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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随流水

_4 赵玫(当代)
奴隶。一来到这儿我就看明白了,这根本就是奴隶的生活。没日没夜地在大田里干,到头来却吃不饱穿不暖,更不要说孩子们能上学。这些你就看不到吗?还是装着看不到?这种日子甚至不如……
麦穗,你住嘴!沈萧跳到炕下关上了门。你怎么会这样想?是不是有人在教唆你?要知道农村也有阶级斗争,尤其那些地主富农人还在,心不死。你能保证那些地主富农的家中就没有变天账?
那么你可以去抄家呀!就像在城里对待那些资本家。你没忘我们是怎样毁了孟斐的家……
沈萧狠狠地一个耳光。但紧接着又把麦穗紧紧抱在胸前。她听得到麦穗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她也知道她在哭她还想反抗。但沈萧就是死死地抱住麦穗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即或那些地主富农没有写下变天账,但随时想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企图却已经烙在他们心上。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妄想复辟……
你算了吧沈向阳。麦穗终于从沈萧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沈向阳你用不着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你以为人家对你就没有看法吗?村里人的眼睛当然是雪亮的。什么沈萧沈丹虹沈向阳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在表演。果然你蒙蔽了二根的眼睛,还有那个什么狗屁的公社主任。但村里人却不是那样看你的,他们一琢磨就知道你是个一心只想往上爬的野心家。这些话我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你不说我也就算了。你当然可以败坏我,但你自己也要想想,是谁在为你保守着那个美帝国主义特务的秘密?
沈萧惊异地看着麦穗。她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但她还是说了。是的,你可以把我说成是野心家,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真心的。在这里,我由衷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是诚心诚意地希望能和他们融合在一起。为了这些我每天向二根申请最苦最累的活儿,你以为我就轻松吗?多少个夜晚我浑身疼得睡不了觉。但是我从不叫苦,也从不敷衍了事。我是结结实实地干下来的,事实证明所有他们能干的,我也都能干。你说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麦穗,无非是想为我们争取到一个好的生存的环境你懂吗?我不是仅仅为了我自己,我……
行了,我不想听你那些漂亮话。
我们来了,而刘妈却死了。从此再没有人疼我们。我们只能靠自己。这话我记得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以为我就是因为喜欢汀流河这几个字就愿意留下来?可是你说我们还能去什么地方?我只是没有像你那样怨天尤人,只有知命认命才可能面对现实。你不该把我对你的一片真心想得那么脏。我所说的所做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发自肺腑的,哪怕你们看着不舒服。对于你,昨天夜里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是堕落。自甘堕落。你知道我怎么伤心吗?
你伤心?那我呢?我就不伤心了吗?那晚在二楼的走廊上,你和北上在干什么我都看到了。是你把北上赶走的,是你让他觉得愧对我……
北上不可能永远是你的。我爱他而且就是为了他,我现在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劝告你。别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否则想收也收不回来了。麦穗,我们本应亲如姐妹,尤其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可是,为什么咱们……
你是怕我玷污了你,阻碍了你向上爬……
远处传来敲钟声。一天的劳作又要开始了。沈萧赶紧穿好衣服。出门时对依旧躺着的麦穗说,你先睡吧。我就说你感冒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沈萧和麦穗好像就没了嫌隙。大概是因为彼此终于说出了那些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但从此她们各自心头又多了一层暗影,沈萧终于得知了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竟然是一个野心家。而麦穗的心头也不再平静,毕竟道德败坏那几个字,终于道出了沈萧对她的鄙视。于是无论在家里还是田间地头,她们的话都越来越少,更不要说联袂前往二根嫂家了。
二根嫂这个女人不知有什么能耐,她怎么就能把全村的姑娘小伙儿们全都凝聚在自己周围?在沈萧看来二根嫂吸引他们的地方,不是她的姿色而是,她开朗的性格以及过人的聪明。而她经常光着上身晃来晃去、解开衣襟当众喂奶的举动,在那些年轻人看来也不是什么性的暗示或吸引。所以他们才能随便拿二根嫂的*官开玩笑,而每每被人说三道四,二根嫂又从来不会真的生气。
当然那些小叔子们也不会认真。因为他们知道二根嫂不是他们的。他们所享受的只是晚饭后在二根嫂身边的那个快乐的时辰。他们知道只要二根从外面敲响窗户,就意味着油灯将会被熄灭。接下来二根嫂就只属于二根一个人了,然后就是永不停歇地为二根生儿子。
自从走进二根嫂家的那个晚上,沈萧就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巴尔扎克小说中的某个有钱的贵夫人。而掌灯时分熙熙攘攘的那个二根嫂的家,就如同贵夫人那个穿梭往来的沙龙。来此聚会的尽管没有那些狡黠的政客忧郁的诗人,但造访者也尽是汀流河村出色的年轻人。凭着什么,二根嫂在她只有一个炕和一盏油灯的“沙龙”里就能应酬八方来客?就能把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栓牢在自己的裤腰带上?总之二根嫂就是睿智大方从不计较小节,对任何的不快都能网开一面。她总是爽朗地大笑,总是荤荤素素。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每一个人逗得前仰后合,这或者就是二根嫂的能耐。
或者二根嫂将那些年轻人聚拢来也有她的目的,那就是让他们无条件地拥戴二根。她能让他们每个人都深怀着某种不同程度的愧疚。这愧疚便是他们曾背着二根和二根嫂深深浅浅地调过情。因此这些心怀愧疚的小叔子们便唯有愈加地效力于二根。所以二根嫂又是二根的那个万能的粘合剂。
沈萧很难理解一个乡下的、几乎文盲的女人,就能造成如此“沙龙夫人”的效应。这个乡村女人尽管只是穿着中国式的洗得发白的土布上衣,但却浑身上下闪烁着那种聪明与智慧的光芒。不仅仅村上的那些年轻的男人被她吸引,就是沈萧自己也不得不被二根嫂的魅力所折服。但凡二根不需要她算账的时候,她都会前往二根嫂的“沙龙”。不久后沈萧又有了新的发现,那就是村里那些情窦初开的年轻人的约会,最初也都会选择在二根嫂身边。后来沈萧所以去得少了,并不是因为二根嫂而是,她不愿意在那里看到麦穗和永青的眉目传情。
二根嫂对麦穗从不说三道四,但对于永青的告诫就是推心置腹的了,一片真情。但伴随着永青和麦穗的越来越近乎,进而的一发而不可收,二根嫂也就听之任之,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当别人议论或嘲讽永青的时候,她会站出来为永青辩解几句。她或者是恨铁不成钢,或者,她还是觉得永青伤了她的心。
一开始麦穗想见永青,总是来二根嫂家。后来麦穗占了永隆的西屋,他们来二根嫂家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但永青也不是完全不来,毕竟他和二根嫂有着那么多年的交情。但每每永青掀开二根嫂的门帘,就会立刻引来二根嫂一阵急风暴雨般的冷嘲热讽。被人家甩了?才又想起我来?我也不稀罕你啦,只想看看你有什么下场?你怎么就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呢?汀流河村的土炕上就能招来凤凰?你别白日做梦了。糟蹋个把乡下姑娘也许算不上什么,可要是欺侮了城里的知青罪过可就大了。你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吧?那东西硬了就什么也顾不上了。那是死罪啊!二根嫂把她的脸贴在永青的鼻子上,至少是个无期,小子,你就受去吧。;
然后二根嫂又让自己超脱出来,挺着个大肚子在地上来回走着。你小子怎么胆子就那么大呢?永青?你真的不要命啦?想想看人家永隆是白吃饭的?就算他是你本家哥哥吧,可你在民兵队长的头上动土会有你好果子吃吗?说不定哪一天就一枪崩了你。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给你收尸,就让你个冤死鬼的鬼魂在乱葬岗上飘啊飘……
二根嫂说这些的时候看得出她是真的满腔怨恨。她把脸憋得红红的,说到永青变成死鬼的时候,眼睛里竟潮湿起来。于是人们对永青和二根嫂之间到底有没有啥就更加疑惑了。其实二根嫂从不讳言她喜欢永青,她只是以一种玩笑的方式在表露她的心意。她说她喜欢的男人类型就是永青这样的,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肚子里还有那么多学问。所以二根嫂不惜公开向永青示好,甚至扬言她肚子里的这个丫头是永青的。当然人们也不会因为二根嫂的嘻嘻哈哈就相信了她,一个生产队长的媳妇怎么能和富农子弟有一水呢?但是当人们亲眼看到二根嫂劝说永青时的那动肝动肺,却又不得不怀疑他们之间那种关系的真实性了。
总之伴随着永青和麦穗的传言鹊起,二根嫂好像放弃了生命中不得不放弃的什么似的,彻底不再和永青来往了。有时候在街上迎面碰到,二根嫂也是冷言冷语,说这么贱的男人迟早要倒霉。
事实上永隆并不知道他把西屋让给麦穗会惹来什么。他只是看不得麦穗的眼泪,觉得麦穗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嘱托,所以他不敢怠慢。他深知母亲是怎样疼爱这个一出生就由她来照料的女孩,也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拼尽全力地把麦穗接到自己身边。母亲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从此照料麦穗的重任就落在了他身上。为此,他给麦穗和沈萧这两个城里来的姑娘营造了汀流河村最好的生活的环境。他每天为她们挑水砍柴,烧火做饭,让她们除了下地,家里的活儿什么也不用干,直到后来沈萧主动承担了其中的一部分。是的永隆受不了麦穗的哭。他所以二话不说就搬出了自己的房子,就为了,他不愿看到母亲疼爱的孩子受委屈。搬走了的永隆却从没停止过干家里的活儿。他是每天晚饭后才离开家的,就为了让麦穗有一个自己的房间。
为此沈萧也曾到队里的牲口棚找过永隆。她说让永隆住在外面心里很不是滋味,还说自己和麦穗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她们是好朋友好战友好姐妹。她们曾一起经风雨见世面,还有北上。她们是那种患难之交生死之交,是打不散冲不烂的,否则她怎么会和麦穗一道来汀流河村呢?她们是能够住在一个炕上的。
但永隆拒绝。
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和麦穗只是小小的误会。我是真心对麦穗好的,就如同你这样无条件地爱护她。只不过我的爱是在帮助她走出现在的困境,她正在向一个她自己也许还看不见的深渊滑下去。而你永隆,你的离开反而给麦穗制造了那个滋生错误、甚至是罪恶的机会,让她在自我放纵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要知道你虽然好心却没有我了解麦穗,她总是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哪怕让自己身陷泥潭,甚至,把别人也送进深渊。所以永隆你搬回来吧,和我一道,我们把麦穗救出来,行吗?
沈萧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永青和麦穗的关系,但是她觉得她已经把麦穗身处险境的事实告知了永隆。她看到了永隆的忧虑和他紧锁的眉头。在月光下,她几乎是在哀求永隆了。她说我知道你一时很难做出决定。你以为你回来就等于是伤害了麦穗。不,不是那样的,请相信我。最后沈萧哭着对永隆说,如果你也像刘妈那样撒手不管,不,那不是对麦穗的爱。
后来永隆确曾对麦穗提起过他想搬回家来的意思。但是麦穗立刻勃然大怒,一口回绝了永隆。然后麦穗就跑到沈萧屋里大吵大闹,说永隆的家就是她的家,如果永隆真想回来,那么对不起,首先要搬出这个家的就只能是你了,这儿没有你的份儿,你听到了没有,沈向阳!
于是永隆回家的事不了了之。不过麦穗尽管独占一室,却也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沈萧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见永青也不过几次,而且都是永隆叫来的。毕竟他们是堂兄弟,而且关系一直很好,更没有因为出身不同,就使他们兄弟反目成仇。麦穗和沈萧没来的时候,永青也经常过来甚至住下。尤其刘妈要给麦穗写信的时候,永青总是随叫随到,从不推诿。后来刘妈死了没有写信的事了永青也就来得少了,但并不等于他们兄弟之间就有了什么过节。
沈萧还记得那次永青帮家里干活儿,然后就留了下来,吃晚饭,也喝了酒,所以那晚大家相谈甚欢。麦穗一改往日的孤高冷傲难以相处,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兴奋处,她甚至把当初永青代刘妈写给她的那些信找出来,让永青看。永青莫名地很多的感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人这么重视他,一个乡村里一文不名的小人物。那晚酒至深处大家的眼睛也都开始迷离。永隆首先站起来,说他一定要回去给牲口们喂夜草了。于是炕桌前的沈萧也不自在起来,便也蓦地站起来说,我,我也去看看鸡窝,听说黄鼠狼越来越多了。
沈萧追上了月夜中的永隆。真的要喂草吗?牲口们不睡觉?
牲口不吃夜草不肥。然后永隆无话,只是径直地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沈萧把永隆送出大门。他们就那样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后来还是永隆开口,你还是回去吧。
是啊,今晚很高兴。
其实永青很好。永隆说,他实诚。不会害人。肚子里又有墨水。
哦,是啊,麦穗,麦穗她好像喜欢永青,永隆你不觉得吗?
永隆于是停住脚步,满脸的疑惑,说什么哪?不会吧?
村里人都在议论,你就没听说过?
