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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随流水

_2 赵玫(当代)
沈萧不敢相信北上的话,她甚至不敢看北上的眼睛。她害怕那是真实的,她已经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划分这个世界了。所有革命的反革命的关系纠结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心目中最好的老师,却是阶级敌人的后代。又为什么要把老师和教务长在一起的那个傍晚说成是罪恶的。她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看到。最正常不过的他们在谈话。谈话而已。沈萧和麦穗说起这些,无非是想说她的老师是怎样地敬业。沈萧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满心疑虑和惶惑,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北上了,她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
要知道沈丹虹,你已经别无选择。北上毫不留情的语气。你难道真的想去追随那些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任凭他们改变着你的颜色?任凭他们,戕害着你的躯体和灵魂?
但孟斐是模范教师,班里的同学都喜欢她……
无非是裹着糖衣的炮弹,如果没有教务长特别关照她,她能够如此一路青云吗?沈丹虹,想想红色之夜的那个可怕的晚上吧,孟斐的妈妈对麦穗做了什么?
沈萧不语。
我知道要做出选择对你来说有多难。彻底地转变立场是需要一个痛苦的蜕变过程的。是的我也经历过这一切。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甚至是生命。如果没有林青春的死……
是的,沈萧的眼睛里含着泪,是的那晚我忘记了铅笔盒。
如果你是不情愿的,那么你可以不说。北上的目光变得温暖。
是的家里就没有别的笔了。所以我只能回教室去拿。然后我就看到了……是的看到了孟斐在哭。教务长站在一边安慰她。就是这些了,这就是我看到的全部。什么也不能说明,我……
那么你走进教室了吗?
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你不是需要那个铅笔盒吗?你要完成那篇非常重要的作业……
但是我就是没进去。后来我就回家了。
就是说你害怕了。你被孟斐和教务长之间不正当的关系吓坏了。你害怕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会被你发现。你预感到在这对狗男女之间肯定会发生什么。而那恰恰是你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你才会跑掉。于是你没有去拿你的铅笔盒,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
你是“红缨战斗队”的战士,是领袖的红卫兵。任何一个忠诚的战士都不该忘记自己的誓言。对如此腐朽堕落的行为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
沈萧再一次想逃出北上的房间,却再一次被北上一把拉住,并逼到墙角。沈丹虹你不能再犹豫了,你的阶级觉悟到哪里去了?站出来揭发他们是每个红卫兵义不容辞的责任,用大字报作武器是最行之有效的,说出来,说出来你看到的那令人作呕的肮脏的一切!
不,我不能。而且根本是无中生有。那样做我成什么人啦?
北上把沈萧捂在脸上的双手拿开。他看着她,然后恶狠狠地说,不要以为你住在地下室,你的出身就没有问题,我们会调查你外婆……
我外婆?
去写。写好了那张大字报拿来给我看。然后北上就打开了门,意思是你现在可以走了。你走吧。
沈萧茫然地站在北上家的花园里,仰望着那座漂亮的意大利人留下的洋房。雕花的罗马廊柱支撑着整座建筑,柱头上的雕塑也是典型的古典主义风格。沈萧被北上兄妹赶出了这座房子。她知道此时此刻那对兄妹就在楼上的窗户里看着她。她尽管看不到他们的脸,却能够感觉得到那针刺般扎在她身上的目光。所有的百叶窗都是紧闭的。沈萧所能看到的唯有窗框上的斑驳。那白色的一百年前的油漆早已经脱落,便再没有人将这些门窗重新粉刷了。就这样坚守着这无情的残败,却有窗框四周爬满的藤萝。在夏日,将密密麻麻的绿色遍布在红色的砖墙上。沈萧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不明白这对兄妹为什么非要陷她于不义之地。
回家的路上沈萧也曾闪念,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受制于人?她到底怕什么呢?被战斗队一类的组织摒弃难道就不能革命啦?她还想,如果没有在地下室黑暗的甬道上看到北上,她也就不会那么热衷于“红缨战斗队”。那么她的生活将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那么,她还会像今天这样被卷进狂飙一般的浪潮中吗?
坐在地下室窗边的木桌前,沈萧才第一次体会到,做一件违心的事有多痛苦。她无数次铺开稿纸,又无数次收了起来。无数次的开头,又无数次的终止。在真的揭发孟斐和教务长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对他们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和平中学(也就是现在的反修中学)一直是卫城最好的中学,而教务长是全市最优秀的历史老师。至于孟斐,她所想到的就更是她的好了。
沈萧初二时孟斐来到他们班。那时候孟斐刚刚大学毕业。此前沈萧在班主任那里始终是后进生。不是太骄傲就是太娇气,所以无论她怎样表现,都不会得到那个老师哪怕些微的认可,当然也就更没有可能加入共青团了。眼看着同学们一批批戴上团徽,后来这就成为了沈萧最大的痛。为什么她的努力总是被漠视,又为什么她不懈的追求永远被拒绝?为什么一个人的好恶就能够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为什么在和命运的抗争中她永远处于下风?后来沈萧就干脆萎顿了下来,像一朵未曾开放就已经凋谢枯萎了的花。甚至她觉得人生都是晦暗的,就如同她和外婆栖身的那个永远晦暗的地下室。
但孟斐来了就不一样了。她关心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尤其那些被隐藏在暗影中的,如沈萧这样的对未来早已不抱希望的孩子们。孟斐说,一颗向上的心比什么都重要。任何一个孩子的感觉都不容忽视,更不能因为老师的失误而受到挫伤。她知道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偏差,都会给他们的心灵蒙上阴影。这阴影或许是毕生的,毕生都将在晦暗中,作为一个教师这是不可饶恕的。于是在孟斐的鼓励下,那些曾经被冷落的学生,恍若一夜之间雨露滋润,很快就重新拥有了一个明媚的青春。一种压抑之后的突然的迸发,沈萧的潜能也被最大限度地发掘出来。她开始写文章,办墙报,组织班级的朗诵会。为此她成为了全年级的墙报委员,并很快加入了共青团……
是的孟斐对沈萧可谓知遇之恩。北上以前,沈萧心中所涌动的,全都是对孟斐的由衷的爱。她怎么可能恨孟斐呢?又有什么理由去揭发自己的恩师?
沈萧是对麦穗说起了这些。在高台的房子里。睡不着觉的那些晚上。在月光如水般流泻进来的那如梦似幻的委婉中。沈萧那时候那么真诚,她只想以推心置腹和麦穗成为好朋友。她毫无保留地说着她的故事,说着孟斐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孟斐不单单是她的良师益友,简直就是她前世修来的一个姐姐。她自然也就说到了回教室拿铅笔盒的那个情节,不过她决不是想要揭露孟斐,而是,为了替孟斐鸣不平。
孟斐的充满了爱和创造性的教学方式,虽然赢得了学生们的热烈欢迎,却引来了其他班主任的不安和反感。一时间学生们议论纷纷,甚至希望调到孟斐的班级中,成为孟斐的学生。那种传统的师道尊严开始在学生们心中慢慢衰落。学生们越来越强烈的反叛精神,让孟斐以外的那些班主任终于撑不住了。在义愤填膺中他们联名写了一封信,将孟斐破坏教学秩序,弄得全年级“天下大乱”的罪状告到了校长办公室。
沈萧在那个晚上没有走进教室,是因为她看到孟斐哭了。然后她也跟着哭了,在窗外。被压抑的抽泣和眼泪。她只是觉得委屈。她委屈是因为她觉得孟斐委屈。尽管沈萧听不清孟斐在说什么,但是她知道一定就是为了那封信。班主任联名诬告孟斐的事在年级中已不是秘密,或许那些老师就是要张扬出去,置孟斐于被动之地。但几乎全年级的学生都站在了孟斐一边,那时候大家已决心唾弃师道尊严那类封建教育的残渣余孽了。
那个晚上孟斐哭得很伤心。她大概想说她的教学没有错,因为同学们都站在她这边。她大概还说了每一个学生都应该拥有积极向上的权力,而任何班主任都不能以他个人的好恶,就泯灭了那些学生向善的天性。在申辩中沈萧好像还听到了孟斐提到她的名字。孟斐甚至把教务长带到了沈萧主编的墙报前,让他看到这个曾经被冷落的学生是怎样地才华横溢。也大概教务长终于被说服,他拍了拍孟斐的肩膀,然后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
这就是沈萧在那个晚上所看到的全部。她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她只是如实陈述了她所经历的事实。但是为什么要诬蔑孟斐?为什么要把一个学生们那么爱戴的老师丑化成一个妖魔?就因为那个资本家的二老婆是孟斐的妈妈?或者,就因为孟斐的妈妈把麦穗逼到了墙角逼到了楼梯口?可是,如果弹弓手没有打死孟斐的父亲呢?那么那个绝望的老太婆还会这样对待麦穗吗?;
沈萧不知道她该怎样面对眼前的这张纸。她坐在桌前,却久久地不能动笔。她无从下笔是因为,她无法理清她的思绪。那么她就只能枯坐在那里,时而抬头看着头顶的那扇窄窗。比阴天还要晦暗的心情。甚至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或许她可以原封不动地记述她所看到的这一切,不加任何评判的,但是她知道这在北上那里肯定通不过。那么欲加之罪便信口雌黄,这已经是时下大字报写作最基本的方法了。在所谓模棱两可的真实的基础上添油加醋。然后便可以漫无边际地上纲上线,用这样的文字写出的事实就将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了。
是的,我可以再说一遍。那个晚上我回到家中,做作业时才发现铅笔盒忘在了教室。于是我返回学校,因为只有拿到铅笔盒我才能完成当天的作业。那时候已经静校,但传达室的大爷还是放我进去了。于是我在校园里跑着。所有的走道都黑漆漆的,只有院墙外马路上的路灯在闪着远而惨淡的光。我当然很快就找到了我的教室。因为在漆黑中唯有我的教室的灯还亮着,就像是灯塔。我想或者是做卫生的同学忘记了关灯,或者是班主任孟斐还在批改作业。然后隔着窗就看到了教室中的孟斐。看到孟斐时我甚至非常兴奋,一种想向她倾诉什么的yu望。我甚至已经抓住了门的把手。那时候孟斐低着头。看不见她的眼泪我却知道她在流泪。于是立刻的愤愤不平,我猜想一定是来自封建卫道士们的压力。我想我一定要告诉孟斐,全年级的同学全都支持她。但就在我推门的那一刻,突然看到了孟斐身旁还有一个人。一开始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当那人走近孟斐,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我才看清了原来是教务长。教务长的在场令我却步。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是看到教务长拍着孟斐的后背,他仿佛在劝慰她。那时候孟斐承受着很大压力,年级组的所有老师似乎都在反对她。她为了我们这些学生做了那么多,换来的却是同事们的一片声讨。教务长拍着孟斐的后背,然后就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孟斐。看到那些只是觉得很感动,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是的,我也可以这样说,我羞愧难当地逃离了犯罪现场。我看到了这对男女之间不正当的关系。教务长无疑是学校的反动学术权威,尽管他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他毕业于教会学校的历史证明了他从小就和帝国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任过乡村小学校长的经历,更说明他曾经是国民党政权的走狗。他身上无疑深深地刻上了地主资产阶级的烙印,所以他才会在学校里大力鼓吹“又红又专”,其实是在鼓励师生们走上“白专道路”。
那么孟斐呢?是的,那个孟斐。尽管她很年轻,英姿勃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却因为长期生活在富有的资产阶级家庭,那种耳濡目染的资产阶级思想,自然也就渗透到了她的世界观中。所以她才会不断向学生们灌输什么自由平等博爱,什么人人生来平等。是啊,人怎么可能生来平等呢?“红五类”就是“红五类”,“地富反坏右”就是“地富反坏右”,阶级的烙印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所以孟斐这样的暗藏在教师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极其危险,因为她和她的家庭对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充满了仇恨。
这样,似乎就可以解释沈萧在那个晚上看到的一切了。是因为孟斐和教务长本来就臭味相投,共同的阶级立场让他们成了一丘之貉。那晚上他们所密谋的就是怎样对付滚滚而来的教育革命。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在所谓的教书育人中,时时刻刻都在妄想着复辟。
除此之外,他们还是腐朽堕落的典型。有什么话不可以在白天说,非要在静校之后男盗女娼?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和一个有妇之夫的教务长,在漆黑的校园里留在教室中,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只能证明教务长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孟斐亦是不知道尊重自己的大破鞋。这样的反动派和坏分子如果不能及时揪出来,无产阶级的教师队伍怎么能纯洁?
是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坚决揪出教师队伍中道德败坏的女流氓!
毫不留情地打倒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代表人物!
