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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婚

_13 叶萱(当代)
顾小影回头,看见陈烨已经甩下身边包围着的学生,微笑着快步走过来。就那十几步的距离,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生的目光。
顾小影在心里叹口气,心想:男人啊,你果然就是祸水。
陈烨走到顾小影面前,低头看看她手里的袋子,笑着问:“下课了?”
“嗯,”顾小影微笑一下,点点头,“正要去餐厅吃饭。”
“你不回家?”陈烨很纳闷,“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班车了,你吃完饭可就来不及了。”
“不回去了,我在教师公寓住,”顾小影看看陈烨,不服气地发牢骚,“太不公平了!都是讲师嘛,凭什么我们都是两个人一间屋,你是一个人一间屋啊?果然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陈烨笑了,看着顾小影答:“小影你还真没变,还是这么孩子气。”
“去去去,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顾小影翻个白眼给陈烨,转头不看他。
陈烨乐不可支:“顾小影,改天给我引荐一下你老公吧,我真想知道,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敢娶你这样的小孩。你说你怎么总也长不大呢?!”
顾小影一点都没有和他开玩笑的闲情逸致,满脑袋都快要冒火了——怎么最近这么邪门啊?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闲人都喜欢说她长不大?她明明比管桐持家有方,明明比管桐能说会道,明明比管桐脑袋灵光,可是为什么都认为她是小孩子?!
真是气死她了!
正腹诽着,突然手机响。顾小影听清楚不是《童话》的曲调,还有些失望。
她伸手在包里翻,好不容易找到手机,接听,就听见许莘急吼吼的声音:“我姐要生了!我姐夫不在家,我送她去医院,你快过来帮个忙!”
“啊?生了?”顾小影一下子拔高声音,瞪大眼,“哪家医院?”
“省立医院,我叫了救护车,”许莘急得要命,“你直接过去吧,带点钱啊,我怕我带的钱不够。”
“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顾小影急忙挂上电话,回头焦急地看陈烨,“陈烨,你带了多少钱?”
“现金?不多,一千多块吧,你干吗?”陈烨看顾小影着急的样子,一边掏钱包一边问。
顾小影急得想哭:“我好朋友要生孩子了,我得去省立医院送点钱。”
“那没问题,”陈烨临危不乱,伸手往教学楼方向一指,“我开车过来了,我送你去,等你到了医院,我去帮你取钱,我带了信用卡。”
顾小影愣一下:“不用,我身上也还有些钱的……”
“顾小影,你不至于这么客气吧,”陈烨皱眉头,一边拽起顾小影往教学楼门口跑一边说,“就算分手了,你也不至于避我如蛇蝎啊!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一看见我就低头往人群里钻,如果我不叫住你,你还真打算连个招呼都不打?”
顾小影一愣,下意识被他拽着跑,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开车走在路上,顾小影终于略略平复一点紧张心理,才想起问陈烨:“你在国内考的驾照?”
陈烨瞥顾小影一眼:“我认识你之前就考出来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顾小影有点慌乱,飞快地回答,然后扭头看窗外。
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有些无措——她不爱他了,他也早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提起这么多以前的事?
陈烨似乎看出了顾小影的局促,微微叹口气,问:“谁生孩子?”
“段斐师姐。”顾小影看着窗外答。
过会,她才踌躇着说:“陈烨,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没想刻意躲你,可是,我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陈烨听到这个词,突然觉得有点心寒,停了几秒钟才叹口气道,“顾小影,我真不知道是该表扬你严守妇道,还是该骂你从门缝里瞧人。哎你能不能把我想象得高尚一点?虽然我走前没告诉你,是够没人性的,但那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我这一走,真的可能就不回国了。我一个穷学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你接过去,我甚至都不敢保证说我能让你过上不用去中餐馆刷盘子的日子。除了一腔热情,我什么都没有,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就不能空耗着你!”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看着前方的路面。进了市区,到了繁华路段,塞车很严重。路边有两辆车刮擦,交警在处理事故,长长一条车龙在路上一步步地往前挪。陈烨踩着离合,一点点松开,再踩紧,再松开,再踩紧,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一下下紧缩,再松开,再紧缩……好像有什么凉而湿的东西,瞬间便裹住了这些年里,那么多让自己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年华。
顾小影终于扭头,看着陈烨的侧脸,有些惊讶。
她听见他的语气那么伤感:“你看,我也遭报应了,到我终于有信心说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你已经不在原地等我了。”
车厢里终于一片沉寂。
没有人知道,这时候,还可以说什么?
