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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公主

赵玫 (当代)
  唐宫女性三部曲系列:高阳公主 作者:赵玫
  高阳公主 第一章
  关于《高阳公主》(1)
  一直有着强烈的想写高阳公主的欲望。一种难抑的思绪。自从1993年写过长篇小说《武则天》,这思绪就一直纠缠着我。
  高阳公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我一直想探究她,撕开她,了解她。这女人诱惑我,使我对她的经历充满好奇和迷恋。
  其实最初的故事只是她身为人妇而又与在禁规中的和尚辩机相爱。就是这相爱吸引了我,因这爱是怎样地困难重重,惊心动魄。实在爱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而对于高阳公主和浮屠辩机这样的女人和男人来说,要使他们的爱成为可能,又要冲破多少道无情的封锁。首先,高阳公主是当朝皇帝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高阳公主又是当朝宰相房玄龄的儿媳。高阳公主还是散骑常侍房遗爱的妻子。而高阳这个女人的这些身分还只是来自外部的,她应当因这身分的制约还有着另一重心理上的压迫。那压迫应当是一道更加深重的封锁。而那个沙门辩机呢,他的天然的禁忌是因为他是佛门之人,而且不是一般的佛门之人,而是对佛教颇有造诣颇有建树颇有贡献的有识之士。一个佛门之人的最本质的存在原则便是他一定要超凡脱俗,其中之一便是要远离女人,遏制情欲,做到色空。而这个年轻的矢志于宗教的辩机又是唐代高僧玄奘的得意门生,他并且始终对他的信仰抱有着一种非凡的热情。他曾以优美的文笔撰写了由唐僧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记》,并深得唐太宗李世民的赏识,这是史书上有过明确记载的。一个佛界的如此才学俱佳的年轻和尚,当然就更不应该纠缠于那尘世的儿女情长了。
  然而他们还是相爱了。
  这便是历史提供给我的一个框架。
  这框架本身就使我激动不已了。历史的真实本身就是震撼人心的,而这震撼就在于这限制,这障碍,这压抑,这艰辛,和,这勇敢,这悲哀。
  爱是历史的真实背后的本质。
  那本质便是高阳公主和她所爱的那辩机在贞观年间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便以他们最炽热的爱情和最强烈的欲望冲破了这一重又一重的封锁线。这是多么地了不起。爱本身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爱却还要跨越障碍。
  这就是高阳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吸引我。
  这便使我想到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想到了我在那部人道主义的小说中所最最喜欢的那个克洛德副主教,想到了他是怎样用拉丁文在巴黎圣母院的砖墙上刻下的“宿命”那两个字。克洛德也是禁忌中人,他也有着很丰厚的学识,并且还做了天主教中很高的官。但无论是很虔诚的信仰、很丰厚的学识还是很高的官,却都不能阻挡他对一个流浪的美丽的女孩子爱斯梅拉达的欲望。那欲望是发自心灵的也是发自身体的。但是他不能。他身上有锁链。这便是冲突,在他自身之间的,于是他被扭曲了。他转而迫害那个姑娘。他的另一重宗教的责任战胜了他。雨果塑造了这个阴暗的人物是为了抨击欧洲中世纪的宗教。
  是克洛德副主教让我看到了和尚辩机的灵魂。同样的禁忌中人,同样的才学和同样的在宗教中的位置。而辩机生活在东方,而且是生活在相对文明开放的初唐的贞观时代。那个时代的开放的气息一定也影响了辩机的心灵。于是在美丽的女人面前,他没有像克洛德副主教那么扭曲,那么怀着不可动摇的宗教的责任和信仰,那么抑制自己。当高阳公主把她的年轻而美丽的身体奉献给他的时候,他便张开手臂,接受了那一切。尽管在享有着那一切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一直在痛苦地斗争着。
  他们相爱了。而且做爱。他们不仅相爱做爱,而且这爱还很持久。