不,这不可能。
哦,是吗?也许我也多心了。不过你千万不要对麦穗说啊,她会恨我的。
然后永隆就离开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尽管永隆没有承诺,但沈萧知道他绝对不会随便说什么的。
沈萧回来。炕桌上杯盘狼藉。幽暗的油灯下早就没有了麦穗和永青,而西屋也是一片黑暗。沈萧没有高声问麦穗是不是在西屋,她甚至也没有去听西屋有没有动静。她只是收拾了炕桌上的残羹剩饭,然后就熄了炕沿上的灯。那晚她很快就睡着了。好像也听到了大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她不知道是永青离开,还是麦穗回来。她想起身,不放心院门是否关好了。但她就是爬不起来了,其实那晚她也喝了很多酒。
慢慢地,不知道为什么麦穗和永青的关系淡下来。他们不再亲亲热热,也不再一天不见就如丧考妣。无论田间干活儿还是晚上聚会,他们都离得远远地,就好像从不曾亲近过。沈萧对这流水般的变故难以理解,她不知道是出于外界的压力呢?还是麦穗的性情乖张,骨子里就看不上永青这个乡下人。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相互冷淡还是让沈萧欣慰,她甚至觉得已经越过了那场可能的灾祸。
于是家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尽管沈萧和麦穗依旧各居一室,但是她们终于可以相安无事地坐在炕桌前吃饭了。永隆的搬出让沈萧承担了更多的家务,甚至三顿饭都要沈萧起早贪黑亲自去做,但是她对此却毫无怨言。
只是和永青分手后,麦穗的性格变了许多,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就更加少言寡语。脸色也总是青青的,冷冷的,好像遭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她越来越多地把自己关在西屋,只是吃饭的时候才不得不出来。吃过后也总是一推碗筷就离开了炕桌,然后就再没有任何响动了。但沈萧却觉得总有哪儿不对劲。她太了解麦穗了,从没有看到过她像今天这个样子,甚至连抱怨都没有了。她本来想好好和麦穗谈谈,关于永青,或者别的什么。她甚至想去问问永青,在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有一天她曾经提议请永青来家里吃饭,想不到却遭到麦穗坚决的反对。态度之激愤让沈萧出乎意料,以至于麦穗突然脸色苍白,仿佛要晕倒,被沈萧一把抓住才没有摔倒。于是所有关于永青的话题,从此在这个家中一律终止。
以后麦穗总是落落寡欢一个人呆着。甚至晚上也从不点灯。偶尔从门缝中能听到若有似无的抽泣。沈萧不知道在麦穗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几次想推门进去,和她说说话,却发现麦穗的西屋竟然是锁着的。;
秋末冬初的时候天变得很短。所以无论清晨出工还是傍晚荷锄而归的时候都漆黑一片。但幸好这时候地里的活计已经不多,不过是整整土地烧烧荒一类的杂活儿。然后那个再不用田间地头的农闲时期就到来了。人们终于不用再起早贪黑了。于是尽日无所事事地坐在热炕头上。呆着。或者晒晒晌午的太阳。
而这时汀流河的流水也开始慢慢冻结。秋冬交界的田野上变得无限苍茫。树叶转瞬之间匆匆落尽。那是因为前一个晚上窗外的那场呼啸着的风。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到处是光秃秃的一片萧瑟。就等着那个肃杀的冬季了。
冬季无论是昼是夜都显得很漫长。是因为人们不再有什么好做的了。农田里没有活计,人们就只好蜷缩在自己的炕头冬眠。像黑熊那类的野兽一般,所以沈萧一直觉得这里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原始人。
不过二根却会让那些有手艺的人们忙起来。其实这也是汀流河村的传统了,那就是每到冬季,生产队的房子就成了制造笤帚的作坊。这是村中央的一座很大的房子,原来的房主过世,又没有子嗣,就把房子捐给了队里。这房子除了用作生产队部,村里的老人也常会聚在这里说古论今。而到了冬天这里就成了最繁忙的场所,大房子里挤满了人,热火朝天地忙着并且快乐着。
十里八乡,汀流河村绑扎的高粱穗笤帚总是最好的。这些黏高粱的高粱穗一抹地青白。于是汀流河村的笤帚也是青白的。那么细密的柔软的干干净净的青苗,在那些能工巧匠的手下就成了艺术品一样的青笤帚。整个冬季生产的笤帚除了拿到集市上去买,村上几乎每家都会留上几把,自己用或者送给远远近近的亲戚。
汀流河村的笤帚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们大都出自永青之手。就算永青不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但是冬天的作坊却成了他的天下。扎笤帚说起来算不上什么细活,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心应手。只有心灵手巧的,譬如永青那样的工匠,才能把笤帚扎得工艺品一样。永青是作坊里手艺最好的,自然也就成了冬日里最忙的人。
这时的永青当然顾不上麦穗了,他每天都忙得灰头土脸,从作坊里出来的时候身上沾满了秫秸苗,吃饭时也像饿狼一般。那时的永青俨然大工匠,手下不仅有一批敲打秫秸苗的小工,还有好几位专门为他搓捻麻绳的妇女。于是,他人也不由自主地高傲起来,甚至凡人不理的样子。欧洲教堂上的那些雕刻,就是由工匠们完成的。所以尽管他们并不是艺术家,但却也创造了伟大的艺术,创造了人类的文明。这是永青一边干活儿一边和小工们说的。那些平日里鄙夷永青的人们此刻都变得俯首帖耳。
整个的冬天人们无事可做,惟有永青带着他的小工们还能挣工分。于是沈萧找到了二根,想为麦穗争取到一个冬季的工作。
那就只有搓麻绳了。二根说,她受得了吗?别以为这活儿就简单,手上会搓出血泡的,她能行吗?
我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呆着。就让她来吧,这里人多热闹。
好说歹说二根才勉强同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麦穗竟拒绝了沈萧的好意。她只说她累了,再也不想干活儿了,她甚至说到她想回家,回卫城。
原以为麦穗会喜欢挣这个季节的工分呢,又可以每天见到永青,见到他被大家敬慕时的样子。原以为这是麦穗求之不得的呢,所以直到争取到这个机会才来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想不到麦穗已心如死灰。一片凄凄惶惶的悲凉。于是沈萧更怨怪自己,当初不该说了那么多永青的坏话。其实她早就原谅了麦穗,是因为她觉得永青这个人确实不错。他聪明、实诚,还上过初中,甚至可以说村里的青年中再没有比永青更好的了。他的唯一的不足是家里的成份高,不过这在乡里乡亲中也算不了什么,何况麦穗的出身也好不到哪儿去。或者还因为永青是乡下人,而麦穗的父辈或父辈的父辈又何尝不是乡下人呢?也或者麦穗还期冀着有一天能离开这里,但是谁知道他们未来还有没有能够回城的那一天呢?
所以永青和麦穗名正言顺地恋爱没有什么不可以,是因为沈萧自己过去的想法不正确。不是说要永远扎根这里把青春和生命都献给这里吗?为什么恋爱的时候却要考虑那么多城里的因素?现在她们和永青已经是同一种人了,她们甚至还不如永青呢。事实上她们是农村的低能儿,尤其麦穗。如果没有永隆的这个家支撑着,她挣的工分显然连她自己都不能养活。
是的麦穗和永青为什么不能言归于好?为什么他们要一天天地疏远,他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伴随着这疏远麦穗一天天地萎顿下去。她的脸色愈加地苍白,像被霜打了一样没有精神。她就那样仓皇着,萎靡着,不梳洗也不打扮,就像一个锈了的果实,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坠落下来,烂在地里。眼看着麦穗的样子,沈萧说不出的难过。她想带麦穗去看赤脚医生,却被麦穗坚决地拒绝了。麦穗反复说她没有病,就是有病也活该。所以沈萧才会找到二根,她想或者永青能治好麦穗的病。
但一切的努力最终付之东流。麦穗只是日复一日地把自己锁在西屋。她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慢慢地大家也就把她忽视了。
尽管沈萧没有在作坊中工作,却整个冬天都在为汀流河村做明年的生产计划。这时的二根踌躇满志,他想要生产队的产量明年能成为公社第一。
平时总喜欢呆在家的二根嫂突然不想再呆在家里了。她开始牵着大的抱着小的每天声势浩大地来到生产队。她总是先看一眼工作中的二根,顺手把大儿子交给他。然后就拉扯着那两个小的,一钻进隔壁永青的作坊就不再出来。可惜这一次二根嫂还是没有能生个女孩,她说所以二根从来就不抱这个可怜的小三儿。
二根嫂来了就等于是把她的“沙龙”也搬了来。她在哪儿哪儿就热闹起来,活儿累也就不觉得累了。或者是二根嫂已经嗅到了某种气味,让她对已经被她遗弃了的小白脸永青重燃激情。她不是夸奖永青扎的笤帚好,就是抱怨永青不肯为她绑笤帚,害得她要自己去集市上买,可是买回家来一看就是咱汀流河村的。就是你啊永青,就是你小子做的,却要老娘去集市上买。所以二根嫂说永青就是个忘恩负义又见利忘义的家伙,你们大家伙都离他远点。
就这样整个冬天作坊里都笑声不断。反正二根嫂在哪儿,哪儿就欢歌笑语一片。所以有了二根嫂的汀流河村就不再寂寞,而有了二根嫂的冬天也就不再那么难熬了。隔壁队部的二根也能时不时地听到作坊里传出的那些放肆的笑。他当然知道那和二根嫂有关,因为她不来的时候那里安静得一潭死水。但是他对此也听之任之,或许他认为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可爱之处。所以他欣赏自己的老婆,甚至纵容她的任何所作所为。
不久后严冬的残酷就显现了出来。在一马平川的田野上,先是凛冽的北风,飞沙走石,刀子般割在人的皮肉上,然后就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接下来一场紧跟着一场的雪。一场比一场更浩大。前面的雪还没有融化,后面的雪就又铺上了一层。这样一层一层地就再也看不到原先的土地了。但人们却还是要踏着厚厚的积雪出来进去,在迷茫的跋涉中度过这个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
然后就到了那个清晨。
沈萧是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呻吟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睛,仔细聆听。那个被大雪笼罩的早晨很昏暗。她还想睡。但是她醒了。她穿上衣服。走出去。下意识地去推西屋的门。空荡荡的房间。被胡乱掀开的被子。麦穗呢?沈萧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悸。那绝望的悲鸣不是从西屋传出的。她于是搜寻。想要知道那可怜的声音究竟来自何方。那一刻沈萧尽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单单那悲惨的声音就已经让她觉得很痛苦也很惊慌了。她知道那声音至少证明了有人在受苦,就像萧伯家的那夜晚,那么绝望的,哀号,有人在疼,在流血,在死亡……
沈萧推开堂屋的门,然后就在些微的晨光中,看到了雪地上那斑斑点点的殷红的血。沈萧的脑子“嗡”地一下。顿时的一股血涌上来,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一定是麦穗出事了。她听说过知青被当地农民杀害的事,也听说过知情活不下去自杀的事。于是她紧张极了。为什么西屋没有麦穗?
沈萧顺着那血滴跑。她看到了血却找不到流血的人。房前屋后,她找遍了院子里的所有角落。那星星点点的。血滴。断了。被大雪覆盖。但至少还应该听得到那绝望的声音吧。沈萧谛听。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永青。想到了永青和二根嫂的打情骂俏。她不知道永青和麦穗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她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究竟谁先离开了谁。他们就这样好了,又散了,然后沉默了,甚至承受了。可是这一点也不像麦穗的风格啊,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不了了之呢?沈萧不知道雪地上的血滴是谁的。但是她相信一定和麦穗、永青有关。是永青忍受不了麦穗对他的冷落?还是麦穗忍受不了永青和二根嫂的旧情复燃?所以她不能肯定是永青在伤害麦穗,还是麦穗在让永青流血。但总之有血在其中的事情就不会好。无论谁但总之厄运缠身了。冥冥中好像有一种恶的兆头。
那血滴断断续续地向前延伸着。出了院子又出了庄户,就那样一直向前,伸向漫天飞舞的雪片中。那么纷纷扬扬地依稀的飘落。那鲜红,红得越来越耀眼地,而至变成了一片片的血渍。在飞扬的大雪中沈萧眼前一片迷茫。她想那红色就在前面,像旗帜一般地,召唤着她。她发誓她绝不会丢下麦穗不管,哪怕那血色已经沉入冰河。就是沉入冰河她也会随她而去。她承诺过她绝不会把可怜的麦穗独自丢下。
在大雪中,就这样,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汀流河畔。她先是循着那血滴,后来就寻到了那微弱的呻吟声。她知道她确实听到过那呻吟声。绝望中的。她听到了。那是麦穗的声音。就是麦穗。她不会错。她的狂跳着的心。很高的芦苇。枯萎着。又缀满了沉重的积雪。被冻住的,她的眼泪,那是因为她怕。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找到麦穗。在芦苇荡中。那静静流淌的,汀流河,却坚硬着,水流成冰。
绝望的喊叫声终于在沈萧耳畔响起。
她听到了。是麦穗的。歇斯底里地。仿佛正被绞杀。那刀割一样的,疼痛。被喊叫传递着的。那也是沈萧的痛。
寻着。那寒冷中的绝望。但又突然地,寂静了下来。静极了的那种静。还有,能看得到的,苍远的寂寥。从天空到大地。没有一丝的,声响。只有落雪。在早晨的灰暗中。行走。
麦穗,你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啊。沈萧的哭声。
又听不到了。那挣扎。推开身边的芦苇。你到底在哪儿啊?迷失了的,那没有一丝响动的生命。喊叫吧,为我引路。让我看见你。哪怕,哪怕你的喊叫并不是为了我。
看到了。我,终于看到了。在芦苇的摇曳中,露出,麦穗那蜷曲着的疼痛。
这也是沈萧此生从不曾看到过的。一个人能被疼痛折磨到如此没有了尊严。那不是在求生而是,在求死。被鲜血涂抹的那么可怜的麦穗。将她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了冰雪中。她撞击着,她的头。朝地上。然后是扭曲。翻滚着。哀鸣。又,痛苦地哀号着,终于,麦穗伸出了她的手。
那么哀怨的目光,无望的,她问,为什么?不让我死?然后她脱下自己的裤子。那么湿漉漉的,被血水浸染。她只是无望地伸着她的手。手上的血。她朝向沈萧,却不说,救我。
沈萧突然转身离开了。她跑着。朝着远离麦穗的方向。她害怕极了,却迁怒于麦穗,为什么你不说,救救我?为什么?在这秘不示人的芦苇荡?沈萧就这样跑着,满心的恨。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要成为自己的凶手?你明明知道有什么就要发生了,却一直瞒着我。没有谁在残害你。是麦穗。你自己。
沈萧跑着。跑出了芦苇荡。她突然就坐在了雪地上,哇哇地大哭了起来。麦穗怎么这么可怜啊?她这么疼可是,为什么不让我们救她呀?她就要死了。那么多的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沈萧回到麦穗身边的时候血依旧在流。麦穗的喊叫声已经没有那么响亮了。她不再扭动也不再挣扎。她只是听天由命地躺在雪地上。任由着命运把她带走。她的惨白的脸和惨败的眼睛。看着天空。皲裂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缓缓地,呼出微弱的气息。;
沈萧把麦穗紧紧抱在怀中。她说她绝不会放她走。就那样只是紧紧地搂着,血泊中的,那奄奄待毙的女孩。瞬间的平静。不那么疼了。麦穗才说,我就要死了。她没有说怕。然后又是喊叫。扭动着身体。被振颤的疼痛。为了什么?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生不如死吗?所以我不能救你?然后又平息下来。以为会有来生。就这样反反复复。血缓缓地流。等待着太阳。是的,太阳。那个最后的时刻。芦苇的枯枝。在风中摇曳。身下被碾碎的草浆。冰冻的汀流河水,不再能流淌。
然后沈萧就听到了钟声。是那块钢板。叫我们上工。用生命去劳作,直到耗尽生命。从此恨那钟声,却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怠惰。今天的钟声,那么响亮。你听到了吗?麦穗,仿佛某种召唤。原来在世界上挣扎的不只我们两个。还有他们,汀流河村的乡亲们,或者他们会帮助我们,把你带回村上。
沈萧把麦穗放回到雪地上。她说等我,我去找那些能救命的人。
麦穗苍白的脸和苍白的嘴唇。她用最后的气力抓住沈萧的手,不,不要。不如死。
你怎么能死呢?你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北上。不是已经把最难的时光熬过来了吗?我们挣了工分,养活了自己。我们还有永隆,有二根,有院子里的那些鸡呀鸭呀,甚至,还有永青。所以你不能死,一定要坚持,一定要等着我,呵……
沈萧丢下麦穗。她知道自己无法带她回家,也知道只有丢下她才能救她。她就丢下了她。在冰冷的雪地上在坚硬堤岸中。就在丢下她的那一刻她又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她说让我走吧,让我救你,但却觉出了麦穗的身体正在变得僵硬。连那些流出来的血都已经冻住,连麦穗的眼睛里,都只剩下了一片惨白……
就那么被丢下。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中。那随时都可能熄灭的,风中之烛。
沈萧疯子般冲进队部。队部里没人。只有二根的儿子在地上撒尿。
沈萧又疯子般冲进隔壁的作坊,推开门便立刻被一片笑声所淹没。她无法想象这里会有如此的热闹和温暖,而作坊里的人看到沈萧也突然停止了笑声。他们全都惊愕地看着沈萧。那一刻二根嫂正在讲一个笑话。她大襟的棉袄依旧是敞开的,那个最小的儿子正在吃奶。她看到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沈萧便骤然停止了。笑意便僵在了她惊愕的目光中。是的二根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作坊里的一切原本流水般平缓地行进着,人们在欢愉中捱着这缓慢的冬日时光。但是伴随着沈萧的到来原本的一切就被打破了。人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事?杀人啦?受伤啦?你身上的血?哪来的这么多血?你怎么呆了似的?傻站着?说话呀?到底是怎么啦?你倒是说呀!