或许,从来不及说什么开始,所有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来了.
结果真是乱上加乱——傍晚五点半,市区内所有路段都在塞车。顾小影好不容易赶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近两小时。一路心急火燎地跑到产房门口,刚好看见许莘在产房外面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转来转去。
顾小影焦急地冲过去,抓住许莘问:“怎样了?生了吗?”
“不知道,”许莘哭丧着脸,“还不到预产期呢,这算什么啊?我的小命都要被吓掉一半。”
顾小影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一回头,看见陈烨跟在自己身后,急忙问:“有钱吗?”
“有,”陈烨点点头,向目瞪口呆的许莘打个招呼,对顾小影说,“我去取钱,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起说。”
“没有了……”许莘呆呆地看着陈烨转身走远的背影,半晌才惊恐地扭头看顾小影,“你们俩怎么搅到一起去了?你不知道自己结婚了吗?你还没放下他?顾小影你——”
“打住!”顾小影头疼地看看许莘,“想象力不要那么丰富。我们就是偶遇,知道吗,偶遇!”
“他不是为你才回艺术学院做兼职教师的吧?”许莘着急地看顾小影,“我可告诉你啊,管大哥是好人,你别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云暮雨……”
“再打住!”顾小影听见管桐的名字就生气,“我告诉你,二十四小时内,不要在我面前提管桐这个人!”
“怎么了?”许莘愣,“他又哪里得罪你了?”
“他冲我吼,”顾小影委屈地看着许莘,“你能想象吗?他居然冲我吼!他爸说我是不能下蛋的母鸡,他给我的解释是他爸是农村人,不会说话。可是他每次都拿这个当借口,说他无能为力,他改变不了。许莘,你说,他总用这个借口推卸责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怎么解决问题……”
“可是,小苍蝇,”许莘深深吸口气,认真地看着顾小影,“如果换了你是管桐,你还能找出别的理由来吗?你又能改变什么?是给你公公普及‘五讲四美三热爱’,还是教给他文明用语?你能抹去他前五十年农村生活的记忆吗?这是事实,我们谁都改变不了。”
顾小影愣住了。
许莘拉住顾小影的手叹口气:“小苍蝇,我不知道将来我会有怎样的婚姻,怎样的公婆,也或许我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体会不到你的痛苦。但是我觉得,管大哥真的挺不容易的。他能走到今天,像你受到的这种委屈和不理解,不知道要扛多少……”
自诩为伶牙俐齿的顾小影,再次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正在这时,楼梯口有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顾小影和许莘一扭头,看见孟旭满头是汗地冲过来。
他一紧张就不会说话:“莘莘,你姐姐……她……你说……”
“我姐在里面,给你打电话也不接,急死人了!”许莘顿时转移目标,怒火中烧,“姐夫你不知道这几天是我姐的预产期吗?你干什么呢?”
“她现在怎么样了?”孟旭终于说完整了话,整张脸都憋得通红。
“在里面呢,还没出来,”许莘看见孟旭着急的样子,也消了气,反过头安慰他,“姐夫你别急,医生说没事。”
“没事怎么还不出来?”孟旭急得发慌。
反倒是许莘平静下来,看陈烨也从楼下跑上来,还有精神给孟旭介绍:“这是我们同学,陈烨,过来帮忙。”
孟旭匆促地和陈烨握手,然后继续手足无措地看着产房门口。不远处座椅上还有几个产妇的家属,所有人都瞪着产房大门,恨不得门一开就冲上去。
也正是这时,门开了。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涌上去,就听见医生喊:“段斐家属!”
