那样的激情。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的洁身自好,更没有人感谢她呕心沥血的付出。她只是看到他们兄妹越来越紧地抱在一起,像冰雪融化一般的,一个童话。那永远都不可能改变的血脉,唯有尽释前嫌。然后他们相依相偎着,转身,那么动人的景象。是发自于心底的,那种亲人之间的爱。他们没有回头。迈过门槛。径直地走进麦穗的西屋。然后漫漫长夜,无尽诉说。
沈萧放下手里的油灯。转身面对木箱上的圆镜。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好像白活了一般。为着别人。别人却弃她而去。踩灭丹柯的那颗破碎的心。那是外婆讲给她的一个童话。故事的名字就叫《丹柯的心》。来自西方的一个献身的故事。从此沈萧就不再忘记。或者这也就成为了她人生的一个座右铭,永远地镌刻在看不见的心灵的壁上。暗夜中人们无法走出黑暗的森林。于是丹柯献出了自己的心。他把他的心挖出来让迷失的人举在手上,像火把一样照亮森林中的路。丹柯为此献出了生命,而那些人则终于走出了黑森林。那时候人们却不知该怎样对待丹柯的这颗燃烧的心了。沈萧觉得走出森林的那一刻就像此刻。于是人们只好把丹柯那颗依旧发光的心扔掉。因为没有人再需要那颗心了,也没有人再需要丹柯那样的献身精神。然后踩上去,让丹柯的心永远寂灭。于是,就再没有人能记起丹柯,也再没有人会因为丹柯的舍己为人而愧疚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故事?为什么《丹柯的心》会成为永恒?为什么要在最无私的奉献和最自私的毁灭中做出选择?
沈萧开始大声哭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丹柯。所有的委屈,也许还有,麦穗终于可以走了,回城读大学了,获得新生了。就忘了,永隆家破旧的但却能遮风避雨的房子。就忘了,永青那衰草哀哀的无辜的坟冢。没有谁是罪人,哪怕,踩灭了丹柯的心的那个人。是命运。而命运又被操控在别人手中。谁说,命运来自内心?丹柯的那颗心不是还是被丢弃了吗?因为你只能被命运选择。行走于天地之间的那蝇营狗苟的人生。在时代所给予每个人的那狭小的缝隙中艰忍地,前行。
沈萧独自哭着。然后是一只大手,按在她肩上。是忏悔了的北上?不,她当然知道,那不可能。她将永远都不会得到了。但那温暖的手就在她肩头。按住她的抽泣,和她所有的委屈。还有,能感受得到的那一份温度。没有语言。也无需,哪怕是一丝的安慰。只是一个动作,就说明了,他所有的心意。沈萧没有回头。
后来沈萧知道,北上终于接到了几十封信中的其中一封。他于是急如星火,踏上了来汀流河村的路。马车汽车火车牛车,不知道怎样辗转,北上才终于抵达。只有永隆知道。他接到了北上写给他的信。于是他去火车站接他。用他的那辆牛车。吱吱呀呀的一路。永隆却始终一言不发。北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问着他的妹妹。他或者也问到了沈萧。但永隆依然守口如瓶。北上在牛车上就已经被折磨,他获知的只是她们都好。那么那封信呢?北上发怒,为什么信上从头到尾都在求救?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上和麦穗紧紧拥抱。那么轻的麦穗那么形销骨立的,透明的,仿佛一阵轻风,就能把她吹走。北上流泪。满心的酸楚。麦穗毫不隐瞒。然后是北上的不能原谅。麦穗便只好归咎于沈萧。那所有的一来二去千回百转,之后,沈萧就成为了那个“婊子”。就这样被出卖了。那么无辜地。只是为了推脱,麦穗自己的那一份罪恶。包括她终于可以回城的机会,却也要归之为沈萧的下作。
后来北上去公社为麦穗办理了入学手续。那个吴长贵闪烁其词地说着沈萧的无私,那种故意的欲说还休,让北上几乎想敲掉他的一嘴黄牙。
伴随着坊间流传的那些关于沈萧的故事,谁会为她辩解?谁又愿意相信她呢?
是的惟有永隆。惟有永隆尽在不言中的那只温暖的大手。就那样按在沈萧的肩头。从身后,让她汲取那来自于公正的力量。于是沈萧也把她的手按在了永隆的手上。她不再流泪。她说,没关系的。反正我已经问心无愧。我没有跌倒。在污水中,也不曾被污染。
在麦穗即将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沈萧依旧依着她的心性。她为麦穗收拾行装,全不计较麦穗曾怎样诋毁她。她觉得那些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她已经把麦穗交给了北上。于是那种骤然的轻松反而让沈萧变得快乐,哪怕,麦穗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甚至觉得这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本来就应该是她的。行前麦穗也曾信誓旦旦,说她毕业后一定会回来。但最终她还是拿走了所有物品,连一根线头也不曾留下。
那段时间里北上一直在村子里游逛,他甚至也曾几次去过二根嫂家的那个聚会。这时候人们似乎已经从永青的阴影中解脱了出来,甚至可以重新听到二根嫂的开怀大笑了。二根嫂对这个草原上来的狼一般的北上好像也格外欣赏,说村里的小伙子们没有一个像北上这样高大威猛的。北上自然也和二根嫂那样的女人虚与周旋。也是在那里,他听到了麦穗和永青之间的真实情形,也感受看到了村里人盯着他时意味深长的目光。但是他对此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知道此一离别,他和麦穗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装满了妹妹噩梦的地方了。
最后的一个晚上沈萧为麦穗送行。从清晨她就开始准备这顿晚餐,直到傍晚时分大家坐在炕桌前。沈萧特意去供销社买回了几根红蜡烛,点燃在东屋的每个角落。她还打来了当地的高粱烧酒,为了即将到来的离愁别绪与地久天长。除了麦穗和北上,沈萧把永隆也叫来了。她觉得这些都是家里人,家里人从此要天各一方了,所以一个也不能少。
北上一坐在炕桌前就开始和永隆喝酒。一杯接一杯,很快这两个男人就醉意阑珊了。大概因为真的就要走了,麦穗也显得有些难过。她尤其觉得对不住永隆,说自己如何如何地给永隆添了那么多麻烦。她还抓住永隆的手,说她是怎样地想念永青。她完全是因为爱永青才决定独自承受那一切的,想不到却把永青送上了死路。她又说,她想念那个不知道被二根嫂送到哪儿的女孩子,她问永隆,今生今世,还能见到我的孩子么……
大概是北上不想听麦穗这些不知廉耻的话,他于是摇摇晃晃地出去撒尿,很长时间没回来。永隆想要出去找,却也醉得摔倒在炕沿下。于是只好沈萧出去。走出堂屋后一片美丽的月光。均匀地洒在乡村的每一寸土地上。沈萧抬起头痴迷于这迷人的星月夜,直到此刻,在经历了那么多苦痛乃至误解之后,她依然觉得这乡村一如诗篇。
她是被蛮力拉到后院的。无论她怎样地挣扎怎样地大声喊叫。她是被扔在墙基上的。那冰冷的基石就那样硌着她的脊梁。是北上用两条手臂把她牢牢地扣在他的怀中。沈萧闻到了他嘴里呼出的浓烈酒气。她挣扎。但越挣扎北上就把她箍得越紧。然后北上就把他的头垂在沈萧胸前大哭起来。只穿着一件薄衬衣的沈萧甚至能感觉到胸前的一片潮湿,以及潮湿过后的那一片午夜的冷。
听着北上的哭声沈萧也不禁悲伤起来。她不曾想到几年后和北上竟会是这样的一种重逢。她想不到见到北上后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你这个婊子”。她没有反抗。承受了下来。任凭北上也和那些村民那样,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身上。
沈萧在那个男人的哭声中身不由己地抬起手臂。在北上的身后,她抬着的手臂,迟疑着,或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不要抱住胸前这个悲恸中的男人。虽然北上再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是她觉得他的哭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他没有说他是怎样盼望着有一天能再度见到沈萧。他想着只要沈萧和妹妹在一起,他就不会失去这个梦想。他没有说在他几近绝望的游牧生活中,所以能坚持下来就是因为他心里有沈萧。他永远不会忘记和她在家中楼上的那个告别。他也曾多少次在梦中梦到沈萧,没有梦他也可以躺在草原上望着天空做白日梦。他坚信他的生命中将只有这一个女人,为此他坚守着他的浪漫,等待着与沈萧重逢的这一天。
但是他没有想到她会不是他的。是的当终于得以相见的那一刻。他怎么能从那所有的流言飞语那恶意中伤中挣扎出来呢。谁都不相信只是申请就能让麦穗回到城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沈萧却让它变成了现实?他也曾听说过在草原上,那些想要回城的女知青们不知钻进过多少帐篷。是的怎么可能那么轻而易举呢?没有人会相信的,何况,那个混账的吴长贵又曾带着沈萧在汀流河村招摇过市。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晚上沈萧没有回村。不久后麦穗就拥有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之间当然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麦穗凭什么就能得到那个被无数人争抢的名额?
在村里只有永隆对北上说,那时候麦穗就像一个濒死的游魂,如果不是沈萧救了她。然而北上却听不进永隆的话,他已经不再看重麦穗是不是获得了新生。他宁可不要麦穗的新生,而只要,他的梦想的纯洁。
是的北上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把满心的疑虑和愤怒化成了“你这个婊子”五个字。他觉得只有这五个字能表达他那时那刻的心情。他的所有的梦想的破灭,他就只剩下这五个字了,然后就他妈的,了结。
是的其余的就无需他妈的说了。也无需告诉这女人他心里的那个痛苦挣扎的过程。现在他终于可以带着受辱的妹妹走了,离开这个他曾遥寄相思的伤心地。
有那么一瞬沈萧以为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卫城那个麦穗和北上的家。于是那温暖那记忆那曾经的亲热仿佛全都涌了上来,她甚至以为北上也回到了那个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告别的一刻。那么令人难忘的,青春的永恒。她相信北上也不会忘记。她终于下决心用双臂紧搂住北上颤动的身体。那么温暖的,仿佛真回到了从前。她想他们终于可以尽释前嫌了,他们没有变,他们依旧彼此深爱着对方……
但是这一切却被北上的又一次呕吐打破了。那么难受地,北上对着墙根,恨不能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包括,他的所有的爱和恨。从污秽中站立起来的北上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搭理那个靠在冰冷墙基上的沈萧,而是绕过她,径直回到了那个酒酣耳热的炕头上。
接下来醉醺醺的几个人踉跄散去。房间里骤然之间一片空荡。沈萧望着满屋的残烛,狼藉的杯盘,竟油然地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曾经的恋恋不舍曾经的难以忘怀,终于伴随着这曲终人散而悄然逝去。沈萧觉得这种心灵的情景有点像日出。太阳和地平线粘连着牵扯着,难舍难分地,那疼痛,然后骤然地一个跳跃,那所有的牵连就一下子断裂了,而后,就各自开始了自己的那一份人生。就是这样,这最后的一刻最后的晚餐。就像太阳与地平线的最后的粘连。然后一个不经意的腾越,从此就各自东西,也就再也不会疼痛了……
一个多么完美的结束。
沈萧在这个晚上彻夜没睡。她先是收拾了饭桌,洗刷了碗筷,紧接着又为明早要离开汀流河村的人们准备早餐。天明时分,尽管大家醉意已去,但看上去还是没有精神。所以他们吃早饭的时候都沉默寡言,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填充这段最后的时光。
北上兄妹出发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永隆赶来了牛车。只有早早上路,才能赶上当日的火车。北上和麦穗坐上牛车。紧接着沈萧也坐了上去。尽管麦穗反复阻拦,沈萧还是坚持着要把他们送到村外的大道。
牛车离开永隆家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村上竟有几十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为北上和麦穗兄妹送行。站在最前面的是二根和二根嫂。二根嫂甚至热泪盈眶,把一篮子煮熟的鸡蛋塞到麦穗手上。麦穗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心头一热了。她说给你们添了那么多麻烦。二根嫂说,别恨咱汀流河村,让你姑娘家家地受了那么多的罪。麦穗忍不住哭出声来,因为在送别的人群中,竟还有永青那一对年迈的父母。那时候麦穗不知道哪儿来的一阵冲动,她突然跳下牛车,跪在了所有前来送行的乡亲们面前。她抱着一篮鸡蛋泪流满面地跪在那里,直到二根嫂把她搀扶到牛车上。
永隆的牛车在经过村东头永青家时停了下来。永隆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做了。麦穗也果然跳下了车,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般的。然后麦穗让自己就陷在永青家的自留地里。四野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风。是的她就站在那里,静静地。仿佛在和永青做着最后的道别。沈萧不知道永隆停下牛车是有意为之,还是麦穗事先就和他有所约定。是的麦穗再不会回到汀流河村了。麦穗知道这一点。她还那么年轻,甚至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又让一个她喜欢的男人,无辜地死在了她的手中。麦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她让那个真实的自己躲藏在黑暗中。
她是要自己记住这一切呢?还是让自己从此忘记?
麦穗回来的时候脸上闪着光。沈萧知道那是她哭过了。然后沈萧也跳下牛车,在这里和麦穗兄妹作最后的道别。那么简单地,她只是拉了拉麦穗的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就已经不亲近了,无论,无论沈萧为麦穗做了什么,都不再会加强她们之间的友情。就仿佛是沈萧自讨没趣,或者她就是贱,就是费力不讨好地为别人付出。是的她们只是拉了拉手。就算是告别了。就终结了她们几年来的那全部的友情,那曾经的相依为命。就这样拉了拉手作别,不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从此天涯海角,还有那所有难堪的,往事,也算是有了一个决绝的了断,从此一笔勾销。是的麦穗再不会回到这个村庄了,就如同她从此再不想见到沈萧。她觉得沈萧一如这个村庄,见证了她在这里的所有的羞辱和苦难。所以她见到沈萧就等于是,见到了那些令她羞辱的往事,就等于,撕裂开她那已经愈合的疼痛。不,她不想再回忆起关于这个村庄的所有的事。那是梦魇中最噩的梦,是不堪回首的。她想要把在这里的那些时光从大脑中彻底抹掉。是的从来就没有过汀流河村,也没有过沈萧这个人。
就这样麦穗与沈萧淡淡地告别。她们甚至没有拥抱一下,甚至谁都没有掉眼泪。几年来她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无论在城里还是在乡村,她们都曾相互依赖,唇齿相依。甚至直到分手的这一刻前,她们依旧是同舟共济的。但是她们就是这样淡淡地告别了。像经过手术分离的一对连体姐妹,只不过她们的手术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心上。
和北上的告别就更是冰冷。坐在牛车上的那个北上甚至没下车。他就是那么高傲地甚至无赖似的坐在那里,抬眼望着茫茫的天空。牛车启动的时候他只是朝下面的沈萧摆了摆手。他摆手的时候甚至连头也没有转过来。
就这样吱吱呀呀的牛车驶进了早晨的昏暗。那无尽的,苍茫一片的,在村口,只孤零零剩下沈萧一个人。直到她再也看不到那渐行渐远的牛车,再也听不到牛车发出的那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才冷不丁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孤单。她一个人。在这里。为别人送行。在凄清中。从此是没有尽头的,独自。
顿时的那种悲从中来的感慨。她想哭,却又知道不能吵醒这个寂静的村庄。她于是茫然地朝着家的方向。可是家还何以为家?从此家中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她再也见不到麦穗,也不用再为麦穗的事情奔波操劳了,那么,她的生活中还有什么?