麦穗,沈萧指着外面,是麦穗,在河边,她的血……
二根嫂怔怔地看着沈萧。她好像突然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然后她扭过头去狠狠地看了一眼永青。沈萧看到了。这一眼。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像镜头那样永远在她的脑海中慢放着。二根嫂缓缓地转过了头。她的随之飘动的头发。她盯着永青的目光在高速摄影中也是慢慢地投过去。她的几乎心碎一般的怨恨。但接下来二根嫂的动作就不再缓慢。她把*从婴儿嘴里抽出来就往外跑。任凭婴儿发出那种爆炸式的哭声。她随手将婴儿交给了身边的人。然后拉着沈萧跑出作坊,在哪儿?说啊!
她们跑啊跑啊,二根嫂却突然停下来。她转身对后面追赶上来的人高喊着,回去把我家炕上的棉被拿来,再烧上水。在冬日的早晨二根嫂的脸上红红的。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呼出来的哈气就像是一团团雾。
二根嫂终于看到了雪地中奄奄一息的麦穗。她不禁流下泪来,轻拂着她的额头,这是遭的什么罪啊?紧接着二根嫂又说,麦穗,你别害怕,有二嫂在这儿,你不会有事的。二根嫂说着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麦穗身上。来,抱紧二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都要吃这份苦的。都是那些混账的臭男人。谁让我们愿意呢?别忍着了。想哭就哭想喊就喊吧。说什么呢?死就那么容易吗?想死也死不了啊,我们女人的命大着呢,能活过所有那些天杀的男人,咳,我看到了,那黑黑的头发,你用力呀……
然后是“哇”的一声,像有什么在喷涌而出。
呱呱坠地伴随着明亮的哭声。仿佛响彻宇宙的,在天地间,沈萧惊异地看到了这一切。太神奇了,一个孩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生命的奇迹。不,这不可能。从麦穗的身体中?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朝夕相处,不,这不是真的。
二根嫂脱下她贴身的布衫,把那个哭着的血淋淋的孩子包裹了起来。然后她抱着那个孩子在雪地里跳起来。就那样光着她自己的上身,跳着,说一个女孩,城里的女孩。真好看哪。麦穗你看看,这是你的女儿。有什么可怕的?没有什么比当娘更美的了。
就这样二根嫂把麦穗的女儿抱回了她的家。从此麦穗就再没见到过自己的女儿。二根嫂用自己的奶养麦穗的女儿。满月后就把她送给了远村的一个亲戚。那女孩未来的命运谁也不知道。未来相认的可能几乎没有,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麦穗再没有见过这个自己的骨肉。她或者根本就不想再见到她。被送走前二根嫂也曾来听麦穗最后的回话。但麦穗就是摇头,就是说,她压根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所以一直严守着怀孕的秘密。她不是不懂,她知道她的肚子里有了新生命。但是她却只能严守着秘密,因为一旦败露她知道,等待着她和孩子爸爸的会是什么。然后冬季就像是一个保护伞。麦穗觉得那简直是上天赐予的最大的恩惠。不用每天下地干活也不用穿单薄的衣服了。于是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此躲在西屋的暖炕上谋划着怎样丢弃掉那个生命的包袱。
事实上在那个风雪之夜前往汀流河岸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她就是想把孩子生在那里,然后埋在风雪中,让这个残酷的事实永远秘不示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要经历那么多折磨。难以忍受的疼痛让她终于没有能把这个秘密掩藏到底。那绝望的呻吟疯狂的喊叫濒死的感觉让她不得不将这残忍的事实大白于天下。那种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惨状让她已经不再能顾及廉耻。在雪地上等待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她也曾获得过片刻的解脱,因为她觉得她就要死了,所以解脱了。她再也不用怕被人羞辱被人唾弃甚至被人瞧不起了,因为,她已经死了。但是死亡却与她擦肩而过。伴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她才意识到生命又眷顾地回到了她的身体中。当疼痛突然消失,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想死了。看到二根嫂抱起那个新生命时她就在想,无论如何,只要活着。像这样,呼吸着,享受着蓝天和大地,哪怕,哪怕要让她背负耻辱,背负着一个女孩子失去的纯洁,与贞操。
只是,这个没能保守住的秘密立刻在村上传播起来。人们奔走相告,相互打听着,生怕错过了什么细节。如此的风liu韵事自然成为人们的谈资,本来缩在炕头上的冬天就已经很沉闷了,人们哪肯放过这个多姿多彩的话头。
当然也有人来探望麦穗,送来红糖和鸡蛋,却是为了看到月子中的麦穗,打探虚实后再向别人炫耀。那时候永隆天天在家,给麦穗烧很暖和的炕,炖很好吃的鸡。后来他就拒绝人们再来探望了。他只说麦穗很好。他的态度少有的强硬。
总之汀流河村的这个冬季格外热闹了起来。原本平静的或者说沉闷了太久的村子,终于掀起了能让人们兴奋的波澜。这样的事十年二十年也赶不上一次,所以对汀流河村的村民们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只是唯一让他们觉得不过瘾的是,他们至今不知道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于是猜测笼罩了村上所有的人。每个人都跃跃欲试,试图突破性地找出那个真正的通奸者。
这种怀疑的种子很快滋生在每个人心中。你?或者他?而至村上每个年轻的男人都成了怀疑的对象。当然最有可能的是永隆和永青,因为他们和麦穗最接近。一个是被麦穗视为亲人一般的房主,而另一个,则早就被传出与麦穗不正经……
但问题是麦穗坚定不移的缄默。她甚至在家中也很少讲话。她是下决心要把真相带到坟墓中去的。就是觉得自己要死了那会儿,她也不曾说到过关于那个男人的半个字。所以她才能在怀胎十月中独自承受这一切,或者她一定是很爱那个男人吧,才肯为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保守秘密,甚至为他去死。于是没有了麦穗指证的案件就成了无头案。慢慢地伴随着二根嫂送走了那个女婴,人们也就不再痴迷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也许伴随着时光的一天天流逝,汀流河村的这个桃色风波也就能慢慢平息下来。但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不久后永隆便不得不面对上面的追问了。其实这也是永隆份内的事,作为民兵队长他当然有责任查清案件的原委。特别是被强暴的那个女孩有知青身份,上面就更是穷追不舍。强暴了知青就等于是在破坏上山下乡政策,而破坏了中央政策的人只能是死路一条。所以麦穗被强暴的案件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一定要揪出那个迫害知识青年的凶手!
于是局面变得愈加严峻。甚至原先村里的那些好事之徒也都闭上了他们的乌鸦嘴。但是上面却不会善罢甘休,永隆只好郑重其事地坐在了麦穗面前……
其实麦穗和永青的暧mei在汀流河村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们不相信这个城里来的姑娘会真的嫁给乡下人。所以人们觉得那不过是几分钟的热度,醒过来后就会各走各的路。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了乡亲们的判断,麦穗不再理睬永青了,永青才只好又回到了二根嫂的炕头。在村民的眼中永青一直老实忠厚,没有人恨他,更没有人真的把他当作富农子弟来看待。这里天高皇帝远,富农不富农的也没有人去计较。当年土改后就已经差不多“均天下”了,所以永青的出身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那个城里来的老红军的女儿未婚先孕了,而且还把孩子生了下来。那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如果抓不到元凶怎么向老前辈交待,又怎么能捍卫上山下乡的政策?
于是永青在劫难逃地被供认出来。不是被麦穗,甚至不是被任何人,而是被汀流河村尽人皆知的那个不可辩驳的事实。
月子中的麦穗不能申辩,甚至永青自己都不能说,他真的不知道麦穗已经怀孕了。他只是不能理解麦穗为什么突然不理他了,为什么总是躲得远远地,就仿佛看见永青就恶心,就好像,麦穗在逃避一场可怕的瘟疫。他于是信了二根嫂的预言。那么痛苦地相信了那一切。是的自己爱上麦穗,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他也只能远离,他想或许远离她才是对她真正的爱。但是他怎么就不知道麦穗怀孕了呢?不单单他,全村的人都不知道,甚至沈向阳。为什么麦穗要独自承受那身体的痛苦、精神的恐惧而不再和他来往了呢?如果他知道,他们本来是可以商量的。或者结婚,把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生下来。或者也可以偷偷地人工流产,其实也是可以托到人的,起码不会让麦穗在冰天雪地里受那么多的苦。
是的没有人能理解麦穗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独自生下了这个孩子就意味着,把永青推向了断头台。她不是爱永青吗?为什么又要陷害他?或许她就是想要陷永青于不义之地。她怨恨,因为在永青的目光中,是他对二根嫂那难舍难分的牵扯。
总之事情就这样被歪歪扭扭地推向了它的反面。本来相恋是美好的,现在却被铸成了罪恶。即或是麦穗、即或是汀流河村的全体村民都想放过永青,但上面却无论如何不肯通融。据说红头文件已经送达永隆手中。要一查到底,没有商量。将肮脏的黑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就是上面赋予永隆的使命。所以永隆只能不辱使命,全力侦破。无论是谁,只要揪出来就是十恶不赦的大流氓,就是迫害知青的坏分子,就是,破坏伟大的上山下乡战略的阶级敌人。
于是永青插翅难逃。在巴掌大的汀流河村他无处藏身。
永青被抓的那个晚上,二根请他到家中吃了饭。二根嫂红着眼圈做出了满满一炕桌的菜。她杀了鸡宰了羊还特意牺牲了猪圈里的一头小猪崽。那晚上二根为永青送别喝了很多的酒,也说了好多的话,眼眶子红了不知道多少回。说永青这后生的种种的好。说队里再也做不出那么好的苕帚了。说用黏高粱扎的笤帚就是清一色的绿。就为了永青的手艺,二根把地里所有的高粱都换成了黏高粱。然后二根一饮而尽,说他从此再也不种这黏高粱了。
二根嫂在那个晚上一言不发。她没有指责永青也没有抱怨谁。好汉就得要撑得住好汉的架子,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二根嫂只是红着眼圈。始终没有让老娘们儿的眼泪在永青面前掉下来。分手时她紧紧拥抱了永青,就像永青是她的儿子。她抱着永青的时候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劲拍打着永青的后背。
那晚上喝酒的还有永隆。他喝酒。一杯一杯地,干着,然后说,兄弟,哥对不起你了。又说麦穗那丫头太可怜了。你没有看到她浑身上下都是血的样子。她怎么能挺过来的呢?如果没有二嫂……
永青酒酣耳热的时候也说他罪有应得。说我是活该的。我不怕死。如果麦穗死了,我才活不得呢。不就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吗,二十年后永青再回来报答二哥二嫂,永青在这里给二哥二嫂磕头了……
永青从二根家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远远近近的狗吠,永青终于忍不住眼泪了,说今后再也听不到这乡野的声音了。
永隆最后抓住永青的双手,永青你不会逃跑吧?明天县里的警车就来,你要是跑了,哥也就完了……
永青只是看着永隆。咱们兄弟一场,怎么可能呢?就算我的人逃了,我的心能逃吗?