“在,在,我在这里!”孟旭急忙迎上去。
“女孩,六斤四两,挺健康的。”
医生说完便开始交代入院事宜,孟旭唯唯诺诺地点头。顾小影和许莘吊在嗓子眼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对视一眼,顾小影咧嘴一笑,抱住了许莘。
“吓死我了,”许莘带着哭腔笑起来,“我姐鬼哭狼嚎的,吓死我了!我不生孩子了,我这辈子都不生孩子了!”
“女孩子啊!”顾小影眼睛亮亮的,都是惊喜,“你姐不是最想要个女儿?”
“啊?真的啊!”许莘愣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孟旭的反应。
见他正在忙不迭地办理各种手续,许莘这才长吁口气看着顾小影笑,眼神里还带着初为“小姨”的骄傲:“哎呀,俺姐姐可真会生,想啥来啥!早就说儿子是赔钱货了,还是女儿好,是妈的贴心小棉袄!”
顾小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烨站在她们身后也笑了——女孩子们太兴奋,都忘记了他的存在。这倒无所谓,他只是想,总有一天,他也会像孟旭这样,带着脸上那些若有若无的激动与忐忑,跑前跑后,为一个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女人,办理入院手续吧?
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孩子。应该也会聪明可爱,但不会是他与顾小影的孩子了。
他还记得,那时他们约定,将来若是政策允许,就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个姓陈,一个姓顾;要给男孩子穿和爸爸一样的外套,给女孩子穿和妈妈一样的裙子;每天晚上给他们讲故事,睡着后亲吻他们的额头,周末带他们去郊游、野炊、看童话剧;孩子们犯了错误就罚抄字帖,理由是只有这样将来才能写一手漂亮的情书;不怕早恋,但要让他们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所有的想象都那么美好,然而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发生在他们之间。
他似乎是到这时才发现,生命中的快乐此起彼伏,而遗憾也是如影随形。
回学校时,顾小影还是搭陈烨的车。
一路上她都兴奋得喋喋不休,似乎也忘记了她“情不自禁”的那些避讳。她开心地给陈烨讲段斐和孟旭的故事,讲孟旭真是个好男人,对老婆那么细心呵护、无微不至;讲段斐买的那些婴儿用品,好可爱啊好可爱……一直讲到车子在教师公寓前停下,陈烨拉手刹,静静靠在驾驶座椅背上,安静地看着她,微笑。
顾小影一惊,突然明白自己在哪里,在和谁说话。之前的小心虚、小恐惧终于再次爬上心头。
她沉默一秒钟,扭头不好意思地看看陈烨。
见他也盯着她看,嗫嚅一下才说:“谢谢你陈烨,让你跟着忙这么久……我也不知道姐夫那么快就赶过去,还害你取了那么多钱,随身带着……”
“顾小影,”陈烨看着她,叹口气,“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顾小影一愣,陈烨笑笑,开车门下车。顾小影急忙也打开车门走出去,站在车外,她看见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车厢的距离。陈烨一手撑着车顶,一手搭在车门上,看着她微笑。
顾小影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就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见他开口。
他还是那么微笑地看着她,说:“顾小影,回家住吧。你在这里,我闹心。”
说完,他便钻进车厢,一溜烟地把车开往不远处的地下停车场了。
顾小影在他身后呆呆地看着远处,差点把下巴掉下来——他嫌她闹心?
还有没有天理了?
明明想说这句话的,是她啊!
什么世道?!
晚上,趴在教师公寓的单人床上,顾小影气鼓鼓地想:男人果然都是不靠谱的!看看吧,这才多久啊,管桐就会发脾气了,陈烨嫌自己闹心了……哼!全加起来都不如一个孟旭,看人家对老婆的态度,多让人眼红啊!
想到孟旭就会想到段斐师姐的小女儿,那可真小啊,比芭比娃娃大不了多少,会哭会闹真好玩,搞得自己也想要一个了……可是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啊!由此可见,母鸡不是万能的,虽然只有公鸡也是万万不行的。嗯,可是说真的,管桐为什么一整天都没给自己打电话?他不会不要自己了吧?不会吧不会吧?呜呜……不会吧……
管桐你个小心眼的!
