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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

_16 叶萱(当代)
  她的宽容与聪明,比他能想到的更可爱。
  管桐终于吁口气,站起身,去旁边的卧室里拿来被子,小心地给顾小影盖上,然后出门去买馄饨。
  他不知道,在他关上家门的瞬间,顾小影唇角,也浮起一朵心满意足的微笑。
  
  于是,半小时后,顾小影就怀着满腔期待坐到餐桌前,准备享用从不下厨的男人所带来的喜悦。可是入眼却是一大碗浓郁的白汤?!
  居然……什么配料都没有?
  顾小影很惊讶……然后,很无语。
  不过转念一想——有得吃就不错了,少点配料就少点配料吧,也不能锱铢必较啊。
  这样想着心情就愉悦了很多,刚好管桐拿着汤匙走过来,他顺手递给顾小影一把,坐在一边像一个期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一样满脸憧憬地问:“怎么样?味道还好吗?”
  顾小影舀起一点汤,一尝,纳闷地评价:“没有味道。”
  “对啊,就是没有味道啊,”管桐也很纳闷,“好像的确是和单位餐厅里的馄饨不一样,可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呢,我也没想出来。”
  “调料,”顾小影提示一下,见管桐没有反应,只好问,“调料包呢?这种速冻馄饨的袋子里面不是都有调料包吗?就像方便面一样……”
  话音未落,管桐突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啊呀,那是调料包啊?我还以为是干燥剂!顺手就扔到垃圾桶里了……”
  顾小影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深深叹口气。
  这次,她没有发脾气。
  不是没脾气,而是累了,也想得开了——既然这世上的任何事都不能一蹴而就,那么对于漫长过程中所可能出现的困难,你不习惯也得习惯。
  而习惯了,就真懒得发脾气了。
  
  于是,最后顾老师就不得不去垃圾桶里翻找被抛弃的调料包,洗净了剪开,加到汤里,一边搅拌一边耐心地解释:“你最起码也要切点黄瓜丝、紫菜丝,鸡蛋煎成薄饼后也切成丝,用高汤冲开了,再加芫荽末与一点香油……”
  管桐听得咂舌:“怎么这么麻烦?”
  “好吃的东西都麻烦,”顾小影白管桐一眼,“你以为做饭很简单?那是因为你每天都吃现成的,自己从来不做,就不会知道从备料到煎炒,每天要把多少时间扔在厨房里……一个女人的青春和美貌,都被烟熏火燎耗了个精光。”
  管桐感慨地从后面搂住顾小影,亲亲她的耳朵,低声道:“老婆你真不容易啊,很了不起,你辛苦了……”
  顾小影对这种缺乏煽情效果的所谓甜言蜜语充耳不闻,只是撇撇嘴,没什么表情地指挥:“把碗端到餐桌上。”
  真是煞风景。
  
  结果这碗馄饨的味道当然不会好——后掺进去的调料,怎么吃怎么有股防腐剂的味道。
  晚饭后,顾小影打开阔别已久的电脑,刚上MSN就看见段斐在线,急忙把晚上的馄饨事件叙述了一遍,末了抱怨:“男人这东西,除了上床,还真没发现有什么其他功用。”
  段斐大笑:“小苍蝇不要贪得无厌,能上床就已经算是重要功用,至关重要!”
  顾小影也没正形:“可是总用这一个你不烦啊?牙刷还要每过三个月换一个呢。”
  “不烦啊,”段斐打字飞快,“这个就挺好用的嘛,再说要是换一个,还要担心有没有病、号码合适不合适……”
  “噗——”顾小影正在喝水,险些把一口水喷在键盘上,她乐不可支地笑了半天,才哆嗦着回复,“也对。”
  段斐发过来一个咧着大嘴巴笑的表情,情深意切道:“小苍蝇,我有时候就想,男人真是个好东西啊,真好用啊!”
  顾小影笑得快岔气了,然而一瞬间大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飞快回复段斐:“师姐,你说我写部小说,就叫《纸婚》好不好?就写写结婚第一年,一个女人是怎样被一个男人活活气死的!NND,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为什么结婚第一年叫‘纸婚’,这简直就是砂纸啊!不对,应该是‘金刚砂’牌手纸——外人看着挺软和的,但实际上我都快要被这个蠢男人磨得没脾气了!”
  “哈哈哈!”段斐大笑,回复,“我不得不说你实在是太英明神武了!我祝你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噗——”顾小影又差点喷了。
剩下的一个月就过得很快了。甚至可以说,这短暂的一个月时间,顾小影恨不得变成一块口香糖,天天黏在管桐身上——且不说非上课时间她一概不会在学校里出现,而且同事之间的聚会也一律推辞,只要下了课就马不停蹄地回家扮贤妻良母。
  江岳阳看得叹为观止,忍不住感慨:“顾老师,你可以去教表演了,你告诉你是怎么做到不计前嫌的?不是都说打碎了的盘子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缝的吗?”
  顾小影鄙视地看江岳阳一眼:“小孩子才这么幼稚。人生苦短啊,要及时享乐知道吗?婚姻中至关重要的规则就是别太较真,要适时学会遗忘,眼睛往前看,懂不懂?”
  江岳阳似懂非懂,顾小影摇摇头,叹气:“朽木不可雕也。”
  说完晃着脑袋走远了。
  江岳阳愤愤地冲顾小影背影喊:“我比你大四岁。”
  顾小影连头都没回——可怜的江老师,再次以三十一岁的高龄被鄙视了。
  
  其实顾小影心里当然不会一点都不介意。这好歹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甚至于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想想那天两人的目眦尽裂都还有点心寒的感觉。有时候也会越想越悲观,觉得一个魏艳艳就让家里天翻地覆,若是以后再有个王艳艳、张艳艳,自己还不得气得上吊?
  可是正如顾爸所说,她顾小影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她也会做点自我反省,这样一反省就知道其实自己的确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换了自己是管桐,看着千里迢迢来投奔自己的表妹被送进派出所,而监护人不仅联系不上,还在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后没等自己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然后一夜不归……苍天……顾小影忍不住吐吐舌头:或许,要是换了自己,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至少也得是连掐带咬,外加踹三脚吧?
  这样想想,顾小影就有些咂舌了——看来陈烨说得对,自己就是有点律人恕己;顾妈说得也没错,自己的确有点过于凶悍……那么,管桐能忍自己这么久,真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唉,话说回来,要是没有管桐,真不知道还有哪个男人能让自己这么猖獗?从属相的角度来分析,管桐是属老虎的,自己是属猴的,老虎不发威,自己就当人家是病猫……嗯不对,是HELLO KITTY……于是大概才有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个典故吧……
  