是的,这当然是一篇战斗的檄文。一旦抛出,一定会像一颗重磅炮弹炸响在学校上空。它不仅能吹响和平中学文化革命深入发展的号角,也能将学校一直捂着的封资修盖子彻底揭开。是的,沈萧完全可以写出这样一篇讨伐教务长和孟斐的战斗檄文。将他们体无完肤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但是坐在地下室窗下的沈萧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写。
一场猝不及防的变故忽然降落在沈萧自己的家庭中。那是沈萧所始料不及的。
于是,她就没有了退路。;
那个夏天越来越炎热。树叶在艳阳下变得萎靡。甚至连青草也开始变黄,枯萎着而至最终的死亡。那天沈萧从高台的房子回到地下室。她想拿几件换洗衣服。她觉得她已经习惯了高台的生活。自从加入了麦穗的“红缨战斗队”,她几乎就不再回地下室了。
她承认在红色的激情中很少想到外婆。就是说,外婆在她的新生活中,已经变得可有可无了。走在紫丁香园的小街上,甚至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远远地看到那座房子,她才朦胧记起了自己和外婆原先的生活。那晦暗却也温暖的岁月……
走进后院的铁门。沈萧蓦地惊呆了。院子里的丁香树丛被砍得七零八落。那种惊恐不安的感觉顿时包笼了她。沈萧不知道这个只住着外婆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面对这一切她真的害怕极了。她看到如此狼藉的景象已经太多了。
沈萧下意识地拼命往家跑。她一边跑一边高喊着外婆。隐约中似乎知道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她跑下楼梯,穿过暗道,推开地下室的门。她气喘吁吁。在黑暗中寻找。却四处不见外婆的踪影。她打开灯,房间里的凌乱更让她震惊,她知道一定是什么人已经来抄过家了。桌子椅子全都被掀翻在地,抽屉里的物品也被统统倾倒出来,甚至还打破了窗上的玻璃。沈萧不由得心头发紧。在几个月的天翻地覆中,沈萧对此尽管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却从未想过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家中。他们是城市贫民,过着最清苦的日子,自沈萧记事起就没有过一天是宽裕的,难道她和外婆这种底层的人也要付出代价吗?沈萧百思不得其解,坐在那满屋的不堪中大哭了起来。于是在泪眼中看到了地上到处散落的头发。灰白的,被剪掉的,遍布着,沈萧一看就知道那是外婆的。
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
但外婆她人呢?
如此悲凉的景象让沈萧不寒而栗。她知道她的家也在劫难逃了。事实上她对此早有预感,甚至她自己也曾对外婆的来历心存疑惑。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和家庭遭到冲击。她看到了那片熊熊大火已经越烧越广阔。今天是张家,明天是李家,慢慢地竟谁的家也保不住了,不知道哪时哪刻,就会有新的敌人被揪出来。那么凭什么你的家就能像堡垒那样坚固?永远地没有任何可以被揭开的疮疤?
果然的那战火就烧到了紫丁香园。遭受厄运的首先就是那些飘香的紫丁香树。沈萧没有看到却仿佛看到了,那些人是怎样凶狠地用斧头劈倒那些树杈,又踏上去双脚将丁香花瓣踩得稀烂。那稀烂的花香就那样变成了残败的泥土,零落成泥碾作尘,却没有了陆游的“只有香如故”。是的她经历的那种可怕的时刻太多了。她听到过萧伯家的风卷残云,也目睹过,孟斐家的家破人亡。想到这些沈萧就不敢再想了,不敢想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家中,更不敢想风卷残云之后的外婆会怎样。
沈萧站在昏暗的地下室中茫然无所依。那种对外婆生死的焦虑让她欲哭无泪。仿佛整个喉咙都被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想哭却哭不出声音来的那种无声的悲愤。
她不能相信连外婆也成了阶级敌人。那么她呢?她自己呢?这个“红缨战斗队”的红卫兵战士,难道也会变成被人唾弃的“狗崽子”?
沈萧就那样站在破碎中。她忘记自己已经多少天没有回家,多少天没有外婆的消息了。她不知道外婆究竟出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外婆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当外婆真的消失后,沈萧才觉出来没有了外婆的荒芜。她知道自己是爱外婆的,但是在这个动荡的时期她又该到哪里去找外婆?
她只是在残破的家什中来回走着。她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弄明白下一步她该怎样做。慢慢地她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处境。首先外婆肯定是出了问题,尽管她还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但显而易见,她从此不再能参加红卫兵的行动了。是的她已经被淘汰出局,就像她的老师孟斐。于是不知由何而来的一阵倏忽的放松。仿佛卸去了心上一块很重的石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轻松感,但总之从此她再不用参加任何抄家,也不用再看到有人挨打受难,更不用在心里偷偷同情那些无辜者了。同时她也如脱胎换骨一般地有了某种解脱感,因为她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害怕外婆和自己的家哪一天会受到冲击,更不用绞尽脑汁,为了去写揭发别人的大字报而倍受煎熬了,既然,她和她的外婆已经成了人民的敌人。
或许就因为想到了这些,沈萧竟豁然明朗了起来,决定从此屈从于命运。她于是开始收拾破烂的残局。她扶起桌椅,捡起衣物,找来扫把清理地面。她发现簸箕里除了外婆的头发,还有被砸碎的唱片,被撕碎的乐谱。她想这些都是外婆的罪证。或者就因为这些他们带走了外婆。于是沈萧恍然想到了基督教女青年爱国会。于是她立刻跑出家门。本能告诉她外婆一定在那里,因为很多人都是被他们自己的单位揪出来的。
沈萧急切的脚步。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教堂的尖顶。那是她从小就经常去的地方。她喜欢那里唱赞美诗的歌声。也喜欢那里的宁静和人们安详的神情。她知道那座曾属于美以美教会的房子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房子外面黑色的铁栏杆,一直忠实地护卫着这里的神圣。小时候每到圣诞节的时候,她都会来到这里听外婆为唱诗的人弹风琴。那是属于教会的一架陈旧的风琴,外婆的手指却在那破损的琴键上飞舞出动人的灵性。然后就唱响了那些美妙动听的赞美诗。那么庄严而神圣的充满了爱意的,那歌声低回着。外婆说,那就是力量,会让人变得超脱圣洁。沈萧也曾听到过牧师在布道,听到过信徒们跟着牧师颂念那永恒的“阿门”。那“阿门”在一个音区中无限地拉长,“阿——门——”,然后就结束了虔诚的祷告。
沈萧走进那个曾经美丽安宁的教堂。却看到在十字架的背后赫然扯起了一个长长的条幅。上面写着打倒沈璧涧的字样。沈萧知道那就是外婆了。单单是大标语就已经让沈萧胆战心惊,想不到教堂里还贴满了关于沈璧涧的大字报。光是四面的墙壁还不够用,还要在教堂里拉起一道道绳子悬挂那些大字报,才得以将沈璧涧的罪恶昭然于天下。沈萧怎么也不会想到,外婆竟然是隐藏得很深的那个美帝国主义的女特务。就因为外婆会说流利的英语,还有,风琴的琴键是外婆用来发送情报的。如此罪行让沈萧不寒而栗。那时候她根本不能辨别真假,也不能不相信风琴的谍报功能。她只是没想到外婆的罪恶竟有那么大,尽管她早已对自己的未来不抱希望。
沈萧战战兢兢地在声讨沈璧涧的大字报中行走。她已经很久没到这里来了。她知道“破四旧”其实也包含着这座教堂。她只是惊愕于为什么没有人敢于拆毁这座教堂,为什么教堂的钟声依旧在报着时辰……
突然爆发的口号声让沈萧猝不及防。她不知道那声音究竟来自何方。紧接着那口号的声浪此起彼伏。透过层层叠叠的大字报,沈萧才终于看到在神台上,女青年爱国会正在举行外婆的批斗会。
直到此刻沈萧才第一眼看到外婆。她不敢看,外婆被剃得参差的头发,还有她胸前挂着的《圣经》和琴键。琴键是从风琴上拆下来的,用细细的铁丝穿在一起。那铁丝深深地嵌在外婆的脖颈上……
沈萧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本不想哭,眼泪却不知不觉掉下来。她想忍住,却又更加涕泗滂沱。她看到外婆脖子上被铁丝勒破的地方已经渗出血来。她觉得被批斗的外婆已经站不住了。她知道外婆年迈体弱,也知道她根本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沈萧突然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她想拿掉外婆脖子上那些沉重的负担。她要把外婆从批斗台上带走,她要和外婆一道回地下室的家……
但是猛然地身边有人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回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眼睛里满含着同情。就这样沈萧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紧紧拽住。在批斗沈璧涧的过程中,无论沈萧怎样冲动,都被那个人牢牢控制。沈萧不知道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是为了让批斗会不受干扰,还是为了保护沈萧这个沈璧涧的外孙女。
和外婆一道被批斗的还有一些修女。有几个是沈萧见过的,她们常在外婆的伴奏下唱圣歌。她们平时都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而此刻却被披上修女的长袍跪在神坛上。
批斗会结束后,外婆和修女们还要去游街。外婆走下楼梯的时候因为脚步缓慢,竟被身后女青年爱国会的红卫兵狠狠地踹了一脚。外婆便带着脖子上的《圣经》和琴键一道滚下楼梯,摔倒在地板上很久站不起来。看到这情景沈萧再也忍不住,她高喊着,不——,然后奋力挣脱那个女人的拉扯,穿过人群,冲向前台。;
这时候外婆已经艰难地站了起来。那些书和琴键仍然重重地挂在她的脖子上。沈萧一直跑到外婆身边。她想把外婆脖子上的那些东西摘下来,但是却突然感受到了外婆愤怒的目光。她看到外婆抬起了头,看着她,却好像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外婆用无言的目光示意沈萧离开。那一刻沈萧仿佛成了外婆最最憎恨的人。紧接着那个女青年爱国会的红卫兵冲到外婆身边,将外婆的头狠狠地往下摁着,外婆竟没有任何的反抗。
沈萧眼睛里噙满泪花。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再能承受眼前的这一切了。她是被自己的亲人吓坏了。她知道危险和伤害已经不再是只属于别人。现在厄运终于轮到她们自己。于是她恨,恨自己依旧疼爱着那个美帝国主义特务的沈璧涧,恨自己在沈璧涧遭受折磨的时候竟然痛不欲生。那是扯不断也分不开的那种亲人的相关。她想她和外婆或许谁也救不了谁了。后来她终于看到了外婆眼睛里的无奈和悲凉。她想放声大哭。想杀死所有将苦难强加于外婆的那些邪恶的人。
但是沈萧却不能抗争。她不能违背外婆要她离开的目光。她眼看着外婆在众人的羞辱下走上街头。她走得很慢。被推来搡去。成了在场的所有人泄愤的靶子。但是外婆却目光坚定,那一刻就仿佛她已经视死如归。她就那样低垂着被剪得零乱的头,悬挂着被亵du的《圣经》走在夏日的大道上。没有树阴只有流火的骄阳。而在外婆的这支游街队伍的旁边,竟来来去去着很多游街的队伍。挨批斗的人被装扮得五花八门,或者扛着打倒自己的大标语,或者,戴着写满了自己罪行的高帽子……
一开始沈萧一直紧随着外婆的队伍。但后来人流拥挤,不知不觉中就拉远了她和外婆的距离。慢慢地她看不到外婆了,但视野中还前行着“枪毙美帝国主义忠实走狗沈璧涧”的巨大横幅。
当沈萧和外婆有了这渐行渐远的距离,当沈萧独自一人行走在充斥着标语口号的大道上。她突然意识到或者不应该耽于亲人被迫害的这种悲愤,或者外婆真的有罪的呢?是的她为什么会说那么流利的英语?又为什么坚持去教堂弹琴,哪怕有时候并没有祈祷的仪式。于是沈萧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乃至于一直想到了自己神秘的身世。是啊,外婆为什么从不告诉她自己的父母是谁?让她永远地蒙在鼓里。她因此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就像是一个弃儿被丢在外婆的地下室里。而且,被揪出来的那个特务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不是牧师,不是北上和麦穗的父母,亦不是,林青春或者弹弓手的亲人?为什么这个有罪的亲人要摊在自己身上?