沈萧就这样独自走在清冷的土道上。她想着,要想不让自己悲伤就一定要想些别的什么。于是她想到了二根嫂带着乡亲们来送别让她怎样的感动。直到此刻,她觉得她才真正了解了汀流河村的村民们是怎样地纯朴与温和。想到这些沈萧便不再自怨自艾,因为她毕竟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友爱和温情的集体中。而且她知道麦穗是去了一个真正的好地方,她不仅可以上大学,还能回到进步道上她自己的家。从此就能彻底摆脱汀流河村在她心上刻下的阴影了,这不也正是沈萧所期盼的吗?
一段值得留恋值得悲悼的年华就这样逝去了。一段永远不会再来的青春就这样终结了。沈萧知道麦穗回城后就读的是教育学院。这是公社拿到名额时就已经知道的。但是麦穗走后却没有写来过一封信。无论是给沈萧还是给永隆,就好像他们从来都不认识。这个走了的女孩就仿佛永远地消失了,而她们之间的这段生死相依的友情也就此不了了之。一开始沈萧和永隆还一直有所期冀,哪怕是只有麦穗的只言片语。沈萧也曾给麦穗写过几封问候的信,却也一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慢慢地沈萧才恍然领悟到,其实麦穗是不愿意和他们、也不愿意和汀流河村联系的。谁愿意永远撕裂开自己旧时的疮疤呢?于是沈萧也就释然了,从此彻底斩断了这份情缘。
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沈萧才依稀听到了一些关于这对兄妹的消息。麦穗在教育学院毕业后并没有去当教师,而是去了外地的一家工厂,从此踪迹杳无。而北上娶了一个草原上的女人后,就永远地留在了当地。这对出身高贵的红色兄妹,后来都没能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成为一个时代的中坚。在那场沉沉浮浮的动荡之后,这对本来的将门虎子却从此默默无闻,颓唐落拓,而至最终成为了茫茫宇宙中无足轻重的尘埃。
这是沈萧一直不能理解的。为什么,他们原本有着那么优越的生活那么可靠的出身背景,即或是,十年中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难道就不能凭借自己的勇气,在苦难中坚守对未来的憧憬吗?但他们就是在人生的某个关键的时刻放弃了自己。被消磨了的,是那种生命中向上的本能和力量。他们在艰难中随遇而安,或者干脆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命运。他们不信命运来自人的内心。他们坚信在那样的时代,命运不是任何个人都能掌控的。但命运最终必然会和个人的取向相辅相成,如果你的心先就塌陷了下来,你还怎么可能伸出双臂,去支撑住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呢?
或许是因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躺得太久了,或许是心理上太盛气凌人了,以至于丧失了自身独立奋斗的能力?沈萧这样想。抑或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脆化了他们的心灵,以至于当灾难袭来,他们便最先倒下,再无回天之力。
沈萧不懂,这样的家庭培养出来的这种温室花朵般的人生,怎么会这样的脆弱这样的萎靡这样的弱不禁风以至于,一遇挫折就一蹶不振,即或北上那样的,看上去响当当的男子汉。
总之就这样以不了了之的方式,结束了这一切。他们都再也无法也再没有兴趣获知对方后来的人生了。他们也都不可能再知道,在对方的记忆中,是否还残存着一段对那个时代的孩子来说,也算是铭心刻骨的但却无比灿烂的斑驳印记。总之,麦穗和北上的名字在后来的篇章中逐渐消失。有关他们兄妹的这个阶段也将永远地结束了。留下的,只是支离破碎的残简断章。还有,这段经历所带给沈萧的那一份人生的积淀。;
接下来的这段故事晦暗而甜蜜。是沈萧自己开始也是她自己结束的。从村口彻底送走了北上和麦穗。从悲痛中升出的那种蓦然的轻松。失去了的,或者就应该是被丢弃的。一种由身心的深处而勃然焕发的,那种新生的感觉。从村口回到自己的家,沈萧走了差不多一小时。待推开家门时,东方已经是一片紫色黎明。
沈萧在一种轻快的心情中整理着麦穗留下的狼藉。在收拾麦穗的物品时,她好像也不再那么难过了。她坚信麦穗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一如她一直坚信永青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那里再没有烦扰的人生背负的阴影那人和人之间不可名状的争斗。沈萧就仿佛预知了麦穗的绝不会再回来,所以她下定决心迎接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新时期的到来。
也是自然而然的,沈萧在麦穗原来住的西屋换上了一套新洗过的被褥。想当然的,她觉得既然麦穗走了,永隆就应该搬回自己的家。一想到永隆能够回家,沈萧便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种欣慰。尽管他们并不经常在一起,但在沈萧的意识中,永隆就是亲人,就是一个家庭的成员。是的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饭,一起出工,只是永隆每晚到外面去睡罢了。沈萧没有忧虑过永隆会不会回家住,她只是担心永隆的这个家是否还能接受她?她本来和永隆毫无关系,她是随着麦穗来的。如今麦穗走了,那么,她还算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吗?
沈萧估摸着永隆从火车站回来怎么也要傍黑了。想永隆来来去去一整天在路上一定很辛苦,而昨晚永隆和北上一直在喝酒,都没认真吃饭。所以她想她应该为永隆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让他知道虽然麦穗走了,这个家依然还是温暖的。
但是当黄昏离去,黑夜降临,却始终没见永隆回来。沈萧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禾,却不知灶火上的一锅饭菜要等到什么时候。随着夜晚的越来越沉,沈萧开始紧张起来。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是麦穗他们没赶上火车?还是永隆的牛车坏在了路上?
沈萧拿着手电筒走出院子。村子里黑压压的一片,天上也没有星月。这时候沈萧才依稀觉出自己对麦穗的想念,尽管她们之间话语不多,但起码知道对面的屋子里有人,她们就彼此心里都很踏实。
队里的牲口棚就在不远的院落。远远的就能听到牛哞哞的叫声。那时候沈萧还分辨不出牛发出的不同的声音,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永隆的那条黄牛的叫声是怎样的。她打着手电筒来到牲口棚。在暗夜中手电筒的光就像是一个活动的路标。她走进散发着干草清香的和牛粪气息的牲口棚。在手电的光亮和她走过的脚步声中,她能够听得到牲口在蠢蠢欲动。
然后沈萧叩响了牛棚尽头三大爷的房门。永隆自从搬出家,就一直和这个本家的三大爷住在这里。门响过很多遍后才听到房间里窸窣的动静,是三大爷问,谁呀?
是我,向阳。
然后三大爷屋里就亮了起来,显然是点着了炕沿的油灯。三大爷嘶哑的嗓音,啥事呀?
三大爷,我是问永隆,他怎么还没回来?
永隆?他在这儿啊。三大爷披着棉袄打开门。
哦,他回来了?也不回家?
一路上累了。回来就倒头大睡,你看,敲门都不醒。
也没吃晚饭吧?
叫醒他?
不不,他回来就放心了,我是惦记着麦穗他们……
都送到了,三大爷说,永隆看着他们上了火车。
哦,哦……
一种说不出来的什么涌上来,堵住沈萧的嗓子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家。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摇曳着。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明白,她失去了麦穗就等于是,失去了永隆。永隆不再是亲人,更无需对她负责任。永隆没有义务告诉她麦穗他们临行的情形,也用不着来吃她为他准备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晚餐。他甚至连他已经回来也不说一声,就是说,永隆根本就没把这个家放在心上,更不要说这个家中的沈萧。沈萧这样想着便格外难过,她觉得永隆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他把她当作什么了?
沈萧揭开锅盖看那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她突然大哭起来,又突然地,停止了哭声。她再度抓起手电筒跑出家门。顺着原路。她再度穿越牛棚,气哼哼的脚步,再度敲响了三大爷的门。这一次她不再小心翼翼,而是蛮横地把三大爷的房门敲得山响。她对端着油灯来开门的三大爷很生硬地说了声对不起,就大步闯进了那个昏暗但却温热的小屋。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掀开永隆的被子。永隆只穿着短裤几乎赤身裸体。他顺手抓起当作枕头的破棉袄。他坐起来,懵懵懂懂的,不知道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永隆揉着眼睛,慢慢地才看清眼前的沈萧。他不解地看着沈萧那不管不顾的样子,有点惊慌地问着她,咋啦?出啥事啦?
永隆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啦?你以为我就不该知道麦穗和北上的音信?他们是我的同学我的战友,我们已经朝夕相处很多年了。你就不该回来以后通知我一声?起码告诉他们赶上了火车……沈萧说着说着不禁掉下眼泪。你回来了却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愿意回来呀?还是因为你不想见到我?我知道麦穗走了你会把我也赶走,那个院子本来就是你的家,我有什么资格……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觉得你,你一个女的……
我一个女的怎么啦?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是的我可以搬出你家,也可以离开汀流河……沈萧哭着离开了三大爷家。
沈萧终于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也预感到了未来独自生活的不容易。你一个女的。就因为你一个女的,从此就再不会有人来帮助你了,哪怕是接近你。
沈萧回到自己的房间。摆上炕桌后,就把大锅里所有热腾腾的饭菜全都端了上来。整整一桌子,甚至比昨晚的送别宴还要丰盛。然后她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就着一串串流下来的咸涩的眼泪。她只是不停地往嘴里送,却根本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她一边吃一边委屈地哭着,还一边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凭什么呀?走吧走吧走吧……
沈萧抬起头才看到永隆就站在眼前,那一刻他正在抢夺沈萧送进嘴里的一只鸡腿。沈萧奋力挣脱永隆的手臂,你怎么进来啦?深更半夜的……
你哪道门都没锁,给黄鼠狼留门哪?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回来干吗?你走!
我也饿。说着永隆就坐在了沈萧对面,开始大嚼从沈萧嘴里抢来的那只鸡腿。
这就算重归于好了?
永隆答应从此回家吃饭,晚上却只能住在三大爷的牛棚。一来要帮助年迈的三大爷照顾生产队的牛,二来是为了避嫌,沈萧应该明白。尤其麦穗走了他就更不合适回家住了,他不愿意听到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其实村上人笃定不会说永隆坏话。他们都知道永隆是老实孩子,仁义厚道,再加上胆小,所以他绝不会和沈萧那样的女人染上瓜葛。事实上村里人并不相信沈萧会长期扎根汀流河村,无论她怎样吃苦耐劳,埋头苦干,他们都觉得沈向阳这种不肯消停的知识青年,迟早都是要走的。
就这样,沈萧和永隆的日子相安无事地过了下来。永隆白天的活动基本上都在家里,到了晚上就会早早地离开,去队部或者三大爷的那个小屋。在家里,挑水劈柴一类的家务活儿还都是永隆干,而沈萧也是和村里的大部分妇女一样,主动承担起了养猪喂鸡、洗洗涮涮,一日三餐的活计。这样一来二去在村民们的心目中,这两个人就仿佛真的成了一家人。那种兄妹一般的,彼此照应,相互帮衬,竟也合合适适其乐融融。尽管村民们对沈向阳依旧颇有微辞,但看在永隆的面子上,最终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存在了。
当然人们也不敢对这家院子里的未来有非分之想。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个咄咄逼人的沈向阳绝不是等闲之辈。如她所言,她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麦穗送回城里,那么,她又怎么可能永远屈才于他们小小的汀流河村呢。所以这个女人迟早是要走的,不回城,公社里也会提拔她,弄好了说不定还能高升到县里省里。这年月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出现,何况沈向阳这个已经创造了奇迹的女人。
只是作为知青的沈向阳始终安于现状,这难免让村上的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她甚至再不往公社跑了,这似乎更加证明了她所做的一切的确是为了麦穗。当然她自己也隐约知道她不会永远留在汀流河村,冥冥中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道向上攀爬的阶梯已经悬浮于不久的将来。她会高就,但不是像麦穗那样以工农兵学员的身份成为新贵。她为自己制定的方针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农村的最基层做起。所以有一天她即或真的升上去了,那也是作为贫下中农的一分子跻身高位的。在她的人生道路上她不想走捷径,她认为那是投机取巧,甚至是耻辱。她的理想是,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人们欣悦诚服的那个楷模。慢慢地,她终于彻悟了在乡下这种地方该怎样一步步向前走的规律,她并且已经捕捉到了那个循序渐进的规律。于是她的理想也就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了。
五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公社召开了隆重的知识青年代表大会。沈向阳作为全公社优秀知青的典型,在大会上作了非常精彩的发言。这个发言稿沈萧准备了足足两个月,反复修改,几易其稿,她想不鸣则已,既然给了她这个舞台,她就决不能稀里糊涂地浪费掉这次接近理想的机会。其间也曾几次被抽调公社协助筹备这次知青大会,吴长贵自然也不遗余力地借机向沈萧大献殷勤,说他如何如何向吴耘推荐,沈萧才可能成为优秀知青的典型。
沈萧在她的发言稿中说了很多豪言壮语。诸如理想啦,信念啦,献身啦,扎根啦等等一类。不过这些话对沈萧来说是所谓大话,但却决不是空话,因为她真相信自己是能做到这些的,诸如,她已经拿到了生产队妇女的最高工分,那是根据她积年累月的劳动强度和成果,由村委员会评定审核的;譬如,她确实主动放弃了回城读书的机会,把名额让给了更需要的人,足见她扎根农村的决心有多么坚定。还譬如她自从来到汀流河村就没有回过一次家,农闲时本来是可以回家探亲的,但是她宁可留在村里为生产队的冬季副业奉献力量……在起草这篇发言的时候,写着写着,沈萧觉得自己都被感动了。那些无私奉献任劳任怨助人为乐的事情真是她做的吗?而她在做着那一切的时候就真的没有私心吗?或者,她那样做真的不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吗?沈萧一边写着一边反省着自己。她觉得这种写作的过程简直就是灵魂拷问的过程。她是否说了真话?或者,她说的是否是真话?总之经过这样反反复复里里外外地审视自己,沈萧才最终看清了自己就是这么坚定和无私的。
当然如果向更深的部位挖掘,如果非要沈萧找出自己私心杂念的话,那么经过去伪存真,她也还是能够找出自己的不足之处。首先她热爱农村,想在这里扎下根来,也许并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农村,而是她太想远离城市中那场你死我活的运动了。她想离开有着特务背景的外婆,离开那个曾经充斥着血腥的地下室,于是上山下乡对她来说就仿佛天赐良机,她怎么能够不毅然前往?她所以放弃了那个回城的机会,同样也有私心。不过那是人们看不到的,在她心的深处对北上的一份郑重的承诺。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承诺什么,那是她一直深埋于心的对少年北上的眷恋。总之在这样的私心下,她选择了奉献。尽管他们兄妹还是那么冷酷地离开了她,从此再没有消息。她没有抱怨,因为她已经完成了自己,完成了那一份因为爱的承诺。只是这样的私心是说不出来的,害怕“*”,和一份爱情。这是本真,却不能说出来。因为这恰恰是和时代精神相违背的,所以她才要费心费力,为她的所以要扎根农村,编造出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沈萧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感人。她看到很多知青代表和贫下中农代表,在听着她的发言时都闪动着泪光,于是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在这次知青代表大会上,吴耘自始至终坐在台下。他听着沈萧感人的发言。情不自禁的欣赏的目光。不久后沈萧被借调到公社的写作组。那是沈萧本不情愿的。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在汀流河村再锻炼一段时间,或者至少让她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新赢回村民的心。