  很显然,顾小影同学的换位思考有点太成功了,成功到她已经鞭辟入里地分析了自己欺软怕硬的本质特征。再加上管桐马上就要下派挂职,顾小影便毅然决定不计前嫌,在有限的日子里珍爱生命,远离吵架。
  于是,伴随着顾小影同学的“深明大义”以及管桐同学的“问心有愧”,这两人就过了一个月蜜里调油的好日子。那段时间,苍天可鉴,他们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见缝插针地发肉麻小短信,还时常手牵手地去看电影、逛商店、遛公园、压马路……人送绰号:压路机中的战斗机!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管桐临行前,顾小影并没有太多的离愁别绪,反倒觉得很快就要少一个啰唆又碍事的“秘书”在身边,还能时不时地体验“鹊桥会”的感觉,便很有点好奇与期待。所以那几天顾小影就很殷勤地跑前跑后,帮管桐收拾行李。不过管桐真正带走的行李也委实不多——除了一套锻炼时穿的休闲装以外,剩下的全都是纯色或白底竖条纹衬衣,外加几条深色西裤。
  从穿衣服的喜好也能看出来,管桐其实是个顶乏味的男人。
  
  “五一”节后,管县长正式走马上任。
  他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顾小影很是兴奋:想想吧,不用回家做家务,尤其是不用做饭,剩下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这可真是囚鸟重获自由啊!
  而且也的确是没有比较就没有认知——管桐在身边的时候,习惯了什么事情都有人陪,习惯了无论去哪里都要报备,也习惯了不管朋友怎么邀约都要先考虑会不会影响管桐的作息……可是现在她真想狂笑几声!哈哈哈!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滋味是多么的爽啊!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城市里流行“周末夫妻”——在没有孩子之前,这是一种多么科学、多么平等、多么自由的相处模式啊!
  哈哈哈哈哈哈……
  
  傍晚,自由的顾老师一路哼着小曲儿,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段斐家蹭饭。
  进门就看见段斐和新雇来的保姆在厨房里忙,顾小影匆匆打了个招呼就直奔卧室,许莘早来了一会儿,正在逗段斐的女儿玩。
  段斐的女儿名叫孟思苇。
  顾小影听说这名字的第一反应就是瞪大眼:“为什么不是孟庭苇?我读初中的时候最喜欢她的歌。”
  孟旭一脸无奈地看看顾小影:“你读研时没上过‘哲学基础’那门课吗?”
  “这跟哲学有什么关系?”文盲顾老师瞪着一双迷茫的眼,“孟庭苇是学哲学的?”
  “我真败给你了,”孟旭摇头叹息,“顾老师,你有没有听过帕斯卡尔这个名字,就是物理课本上那个用他的名字为‘压强’单位命名的人?他同时作为一个著名的哲学家,说过人就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人也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一个人,不管占有多少土地都不管用,因为空间的存在,宇宙便囊括了一个人也吞没了一个人,这时候的人就好像一个渺小的质点。但是由于思想,人却可以囊括整个宇宙……”
  “真是有文化啊,”文盲顾老师张口结舌地赞叹,“那我外甥女的小名叫什么?草草?”
  孟博士无语了,心想跟这么没文化的人还真是没法交流。
其实孟思苇的小名叫“果果”,取的是“开心果”的意思。本来按着孟旭的想法要叫“优优”,取个“优秀”的意思。不过段斐没同意,她说女儿优秀不优秀倒在其次,关键是一辈子都要阳光、快乐、积极、健康。顾小影和许莘对这个提议举双手双脚表示赞成——三比一,于是孟思苇就叫“果果”了。
  晚餐的时候,顾小影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孟旭,便问段斐:“姐夫在忙什么?”
  “收拾房子吧,”段斐一边给大家盛汤一边解释,“我们学校不是分给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吗?一直都空着,最近才租出去。是租给孟旭系里的学生,据说是两个女孩子,都是熟人,也比较放心。房租是低一点啦,不过反正我们也不指望靠租房子发财。再说,大学生们也挺不容易的,他们学美术的还需要画室,我那套房子在五楼,采光很不错。”
  “挺好啊,盘剥穷学生是会有负罪感的,给点钱意思意思就行了,”顾小影点点头,然后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师姐,你婆婆不来帮你们带孩子吗?果果可是她亲孙女啊!”
  “亲孙女不等于亲孙子,”段斐苦笑,“其实她来了一段时间,不过你们最近都忙,我也没跟你们说,所以你们不知道。”
  “那人呢?”顾小影纳闷。
  “让她回去了,”段斐低下头,叹气的样子那么苦涩,“我没有奶水,所以晚上就得拖孟旭起来一起给果果换尿布、喂奶。结果我婆婆怒了,说是她带大两个孩子,从来没用丈夫搭把手,我这样分明就是虐待她儿子……”
  “可是若让姐夫去书房睡,好像挺……不合适的。”许莘想来想去,才挑了个力度比较轻的形容词,本来那个“不负责任”在舌尖上盘旋一下,终究还是咽下去。
  “你们都不知道,我当时多想哭,”段斐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眼圈也红了,“我前两天感冒,怕传染果果,就让她跟着奶奶睡,可是到了半夜,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我婆婆也没有起来看一眼……就冲这个,就算再累我也要把果果放在自己身边。好在你姐夫每天晚上都起来陪我照顾果果,不然我真觉得熬不下去……”
  “可是,姐,你别怪我说话太直啊,”许莘嗫嚅好久才开口,“我第一次跟你去姐夫家时就注意到了,她家到处都脏兮兮的,枕巾中间一团黑糊糊的油渍,被子上靠近脖子的位置颜色明显比较深……虽然是农村,也不是家家都这么不讲卫生的吧?我看姐夫家隔壁那户,就窗明几净的,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很温馨……”
  “可是你能说什么呢,莘莘,”段斐叹气,“她再不讲卫生,也培养了一个博士儿子;她再懒,也是我孩子的奶奶。其实我心里有数,如果果果是男孩子,就算每十分钟要起来给孩子换一次尿布,她也愿意。”
  “怎么能这样呢!”顾小影听不过去了,觉得很气愤。
  “是真的,我没撒谎,”段斐苦笑,“她来住了不过半个月,每天都给我灌输再生一个的理念,说是她们村里好多人家都这样,如果第一胎是个女孩,就不报户口,马上筹备生第二个。如果第二个是男孩,就给两个孩子报双胞胎。”
  “啊?”顾小影和许莘都听呆了,异口同声,“这也行?”
  “怎么不行啊?连孟旭都动心了,还问我能不能找医院里的医生给开一张假的出生证明,”段斐越说越觉得哭笑不得,“正好前几天有人上门给孟旭的小妹妹提亲,老太太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就打包袱上路了。弄得我好被动呢,托了好多人,才在最短时间里找到了保姆。不过好在孟旭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虽然骨子里也有点重男轻女,但对果果还是很细心的。说起来也真是变化挺大,我记得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连煤气都不会用,现在居然所有家务都会做,真是帮了我不少忙。”
  顾小影有点艳羡地看看段斐:“师姐,你是怎么把男人教育得这么模范的?”
  “修正,一定要修正,”段斐感慨颇深地说,“女人啊,要对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男人认真点,得多观察,多留心。本来男人就大多粗心,再加上他们从农村出来,很多事情都没见过、没经历过、没处理过,你就得把‘贤内助’的角色扮演好。这年头啊,‘贤内助’可不是洗洗衣服、做做饭那么简单了,妹妹,你得帮他留心他在人际交往、生活方式、精神状态上那些不合适的地方,该指出来的时候就要指出来,帮他改正。还要培养他的综合素质和生活能力。男人啊,就像块生铁,是需要好好锻造的。”
  顾小影张大嘴巴听着,心里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自己的男人远在四百公里之外,就算想修正,也够不着啊!
  顾小影只好在心里哀叹几声,不说话了。
  