在炎炎烈日下沈萧开始裂变。那是个从伤痛到不满再到指责而致仇恨的转变的过程。沈萧突然觉得她不想再要外婆了,更不能再自怨自艾,就此断送了自己的未来。她必须忘掉生活中的这个曾经的亲人,如此才能下决心创造自己的人生。她发现做到这一点也许不是不可能的,只要坚定地择开和那个沈璧涧的所有关联,让自己成为沈璧涧身边的那个最切近的受害者。她还要义愤填膺地声讨沈璧涧,指责她没有对亲人坦诚她的罪恶。很多年来沈璧涧从没对她说起过她罪恶的历史。她的特务行动也一直是极其秘密的。所以沈萧对此可谓毫不知情。是那个沈璧涧欺骗了她,她也就没有必要为她的不幸而内疚了。既然沈璧涧已经成为了人民的敌人,那么成为沈萧的敌人也就势所必然。只有坚定不移地把外婆当作敌人,或者沈萧才能有决心和那个晦暗的以往彻底决裂。
仿佛被劫掠了一般,沈萧开始相信外婆是有罪的。尤其对外婆隐藏特务身份这一点,沈萧尤为痛恨。很多年来她尽管一直生活在外婆身边,却从来看不出她是美帝国主义的女特务。她甚至一直觉得外婆是个充满了仁爱精神和献身意识的人,她对谁都好,对谁都友爱。她乐善好施,甚至对那些街头的流浪汉。她告诉沈萧所以要热爱音乐,是因为在那里你可以找到一种崇尚美好和真理的力量。这个女特务隐藏得实在是太深了,她甚至从来不讲自己的过去,就好像她只生活在当下,生活在女青年爱国会那美丽的圣歌中……
就这样沈萧远远地跟着外婆的那支队伍。她不知道这支队伍最终要走多远。她只是看到队列中教会红卫兵的热情越来越高涨。这支慷慨激昂的清一色的女性队伍,每一个成员都来自女青年爱国会。她们高举红宝书,高呼着打倒沈璧涧的口号。由于这支队伍特殊的宗教背景,就更是引来了众多的围观者。他们一个个亢奋的表情,除了跟着高喊口号,有时候还会借机跑进来殴打那些被批斗的对象,尤其是穿着长袍的那些将毕生献给宗教的美丽修女们。
远远地沈萧看到有人在袭击沈璧涧。不由得心被揪得紧紧的。无论她怎样说服自己,却还是涌上来一种想要护卫什么的冲动。她不知在这样的折磨下外婆还能走多久。她觉得外婆可能随时会再倒下。总之沈萧心里一阵阵难受。那种说不出来的,但却透彻心肺的疼痛。沈萧不知道这样的凄惨该抱怨谁,或者干脆就是外婆她活该!谁让你甘当美帝国主义的走狗。谁让你自绝于人民也就等于是,自绝于沈萧了。于是沈萧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或者只是成为革命者之前的痛苦的历练。她现在虽然还有那种出于本能的同情心,但不久后就一定会像北上和林青春那样刀枪不入了。
沈萧狠狠地抹掉自己软弱的眼泪。既然她已经决定了要和沈璧涧划清界限。她为自己终于不再心软而得以解脱。当她冷冷地看着那个被推dao的沈璧涧,看着她怎样缓缓地爬起,又怎样满脸满身都是血的时候,她忽然觉得那个被折磨的老人已经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就这样沈萧一路不停地想着。外婆被游斗多久她就想了多久。她觉得那是她的思维最活跃的时刻,各种各样的想法如缤纷落叶,慢慢地坠落在她的头脑中。外婆的被揪出原本令她绝望,她以为只有被抛弃这一条路了。但活跃的思维却让她看到了柳暗花明,为什么就不能反戈一击呢?不是很多人都在这样做吗?孩子为什么要揭发老子?批判丈夫的为什么是妻子?为什么有人会自杀,是因为在失去一切之后又失去了温暖的家。于是当浩浩天地间不再有生路,背信弃义便会带给你崭新的生机。
沈萧不再犹豫。想不被革命抛弃就只能洗心革面。她当然知道这也要付出代价,譬如那些缠mian的温情,那些,人性中最柔弱的部分,那些,爱。但是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尤其在这个风雷激荡的时代。
沈萧便这样前思后想,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街对面的麦穗。真的是麦穗吗?她怎么在这里?于是沈萧慌乱起来。这一刻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麦穗。她害怕因为外婆的问题遭到唾弃,更不愿唾弃她的那个人是麦穗。
沈萧不能确定刚刚看到的人是麦穗。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影影绰绰的那个人。但沈萧还是紧张了起来,并迅速远离了游斗外婆的队伍。她隐身于街边的树丛中。开始拼命地回忆麦穗是否见过外婆。她记得自己总是去高台,或是到麦穗的家中去找她。但最终她不得不承认,麦穗的确来过地下室。那一次麦穗拿走了她编织的所有语录袋,却把那件绿色的军装留给了她。当然那一天外婆是在家的,并亲眼看到了沈萧和麦穗之间的交易。不过她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坐在墙角的黑暗中沉默着。所以很可能麦穗就没有发现她。但沈萧记得她告诉过麦穗,外婆在基督教的女青年爱国会弹风琴。她忘了麦穗当时是什么态度,此刻她唯愿麦穗已经忘了那一切。
匆匆地沈萧远离了外婆。这时候她就只想回家了。这时沈萧还心存幻想,至少是心存侥幸地期盼着,她刚刚见到的那个女孩不是麦穗,自然也就不会看到外婆被游斗的这一幕。
沈萧这样想着转身走上了回家的路。突然地,一个人挡在她的面前,沈丹虹,你跑什么?
原来真的是麦穗!
看到麦穗的那一刻,沈萧的脸红起来。很红很红地一直红到了脖子下面,甚至那个满是汗渍的胸膛。
脸怎么红了?
哦,是你呀麦穗,没有啊,是天气太热吧?
有秘密吧?告诉我。说好了大家要坦诚的。
当然,是的,我能有什么秘密。
不是回家拿衣服吗?怎么跑到街上了?
哦,我……我只是随便看看。你看这么多游斗的队伍,革命真的是如火如荼啊。
我也是来看看的,但不是随便看看。那边,你看到了吗?女青年爱国会揪出了女特务。
女特务?
可恨的是,还是美帝国主义的女特务。
哦,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你怎么没听说,看看就知道了。你外婆不是也在那里工作吗?
是原先。对,是原先。现在她不上班了。她老了。
被揪出的那个特务就很老。
……;
女特务?
可恨的是,还是美帝国主义的女特务。
哦,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你怎么没听说,看看就知道了。你外婆不是也在那里工作吗?
是原先。对,是原先。现在她不上班了。她老了。
被揪出的那个特务就很老。
……
算啦算啦,一道去我家吧。
不,我还是先回家,拿点衣服,然后,回学校。
那么,我陪你。
不不,沈萧顿时紧张起来,真的不用,我自己去拿就好了。
陪陪你又怎么啦?我们不是形影不离吗?
真的不用,我家又暗又潮湿,没有你们家那么敞亮的大房子。
沈丹虹你到底怎么啦?麦穗抓住了沈萧的手。手冰凉。你紧张什么?
紧张?是啊,沈萧想,我有什么可紧张的。我已经把那个七零八落的房间收拾好了,麦穗看不到任何曾被抄家的痕迹。在街头游斗的外婆也不会很快回来,说不定女青年爱国会的红卫兵还会把她关进“牛棚”呢。所以沈萧有足够的把握隐瞒那一切。如果说还有什么可能会透露抄家秘密的,就是院子里被砍伐的那几株丁香树了。不过丁香树长在院子里,任何对这些枝枝蔓蔓不满意的人,都可以跳过院墙将它们损毁。
想到这些沈萧便不再惊慌。她坚信仅仅是来到家里,外婆被揪出的真相是不会被暴露的。于是她转而轻松起来,甚至主动地邀请麦穗和她一道回家。她们一路走一路说地朝着紫丁香园的方向。一路上看到与众不同的游街队伍,也会停下来指指点点,或者跟着呼呼口号。沈萧甚至主动说到了院墙里的那片丁香树丛,说好像一夜之间就被人突然砍伐了。大概沈萧的语气中流露出了某种遗憾,譬如她说那片紫丁香树是她唯一的寄托了。麦穗立刻反唇相讥,说我妈妈一搬进那座小洋楼,就把房前屋后的那些花草树木全都清除了。养花玩鸟是资产阶级的坏习气,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于是沈萧不再说紫丁香。短暂的缄默后,她又把话题转到了校园中最近的大字报。她们就这样一路说着,直到远远地看到了紫丁香园那座房子。
是麦穗首先停住了脚步。一脸的惊愕。然后她问,沈璧涧?知道那个沈璧涧是谁吗?
沈萧才看到在房子的山墙上,竟赫然一幅打倒沈璧涧的标语。沈璧涧的名字上一个大大的红色十叉。而十叉上的红色颜料还在不断地向下流着,像流着血。沈萧怔怔地呆在那里,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大标语啊?
这个沈璧涧到底是谁啊?麦穗的咄咄逼人。你们这儿有这个特务吗?或者是住在楼上的人?
沈萧的眼泪夺眶而出。
麦穗更加惊愕地看着沈萧……
沈萧无奈地摇着头,我还能跟你回“红缨”吗?
沈萧沮丧地站在地下室中央。正有一缕残照从地下室唯一的那个小窗中射进来。那夕阳的光是那样灿烂,金黄的,映照在那些破碎的玻璃上。这是很难遇到的一种光照,事实上那只是楼上某扇打开的窗户的反射。于是那黄昏的美丽显现出来。但转瞬之间又消失了。地下室又再度被无限的黑暗所淹没了。沈萧知道,这才回到了真实。
不知道谁打开了房顶的灯。沈萧又仿佛暴露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她在不管不顾地讲着什么。涕泪横流地,仿佛在责问。朝着暗影中看不到的那个人。
不,你还是在欺骗我。为什么要隐瞒那可鄙的历史?不,我不能再相信你,一个犯下了那么可怕的罪恶的人,竟然是我的……
角落中的那个人终于站起来。她走出黑暗我们才看清了她。她的参差不齐的被剃过的头。她径直地向前走着,对沈萧的质问不理不睬。她来到墙角拿起了扫把。然后就转身打开了地下室的门。沈萧追了过去,挡在门口。她说沈璧涧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你毁了我的一生你知道吗?然后她们就在墙角争抢了起来。那个长长的扫帚把在窄小的空间里四处舞动。没有声响。直到外婆被狠狠地推dao在地上。
然而沈萧却没有去扶她。她只是大声地哭着,抱怨着,趴在残破的木门上。她说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把我永远地藏在那个谜团中?
外婆慢慢地从黑暗中爬起。爬起来后,就立刻昂起了她高傲的头。那是她演奏风琴时所特有的姿势,几十年不变的,而她现在手中拿着的,却是一把被折断的笤帚。直到走出门后她才冰冷地说,你知道我是你的外婆就足够了。
然后外婆蹒跚着走出暗廊。背影中可以看出她行走的艰难。但沈萧依然没有去扶助她,而只是对着黑暗中的背影说,那么你呢,你又是谁呢?
沈萧狠狠地关上了地下室的门,却还能听到外婆走上楼梯的脚步声。然后她趴在地下室的窗户上,看外婆怎样用那个折断的扫把,清扫着小街上的那些残破。那是对外婆今后每一天的惩罚。
然后沈萧就开始了。那件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事。她关上了房顶的灯。在黑暗中翻箱倒柜。最后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个户口本。然后她擦亮火柴点燃了那个小册子。眼看着火焰慢慢吞噬了那些细密的字迹。蓝色的硬皮本也变成了灰烬。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火光突然熄灭。一阵风把地下室的门吹开了。沈萧以为是外婆回来,她下意识地用身体遮掩住那片被烧焦的残留。但是没有外婆,只有风。风和“唰唰”响着的扫把的交响。于是沈萧更加坚定不移,如果说她先前还有着某种迟疑的话。她再度让户口本燃烧起来。熊熊的火势立刻吞没了她所有的往昔。她终于可以不再有外婆了,不再有那个美帝国主义的特务沈璧涧。她也不再有亲人不再有地下室这个家。她是个真正的孤儿了。总之从现在起她就是个清白的人了。没有烙印,自然也就不再有包袱。她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了。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她将是一张可以画画的白纸,那些最新最美的图画。是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她再也不会被她的理想抛弃了。
沈萧趴在地上将那所有的灰烬吹散。来无影去无踪地,沈萧和沈璧涧这两个人就全都被隐匿了。然后沈萧开始收拾行李。这一次不再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而是全部。就是说她已经决心彻底离开这个家了。她或许并没有想好去什么地方,但反正已经孑然一身,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是可以四海为家的。
当沈萧拿起背包,当沈萧转身,她不情愿地但却确实的一阵莫名的感伤。她从记事起就住在这里。她们从没有搬过家。她就是在这晦暗中长大的。尽管每到夕阳西下,外婆都会让她站在依稀的残阳下。她要跟着太阳光束,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位置。她学会走路就是从追逐阳光开始的。她始终都在移动着,就是为了能和那短暂的阳光在一起。
因为是残阳于是惨淡。早就没有了光的热度,也就没有了力量。但是那光亮却顽强地刻在了沈萧的心上,仅仅是因了那绚丽的美,那衰微中勉强放射的不懈的辉煌。于是沈萧不忘那瀑布般的,流泻。却转瞬即逝地,就熄灭了光束中飞舞的那所有自由的尘埃。是的沈萧就是在这瞬间的夕阳中一天天长大,一直长到她再不想住在这晦暗中,再不想和外婆在一起,也再不想每天乞讨那一线可怜的残阳。
沈萧走出家门时看到正在扫街的外婆的背影。那么神奇地,就仿佛被事先安排好的那样,外婆竟被镶嵌在了打倒自己的那个大标语下。被折断了扫把。外婆只能弯着腰。弯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那么艰难但又必须坚持的,一个姿势。在街的尽头,刚好夕阳西下。阳光照射过来的时候。就模糊了的一切。
沈萧说不出她当时的心情。恨着并且些微的心酸。那所有的挣脱不掉的残酷。她甚至希望外婆能立刻死掉。她或许能从这死亡中逃脱,因为她终于可以彻底切割掉那个不光彩的家庭了。外婆的死将能抹去她所有的过去。她就能想参加哪个红卫兵组织就参加哪个,不再看麦穗那轻蔑的眼色。但是她真的不是在想自己。她是想或许死亡能帮助外婆结束那一切。是的,太悲惨了,那风中的衰老。就解脱了。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被泯灭的人的尊严。所有的,人已经不再是人的,屈辱。;
一种呜呜咽咽的声音。沈萧不知道那是谁在抽泣。这样的哭声在这个城市中几乎每天都有。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沈萧已经搬回了地下室的家。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再没有人愿意收留她。所以她只能属于这里。属于这个黑暗冰冷的地下室。在有人哭泣的夜晚她蒙在被子里。外婆表现出某种歉疚,虽然她没有说过对不起。但沈萧还是恨外婆。毕竟因为她的问题,就彻底毁了沈萧好不容易得到的那一切。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她也就不会费尽心机地博取麦穗的信任了。如果什么都不曾得到,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失落了。
被麦穗开除的那一刻镂骨铭心。沈萧一想到就不禁悲从中来。她只好交出了袖标,交出了麦穗送给她的那件绿军装。那时候这些已经成为了沈萧生命的一部分,就如同她为麦穗更改的那个新的名字沈丹虹。从此她再不用穿军装带袖标叫着慷慨激昂的沈丹虹了。那么她还能靠什么和这个时代同呼吸共命运呢?那时候军装袖标和有着革命意味的名字就如同护照,丢失了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凭证。现在沈萧再不能靠近麦穗的家,甚至再不能踏上高台“红缨”的队部。一切都结束了,麦穗说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你要像所有的“狗崽子”那样,卑鄙地隐瞒着你的出身?麦穗说撒谎是这个世界上最可鄙的行为,她不会和撒谎的人做朋友,永远不会!