永隆和永青分手。
永隆走出几步后又转过身来,对着永青的背影,问,你要不要,要不要再去看看麦穗?
永青的背影。在明晃晃的月光下。他站在那里。背着永隆。他不动。在想。想了很久。才转过来。最终的,摇了摇头。
永青的身影就那样孤单地离开了。拖着被拉长的月亮的影子。无辜地,喜欢上了那个城里的叫麦穗的姑娘。像童话一般的曾经的美好。然后又是无辜地,为了喜欢而别了,自己的家乡,和自己的命。;
一切是那样地猝不及防。这是沈萧她们初来汀流河村时所始料不及的。
麦穗出事后沈萧就一直悉心照料她。她觉得麦穗走到今天,她也是有着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的。眼看着麦穗十多天来高烧不止,沈萧觉得心都要碎了。她宁可那个在生命中受尽磨难、苦苦挣扎的人不是麦穗,而是自己。大概自从她在雪地中看到那个奄奄一息的麦穗,大概就在她想救而又救不了麦穗的那个绝望的瞬间,沈萧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对麦穗的爱有多深。她不能想象此前的那些日子里,她怎么能够如此冷下心来,对那个负气的沉默的麦穗不闻不问,甚至不理不睬。她但凡关心一点细心一点就不会看不出麦穗身体上的变化。她们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她怎么就看不出麦穗在心理上以至身体上所承受的那么沉重的负担呢?
沈萧知道,强调自己对这种事情的无知并不能洗刷内心的歉疚;而她和麦穗之间的疏离也不是推脱责任的理由。沈萧不知道她该怎样补偿自己心中的这一份亏欠,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守候着麦穗,夜以继日地,任凭自己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任凭每个清晨到来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她知道这样做是来自内心的驱使。她也知道唯有如此倾尽全力,她的自责的心才能获得些微的救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握着昏睡中的麦穗的手,在心里对麦穗说,求你啦,快好起来吧,要活着,为了我……
后来麦穗果然一天天地好起来。她慢慢地退烧,慢慢地吃东西,脸上也开始有了些微的光泽。但是她失血后的脸庞依旧苍白。那种苍白着的美丽,甚至,跨越了死亡线的美丽。沈萧还从未看到麦穗有过这么美丽的时刻,甚至一种圣洁。沈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生下了那个可爱的孩子,是不是她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依然存在于她的身体中的那种母亲的感觉。麦穗的肌肤光洁得就像透明的玻璃,无论蓝的还是红的血管都能在清澈的皮肤下一览无遗。
麦穗就那样每天静静地躺在阳光下。眼睛透过窗棂看着那个看不到的远方。清醒过来的麦穗依旧一言不发。她从来不提大雪中的血迹斑斑,苇塘里的撕心裂肺,汀流河岸那痛断肝肠,绝望中的生,或者死,乃至,那个冥冥中降临的新生命。是的她从来不提,那个孩子。那个她的孩子。从不。
然后就到了这晦暗的清晨。沈萧知道就是这天。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晦暗的感觉了。不仅晦暗,还有着心里的那么丝丝拉拉的疼。那伤感。那万劫不复的悲凉。永隆再三叮嘱沈萧。说一定要看好麦穗,尤其在这个清晨。不要让她听到任何风声,更不能让她的情绪有丝毫波动。永隆还说如果他不是民兵队长,他也会留在麦穗身边守着她。但是他今天必须出去完成那项他别无选择的任务。是的,那也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
于是在这一天永隆早早地就离开了家。这以后村头发生的那些事沈萧就不知道了。她只是须臾不离地守着麦穗。她非常非常地警觉,尽管,她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了。待天色慢慢转亮,突然地一阵钟声。麦穗被这钟声惊醒,她蓦地坐了起来。她睁大眼睛聆听着。那么细心地。眼睛里是说不清的目光,疑惑?抑或惊恐?
整整一个冬天都没有钟声了。曾经那么悠扬的而又美丽动听的。不用出工了。冬天的田地里没有活计。但麦穗还是不解地问着沈萧,我们要去上工吗?
不不,沈萧让坐起来的麦穗躺下。冬天里能有什么活儿呢?
那么为什么要响个不停呢?
是的为什么要响个不停呢?连沈萧自己也不能解释。也许是小孩子调皮吧?
麦穗说不是,一定是村里出了什么大事情。
沈萧确实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又不能丢下麦穗到外面去打听究竟。她只是紧紧地抱着麦穗。那响个不停的钟声已经让麦穗周身发抖。她缩在炕头不停地说,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
就这样她们捱着,直到钟声停止。然后是宅院外的熙熙攘攘。但是却听不清人们到底在说着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二根在敲钟,招呼全村的男女老少到队部开会。沈萧原以为钟声停止,一切就会安静下来就会相安无事。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紧接着扩音喇叭里竟传来了永隆的声音。
麦穗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尽管她并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
汀流河村的各位贫下中农老少乡亲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批判大会。伟大领袖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汀流河村就和全国一样,迎来了沈向阳和麦穗这两个卫城的知识青年。她们代表着新生事物,也曾在革命运动中千锤百炼。应当说她们的到来,给我们这个偏远的乡村带来了中央的声音。可是,却有一只罪恶的黑手伸向了她们,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现在这个富农阶级的孝子贤孙就……
麦穗突然跳到地下。她摔倒。又抓着炕沿爬起来。这是什么声音?麦穗问着沈萧,你不是说什么事都不会有吗?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那个富农阶级的孝子贤孙?永隆说的是谁?
没有谁,麦穗,快躺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
永隆他到底在喊什么?又要抄家了?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永隆?
沈萧搀扶着摇摇晃晃的麦穗。她看到麦穗眼睛里望出来的全都是绝望。扩音喇叭里罗列着永青的一条条罪状,麦穗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反驳着,不,不是那样的,不对,那不是永青的罪,我没有这样指责过他,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麦穗好几次想往外冲,却都被沈萧拦腰抱住。麦穗说你让我去,我要告诉他们真相。为什么要这样无中生有,永青他不是那样的人。
在批判大会的整个过程中,沈萧只能是紧紧地抱住麦穗。她可以阻拦住麦穗往外跑,却拦不住高音喇叭里不断传来的那高亢的大喊大叫。永青的每一条罪行都是致命的。像钢针一样深深刺在麦穗的心上。心因为痛而破碎了。一片一片地坠落着,滴着血,那是沈萧从麦穗的脸上看到的。
最后的程序是宣读对永青的判决书。这时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就不是永隆的了。沙哑的声音后面是掩饰不住的冰冷和残酷,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仇恨。最后他坚决地毫不留情地读出最后两个字——死刑。
那遥远的沸腾中不知是欢欣鼓舞还是,无尽的悲伤。
麦穗摔倒在沈萧的臂弯中。她没有昏厥,而只是一时的大脑缺氧。她不能接受那个可怕的死刑判决。然后她站了起来问沈萧,她说你不是说这里的民风淳朴吗?你不是说这里的生活就像人间仙境田园诗篇吗?但是你没有听到吗这里也在杀人。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到处都在杀人?你倒是告诉我呀!
是因为,沈萧也在伤心地哭,你不是也听到了吗,是为了,为了保护我们知青。
保护我们?他们放屁!我们算什么?我们甚至都不是人!他们要是把我们当人看就应该问问我们是怎么想的,就不该把我们像包袱一样地甩在这漫无边际的寒冷中……
麦穗不停地挣扎着。我绝不会放弃的。麦穗说,只要我活着,就要救永青。
她们便这样地相互撕扯着。麦穗苍白的脸上渗出来大滴大滴的汗珠。那么冰凉的,水珠一般地,就挂在,麦穗的额头上。然后,麦穗突然地,不再挣扎,她甚至顺从地回到了炕上。
当沈萧慢慢放松了警觉,麦穗竟突然点燃了窗棂上的窗纸。窗户上顿时火苗升腾,麦穗说就这样同归于尽吧……
火势立刻吞噬了整个窗户。窗外呼呼的北风无情煽动着恣肆的火势。而麦穗就站在那燃烧的火焰中,仿佛她真的要和这场大火同死共生。这时候沈萧只好拉开门闩。她要用水缸里的水拯救麦穗的生命。她已经受过了生命中的那么多苦,她活过来了,就该有未来。于是沈萧不顾一切地扑灭那窗火,就为了挽回麦穗不想再要的那条命。
当一片焦煳的窗棂终于裸露在风中,沈萧突然发现麦穗竟已然无影无踪。她这才意识到麦穗所以孤注一掷地烧毁窗户,其实就是能为了跑出去。沈萧便也追赶出去。她后悔自己最终没有能看住麦穗,没有能完成永隆交给她的任务。但如果没有永隆在扩音喇叭中的喊叫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没能实现自己保护麦穗的誓言呢?
沈萧飞快地跑向村头。脚下依旧是终日不化的积雪。哪怕天上有了太阳。远远地她仿佛就听到了手铐脚镣的声音。哗啦哗啦地。拖着。她知道那一定就是永青。尽管她此刻还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她知道永青已经无处可逃。强奸罪就是死罪。无论被强奸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已被迫害致死。永青强奸的又是知青,他当然就更是罪大恶极,被枪毙掉一百次都不足以平民愤。
当沈萧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村口,果然就看到了戴着手铐脚镣的永青正被全副武装的民兵押上警车。
永青十分平静地走向警车。仿佛既没有愤愤不平,也没有遗憾和留恋。他或者觉得这就是他的命数。他走得那么澹定那么地从容不迫。他根本就不曾回首,寻找身边或身后的任何人。他知道此刻村上人的目光都是朝向他的。他没有看却能够感觉出来那目光是温和而又友善的,甚而淡淡的悲凉与忧伤。他知道村子里没有人会真的恨他。他记得他已经一个不落地给村上的每一家都扎了青绿的高粱苗笤帚。他也知道汀流河村温婉的人性,所以他也不担心他的富农成份的父母会没有人照应。他唯一不能原谅自己的,确实就是他对麦穗做下的那些事。尽管那是冲动时的两厢情愿,但是他也不愿把那说成是麦穗的错。不过他真的不知道麦穗怀了他的孩子。他只是觉得她慢慢变得冷淡,后来就干脆不再理他,无论他怎样地央求她。所以他觉得那就是自己的错。是自己退缩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和一个城里来的姑娘相处。他也不知道麦穗就是那种心血来潮随心所欲的女孩,他根本就不可能驾驭她,他又怎么能把自己的爱情给她呢?于是他相信了二根嫂的预言,迟早有一天你会被那个傲慢的城里姑娘抛弃的。于是在麦穗日复一日地冷落中,他只好回到二根嫂的身边疗伤。那时候他是多么希望有人来安慰他呀。从此他不再去永隆家看麦穗,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也总是离开麦穗远远的。他也许看到过麦穗投过来的迷茫的目光。看不出恨,也看不出怨的。但永青就以为那是麦穗的断绝。
就这样他和自己曾真心喜欢的并且有着一夜之情的麦穗不了了之。他以为他们之间的故事终于可以掀过去了。他才又重新成为了被村里女人喜欢的那个永青,又信心百倍地回到了那个被左右呵护的绑扎笤帚的作坊中。他觉得这种重新作回自己的感觉真是好啊。一下子就自由了并且轻松了。尽管有时候他依旧能感觉得到麦穗追逐着他的目光,但毕竟冬天来了,也就几乎见不到她了。他也曾听二根说起过让麦穗到作坊来帮工。他说不清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是怎样的一种心绪。他想见到麦穗吗?看她那怏怏不乐的目光?不,汀流河村的女人们从来就是快乐的,那么二根嫂怎么办?