  吃完饭,顾小影又跑到卧室里看果果。
  她是真的很喜欢果果,喜欢她的大眼睛,喜欢她的圆脸蛋,还有胖乎乎的小手,上面有好看的小肉窝。她的腰还那么软,顾小影不知道要怎样抱小孩子,就索性也不抱,只是趴在一边看果果睡觉,还看得兴致盎然。
  段斐叫顾小影去客厅里吃水果的时候只见她一脸好奇的表情盯着果果瞧,段斐觉得好笑,干脆对顾小影说:“喜欢小孩子,就自己生一个好了。”
  顾小影嘿嘿笑:“玩玩别人的还可以,养自己的还没攒够勇气呢。”
  段斐听到了也笑:“想等你这种人觉醒恐怕很难,除非哪天意外中奖,估计到那时你才能认命。”
  “不可能,”顾小影一挥手,义正词严,“除了安全期,我们都穿小雨衣。”
  “啊!”许莘尖叫,“不准污染我,人家还是少女!”
  “嘁!”顾小影和段斐异口同声地表示了不屑,然后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真是不得不说,这三个人还真是一样的不厚道!
(10)上
  不过,顾小影的逍遥日子似乎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她就开始有点寂寞了。
  没有人陪她玩,没有人念叨她,她才发现生活原来是这么寡淡无味的一回事。
  家里太安静了,顾小影看看每天都安静得了无生趣的房子,终于还是决定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也搬到学校里的教师公寓,平日里去学生自习室上自习、去阅览室看杂志、去参加学生们的远足活动……偶尔也欺负一下好脾气的江岳阳老师,心情可以稍稍变得愉悦一点。
  可是,不管她怎么试图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充实,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教师公寓硬邦邦的小单人床上时,她还是会想管桐。
  想他怀抱的温度,想他给她掖的那个被角.
  有时候,想得挠心挠肺,恨不得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让自己可以狠狠亲一口。
  离开了,顾小影才知道,再怎么发短信说“我想你”,都不中用。
  因为短信再腻歪也不过是方块字,那不是血肉之躯,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把你搂紧在怀里。
  