麦穗如此指天指地的时候,除了愤怒还有滂沱的泪水。她是把那些政治上的讨伐说完之后,才回到沈萧对她个人的伤害的。她说我和我哥哥是那么信任你,可是你却在骗我们。为什么你让我把你当作了朋友,而你又拿走了我们的友谊?你知道你是在伤害我吗?这些天来我们形影不离,一块造反一起抄家一道背诵领袖的语录和诗词,可是为什么,你又把它们全都拿走了?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然后沈萧的行李从高台的房子里扔出来。从正午到日落,沈萧不停地在门外解释着。她说她也是被蒙蔽的,此前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外婆始终守口如瓶,直到她在基督教堂的神台上看到那个被批斗的沈璧涧。她发誓她没有故意隐瞒,只是那一刻觉得手足无措。她不敢相信眼睛里看到的是真实的。她以为女青年爱国会的造反派一定是弄错了。当然她不能原谅外婆。她也和麦穗一样痛恨帝国主义的走狗。她只是想不到那走狗竟是自己的亲人,她已经烧了那个户口本了。她请求麦穗让她留下来,哪怕留在“红缨”接受麦穗的改造。她可以每天扫地每天收拾卫生间。她只是太珍惜来之不易的这一切了,珍惜她和麦穗之间战斗的友谊。她愿意和麦穗在一起,那样她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倘若连麦穗都不肯要她了,那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她还说为了永远和麦穗在一起,她愿意和外婆划清界限。她可以不承认她和外婆之间的关系,她还可以写揭发外婆的大字报,让人民知道她是怎样被蒙蔽的……
沈萧就这样说呀说呀,只是直到沈萧离开的时候,她再没看到过麦穗的影子。
沈萧怏怏地离开高台。在这里的十多天让她终生难忘。回到地下室后她曾几次梦中惊醒,不是梦见和麦穗打架,就是梦见又回到了高台。
回到地下室的日子让沈萧觉得度日如年。就仿佛地狱,与世隔绝。门外贴满了批判外婆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为此沈萧没有勇气走出房间。她不愿意看到那些,又不能制止。只能企盼于那些大字报上的字迹被风吹雨淋,早日斑驳。但是常常是旧的没去,新的就又贴了上去。就这样时时刻刻提醒着外婆和沈萧,你们将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与和麦穗分手的痛苦相比,沈萧对外婆的愤恨似乎不再那么强烈了。她只是不再称呼外婆,而是像女青年爱国会的造反派那样,直呼外婆的名字沈璧涧。沈璧涧这样那样,沈璧涧过来过去。而她对外婆的态度也是冷冷地,不理不睬,她甚至不曾责问过外婆的历史,也不想知道沈璧涧是怎样成为美帝国主义的特务的。她已经看过了教会礼堂中的那些大字报,知道了外婆在解放前读大学时,就已经和美国人过从甚密。她还知道那时候外婆是学校有名的校花,她因此也乘坐过美国大兵的吉普车兜风。所以沈璧涧年轻时有很多美国朋友,包括飞虎队的一些勇敢的飞行员。而读了《别了,司徒雷登》那篇文章后,沈璧涧的罪行就更是昭然若揭。所以沈萧用不着去责问沈璧涧的罪行,她相信那些大字报是不会空穴来风的。
这期间沈璧涧也曾几次试图解释。但是她一开口,就会立刻被沈萧挡回去。她说沈璧涧你不用说了,说了也没用。你没有看到我们已经被革命的洪流淹没了吗?甚至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没有。所以我们只能束手待毙。只是你老了你可以不再抗争,抗争也没有用的,只会罪加一等。可是我呢?你想过我吗沈璧涧?
沈萧真的安心于这种被抛弃的命运?真的情愿每天和一个女特务住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她只是看着沈璧涧每天拖着扫把,一如既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晦暗的生活还要过多久?难道就真的不再有转机了?
在不甘中沈萧又来到麦穗的家。身不由己地,她只想最后的一搏。她知道只要反戈一击,有些人摇身一变就能重新回到革命的阵营中。这样说来并不是所有反动派的子女都没希望,只要你洗心革面大义灭亲,或许就能得到自新的机会。于是沈萧寄希望于麦穗,她相信麦穗不是铁石心肠。
一个宁静的午后。沈萧鼓起勇气再一次踏上了麦穗家的阶梯。她像每一次前来那样按响了门铃。那是她在门铃前犹豫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抬起手臂按响了那铃声的。那骤然响起的门铃声把沈萧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想或许是麦穗来开门,看到是她后,又会狠狠地关上门,将她拒之于门外。这样的场面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偶尔北上会前来开门,犹疑间麦穗会突然出现在北上身后。看到是沈萧后二话不说,挤到北上前面就关上了门。是的沈萧已经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她还准备好了那句能够打动麦穗的话。只要麦穗打开大门,她就会首先背诵那首《沁园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但是,想不到来开门的那个人竟是弹弓手!他那一副丑恶的嘴脸。他怎么会在麦穗家中?沈萧记得,麦穗最鄙视的就是这个残暴的男生了,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在她的家里?
弹弓手看到沈萧后惊喜的目光,但却用一种骄横无比的语气问着她,你也是前来报到的“狗崽子”?
沈萧不屑地看着弹弓手,走开,我是来看麦穗的。
可是,麦穗她愿意见你吗?
你别碰我。
还在自欺欺人哪?我们早就听说你的事了,你外婆是个大特务,你还有什么可傲慢的?
沈萧径自往里走。弹弓手竟乖乖地给她让开了路。他只是在沈萧的身后得意地说,你可是不请自到的,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沈萧有点茫然地站在一楼的大厅里。她不敢相信竟然这么轻易就进了麦穗的家。客厅里一片寂静,鸦雀无声。静得让沈萧的心怦怦地跳。弹弓手绕着沈萧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说,我这就去通知北上,你可是想走也走不掉了。弹弓手转身向楼下走。沈萧知道那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她只是从来没有下去过。
不久后弹弓手又满脸狡黠地上来。说,来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惶惑中沈萧跟着弹弓手下楼。水泥台阶。冰冷的墙壁。从明亮的地方走进黑暗,这样的感觉沈萧早就熟悉了。她只是需要慢慢地适应才能看清这个地下室。一个很大的房子。不像沈萧家被切割成很多小房间。地下室到处堆放着那种草绿色的木箱子,一看就是曾经用来装炮弹的。沈萧慢慢地移动目光,她没有见到麦穗和北上,却看到几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正面色煞白地挤在墙角上。他们每个人胸前都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他们的出身。他们不是地主富农就是资本家的后代。沈萧仿佛听到什么在发出沙沙的响声。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贴在他们身上的纸在抖动。
沈萧顺着他们惊恐的目光望过去,才在对面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
一张破旧的木桌前坐着北上和麦穗。旁边是打手一般的弹弓手。三个人的脸上都冷冰冰的,冷酷中透露出轻蔑和仇恨。他们都穿着绿军装,甚至北上还戴着红五星的绿军帽。麦穗看见沈萧后下意识地站起来。显然她并不知道沈萧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一时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沈萧。她有点紧张,亦有些惊慌,只是来回看着北上和弹弓手,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弹弓手满脸幸灾乐祸地走向沈萧。他甚至还诡秘地笑着,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将沈萧推进墙角的人群,显然他认定沈萧是那些人的同伙。
为什么?麦穗有点冲动地脱口而出。
什么为什么?弹弓手转过身示威地看着麦穗,你不是说,她已经变成“黑五类”了吗?
可是,麦穗争辩,她并不在我们今天行动的名单中啊。
谁让她偏要往枪口上撞?
不,你不能……;
弹弓手满不在乎地看着麦穗,你还要把这样的“狗崽子”引为知己?
你算什么东西。她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麦穗愤恨地看着弹弓手。这是我家。你滚。
我来我走是你能决定的吗?弹弓手把目光转向北上,你说呢?
哥……麦穗也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北上。
北上低着头。沉默。然后突然站起来,当着众人,狠狠地给了麦穗一个耳光。麦穗顿时号啕大哭,北上却义正词严地说,这个沈丹虹当然是“黑五类”。甚至比“黑五类”还要反动。美帝国主义特务的子弟难道还不算卖国贼?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啦?
麦穗依然大哭不止。
你行了。北上高喊。你已经被她拉下水了,却还不自觉。如果不能悬崖勒马……
在麦穗越来越低沉的哭泣中,沈萧被毫不留情地打进被专政的行列中。面对着不久前还在同一条战壕战斗的战友,沈萧唯有束手就擒。
低头。听到了吗?弹弓手高声叫嚷着。你们为什么不低头!然后他冲到墙角,凶狠地按着那些孩子的头。又从背后踢他们的腿,让他们一个个跪在硬邦邦的水泥地板上。然后他又回到北上身边,高声宣告,现在,请卫城红卫兵团总司令北上训话。
北上慢慢地站起来。环视着地下室宽阔的空间。然后才用很低沉的但却很有力量的声音说,你们,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吧?
墙角里的孩子鸦雀无声。
怎么不说话?弹弓手狠狠地拍着桌子。总司令在问你们呢?知道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人吗?
一个男孩怯怯的声音:“是黑五类。”
听不到。像蚊子在叫。弹弓手邪恶地喝斥着,再说一遍。
是“黑五类”!
那么,知道对你们这类人的禁忌是什么吗?
不知道。
大点声!
我们确实不知道。
那么现在就请反修中学“红缨战斗队”的指挥向你们宣读。麦穗……
于是麦穗高声朗读。她已经从个人的恩怨中挣脱了出来。麦穗银铃一般的清脆嗓音。想表现出来而又表现不充分的无产阶级义愤。一,麦穗宣布道,是的,一,从即日起不许你们朗读领袖语录;二,限两日内交出你们的自行车和手表;三,从此只许吃窝窝头,不许沾鸡鸭鱼肉;四,每天在各自学校打扫厕所。
都听清了吗?弹弓手在战战兢兢的孩子们面前巡视着。都记住了吗?你。出列。背诵。不许说错一个字。开始。
那个矮小的男生。那么细碎的颤颤巍巍的嗓音。不许学习领袖语录。交出自行车和手表。只许吃菜……
妈的,什么叫只许吃菜?只许吃窝窝头不许吃菜。四呢?弹弓手狠狠地抓起了那个男孩的衣领,哦,原来是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崽子”,我说怎么文绉绉的呢?“臭老九”早就靠边站了,说,四是什么?
四……四是,四……
弹弓手劈头盖脸的几耳光。那个小男生的鼻子和嘴角立刻流出血来。他唉哟唉哟地哭叫着挣扎着,最后被弹弓手一脚踹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趴在那里发出哀求的哭声。
当那被压抑的哭泣终于平息,北上突然指着一个女生,你,你来背。
女生恨恨地看着北上,四,是四吗?好,就四。每天在学校打扫厕所。这样你们就得意了吧?出身不能选择,但人生是能够选择的,你们没看过报纸吗?
太嚣张了。弹弓手把那个女生的手臂反拧在身后。一个反动资本家的臭小姐。你有什么好洋气的?