幸好麦穗自己拒绝了这个挣工分的机会,才得以让这个作坊终日浸泡在汀流河人的欢声笑语中。那时的永青是怎样地欢乐啊,直到那一天在二根嫂的臂弯中看到了那个属于他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女儿时永青哭了。他知道无论这孩子今后活在什么地方,但只要她活着,沿袭着他的血脉,他想即或他走了,也就无悔无憾了。
永青确实是无悔无憾地踏上了那辆警车。他觉得就单单是为了麦穗受过的那些苦,他也应该去死。他心甘情愿地为麦穗受过的那些苦而死,而且死而无憾。死了才觉得曾经惶惑不安的那颗心终于安了。他是为着自己的心而死的,而不是因了判决书上的那个罪名。他没有故意破坏伟大领袖上山下乡的光辉政策,更不是有意糟蹋麦穗那样的红卫兵战士。他没有站在地主富农的立场上妄图复辟变天,他知道自己所做的那一切,仅仅是出于他的爱。
所以他对于高音喇叭中永隆的那番大批判嗤之以鼻。而更可笑的是,这篇批判他的文章竟然是他自己为永隆写的。他知道村上没有人能有他这样的墨水,而他也不愿看到永隆为此而抓耳挠腮的样子。他只是没想到永隆被责令在扩音喇叭中念诵这篇批判文章。他立刻想到麦穗会听到,而这才是他最最不愿看到的。他希望村里的人包括麦穗都不要怨怪永隆。永隆是他的好兄弟他只是被逼无奈。他可以死但他的兄弟永隆还要活,所以他将这篇文章写得很炮火硝烟。他知道这是他和永隆一道作践了大伙儿。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今后阴阳两界他就是想开玩笑也无能为力了。
永青这样想着走上了警车。那一刻他真的是欢愉的,甚至是幸福的。他终于可以解脱了,从他富农出身的重压下,从麦穗所遭受的苦难中,从自己良心的折磨里,从二根嫂无微不至的关爱中。哦,终于,他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了。
当警车的门在永青身后“咣当”一声关上,永青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警车的后面甚至没有窗户。一切如死亡一般的,那提前到来的黑暗。
沈萧在人群中到处寻找。她多么希望麦穗也能最后看到永青。她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希望在某个缝隙中发现麦穗的身影。她知道她在穿越的是一个沉默的群体。那个群体仿佛被凝固了。那么沉重而肃穆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悲伤。她看到了永隆,看到了二根,甚至看到了哭泣的二根嫂。她问他们是不是看到了麦穗,却没有人愿意回答她。
从县里开来的那辆警车终于启动。车轱辘在乡村的土道上卷起一片黄尘。人们目送着那辆威严的代表着无产阶级专政的警车,尽管他们在心里送别的是警车中那个从此再也回不来的永青。
警车一路烟尘地越开越快,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穿越汀流河桥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是急刹车警车几乎蹦了起来,紧接着几个警察从车里跳了出来。人们不知道桥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永隆首当其冲地跑上桥头。上桥后人们才看到有人跪在那里。就在桥的中央,挡住了警车必经的路。;
谁也没有想到会是麦穗。她就那样形只影单地跪在那里。她只穿着那件从城里带来的白色的睡裙。她的脸和她的睡裙一样地苍白。她的黑色的长发散乱地垂着。她的周身在发抖,脸上却是一种圣母般的宁静。是的基督耶稣是玛丽亚所生,但是他却知道自己是上帝的儿子。他被派来拯救人的灵魂。在被钉上十字架前就已经被长老们打得遍体鳞伤了。是的他就是要在没有罪的时候受罪。他宁可被鞭打被羞辱宁可血迹斑斑地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就因为他是上帝派来的他要拯救芸芸众生,所以他要求他的信徒做到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甚至你的敌人。
麦穗就那样如圣母般跪在汀流河的桥头。以她的那么瘦弱的躯体那么孤单的灵魂那么苍白的——心,来挡住那辆行进的警车。她就那样跪着。跪在寒风中跪在羸弱里跪在夹带着她的全部希望的轱辘前。无论司机怎样不停地按着喇叭,也不论警察们怎样威胁她,她就是不肯起来,不肯让开那座桥。
是的,是我愿意的。我心甘情愿。麦穗说。是我要他的,所以要杀也要杀我。是我破坏了上山下乡运动。是我玷污了红卫兵的荣誉。是我,是我腐朽堕落拉他下水,所以我不能让他替我顶罪。你们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你们为什么不来问我呢?是的,都是我,你们不能判他的罪,更不要杀了他。不不,你们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那个宣读判决书的负责人终于走下警车。他满怀悲悯地来到麦穗身边。他伸出手臂想把麦穗拉起来,却发现这个女孩子就仿佛被钉在桥面上一般,纹丝不动。于是那人蹲了下来,在麦穗的耳边低声地说着什么。麦穗惊恐地闪开她的耳朵。因为她听到了那个喑哑并且冷酷的嗓音。她知道这就是刚才那个宣判永青死刑的人。那声音依旧喑哑着低回在麦穗的耳畔。尽管他尽力温柔地对麦穗说,我们同情你,我们知道你是受害者。我们已经抓到了那个伤害你的人。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无产阶级专政已经为你伸张了正义,死刑,我们判了他死刑,难道你还不满意?
是我。是我想要他的,你难道听不懂?没有强奸,为什么还要死刑呢?是我,是我肮脏无耻,可你们为什么不判我的罪?
判你的罪?不是就扰乱斗争方向了吗?然后是喑哑的冷笑。不过我要提醒你,城里来的人也要自尊自重……
然而麦穗就是不走。要么,放了永青,要么连我一块杀掉。
最终那个负责人满脸厌恶地努了努嘴。于是公社来的民兵们立刻一拥而上,将麦穗生拉硬拽到桥边上。他们轻而易举地就制服了不断抗争的麦穗。然后把她交给了永隆。那个负责人严厉地对永隆说,看好她。显然这个知青受刺激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然后又在永隆耳边低声说,不要再给公社添乱了,懂吗?永隆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那人拍了拍永隆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你还是立了一大功。这案子很快就会成为全县的典型案例,甚至全国的,上面对此一直非常重视。
没有了麦穗的石桥顿时通畅起来。警车再次启动,很快就消失在了蜿蜒的乡村公路上。而麦穗却在永隆的怀中昏厥过去,最终也没有能看到被烟尘永远带走了的永青。
永青并不知道警车为什么停下来,当然更不会想到麦穗在为他求情。他只是估摸着停车的地方一定就在汀流河桥上。但是怎么会突然就停了呢?他眼前立刻闪过的竟是一片洪水奔流的景象。但是他立刻觉得是妄想。冬天的汀流河早已冰冻三尺,怎么能让大水将他淹没呢?
总之永青最终也没能知道麦穗曾为他求情。而受到刺激的受害者的证言当然也不能作数的。无论这个知青怎样企图挽救那个富农子弟的性命,革命都只能沿着它需要的轨迹滚滚向前。而麦穗在这场搏斗中所扮演的角色,无非是一只已经瘦得不像样子的螳螂。
两天后永青被执行枪决。就在公社民兵营的靶场上。当初如果不是麦穗莫名其妙地退避,又不顾一切地生下孩子,也许永青就不会为他的激情付出生命的代价了。也许永青注定就是麦穗生命中的那个屈死的鬼,也注定是麦穗成长过程中的一个里程碑。永青是用他的性命换取了麦穗的成长,也从此将麦穗推向了一个更加苦难的深渊……
什么人能够如此平静地面对另一个因他而死的人?
永青的尸体被允许他的父母接回到汀流河村。老两口将他不声不响地埋在了房后的宅基地里。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和儿子亲近的。日日夜夜地感受着儿子的白骨和游魂。悄无声息地。永青的坟冢上没有墓碑。
然而永青事件并没有平息。哪怕他早已魂归离恨天。但他的阴魂却就是不散,整个冬天,让汀流河村的村民们都生活在阴影中。没有了永青,生产队的那家笤帚作坊干脆停工,二根嫂家晚上的聚会也变得冷冷清清,没有了笑声。大家都只是寂寞地坐在那里,仿佛在为永青开着永远也开不完的追思会。
这时汀流河村的村民好像串通一气,把他们所有的怨恨都投向了那个刚刚开始复原的麦穗,他们不能原谅她。当然也会连带上沈向阳,说这两个年轻女人没来之前,汀流河村平静极了,没有阶级斗争,也没有偷鸡摸狗。人们只是寻着自己的轨迹生存着,即或是那些放肆的打情骂俏,也绝不会引发任何争端。然而城里的这两个女人来了,那原本的平静就被打破了。消亡了旧日的和谐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让永青那孩子死于非命?这是上百年来汀流河村从未发生过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戕害了自己还不够,还要把别人的性命也搭上。
人们把这种种的怨恨发泄在麦穗身上,而麦穗却也有她不能原谅的人。她不能原谅永隆用扩音喇叭批判永青,她说那不是兄弟之间应该做的事。她还固执地认为是永隆出卖了永青,否则公社怎么会派来那些全副武装的民兵来抓永青呢?她说是因为永隆妒忌永青,因为没有那么多女人像喜欢永青那样喜欢永隆。麦穗于是再度把永隆赶出家门,就仿佛这里不是永隆的家。并且这一次更加彻底,几乎将永隆扫地出门。从此永隆不仅不再能回家睡觉,就是白天也不允许再回来了。麦穗的意思是永隆要在她的眼前彻底消失,哪怕他回来是为了帮她们挑水烧饭。沈萧本来不同意麦穗的做法,但自从永隆被赶走的那一天起,麦穗就开始拖着虚弱的身体自己到井台上挑水了。那时候依然冰天雪地。青石板的井台上冻起了一个个大冰坨。稍不留意就会滑落深井,但麦穗就是要自己承担着一切,就仿佛唯此才能惩罚自己和永隆。
村上人碍着永隆的面子,本不愿明目张胆地对这两个多事的女人说三道四。但伴随着永隆的被赶出家门,大家就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火了。这两个城里来的妖精简直就是强盗,她们先是抢走了永青的命,现在又来抢永隆的房子。这两个祸害精不是好人,她们在此一天,村里就一天不得安宁。于是便有了扔进院子的死猫,撒在堂屋的牛粪,甚至鸡窝里的鸡一个不剩地被毒死。麦穗说他们这是在收拾我们,就是要赶我们走。但我们是伟大领袖派来的,怎么能任凭他们随便欺侮。而沈萧却息事宁人,说他们这样做,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想永青,想要回汀流河村原先的平静与祥和。
接下来自然又是麦穗的哭闹,以为沈萧也在跟着外人一道编派她。
村上人恨的当然首先是麦穗。毕竟是她直接导致了永青的死亡。他们很难想象这个要了永青性命的女人,居然还能如此舒舒坦坦地活着,进而变本加厉地把永隆也赶出了自己的家。村上的人对沈萧的责难是捎带着的,不过他们也不喜欢这个满脑子积极进取的女人。汀流河村是老辈子留下来的一个祥和的村庄,村里沾亲带故的人物关系也不适合城里的那种打打杀杀。所以他们想赶走麦穗,连带着也要将那个沈向阳一道赶走。他们不要这两个孽障。她们和村里的人没有关系。他们不是任何人的亲戚。她们不过是刘妈想要保护的人,而刘妈本人竟然也因为她们而意外死亡。多可怕。村里人联想起这些时,不由得后脑勺一阵阵发凉……
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麦穗本能的反应竟是冲过去往枪口上撞。她说不错是她害死了永青,但是村里又有谁敢跪在警车前,挡住永青的那条赴死的路呢?麦穗说是的,是她害了永青,但是又有谁能像她那样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牵连了那个自己喜欢的人呢?有谁在公社召开批判会的时候没有到场?又有谁在永隆高声批判永青的时候,敢于冲上去抢走他的话筒呢?没有,这一切你们都没有做,你们这些忠厚的村民们。现在永青死了你们就来指责别人,你们容忍着那一切的发生,不反抗也不斗争难道就没有罪吗?这样的情形在城里打砸抢的时候早就发生过了,还要你们这些愚昧的农民在这里互相推诿,嫁祸于人?
麦穗将她这所有的想法写成了大字报。半夜就贴在了生产队的土坯院墙上。这是她第一次运用大字报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尽管土坯墙上的大字报有的已经脱落,但村民们还是弄明白了麦穗想要说的所有的话。不由得一阵寒流从脚跟一直涌到了脑瓜顶。怎样的一种不寒而栗,大家都好像从麦穗的大字报中看到了自己。于是他们义愤填膺,紧接着就包围了麦穗和沈萧的那个院子,并叫嚷着要她们偿永青的命。幸亏二根和永隆及时赶来,才驱散人群,解救了麦穗和沈萧。
从此麦穗和沈萧的日子更加艰难。她们几乎得罪了整个汀流河村。没有了村民的友好她们几乎举步维艰,每每走出院子都会遭人白眼。麦穗笃定地凡人不理,而沈萧有时候主动和村里人打招呼,换来的也是人们的冷眼。甚至小孩子也欺负她们,不是往麦穗身上砍土坷垃,就是把秫秸秆做成的通奸的人偶插在麦穗家的门鼻儿上。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对待麦穗?唯恐不能把她踩在烂泥里?以至于连永青确曾对她造成过伤害的事实都不再承认?总之一切的是非善恶都没有了标准,那时候她们就如同生活在汀流河村的地狱中。
慢慢地麦穗不再能忍受这样的对待。她明明是想保护永青,到头来怎么反倒成了罪魁祸首?在这样的生活中麦穗可谓受尽摧残。无论是身体的伤害还是心灵的折磨,都已经让她处在了即将崩溃的临界点上。
对麦穗来说,过去几个月的影像不堪回首,又无时不刻地在脑海里闪回。是的她要忍受大田里繁重的劳作,又要承受怀孕给她的带来的惊恐和煎熬。为了永青她要对肚子里的孩子秘而不宣。还是为了永青,她宁可忍受彼此疏远的心灵创痛,仅只是为了说明这孩子不是永青的。当终于熬到了那个可怕的怀胎十月。那种内心的焦虑和恐惧唯有她自己才能知道。连沈萧都不能想象一向那么娇生惯养的麦穗,竟然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心灵和身体的苦难。她竟然如此勇敢地决定要独自捱过那一切,独自,把孩子生在严冬的苇塘中。她想着没有了这个孩子她就又能和深爱的永青在一起了。她知道要承受这些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爱情赐予她的神圣的力量。为了最终想要获得的这一切,她甚至对公社选送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消息都不再兴奋。她不再奢望生活中的改变,她觉得能和永青在汀流河村长相厮守就足够了。她觉得她这一辈子还从没遇到过永青这样的人。他那么谦和那么斯斯文文,连城里都不曾见到过如他般那么温文尔雅的。她不觉得永青是她在特定环境下爱上的人,也不觉得爱上永青是什么“下嫁”。她就是为了能和永青永远地在一起才谋划这一切的,她以为她就要成功了,可是为什么偏偏遇上了那个多事的沈萧,又被她追到了汀流河畔的苇荡深处……
本来麦穗对自己生孩子的那一刻已经有所准备。她早就阅读过那本厚厚的《农村卫生手册》,甚至对孕妇的阵痛也有所了解。她只是不知道阵痛会痛到她必得高声喊叫,必得如濒死般奋力挣扎。当然在血泊中她也曾绝望,也曾很多次想到了死。而她的原则是宁可去死,也绝不暴露她深爱的永青。否则她一个人承受这些苦难还有什么意义?