沈萧被临时安排在吴长贵的办公室。这让沈萧不舒服。她尽管已经跟这个蝇营狗苟的男人很熟悉了,但是要天天和他面对面,还是觉得很别扭。但是她又什么也不能说。以她目前的身份怎么能如此挑三拣四,更不该看不惯当地的农民干部呢。所以沈萧只能夹起尾巴,强迫自己和吴长贵那样的同事水*融。
沈萧虽然落座在知青办公室,但主要的工作还是为公社主任吴耘撰写各种材料。看得出吴耘有了沈萧后是怎样地如虎添翼。此前吴耘的材料都是自己写。一直以来身边缺的就是沈萧这样有墨水又有政策水平的宣传干事。对吴耘来说,沈萧不单单能把他的想法忠实地落在文字上,还能在他的基础上有所提高。这是他每次拿到沈萧的文章后都能感受得到的,但却又从来不曾对沈萧说起过。他只是更加地器重她,以至于慢慢地依赖她。
作为一名借调人员,沈萧进入吴长贵办公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间屋子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彻头彻尾地做了一次大扫除。因为她不仅要在这里办公,还要每天吃住在这里。而她做的第一件让吴长贵不满意的事,就是请求他搬走他的铺盖卷。毕竟吴长贵的家离公社也就是十来分钟的路,有了沈萧,他自然就不应该再住办公室了。一开始吴长贵色迷迷地反对,说他万一有时候要赶写材料呢?沈萧却始终毫不通融,并以请求公社将她送回汀流河村相要挟。于是吴长贵只得就范,却从此三天两头借工作为由,故意很晚才离开办公室,让沈萧觉得苦不堪言。
后来沈萧干脆直言不讳,坦率对吴耘说出自己的尴尬。她觉得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工作,所以不必那么遮遮掩掩。而吴耘的处理方式非常和缓,他只是多配了一把自己办公室的钥匙给沈萧。当然不到万不得已,沈萧是不会去吴耘办公室的。后来吴长贵对此有所察觉,不过也只是旁敲侧击罢了。;
慢慢地沈萧之于吴耘越来越重要,以至于成了他身边不可以须臾离开的工作人员。公社也随着沈萧一篇篇文章的问世而名声鹊起,成为了县里红极一时的先进典型。吴耘这个一向只知道低头拉车埋头做事的公社主任,也一跃成为了全县“抓革命、促生产”的带头人。吴耘知道没有沈萧的努力,也就不会有公社的如此激越。吴耘第一次感到了某种工作中的欣慰与轻松,至少,他再也不用在工作之余,绞尽脑汁地去写那些动员报告和工作总结了。
沈萧被借到公社后可谓尽职尽责,也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她如此努力工作是理想的激励,但也是她这个人的天性使然。所以无论在哪儿,她都不会改变这种十分投入的工作态度。
后来沈萧就不再只是撰写那些工作报告,她开始由衷地事事处处为吴耘着想,甚至操心起他的生活琐事。沈萧这样做是因为她接受了秋艳嫂的托付。秋艳是把沈萧当姐妹才这样说的,因为她看到了在这个女知青的帮助下,吴耘的工作是怎样地蒸蒸日上。而沈萧获得了秋艳嫂的信任,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吴耘家的座上客,截长补短地被请到秋艳嫂家中吃饭。这不是什么人都能获得的殊荣,而秋艳说,人家姑娘在办公室勤勤恳恳,孤身一人,有上顿没下顿的,我当然要招呼她。这样一来二去,沈萧和秋艳竟成了最好的姐妹。
说起来沈萧和秋艳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秋艳是本分的乡村妇女,而沈萧却是来自大城市的女知青。这样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当然,作为公社领导的妻子对下属好是天经地义,而作为下属的沈萧和秋艳亲更是顺理成章。这首先来自于沈萧对吴耘的钦佩。她喜欢在这个很男人的甚至有些粗鲁的领导手下工作,喜欢他总是不苟言笑走起路来有模有样的样子。她觉得这就是吴耘的魅力所在,也是他和那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干部不同的地方。他毕竟当兵出身,被革命熔炉锻造过,也被五湖四海融合过。所以他才会成为今天的样子,成为连城里人都不得不敬重的那种男人。不过沈萧所以和秋艳亲,在某种意义上也来自秋艳本身的那种亲和力。沈萧喜欢秋艳这种善良本分且没有任何心计的女人。她嘴上说的一定就是心里想的,所以她才能毫无芥蒂地与秋艳成为姐妹。
沈萧在公社里一干就是大半年,汀流河村却好像没有人再想起她。有几次二根来公社参加生产队长会,也总是拐弯抹角地躲着她。其实沈萧知道那是为什么,她早就听说她走后村里人是怎么议论她了。他们都认为她所以有今天,绝不是靠诚实劳动换来的。尤其听说她成了公社主任的红人后,对她的传言就更是五彩缤纷了。不过沈萧不怪他们,她知道他们是依照传统观念去揣摩的。这种观念的势力很强大,有些时候,甚至是无产阶级的正义和正气都难以抗衡的。
唯有永隆几次来公社看望她。总是说民兵队长要开会,但有时候公社并没有召开这样的会。一个下午,永隆突然出现在办公室窗外。说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来公社,顺便送来了几根自留地里顶花带刺的黄瓜。就为了几根黄瓜?永隆转身就走。
沈萧说不出心里的滋味,要不,今晚就留下?能找到住的地方。
不了,明天队上还有活儿。
天都黑了,你一个人?
沈萧看着永隆的背影,还有他身边的那头黄牛。永隆亲昵地拍了拍黄牛的脊背,然后就跳上了车辕。
沈萧看着永隆的牛车慢慢远去。那时候路两边的杨树已经耸入云天。茂盛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沈萧心里却有着不尽的酸楚。转身时没想到吴耘就在身后。想汀流河村啦?怎么不回去看看呢?我准你的假。
是永隆,沈萧说,来开会。
我知道是他,村里的民兵队长,小伙子很好啊。
沈萧抬起头,却仿佛听出了吴耘的弦外之音。不等沈萧解释,吴耘就说起了第二天的会议。
沈萧一如既往着她的工作。慢慢地她不但喜欢上了公社的环境,也迷恋上了她夜以继日为之工作的那个吴耘。无论吴耘在哪儿,她都会跟到哪儿,因为那就是她的工作。她要参加吴耘主持的各种会议,要在吴耘深入乡村调查研究的时候,跟他一道在农民家吃派饭。白天工作如此,下班后还要撰写各种材料。有抓革命的,也有促生产的,其他还有民兵的妇女的知识青年的五保户乃至军烈属的,总之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连星期日也在伏案工作。但她无怨无悔,因为她做的不仅是分内的,也是她无比喜爱的。无论是吴耘还是吴耘领导下的公社,都是她呕心沥血用文字勾画出来并奉献给社会的。这样想着她就更加豪情满怀,因为她所有的努力都有目共睹。尤其那些来自省内外的农村干部万里迢迢地来这里学习取经,就更加证明了她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慢慢地沈萧觉得自己已经被绑在了由吴耘驾驭的那辆乡村战车上。车轮转动,隆隆向前,她便也不可能再停下来。她很苦很累但却从不曾抱怨,甚至乐此不疲,觉得在苦与累中成为了天下最幸福的人。后来为了工作的效率,她干脆就把晚上的写作固定在了吴耘的办公室。她喜欢这个很大很清洁的房间,喜欢墙上的世界地图,喜欢坑坑洼洼的桌面,甚至喜欢秋艳为吴耘准备的那套干净整洁的被褥。后来沈萧好像只有来到这里,才能写出自己得意也让吴耘满意的文章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是吴耘房中的那个无形的场?或者是环绕着的那个吴耘的氛围?总之沈萧只有在这里,她的想象的翅膀才能尽情地掀动。
但是不久后偶然到来的那个瞬间,却让沈萧和吴耘都很尴尬。这尴尬后来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他们不得不以一种冷酷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那天沈萧和吴耘一道骑自行车去下面视察,一天就走过了五个村子。晚上回到办公室写材料,或者是因为白天太累了,她写着写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而偏偏吴耘把文件忘在了办公室。于是来取。远远地看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知道那一定是沈萧还在工作。他推开门,却看到沈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于是他放慢脚步。从未有过的轻手轻脚。那一刻他可能因为怜惜沈萧没有叫醒她,只是从沈萧的胳膊下抽走了那个文件夹。沈萧竟没有被吴耘的这个动作惊醒。然而就在吴耘转身准备离开的一刻,房顶上挂着的那个灯泡突然熄灭了,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
吴耘蓦地紧张起来,这也是自然而然的。在突然的黑暗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吴耘不知道是线路出了问题,还是灯泡的钨丝断了。那时候公社刚刚通电,线路时常会出差错。
突然的房间里一片黑暗。本来想转身离开的吴耘反而却步了。他不想把沈萧一个人丢在黑暗中。她是在明亮中睡着的,他担心醒来后的一片漆黑会让沈萧害怕。所以他犹豫,不知道是应该叫醒沈萧,还是任她沉睡。他甚至期望着线路能尽快修好,灯亮起来的时候沈萧依然在安睡。但是漫长的黑夜吴耘不能等,所以他只能选择叫醒沈萧。他在黑暗中轻轻叫着沈向阳的名字。这声音显然很快就传到了沈萧沉睡的意识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只是不知道那声音为什么会那么远。
沈萧睁开眼睛时果然惊恐万状。满眼的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于是四处抓挠着,仿佛已坠入深渊。而这些却被已经适应了黑暗的吴耘看在眼中。他于是一阵更深切的怜惜,仿佛沈萧是自己的女儿。他不顾一切地抓住沈萧并把她搂在怀中,那时候已是初夏,沈萧只穿着薄薄的汗衫。
沈萧本能地挣扎。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被谁揽在怀中。但是很快她不再挣扎了,因为她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她太熟悉那种气味了。那个男人身体的味道。她知道,她每天都在闻着那气味,每天都在亲近着。她于是不再挣扎她放弃了。她觉得就这样呆在那气味中被熏染着环绕着,哪怕窒息哪怕……
然后她轻轻地问,我们,我们这是在哪儿?
你不用怕。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停电了。吴耘说。或者,灯泡坏了,最近常常这样,那个周身颤抖的身体仿佛在撞击着,吴耘无力的声音,我……我是来拿材料……
一听到“材料”两个字沈萧奋力挣脱着。我去找,是哪一份?省里刚刚发下来的红头文件?我知道在哪儿?我来……哦,你已经找到了?
吴耘把沈萧拉回身边。尽管他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不不,我不能……但还是更紧地抱住了沈萧。他以为她会反抗,但是她没有。从第一刻就没有,就仿佛她知道他迟早要来抱住她。那一刻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公社的主任,县里的标兵,退伍的士兵,农民的儿子。是的那一刻他忘记了这些,他只是把那个对黑暗充满恐惧的女人紧紧抱在怀中。他仿佛已经被身体深处的某种东西所劫持。他不再能放开,那个已经深深依偎在他胸前的柔软的身体。他宁可什么都不要,那些头衔;甚至连秋艳也忘记了,他那么纯朴的乡村妻子。他就那样死死地抱着沈萧。这个他从来没有碰过的女人。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喘气。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毁了眼前他已经抓住的这一切。他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会是什么,沈萧抽过来的嘴巴?抑或破害知青的批判会?不不,他不需要知道那一切,只要,这一刻,把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据为己有。
如果不是突然的来电,也许这拥抱还会继续下去。也许这继续坚持下去的拥抱,最终会导致一场一发而不可收的激战。无疑那将是难以应付的,却也要穷于应付。这是吴耘事后才意识到的。但那一刻,就那么静静地,纹丝不动地,沈萧被囚禁于他的胸怀中。是的她没有反抗,甚至连挣扎也没有。她只是任凭着,她的那么柔软的几乎赤裸的身体。如果不是突然来电。吴耘不知道他还会做什么。他已经人到中年他知道接下来的应该是什么。他还知道那一刻他已经身不由己,那种被yu望鼓胀着的,那几近腾空的火焰。只要,那遍布着污秽的黑暗继续,只要,能给与他足够汪洋恣肆的时间。他相信。是的。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沈萧的纯真,甚至被人们反复质疑的贞操。
但是,不给他时间。那也是天意。灯突然亮了。不是灯泡的事。他们本能地分开。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在澄澈中,沈萧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胸膛,捂住,她那么饱满而纯真的,乳房。而吴耘则定定地看着沈萧。好像不认识。然后猝然转身离去。那目光。
那目光都包含了什么?
是的,那目光仿佛生吞活剥了她。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吴耘对沈萧态度冷淡。就仿佛沈萧做了什么错事。那晚发生的一切始终历历在目,为此她曾经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不知吴耘日后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她以为他们之间会更亲近的,但却,冷漠。那种,冷若冰霜的冷漠,横亘着,在两个曾经燃烧的心之间。她也不知道吴耘这样是不能原谅她呢?还是不能原谅他自己?在此之前,她的感情的世界中并不曾有过吴耘。她只是仰慕他,感谢他把许多重要的工作交给她。她知道没有吴耘也就不会有麦穗的回城。没有吴耘,也就不会有她在广阔天地的迅速成长。是吴耘让她成为了今天的样子,成为了全公社广大知识青年的杰出典范。但是,仅仅是那个夜晚的一个瞬间,就摧毁了,她曾经向往的所有的一切。
她知道了什么?就凭着那个黑暗的瞬间。是的,她知道了,吴耘,不仅仅是她的领导她的楷模,他,喜欢她。是的这就是事实,无论怎样回避。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一个最直接的念想最基本的动作。他做了,又悔了,然后就变成了冷漠。为什么?
他们将这样的尴尬坚持了差不多两个月,甚至吴长贵那样的人都感觉到了吴耘正在冷落她。于是这个小人时不时地敲着边鼓,问沈萧,为什么不参加主任会啦?怎么不跟三哥下乡啦?为什么不写赞歌啦?甚至,为什么不去三哥办公室上班啦?然而沈萧却只能隐忍。咬碎牙却只能往肚子里咽。她既不能抱怨心中的委屈,亦不能说哪怕一句对吴耘的不满。她知道那是她和吴耘之间的事情。私事。他们之间的,那突然的一刻。黑暗。不由自主地。就发生了。没有料到的。无论谁。然后还是突然地。光照下。散开。莫名其妙地,便永结了这相互的怨恨。
是的就仿佛沈萧犯了什么错。这种突然之间的遭受冷遇,终于让公社那些蠢蠢欲动的办事员们可以私底下议论纷纷了。然而沈萧唯有一味地隐忍,接受所有对她来说不公平的待遇直到,直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知青来顶替沈萧,人们才彻底看清了沈向阳的命运。而至此,沈萧被借调公社刚好一年。
“眼镜”同样被安置在吴长贵的办公室。他受宠若惊的样子,为每天能跟随在吴耘身后而春风得意。而沈萧虽然没有被立即遣回汀流河村,但事实上继续呆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了。沈萧的处境招来的首先是吴长贵的落井下石。从此他的风凉话不断,偶尔也会乘人之危地对沈萧大献殷勤。被拒绝后便是对沈萧更加变本加厉的嘲讽,以至于新来的“眼镜”对沈萧也变得极为不恭。
沈萧本可以就这样容忍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关键是沈萧已经忍无可忍,再不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尊严地存在下去了。如果说她还有“谋”的话,那就是她依然希望自己继续是知识青年中的佼佼者。而且她觉得自己表演的舞台,不应该是公社的办公室,而是在真正的田野中。而那些誉满全国的知青典型,又哪个不是在春种秋收的土地上干出来的?