女生的脸上立刻冒出汗来。显然很疼。她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北上走到那个女生的面前恨恨地说,我父亲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就是为了打倒你父亲那样的反动派、寄生虫!都什么时代了,你们还敢这么放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搞这场*。
不错你们是“红五类”,女生的声音勇敢而明亮。但“红五类”中就不会有阶级异己分子?就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们也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你们的父辈打下江山后,还不是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
弹弓手不由分说把那个慷慨陈词的女生打倒在地,跪在地上将她的双手反绑起来。忘了抄家时你是怎么跪地求饶的啦?我们总司令又是怎么放了你父母的?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疼,恩将仇报……
你放开我,你们这些混蛋……
弹弓手更狠地将那个女生按在地上,从口袋拉掏出一把小剪刀,开始一缕一缕地剪掉女孩的头发。女孩奋力反抗,接下来是更为猛烈的拳打脚踢;女孩依旧不肯就范,结果是满头满脸被剪刀划破的伤口,一道道鲜血渗出来。弹弓手一边折磨着这个女生,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嚣着,老子就是要让你们这帮“狗崽子”,尝尝无产阶级铁拳的厉害……
直到把那个女孩剃成了阴阳头,北上才冷冷地挥了挥手。你们如果违反禁令,就不单单是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弹弓手站在地下室的楼梯上,放走那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学生。他竟然面带微笑地向那些战战兢兢的孩子伸出了手,拿来,自行车钥匙和手表。装傻呀?不记得禁令了?刚才不是都会背吗?
沈萧紧随着那些被伤害的孩子向外走。那一刻她无法说清自己内心的感受。但是她却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知道未来对她来说什么都不会有了。她被那种深层的恐惧感所笼罩,她甚至想到了她和外婆的下场。说不定哪一天外婆也会被推到楼梯下,死于非命。而她自己,一个美帝国主义特务的后代,也会被送上革命的断头台,斩草除根。对沈萧来说这已经是一个无法预知的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不测发生。那个已经有着死亡气息的未来。沈萧想到这些不禁心惊肉跳。是的几乎一夜之间她就成为了一个没有了未来的人。等待着她的恐怕就只有和外婆一道在地下室里等死了。
沈萧便是怀着这样的惶恐离开了地下室。她低垂着眼睛,但余光中还是看到了那个满脸是血的小男孩,那个被剪成阴阳头的手心里攥着仇恨的女孩。沈萧知道,此刻她无疑就是他们的同类了。而她所眼见的他们的今天,也许就是她的明天。她又想既然无论怎样都是一个死,那么他们这一类人为什么就不能团结起来反抗呢?明明在这个地下室他们是占着多数的,而北上麦穗弹弓手加起来才三个人。那么是什么在支撑着这场以少胜多的较量呢?沈萧也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的,是因为“正义”,或者叫“真理”通常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而那个由少数人发动起来的红色风暴,又是代表着广大人民的利益的。于是反对“正义”者当然不会有好下场。那是沈萧亲眼看到过的,萧伯反抗了,被推下楼梯奄奄一息的孟斐的母亲也反抗了,下场呢?被红卫兵们不幸而言中的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抗的结果就只能是,自取灭亡。
想到这些沈萧的心就更加晦暗。是的没有希望。插在她脖颈上的是一根彻彻底底的死签。而她竟然还那么自作多情!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已不可更改,她何苦还要来讪讪地恳求麦穗,何苦还要自讨苦吃?
沈萧走到弹弓手身边的时候没有停住脚步,但是弹弓手却猥亵地拦住了她。你也不能例外,拿来,自行车的钥匙,或者手表。
沈萧停下来看着弹弓手。因为她相信麦穗知道,她既没有自行车更不会有手表。她的地下室的房间几乎家徒四壁。除了阴暗就是潮湿,唯一的窗中也没有阳光。她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她是在贫困中长大的。她从未奢望过那些不会属于她的东西。
沈萧就那样看着弹弓手。弹弓手突然抬起手臂狠狠地打了沈萧一个耳光。沈萧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攥紧了拳头。她想如果他再动手,她就会破釜沉舟了。但是弹弓手却讪笑着贴近沈萧,并开始撕扯着她的衣服。他说他就是要看看沈萧的胳膊上到底有没有手表。沈萧奋力反抗的时候他就借势抱住了她。在扭打中弹弓手碰疼了沈萧的乳房。那么钻心地,向四肢散发着,沈萧顿时满头大汗。但是她依然被被紧紧地箍住难以动转。她只是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前胸,任凭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她知道这是女孩子最后的尊严了。哪怕她会为了这最后的尊严而死。
这一刻沈萧更加谙知了她的结局。她没有忘记北上刚刚说过的那句话,如果违禁,就决不会是今天的下场了。是的沈萧预知了这一切。她明明已经目睹了那些无辜的孩子所领受的残暴。她知道这一刻已经势所必然,无论她和麦穗曾经是怎样亲密的战友,也无论在地下室的走廊上,北上曾经怎样小心翼翼地保护过她。
挣扎中沈萧突然发现弹弓手已不再那么强硬。她好像正在被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左右着,撕扯着,拽走,并重重地扔在地下室的楼梯下。
是北上站在了弹弓手和沈萧的中间,他大声呵斥着,行动结束了。你可以离开了。;
弹弓手悻悻地整理着自己被揉皱的衣服。临行时还恨恨地瞪了沈萧一眼。弹弓手上去后“砰”地关上了地下室的门。顿时的一片黑暗。黑暗中只剩下了三个人。
北上凛然站在楼梯的中间。麦穗原地纹丝不动,却仿佛已经被刚才的景象吓坏了。沈萧则蜷缩在墙角,搏斗后身与心的疲惫让她周身颤抖。他们就那样各自站在原先的位置上。他们谁都没有讲话,大概也不知该说什么。那一刻他们仿佛凝固了,成为了一组雕像。很久。很久后北上低沉的声音才在空旷的地下室回环起来,麦穗,你也可以走了。
麦穗犹豫地站在那里,但是没有动。
没听到吗?我是说,离开。
麦穗这才开始挪动脚步,但却依然游移着,哥……
快走。北上不耐烦的粗暴。
我是说我不放心。你没有忘记林青春的悲剧吧?
这时候沈萧才第一次发出声音,麦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们都不要说了,听到了吗?麦穗,我叫你走。北上在逼迫麦穗离开的时候,始终没有抬起过眼睛。
麦穗只好离开地下室。走到楼梯口还在频频回头。最后,她终于不顾一切地对北上喊了起来,她有什么办法?那是她外婆。她又不能选择。哥你不要伤害她……
接下来的一片寂静。那种死一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静。沈萧一直紧抱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尖锐的乳房的痛怎样慢慢地消遁。她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不会知道北上为什么要把她留下来。她不敢抬头看依旧站在楼梯上的北上。她觉得已经越来越不认识眼前的北上了,这个曾经在地下室的走廊里那么富有同情心的男生。
在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传来了北上的声音。北上说,只剩下了我们俩了,我和你。然后她看到北上走下楼梯。朝向她。而她退着。退到了不再有退路的,那个墙角。但是北上又突然转过身去,朝向另一面墙上那个窗户。那是个和沈萧家一样的很小的窗户,却能有夕阳最后的金红射进来。然后北上说他从小就喜欢在这里看落日。尽管楼上有那么多朝向夕阳的落地窗。从这里看才会感知到阳光有多宝贵。从这么狭小的缝隙中,涌进来,太阳那无私无畏的余晖。
想不到北上说出的会是这样的一番话。让沈萧觉得仿佛被沐浴在一片美丽然而感伤的诗情画意中。而此前这里才刚刚发生过那令人发指的残暴和血腥。但是她只是追随着北上的目光向窗外看。果然的一片灿烂的金红,斑斑驳驳地照亮着北上的脸。这时候沈萧才敢认真地看北上。看日落时的北上怎样地伟岸而英勇。那令人陶醉的勇士般的风姿。仿佛有风吹过。难怪麦穗会说,林青春是为了北上而献身的。因为她爱我哥哥。麦穗还说,学校里有很多女生迷恋他,但林青春死后,他就再也不看她们了。
一种莫名的温暖骤然席卷了沈萧的心。让她忘记了自己的所在,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她只是拼命地感受着这瞬间的温暖,那么朦胧而青涩的,浪漫和倾心。她甚至想如果没有这场革命该多好啊,至少,如果她和北上不是站在对立的阵营有多好。如果他们能像真正的兄弟姐妹亲密无间,如果她能永远沉浸在这落日的美好中,如果,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来打碎她此刻的梦,如果……
林青春也曾和我一道站在这里看夕阳。北上突然说起林青春。她甚至还期冀过我们的未来。那种,不和任何政治相关联的,纯粹的未来。
沈萧仿佛被什么猛击,她这才回到了她的现实。她有点惊愕地看着北上。她看到北上在怀念林青春的时候,脸上竟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只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个未来,你能懂吗?
沈萧不知道该怎样作答,但是她本能地觉出北上只是在述说,而不是真的在问她。
可是在那个晚上我看到了你。我记得你看到那只死猫时那悲伤的眼神。在黑暗中你是那么苍白,那么无辜无助的,神情中唯有恐惧。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我只是惶惑了,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什么。黑暗中闪过的那么圣洁的天使般的目光,在那样的惨烈中足以滤去人性中的疯狂与残酷。于是我立刻意识到了我们可能在犯罪。可惜只有我看到了黑暗中的目光,她却没看到。后来我一直想如果她也看到了暗夜中的你,看到了你那么无助的苍白,看到了,你目光中充满的惊恐和祈求。
接下来我回到了被抄家的那个房间。我便莫名其妙地觉得林青春太过分了。她不仅穿着鞋在白色的被单上乱踩乱跳,还不停地抽打那个资本家。那时候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廉耻,我觉得我简直不认识这个曾一道看过落日的女孩子了。抄家怎么会让她变得如此残暴?我试图阻止她我在她的耳边轻轻说,差不多了,那个资本家的气焰已经不再嚣张了。但是林青春却勃然大怒,说我是和资本家站在一边的。气恼下我离开了那个已经血雨腥风的房间。我在解放街上来回走着,思忖着我们在这个晚上做过的所有的事。直到看见了早晨那一线红色的霞光,我才蓦地想到了我们曾经在这里看过梦幻一般的夕阳。于是那温暖的感觉萦绕。于是我才想到了要回去找她。我想要把她拉出来看这壮丽的早霞。我们已经战斗了整整一夜我们该休息了……
但是回到地下室后我才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一走下楼梯我就听到了那个男人绝望的哀号。那是我听到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那是比野兽的嚎叫还要凄厉的一种人的嚎叫。一种死亡将至的恐惧立刻缠绕了我。我知道那一定又是林青春在打人。那晚上她就像一头兽性大发的母老虎。就仿佛她的孩子正在被别的野兽抢走。后来我知道她是因为我的离开而迁怒于那个资本家。她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北上在哪儿?他是不是当了逃兵了?这个混蛋!你们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儿啊?为什么没有人去把他找回来?她说着那些的时候非常生气。她甚至沮丧颓唐,甚至绝望,不能忍受她最亲密的战友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不辞而别。然后她就开始死命地毒打那个资本家,她是把对我的怨恨全都撒在了那个阶级敌人的身上。
是的那绝望的喊叫让我忍无可忍。我觉得我就要崩溃了,但是我还是加快了脚步。我不想林青春在这条灭绝人性的路上越走越远,但是等到我推开门,却看到林青春的身上已经被砍了好几刀,而且每一道伤口都在汩汩地喷着血。而那个资本家却还像疯狗一样地追着浑身是血的林青春,直到她终于力不从心,摔倒在地。我看见了林青春望着我的最后的目光。那目光中透露出来的甚至是轻蔑。她一定是怀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她根本就想不到在这场战斗中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本来想把她紧紧抱在怀中,告诉她早晨的霞光有多么美。但是她的不屑的目光却阻止了我,让我觉得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一个丧失了革命立场的胆小鬼,可怜虫。于是我把对林青春的爱变成了对阶级敌人的恨。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也杀了他,为林青春报仇雪恨。但是那个残忍的杀人犯却退到了床上。他高高地站在床上更高地举起了菜刀。那么锋利的刀。刀刃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在雪白的床单上,那是林青春的血。资本家就那么高举着菜刀高喊着你们别过来!那么死硬地,不容置疑的,甚至视死如归的。他说,谁过来我就像杀她一样地杀你们!紧接着他责问我们还有没有人性?他说你们以为革命就像屠宰牲口一样地草菅人命吗?他说你们是牲口还是人?你们迟早会受到惩罚的,至少你们的灵魂……
就在我们义愤填膺,准备扑上去将他抓捕的时候,他竟然先于我们杀了他自己。就用刚刚杀了林青春的那把带血的刀。他竟然不给我们报仇雪恨的机会。等到我们能够接近的他的时候,他早就命归西天,不再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看着菜刀上他的血和林青春的血流在一块,我真恨不能千刀万剐了那个资本家。
直到那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事实上是我们的这场围剿封资修的行动失败了。林青春直到火化也没有闭上她的眼。她的眼始终在看着我。那所有的轻蔑、责备、怨恨和愤怒。直到现在我还能看到她眼睛里的那一切。尽管那一切早就灰飞烟灭,但每当我怀疑自己,意志消沉,那双眼睛就会浮现出来,连带着那所有的轻蔑、责备、怨恨和愤怒,鞭打我。
所以,你写了那么深情的悼文来怀念她。沈萧说,那张院墙外的大字报我看到了,尽管你用的不是你的名字,但是我知道那就是你。
我是在诚恳地检讨我的立场,自我批判那种革命的不彻底性,那种软弱和动摇。
那个晚上我也终生难忘。沈萧说,整整一夜,我一直在听隔壁发出的所有的声音,甚至,杀人的声音。从此这些声音不停地响在我的耳畔,就像一种病痛,永远也治不好的,终生都难以摆脱……
这时候金色的夕阳已经退去。地下室变得灰暗了起来。北上突然转过身抓住沈萧的衣领大叫道,就是因为你!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
沈萧被这突如其来的激怒吓坏了。她几乎看不到北上的脸,因为那张扭曲的脸离她太近了,连呼吸也充满了愤恨。
如果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是美帝国主义的孝子贤孙,我怎么会为了你而……
没有谁能选择自己的人生,沈萧挣脱了北上的臂腕,你也是一样。
你在欺骗我们。我,还有我妹妹。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在美帝特务的教唆下长大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甚至,连女青年爱国会也不知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们?北上近乎沉痛的悲鸣。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些?