不错她是和永青好过,村子里的人们也都隐隐约约地知道。但是她很快就不和永青来往了,这也是村上人有目共睹的。所以这孩子可能是永青的,但也完全可能不是永青的。反正她已经死了便无从查证了,那么她就是死也是快慰的。
但是沈萧怎么就跑来了?那么悲痛欲绝地把她紧抱在怀中。那一刻她真是觉得温暖啊,那种终于有了依靠的踏实感,她其实还是很害怕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寂寞死去的。但沈萧一离开她就后悔了。她是想活,但前提是绝不要把永青卷进来。她不愿她的故事被人们传扬,更不愿永青从此将活在羞辱中。那一刻她甚至想杀了自己。她也曾尝试着用捆绑肚子的带子勒紧脖子。但是她已经奄奄一息,没有气力了。在冰天雪地中,她只能任凭着二根嫂救活了她和她的孩子。
她活着,却为什么永青要为她的活着而死呢?
她是爱永青的。这已经毋庸讳言。她为此已经倾尽全力,但是,为什么,她爱着永青却最终害了他?她自始至终地保护着他,却又成了杀害他的那个凶手?她不懂自己怎么就成了全体汀流河村的公敌,把永青送上断头台的难道就真的只是她吗?她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和永青的关系,那么又是谁在出卖永青呢?
麦穗就这样想啊想啊。有一天她终于想不下去了,就不再想了。然后她就把自己关进了西屋,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仿佛这个人从汀流河村永远地消失了。此后麦穗每天掐着手指头算着时日。从这时起她就下决心要离开汀流河村了。她说她想家,想爸爸妈妈也想北上。她还每天都会打好自己的行李,等着北上来接她。
沈萧说你可以走可以去找北上,但我们先要给北上写一封信。她说北上到处游牧居无定所,只有弄清了北上到底在哪儿,我才能陪着你去找他。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等北上的信。麦穗要求沈萧每个黄昏都要去村口等邮递员,只是每一天都没有北上的消息。慢慢地麦穗对北上失去了信心,甚至也不再相信每天照料她生活的沈萧。后来有一天麦穗突然失踪。她竟然独自一人跑到了十八里地以外的火车站。她拖着沉重的行李,身上却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她是在检票时被赶出站台的。她又哭又闹,直到永隆和沈萧把她从火车站找回来。
不久后上天终于眷顾了麦穗。她不能永远生活在绝望中。总是物极必反,她终于在最黑暗的几乎坚持不下去的那个时刻抓住了那根稻草,从此不再被淹没。
那天二根从公社开会回来。他把沈萧叫到了生产队。他说公社拿到了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要选送最优秀的知青回城上大学,公社吴主任提到了你。
是真的?沈萧满脸的惊异。
我这么合计着,觉得你应该努力争取。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汀流河村会推荐我?
只要公社那边没意见。
只是……
你不想走?公社里那么多知青都在抢呢。
可是麦穗怎么办?她没有一天不想回去的。每天早晨她都会打好行李。二根哥,麦穗其实挺可怜的,她只有回城这一条出路了。
沈向阳,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吧?公社要选送最好的知青,可麦穗她……
二根哥,你知道麦穗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人人都在指责她,就好像永青真是她杀的。其实你也知道麦穗没有错,她明明是个受害者,可人们为什么要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她身上?
乡亲们对她可能不公平,毕竟村上死了人,又跟她相关,是因为大家都在怀念永青。
可是,就算我走了,二根哥你有没有想过,把麦穗一个人留下来她该怎么活?留给你?留给永隆?留给乡亲们?留给生产队?总之无论留给谁都是负担,你说呢,二根哥?
可是,二根面有难色地问着沈萧,你说公社会同意吗?
就说麦穗是受害者,又是老红军的后代,理应特殊照顾的。
咳,其实村上人都知道,麦穗的爹妈早就被揪出来了,否则她怎么会到咱这穷地方来?
沈萧惊愕的目光。你们知道?
刘妈被赶回来时就全说了,说麦穗兄妹在城里怎样的可怜。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接受知青也不能挑肥拣瘦。你是红五类,搭配她这个……你们城里怎么说来着?搭配个“狗崽子”也就算了,是刘妈和永隆要求的。
所以大家才对麦穗不好?沈萧的眼睛里酸酸的,就因为这些?墙倒众人推?你们汀流河村就是这样待人的?还说这里的人性好人情厚……
不不,其实大家没有那么不通情理,是因为永青,永青这孩子太好了,村上人都喜欢他。
喜欢永青就可以欺侮麦穗?就可以把什么脏水都往麦穗一个人身上泼?你们难道不知道她为永青受了多少苦?二嫂回家没跟你说过吗?她的血把雪地全都染红了,她差点死在苇塘里,可你们却这样对待她?
好啦好啦,你不想去就算了。
我可以不去,但麦穗不能不去。
你也像她一样魔怔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会尽力争取那个名额。我这样做就是为了麦穗。
这是你我能说了算的吗?
公社吴主任能说了算吗?那我这就去求他。
你这丫头肯定是疯了。;
沈萧坐在永隆的牛车上。最快也要大半天才能赶到公社。乡村的土路崎岖不平,黄牛走起来都很费力。一路上沈萧和永隆无话。永隆对此行不抱任何希望,而沈萧却怀着一种志在必得的信念。她说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就不可能放弃,而且她坚信世间的事情只要去做,哪怕最后的结果是失败。
沈萧知道把队里的牛车赶出来永隆不情愿。但她已经向永隆说明原因了。但永隆好像对她们的想要离开非常不高兴,然后就开始道歉,说这两年来如何如何没有照顾好你们。又说村里的状况不会永远这样的。人们慢慢会忘记永青,也就会重新对她们好起来。永隆甚至说如果你们走了,那我娘,还有永青不是就白死了吗?他们都是为了你们。
沈萧看着永隆期待的目光,但她还是坚定不移地上了永隆的牛车。一路上她不再管永隆的想法,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只是那个公社的吴主任。
永隆说你不是见过吗,那次他来咱们村调查提高粮食产量的事。
我是想知道他这个人,永隆你都知道些什么?
就听说他当过兵,后来复员回乡的。
怎么就当上公社主任了?
听说他当生产队长的那几年,他们村的粮食亩产翻了番。
那么,他爱人呢?
永隆回过头来看着沈萧,他媳妇跟你找吴主任有啥关系?
啥关系没有,随口问问。
哦,听说也是当村的。都说他媳妇挺好的。咳,你这么做纯粹是白费工夫。二根哥也说你是在胡闹。
但总比每天看着麦穗发神经强吧,说不定我们真能成功呢?
后来永隆不再讲话。一路上都是闷闷不乐的,偶尔还会卷上支烟。
正午时分他们来到公社所在地的乡里。沈萧下车时永隆突然问,那你呢?
沈萧不解地看着永隆,我啥?
你也想走吗?
你知道的,全公社只有这一个名额。
二根哥说,其实那就是给你的。
我不是说了吗,只为麦穗争取。
可是,如果公社不同意呢?
那我们一大早上赶到这儿来为了什么?
如果就是不同意送麦穗走呢?永隆固执地问着。
你这个人到底啥意思?
那么,永隆的声音低下来,那么你是不是也就走了?
我说过的,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汀流河村你们家的那个院子扎根了。你以为我愿意回城啊?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和麦穗都是逃难的人。你能收留我们的功德有多大,甚至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咳,我干吗要和你说这这些。你快走吧。
不,我等你。
不是说好了你先回去吗?整整一天把麦穗一个人放在家里,我本来就不放心。
可是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没问题的。你快回家吧。别告诉麦穗我们在做什么。这样无论结果怎样,就都不会影响到她了。
然后沈萧挺胸抬头,坚定不移地走进公社革委会的院子。尽管她做出一副雄赳赳的样子,但手心却攥了一把冰凉的汗。她找到了挂着主任牌子的那间办公室。敲门。没有回应。推门,门开着。怯怯地走进去,房间里却空无一人。沈萧独自站在吴耘办公室的中央,紧张地环视着这个办公室的四壁。正面墙壁上除了必不可少的领袖像和领袖语录,在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还分别悬挂着大幅的中国和世界地图。这是沈萧到农村后很少见到的,即或见过也只是中国地图,没有像吴耘这般的眼界开阔,胸怀高远,希望将整个世界都包揽胸中。在中国地图的上方,是伟大领袖对红卫兵小将的勉励,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而在世界地图的上方,则是伟大领袖大气磅礴的诗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单单是凭着墙壁上的这一番气象,沈萧就本能地觉出,她和这个当兵出身的公社主任可能会有共同语言。也就是说,有什么话她可以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而且他也能听得懂。她觉得在方圆几十里的偌大公社,恐怕就只有这里能和北京保持一致了。因为在满是贫下中农的汀流河村,她几乎就没有看到过哪家的墙上贴有领袖语录,就是上面发下来的那些免费的宣传画,村民也大都做了冬天的窗户纸。在那里,似乎就没有人关心国家大事,更没有人会背诵领袖的语录和诗词。在那里只有二根嫂家的夜夜欢歌,小叔子们的想入非非,或者那些真真假假的风liu韵事。直到这时沈萧才第一次想到,如果不是在那个腐朽而堕落的环境中,如果不是受那种轻浮举止的影响,也许就不会有麦穗和永青的罪恶,也就不会有今天这难以收拾的凄惨了。为什么在城里风起云涌的战斗中麦穗就能坚守革命的信念,而到了这里就不知不觉地泯灭了志向呢?因为那就是汀流河村的生活。人不能改变环境,环境就只好改变人了。只是,沈萧不知道仅仅是汀流河村如此呢,还是这就是广大农村日常生活真实写照呢?沿着古老农村那由来已久的轨迹行进着,远离他们自身生活以外的那所有的风雷激荡。就这样缓缓地流淌着。他们的生活。并且还腐蚀着那些怀着雄心壮志,想要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们。
然而吴耘的办公室却提醒了这一切。让沈萧记起他们还有着不曾泯灭的理想。她于是对吴耘这个人满怀了崇敬,她只是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那天吴耘来汀流河村的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在眼前这简陋的但却豪情万丈的办公室里,她似乎已经知道吴耘是个怎样的人了。
但是没有人。始终没有。尽管沈萧已经等了很久。于是她只好退出来,转身走向公社的知青办公室。沈萧从来没来过这里。她甚至就没有来过公社。接待她的是一个脸上有着某种不怀好意的中年人,尽管他是那么殷勤地笑着。他那张暗黄的脸让人过目不忘,加上深褐色的嘴唇和满嘴黄牙。他说他叫吴长贵,而他的办公室就是知识青年的家。然后他问沈萧的名字,听到沈向阳这三个字后,立刻开始翻找公社知青的花名册。可是翻了半天却没找到。于是沈萧有点着急,而吴长贵却只是讪讪地笑。我就是知青,怎么可能没有呢?那个吴长贵依旧满脸堆笑,说可能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细,你千万别着急。紧接着他给沈萧倒了一杯热水,用他自己的搪瓷杯。沈萧一看到杯口那厚厚的污迹,就是渴也宁可渴死了。吴长贵的脸上也冒出汗来。他确实从头到尾已经翻看了好几遍。怎么就没有沈向阳的名字呢?要不你就自己找找看?沈萧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然,您就再看看沈丹虹或者沈萧?沈丹虹或者沈萧沈丹虹或者沈萧,吴长贵一边重新查找一边不停地念叨着。然后突然地喜出望外,很夸张的样子,你看你看,这就对了。沈萧,没错,这不在这儿吗,是沈萧,你是汀流河村的。我知道你,吴主任也知道你,还说要给你……噢,不不,说你是很上进的年轻人。
沈萧这才安心地坐下来。我,我本来是想找吴耘主任的,他不在办公室?
哦,三哥到天王庄动员去了,那里有个抓革命促生产的誓师大会。你找他有什么事?
三哥?那么,您是……
嗯哪,吴主任是我本家亲戚。
就是说,吴主任比您还要大?
没有啦,公社里的人都这么称呼他,我也就跟着叫三哥了。
天王庄在什么地方?
哦,不远。如果你急着要见三哥,我现在就带你去。吴长贵说着推上了他的自行车,让沈萧坐在后车架上。说蹬上这铁驴也就一袋烟的工夫。
沈萧不禁一阵感动。觉得自己不该以貌取人。吴长贵二话不说的真诚让她简直自惭形秽。她于是也真诚地坐在了吴长贵自行车的后座上。
吴长贵带着沈萧好像很得意,一路上不停地和街上的人打招呼,逢人便说他们是一起去找吴主任。有人问他身后的那个女人是谁,他就会得意洋洋地说,城里来的知青。又说人家找三哥是有急事,咱们办公室就得全心全意地为人家服务。沈萧心里一种怪怪的不舒服的感觉。又觉得自己对吴长贵的第一印象其实没有错。这个人就是不怀好意的那一种,吴耘怎么会把这种人放在知青办公室呢?
但沈萧不能从吴长贵的自行车上跳下来,既然他答应了带她去见吴耘。在一路招摇中他们终于拐上了土路。吴长贵说这条路就是通向天王庄的。自行车在颠簸的路上左摇右晃,吴长贵一路叮嘱沈萧一定要抓稳坐牢。又说要不你就抱住我的腰,转而又说你抓住屁股底下的坐架也行。
往天王庄的路曲曲弯弯。走出了好几里也不见有村庄的迹象。暮冬的田野上一片荒芜,唯有路两旁高高向上挺拔的杨树上,仿佛已有了春的气息。吴长贵不停地问长问短,什么家里有几口人哪,城里有几间房啊,怎么就来到汀流河村了呀,打算在农村呆多久啊。而沈萧只能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直到吴长贵自觉没趣,也就不再问什么了。转而他又开始吹捧沈萧改作沈向阳的名字,说你是如何如何地聪明,又是如何如何地表现出了扎根农村的勇气和决心。还说他所接触的那些知青,不是娇滴滴的就是自以为是,有的家就在小县城,并不是你们卫城那样的大城市来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现在还是城里的娇小姐、臭少爷啊。咱们农村可不吃这一套,你越是矫情咱贫下中农就越是给你们点颜色瞧瞧。反正你们也回不了城了,再大的能耐也得接受咱贫下中农的拾捣……吴长贵说着说着就说离了谱,赶紧补救,我说的可并不包括你沈向阳啊。
沈萧开始怀疑吴长贵到底是不是要把她带到天王庄。总也走不到尽头的土路让沈萧心里惴惴不安。但又想既然他是公社干部,想来也不会是坏人吧。但随着小路越走越荒凉,后来就干脆看不见人影了,沈萧也就真的紧张了。
天王庄到底多远哪?