  那两个月的时间里,怀揣着未曾料到的热切的思念,管桐回家一次,顾小影去蒲荫两次——凭良心说,这种见面频率对于一个新上任的副县长来说,还真是挺高的。
  如果没有后来的突发事件,或许,管桐与顾小影会继续为我国高速公路的发展贡献力量。
  起因是,艺术学院在暑假前,组织了一次体检。
  体检结果出来的那天,顾小影几乎昏倒在走廊里——“怀孕三周”?!
  顾小影不信这个邪,换了家医院去做B超,可是当她看见诊断书上的最后判决时,她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真的怀孕了?
  怎么可能啊?!
  她无力地坐在医院走廊里,呆呆地看着那张B超图片,她甚至都看不明白:这上面到底哪个是孩子?是那团黑色的云雾状图案,还是那几小团白色的点状图案?
  在她身边,来来往往的准妈妈们大多喜气洋洋,偶尔也有一两个愁眉苦脸的年轻小姑娘走过去——只有她,以二十七岁这样的年纪,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脸上却笼着愁云惨雾。
  她一点准备都没做好啊!
  她要怎么对管桐说?
  她几乎能想到,只要她告诉管桐自己怀孕了,他就一定会找人来陪她。顾妈还没有退休,能堪此重任的只有谢家蓉——可是苍天啊,谢家蓉来了,管利明会不会也跟着来?那他是不是就要每天都出现在顾小影的视线范围内?好吧,即便管利明不来,可是只要想想谢家蓉那听不懂的方言,想想她做的那些顾小影吃不惯的菜,再想想她不认识字、不认识路、不会使用手机和小灵通……顾小影就郁闷得想跳楼!
  对着走廊尽头窗户里泻进来的阳光,顾小影无奈地举起那张B超图,苦笑着想:宝宝,你这个时候来,你让妈妈怎么办?你觉得,这样不合适的时候里,妈妈该留下你吗?
  生命中的第一次天使降临,不是喜悦,是欲哭无泪。
  顾小影是真的没有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
  她甚至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也是巧,那年夏天,艺术学院进入教学评估前的关键筹备期,学校规定所有教师只能放一周的暑假。本来一周的时间就很短,再加上顾小影开始时也没有什么妊娠反应,所以顾爸顾妈只是隐约发现顾小影有点精神不济,便直觉地归咎于她晨昏颠倒的不良生活习惯,谁也没有往怀孕这件事情上多想。
  所以,就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顾小影经历着怎样的纠结、郁闷、矛盾、挣扎。许多次,早晨醒来,她都会下意识地摸摸依然平坦的小腹,想:宝宝,你还在吗?你知不知道妈妈现在很孤独、很无助?妈妈一点都不快乐,妈妈要不起你,你知不知道?
  没有人回答。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直到临回G城的前一天,顾妈在家包饺子,顾小影坐在一边帮忙时,才似乎是不经意地问起:“妈,你怀着我的时候,我爸已经调回市委了吗?”
  “怎么可能?他当时还在管桐老家那儿挂职呢,”顾妈一边擀饺子皮一边感慨,“你说那时候也真是落后,我没想到自己会早产,家里又没有电话,我也没力气爬出去求救,那一刻真是万念俱灰啊。还多亏你婶婶来看我,在门外听见我鬼哭狼嚎的,才找人砸开了门,又找楼下卖油条的大哥用平板车把我拉到了医院。直到我把你生下来了,你爸才赶回来,不过还好,什么也没耽误,我姑娘健康成长,现在都嫁人了。”
  顾妈抬头笑笑,看看顾小影。她的语气无比欣慰,语言却轻描淡写,似乎这中间怀胎十月的时光不过只是睡一觉那么简单——似乎,一觉醒来,孩子就生出来了,丈夫回到身边了,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
  顾小影眼眶一热,突然觉得妈妈真不是一般的顽强!
  顾小影一边包饺子一边问:“妈,当时你一个人带着我,就不委屈?你和我爸不吵架?”
  顾妈笑了:“我要是说没委屈过,没吵过,你信吗?不过那时候没有电话,想吵也不那么方便。时间长了,自己也琢磨明白了,要说起来,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第一次抱怨,他会觉得歉疚,但抱怨得多了,他会觉得烦。等到他烦不胜烦的时候,我不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顾小影沉默了。
  其实她很想说:妈妈你说得都对,可是,我做不到。
  是真的做不到。
  回G城的长途车上,顾小影一边昏昏欲睡,一边苦闷地想: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可能抚养一个孩子?
  孩子会哭、会闹、会吃饭、会拉屎撒尿,长大一点,还要接送他上幼儿园、上小学……在他成长的漫长道路上,你不仅要给他准备营养丰富的食物、各式各样的玩具、干干净净的衣服,还要给他讲故事、说道理……你永远闲不下来的。
  从你有了孩子的那天起,你的人生就好像踩上了风火轮,你一路呼啸着往前走,眼里只有孩子的步伐、孩子的哭与笑。你就这样变成一趟勇往直前却连风景都来不及看的高速列车,完全凭惯性行驶。等到孩子们长大了,走出你视野的时候,你突然停下来,才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经变得空落落的。
  
  顾小影忍不住打个寒战。
  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她还有那么多梦想:想和学生们一起爬山、K歌,想集中精力写很多好看的小说,想和她爱的人手牵手散步、看电影、过二人世界……她还那么年轻,她惧怕变形的身材与褪不掉的妊娠纹,她不需要一个孩子的!
  是的,她承认,作为八十年代出生的人,这一代人的确有点过于自我:他们强调生活质量,强调精神品位,强调独立空间……可是,这难道不对吗?每个人的生命都那么短暂,如果总是为了那些所谓的责任而不得不按部就班地去生活,她怎么对得起这短暂的青春?
  顾小影深深叹口气。
  可是她又没有放弃这个孩子的勇气,所以,就只能在无处诉说的苦闷中一天天地熬。
(10)下
  好在有果果,那可真是让她开心的一剂良药。
  果果已经五个月大了。的
  她的腰不像原来那么软了,已经能趴在抱枕上,安安静静地盯着你看;她喜欢在大木桶里游泳,小小的充气橡皮圈套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来,模样可爱得很;她还很喜欢做抚触,只要妈妈手里涂了按摩油,在她身上轻轻揉捏的时候,她就舒服得眯起眼睛来……她很少哭闹,更多的时候都是瞪着乌溜溜的小眼珠,好奇地四处张望。
  顾小影简直对果果爱不释手。
  甚至于,顾小影不得不承认,看看果果,她便对自己的孩子也有了那么点微弱的期待。
  