哪些?林青春?
你不是在声讨你自己,你是在谴责林青春。
是吗?你在我的自责中却听到了这些?你别妄想了,我是革命者,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是革命者就只能革命到底,你,北上抓住沈萧的手腕,没有忘记我让你做的事情吧?
沈萧躲闪着北上,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对她做什么。
你忘了?真的忘了?那么我来提醒你。还记得孟斐和教务长幽会的事情吧。这个肮脏的故事还没有完。你如果揭发他们,协助我们揪出那些道貌岸然的大流氓,你或许就能重新回到队伍中来……
我已经被麦穗开除了。
但麦穗是我妹妹。
我外婆有历史问题,这你知道。
但我们可以让你和她脱离关系。
你真的能让我回来?
只要你能帮助我们,帮助革命。
像梦幻一样。那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沈萧蓦然之间无比激动。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从她的身体中喷涌出来。她的脸立刻变得通红。那是惟有沈萧自己才能感觉得到的,那满腔热血的沸腾。
接下来沈萧一遍一遍地问着北上,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而北上也一遍遍地回答着,只要你能让那个孟斐名誉扫地。
一种情不自禁的感动油然而生。那么深深的一种能重新拥有的欢愉。不由自主地,沈萧猛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北上,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一个非常本能的感谢的动作。因为能重新成为红卫兵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比生命还要有意义。她就那样紧紧地抱住北上。让自己的喜悦传递到那个给了她喜悦的人身上。她这样做着却全无感觉,直到北上将她的双臂用力拿开。
但是北上并没有指责她,他只是用他的手指抬起了沈萧的下巴。这样沈萧就能看到北上的眼睛了,而北上的眼睛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谁也不曾离开对方的目光。他们在这样的相视中屏住呼吸。一种内心的萌动他们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们离得很近却谁也没有碰谁。他们能感受到对方嘴唇里的气息却不曾接吻。他们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灼烤却不再拥抱。在那么近的距离中他们唯一真正接触的,只有他们的目光。
那么灼热的,被缠绕的,甚至zuo爱一般的,目光。
然后北上垂下了眼睛。那不是屈服。而是,他战胜了自己。
北上的声音再度回响在地下室,那么低沉地,他说,去写吧。大字报。像炸弹一样炸响在反修中学的校园。那才是我们真正的使命。
北上离开。走上台阶。回头。想了想。又走。直到转弯处。看不见他的人了。却传过来声音。别以为我是为了报私仇!;
北上没有食言。不久后沈萧果然如愿以偿地回到了高台。当她再一次踏进那个充满了阳光的房间,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像电流,立刻遍布了她的全身。她觉得此生还从没有这么幸福过。那是种非常巨大的幸福感,足以让她忘掉以前的所有不幸,忘掉地下室的晦暗,忘掉依旧蛰居在那里每天要扫街赎罪的外婆。
哦那晦暗的一切终于结束了。正如北上许诺的那样,沈萧的历史被彻底割断。她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红缨战斗队”了,因为她没有亲人,她只是个很多年前被什么人遗弃的可怜的孤儿。
从此沈萧不再回紫丁香园的地下室。沈璧涧这个人也将不再被提起。偶尔麦穗会说到外婆,那也是当她对沈萧极为不满意的时候。她会满脸严肃地提醒沈萧,你身上不是没有资产阶级的烙印。尤其是在反修中学的批斗会上,麦穗只要看到沈萧脸上哪怕一丝的怯懦和游移,她都会拿外婆来敲打她。她说沈丹虹你这种背景的红卫兵,骨子里还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稍不留意就会露出狐狸尾巴。我和我哥哥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你,更不要说把你这种人当作战友了。而我们这些“自来红”不一样。那也是骨子里的,娘胎里带来的,天然就对你外婆那样的反革命满怀仇恨。要记得我们和你们的斗争从父辈时就开始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是天经地义的。
久而久之麦穗的这种傲慢的想法,就像罂粟一般也注入沈萧的血管中。她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自己,觉得自己确实不配做一名合格的红卫兵。她不过是在麦穗兄妹门前讨一杯羹罢了,还要看这对兄妹是否愿意收留她。沈萧于是愈加地自惭形秽,在麦穗面前惟有俯首帖耳甚至低三下四。就仿佛麦穗和北上这类人成了深宅大院的新主人,而沈萧只是他们新一代的奴仆。这些红色新贵们享有奢华的待遇,生活中应有尽有,意识形态中说一不二。骨子里所有旧时资本家的那些特征都有了,只是他们是红色的,是拥有了一切的无产者。于是他们不仅在社会活动中喝五吆六,还要在精神上奴役沈萧这样的追随者。这当然是沈萧不曾意识的,或者意识到也不会说出来。因为她太需要这样的生活了,哪怕是拾着麦穗的牙慧。
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还不曾退去,北上就突然来到高台。那时候房间里只有沈萧,北上推门进来,又转身离开了。沈萧在门边看着北上的背影。她觉得在这个意志坚定的北上身上好像附着了什么。那种说不出来的,莫名的,但是又让北上感到无比痛苦的,甚至是恐惧。北上就这样带着他身上的沉重走下高台。沈萧突然追了出去,对着北上的背影说,一定有什么要我去做?说吧,是什么。北上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转过身来。一种毫不妥协的语气。他说,不要忘记你的承诺。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萧看着北上远去的身影。直到从沈萧的视线中消失,他也不曾回过头来。于是那种油然的温暖而朦胧的某种思绪顿时消失。她立刻了然了自己是谁,而她现在应该去做的是什么。就仿佛从五里云雾中突然坠落,当她踩在结结实实的大地上,她才意识到回到高台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于是曾无数次涌动的痛苦再度袭来。她知道事实上自己还没能从那种温情的本能中挣脱出来。去揭发一个自己真心喜爱的女教师还是让她痛断心肠。那种违心的行为是她所不愿、甚至是她所不齿的。那时候她满脑子装的还都是孟斐的好。她怎么能对一个对她好的人如此绝情呢?怎么能恩将仇报,落井下石?那她还是孟斐心中的那个她吗?她不知道自己的心能有多么狠,亦不知道自己的觉悟能有多么高。为此她彻夜辗转难眠,只要一想到要揭发孟斐就不寒而栗。有时候她会被噩梦惊醒,她看到自己手中正拿着孟斐的那颗滴血的心。血水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那颗心热乎乎地竟然还在一下下地跳动着。她抬起头就看到了对面那张惨白的脸。那是孟斐在哭泣。不不,她绝不能做这样的事。这是她的良心所不允许的。但她对自己没有把握,不知道自己最终会不会真的成为那个道德沦丧的人。
北上要沈萧在“红缨”和孟斐之间做出选择。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威胁过,这是沈萧交换人生的唯一机会了。他明明知道孟斐没有错,也明明知道孟斐对沈萧的好。这些她全都对北上说过,她说她不能,但北上却始终斩钉截铁。到底是为了什么?任何的行为背后都会有动因。是因为北上对政治的敏感、对理想的追求?还是因为麦穗被孟斐的妈妈逼到了楼梯口?是政治的宏伟抱负还是个人的生死恩怨?而那些被逼到绝境的人们难道就不该反抗吗?
沈萧不明白北上为什么非要选择她,一个最不可能认清孟斐面目的人。他这样做是为了提高沈萧的觉悟?还是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他为什么那么恨孟斐,又为什么要死死揪住沈萧不放呢?
在茫然与踟蹰中,沈萧也曾尝试着做另外的选择。那就是干脆回到她真实的境遇中,屈从于命运。宁可和女特务沈璧涧绑在一道,也不去逾越那条道德的底线。或者那样她的良心就不会被蹂躏,她也就不会痛苦了。那样即或孟斐最终难逃厄运,也和她沈萧没关系了。尽管这只是沈萧无数想法中的一个闪念,但还是吓了自己一跳。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立刻就否定了自己,她怎么能后退呢?既然她已经回到了高台。她不再彷徨因为已经箭在弦上。她只能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了。
于是沈萧再度拿出了那些纸。那些曾被她搁置的稿纸,以及,被搁置的情感和,被搁置的心。她又开始重打鼓另开张。一字一句地。那个资本家的孝子贤孙那个不检点的女人。下笔前沈萧终于找到了她的立场,她知道那就是上一次她为什么迟迟写不出来的原因。那时候她没有立场,只有绵绵情意。而现在事实上她也没有立场,但北上成为了她的立场。从写出第一个字的那一刻她就把自己当作了北上。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她也不曾有过一刻忘记过北上。她想北上会怎样想,怎么说,又会如何去做。于是她觉得顿时云开雾散,眼前一片山高水长的明亮。而那个晚上她所看到的孟斐和教务长在一起的景象,也就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了。或者是一种正常的交流,但也可能就是男女的暧mei。或者是在诉说着委屈,但也可能就是在订立攻守同盟。总之沈萧都看到了,那个晚上本不该在一起的男女却在一起了。即或他们不是在密谋,但至少也属于腐朽堕落吧。
如此的立场让沈萧豁然。她突然觉得她不再害怕也不再痛苦了。因为她揭发的只是一种不正常的状况,模棱两可的,所以可以从不同角度去理解。在沈萧的揭发中没有激烈的言论,也没有过分违背自己的心意。总之沈萧很快就完成了这篇批判稿,甚至某种行云流水的快慰。接下来她又把它们抄写成大字报。当完成了这一切后沈萧如释重负。
沈萧觉得她终于可以面对对立的两方了。她从提意见的角度指出了孟斐的不检点,同时也完成了对北上的承诺。她没有用不近人情的语言去指责孟斐,她想孟斐应该能够接受,也一定能原谅这个特定的时期。她想孟斐就是生气自己也没有办法,因为比起孟斐,她更不愿意失去的还是北上。因为北上所代表的是时代的精神。总之沈萧就是这样去做的。无论正确与否,反正她已经完成了。
沈萧用毛笔书写的大字报铺满一房间。要一张张地晾干才能重叠起来。一种欢欣的感觉透彻肌肤,她知道那是她为革命做出的第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然后她等着麦穗回来。她决心当天就把大字报贴出去。接下来沈萧走出房间,用残败的树枝在高台上架起一个火堆。然后是熊熊的火焰烧煮着脸盆里的浆糊。慢慢地面粉的香味飘溢了出来。一种近乎迷人的感觉让沈萧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外婆经常煮熬这种面糊糊,再放上红糖。那是沈萧最喜欢的一种食物,却不能经常吃到。不过让沈萧想不到的是,面糊糊竟成为了张贴大字报的工具。
远远地沈萧看到麦穗跑来。她气喘吁吁,眼睛里一种说不出的神情。她气急败坏地看着脸盆里咕嘟咕嘟的浆糊,你这是干什么?;
刚才你哥哥来过了。
他来干吗?
你看我已经写好了这篇大字报。我们现在就把它贴出去。到校门口。就像你哥哥说的,在反修中学的上空炸响……
炸响什么?人家早就自爆了。
沈萧怔怔地看着麦穗,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哥哥一直要我写的,关于孟斐和教务长……
算了吧,等到你的大字报革命什么都晚了。
我也是刚刚才想清楚的,我……
听着,你一直在包庇的那个孟斐,她已经走上自绝于人民的道路了!
沈萧愕然地看着麦穗,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麦穗径直走进房间。进屋后就开始撕扯地板上的那些大字报。沈萧追过去奋力抢夺,她说不要,这是你哥哥让写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麦穗还是不停地撕扯着。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黑漆漆的墨。沈萧惊惧地站在麦穗身后,眼看着大字报在麦穗手中变成了一片片揉皱的纸屑。她只是难过地说,麦穗你撕的都是大批判。大批判?麦穗立刻转过身来,你这样的大批判还有什么用?孟斐死了,你听到了吗?是死老虎了,你的大批判没用了……
沈萧这才紧紧抱住麦穗,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师她怎么啦?
她死啦死啦她死啦,这下你听明白了吧?