你怎么……你怎么……你怎么能不理我呢!
顾小影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浑浑噩噩地睡着了。半夜里被冻醒了一次,懒得起床找东西盖,就把自己努力缩成一个小球,整个蜷缩进被子里。郊外的二月还那么冷,勤俭持家的艺术学院习惯了在半夜里停暖气。冻醒的间隙,顾小影怀念了几秒钟省委宿舍那永远暖洋洋的室温,然后又哆哆嗦嗦地睡过去。
第二天一觉醒来,顾老师圆满了——体温三十八度七,她成功地发烧了。
顾小影烧出幻觉了。
恍惚中,全都是管桐和管利明在吵架。她缩在一边,和谢家蓉一起看着争吵的爷俩,偶尔想说话,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面前像有什么东西挡住自己,让自己什么都碰触不到。这时候似乎是地震了,有什么东西发出“嘭嘭嘭”的响声,大约是有重物倒下去?她急了,可是他们还在吵。她都快哭了,想说你们快跑啊,可是居然没有人理她,她一急……似乎就真的醒了?
醒了才听见有人敲门,一下下地砸,顾小影皱眉头,可是就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感到头疼。眼眶发胀,好像被热气灼过了,火辣辣的,要闭一闭再睁开,才不那么涩。
她硬撑着起身,全身的关节都在疼,脑袋晕沉沉的,还在纳闷这个时间管桐怎么回家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在学校里,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同事刘笛。此女从本科时起就和顾小影是同学,同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刘笛人长得清秀,也会打扮,就是有点丢三落四的——平日里,她丢钱包、落钥匙、忘手机都是常事。
顾小影昏头昏脑地下了床,头疼,又发晕,好不容易走到门口,伸手打开门,连看也不看就转头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声音沙哑地问:“你又忘拿钥匙了?”
说完了就把自己摔回到床上,伸手从旁边抓一抓,把被子抓过来盖上。这时候有人跟到床边伸出手来,抚开她的长头发,直接摸摸她的后颈,忍不住惊呼:“你发烧?”
顾小影听见这声音,愣一下,突然回头。因为速度太快,还引起一阵剧烈的头疼。她皱着眉头闭上眼,等克服了头疼再睁眼一看,差点把自己的魂吓掉:管桐?!
管桐这会却急得要命:他压根没想到,才放任这丫头一天,她就把自己搞得这么落魄!
就这小体格,她也敢扬言说离家出走?
管桐想想都后怕——如果他不来,她就打算一个人躺在这间冰凉的屋子里,直到把自己烧成傻子?
他低头看看顾小影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疼,急忙掀开被子,给顾小影穿羽绒服。
顾小影没力气跟他争,只是嘴硬:“你干吗,我不回去。”
“乖,我带你去打针,”管桐一边把顾小影的胳膊往羽绒服袖子里塞,一边低声哄着,“你发烧了,咱们去打针,然后回家,好不好?”
“不好!”顾小影扭过头去不看管桐,“我不要回去,你们就会骂我。”
她一边说一边有点痛苦地伸手揉太阳穴,管桐见状更心疼了,干脆用羽绒服把顾小影像卷春卷一样包紧,手里一使劲,打横把顾小影抱起来。也就这么一晃,顾小影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忍不住呻吟一声,下意识地往管桐怀里缩一缩。
管桐抱起顾小影就往楼下冲,刚出门就和人撞了个正着。管桐下意识说句“对不起”,却见面前的人惊怔地站住了,迟疑一下问:“顾小影?”
管桐顾不上打招呼,只匆忙点点头就往外跑,还没跑出两步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快速追上来,有声音在他身后问:“你是谁?顾老师怎么了?”