  段斐和许莘自然是知道顾小影怀孕的消息的——这两人虽然都离开了艺术学院,但眼线众多。体检当天,她们就已经准确掌握了顾小影怀孕的消息,其速度堪比狗仔队。
  这两人的反应很不一致。
  段斐是喜出望外:“太好啦,我们果果有伴儿啦,才差一岁嘛,可以一起玩啦!”
  许莘是不胜欷歔:“没人性,我还没有男朋友呢,你就怀孕了,太没有人性啦!”
  顾小影无语。
  她觉得许莘的表现是意料之中,可是段斐怎么会那么高兴?
  其实段斐也不明白,顾小影有什么好沮丧的?
  周末,段斐又把孤身一人在家的顾小影叫到自己家吃饭,她还特别嘱咐保姆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说要给顾小影补补。顾小影看看满桌子丰盛的食物唉声叹气,食不知味,于是最后都便宜了许莘那个胃口好的。
  席间,段斐问顾小影:“你多久没见你老公了?”
  顾小影拿筷子戳米饭,闷闷不乐:“半个月吧……回家放了一个周的暑假,然后就回来忙教学评估的事情了,他也忙,就没回家。”
  “他知道你怀孕的消息?”段斐放下筷子,看着顾小影问。
  “不知道,”顾小影摇摇头,“我还没从这么沉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这有什么打击的?”段斐纳闷,“顾小影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幸运啊,孩子是上天赐给的礼物,知道吗?”
  “礼物?”顾小影抬头看段斐,“可是我老公远在四百公里之外,我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这份礼物也太累赘了吧?”
  “就因为这个,你就不高兴?”段斐瞪大眼,觉得简直难以想象,“顾小影你莫名其妙!你先告诉我,你打不打算要这个孩子?”
  “我能不要吗?”顾小影垂头丧气,“我去网上查了资料,都说第一胎不能随便打掉。”
  “顾小影!”段斐气得头疼,可还是努力按捺着脾气,好声好气地说道,“既然决定要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那么就要高高兴兴地去迎接他。既然他已经来了,就没有时间去难过、去苦闷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孩子确实很辛苦,可是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啊!哪怕你不喜欢你公婆,可是你还有我们啊,你还可以雇保姆啊……总之谁都不是孤独的,就算男人不在身边,我们一样可以把孩子生出来养大!”
  段斐说得斩钉截铁,顾小影愣一下,抬头看看段斐,看见她似感慨:“小师妹,你现在之所以不想要这个孩子,一是因为你没做好准备,二是因为还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等到肚子里的孩子会动了,你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心跳与情绪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就是母亲,因为没有什么困难能阻挡她保护这个孩子的决心。”
  顾小影的心脏似乎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她有些呆呆地看着段斐,那短暂的时间里,许莘也不敢说话,只是侧着耳朵听。屋子里安静得要命,顾小影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段斐叹口气,起身坐到顾小影身边,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小师妹,如果你信得过,就住到我们家来吧。这不还空着一间房子吗?我们都是过来人,可以照顾你。所以你担心的那些问题,压根就不是问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要在不要累着自己的情况下,转移一下注意力,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减少压力,保证营养,按时运动,少看电脑……想想吧,再过不到九个月,你就可以有一个和果果一样可爱、漂亮的孩子,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段斐的目光里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她那么热切地看着顾小影:“小师妹,你从来都不是服输的人,这么美好的事,你干吗要心存恐惧?不就是没有人照顾你吗?可是你还有我们啊!”
  顾小影的心脏一点点暖和过来,她有些热泪盈眶地看着段斐,再看看段斐身后比画着一个“V”字手势的许莘,渐渐的,似乎就真的不害怕了。
  这真奇怪对不对?顾小影自己都觉得自己打从怀孕以后就特别情绪化——她愁了一个多星期,却在段斐的一席话面前这么快地就恢复勇气?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可是段斐也的确没说错啊——反正都已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了,那为什么还要郁闷,还要不开心?为什么不抓紧让自己恢复最好的心态,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
  早知道会这样,自己干吗还要折腾两个星期,让情绪如此低落?
  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顾小影呆呆地看着段斐和许莘,她的思绪有点乱,可是主题鲜明——这个孩子,就算他来得再突然,可终归是她顾小影和管桐的孩子啊!他会有与他俩相似的容貌,会叫管桐“爸爸”、叫她“妈妈”,……这真美好,对不对?
  或许段斐真的没说错,她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的喜好——自己没有过够二人世界、自己还有很多愿望等待实现、自己现在一个人很辛苦、自己……她判断中的个人因素的确太多了。
  事实上,如果不考虑这些因素,这个孩子的到来压根就只能算是一桩惊喜——因为往往,所谓惊喜,都是从天而降。
  所以,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顾小影终于忍不住想要鄙视自己了。
  或许,大家都没说错,她就是个不开窍的猪头!  
  就这样,在段斐与许莘情真意切的鼓励和支持中,顾小影终于再次焕发了斗志!
  大家都想不到,她找到的转移自己注意力、缓解压力的方式居然是——考博!
  
  没错,大家都没看错,她是要考博了,目标还很远大,直奔上海交大文化产业研究基地。
  趁着行动还方便,她还一鼓作气买了包括《文化经济学》、《文化政策学》、《文化市场学》等在内的一大堆课本,叫嚣说“这也是胎教”!
  不得不承认,许莘又说对了,顾小影的确是个外星人……
  也是那晚,斗志昂扬的顾老师在博客里这样写:我们这一代人,看上去是受娇惯的独生子女,实际上却是从小就生活在父母殷切期待的压力里以及与同龄人不断搏击的竞争里。这样的我们,势必会出现两极分化——脆弱的人越发脆弱,坚强的人却也越发坚强。我是后者,从不屈服!
  
  通俗点说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来之则安之,何惧之有?
  
 独在异乡的管桐也很想老婆——在他闲下来的时候。
  可是,他能闲下来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
  白天,一场又一场的会议,落实上级的部署、传达上级的精神……还是老一套,不过以前他是筹备会议的那一个,现在他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一个;当然也时常走走转转,视察下级单位、指导下级工作……不过以前他是走在领导身后的那一个,现在是走在众人前面的那一个;也要批示下级的文件、拍板下级的请示……不过以前他是跑腿打杂的那一个,现在是在文件上签名批示的那一个。
  对于这种转变,管桐不是没有隔阂,但好在多年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给人打杂打惯了,又年轻,说话办事便都很低调。“学习”二字常挂在嘴边,很得前辈们的赏识——其实大家都不傻,且不说得罪一个领导班子成员一点好处都没有,就说人家是从省委下来的,谁要是不识相,那不是找不自在?再说了,大家也心知肚明:这种人不过是下来镀镀金,既然迟早要走,不如彼此都留个美好的记忆。所以管桐的初亮相,还算顺遂。
  他只是很不喜欢晚上的应酬——从来的那天起,县委、县政府接风,分管单位联络感情,偶尔还有几个旧相识,一定要把酒话当年。
  “开会+喝酒”,几乎已经成为管桐下派挂职期间的两大任务。
  管桐叫苦不迭——作为一个省委秘书,他以前的多半时间都是泡在办公室里,晚饭多是在省委办公厅培训中心的自助餐厅解决。喝酒的机会不是没有,但还没有达到“每日一酒”的地步。可这次下了基层,管桐算是见世面了。
  按说管桐也算是北方海边长大的,酒量还凑合,三十八度的白酒七两左右或五十二度的白酒半斤左右,偶尔再加点六七十度的原浆,三两之内也还能镇定退场。可是就算有点底子,也架不住每天晚上一场酒,而且度数还一次比一次高!有时候管桐回到暂住的县政府招待所,连衣服都不换就倒头睡去,第二天醒来才匆匆洗澡,冲去一身的酒气。
  现在,管桐似乎有些了解,省委那种天天加班的生活方式,也是很健康的。
  