终于有一天,沈萧主动敲响了吴耘办公室的门。那时候刚好吴长贵和眼镜也在那里。但沈萧还是说了,吴主任,我想单独和您谈谈。吴耘甚至头也不抬。我们正在研究工作。那么好吧,沈萧镇定自若,很简单,我觉得我应该回汀流河村了。吴耘这才抬起眼睛,你觉得你可以随随便便,想走就走吗?吴耘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回头再说吧。
不久后沈萧和吴耘终于完成了那次单独的谈话。而前来通知沈萧的,竟然是那个满脸幸灾乐祸的吴长贵。吴耘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神情。仿佛沈萧真的骚扰过他。沈萧一看到吴耘的样子,反而什么也不在乎了。她只是觉得他们现在就像是路人,甚至连路人都不如。
他们就那样僵持着。很久很久都没有讲话。最后还是沈萧打破沉寂,问,秋艳,秋艳嫂,她好吗?
你真的想走?这是吴耘的第一句话。
您不同意?
这里,我是说公社,培养不出知识青年中真正的优秀分子,我想这一点你也明白。你怎么会甘心于只作一个区区办事员呢?
是的自从来到乡下我就没想过要离开土地。几年里尽管坎坎坷坷,但我还是成长了。说我不甘心做一个办事员,这就是要我离开的原因吗?不,我是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吴耘神情坦荡。但是你必须离开,也许……但,这就是公社的决定。
告诉我,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
我只是把公社的决定通知你。
是因为您不愿面对我,对吗?您看到我就等于是,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所以您害怕自己,尤其害怕再犯那样的错误。您是不能犯错误的,因为您有远大的未来和人生。但对我这样一个知青却可以任意差遣。我这样说并不是我不想走,我早就想离开这里了,甚至在那个夜晚之前……
沈向阳,你想得太复杂了……
如果不是公社非要借调我,如果不是,我对您的爱戴与崇敬,我是不会离开汀流河村的。尽管在那里遇到过很多困难,甚至乡亲们的不理解,但是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我坚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一定能改变那一切。我热爱那里土地,也亲近那里的村民……
所以,开始一条新的路,未必不是一种前途。
那么,请原谅我对您的不恭敬。那些气话。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敬慕您。在您身边工作的这段日子里,我学到了很多,也让我觉得非常愉快……
沈萧的眼眶里酸酸的,嗓子眼儿也好像被阻噎。但是她不想让吴耘看到她的脆弱,更不想被吴耘误解为她在留恋。于是她立刻转身,甚至都没说一句告别的话。她强忍着眼泪走出吴耘的办公室。她没有听到身后有任何挽留的话,哪怕温情一点的告别。于是她知道这里的一切结束了。她和吴耘都不想挽回也不可能挽回了。
她今后也不愿再回首这段往事。她是个喜欢诸事万物都向前看的人。她既不愿将自己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亦不愿沉湎于往昔的辉煌里。她觉得过去的就全都过去了,她甚至不屑于向往事索取经验和教训。她觉得她的人生中只有一种信念是最坚定的,那就是不停地向前看,向前走。
沈萧这样想着走出吴耘的办公室。竟骤然的一种解脱感让她周身轻松。刚刚还在强忍眼泪,此刻却仿佛凉水般清澈了下来。她于是抹掉脸颊上遗存的眼泪。她知道自己再不会因公社的这段不公平的经历而流泪了。被掀过去的一章,也是一种成长。她甚至不再惧怕吴长贵投过来的那轻蔑的目光。
沈萧回到办公室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她非常愉快的而不是凄苦地做着这一切。她甚至已经开始怀念汀流河村永隆的那个家了。她这才想到应该给永隆打个电话,却一出门就看到了永隆和他的那驾牛车。沈萧惊诧地看着永隆。你怎么在这儿?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永隆说昨晚吴主任就打过电话了。沈萧的眼睛里又是一阵酸楚,不过这已是为永隆的了,那发自内心的深深感动。
也许是这一次她真的走了,也许是他们觉得她确实很无辜,总之吴长贵和“眼镜”跑前跑后地为沈萧搬着行李,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女知青从此在他们的眼前消失。;
沈萧说她不能她必须要等到那个晚上。
沈萧看着永隆那么朴实的目光。她觉得那目光完全可以让她忘掉卫城,忘掉她曾经在城市里生活过的那些岁月。她觉得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乡下人。彻头彻尾的,那一种。她对未来的生活已不再存任何的奢念。她知道从此汀流河村就是她永远的家了。
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永隆想要证明的是什么。她记得永隆把她带回汀流河村的时候,村里人投来的是怎样的目光。他们弄不清这个沈向阳到底是怎么了。一会儿大红大紫,一会儿又流水落花。于是乡亲们不知道被永隆捡回来的这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尤其对从来平静的汀流河村来说是灾难呢?还是从此鸿运高悬?
是啊,人,怎么可以在原地转圈呢?而沈萧又是一个那么执着地向前走向前看的女人。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汀流河村,这个她曾经倒下又曾经爬起的地方。在这里,她还能拥有怎样的未来呢?
永隆一如既往地坚守着原先的规则,将他和沈萧的生活分作白天和晚上两个部分。夜晚永隆继续住在生产队的牲口棚,而白天则活动在他和沈萧的这个家中。白天的生活中他们亲人般相互照应,于是便不着痕迹地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了兄妹。而到了晚上他们各自在自己的黑夜中空守寂寞,盼望着明早又能像亲人一般地手足情深。
就这样沈萧一直占据着永隆的家,她也曾几次提出过想要搬出去。但永隆坚持这里也是沈萧的家,说家里有了沈萧才是家,否则坛坛罐罐地又有什么意义。永隆这样说的时候,沈萧觉得他有点痴迷。尤其这次沈萧回来,永隆对她就更是殷勤。所有家中的活计,几乎全都被永隆不由分说地包下来。于是出出进进,沈萧觉得越来越离不开永隆,尤其是每当永隆晚上离开的时候,她就更是有了种莫名的缠mian。
前前后后阔大的院子,晚上却只住着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慢慢地沈萧开始注意永隆。他尽管少言寡语,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沉闷,但他健壮的身体上却充满了力量。这是沈萧第一次把永隆当作一个男人来看,于是在永隆身上发现了很多她过去不曾留意的地方。譬如他高高的个子,发达的肌肉;譬如他黑黑的脸膛,坚挺的鼻梁。譬如他看似木讷,却无微不至;譬如,他每天都会把柴禾放在灶台边沈萧伸手可及的地方。譬如,他每天临走前都会把沈萧的暖水瓶灌满。而这些都是沈萧不曾在意甚或视而不见的。总之在永隆不着痕迹的照料下,沈萧觉出了生活中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温暖。
伴随着沈萧每天的日出而作,慢慢地便也改变了自己原先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那时候正好赶上炎热的麦收。在金黄的麦田中,沈萧埋头苦干,汗流浃背。不仅麦子割得快,背麦秸捆的时候也总是拣那些最大的。这样干着的时候她总会想起二根的话,那是当初她和麦穗第一次下地时二根就说过的。用不着惜力气,用力气才会长力气。沈萧记得麦穗听过后还偷偷地笑,说那不就成了大力神啦?但从此该用力气的时候沈萧就再没有保留过。她总是把力气用到极致,并童话般期冀着明天能获得更大的力气。
总之沈萧用自己的劳动赢回了人们对她的好感。因为单单从劳动态度以及她对村民的热心上,人们看不出她有什么恶意,更不会参透她从这辛勤的付出中,所滋生的那一份不屈不挠的野心。于是不知不觉地,村上的很多人家重新对她敞开了大门。她不再是那个危险的人物也不再是汀流河村的祸害精。麦收时节几乎每晚,都会有人把沈萧请到家中。他们说,毕竟人家一个城里姑娘来咱们地里干活儿不容易,而且总是挑最脏最累的,人家凭什么?所以人家来了,就是客。汀流河村是怎么待客的?就是坐在炕头上吃顿饱饭。有时候也会捎带上永隆,但永隆大多会借故推辞。不过即或永隆不陪沈萧,也会在傍黑的时候,到沈萧吃饭的那个人家去接她。
这样便有了沈萧和永隆的另一种相处的方式。他们平时在家,出出进进,甚至在一个炕桌上吃饭,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永隆接沈萧回家的路上,有时候要穿过好几片田地。一路上尽管说不上几句话,但他们就是那样在乡村的土路上或者杂草丛生的田埂上慢慢地走着。每每看到天尽头那苍茫的日落,沈萧就会无尽感慨。说那是怎样的辉煌壮丽,又怎样是她平生最喜欢的景象。这时候永隆往往会停住脚步,陪着她看那夕阳怎样缓缓落下平原。那一刻沈萧心里充满诗意,那是来自卫城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而永隆一出生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因此对大自然的景象早就淡然处之。但为着沈萧,永隆竟然也慢慢地开始关心身边的景物,他也才知道身边有了一个女人是怎样的美好,而看过千遍万遍的那些景色,也因为身边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不同了起来。后来永隆还悟出,其实变得美的并不是景色本身,而是景色中有了新的东西。然后原本清冷的那个部分,也陡然地温暖了起来。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有了沈萧,正在慢慢融进乡村景象的城里姑娘。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二根嫂请客。二根嫂专门跑到田里来请沈萧,要她晚上一定来,也要带上永隆一块来。但永隆还是婉言谢绝,说有个母牛要生犊了。害得二根嫂一直追到牲口棚,才总算把永隆也叫了来。
收工后沈萧认真地洗了澡。想着已经很久没去过二根嫂家了。自然也不免想起麦穗和永青。不知道这一对生死鸳鸯在冥冥中是否还相爱。那晚沈萧不知道为什么选了一件粉色的布衫,还莫名其妙地精心梳理了自己的头发。她或者只是觉得二根嫂是个五彩缤纷的女人,所以上二根嫂家也要格外郑重。直到出门时沈萧才知道永隆也会去。你不是不去吗?永隆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晚上二根嫂家没有了出出进进的“小叔子”,倒是有两辆自行车整齐地摆放在院子里,不知道二根嫂家来了什么客。永隆一看到便转身往外走,被沈萧一把拉住,并高声喊着二根嫂,永隆他要走……
那咋行哪,二根嫂风风火火地跑出来,满头汗水,却一脸喜兴。她抓住永隆就死命地往屋里推,傻小子,跑什么?你二哥他们等你哪。沈萧也跟着二根嫂进屋,问,来客啦?那我帮帮你。
哪用你呀?都好了。快进去吧。
沈萧掀开门帘。在油灯下。二根和永隆。还有?那个背影?沈萧顿时紧张起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一个女人的脸闪出阴影。对着她。笑。
秋艳嫂?沈萧几乎惊叫起来。秋艳嫂你怎么来啦?沈萧兴奋地拉住秋艳的手。
就不兴我们想你呀?就是来看你的。秋艳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萧。
二根说,吴主任到咱村检查麦收工作来了。
沈萧这才看到吴耘。然后低下头,问了好。
什么检查工作,二根哪,吴耘说,不是说好了串亲戚吗?
二根嫂掀开门帘走进来,可不是,我们就等着这天了。
然后大家一一落座。秋艳和二根嫂分别坐在炕桌两边的炕沿上,秋艳的身后是沈萧,然后是里面的吴耘。吴耘的身边是二根,这样二根和二根嫂就把永隆夹在中间了。二根嫂说这是她特意安排的。永隆是我们汀流河村的人,向阳就算你们公社的吧。
我怎么不是汀流河村的?二根嫂你……
你就算是公社的,对不对呀吴主任?
秋艳说,那当然了,我和向阳就是姐妹。
沈萧突然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本来这个意想不到的聚会就已经让她措手不及,还要面对那个她本不想再见到的吴耘。是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忘记那个晚上。也忘不掉在那个黑暗的瞬间发生了什么。是的那个夜晚的阴影犹在,就如同她曾对吴耘说过的那样,她看到吴耘就等于是,看到了黑暗中的那个被紧紧拥抱的她自己。
是的她不能面对吴耘,更不能面对秋艳嫂。她觉得自己被夹在吴耘和秋艳嫂中间简直是受罪。秋艳嫂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照料她,不停地给她夹菜,问寒问暖,她难道就不怀疑沈萧为什么突然不再去她家吃饭了?又突然地,被送回了汀流河村?
沈萧不停地和对面的二根嫂说着什么。因为她觉得她既不能面对身边的吴耘,也不能面对另一边的秋艳。她觉得单单是坐在他们中间就已经让她很紧张了。那种难言的尴尬。她想如果没有吴耘夫妇,二根嫂家的聚会一定会快乐,并且轻松。
尽管二根嫂的炕桌很大,但六个人盘腿坐在旁边还是很挤,稍不留神就会碰到对方的腿。有时候坐得累了,想换个姿势,自然也会影响到身边的人。尤其吴耘身边的沈萧就更是小心翼翼,唯恐动转时碰到吴耘的身体。所以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她始终不曾挪动过身体,更没有扭过头去看吴耘。幸好他们是并排的,就免去了所有可能直射过来的目光。
三个男人开始喝酒。二根嫂也大里大气地和男人们凑热闹。其间吴耘也曾问到沈萧的近况,完全是一个领导在关心他的下属。问她是否还能适应田间的劳动?有没有时间读书记笔记?日常的生活中有没有困难?甚至回去上大学的麦穗有没有消息?沈萧只是低着头一一作答。是,或者不是。沈萧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炕桌前虽然拥挤但气氛却热烈而融洽。尤其酒过三巡之后,便不再有公社主任生产队长乃至民兵队长之分了。他们只是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或者汀流河畔的三个农民。他们所谈论的也大都是土地上的事,春种秋收,农副牧林,乃至自留地上的四季时蔬。
二根嫂依然是一把应酬的好手。她尽管不能像跟小叔子们一起时那样光着上身,满嘴荤话,但却依然释放出了那种活跃气氛的巨大能量。她先是主动向公社主任敬酒,紧接着又和永隆干杯,当然也不会忘记捎带上醉眼迷离的二根。而后便快人快语,开始夸奖起已经酒酣耳热的永隆,说,我们永隆是村上最老实的孩子,甚至很少来你二嫂家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二根嫂,永隆的脸红红的,我不是……
谁都知道,永隆你是村里的大好人。多少年帮助三大爷照看队里的牲口,半夜起来喂草的都是永隆。可永隆就是一个工分也不要,你二哥说过,全村也没有你这么傻的。咱们永隆还照顾那些知识青年。什么接呀送呀,光火车站就不知道跑过多少回了。不单单要提供自家的房子给知青住,还要伺候这些城里来的大小姐,哦,向阳你可别在意,我是说我们永隆不容易。家里地里,全要他操心,还得勒紧腰带省出细粮给你们。哦,咱们永隆还一年四季地给永青家二老挑水劈柴,一天没拉下过……
二根嫂说到这里不禁红了眼圈,大概也是酒喝得多了。她说永青这孩子不该死啊,走了的那个城里的丫头明明说她是自愿的。她说她宁可和永青结婚,宁可……可偏偏县里的公安局就抓走了他。那个不听话的臭小子就犯在了永隆手里。他们是没出五服的哥们兄弟呀,谁叫你们让咱永隆当民兵队长呢。永隆就念了那个大批判稿,乡亲们都知道那不是永隆的意思,永青也知道那不是他哥的错,他哥怎么能把他往枪口上送呢?他吴主任哪……
二根夺下二根嫂的酒杯,行啦行啦,陈芝麻烂谷子的,你说这些干什么?