“她发高烧,我得送她去医务室,”管桐略停一下脚步,抱歉地看看身后追上来的男人,“我是她爱人。”
“哦,”那人明显一愣,旋即说到,“我叫陈烨,是顾老师的同事,我有车,送你去市区里的大医院吧,不要去我们学校医务室,顾老师说那里是兽医站。”
管桐一听就知道这肯定是顾小影说的话没错——这么多年了,这女人总也学不会厚道。
就这样,二十四小时内,陈烨两度为顾小影提供了专车服务,且都是去往省立医院这同一个地方。
也多亏了陈烨的帮忙,到了省立医院后,管桐半搂半抱着顾小影做检查、找床位,陈烨跑前跑后划价、交费、取药,终于等到药水一滴滴注入顾小影的血管,两人才不约而同吁口气,坐到顾小影床边,认认真真打个招呼。
管桐看着陈烨,很真诚地伸出手:“谢谢你。”
陈烨一笑,伸手握住:“别客气,应该的。”
“您在哪个系?”管桐看出陈烨年轻,笑着问,“是和小影同年进来的?”
“音乐系,小提琴,”陈烨微微一笑答,“我是兼职的,过段日子还要去维也纳,那边还有个学位要拿。”
想了想,又补充:“我和顾老师,我们曾经是同届不同系的同学。”
管桐点点头,很认真地说:“这次真是谢谢您了,这里有我守着就好了,您快回去忙吧。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真不好意思。”
陈烨微微侧一下身,看看顾小影平静的睡容,点点头说:“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起身,管桐也急忙站起来,陈烨摆摆手:“不用送我了,你守着她吧,病人最大。”
说完,他笑一笑,转身走出病房。管桐注视着陈烨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到床边坐好。可是刚坐下,一抬头,就看见顾小影正把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看。
管桐吓一跳,伸手摸摸顾小影的额头,着急地问:“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顾小影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再看看管桐,嘟囔:“我一直醒着呢。”
见她神志清楚,管桐松口气,握住顾小影的手:“醒着不说话?我还以为你烧糊涂了。”
“谁敢说话啊?有本事你也试试新欢旧爱狭路相逢……”顾小影越说声音越低,大约是心虚,没等说完就闭上眼装死。管桐听力不错,倏忽间就把“新欢旧爱”听清了,一愣,扭头看看顾小影,再埋头回顾一下陈烨的出场过程和言谈举止,“哦”的一声,恍然大悟。
顾小影听见这声“哦”,更加心虚地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瞄了管桐一眼,却恰好看见管桐神色平常地站起身给她掖被角。
顾小影睁开眼,纳闷地嘀咕:“咋没反应呢?”
管桐掖好散在床尾的被角,回头看看顾小影,平静地反问:“需要有什么反应吗?”
“不需要有反应吗?”顾小影更纳闷了,难道小说里写的果然是狗血的?事实上政府官员的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管桐大概看出来她在想什么,琢磨了一下,主动解释:“本来就没什么啊,老熟人还能总不见面?再说老人们好像经常说,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
顾小影愣了一秒钟,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只见她一手撑住床半坐起来,再用插着针头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管桐,从牙缝里挤字:“管桐,你骂我是狗?!”
管桐一愣,终于笑出声:“老婆你果然看言情小说看多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会吃醋?”
顾小影差点气晕了——是谁说这个人反应迟钝的?是谁说这个人虽然笨但还算厚道的?是谁说的?!
这……这……这都是谁瞎了眼啊?!(很显然此时此刻她忘记了自己就是那个瞎了眼的……)
剑拔弩张之际,有护士走进来,抬头看一眼顾小影这边,惊呼一声:“四床你回血了!”
管桐和顾小影一愣,不约而同看输液管,管桐瞬间一头冷汗——回血已经快要到调节器的位置!
同一时刻,顾小影已经“啊”地一声尖叫,“咚”的一声弹回到床上,手臂也迅速下落,但还没忘轻轻放回到床边。
护士怒了,快步走过来看看顾小影的输液管,抬起头训斥:“这是医院,要吵架回家吵去!怎么病人不像病人,看护不像看护?”