  与此同时,这土地上的农民,也给了管桐深刻的印象。
  因为时常要下去检查指导工作,管桐便多了很多深入田间地头的机会。其实这种机会对他来说毫不陌生,因为每年回家乡过年的时候,他总要站在田边和邻居们聊聊天。可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乡镇干部、村支书,甚至还有县电视台的记者们。他的每一个微笑,他的每一次握手,都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味——在这样的簇拥中,偶尔,他看着那些瑟缩着不敢上前的农民,内心都会有酸楚的感觉。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也是从这样的土地上走出来的。如果没有高考的成功,现在的他,也会在他们中间,带着憨厚的笑容,有些畏缩地等待和一个自己眼中的大人物握手。他甚至能想到,多年来只把时间用在读书上的自己,都不会是一个好农民。
  土地对他、对他身边的很多农家子弟来说——无论是考上大学的还是外出打工的——都已经很陌生了。
  他熟悉的,只是这些饱含风霜与褶皱的脸——他们那样粗糙的手,养育了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可是,他们自己却被排除在城市里便捷丰富的公共服务之外。
  他是真的想为他们做点事,可是一个新来的副县长,连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还没认全呢,能踏踏实实扑下身子去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他承认,他是个俗人,也有点明哲保身的念头,他总要观望一下形势,先找到能安身立命的一隅,再图后效。
  他的内心也充满挣扎。
  他知道,凭他自己的力量,也实在是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在这样陌生又充满压力的日子里,顾小影,几乎是他全部的阳光。
  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见面三次。虽然每次只有匆匆的两天时间,但他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说话的样子,就觉得很温暖。他微笑着看她眉飞色舞地给自己形容学校里又有什么笑话了、段斐的女儿会爬了、许莘和一个法医相亲了……他觉得果然是岁月静好。
  面对她的笑脸,他仍然没有给她讲自己的那些压力与辛酸。
  他没法开口——虽然这些年里他看上去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但实际上他心里一直存有不愿承认的自卑。看着那些并不如自己成绩好,也不如自己素质高的同学一个个去了很好的单位,拿高薪、分大房子,动辄还能提一下自己的父亲与某某领导过从甚密,自己又与谁谁的女儿是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旧友……他们有一个属于干部子弟的特定圈子,他们会对管桐表示客气与尊重,但决不可能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
  他也没法开口——每当看见那些农村亲戚们弱势的生活窘境,他都很生气,心想偌大一个村子,为什么就不能多几个刻苦读书的孩子,考上大学,留在城市里,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一代没文化,一代就过穷日子,过了穷日子,就更没有力量重视教育,于是就世世代代穷下去……这是恶性循环,也像是一个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黑色诅咒。
  他甚至不会忘记,蒋曼琳的母亲那饱含怜悯与鄙视的目光。那目光像钉子,把他牢牢钉在无形的耻辱柱上,让他记得,自己要往前走,每一步都要走好,哪怕付出再多的时间与精力,也要走得越来越好!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也是他不愿承认的动力之一。
  
  当然,作为一个男人,他还要给他的妻子、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
  所以,在蒲荫,他更不能输。
  他要开好每一次换汤不换药的会议,要喝好每一场折磨肝胆的酒局,要处理好每一层人际关系,还要尽己所能地做好分内的工作……当然,如果运气好,政绩总会被上级看到,他的仕途会更加平坦——从他选择了这一行开始,如果说他不在乎那些未来道路上的花团锦簇,那未免太虚伪了。
  他要的,只是尽可能地凭借自己的努力,在无愧于心的前提下,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
  
  这些,他的妻子会懂吗?
  他猜——还没等他说完,她就会无聊地打哈欠。
  没错,他爱她。所以,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他这样想,他的小影,是要活在阳光下的。她的生活不需要这种压力,他便不需要人为地去增加这种压力。
  所以,后来我们知道了——如果说管桐有错,那么他的错就在于,他很努力地想要给他的小妻子撑好那把遮风挡雨的伞,却不知道,正是因为他没做好天气预报,他的小妻子才会从一开始就以为他只是一棵小蘑菇。
(2)
  步行街上的电影院门口,顾小影正给蹲在路边等人的陈烨普及那个关于“你是小蘑菇吗”的笑话。
  顾小影弯下腰,表情很严肃:“话说,某精神病院有个老太太,每天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撑一把黑色的雨伞,蹲在精神病院门口。”
  陈烨捧场地点点头。
  “有个医生就想啊,我要医治她,就一定要从了解她开始。于是那个医生就也穿上黑色的衣服,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和她一起蹲在门口。”
  陈烨低头看看自己蹲着的样子,再抓抓自己的黑色T恤,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蹲着。
  顾小影忍不住想笑,还是憋回去了,继续讲:“于是,这两人就不言不语地蹲了一个月。到最后一天的时候,老太太终于开口和医生说话了。她说,‘请问……你也是棵小蘑菇吗?’”
  “噗——”陈烨刚喝了一口矿泉水,全喷了,顾小影看看陈烨的样子,哈哈大笑。
  