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沈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孟斐死啦?不,这不可能,她还没看到我的大字报呢?她还不知道我在……
沈萧疯了一般跑出门外,对着对面的操场歇斯底里的高声吼叫。然后她一脚踢翻了那盆浆糊。滚烫的粘呼呼的面糊流过草地时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被灼伤的几簇青草立刻萎落。
是的你的孟斐死了她昨天夜里就在教师宿舍里自杀了。麦穗追了出来在沈萧的耳边喊着。她是畏罪自杀,就像你家隔壁的那个资本家。她竟然不给我们这个批判她打倒她羞辱她游斗她的机会,不让我们报仇雪恨!她凭什么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本来已经计划好了,要把她的头发剃光,要让她的脖子上挂满破鞋……
沈萧不再听麦穗邪恶的叫嚣。她跑下高台,顺着操场的跑道飞奔起来。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远离麦穗,才能听不到她那么残忍的计划。孟斐都死了。泪水顺着沈萧的眼角不停地流下来流下来,她却并不知道自己在哭。她只是飞快地跑着跑着。不愿意相信从此就再也见不到孟斐了。她喜欢孟斐知道孟斐也喜欢她。她不能相信从此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孟斐了。那不是真的。怎么可能?沈萧甚至都不知自己此时此刻在做什么。越来越快的脚步。像疯子一般的。那么力不从心地,但却觉不出那是疲惫。她不能停住脚步不能停止绝望的思绪。剧烈的心跳声和不停的喘息,她甚至不能原谅自己的那张大字报。她想孟斐一定是因为她的大字报而死的。她于是失望,想不到是被自己最喜爱的学生出卖的。可是,沈萧的那大字报并没贴出去啊!冥冥中吗?孟斐她知道了,所以她弃世而去。
这时候沈萧才觉出自己是在犯罪。还枉谈什么道德的底线,做人的良知?是的当她再也看不到孟斐那明媚的微笑闪亮的眼睛,她还是人吗?当她再也听不到孟斐那么委婉的语调深情地呼唤,甚至当她再也看不到,哪怕是沈萧的眼泪,她还是人吗?是的她不是人,更枉为学子。孟斐死啦,就再也不会活过来。当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没有了孟斐……
沈萧才知道她有多么想念老师。
沈萧一直跑到了跑不动为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跌倒在地的。她只是坐在那里,不停地喘气不停地流着眼泪。是麦穗追上来想把她拽起的。你哭啦?麦穗说,就知道你会哭。你这是在为反革命分子唱挽歌,你不是红卫兵,你背叛了我们,我,和我哥哥,你……
唯一的一次,沈萧狠狠地推开了麦穗,对她吼着,你懂什么!
或者就是这一吼让麦穗立刻安静了下来。她不再胡言乱语,也不再飞扬跋扈,只是怔怔地站在一边,看着沈萧不管不顾地向前走。
你去哪儿?麦穗可怜兮兮地追上来。
再不要呆在你们这种残酷无情的组织了,看看你们每天都在做什么?
可是我呢?麦穗的哭音。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你不能……
什么能不能的?沈萧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是第一次,她听到了麦穗对她的请求。
麦穗说其实我也很难过。我们批评她并不是要她死啊?沈萧继续向前走。并且我们还没有批评她啊,不是我们害她死的……
这下你哥哥满意啦?
他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猜……沈丹虹,你到底要去哪儿?
我要去看她。
去看谁?那个孟斐?一个死人?麦穗惊异的目光。
至少她的身体还在。
听说已经送到停尸房了。
至少她的房间还在。
可是你不能这样泪流满面,人家会说你是保皇派。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但是我在乎。麦穗几乎绝望的声音。
沈萧再一次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身后的麦穗。
麦穗孩子一样乞求的目光,她问,我能够和你一起去吗?
教师宿舍的门外挤满了人。无论如何一个年轻教师的突然死亡,还是给人们带来了很大的震动。运动伊始,尽管人们已经听说过很多死亡的事件,但是在自己的单位,甚至在自己身边,在每天朝夕相处的熟人中,孟斐的死还是给人们带来了某种切近的忧虑和恐惧,他们甚至会想,接下来又会有什么人呢?那些旧社会过来的老教师,那些骄矜自傲的学术权威,那些,一上台就开始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当权派们?为什么他们没有死,而死的却是这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女青年?
这时候教师宿舍的门外已经贴满了大字报。还有一幅标语从孟斐房间的窗户里凌空垂落。上面自然是七扭八歪地写着打倒孟斐的字样,还有孟斐资产阶级卫道士的头衔。孟斐可谓罪行累累,除了顽固地推行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还和学校中的某个当权派乱搞男女关系。再就是畏罪自杀也是一种罪行,并不是死亡就能抵偿了她生前的那所有的罪孽。那幅垂挂下来的大标语显然是刚刚写好的,孟斐名字上那个大大的红色十叉还在向下淌着红色。那不是颜料的颜色,而是,孟斐的血。
沈萧站在那里久久地沉默。她要使劲忍住,才不会让眼泪夺眶而出。她只是在心里说孟斐已经死了,还有必要如此穷追不舍吗?但是她心里的话仿佛已经被人听到,一个声音高喊着,你们为什么沉默?沉默是什么态度?就是说孟斐阴魂不散……
不,这一次沈萧低声说,就是说大家都怀念她。
麦穗迅速地捂住了沈萧的嘴。你在胡说什么呢?用脑子了吗?她当然是畏罪,否则怎么会自杀?
可是她有什么罪?沈萧的辩驳从麦穗的手指缝中顽强地挤出来,无非是那些人妒忌她,那些孔孟之道早就该被砸烂了,无非是,她想变革,她向教务长说明了真相……
你疯啦?小点声。你难道不知道吗?孟斐的事就是教务长揭发出来的。
沈萧张大惊愕的眼睛。那是她最最没有想到的。教务长?她的充满了疑问的目光。
你不相信?但就是他,所有的人都在这么说。
是道听途说吧?不,绝不可能。谁都知道,教务长一直提倡教育改革,也特别支持新生力量,所以他才会把孟斐这样的年轻人引进学校……
你真的了解他吗?听说教务长在全校教师大会上带头斗私批修。在检讨执行错误的路线时,就承认了不该支持孟斐这种资产阶级出身的教师。
还说了什么?
你自己去看大字报。看了你就知道了。说不出口的,那些男男女女的事情。
我看到过他们在一起。不过真的什么也没有。而且,我的大字报还没贴出来……
不单单是你看到的那一次,教务长都承认了。
他承认了什么?
说他为什么一到周末就到学校来,他……咳,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不仅仅要狠斗私心一闪念,灵魂深处闹革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自己看。听着,麦穗说,是教务长的爱人要求教务长这样做的。
教务长的爱人?
她先是要求教务长在家中狠斗私心一闪念,教务长就不得不承认,他对孟斐是欣赏的。接着教务长的爱人步步紧逼,非要教务长说出是孟斐主动巴结他的。然后继续狠斗私心一闪念,教务长就说出他是喜欢孟斐的。再然后教务长的爱人就大哭大闹,甚至跑到学校的红卫兵总部去告发孟斐。不过她反复强调教务长只是受蒙蔽,就像南京路上好八连的陈喜,没有能挡住糖衣裹着的炮弹。真正的祸水是那个资本家的臭小姐,用鳄鱼的眼泪污染了一缸圣洁的水。
这个女人,她怎么能这样?
结果第二天教务长爱人的大字报就贴在了校门口。她说她不能不说了,不能眼看着学校被孟斐那样的破鞋引向资产阶级的邪路。学校像炸了营一般被搅动了起来,整整一天,各种关于孟斐和教务长乱搞男女关系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你呢,沈丹虹,那一天你在干吗呢?躲在高台的房间里,为要不要揭发孟斐而痛苦地煎熬着……
是这样?
结果当天晚上孟斐就自杀了。准确地说是今天早上。她无以辩驳,只能在肮脏的阴影中苦苦挣扎。知道她是怎样结束的吗?把自己高高地悬在了房梁上。红卫兵今天早晨发现了她,原本是想把她拉出去批斗的。
教务长的老婆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人能够救孟斐。他们说那是她罪有应得。只是,沈萧你说,到底是教务长喜欢孟斐呢?还是孟斐在巴结引诱教务长?
不许你把孟斐说得那么丑恶。如果丑恶也只能是那个教务长。他大权在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还要去伤害无辜的孟斐?
孟斐绝不是无辜的,你不能同情她。这是阶级立场的问题,是决不能含糊的。
一个人到了什么时候才会自杀?沈萧痛彻心肺,一定是,他已经觉得生不如死。;
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教务长的爱人怎样解释,似乎都不再能阻挡人们对教务长的怀疑和愤恨。那时候尽管沈萧还无从谙知这种复杂的关系为什么就导致了孟斐的死,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就投身到了对教务长批判中。不知道这样的激愤从何而来,她竟然一口气连写了九篇批判教务长的文章,篇篇掷地有声,让她在人们的惊愕中成为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说到底沈萧其实并不了解教务长,她只是从孟斐的死亡中依稀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道貌岸然。她是带着对孟斐的怀念写这些文章的,于是那种发自真心的激情遍布字里行间。这些充满着革命义愤的文章尖锐犀利,篇篇都击中了教务长的要害。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为孟斐昭雪,尽管,那个含冤而死的孟斐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九天中一天一篇投向教务长的炸弹。九天中教务长也天天被拉出去批斗。有时候红卫兵还会在深夜突然袭击教务长的家,让他和他的老婆一齐跪在地上交待已经交待了无数遍的那些问题。其中除了教务长长期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除了重用那些遗老遗少反动学术权威,青春懵懂的孩子们好像更对教务长和女教师的关系感兴趣。那是他们所不曾经历的,所以好奇。那种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意绵绵,乃至,那种肮脏的见不得人的流氓关系。不过无论教务长怎样节节败退,跪地求饶,但却始终没有承认过他和孟斐有肮脏关系。哪怕威逼利诱严刑拷打,教务长都死死守着那条防线,坚持说他们只是更亲近一点的同事关系。他承认周末曾去过孟斐的宿舍,但那是教师宿舍,房间里并不是只有孟斐一个人。
后来人们分析教务长的心理,认为他之所以死不承认和孟斐的关系,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洗刷自己,摆脱罪责,其实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家庭蒙受耻辱。反正孟斐已经死了,他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妻儿老小。他觉得检讨政治上的错误并不丢人,而一旦承认了自己的私生活腐败,就再也无法在家人面前抬起头来了。说到底教务长对自己的家庭,还是怀有着温暖的预期的。他相信只要自己在生活作风上没有问题,就不会在妻子儿女面前颜面扫地,也就不会失去他的家,这个,惊涛骇浪之中的避风港。
但是红卫兵最终没有放过他。因为他们中有很多孟斐的学生,而他们几乎都和沈萧一样,对孟斐怀有着很深的感情。尽管他们对孟斐事件一直缄默,甚至有时候还会捎带着批判孟斐几句,但他们对教务长出卖孟斐的卑鄙行径,却是始终不曾忘记的。所以他们动不动就会拉来教务长批斗,有时候还会带上他那位用心歹毒的老婆。他们就是要在这个活着的小人身上出气,让冤屈的孟斐有一天能“质本洁来还洁去”。
于是红卫兵小将们对教务长穷追不舍。在那种几乎无政府的状态下,学生们想做什么简直易如反掌。于是在沈萧写出第八张大字报的那天,小将们终于有了突破。在那个漫长而血腥的批斗会上,被打得浑身是伤的教务长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喜欢孟斐的,甚至是一种爱。尽管他几次三番地遭到孟斐的拒绝,但他还是欲罢不能。教务长在说到这些的时候几乎哽咽,孟斐是那么纯洁美好,那么善解人意。他说那不是孟斐的错,孟斐没有错。是他,是他在强迫孟斐。他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他说是他害了孟斐,也是他杀死了她。他说他的手上沾着孟斐的血,他说恐怕永远也洗不掉了。他说他是个男人。一个男人怎么能那样做?他说他确实不知道老婆写了那张揭发孟斐的大字报,他是和同事们一起看到的。而他在孟斐受到伤害时非但没有站出来伸张正义,反而落井下石,将一个无辜的女教师逼到绝望的边缘。是的是他把孟斐推下悬崖的……
当他听说了孟斐的死,教务长做出悲痛乃至窒息的样子来。换来的却是小将们的一阵拳打脚踢。在疼痛中他依然申明他是有罪的。他甚至要求红卫兵把他抓起来送进监狱,哪怕枪毙了他,只要,只要能换回孟斐那年轻美好的生命。
那天的批斗会压抑沉闷,好像是在为孟斐开追悼会。只是当教务长痛哭流涕的时候,教务长的老婆突然跳上台来,冲过去对着教务长就是狠狠地几个巴掌。而她对着那个忏悔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那么我呢?孩子们呢?