二根嫂又是一杯酒下肚,我妇道人家这样说说也不怕得罪谁。村上人乡里乡亲地住着,谁还管什么地主富农呀。永青家不错是戴着富农的帽子,可您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土改后就已经穷得叮当响,跟咱这些贫下中农没啥两样了……
二根再度抻了抻二根嫂的袖口,二根嫂却毫不理会。我是说永隆自永青走了那天,就没停过给永青家的水缸里挑水。这永青走了也快两年多了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乘以二,咱永隆一天也没停止过……
二根嫂擦着自己的眼泪,秋艳给二根嫂斟满了酒。
二根说,哭啥呢?不说了。
咋不说呢,我这是夸咱永隆呢。是说,谁要是不想嫁给咱们永隆,谁就是天下最傻的姑娘,你说呢,他秋艳嫂?
吴耘端起酒杯,永隆,来,干了。好小伙子,不错,然后由衷地拍了拍永隆的后背。
永隆一饮而尽,却还是弄不懂自己怎么就成了话题的中心。他端着酒杯,不停地敬酒,然后自己灌进去,直到双眼迷离恍惚。
沈萧好像明白了什么。但还是觉得自己第一次这么动感情。二根嫂流泪的时候她也在抹眼睛。其实二根嫂说的那些她全知道,有一些甚至是亲身经历的。但永隆的那些好对沈萧来说却一直如过眼云烟,从来就没有真正往心里去过。今天二根嫂说出来她才恍然觉出了永隆的好,觉出自己没能把永隆的好记在心上实在不应该。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夺过永隆的酒杯,哥,别喝了。要不,我替你……
接下来秋艳便顺着二根嫂的话题,又说起她是怎样怎样地喜欢沈萧。说沈萧是全公社知青中最出色的,也是吴耘最得力的帮手。沈萧不仅才华横溢,能力超群,还有着坚忍不拔的毅力,想要做就没有做不好的。可人家明明是城里的姑娘,从小娇生惯养,又见过世面,怎么就非得和咱们干一样的粗活儿,吃大苦受大累呢?
沈萧拉住了秋艳嫂的手,说我们本来就是接受再教育的,不过是学会自食其力罢了。
既然我们永隆和你们向阳都是好青年,二根嫂对着永隆和沈萧,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酒杯,二嫂跟你俩干一杯。一饮而尽之后二根嫂又指挥着,你俩,跟吴主任干,他可是咱们的大领导;再跟秋艳嫂干,她是主任娘子,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还有你二根哥,我知道他对你俩最心重。这最后的一杯呢,就是你们两个干了。
沈萧已经迷迷糊糊,甚至看不清眼前晃动的是谁的脸。但她还是干下了二根嫂让她干的那杯酒,然后就恍恍惚惚地听到二根嫂说,既然你俩住在一个院里,听二嫂的,干脆就一家人吧。
二根嫂,沈萧迷迷糊糊地说,我们就是一家人啊。我知道永隆他……不,我哥他……我知道我哥对我好。
什么哥呀妹的,二根嫂好像一点也没醉,不许你们这么叫了。
二……二根嫂你听我说,永隆他就是我哥。有个哥哥多好啊,就……就像麦穗,有北上,就……就没有人敢欺负她了,我说的没错吧,二根嫂?沈萧觉得自己还没有神志不清。
可二根嫂却说你醉了。把事办了,他会更加对你好。
秋艳嫂,什么……把事办了?二根嫂你……你在说什么呢?
秋艳把沈萧搂在怀中,二根嫂的意思就是你和永隆,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白头到老是什么意思?沈萧已经不清醒了。那么,她第一次转过身看着身边的吴耘,吴主任呢?吴主任他……他也同……同意吗?
吴耘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站起来出去方便。
秋艳嫂,这是不是就是说,公社领导不……不同意。那……那二根哥呢?你也是我们的领……导啊?你同意吗?
二根说,我和你二嫂是永隆的介绍人,秋艳嫂呢,和吴主任是你的介绍人。
介绍谁呀?大家不是都……都认识吗?
吴耘回到饭桌前,和二根低声说着什么。尽管沈萧已目光凝滞,但她还是把凝滞的目光转向了吴耘。这是这个晚上沈萧第二次看吴耘。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但就是看了,仿佛在向他求助。是啊,您听到了吗?吴主任,我的两个嫂子说的,行……吗?
吴耘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沈萧的后背。
就……就是说,您也同意?可是,那……那我哥……我哥永隆呢?他……他怎么想?
我……永隆的脸已经红得像红布。他张着嘴,可就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哥,既然他们都说了。
不,我要说。永隆先是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然后跪在炕上对着沈萧大声说,向阳,你好。你漂亮。我喜欢。我……我就是怕我一个乡下人,配不上你这个城里来的……;
怎么说反了呢?沈萧伸出手去捂住了对面永隆的嘴。说反了说反了,和你们这些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比起来,我们这些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城里人才配不上你们呢。我的脑子没有乱吧?您说呢,吴主任?在城里我们闹革命,打砸抢,城里的多少阶级敌人都被我们弄死啦?后来我们就成天晃来晃去,长着两只手却只能呆在城里吃闲饭。如果不是领袖一声号令,让我们来农村广阔的天地接受你们的再教育,我们这些人就成了废人了。所以怎么是你们配不上我们呢?是我们这些只知道游手好闲的知青配不上你们,对吧,吴主任?
这时候吴耘才开始讲话。好像很激动很感慨万端的样子。他说我认为沈向阳同志说得好。当然恋爱是自由的。但只要大家目标一致,志同道合,就一定能够走到一起,建立起一个革命的并且美满的家庭来。这种结合将为我们公社的知青开辟出一条新的结合的道路,也更加有利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不断发展。这样的结合甚至超越了以往的那些所谓“同吃同住同劳动”,那只是表面性的,不够深入的。知识青年怎样才能在农村更深地扎下根来?只有和贫下中农有了真正的感情才可能留下来。你爱了一个人,全身心地爱着,那么你又怎么舍得离开他呢?这就是你们的现实。如果还能生儿育女,就更是和我们农民建立了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那将是永远不能分割的……
吴耘激动地站了起来。
那个夜晚真是月光如水啊。
是二根嫂和永隆把沈萧送回家的。沈萧一直靠在永隆的身上。她零乱的脚步磕磕绊绊。但沈萧记得离开二根嫂家时,她是怎样紧紧地抓住秋艳嫂的手。她不停地问着,秋艳嫂,秋艳嫂,我还能见到你吗?秋艳嫂,我想你,可是这么久,怎么就见不到你了呢?
沈萧的这些话也许真是对秋艳说的,但也有可能是在对吴耘旁敲侧击,因为吴耘就是这么感觉的。那一刻他内心的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尽管他刚刚发表了那么激动人心的关于革命婚姻的宣言。他看着走进月色中的沈萧,也看着与她紧紧相伴的永隆。尽管他们走在路上摇摇晃晃,但他们确实是在相互扶助着。吴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了这么久,直到他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他转身的时候才发现秋艳就在身边。好像被吓了一跳,你?你怎么在这儿?但他立刻觉出了自己的不自然,又说,你看,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不觉得他们很般配吗?
但,我还是担心。
为向阳?
谁知道上山下乡能持续到几时?一旦向阳走了,我是说永隆怎么办?到时候也许连我们也要后悔,当初不该撮合这段没有把握的婚姻。
等有了孩子,向阳也许就不会走了。
如果有了孩子,沈向阳还是走了呢?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那是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是永远也不会割断的。
那是唱高调,你还听不出来?
我不懂那些。秋艳转身回了房间。
在月色中。沈萧不肯走进自己的家。她拉着永隆和她看月亮,又说二根嫂你就回去吧,有哥陪我就行了。什么哥呀哥的,刚才不是说得很明白了么?人家公社主任都出来做媒了,你们两个咋就不能争争气?我就是想要看看这月亮,二根嫂你不觉得咱汀流河村的月亮很美吗?还有慢慢飘过的云彩。哥,我现在想家,想外婆了。二根嫂,替我跟二根哥请个假,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外婆了。我就当作生命中没有外婆这个人,但是有啊,就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这汀流河村谁也不知道,包括永隆,还有你二根嫂。那么好听的钢琴曲。知道什么是钢琴吗?外婆的手指就像魔棒,那么修长的,却又那么充满力量。然后美妙的旋律就流了出来。从她指尖的缝隙中。麦穗知道,但是她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我的外婆。我想她。想回家……
说什么哪?姑娘,二根嫂领着沈萧往院里走。这就是你家,快回去睡吧。你,永隆,你也走。回牲口棚去。
不不,哥不走。哥有他的房间,为什么走?
哎呀你这个小祖宗啊,快躺下吧。
二根嫂一直把沈萧送到炕上。然后就带着永隆离开了。二根嫂说她得快回去了,还得安排人家吴主任公母俩呢。二根嫂离开时千叮咛万嘱咐,永隆啊,快走,听到了吗?都喝多了。可不在这一会儿。你得听二嫂的话,别像那个永青……
尽管永隆已酩酊大醉,却还是想到了谁来替沈萧拴上大门呢。他是民兵队长他知道,不是说农村就没有流氓了,尤其那些总是盯着女知青的坏小子。所以不拴上门是不行的,再说他还担心沈萧会难受呢?她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永隆知道酒喝多了是什么样,那翻江倒海的滋味他怕沈萧受不了。于是永隆没听二嫂的,而是借着酒劲勇敢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当然不会犯永青那样的错,他只是太想保护这个孤单的女子了。他趔趔趄趄地往里走。一道一道地拴好了所有的门。这样这个院子就安全了,也就只剩下他和沈萧两个人了。然后永隆点上了灯。轻轻推开了东屋的门。他想告诉沈萧不用怕,他就在西屋,随时都可以招呼他。
这时候沈萧正爬起来,脸白白的,显然非常不好受。她可能想吐,想找个脸盆,但站起来又觉得天旋地转。幸好永隆及时赶来,把脸盆接到了沈萧的面前。沈萧本来还想撑着,她不想让永隆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但是紧接着就吐了出来,吐得翻江倒海,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倒出来。就那样她抓住永隆不停地呕吐。她说她要是不抓住永隆,就不知道要晕到哪儿去了。
在经过了几次这样的呕吐之后,沈萧终于稳当了下来。她无力地靠在永隆的身上,问他,我是不是要死了?永隆说明天肯定就好了。怎么这么难受呢?酒不是个好东西,今后不要再喝了。有你在身边真好啊。哥你今晚就别走了,就守着我……
沈萧说着就睡着了。永隆如约守在她身边。他只是坐着。在炕沿上。
沈萧睡着之后的辗转反侧。被她撕开的自己的领口。那件粉色的衬衫在油灯下闪烁出一种奇异的光,永隆觉得那光亮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被撕开的领口下那雪白的肌肤。翻身时偶尔会露出的那美丽的乳房。在村里,永隆尽管早就见识过二根嫂那样已婚女人的乳房,但是却从没看到过年轻姑娘的,尤其沈萧这样的城里姑娘。是的那些可以随意裸露的乳房已经没有了诱惑力,但是沈萧的这种就不同了。那青春的,饱满的,温柔而细腻的,美丽如花一般的,永隆已穷尽了他的词汇。是的,永隆从未见到过的,而,又是沈萧自己在无意识中为他展现的……
沉睡中的沈萧好像依旧清醒。她甚至下意识地让自己凑近永隆。黑暗中她好像知道永隆在哪儿,于是她伸出手就抓住了永隆那强有力的大手。她让永隆的大手紧贴在她的脸上。她只是下意识的,并呓语般地请求着永隆你不要走。在这个第一次醉酒的晚上她要永隆陪着她。彻夜。是的,彻夜。在沈萧身边,永隆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女性的温柔。不,不单单是温柔,简直是一种赠与。她在似清醒似不清醒的状态下请求永隆的拥抱。她说,抱抱我,永隆就抱了。然后她又把永隆的大手从脸上挪到她的身体上。她说,抚mo我。还说小时候生病外婆就是这样抚mo的,于是永隆就抚mo。尔后她睁开迷离的眼睛看着永隆。梦幻一般的,那目光,还有声音,她问永隆,想吗?如果想,什么都可以,拿去,只要是真心的……
但永隆最终的什么也没要。他想要的,是那个女人清醒的赠与而不是,自己的乘虚而入。永隆不愿意看到明早清醒之后沈萧自己的悔恨。于是他咬紧牙关抵御住了,那个被酒精麻醉得失去了防范能力的女人。永隆只是坐在迷乱的沈萧的身边。任凭着烈火干柴在他们两个人的体内疯狂燃烧。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月光下那个美丽的沈萧。他看着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沉沉地昏睡过去。他知道她此刻依旧非常难受。她的干渴的柔软嘴唇,以及酒精下难以自抑的激情与迷乱。后来他掩上了沈萧的衬衫。他再也看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然后他离开。在沈萧终于的沉睡中。
永隆离开家的时候已是清晨。一望无际的田野被一种粉色的霞光所笼罩。永隆本能地知道那是一种极美的景象,那一刻他真希望沈萧也能看到这粉色霞光。是的就是因为和沈萧在一起,永隆慢慢地学会了欣赏大自然。那是身在其中的一种新的发现的能力,那四季的美景,全都是沈萧赐予的。在这清新的沈萧的美景中,永隆为自己终于抵御了身体内那强大的yu望而感到由衷的快慰。他想这或者就是他强于永青的地方,他没有成了那个罪人。他不管日后沈萧会不会同意嫁给他,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沈萧,他都不后悔这个充满了yu望的而又决不yu望的晚上。
沈萧不再有丝毫犹豫。她当然也想到过今后可能会有回城的那一天,像麦穗那样,就走了,只留下对汀流河村的几多离索。但伟大领袖为什么还要号召他们扎下根来?那一定不是随便说说,而是要真的和贫下中农同呼吸共命运的。所以自从来到汀流河村,她就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走。她是打算扎下根来才信誓旦旦的。她不想违背自己的誓言,也不想让伟大领袖的设想变成一团美丽的空想。
既然如此,沈萧也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决定自己的人了。关于永隆,她便是前思后想,在心里反复捉摸掂量之后,才最终做出那个决定的。她所以为此而颇费踌躇,是因为她想在爱与不爱之间做一个判断。她不知道自己对永隆的情感是不是就是爱。如果不是,那么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在一起呢?她于是拿来那些曾跟她有过情感纠葛的男人做比较。她不是没有经历过感情的女人。她爱过,也曾有过那种刻骨铭心的初恋。尽管北上已经伤透了她的心,但只要想到那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心里还是会翻出很多温暖的涟漪。她不会忘记北上离家前的那个疯狂的吻。她不知这样的吻还印在过谁的唇上,但对她来说就仿佛已经许了终身。她所以在心里一直默默盟誓,一定要照顾好麦穗,就因为麦穗是北上的亲人。尽管她对麦穗的奉献已经被北上视若粪土,但她还是无悔无怨,因为她觉得为了爱的承诺是必须遵守的,无论她是否已经失去了北上。
尔后她或者还有过对公社主任吴耘的敬爱。她觉得敬爱也是一种爱,甚至更高尚。其间没有一己的所图,zhan有的欲念,只是一往情深地敬重着,只是希冀着,每天就这样在他的身边,为他工作。或者这也可以看作是精神层面的一种相互吸引,甚至相互诱惑。而她对吴耘的这种敬爱,就是以拼命工作来表现的,那夜以继日,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那么不顾自我的马不停蹄的,简直就是以一种自我牺牲的方式,在炫耀自己的那一份无以复加的崇敬。她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吴耘身边。她只求想他所想急他所急哪怕为他赴汤蹈火。她觉得在他们之间甚至没有那种性别的界限。她既不想做他的老婆也不想做他的情人。所以在迷恋着吴耘的同时她才能也深深地为秋艳嫂所吸引。一度她也曾期望自己能和吴耘成为一个人,而这种“一个人”的重叠或者叫媾和的,并不是指他们的身体,而是他们的灵魂。不是灵肉相依,而只是心心相印。但是为什么在二根嫂家的晚上她却又不敢正视吴耘呢?不敢看他的眼睛,甚至不敢听他的声音,为什么?黑暗中的那个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期望着身体的亲近也能算敬爱吗?