  陈烨没好气:“顾小影,好几个月不见,你见面就讽刺我。”
  “你也真好意思说,”顾小影居高临下地撇撇嘴,“你好歹也算是个人民教师,蹲在路边太影响市容了吧?这里是步行街啊,你就不怕有人从你面前路过,再扔给你个一元的钢蹦?”
  “还不是你们这些不守时的女人祸害的?”陈烨牢骚满腹,“说好了三点见面,结果三点钟告诉我要晚二十分钟。我等了足足四十分钟后才告诉我要再晚十五分钟,我又等,等得腿都抽筋了,再告诉我有急事暂时到不了……我欠你们的啊!”
  “果然是从国外回来的,”顾小影翻个白眼,“在咱学校念了四年书还不知道凡是美女都有迟到的习惯?看你就是活该,懒得理你,我去看电影了。”
  “哎,等等,”陈烨按着膝头站起来,看着顾小影问,“你怎么一个人看电影啊?”
  “我老公挂职去了,”顾小影抱着奶茶耸耸肩,“一个人也得看电影啊,不然生活多枯燥。”
  “那我不等了,我跟你去看电影。”陈烨迈开步子就往电影院里走。
  顾小影大惊:“你不是还要等人吗?我不耽误你的时间,我还是自己看好了。”
  “没事,”陈烨皱眉头,“都怪我妈打发我来相亲,这种时间观念也太让人没兴趣了。”
  “相亲?”顾小影惊讶地张大嘴,“你也要相亲?”
  “这有什么奇怪的?”说话间已经进了电影院,陈烨一边看放映表一边看看顾小影,“我为什么就不能相亲?”
  “看来剩下的果然都是优良品种,”顾小影叹气,“许莘、江岳阳、你……你们这种人都要相亲,这什么世道啊!”
  “你看什么电影?”陈烨对顾小影的感慨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屏幕上不断翻滚的放映表问。
  “《忍者神龟》!”顾小影眼一亮,雀跃地指着屏幕。
  陈烨点头,递钱过去买票:“我请你看吧。”
  “那不行,我有会员卡,我刷卡,AA制。”顾小影边说边递卡过来。
  “顾小影,太矫情就没意思了啊!”陈烨脸色一沉,伸手拿电影票过来,再把顾小影的手挡回去,瞪着她。
  顾小影见风使舵,立即堆一脸笑容:“OK,算我欠你的,有时间的话请你吃饭。”
  “没问题,你记着履行诺言就行,”陈烨再叹口气,“顾小影,你还真是没怎么变。”
  “那当然,”顾小影点点头,表情真挚,“我一直都挺完美的,也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了。”
  陈烨“扑哧”笑出声,转身往放映厅走过去,不再理会这个不给阳光都能很灿烂的女人。
  顾小影跟在陈烨身后,收起脸上的搞怪表情,心里纳闷地想:最近造什么孽了,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
  