说完狠狠瞪一眼顾小影和管桐,这才转身往外走。
顾小影看着人家的背影撅嘴:“护士姐姐好凶……”
管桐则是心有余悸地看看输液管,再看看顾小影,叹口气握住顾小影的手,半晌才低声说:“老婆我错了,你跟我回家吧。”
顾小影扭头看看管桐,心一软,也忍不住叹口气道:“其实我真的很感激你爸妈,毕竟没有他们就没有你……可是管桐,我也真的有心理障碍,我一看见你爸就不痛快,你说怎么办?”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还在发烫的脑门,郁闷地说:“管桐,我真纳闷,你说别人家都是婆婆和儿媳妇有矛盾,怎么换到咱们家,是公公和儿媳妇相看两厌?”
管桐一愣,下意识答:“不是吧?爸绝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他只是不会说话……”
“那么就是我不好,”顾小影平静地看看管桐,略一迟疑,还是把心里话说出口,“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
“顾小影,你这话说重了啊!”管桐皱皱眉头,严肃地看顾小影。
顾小影看看管桐的表情,终于闭上眼,一边苦笑一边说:“对不起。”
管桐看见她的表情,刚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听见她又说一句:“可是,我说的是实话。”
管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是啊,她肯定说的是实话。
顾小影这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她想什么就一定会说出来,所以他们之间才不必猜来猜去。结婚半年余,她的喜悦会与他分享,她的烦恼也不瞒他。虽然她的确是有些任性,脾气也不好,可是她真心依赖他、信任他,她在他面前,从不撒谎。
或许可以说,顾小影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只是这一次,她不喜欢的那个不是别的,而是他爹,他亲爹!
这是个他无法改变的“不合适”,这到底要他怎么办?
……
病房里,管桐烦躁地站起身,往外走两步,再回头看看输液瓶,终于还是叹口气,又坐回到原来的凳子上,开始沉默。
顾小影也闭着眼不说话了。眼眶似乎有点酸,可是又哭不出来——她想想管利明那张脸,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其实她很喜欢谢家蓉。
虽然谢家蓉不识字,虽然谢家蓉方言重,但谢家蓉的好脾气、谢家蓉的憨厚笑容都让她莫名地就对谢家蓉多了很多的怜惜。
所以她就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越喜欢谢家蓉,就越不喜欢管利明呢?
而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就能波澜不惊地过了这么一辈子呢?
看来,所谓婚姻,真是件莫名其妙的事啊!
那天输完液后,顾小影还是随管桐回家了。
不然能怎样呢?难道还真的要回那个连暖气都定时供应的教师公寓继续挨冻?
更何况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比较容易冷静的思考——静下来想想会发现,其实管利明的确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他比起段斐的婆婆,那个牢牢抱着“男尊女卑”思想不撒手的老太太,真是要好太多了。
怀着这样的信念,顾小影接受了管桐的道歉。她也不是看不见,管桐眼里的那些心疼绝对不是假的。
她只是没想到,像自己这样不怎么生病的小强,一旦生病还真是大伤元气——再回到学校时已是三天以后,顾小影从上了班车到走进教室,沿途起码碰见十个熟人,开口第一句都是关切地问:“顾老师你怎么了?气色不太好啊!”
顾小影心里暗暗苦笑。
上午只有两节课,课后全系教师开会,顾小影早早就去了会议室。在门口看见江岳阳,他大概也看出她脸色不好,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顾小影冲他笑一笑算是打招呼,进屋找了座位坐下,没多久江岳阳就跟进来,坐在顾小影旁边。
开会的内容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教学评估之前,系里给每个人都做了详细的分工。
只是顾小影听着听着就有点纳闷,扭头问江岳阳:“怎么没有刘笛的分工?”
江岳阳扭头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这里,低声对顾小影说:“已婚妇女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好歹你俩还住同一间教师公寓,你不知道刘笛被借调到校办帮忙去了吗?”
“校办?”顾小影眨眨眼,很迷茫,“她一个专业教师,又不是辅导员,去校办做什么?”
“你真傻假傻啊?”江岳阳赠送顾小影一个鄙夷的眼神,“人家打算走仕途,看不出来吗?”