教务长的良心发现反而让他得到了某种宽恕。那一天的批斗会原本要连轴转的,不给教务长任何喘息的机会,直到他承认自己迫害孟斐的罪行。那天教务长在日暮时分就回到了家,尽管他拖着沉重而伤痛的身体,但是当他终于讲出了实情,便一如飞燕般轻松而清澈了。他觉得再没有什么压在心头,也再没有什么日夜啃噬他的灵魂了。
便是带着这样的一种解脱感,教务长回到自己的家。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什么了,他当然知道冷窖一般的家中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但是他坦然。他已经做好了接受恶语相向的准备。来吧,他想,因为他终于做了一个真实的人。
果然各种坚硬的物体向他砸来。他不知道在亲人中也要承受这样的殴打。紧接着妻子将他推dao在地,你这个混蛋!你让我们怎样面对这一切?你让孩子们怎么出去见人?说他们的爸爸是个大流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这样说?我曾经那么不顾一切地保护你,让你和咱们的这个家免受羞辱。可是,可是你却不管不顾破罐破摔,为什么要承认是你在挑逗那个狐狸精,而不是她在勾引你?
我只是说出了实情。
实情?这个颠倒的世界有实情吗?你这个流氓,你说,你还和学校的哪个女教师有关系?
你不要这样羞辱我。
羞辱你?你是在羞辱我,羞辱我们全家!
我只是让事情回到了真实的状态。
什么是真实的状态,你和那个婊子上chuang了?
正因为没有上chuang我才要说明真相,我不愿孟斐死得不清不白,这是起码的道德。
那么你对我们的道德呢?孩子们是那么爱你崇拜你。如果不是这场运动,是不是你早就抛弃我们啦?
教务长没有再说什么。他蹒跚地回到自己的书房,然后锁上门。他任凭妻子在门外摔摔打打,号啕大哭,他却依然能清醒地思考,孟斐生前身后的那日日夜夜。他知道自从妻子贴出那张伤害孟斐的大字报,他就不再对这个女人有感情了。他觉得这是妻子的报复行为,却把它伪装成革命的样子。他知道妻子利用了“大批判”这个武器,让个人恩怨成功地变成了一种政治的宣泄。她于是迷惑了很多人,甚至他自己,以至于最终把孟斐逼上绝路。
门外的讨伐声依旧猛烈。夹杂着女人的哀怨儿女的哭声。那是来自家庭的。来自他所负疚的亲人。想到家中的到处狼藉,听着无辜的怨声四起,教务长的心中当然也是苦痛的。他觉得灾难有时候就像多米诺骨牌,那一伤俱伤一损俱损,那一发而不可收。为了解脱这个女人就要伤及另一个女人。为了澄清一重罪恶,就会导致另一重罪恶。就这样无限地循环下去。恶性循环。不再有爱。甚至从他最爱的孩子那里,他都得不到哪怕一丝的宽宥与谅解……
那么,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如果只是外人的冲击他或许还能坚持下来,如果他要面对的还有家中的冷漠和拒绝呢?
教务长想到这些不禁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
于是在这个月亮弯弯的晚上教务长走出了自己的书房。在最初的刹那他或者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推开了女儿房间的门,在月光中看到她睡熟的脸颊上竟然有泪珠。于是一阵更深的自责,让他觉得更加难以解脱了。他想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了。他不能忍受女儿会因为他的罪恶,一生被笼罩在阴影中。他记得女儿降生的那一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她生活在幸福中。应当说在这场运动到来之前他做到了,他实践了他的誓言,让女儿在温暖中快乐,就如同泡在蜜罐中。但命运的变化是他所不能左右的。那么突如其来的,如风雷激荡,风卷残云。他原本以为工作得好就能生活得好,却想不到工作得好,反而罪恶更多,以至于,连自己得家庭也要陷入这深深的苦难。
那么还有可能让他的家人幸福吗?哪怕仅仅是摆脱这深重的苦难?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知道这席卷而来的狂风才刚刚登陆,接下来还不知会怎样地惊涛拍岸。自己被定罪已经板上钉钉,把自己的亲人也牵连进来似乎也在所难免。是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没有他,家人会跟着受苦吗?他不敢想孩子们被世人唾弃的景象,更不敢想他们所要面对的残酷的未来。是的他不再能给他们幸福了,他已经力不从心,他也不再是那个慈爱的父亲,可敬的家长,是的他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罪人。
便是带着这种对亲人的自责,教务长离开了自己的家。暗夜中他走在熟悉的校园里,忽然的一种念头,他想逃跑。他觉得他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心脏的负荷也从来没有这样巨大过。他知道这是荒唐的,简直是痴人说梦,但是他就是想逃跑,就是想远离这个学校远离他自己的家。他想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那么辽阔,难道就没有一个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在这个寂静的月亮弯弯的晚上,教务长在他供职了十几年的学校里信马由缰。他想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他觉的这一刻他是完全自由的。黑暗中没有人看到他,也就看不到他的罪恶,看不到他的恐惧自责他的爱与他的恨。那一刻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就来到了教师宿舍楼。一种莫名的冲动困扰着他,有一刻他竟然以为孟斐还活着。他的心怦怦地跳,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是的他没有对妻子说实话。孟斐的房间里其实并没有住着别的人。夜一定已经很深了。宿舍楼的上上下下一片黑暗。教务长站在孟斐的房门前有些犹豫。他的心也跳得更加急促。他不知在这个午夜是不是应该敲响孟斐的门,他也不知道穿着睡衣的孟斐会不会让他进去。他就那样屏住呼吸站在孟斐的门外。想象着睡在里面的那个年轻的女人是怎样的美丽。他还想象着能把她抱在怀中,能全身心地拥有她。他就是这样想的,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只要想到孟斐就会涌出那种无边的yu望,就如同那个静校后的晚上,他依旧滞留在孟斐的教室。是的他看到孟斐哭了。那么委屈的泪水。他情不自禁地把手绢给了她。他或者也知道在她流泪的时候他更容易拥有她。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想要一个清醒的时分,想要她由衷的情爱和yu望。为此他一直等待着,他相信那个时刻迟早会到来的。教务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孟斐的门。那么轻轻地又胆战心惊地,怕别人听到。但却良久地无人应答。
这时候教务长才恍然看到了门上的封条。封条提醒了教务长,提醒了那个年轻女人的早已灰飞烟灭。于是他的沮丧懊恼加剧着他的罪恶感。他又一次哭了,把身体贴在那个贴了封条的木门上。他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理解他,现在连他的家人也不要他了。那么他就只剩下孟斐了。他总要找个地方靠一靠吧……
他一头栽倒在孟斐的房子里。骤然的那种他曾经那么期待的味道。原来贴着封条的屋子并没有被锁上,就仿佛是上天的眷顾,让他在这个想要休息的时刻有了这个最美好的地方。凭什么贴了封条就不许闯入,他不是就闯进来了?在物是人非中,凭吊往昔的爱情。
教务长和孟斐在同一根水管上吊死的事实堪称奇闻。人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教务长的妻子在校园里疯狂地跑着,逢人便说他失踪了,他在哪儿?求求您帮我们找找他吧。但无论她怎样地央求都没有人愿意帮助她。人们或者已经不再在乎教务长的死活,或者,惧怕和这个连亲人都能出卖的女人有牵连。
事实上在学生们的心目中,教务长的麻烦已经完结,接下来就是由他自己来折磨自己的灵魂了。而孟斐的邻居也是几天后才发现教务长的。直到那股臭味日复一日地飘散出来。没有人会相信那味道是从贴了封条的屋子里发出的。因为从外面看来,教务长进去后的那扇门几乎和原来没什么两样,甚至封条依旧完好地贴在门缝上。
教务长是用皮带将自己吊死的。这足以证明他来此自杀绝不是事先谋划的,甚至那晚离开家时他都没想到过会自杀。他只是满心的愧疚和负罪感,他只是觉得如此沉重的生存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或者他离开家只是想透透气。他觉得这种家庭的生活已经让他难以承受了。还或许就像他真的想到过的那样想逃跑。他害怕了这种一天比一天更坏的日子。他觉得他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亮了。
把皮带拴在管道上的那一刻他一定去意已决。他或者想就是不自杀,他们也会在他自杀之前就杀了他。于是他开始钦佩孟斐的勇气,不,不单单是勇气,还有她的明智。这样孟斐就成了他的榜样,包括她所选择的这种死亡的方式,让他才能够如此不费筹谋地亦步亦趋。
然而这样的结束以及结束的地点,却给教务长的家庭带来了更大的羞辱。因为那就等于是承认了他和孟斐之间的关系,公开了他对孟斐的感情。他们不能同生,但愿同死。
就这样,教务长用一根皮带就成就了这段凄苦连同着负疚的爱情。也就此告别了自己的那个已失去温情支撑的家。
当沈萧写到第九篇大批判文章时,她的批判就没有了活的目标。顿时的空落。那种,因没有了敌人的寂寞的胜利。只是,她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呢?她曾经那么叱咤风云,曾经,将那个伪君子的教务长批得体无完肤,还顺便带上了他那个卑鄙无耻的老婆。她不敢说她的文章是怎样的一针见血,但至少逼迫教务长承认了他对孟斐的伤害。但是,他怎么能以这种下流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呢?他有这个权利吗?临死,还要在原本干净的孟斐身上泼一盆脏水。这个混蛋!
沈萧不能回想这九个围攻教务长的日日夜夜。她几乎每天都处在亢奋之中,甚至每晚只睡很少的觉。她发誓不把那个教务长拉下马就决不罢休,她只是没有想到她的愿望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她一直以为那将是一场漫长的持久战。于是她满脑子的热血,满腹的,要为孟斐报仇雪恨的决心,一下子化为了乌有,接下来她还能做什么呢。
是的,接下来就该是对这场杀戮的定罪,就是找到那个杀了孟斐的元凶。沈萧知道自己也曾一度沦落到刽子手的边缘,但她到底还是躲过了杀人的一劫。对她来说这就是天命,是上天不让她成为杀了孟斐的那个无情的杀手,她才能够在羞愧和悔恨中与罪恶擦肩而过。
在电闪雷鸣中,孟斐反正必死无疑。关键是,谁是杀害她的那个真正的凶手。
如果不是教务长在全体教师会上斗私批修,检讨了他和孟斐之间的暧mei;如果不是教务长老婆歹毒地抛出那张大字报,对孟斐那样的有尊严的女性落井下石。是的如果没有那些,那么,第一个将孟斐置于死地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她了。一个尽人皆知的最被孟斐器重的女学生。那样她批判孟斐的大字报就将成为头条新闻,将原本沉闷的校园搅得天翻地覆。如果真是那样,孟斐也会死。只不过不是死在曾追求过她的教务长手下,而是死在她最欣赏也最忘恩负义的学生手中。沈萧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而这一切又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她的那份墨迹淋漓的大字报已经写好,就铺满在高台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是的如果没有教务长和教务长的老婆先行一步,沈萧就是那个凶手了。尽管孟斐是自杀,但导致她自杀的难道不是那些让她受尽ling辱的文字吗?所以直到孟斐死去沈萧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大字报作为武器有多么厉害。尽管仅仅是几张纸,几行字,几段语录,几句口号,却如同利剑和匕首一般,足以把人送上死路。
沈萧不能想那个可怕的后果,更不愿把自己牵扯进那个已经发生了的惨剧中。短短的九天中竟然有两个人死于非命,沈萧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周身冷汗。幸好她没有揭露孟斐,但教务长的死她也能逃脱责任吗?她的九篇文章篇篇上纲上线,穷追猛打,让教务长在这无形的逼迫下无处遁逃。
是的她就是能够躲过一劫也不能躲过第二劫。是她杀了教务长,但那是因为教务长首先逼死了孟斐。而把教务长送上绝路的也不只是她一个人,那么多的红卫兵,那么多,为了捍卫正义的人。于是大家就都成了杀人的人,听任着,每个人的手上都血迹斑斑。但他们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或者,想到过这样的围剿会有人为此而毙命吗。在九天中只为了宣泄激情和狂热,就让自己在不经意间背上了血债。毁灭一切旧有的,包括毁灭生命,于是他们就杀了人。没有刑事的责任更不会被审判,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让自己的心灵鲜血淋漓。他们背上了这笔看不见的血债就等于是背负了看不见的,那罪恶。在心的一个很深的地方。但那地方却始终被啃咬着,疼痛终生。
那么到底怨谁呢?他们原本没有罪恶。是谁让他们背负了那些,他们自己?还是他们无法逃逸的那个时代?如果没有那场风起云涌的革命?如果道德层面没有新的价值标准的出现?如果人们还能有坚守自身的操守?那么,那么他们又怎么会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越人性的底线?又怎么可能做出那些文明人本不该做出的事情呢?
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答案。在时代的巨大声浪中他们被淹没了。他们完全失去了检讨自身所作所为的可能性,只是在曾经沧海之后才知道,除却巫山不是云。
是的反修中学的师生们目睹了这一切。目睹了两条生命的相继亡失。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条水管上。同样的死亡的方式。同样的,在风中悬浮的舞蹈。
于是,这成为了一场无需负责的谋杀案。所有的罪责都可以推给那场始作俑者的运动。所以沈萧们不必扪心自问,更无需在黑暗到来的时候拷问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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