所以沈萧难以定夺。她经历过爱,却又不知道那是不是所谓的真爱。只是在北上和吴耘身边所经历的那种感觉并没有发生在永隆身上。或者,她不爱永隆?他们只是兄妹那样地相互交往着,彼此关心着,甚至不曾有过一丝的想要逾越雷池的愿望。
当然在沈萧的心目中,永隆无疑是个好人,甚至是可以托付终身的那种人。但倘若他们之间没有爱,又怎么能水*融地走到一起?但永隆这个好人就这样活生生地摆在了她面前,而那些她曾经爱过或敬重过的男人却全都残忍地与她擦肩而过。要她怎样选择?或者,如果更换一种思考的方式呢?如果把她像榫子一样永远地楔进汀流河村这个亘古不变的现实中,那么永隆,难道还不能成为她应该选择的最好的对象吗?
是的,用什么来证明你将永远地扎根农村?是的,你可以信誓旦旦但却空口无凭。麦穗不是也曾这样保证过吗?她甚至以自己的生育来证明她是怎样地不再会离开永青。但是当永青走了,那誓言便立刻轰然倒塌。麦穗所承诺的或者只是爱情,而不是与村庄的生死与共。是的麦穗最终还是离开了这片汀流河岸的土地,永远地远走高飞了。汀流河对她来说只是生命中的一个既闪光又污秽的点,而她略施小计就能把这个闪亮的污点一笔勾销,从此珠圆玉润。那么,还有什么才能让人们相信你的海枯石烂呢?是的,还有什么比活生生地成为贫下中农的媳妇更有说服力呢?
好了,在前思后想左右琢磨之后沈萧终于说服了自己。她觉得自己不仅要向前走向前看,还要成为这个时代真正意义上的移风易俗的先锋。她不甘于只作一缕漂浮于农村大地上的知青的游丝,而要成为真正的贫下中农的一员。她猜想,或许只有和贫下中农的身体的结合,才是最纯粹最彻底的一种结合的方式呢?于是沈萧不再犹豫。她认定了目标就不会彷徨。她要伸出双臂,饱含深情地去拥抱这样一种结合的方式。她坚信她做出的这个选择和她的理想是浑然一体的。
当永隆得知了沈萧的这个决定,那种惊愕的而至惊喜的甚而羞涩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来回交替着。结婚?而且是和这个这么漂亮的城里姑娘?那是永隆从来不敢想的,哪怕有公社主任和生产队长的联袂做媒。只有永隆自己知道,能把这个女神一般的女孩娶进门到底有多不容易。他知道她的心有多高,也知道她的能耐有多大。他不管那些村里的公社里的人们在怎样议论着沈萧,也不管他们把沈萧比作是怎样的洪水猛兽,但他就是深深地爱着她,倾尽全力地保护她,哪怕一辈子就只作她的哥哥。尔后的那些天永隆甚至不敢回家,更不敢在吃饭的时候抬起头来看沈萧。他只是觉得那以后自己的身子就燃烧了起来。那么火辣辣的,热腾腾的,好像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向外喷着火。于是他多少次赶着那头黄牛去汀流河畔,在水边摇荡的芦苇丛中高声喊叫,放声大笑,甚至唱着恍腔走板的歌。他想或者惟有这种方式才能发泄他心中的那份欢乐。就如同喜从天降,你要掐疼了自己,才知道这原来不是梦。
结婚的仪式简单而朴素。只是永隆用牛车把沈萧带到乡里。登记。尔后去供销社买了糖果,分发给各家各户。就完了。尽管“破四旧”已经横扫了农村的封建礼仪,但村里人还是埋怨永隆没有摆上七桌八桌,让婚礼风风光光的。;
其实在婚礼的问题上,沈萧和永隆也曾有过分歧。永隆是村上的人,所以还是希望按村里的传统样式。就算是不放鞭炮不唱大戏,至少也要杀一头猪,请乡亲们过来喝个喜酒,热闹热闹,但却被沈萧语重心长地一一否决。说咱们汀流河村真成了桃花源啦?全国山河早就一片红了,唯有这里还保持着那么多的封建残余。知道那些革命者是怎么结合的吗?就是两个相爱的人搬到一起,就算结婚了。我们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农民,千万不能被那些落后的封建习俗牵着走,你说呢,永隆?
永隆无奈的眼神。仿佛被当头一棒。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家族长辈的那些话,说不喝酒不杀猪就等于没结婚。
怎么会没有结婚呢?结婚证是什么?我们可以把结婚证镶在镜框里给他们看,然后送糖果给他们吃。
可他们说,不办就是心不诚,就不会有孩子,也不会……
你呀,还是民兵队长呢。别管他们说什么。结婚是我们自己的事。恋爱自由,婚礼的方式应该也是自由的。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从*的前沿阵地来,我知道上面提倡的是什么。如果我们违背了领袖的教诲,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批判。革命的烈火不会永远烧不到农村的……
于是永隆只能作罢,而村里的议论也如蝗虫般飞扬起来。什么没有酒席的婚姻不到头啊;什么草率了事就只能草率收场啊;什么那个城里来的狐狸精根本就是糊弄人啊;什么永隆迟早要吃大亏呀。
其间二根夫妇也曾代表村民们找沈萧通融,但紧接着二根就接到了吴耘从公社打来的电话,传达上面关于“破四旧,立四新”的最新指示。尽管沈萧知道那早已不是最新指示了,但还是对村民们产生了震慑的作用。于是一时间甚嚣尘上的有关婚礼的流言被打压了下去,人们也再不敢当着永隆的面糟蹋沈萧了。吴耘在电话中最后说,连各地庙宇的和尚都已经蓄发还俗,我们为什么还要因循守旧,被那些封建落后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拖着走呢?所以,不要再难为新农村的新一代了。
不久,永隆悄无声息地把牲口棚的行李搬回了自己的家。也就是搬到了沈萧的那个土炕上。他们就这样结了婚。
沈萧是通过和永隆的肌肤之亲,才真正认识了这个乡下男人的。也是通过土炕上那些激情如火的夜晚,才真正爱上了这个亲人一般的永隆。她觉得她和永隆的炕上的好,是任何感情都不能媲美的。沈萧所以把永隆想象得那么好,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过这方面的体验。后来沈萧渐渐明白这也是一种爱。是由身体本身发出来的一种强烈的yu望。这yu望也是坚定的深邃的不可替代难舍难分的。对沈萧来说甚至也是充满了创造力的。
那个必然的时刻在午夜间到来。永隆和沈萧各自坐在炕的两头。他们都低着头,不敢抬起眼睛看对方。他们也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会是什么,明明他们已经是夫妻。然后永隆吹熄了炕沿上的油灯。他大概觉得黑暗中才能做那些事。但沈萧却又把油灯点亮。就这样,明明灭灭,数次。说不出来的。此刻,到底该做什么,并且,怎样做。
结婚的意义是什么?从此并排躺在炕头上?从此,生儿育女?但儿女从何而来,却没有人教过他们。却对他们嬉笑着说,想去的那个地方,就在那里。后来他们睡下,依然在炕的两端。却蓦然地变得不熟悉了。是啊那么陌生的,一对夫妻。缓缓地,沈萧尝试着伸出她的手臂。抓住永隆的手臂。又放开。坐起来。说不困。又说明早要耪地。点灯。跳跃的火苗。说点什么。靠着背后的暖墙。终于说了,我冷。蓦然想到的,却是北上。想哭。什么混账的男人。在跳跃的火苗中,问自己,从此这就是我的家啦?没有回答。但就是。沈萧知道,永隆之于她意味了什么。那么,在跳跃的灯捻中,是蓝色。那么明媚的,宛若流云。于是沈萧欣然。她扬起手臂,就脱下了背心,那最后的遮掩。然后,让赤裸着的爱,赤裸。
永隆终于过来。凭着男人的本能。想去的那个地方。不用引路。然后突进。没有温存。在那一刻。只是饥渴。还有必须完成的意志。他还不懂得,温柔。只一意孤行着,动物的凶猛。他也曾轻轻抚mo,却发现那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他只是挤压着,那柔情似水的身体。所有的部位都那么吸引他。但沈萧并没有诱惑。他们只是做着。依着原始的本能。他或者用力过猛,是为了证明什么?然后终于地那样柔软丝滑。向着另一个仿佛极乐的世界。他不曾知道的。也不曾进入过。她的疼痛。也还有他的。他要她疼。要她在撕裂中喊叫。他以为那些早就失去了。但撕心裂肺的疼痛,却已经传导在了他的身体上。然后在跳跃的火苗中,他还是看到了那个被撕裂的伤口,还有伤口上正在渗出的血珠。
事毕。他开始哭。悔过的眼泪。是因为错怪。他用力是因为他以为她不会再流血。而他要她流血,也是想要挽回她在汀流河村的那个坏名声。不,什么也没有,她的那么纯净的肌肤。就凭着那不失的贞操,就能为麦穗要来那个回城的指标?就能,在全公社几百个知识青年中脱颖而出?乡下没有人会相信能有如此“不劳而获”的事情,但永隆对这一切早就忽略不计了,包括她看着北上时那么铭心刻骨伤痛欲绝的目光。是的这一切永隆全都不在乎了,他就是喜欢这个女人,就是惦记着她,就是想一生一世永远地和她在一起。他甚至想过只要沈萧在家里他就绝不结婚,他宁可过着那种没有爱也没有性的兄妹的生活,只要能守着她。
在残留的疼痛中,是幸福。还有,被终于证明了的,贞操。终于,可以直面人生了。可以,抵御那所有卑鄙的传言。于是她才可以问着永隆,哥,你真的相信那些流言?
永隆诚实地点头。
就是说,你不相信人类会有人格的操守,道德的崇高?
永隆不懂,于是木讷。
为什么娶我?是因为爱?
永隆依旧摇头。他只是悔着自己的心。那些偏见。世俗的眼光。但偏偏他还要证明。如果有爱,他还需要证明吗?
就是说,为了我,你要冲破心灵的重重迷雾?
永隆说不出来。
那么,是为了吴耘和二根哥?或者秋艳和二根嫂?
永隆点头。又摇头。最后说,是为了你。
然后是接连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当疲惫的永隆终于出现在村里街上的时候,已是一副前所未有的春风得意了。没有人敢问起永隆那个沈向阳还是不是……
但永隆欣喜的表情已经告诉了人们,他永隆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
从此永隆和沈萧出双入对,一幅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的景象。村里的长辈们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再不用忧心这对一个庄户里的孤男寡女了。从此他们名正言顺地吃在一个灶台前,睡在一条热炕上。他们不仅一道下地干活儿,就是永隆挑水磨面的时候,甚至放牛的时候,都会有沈向阳跟在身边。在农村,媳妇寸步不离地紧跟着自己的男人还是很新鲜的事。但沈萧就是这样,她已经离不开永隆了。她只想着能和永隆在一起,只想着他们能亲近。堂屋里炕头上还不够,她还要看得到永隆的分分秒秒。沈萧就是这样爱着永隆,以城里的那种很浪漫的方式。尽管这是乡下人看不习惯的,但久而久之,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永隆和沈萧确实很幸福了。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几个月过去,沈萧却没能怀上永隆的孩子。这便又成了村上议论的话题,所以无论怎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都是很难的。你怀上孩子别人会议论,譬如麦穗;你没怀上人们也不会放过你,一如沈萧。于是沈萧也不回避,而是明明白白地对村里的那些妇女说,我们采取了措施。是为了坚决响应国家提出的晚生晚育的号召。我们还年轻,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怎么能年纪轻轻就被关在房子里,一天到晚的生孩子呢?
因为没有孩子,沈萧所以能坚持下地劳动。还是因为没有孩子,沈萧也就没有像村里的年轻媳妇们那样,从此光着上身在宅院间走来走去,或者,在大庭广众之下掏出乳房给孩子喂奶。其实这也是永隆最怕的,他觉得乡下女人谁都能挺着奶子在当街上走,但唯独他的沈向阳不行。他的女人不是村里的那些媳妇,所以她的乳房也就不应该属于这里。
总之沈萧和永隆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几乎每个晚上,他们都不会错过入睡前的那缱绻柔情。他们都觉得这是生命中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时刻,于是他们从每个清晨开始,就开始盼望着从地里回来之后的,那个夜晚的掌灯时分了。有时候他们甚至来不及吃饭,不,他们干脆来不及做饭。他们就那样关上大门二门厅堂的门。就上炕。他们过去从来就不知道炕对于他们有多重要。不过有时候他们连炕都来不及上,田间休息的时候他们就突然不见了。然后茂密的玉米地里就会传来被压抑着的喘息声。
有了永隆沈萧才知道,原来肌肤之欢也会让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他们可以没有思想,无话可说,甚至相互不了解,但他们的身体却已经替代了那一切。身体和身体相交时所发出的那种yu望的本能,有时候就是思想就是语言。只不过那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那种发自身体的,于是也就产生了爱。是的只要沈萧见到永隆她就想要他。她爱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她觉得在她爱着永隆身体的时候他们之间便不再有任何的差别。她不会想到他们来自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有着不能同日而语的各自的经历和背景。他们在思想上文化上都不能交流,甚至在生活的习性上也难以沟通。但是,身体却是平等的,哪怕唯有身体。尤其当他们赤裸裸的时候,也就没有了地域的标记,甚至,文化的印记。就那么赤条条的,两个异性相吸的身体。这时的沈萧不再被精神所牵绊,她想要的只是这个强健的身体,和这个身体从田野中带回的那种阳光和庄稼的气味。她爱他的胸膛他的四肢他的肩背他的生殖器。在爱着这些的时候她无需去听永隆的声音也不会去探查永隆的心。她只是想着永隆作为一个男人是她所见过的最完美的。她觉的永隆的身体裸露的时候就像是一座青铜雕像,或者米开朗基罗的那个掷铁饼的男人,那个青春与力量的最无可辩驳的象征。她觉得那些高贵的甚至伟大的男人的身体,未必就比乡下的这个无知的永隆更令人荡气回肠。而能够将这个如此完美的永隆的身体拥入怀中,沈萧还有什么可抱憾的呢?