“仕途?”顾小影失笑,“别逗了,校部机关要坐班,哪有当专业老师自由?刘笛一个女孩子,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顾小影你真是白结这个婚了,”江岳阳忍不住感慨,“我师兄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还在官场里混,怎么就能有你这么白痴的老婆?”
顾小影顿时火冒三丈。
可是没想到,下午去看刚刚出院的段斐,在她家,居然又被这个女人用同样的话嘲笑了一遍。
就见段斐坐在床上,穿着厚毛衣,捂着厚被子,一边看着身边睡着的女儿,一边压低声音教育顾小影:“你同事还真没说错,你就是个白痴。”
“胡说!”顾小影也压低声音抗议,“我比管桐聪明多了!”
“顾小影你说笑话吧?你比管大哥聪明?”段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你都没看出来刘笛是什么样的人,说你聪明,谁信啊?我比她高两级呢,我都看出来了,你和她整天在同一个阶梯教室里上公共课,你没看出来?”
“她就是挺爱打扮、经常换男朋友呗,”顾小影很郁闷地回忆,“也没见她竞选什么学生会,不像是有野心的人啊!”
“所以说你幼稚,”段斐也赠送顾小影一个鄙视的眼神,“竞选学生会就是有野心?那我还是当年的学生会副主席呢,我怎么就老老实实嫁人生孩子?她倒是没竞选学生组织,那是因为人家可以一步登天!哎,我要是告诉你她和校级领导关系暧昧,你信不信?”
“真的?”顾小影很震惊,“不可能吧?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不恶心吗?”
“怎么会恶心呢?”段斐耸耸肩,“各花入各眼吧,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可是读研究生不就是为了当老师吗,”顾小影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放着那么多人艳羡的专业老师不做,偏要去做朝九晚五的机关工作人员,一点自由都没有,有啥意思?”
“顾小影,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段斐瞥顾小影一眼,“在咱学校,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若是想把自己的亲戚弄进来念书,那比登天还难!而一个要害部门的中层领导,若想弄个把学生进来简直就是小菜!你看不出来吗,在咱学校,学生是弱势群体,专业教师是劳苦大众,只有校部机关的小头头脑脑们才是人上人。就这样你也敢自称聪明,你那点聪明才智都用来欺压你老公了吧?”
难得顾小影也不反驳,只是愁眉苦脸地看着段斐问:“刘笛这就一去不回了?真被害死了,本来很多需要她承担的任务都分给我了呢,搞不好最后几天还要住校加班。”
“住校还不好?”段斐看看顾小影,撇嘴,“反正你也不想这么早要孩子,留在家里也是听他们唠叨,还不够心烦的呢。去住校图个耳根子清静,有什么不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小影顿时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恍然大悟道:“真的欸!”
看着顾小影那副悲喜交加的傻呆呆的样子,段斐真是无语,好半天才哀叹:“顾小影,我真不明白,你自己这么白痴,怎么还好意思说你老公呆?”
晚上回家吃完饭,想起段斐的这句哀叹,顾小影忍不住跑到正在书房看书的管桐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想看出来这个人究竟哪里比自己聪明。
管桐从一大摞资料里抬起头,纳闷地看着顾小影问:“你在找什么?”
“老公,你比我聪明吗?”顾小影很郑重地问。
“我?”管桐有点摸不着头脑,想了想答,“我反应没你快,背书、写字、干活也都比你慢,应该没有你聪明吧。”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比我聪明?”顾小影走过去,不客气地揽住管桐的脖子,坐到他怀里。当然在此之前没忘记关上书房的门,她可是记得家里还有别人呢。
“那得看什么事儿,大事儿肯定是男人比女人看得透一些,小事儿自然是女儿比男人清楚一点。”管桐微笑着看看怀里的小妻子。
顾小影摸摸脑袋,三下五除二就把从江岳阳和段斐那里听来的段子给管桐讲了一遍,重点放在“刘笛居然和那位平日里大家都觉得特别正人君子的领导有一腿”这件八卦上。管桐笑着听她叙述,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生动,便有点走神地想,这孩子肯定从小就参加了不少故事比赛,不拿奖都对不起她这张表情丰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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