  其实陈烨真无辜——他不过是回国办理签证的续签手续,同时又被老妈抓来参与一场自己都觉得十分不切实际的相亲活动。好在对方不守时,让他避免了一次尴尬的见面,又恰好遇见了顾小影。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要说他俩没缘分,他自己也不信。
  只不过,造化弄人,这种缘分注定有花无果,仅此而已。
  黑暗中,他扭头看看顾小影,见她睁大眼全神贯注地看着大屏幕。脸上变换着电影画面所带来的细碎光影,眼睛还是亮晶晶的,生动得一如往昔。
  陈烨轻轻叹口气。
  顾小影听见陈烨的叹息声,但装作没听见。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屏幕上,一手抓着爆米花,另一只手轻轻抚在小腹上,在心里说:宝宝,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妈妈最喜欢的忍者神龟——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和多纳太罗,多么可爱而有力量的形象啊!可恨你爸爸那个没文化的,居然还在电话里问我忍者神龟是不是巴西龟……NND,我真以认识他为耻……等你长大了,妈妈带你看好多好多动画片,嗯,也带上你爸爸,话说他这人都没有童年的,居然连小鹿斑比都不认识,咱娘俩一起给他补补课……
  多么奇怪,在光线昏暗的电影院里,顾小影居然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缠绵温存的情绪。她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小生命,虽然突如其来,却全身心地依赖她……那是她的宝贝,是她和她爱的那个人,共同创造出来的小小奇迹。
  这多美好……
  结果晚上管桐打电话回来的时候,顾小影的情绪就很美好。
  她无比腻歪地抒发了一通对管桐的思念之情,到最后管桐不仅想立刻回家,心里还涌动着一股内疚的情绪。
  这本来真是个美好的晚上——直到顾小影讲起自己和陈烨的偶遇。
  管桐有点不高兴道:“老婆,你以后不要和他一起看电影了,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顾小影一边吃豌豆黄一边问。
  “你结婚了啊,你是有家有口的人,怎么能和别的男人单独去看电影呢?”管桐就纳闷了,顾小影怎么就能认为这一切没什么呢?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吗?”顾小影翻白眼。
  管桐叹口气:“别自己骂自己玩,以后注意点儿就好了。”
  “注意什么啊?”顾小影有点不耐烦,“他过几天就要走了,这一走可能几年都回不来,不就是偶然遇见了才去看个电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是,我知道你们就是偶遇,可是万一被别人看到了,影响不太好。”管桐似乎真有点生气了。
  “注意?我要是早注意点,就不会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顾小影冷笑。
  “咱就事论事……”管桐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小影抢白。
  “就事论事我也不怕!不就是见面看个电影吗?我问心无愧!我本来就是打算去看《忍者神龟》的,就算在门口没有遇见陈烨,你能确保我进去后,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就不是他吗?管桐你真可笑,你怎么就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都扯到一起啊?”顾小影气得都想拿手里的豌豆黄砸电视。
  “现在风马牛不相及的明明是你。我说你冷静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结果这句话又没说完就被打断。
  “没意思别说了!”顾小影一声咆哮,“啪”地挂了电话。
  另一边,管桐纳闷地看看话筒,心想刚开始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啊,怎么就吵起来了呢?
  思前想后,管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吃飞醋的意思了——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的,他也不是没见过陈烨,当然也很信任自己的老婆,可是怎么就能吵起来呢?话说以前在G城的时候他也很佩服自己的豁达与宽容,也佩服自己从来不吃无聊的醋,可是现在这是怎么了?是量变到质变发生了飞跃,还是离得远了才容易胡思乱想?
  管桐纳闷地叹口气,心想,原来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一点都不科学,应该说是“眼见心不烦,眼不见的烦死人”才对。
  这一边,顾小影恨恨地盯着电话,大口吃着豌豆黄,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宝贝,你看见了吧,你爸居然敢吼我?我带你去看电影,他居然吼我?”
  正气愤着,电话又响,顾小影火冒三丈地抓起电话吼:“管桐你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别烦我!我不认识你!”
  “顾小影你大脑抽筋啊!”没想到那边爆发出更有力量的咆哮,“出大事儿了你快点给我滚过来!”
  “许莘?”顾小影张口结舌,外加愤愤不平,“你干吗啊?我是孕妇哎,你不能好好对我说话吗?”
  “好好个屁!”许莘的吼声中带着哭腔,“我姐夫出轨,我姐快疯了,果果一直在哭,我都忙不过来了,你快点过来帮帮我……”
  “什么?”顾小影以为自己耳朵坏掉了——许莘说什么?孟旭出轨?段斐快疯了?
  苍天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第六章: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
(3)
顾小影一路上都在想,绝对是自己听错了!
孟旭……那不是别人,那是新好男人孟旭啊!那是足以给多少男人做范例的孟旭啊!他和段斐也是两情相悦走过来的,他们现在还有个多么可爱的女儿!他怎么可能出轨?
可是又不由自主想到不久前在必胜客看见的那个女孩子——年轻、漂亮,和孟旭坐在一起的时候,笑容纯净灿烂,这样的女孩子,会是第三者?
如果让孟旭出轨的真是曾经见过的那个女孩子,那当初自己的沉默,究竟是一种慎重,还是一种纵容?
可是无论此女是否为彼女,她顾小影不能再开口问了,因为只要她开口无论是慎重还是纵容,便都成为加剧这种绝望与矛盾的崔化剂——因为即便一个女人能承受一场真相大白后的昭然苦揭,她也无法承受一场时间久远的明目张胆……
顾小影一路上大脑飞快地运转,可是越转脑子就越乱,到艺术学院后她匆匆下了出租车,快步跑向段斐家。可是刚走到段斐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果果的哭声。顾小影心一惊:难道真出事了?
顾小影来不及多想,急忙拍门。没拍几下门就打开了,入眼就是许莘红红的眼圈,顾小影心里一沉,急忙进屋。
屋子里已经乱套了。
严格地说,本该在桌子上的,比如杯子、盘子、花瓶……现在都在地上;本该在地上的,比如拖鞋、笤帚、纸篓……现在都在沙发上或桌子上。里屋的果果正在号啕大哭,许莘急忙冲进去哄,可是没有效果。外屋里,段斐像是听不到什么的,趴在餐桌上一动不动。孟旭则靠墙坐在墙角处的地板上,低头一口口地抽烟。!
顾小影瞪大眼——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孟旭抽烟!原来,孟旭也是会抽烟的?!
或许是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段斐抬起头,顾小影看见段斐哭肿的眼睛就惊呆了——这到底要多么大的委屈,才能让一个女人哭成这样?
看见是顾小影,段斐刚刚停下的泪水又涌出来。顾小影急忙往前走几步:“师姐,你没事吧……”
“小师妹,让你看笑话了,”段斐很努力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很难,她的眼泪还是成串地往下掉,“莘莘不该叫你来的,你还怀着孕。”
顾小影看得心惊胆战,赶紧走到她身边坐下:“有误会吧,师姐,说开了就好了,你得给姐夫个解释的机会啊……”
“误会?”没等顾小影说完,段斐就冷笑,“你问问他是不是误会?”
顾小影抬头看看孟旭,却见孟旭还在低头抽烟,一声都不吭。
“我脑子里很乱,小师妹,”看见阵旭那副样子,段斐终于不抱任何希望地低下头,语气疲惫而颓丧,“你们回去吧,让我想想,想想该怎么办……”
顾小影和许莘就这们被段斐赶出门。
走的时候果果还在哭,而且眼见着嗓子就要哭哑了。顾小影心疼得要命,许莘恨不得能带着果果一起走,可段斐还是面无表情地把两人推出门去。
许莘站在段斐家门外,看看已经合上的大门,听着果果的哭声,无力地蹲下去,抱住头,绝望地低声说:“小苍蝇,怎么办,连姐夫那样的男人都会出轨,我们还能怎么办……”
顾小影看看段斐家的门,再看看缩成一团的许莘,张口结舌。
这一晚上的信息量太大,她第一次觉得凭借自己的智商,似乎有些无法消化。
据许莘后来的复述,事情是这样。
因为段斐所在的理工大学要给所有老师公寓改装电表,恰在此时正好在休产假的段斐就准备去自家出租的那间房子里视察一下,捎带和自己的房客交代办理电费卡的事宜。放在以前,因为房客是孟旭的学生,所有联系都是由孟旭完成的。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段斐突然觉得很想去看看房客们有没有把自己的房子搞得乱七八糟,好歹也行使一下房东的监管权,便没打招呼,就揣上备用钥匙去了位于理工大学老师一宿舍的那套房子里。
也就是在那里,在七月灼热的气温下,当段斐屡次敲门无人,于是不得不用备用钥匙自己打开门后,她竟然……竟然看见卧室床上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是她至爱的丈夫以及一个起码小他十岁的女孩子!
段斐顷刻间崩溃了!
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租这套房子的根本不是两个女生,而是仅有一个女生——是的,段斐认识她,她叫伍筱冰,二十二岁,美术史专业学生,开学就要升大四。她甚至记得孟旭说过,伍筱冰天资聪颖,已经准备报考孟旭的研究生!
那一刻,看着床上男女惊恐的目光,段斐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她恨不得把已经看见的一切当做一场幻觉!
床上的人在段斐推门而入的瞬间回头,就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女孩子凭本能一边尖叫一边惊恐地拉住凉被,想要裹住自己的身体。可是还没等她把袜子拽过去,段斐快速伸出手,猛地一便劲,“刷”地就把被子掀翻在地!
一瞬间,男人的身体、她最熟悉的那个男人的身体,连同女孩子光洁拍板的皮肤一起映入段斐的眼帘,多么年轻的身体啊,那样勃发的胸脯骄傲地挺立着,那样平坦的小腹,连同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一起,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可是多么奇怪,那一瞬间,段斐想到的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很久前她和孟旭的对话。
她曾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美?”
孟旭似不经意地回答;“年轻吧,年轻的就是美的。”
段斐笑:“总有一天我也会变老的。”
他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说道:“怎么会?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
段斐真想仰天大笑——这是多么理直气壮的欺骗与多么光鲜亮丽的谎言,可是,为什么,曾经她还觉得如此甜蜜、如此幸福,她甚至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她的完满!
是的,她的人生如此完满——还不到三十岁,找到好工作了,考上研究生了,分房子了,结婚了,有孩子了……丈夫出轨了。
别人家有的,她都有;别人家没有的,她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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