便这样,新婚的沈萧和永隆持续着他们灼热的激情。这是乡亲们能够从他们疲惫而亢奋的目光中看到的。在那一段幸福的时光里,沈萧觉得她的生活是如此地好。好到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恍若生活在诗情画意的梦境里。由此,沈萧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田园牧歌。很多次她和永隆牵着黄牛在汀流河岸边漫步,永隆总是会把她抱到牛背上,自己则像牧童一样吹着芦苇的叶子。总之那段新婚的蜜月一般的日子简直就像天堂。灿烂的灼热的美丽而动人的,宛若诗篇。
不久后沈萧和永隆的事迹被作为典型推广到全公社,乃至全县。其积极的意义首先在于表现了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决心和意志;其次强有力地证明了广大贫下中农对知识青年是接受的;其三则是通过知识青年与当地贫下中农的这种婚姻形式的结合,进一步缩小了城乡之间的差别。不仅知识青年被改造得越来越像农民,而且通过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润物细无声”,也把社会文明进步的种子无形地撒在了农民心中。总之沈萧和永隆的婚姻就像神话一般,很快在汀流河流域广为传颂,一时间竟然掀起了一个下乡知青和当地农民结合的小高潮。如果不是晚婚晚育的贯彻落实,这种城乡结合的婚姻不知道还要怎样蔚然成风呢。
既然沈萧的婚姻已经成为了典型,她就只能在知青办的安排下,不停地到公社的各个村落去现身说法。为此沈萧非常认真地准备了一个讲演稿,向人们讲述自己是怎样活学活用伟大领袖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的。沈萧的讲用不仅深入浅出,还有了很多浪漫的花絮。在讲演中,永隆已经不单单是她的爱人,而是成为了贫下中农的化身。所以,对永隆的爱也就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情感了。这是沈萧尽其所能的升华,却也深深地打动了人们的心。
有时候沈萧被安排到一些偏远的村子“讲用”,往往当天就不能赶回来了。于是被村路重重阻隔的沈萧和永隆,就会像热锅上的蚂蚁,各自被那长长的不眠之夜所煎熬。有时候只要沈萧一回来,无论永隆在哪儿也无论他在做什么,他都会立刻扔了手里的活计,立刻把沈萧拥在怀中,完成他们身体上那歇斯底里的思念。
沈萧觉得上山下乡所带给她的最大的好处,就是让她拥有了永隆。她曾经抱怨这里生活的苦,做人的难,但这里却也把人生的幸福给予了她。所以无论今后怎样的苦,怎样的难,但只要她的炕上有永隆,只要,每一天都能有那个长长的夜。
便是在这样的幸福中沈萧想到了麦穗。想到了当年麦穗和永青所做的,其实也就是今天她和永隆所做的。但是为什么扮演着同样的角色献演着同样的激情而结局却完全不同呢?为什么她和永隆的结合就是典范,而麦穗和永青就成为“事件”呢?为什么她和永隆在一起就能幸福,而麦穗和永青在一起,就一定要有人为此付出生命呢?慢慢地沈萧悟出其实麦穗和永青都没有错。他们只是结合得不合时宜罢了,所以他们注定只能是铺路石。他们是城乡爱情的享有者,但同时也就成为了牺牲者。于是沈萧再度想到了那个丹柯的故事。丹柯的心。他们。麦穗和永青。掏出了那颗相爱着的燃烧的心,照亮她和永隆,尔后,他们死。被踩灭的爱情。被ling辱的生命。然后,被遗忘……
不,沈萧知道,她将永远不会遗忘他们。;
被应验的,也许并不是乡村的传统习俗,而是永隆根本就不该娶这个女巫一般的女人。到头来永隆留下了什么?那个很快就衰微破败的院落?本来那么结结实实的一套正房,却因了无人居住而风雨飘摇。墙垛的低洼处也因为尽日被雨水浸泡,而慢慢地坍塌了下来,最终难以支撑的那房倒屋塌,那,不再有任何人间气息的,寂灭。
谁叫永隆娶了那个会带来厄运的妖精?或者,谁叫永隆去做了那个无谓的英雄?
人们只要一想起汀流河上那波涛汹涌的瞬间就胆战心惊。他们是怎样眼看着河水就涨了起来,几乎片刻之间,就淹没了河两岸所有的庄稼。那大水毫不留情地吞噬着所有流经的土地,甚至气势汹汹地直逼汀流河村。但那滔滔滚滚的洪水却在汀流河村的村口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接到了什么神灵的指令。那水浩浩荡荡而来,又仓仓皇皇而去。所以村里的人们一直笃信,这是汀流河村的祖宗在保佑他们。
就这样,天上之水滚滚而来,湮灭了庄稼;转而又退了下去,留下了村庄。
但是,为什么啊?偏偏是永隆?
沈萧从上堡庄讲用回来才得知噩耗。如果不是残留在河岸和田间的淤泥,她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这里曾经被洪水洗劫过。表面上的所有的安然无恙,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就仿佛永隆还会像以往那样,或者站在村口,等她,或者,在灶台前忙碌着为她接风……
是啊,为什么单单是永隆?
人们是在村头石桥下发现永隆尸体的。他就趴在那里,双手死死抱住桥墩。人们不知道涨水时永隆为什么要到桥上来,但人们却知道永隆不会水,也知道那天沈向阳就从上堡庄回来了。那是结婚后沈潇离开永隆最长的一次。前后其实仅只三天,但永隆无精打采的样子还是让人觉得他们分别的时间太久了。于是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人们总是跟永隆开玩笑,你媳妇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小子就这么没出息?
然后就到了那个傍晚。就突然地涨水了,没有任何先兆,甚至汀流河村的上空都没有云。大水从来势凶猛到最终退去,前后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但是却偏偏让永隆赶上了。于是人们自然地迁怒于沈萧,觉得就是这个狐狸精在勾魂,才致使永隆命丧石桥。
但不久后永隆的死因又有了新的版本,这就让永隆的死摆脱了众说纷纭的个人情感,在某种意义上也让沈萧获得了解脱。那是三大爷哭着对二根说的,永隆是为了去救生产队的牛。肥沃的汀流河岸一直绿草丛生,收工后永隆常常把队里的牛赶到河边吃草,傍黑后再把它们带回来。发水的那天永隆也是那么做的,哪里能想到会发大水呢?永隆是看到了漫上村口的洪水后才跑向河岸的。三大爷说他怎么拦也拦不住。三大爷还说永隆你不知道水的厉害,会要了命的,孩子,你快回来。但永隆还是不管不顾地跑进了大水……
于是在三大爷的描述中,永隆的高大形象逐渐清晰。人们才知道永隆他不是因为什么个人的事情,更不是为了到桥头去迎候沈向阳。永隆是为了抢救集体财产而英勇献身的,还能有比这样的英雄行为更感天动地的吗?永隆的这种行为无疑可以和“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迹相媲美,甚至更加可歌可泣。“草原英雄小姐妹”为了抢救公社的羊群只是冻伤了手脚,而永隆却牺牲了他年轻宝贵的生命。
然后在永隆死后七天的那个夜晚,三大爷刚刚睡下就听到了牛的哞哞的叫声。那叫声凄切低沉,就像在哭。三大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得出永隆最喜欢的那头牛的叫声。他以为那头牛早就跟着永隆去了呢。他以为是梦,是梦中永隆牵着那牛回来了。尽管恍若梦中但三大爷还是举着油灯打开了门。那头牛果然就站在牲口棚迷蒙的尽头。它低声叫着一步步向三大爷的油灯走来。那一刻三大爷不禁一阵迷糊。恍惚间他竟以为是永隆在向他走来。后来他逢人便说永隆托生了牛,在七日的那天夜里回来看他。后来他坚持认为那条牛是永隆附体,从此什么活儿都不再让它干。乡亲们都说三大爷魔怔了,但二根却听之任之,就当那头牛是永隆。
沈萧原本在发水的那天晚上回家,她归心似箭,满心里想的都是永隆。但上堡庄那天下午忽然电闪雷鸣,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下了差不多整整一夜。奇怪的是,下游几十里外的汀流河村,那天竟连一个雨滴都没有。于是那晚沈萧不得不留在上堡庄,在焦虑中等待着第二天的雨过天晴。
沈萧是满怀着欣喜和煎熬回到家的。她知道在正午的阳光下,她能在哪块地里找到永隆。那种“近乡情更迫”的急切让她不断加快脚步。是的她是把这三天三夜的思念全都聚集在了即将相见的这一刻。她想她无论在哪儿见到永隆,也无论永隆和谁在一起,她都会不顾一切地投进他怀中。
她很久很久才懂了什么叫雁过留痕。汀流河突然涨起的那场大水,在沈萧第二天回来时早就无影无踪了。只是汀流河的水流比往日湍急混浊了一些,那是你不注意就很难发现的。被河水洗过的芦苇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新,河面上的那座石桥也被冲刷得格外干净。没有任何灾难的痕迹,沈萧怎么能相信永隆就永远地没有了呢?她甚至觉得自己有必要向永隆描述上堡庄的那场可怕的暴风雨,否则同一片平原,也不隔山隔海,怎么就会有那么迥然不同的气象呢?
这个阳光的午后汀流河村一片寂静。她不明白,为什么庄稼地里没有人干活儿呢?她无法感知这里曾被昨晚的大水洗劫,也看不到庄稼下面的那些淤泥。她只是被眼前的这一片灿烂迷惑得满心感动。那种终于回家了的感觉,那种,还是汀流河村最晴朗也最壮美的慨叹。
直到推开了自家的门。
是的直到推开了自家的门,沈萧才看到院子里站满了人。她无法判断这样的场面是为了什么,更不会想到在她和永隆这个相亲相爱的家中会发生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看着院子里的那些乡亲。她认识他们,知道其中的一些是永隆的亲戚。她尽管不相信在这个院子里会发生什么不测,但她还是在乡亲们的脸上看到了痛苦和悲伤。
沈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得知那一切的了。她只记得二根嫂一见到她就立刻把她带出了院子。她那么不解地也不情愿地,这是她自己的家呀,为什么要离开?她挣扎着。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回自己的家,永隆呢?我要见永隆……
二根嫂的房子里挤满了村上的妇女。她们一个紧挨着一个地包围着土炕中央的沈向阳。她们说,你哭啊,哭出来就好了。又说,这姑娘,别忍着啦,听话,快哭吧,在嫂子怀里,嫂子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嫂子也不好受,哭呀,你倒是哭出来呀?还说,没有磕磕碰碰的,永隆的身上没有一点伤。大概就想着你要从石桥上回来了,永隆那孩子心里装的尽是你啦。还有,队里的那条黄牛也没了,也许是为了陪着永隆……
沈萧就那样木然地坐在村上妇女的包围中。任凭着她们的劝慰和诉说,任凭着她们忍不住的泪。她听着那不绝于耳的嗡嗡之声,却不知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她所听到的那一切,她以为那不是真的,因为她此时此刻脑子里转动的,只有她回村时的那唯一的念头,就是无论在哪儿见到永隆,就在哪儿和她亲爱的永隆亲近。所以她没有哭,她甚至还在期待。哪怕田间地头,哪怕谷仓,甚或哪怕牲口棚。只是当这一切最终不再能实现,她于是恨,就仿佛她的高潮刚刚到来,而永隆,却抽走了她想要得到的那一切。不,永隆从不会那样的。任何的一次,他都从没让沈萧失望过。他总是那么尽心尽力地给予她。从来都是满足了她的yu望之后,才顾及自己。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她那么满怀了激情而来,永隆却不愿再等她了。
当沈萧终于明白了她要面对的是什么,才被村里的妇女们簇拥着,回自己的家。她走进大门,又走进堂屋,不知道张大的眼睛能看到什么。是的她看到了永隆的身影,甚至听到了永隆的呼吸声。然后,再走进去。东屋。她和永隆的新房。她期待着,她想永隆也期待着。就在炕上。他们甚至一分钟都不会等。
果然地干干净净。被大水冲洗过的。永隆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只是苍白。不知道由谁做主给永隆穿上了一套土布缝制的衣服。看上去土土的。那正是沈萧想要改造永隆的地方,让他知道生活在农村,却也能成为优雅的人。沈萧看着,那个土里土气的安睡的永隆。更以为永隆是在开玩笑,因为她从未看到过永隆穿这样的衣服,于是她想靠近前问问永隆,为什么要耍这样的把戏?却被身后的嫂子们死死拽住,难道永隆不能摸吗?为什么?是的她们就是不让她靠近永隆,更不许她和永隆亲近。然后就把她带到了西屋,面对房子里那个高大的谷仓。在那里他们也曾……他们也曾在其他的地方。在所有的,能承受他们的地方。那么,她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去爱永隆?既然是,他把自己的身体也拿走了?
永隆的葬礼被安排在清晨。这一次所有的入葬仪式都要依照村上的传统,是因为村上人不得不接受永隆和沈萧不举行结婚仪式的教训了。他们认为,永隆和沈萧所以落到如此下场,就因为他们忤逆了祖上的规矩才遭了报应。所以他们要加倍尊奉祖上遗传的丧礼程序,只有以这样的方式才能为逆子永隆招魂,让他在那边找一个好地方。这是那个城里来的女人无论怎么反对也反对不了的,哪怕她拿起那些封建落后的帽子来压他们。
事实上在永隆死去的那一刻,人们就已经不再把沈萧当作村上的人了。他们认为村里所以会遭遇灾祸,就是永隆带来的这个女人造成的。而在她和麦穗到来之前,汀流河村可谓一直风调雨顺,连那么激烈的“土改”和“四清”都不曾有人因运动而亡。而她们来了,这两个城里的姑娘,就不一样了。然后就接二连三地。而村里死去的那些人,竟没有哪一个不和她们有关系。其实从这两个知青进村的第一天,村里对她们就已经心生戒备了。后来尽管表面上接受了她们,却始终觉得这两个丫头和他们有二心。所以村上的人从来就没有把她们真的当作自己人,哪怕是,麦穗生下了永青的孩子,永隆和沈萧又领了结婚证。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真正的汀流河人只能是在这块土地上土生土长的。生生不已地,各安其命。可为啥非要把那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硬往一块拽呢?