不是说过吗,就一袋烟的工夫。
都几袋烟啦。
快了,就要到了。你们村不久前出的那档子事影响不小。一个富农的儿子竟敢强奸人家中央派来的女知青。你也认识那个女知青吧?听说她还生了……
远远地沈萧终于看到了那个炊烟袅袅的村庄。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那个突然出现的村落就像是,茫茫大海中一艘慢行的船。
吴长贵把自行车靠在一间土坯房前。我没说错吧,三哥就在这儿。看,这就是他的自行车。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这就给你去找他。
说着吴长贵钻进了土坯房,把沈萧一个人丢在了土坯房前面的空地上。那时候沈萧已被冻得周身发抖。坐在自行车上太久了,好像四肢都没了知觉。她不停地在手上哈着气,不停地跺着脚。她想她所以冷是因为已经几十分钟没活动了,于是抓过吴耘的那辆自行车就骑了上去。她不停地在空地上绕着圈子。她已经很久没骑过自行车了。骑车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卫城,想起了她和麦穗骑在自行车上抛撒传单的那段美丽时光。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单单是能够想起那段时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们就真的再也回不去卫城了?那个生她们养她们后来也伤害了她们的那座城市?沈萧这样想着却不知她骑车的速度已经越来越快。她觉得周身的血液终于开始流动,不,简直就是在沸腾。她没有看到有个人冷不丁地就站在了她面前。她想捏闸却发现这辆车根本就没有闸,然后她就只能让自己摔倒在地……
幸好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扶住了她。
没看到这辆车没有闸吗?沈萧有点生气地说。
乡下的车从来就没有闸,要不是我,你恐怕早就掉进前面的那个水坑了。
咳,你看车链子都让你弄掉了,沈萧说着伏下身安车链。
好啦,还是我来吧。那人蹲下去,三下两下就装好了车链子。又说,在乡下,自行车就是最高级的交通工具了,十里八乡,就靠着这辆自行车……
吴长贵从土坯房里走出来,沈向阳,吴主任他这会儿……吴长贵突然停住了话头,哎,三哥,我还以为你不在呢。沈向阳,这就是公社吴主任,有事说吧。
沈萧这才认真地看吴耘,哦,你就是吴主任?对不起啊……
面对这仿佛从天而降的吴主任,沈萧反而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她本来是准备了那个开场白的,但是脑子里却突然一片空白了。
你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吗?怎么不说了?吴长贵催促着,三哥忙着呢。
是,吴主任,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是汀流河村的知识青年。我们从卫城来。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我们村抓革命促生产的文章,您看过的,表扬了我们村,我叫……
沈向阳,我记得你。二根说过,不久前你们村的那个事中,听说你做了不少工作。
不不,没有。是我们给村里添了麻烦,吴主任……
你就叫我吴耘。
吴耘?不不,这不合适,您是长辈……
嫌我老了?不然,就和长贵他们一样叫我三哥。乡下人都这样称呼。大家都是亲戚嘛。
沈萧不好意思地看着吴耘。
跑到这里来找我,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
是这样,吴主任,听说公社里有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名额……
吴耘脸上严肃起来,是为了这个?现在知青办正在选拔,不是哪个人就能决定的。
不不,吴主任,我知道我本不该要求这些,只是……
吴长贵在一旁发起火来,原来你是为这事找三哥,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公社里那么多知识青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找主任……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但我却是最坚定也最努力的。自从来到汀流河村……
你不要说了。三哥很忙.
不,请你们一定要听我说完。自从来到汀流河村的那一天,我就告诫自己,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们都不能当逃兵。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我下定决心要扎根农村永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春夏秋冬我学会了播种收割,也享受到了劳动的辛苦和欢乐。我知道我是热爱这里的,热爱汀流河村。我这样说是发自真心的,也相信村里的乡亲们接受了我,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农村这个大家庭的温暖与亲情……
吴耘在空地上不停地踱着步子,然后停在激动的沈萧面前。我知道你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些。序曲太长了。说吧,你真正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要那个进城读书的机会。
公社会认真考虑的。不过,必须要经过一个选拔的程序。
应该选送的应该是最需要这个机会的人,沈萧继续争取着。
吴长贵粗暴地打断了沈萧,不对,上面的政策是选拔表现最好的人,而不是什么最需要机会的人。
吴耘看着沈萧的眼睛,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是你吗?你觉得你是那个最需要这个机会的人选吗?
是的。是我。
何以见得?
总之我觉得我符合公社推荐的条件。
就那么自信?知青中每个人都需要这个机会,那些贫下中农的子弟也需要。
但是,请吴主任把这个机会给我们吧。对我们来说,这几乎是,生,或者死。
危言耸听了吧,有那么严重吗?
就是。
那么,如果给你了呢?
我将毕生感谢,哪怕从此当牛做马。
这不是一个知识青年应该说的话。那么,如果不呢?
那我就跪下来,求您,直到您给我。
就为了一个上学的指标?值得吗?
我们已别无出路。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乡下没有你这样的青年。但好像,你另有苦衷,否则你不会这样不管不顾。
是的,如果能给我,就等于是,给了麦穗。我也会替麦穗,跪下来,谢您。
麦穗?那个受害的女知青?我们已经为她伸张正义了。
给她?那怎么行呢?吴长贵插话。那个麦穗的父亲是走资派,已经被关押好几年了。公社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名额,怎么能给她那样的人?不,绝对不行!
吴主任,不,三哥,你不会眼看着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被那些脏水淹没吧?;
回公社的路显得很漫长。沈萧依然坐在吴长贵的自行车后面。本来吴耘和他们并排,但很快他就加快速度先走了。剩下吴长贵和沈萧被甩在后面。等到不见了吴耘的踪影,吴长贵就开始抱怨起来。说早知道是这事就不带沈萧来了。又说沈萧实在太傻,就算是真的争取到了那个上大学的机会,也不能转手就让给别人哪。又说麦穗这样的“黑五类”根本就走不了,谁都知道她爸爸是混进革命阵营的反动军官。把一个反革命子女送进大学,那不是明摆着要罢三哥的官吗?
沈萧终于忍无可忍跳下吴长贵的自行车。我再不想听你这些话了。你走吧,我认识路。想不到那个势利眼的吴长贵真的走了,把沈萧一个人扔在漫漫不见尽头的乡村土路上。
吴长贵彻底消失后沈萧才哭出来。她坐在田埂上。四野空空荡荡,前后不见人烟。沈萧便索性大哭起来。哭声飘散在黄昏的原野上。这是沈萧下乡以来不曾有过的一次真正彻底的哭,不管不顾地哭。她憋了这哭声已经很久了。此前她也曾掉过眼泪,却都没有像这次这样哭得如此痛快淋漓。这田野中的恸哭已经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为了被丢弃在这寒冷的荒郊野地。她的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麦穗,为永青,为永隆,甚至是为了刘妈的,为了他们每个人的那颗破碎的心。为了他们所遭遇的种种不幸。那所有的生的艰辛和无辜的死。那所有的努力和所有的结局。那所有的他们所不能左右却又必须面对的。几百个日日夜夜她始终隐忍着,坚持着。是理想和信念赋予了她的勇敢、坚韧和承受的力量……
但是,在这一刻。在被丢弃在无边原野的这一刻,在最美的黄昏到来的这一刻,在独自一人满眼迷茫看不到前方的路的这一刻,在绝望,在眼看着麦穗一天天萎靡的这一刻在想到,不知在怎样的远方独自挣扎的北上的这一刻,在歉疚着自己没有能照顾好北上妹妹的这一刻,在麦穗,把她,当作了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支撑的这一刻……
沈萧,她哭。大哭。
那撕心裂肺的肝肠寸断的透彻肌肤的感天动地的,那哭,那委屈。
便是这样当月亮慢慢升上夜空的时侯,沈萧坐在田埂上,大哭。直到,哭干净了肺腑中的所有委屈和怨愤;直到,哭得累了,哭没了黄昏。也许直到哭声停止的时候,直到擦干眼泪的时候她才看清了四野的黑暗。那么静啊,静得就像这个世界的尽头。她于是蓦然地有了种紧张……
但是当沈萧站起身来,却看到了远远射来的一道白炽的光。那光左右晃动着,在土路两边的田埂间。然后沈萧就听到了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
从天王庄回来已经很晚,所以她不可能再赶回汀流河村。她先是被带到吴耘家吃晚饭。也是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吴耘的妻子秋艳。沈萧对这个公社主任的媳妇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她是个很平常的女人,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地方。她只是一味地平和一味地顺从一味地温婉着。一点儿也不像二根嫂那样,总能说出火辣辣的笑话,发出充满野性的笑声。但沈萧对秋艳嫂的那顿晚饭却记忆深刻。什么都那么简单,却又那么可口。吴耘和吴长贵都喝了很多酒,不过谁都没有再提工农兵学员的事。
秋艳嫂虽然没怎么和沈萧说话,但她看着沈萧的目光却非常友善。总是不停地给她夹菜,让她多吃,说城里姑娘来受这份农村的罪,实在不容易。
晚上沈萧就住在了吴耘的办公室。是秋艳嫂送她来的,还特意带来了一床新被。这里虽然是公社的办事机关,却和一般的农村房舍没什么区别。同样的一个占了房间大半的土炕,同样的门外也有灶膛。只要白天烧过开水,土炕就一个晚上都是热乎的。
于是沈萧躺在吴耘的炕上,据说他几乎每晚都睡在这里,随时准备应对公社的各类问题。但这个晚上他就只能睡在家中了,这或许是秋艳嫂求之不得的。总之这晚沈萧就睡在了公社主任的土炕上,尽管暖和,但她还是没有脱去身上的衣服。她觉得无论怎样的新被都不是她自己的,而她对这一点一直很在乎。但是醒来时竟发现自己已经脱去了外衣。她猛然警醒起来,不记得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听到了鸡叫声但窗外依旧一片昏暗。她继续躺在松软的被窝里,才记起秋艳嫂说这是她新做的被,全都是去年秋天的新棉花。她于是觉得躺在这新棉花里的感觉真是舒服。就仿佛都能闻到那种新棉花的气味,只是,她自己,还从来没有盖过这样的新被。那种被缕缕棉絮缠绕着温暖的感觉。那么松软而丝滑的。她再度将自己深裹进去,沉浸着,深呼吸,却又闻到了另一种她无从判断的味道。她不知那气味来自何方,她于是用鼻子到处闻着。后来终于找到了那气味的所在,原来就是她躺着的那个枕头。那个吴耘的枕头。
说到底那种躺在别人枕头上睡觉的感觉还是让沈萧不舒服,尤其那枕头上还遗留着别人的气味。于是沈萧又想到了吴耘,想到他怎样把她从黑暗的田埂上带回来,带到秋艳嫂温暖的热炕上。于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顿然消散,她觉得她甚至能够接受那种气味了。她只是不知道这个吴耘,他能把那个拯救麦穗的机会给她们吗?