整个夜晚,永隆家一直人来人往。从屋里到院外,几乎每个角落都点上了灯。说是怕永隆迷路,找不到家。村里的人也是一拨一拨地换着为永隆守灵。入夜时分,沈萧才被允许走进永隆安息的房间。她特别想去摸摸永隆,想知道人死了,他的身体是不是还和原先的一个样。但是她几次上前却都被嫂子们拦了下来。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阻挡她,为什么连碰一碰永隆都不可能。她为此伤心流泪大哭大叫,而她们就是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说是就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
后来沈萧才知道,其实她们并不是怕她伤心,而是把她当作了一种邪恶的化身。那是村上人早就合计好的,决不能让这个女人碰永隆。他们不想让她继续玷污永隆的身体,哪怕永隆已经死了。他们认为只要沈萧碰了永隆,就等于是这个女人身上的秽气也侵染到了整个家族。所以汀流河村的所有人,特别是永隆家族那些人,他们齐心合力团结起来要做的,就是决不让沈萧再挨近永隆。
沈萧最终没有能和永隆单独在一起。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了。她本来就是因为身体才爱上永隆的,为什么,又偏偏不许她亲近他。哪怕只有几秒钟,让她摆脱掉那些嫂子们蛮横无理的纠缠。那些莫名其妙的缅怀。那些无以伸张的正义。那些悲伤和哭泣,就仿佛,唯有沈萧不是永隆亲近的人。;
慢慢地沈萧习惯了耳边的嗡嗡声。慢慢地,她终于能够让自己回到自己的头脑中了。她想她如果能接近永隆她会做什么?她想她首先不会怕。永隆尽管死了但仍然是亲人。她怎么会惧怕亲人的死呢?所以她会亲吻他,哪怕他的嘴唇是冰凉的。然后她会脱掉永隆那件土兮兮的布衫,为他穿上他最喜欢的民兵队长的绿军装。她还会去抚mo永隆健壮的躯体。那所有的部位。她所熟悉的。她不知该怎样去触摸一个死人,不知道永隆的肌肤是不是依旧温热。不,她不愿把永隆当作死者,她坚信永隆的身体不会冰冷,依旧充满了力量和弹性。他不会弃她而去,更不会像城里人那样,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也或者永隆会深埋地下,像永青那样在坑穴中慢慢腐烂,最后只剩下一把白骨。不,那些可怕的死亡景象不属于永隆。或者永隆只是变得僵硬,她知道任何人死后都会僵硬的。僵硬而冷漠,也不再会亲爱她,不,那就不再是她的永隆了。想到这些,沈萧离开。
葬礼被安排在那个传统的时辰。葬礼之前一支自行车组成的队伍从公社赶来。这些人午夜就开始向汀流河村进发,领头的就是公社主任吴耘,还有知青办的吴长贵,以及公社武装部长等一行人。吴耘所以亲自前来,因为永隆是民兵队长,为抢救集体财产而献身;还因为,永隆是知青沈萧的丈夫,而沈萧又是公社优秀知青的典型。
吴耘拖着疲惫的双腿来看望沈萧。那时候沈萧已经被强行披麻戴孝。但是她始终奋力挣扎着,就像一个不愿意被绑缚的囚徒。见到吴耘后,人们又粗暴地把沈萧按在地上,要她跪下,并且磕头。吴耘看到沈萧无声的反抗,扶起她说,算了吧。
被吴耘扶起来的沈萧顿时泪流满面。面对吴耘,她突然觉得难过极了,想趴在吴耘的胸前痛哭。她不想失去永隆。她不懂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亦不知未来等着她的还会有什么。但吴耘只是拉了拉沈萧的手。说永隆的事迹他已经听说。说公社正在为永隆申请“革命烈士”,公社也会掀起一个向永隆同志学习的活动高潮。
沈萧不想听这些话,尤其从吴耘的嘴里说出的。她于是离开吴耘,走进送葬的队伍中。队伍中又开始吹吹打打了起来,这使她蓦然想起刚来汀流河村的时候也是从葬礼开始的。为什么,从刘妈的死到永隆的死,想不到这一对母子一前一后,竟然就框定了她上山下乡的人生。想到这些让沈萧从脑瓜顶一直凉到了脚后跟。
那支白花花的送葬的队伍。队伍中的每个人都被白色的土布包裹着,甚至公社主任吴耘都在所难免,尽管,他里面依旧穿着退了色的绿军装,尽管,他依旧走着坚定的军人的步伐。他当然懂得为官一任,必须和衣食父母一般的老百姓打成一片,包括遵奉这些传统的风俗、落后的礼仪。他觉得在这些无关宏旨的细节上,做出某种妥协也是必要的。
葬礼的程序按照时辰一项一项地进行着。自从那一刻离开永隆,沈萧就再没有见到过他。她只是听到了榔头敲击铁钉的声音,却不知人们叮叮咣咣地在那里做着什么。然后她被搀扶着走出堂屋,就看到了那个简易的木板箱。她想这可能就是棺材了吧。里面睡着永隆。永隆怎么会睡到那种地方?一想到这些,沈萧就真的想哭了。人们跟着木箱前往永隆的墓地。一个已经提前挖好的深坑,旁边就是刘妈的墓地。
是的就是为了让刘妈看好自己的儿子。否则谁知道永隆的游魂会飘到哪里?
吴耘站在新培的坟冢前宣读悼词。
一个优秀的民兵队长,劳动人民忠实的儿子……
白花花的人群上空,突然黑压压的一片。那是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群遮天蔽日的麻雀。沈萧不知道这雀群说明了什么。但总之黑压压的一片至少体现了某种凝重,并且让沈萧意识到了那黑色所代表的死亡。
当叽叽喳喳的麻雀风一般掠过,沈萧便看到了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那太阳告诉沈萧你什么都不要想了,因为对你来说,无论如何,这个汀流河村的时代都已经结束了。
葬礼过后,沈萧再没有回自己的家。她甚至没有和永隆的遗物亲近的机会,甚至,来不及感受那物是人非的凄凉。在吃过了由二根嫂准备的葬礼午餐后,当天下午,沈萧就跟着公社的人去了吴耘的家。
沈萧远远地就看到了等候在门口的秋艳嫂。然后秋艳嫂就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秋艳嫂的眼泪滴在沈萧的脖子里,热乎乎的,她说,怎么也想不到啊。然后,沈萧第一次真正地放声大哭起来。
尔后的那些天沈萧始终住在秋艳嫂家。却每天恍恍惚惚,不思饮食,总是问着秋艳嫂是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那时候沈萧已经把秋艳嫂当做了自己唯一的依靠,甚至对每日出出进进的吴耘都视若无睹,仿佛家中只有秋艳嫂一个亲人。
这时的沈萧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她根本就无从知道今后的路该怎样走。她不明白自己几年来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算是为了一个田园牧歌一般的家吧,到头来为什么还是一无所获?在这样的无奈中沈萧觉得她或者应该走了。她已经在秋艳嫂的家中住得太久了。但是她离开又能去哪儿呢?再回到汀流河村吗?那个让人痛断肝肠的地方?就算她还年轻,还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未来的那一切;就算她在这个比任何时候都要艰难的环境中重新塑造自己,但,那毕竟已是旧时的雄心壮志了。她不能想象重新开始的那个没有了永隆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她觉得这一次在汀流河村彻底地跌倒了,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她被弄伤了,并且很疼。只要再回到那个地方就会流血,并且血流不止。所以,那里不再是一个她想回去的地方了,哪怕,那里还有她的家,那座名正言顺归属于她的旧房子。但是,她还有什么地方好去吗?返回卫城?不不,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她就是要摆脱城里才跑到汀流河村来的。她怎么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如此地,无以为家呢?是的她就是个此刻住在秋艳嫂家中的漂泊者,她已经无处可回,有家也归不得了。或者北上?那个草原上的牧民?她可以去投奔他吗?或者,他愿意收留她吗?那个早已经对她恨之入骨的她曾那么亲近的人。但所有的往事都已然随风而逝。什么都将不可挽回。于是唯有漂泊,在漂泊中,找着最后的路。
是的,这个茫然无所依的时刻是她生命中最晦暗的阶段,但是在这无尽的无望中,她还是想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这样的诗句,想到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类的古训。或者,这只是她阿Q式的聊以自慰,但至少证明了她可能最终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总是能在最难最看不到光明的时候悟出些什么。譬如她能够很容易地就连想到诸如乐极生悲这样的哲学词汇。她觉得这个成语简直就是被浓缩了的人生的真谛。当你处处春风青云直上,自然会有厄运光顾,就如同花无百日好。反过来亦然,当你倒霉到了极点,也便必然会有好运垂青。事物发展到极点的那一刻,通常会走向它的反面,这就是人生。是的,还能怎样呢?她自己的虽然并不算长的人生,却已经很多次证明了这个物极必反的原理。所以,尽管此时此刻沈萧的心里很疼,甚至前途无望,但是她还是坚信终究会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就像外婆祈祷时常说的那句话,上帝不会忘记任何人的。
沈萧只是坚信着这种生命状态的轮回,却并没有为她此时此刻的处境去争取什么。或者生命本身就是一种争取了。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在饭桌上,吴耘突然问沈萧,想去上学吗?而沈萧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扭头看着秋艳嫂。她看到秋艳嫂的脸上一片真诚的快乐。然后她知道那不是在开玩笑。吴耘也在沈萧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瞬间闪过的明亮。但是紧接着沈萧竟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人难以理喻。她说我不能放弃扎根农村的誓言。秋艳嫂毫不犹豫地反驳她,你怎么啦?现在和当初不一样了。你扎过根,也和贫下中农结合过了。回城读书也是伟大领袖的政策。你用不着拒绝。再说,你,你很快就是烈属了……
沈萧惊愕地看着秋艳嫂。她的嘴微张着,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令她惊讶的不是秋艳嫂坚定不移的语气,而是,一个乡下女人竟能说出如此政治化的话语来。
是因为争取到了今年的工农兵学员指标才和你说的。吴耘严肃地看着沈萧。在这种时候,对你来说,去上几年大学是最好的选择了。
是唯一的选择吗?
农村不是要赶你们走,而是要拥有更多知识的你们回来建设新农村。这并没有违背你扎根农村的理想,你只需把这看作是扎根农村的整个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农村无论何时,都是欢迎你们的。
是命运吗?
我和你嫂子商量过了。这个家是我们的,也永远是你的……
这就是柳暗花明物极必反吗?
秋艳嫂只是随着吴耘的话语不停地点头,眼睛里竟已盈满泪水。
是的,沈萧终于听懂了吴耘和秋艳嫂的话。她懂了,离开,并不是要她背叛自己的誓言,而是,为她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既然有了如此无懈可击的理由,她于是也就欣然接受了公社的慷慨赠与。她感谢吴耘。每一次,在她最艰难也是最需要的时刻,他都会伸出手来让她握住。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动。
就是说,回去上学不是逃避,而是以一种更积极的态度去接近理想。
沈萧终于便豁然明朗,甚至觉得未来有奔头了。进而,她觉得她也能面对汀流河村,面对永隆亡失这个严酷的现实了。
沈萧上学前为自己做了两件事。
一是回汀流河村为永隆扫墓。有了内心的轻松,沈萧回汀流河村就不再发怵。她不仅能够大胆地从村庄走过,接受各种各样惊异怀疑的目光,她也能够坦然地回到她和永隆的房中收拾自己的衣物了。她没有眼泪连连,甚至没有想到这曾是他们翻云覆雨的新房。她很平静。从容地收拾着。直到带走了她需要的所有物品。这样做的时候她不禁想到了麦穗,想到那一年麦穗走的时候就这样带走了她的全部。麦穗为什么要这样毫不留情?是绝不再回汀流河村的决心?那么,此时此刻,沈萧也有这样的决心吗?
为永隆扫墓的那天天高云淡。沈萧只是静静地站在永隆杂草丛生的坟冢旁。她一时竟想不出该对永隆说什么。她或者想到了他们曾疯狂zuo爱的景象,而那些又是说不出口的。于是她拼命回忆和永隆有过的那些对话,她想来想去却发现,原来她和永隆从来没有过什么让人难忘的对话,就更不要说那种精神的交流了。在她的记忆中永隆总是在干活,不是挑水砍柴,就是喂猪种菜,用这样的劳作来表示他对她的爱。除此之外就是他们身体的碰触了。对,她和永隆就是用这种火辣辣的肢体语言来交流他们的爱意的。那动作本身就已经很明确了,永隆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沈萧便从永隆的身体语言中了解了他。他的所想所爱,但永隆却永远地,没有恨。
沈萧自信她已经了然了永隆那简单但却阔大的精神世界。从春天到秋天,而今,沈萧站在永隆的墓前已经不再悲伤。她甚至觉得这是结束他们没有精神交流的爱的最好的方式了。这样,在身体上的彼此相爱的巅峰处,戛然而止。她其实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和永隆分手。她知道当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永隆一定会很痛苦。她告诉永隆,终于结束了。那提前到来的疼痛。她不再痛,她相信永隆也不再痛。是解脱了。他们俩。他们以为的爱情。却最终不会长久的。所以,为了生产队的牛。永隆死得其所。
离开汀流河村最让沈萧留恋的,是那条蜿蜒的汀流河,以及河两岸摇曳的芦苇。她喜欢汀流河是因为这里冰凉澄澈的流水,她喜欢芦苇,却因为它是最能代表凄美的,尤其在深秋时节的萧瑟中。
就这样,沈萧带着对汀流河的眷恋离开了汀流河村。那首已变得支离破碎的田园的歌。尽管她和永隆的房子已经开始在季节的转换中衰败下去,但沈萧却从未中断过她对这片土地的梦想。她始终认为在漫漫人生的岁月中,汀流河村的生活是最接近她的理想的。尽管,她今后可能再也没有重温这段经历的机会了。
沈萧为自己做的第二件事,是报答几年来吴耘对她的关怀和帮助。她不知道她所做出的这个报答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但是她知道她是必定要做的,无论遇到怎样的阻碍,她都将锲而不舍勇往直前。为此她在即将回城的那个晚上,推说要向邻村的知青告别而离开了秋艳嫂的家。她说晚上也不会回来,也许,清晨会赶回来吃早饭。她想她所要做的这些和秋艳嫂无关,那只是她别无选择的一种报答的方式。
那晚上,沈萧知道吴耘会住在办公室。早早地她就离开了邻村的那些知青。她去那里告别其实不过是个幌子。她和他们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友谊。她一直徘徊在公社不远处的那条土路上。天已经黑了,四野寂静,只有秋风中的白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远远地,沈萧看到吴耘的办公室终于亮起了灯。她依旧等着。在寒冷中。秋的黑夜。满天繁星。退却了的点点炊烟。然后,吴耘的办公室又黑了下来。她知道。那个她一直在期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轻轻的敲门声。被拉亮的灯。吴耘来开门。他并没有惊讶。仿佛已洞穿一切。他让沈萧进来。一切都那么自然地。他或者也想和她做最后的告别。说点什么,他们觉得相互都有的那种想要说点什么的愿望。在最后的时刻。这也顺理成章。吴耘让出了办公桌前的那把椅子……
但沈萧却抬起手臂拉灭了电灯。沉默。在黑暗中。但紧接着吴耘又拉下灯绳。沈萧再次让他们陷在黑暗中。吴耘再次打开。这样明明灭灭,直到沈萧彻底拉断了灯绳。吴耘才警觉起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记得那个晚上吗?还有那以后的所有日子,我觉得,我欠你的。沈萧的声音开始发抖。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我们却要承受那么多非议,我们解释,却没有人相信。
但至少,秋艳不相信……
那是自欺欺人,只不过嫂子把她的猜疑埋在了心里。谁能相信你只是出于对知青的关怀,就把那个回城的机会给了麦穗?是的没有人会相信的。我们为莫须有的流言背着黑锅。唯有永隆,他知道我的身体,但是又有谁愿意相信永隆呢?
吴耘抓住沈萧的肩膀把她往外推。他甚至已经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那一片水般的月光流了进来。吴耘在清澈的明亮中义正词严,为什么要在乎那些呢?水清自清。我无愧无悔,党和人民都相信我。
但是,有那个夜晚。你轻轻地唤醒我,然后就把我抱在怀中……
忘了那些。如果需要,我可以赔礼道歉。
那时候,我还是姑娘,那么崇敬你,却被你赶走……
好了,你回去吧,秋艳会等你。
而我现在,是媳妇了,不,是寡妇。
我送你走。
秋艳嫂早就睡了,讲好了,她不会等我。
向阳,别这样,你就要走了,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沈萧关上了身后的门。只是,想要报答。
你现在回家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走吧,听话,为了我们,还有你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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