回到汀流河村。很多天过去。没有消息。人们看着麦穗和沈萧时,依然的冷冰冰的目光。她们做错了什么?全是她们的错吗?这是一直盘桓于沈萧心头的,也是她将永远不能释怀的。永青尸骨未寒。已经绵延了很久。永青何时才能灰飞烟灭,让那怨恨也随风而去?一如既往的寒冷。尽管已是早春。但冰冻的大地上依然萧条。没有复苏的消息。
沈萧又跑过去恳求永隆。她说她还要再去公社。这一次永隆坚决反对。说该给你的就会给你,否则无论你怎样努力。仿佛话中也包含着几丝真理,但沈萧却觉得那是永隆的背叛。
沈萧就这样看守着麦穗。看守着永青的和麦穗自己的那彻骨的痛。那是生者和死者的不了的纠缠。那纠缠是看得出来的,麦穗那日复一日的消瘦,她的脸也正在变得透明。恍若被敲骨吸髓。人也如游魂般飘浮了起来。眼睛中亦是一片片幻影。有乡亲看到会说是撞见了鬼,不然就是鬼魂附身了。于是更加地避而远之。远之并且惧怕并且鄙夷。乡野间竟有人燃起篝火,求天神将麦穗这个鬼魂逐出此地。村上的人似乎都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赶走麦穗,并且赶得越远越好。为此他们精诚合作,竭尽心力。多少年来,他们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齐心协力过。
永隆的背弃让沈萧非常难过。他不帮忙,就说明他也在怨恨她们。或者是为了让她们赎罪,包括他自己对永青犯下的那一份。或许还因为他就是不想让她们走,他害怕空落落的院子里从此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啊,那她们就不离开,在这块蒙昧的土地上一扎到底,直到生命尽头。但是永隆以外的那些村民呢?他们答应让她们留下来吗?他们笃信这些城市来客不是学生而是吸血鬼。她们还会不停地吸走村里人的命,不知道接下来遭殃的那个倒霉鬼又会是谁。于是村上的每一个人都胆战心惊,无论老人还是孩子,也无论女人还是男人。因为她们,已先后死了刘妈和永青,所以村上的人才变得人人自危,以为他们面前所横陈着的,全都是未知的危险和灾难。谁都不知道在哪一天哪个时辰就会有天灾人祸从天而降,让人猝不及防。所以如果不能把这两个本不属于这里的扫帚星赶走,汀流河村就将永无宁日。
沈萧来到汀流河对岸的合作社。这是她想了很久后才下的决心。在那里,她给知青办的吴长贵打了电话。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用了怎样的方式,吴长贵竟然第二天中午就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汀流河村。他一进村就开始到处打听沈向阳,所以他们对吴长贵也是带搭不理的。直到他找到了生产队,才从二根那儿打听到了沈萧的住处。
然后便是沈萧坐在吴长贵的自行车上一路呼啸而去。全村的人都看到了。尤其吴长贵神采飞扬的样子,给村民们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他带着沈萧从村子里穿过时一直在夸夸其谈,就好像两人已经很熟稔。吴长贵一边说着还一边不停地和路两边的村民打招呼,那种自鸣得意、喜不自禁的神情,就好像是从娘家接回了自己的媳妇。他根本就不会想到那一番招摇引来的,竟会是村民们对着他们的背影吐口水。
当然沈萧对这一切心如明镜,但只要有人肯帮助她们,只要,麦穗能得到那个离开汀流河村的“大赦”。为此她不惜一路上故作亲热地和吴长贵拉着家常,假装真诚地嘘寒问暖,让吴长贵觉得她已经对他怀了一颗感恩的心。
来到公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沈萧想当晚就去吴耘家,却被吴长贵坚决阻拦。他说三哥这些天来一直很忙。春耕就要开始了,他每天都在下面跑。我寻思着,咱们还是明早顶门去找三哥最好,那时候他一定会认真接待你。
于是这个漫长的夜晚。沈萧被吴长贵毫无商量地安排在他自己的知青办公室过夜。吴长贵好像兴意阑珊的样子迟迟不肯离开,不仅和沈萧一道吃了他提前准备好的窝窝头咸菜,还执意为沈萧烧了炕。那晚吴长贵格外兴奋,滔滔不绝,而他所说的,又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但沈萧也还是要强打精神,尽管已经哈欠连天,却只能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来。吴长贵除了大言不惭地自我吹嘘,就是议论各村知青的诸多不是。说这些知青为了回城怎样地撕破了脸。一家知青户是亲姐弟三人,竟然也为此打得头破血流,结下冤仇。一些知青为了套近乎,还会截长补短地给他送来那些城里的东西,“绿宝”牌的香皂啊,“万紫千红”的擦脸油啊。吴长贵说着拉开抽屉,说你要是需要就拿去好了。要不就是送给他老婆孩子各种衣服,都是城里人穿的奇装异服,在乡下根本就穿不出去,所以只能压在箱底。更有甚者,吴长贵的脸上变得严峻,更有甚者,一些女知青竟然总是泡在他的办公室来磨他。天黑了还不走,还说,只要能让她们走,哪怕是……嘿嘿,她们说她们都将在所不辞。
然后是吴长贵得意的讪笑。
听着吴长贵的没完没了,沈萧也曾一度后悔。也许她不该给吴长贵打那个求助的电话。她那样做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事实上从第一眼看到这个蝇营狗苟的公社干部,她就没有好印象。这印象至今依然,哪怕他那么不辞劳苦地把她从汀流河村接到了公社。沈萧知道吴长贵其实是别有用心的,但是为了麦穗她只能如此。
整整一个晚上沈萧受着煎熬,但却始终默默告诫自己,这也是拯救麦穗的一个部分,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毕竟,全公社知青的命运就握在这个可恶的吴长贵手中,所以她必须坚持下去,绝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而功亏一篑。这样,沈萧便有了勇气和吴长贵周旋。那晚她给自己的底线是,只要不发生吴长贵所说的那种“在所不辞”的事。所以无论他怎样满嘴胡言,甚至动手动脚,她都将虚与周旋。而其实沈萧早就看出了吴长贵是那种猥琐的人,有贼心而无贼胆,只要在关键的时刻稍加提醒,毕竟,我们是伟大领袖派来的……
后来窗外响起了风声,沈萧便委婉地提醒吴长贵,您骑了一天的车,还带着我,一定很累?也许,您不用陪我了,回家休息吧……却被谈兴正浓的吴长贵拒绝。他说这算什么,你不用过意。又说他尽管负责知青工作,却很少有和知青深入接触的机会,所以他愿意和沈向阳交谈,对他来说可谓受益良多,只有像这样近距离地和你们接触,成为你们的朋友,我才能真正做好知青工作,这也是三哥的要求。
最后的话题终于回到了麦穗。先是吴长贵不理解沈向阳为什么要为麦穗如此卖力,宁可牺牲自己回城读书的机会。他说他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知青,你们非亲非故这是何苦呢?沈萧的回答简单明了。本来那不是麦穗一个人的错,却把脏水倒在她一个人身上。所以现在麦穗的处境艰难,而人们对她的态度不公平。至于沈萧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要回城的念头。她已经早就不想读书了,只想留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一来到汀流河村她就发现,原来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她遍寻千万里终于找到了,这个让她梦牵魂绕的朴素而美好的家园。她在这里如鱼得水,也能全身心地和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
吴长贵对沈萧的这些话显然没兴趣,他突然小声问,你一定知道麦穗和永青是怎么鬼混的吧,我想了解事情的真相。沈萧说宣判书上不是全都写了吗?那就是真相。不不,那只是结果,吴长贵眯着眼睛说,我想要知道整个过程,来龙去脉,包括细节。他说只有弄清了整个事件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他才能告诫全公社的知识青年,不要再走麦穗那样的路。
既然上纲上线到如此程度,沈萧只好依照她所知道的,那前前后后。大凡说到麦穗和永青在一起的时候,吴长贵都会本能地追问,从二根嫂家离开后麦穗和永青到底去了哪儿?麦穗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啊?麦穗为什么要搬出沈萧的房间?半夜里你就没有听到过从麦穗屋里传出来的响动?不可能吧,如果那个富农子弟也在麦穗的炕上,怎么可能没有声音呢?而这些却是沈萧无法回答的。她没有看到过,甚至也没有听到过。而那些事也只能在不被人们看到听到的情形下才能发生……
然后是吴长贵色迷迷的目光。在不断跳跃着的,仿佛就要熄灭的油灯下。这一切沈萧当然感觉到了。她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棉袄。她尽管坚信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心里还是“怦怦”地跳。一种想要逃出这间屋子的愿望。这愿望强烈极了以至于她几次站起来想要往外走。她也在心里不停地问着自己,为了麦穗,她所要承受和付出的这一切值得吗?
在昏暗的油灯下,吴长贵那张丑陋的脸,不断裸露出来的那口焦黄的牙……
恍若神助。吴长贵的门突然被敲响。在暗夜的寂静和空旷中。吴长贵本能地跳下炕沿,紧张兮兮地打开门,并不停地说着,谁呀,这么晚了,门没有锁啊……
三哥?
想不到推门进来的那个人竟是吴耘。
吴耘好像并没有看到坐在门后的沈萧,他只是问着吴长贵,这么晚了,咋还不回家?
吴长贵吞吞吐吐,遮遮掩掩,说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说,直到沈萧迫不及待地从黑影中走出来。沈萧久久不忘当时吴耘看着她的眼神。惊异的怀疑的有点失望的,甚至,某种嫌弃。但沈萧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我来,就是为了来找您,只是……
吴长贵打断沈萧,是啊是啊,我是觉得三哥太忙,哪有时间管他们知青的这些事……
吴主任您不能不管我们的事……
我是说今晚就不要打扰三哥了,明天再……
吴耘低着头不看沈萧,却问,还是回城名额的事?
我知道您一定会帮助我们。
这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要革委会班子集体讨论。
但您是了解麦穗情况的,她现在骨瘦如柴,我怕她……沈萧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这时候吴耘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吴长贵,你怎么还不回去啊?
三哥这么晚来公社是……
明天公社开春耕动员大会,我来准备发言。
哦,那我就先走了,这沈向阳,今晚就让她住这儿吧。
吴耘转身走出屋门,吴长贵也紧跟着尾随出去。沈萧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想追出去再和吴耘说,吴长贵却又返了回来,对沈萧强调,睡觉前一定要锁好门。
然后是门外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伴随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最后的一切消逝。骤然间的安静,静极了,静得甚至让人恐惧。沈萧反而不习惯了,想吴长贵虽然讨厌,但讨厌也是一种陪伴。现在突然地什么声音都没了,尽管吴耘就在不远处的那个办公室。
沈萧不知道这将是怎样的一个长夜。她站在那里,房子的中央,直到炕沿上那盏火苗一直在跳荡的油灯熄灭。沈萧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中。她坚守着。却不知在守着什么。后来她觉得冷,便拉开了炕上的被褥。立刻的一种呛人的气味,让她差点没吐出来。后来她干脆和衣躺在炕头的席子上,她想反正炕是热的。但很快柴火的温热就消退了,在寒夜中沈萧被冻得瑟瑟发抖。她只好再度拉过来难闻的被褥,这一次她真的吐了出来。
那晚沈萧几乎彻夜未眠。吴长贵被子上的气味越是难闻,她就越是想起那晚秋艳嫂特意为她带来的新棉被。为此她也曾几次想去吴耘的办公室借一床被子,哪怕只是一个褥子。不过只要一浮出这个念头就立刻被她自己摧毁了。她忘不了吴耘刚才那怀疑甚至鄙视的目光。她还想她应该向吴耘解释,她要澄清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公社。她不是为了自己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念,如果说有私念也是为了麦穗的。她为此不仅要忍辱负重,还要承受别人的误解和猜疑。是的她已经被汀流河村猜疑了,一个普通的女知青,怎么就能和公社里的干部打得火热?而且这干部还能亲自到汀流河村来接她,靠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兜得一个老爷们围着她溜溜地转呢?是的她已经被误解了,却不愿再被吴耘误解了。她知道一旦连吴耘对她也失去了信任,那麦穗就真的没有未来了。
沈萧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尽管她一次次决心去找吴耘,但最终还是一次次打消了自己的念头。直到第一声鸡叫的时候沈萧才鼓足勇气,在瑟缩中敲响了吴耘办公室的门。
她就那样站在吴耘的门外。她知道吴耘也彻夜没睡。因为整整一夜都可以看到吴耘办公室的灯光。那个清晨她就那样站在门外等着,但是房间里没有应答。于是沈萧开始疑惑,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冒昧了。于是她转身离开。在暗夜般的清晨往回走着。她知道如果吴耘不帮助她,她就不再有任何希望了。那么她还能怎么救麦穗呢?但此刻她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她听到了,回头,她觉得那扇敞开的门就意味了她们的希望。
昏暗中她看到了吴耘的身影。那身影被嵌在门框后面的光亮中。所以那只是吴耘的一个剪影。慢慢地走近才看清楚,吴耘正披着当兵时的那件绿棉袄。他闪身示意沈萧进来。沈萧一走进吴耘的房门就哭了起来。或者那也可以被吴耘看作是表演,但沈萧知道那眼泪是真实的。就算不是为了麦穗,那晚的煎熬也足以让一个城里来的姑娘委屈了。她说那屋子太冷了,而且,那被褥……
吴耘二话没说就抱起了他的被褥,沈萧连忙阻挡,不,我不是说那被褥,那些都没关系的,还是为了麦穗。无论她的父亲怎么被打成军内走资派,但他毕竟为建立这个国家浴血奋战过,他打过无数的仗,身上伤痕累累,我是说,吴主任你也当过兵,你应当了解麦穗的父辈们,就真的不能网开一面,救救麦穗吗?
吴耘静静地听着,目光沉郁。;
谁都不相信麦穗真的能回城了。公社里那么多优秀的青年,为什么偏偏就选中了她这个道德败坏的女知青?不过这对于汀流河村的村民来说,能赶走麦穗这个扫帚星不正是他们所期盼的吗?这一回他们终于如愿以偿了,为什么又突然反对起麦穗离开了呢?沈萧后来才回过味儿来,那是因为长久以来,置永青于死地的那个罪名一直都是由麦穗一个人承担的。于是他们愤愤不平,就仿佛从监狱里放出了一个杀人犯。今后谁来为永青的死负罪呢?于是这一回他们没有把怨恨全部集中在麦穗的身上,因为他们知道麦穗所以有今天,完全是那个沈向阳不懈奋斗的结果。
于是另一种流言不胫而走,并且很快传遍汀流河村甚至公社。说这个心术不正的沈向阳首先收买了永隆,让他对她的诡计言听计从,然后又开始收买那个知青办的主任。人们尽管不知道那个主任是怎样被沈萧拿下的,但看他骑着自行车带沈萧去公社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城里来的丫头肯定和那个男人睡过了。那时候大家已经听说,很多下乡知青就是靠这种下作的方式回城的,当然沈向阳也不会例外。接下来就是那个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吴耘了。听说他早就对这个沈向阳另眼相看。显然他欣赏这个知青扎根农村的决心和努力,甚至被她主动让出上学名额的举动所感动。于是公社的这个名额便顺理成章地给了汀流河村的麦穗,毕竟,这个知青确曾被地主富农的子弟强奸(不过村上的人都认为那不是强奸而是通奸)了。只不过麦穗不是作为知青中的佼佼者、而是作为受害者被照顾回城的,这在汀流河村也是心照不宣的。
但是,如果你获知你得到的这个名额是肮脏的?
转瞬之间,人们竟不再憎恨麦穗,而是转身把污水泼向了沈萧。那不绝于耳的沸沸扬扬的对沈萧的攻讦与讨伐。而终于获得了某种解脱的麦穗,竟然也不得不因此而重新审视自己得到的这一切,甚至开始怀疑沈萧的用心。
沈萧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那么希望得到这个机会。只要能快点离开这个让你伤痛的地方。我不在乎别人会说什么,但我保证我们所得到的这一切都是干净的。哪怕,我确曾在心里许诺过,只要是为了你,为了你不再遭受苦难折磨,为了你不再觉得生不如死,即或是,即或是需要那些不干净的手段,我也会为你去做的。
你真会为我那样做吗?你就那么崇高?为了别人宁可牺牲你自己?不,人家都说你是有目的的,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通过我,你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
目的?目的就是让你尽快脱离苦海。我看到了你的疼痛,你的血,你的绝望,而你宁可自己承受这些宁可面对死亡,也要保护永青。但永青还是死了。这就是我的目的。麦穗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离开这个让你痛断肝肠的地方,离开这个让你总是想起永青的地方吧……
你羞辱我?
不,不是羞辱,是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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