  辩机没有伤害他用身心去爱的这个美丽的女人。他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皇帝的女儿,他人的妻子,不管她有时候是不是很任性。辩机只是爱她。毫无功利的。辩机在他的爱中是很英勇的。他不顾一切。他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是顶着头顶的利剑去爱他心爱的这个女人的。死亡每时每刻都悬在他的头顶,在那八九年中。但是他没有躲闪,似乎也并不惧怕。辩机的扭曲最终表现在他对自身的虐待中。他是在享尽爱与性的快乐之后,自动割舍自我的。他从此宁可在清冷的古佛旁过阉人的生活。最终还是对于宗教的道德信仰、对于自身的痛苦的忏悔战胜了那凡世的肉体的快乐。也许还有极世俗的一面,那就是辩机也想在佛教界占有一席不朽之地。所以他忍痛割舍了他那么深爱着的高阳公主,搬出他常常能与高阳公主幽会的会昌寺而将心性关闭在弘福寺译经的禅院内。为了悔过,他终日埋在翻译梵文佛经的案台上。他远离尘世,将所剩不多的生命和精力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在中国佛教历史上很著名也很浩大的译经的工程,直至他被他所爱的女人的父亲太宗李世民送上古长安西市场大柳树下的那可怕的刑台。
  是突发的事件将这已不再延续的爱情断送。在此之前,高阳已有将近三年不曾见过她心里依然爱着的辩机。
  一个小偷无意间偷了弘福寺沙门辩机房中的玉枕。偷儿被抓获。玉枕败露。而那玉枕是皇室的金玉神枕,而且是女人专用的,于是那旧往的曾经美丽灿烂的爱情昭然若揭。
  一个偶发的事件。而偶发的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便是天命。
  天命也是吸引我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
  结果,一场如此艰辛又是如此凄切还是如此已经痛苦结束了的爱情,竟败露在了一个偶发的事件中,败露在了一个无名的小偷的偷盗行为上。
  多么轻易,又是多么地不值得。
  和尚辩机所爱的那个女人如果只是个平民的女子,他或许不会死。或者,这个女子即或是他人的妻子,即或是当朝宰相儿子的妻子,但只要不是天子的女儿,他可能也不会在西市场被施以最悲惨的腰斩的极刑。
  是皇帝亲自下诏。
  因为是皇帝蒙受了耻辱。
  想高阳公主在得知了辩机的死讯时是何等的绝望。
  因他是她的亲人。
  一个女人常常在她结婚生子之后,世间最亲的人便不再是与她有着血缘干系的父母或兄弟姊妹,而是与她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有着生命的联系的那个男人,和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才是她的亲人。而一旦有人把她的这亲人夺走,无论这人是谁,想想那女人心中蕴积的,将会是怎样的一座愤怒的火山。
  女人从此就坐在这火山口上。
  她随时准备爆发。
  高阳公主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当辩机被腰斩的时候,她绝望到疯狂。而绝望和疯狂之后,便是对杀她亲人的那个亲人的强烈的仇恨。而那另一个亲人就是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又是当朝的皇帝。他握有王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想杀谁就杀谁。
  高阳一直认为,她是她父亲的权力的牺牲品。她身为大唐的公主可谓有利也有弊。公主的弊端在于她比平民的女子更少了一层生存的自由;而在这自由的对面,是一层更高的也是更狭窄的自由,那就是公主的身分使她可以颐指气使。
  在给高阳公主这个人物定位时,有三点是最最让我注意的:一个是她大小姐颐指气使的傲慢天性;一个是她的美丽,那是任何的男人所难以舍弃的;再一个便是她的强烈的性欲使所有爱她的男人难以抵御。
  高阳的颐指气使说一不二,使很多的男人陷于绝境。她看上谁,想要谁,谁就必然能成为她帐幄之中的那个牺牲品。其实,这同样也是权力使然。她的权力虽然远在她至高无上的皇帝父亲之下,但却在爱情的双方中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男人只能是服从她,做她欲望的奴仆。
  性是高阳公主生命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高阳所在的那个时代的较为开放的性的意识使她这种女人天然就拥有了一重她自己并不了解的女权的观念。她在生活中注重性,注重性的体验,她可能认为性是女人的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能够从性的交往中获得快乐与幸福,这一切都说明她是个并不保守的女人。
  而高阳的悲哀却在于她除了纯粹的欲望之外还有着很深的情感。她若是只把性当作生命中的游戏,她就不会和禁忌中的和尚相爱得那么长久,也就不会对杀死她情人的父亲怀有那么强烈的仇恨了。
  高阳是个极致的女人。她把一切都做到极致。爱也极致,恨也极致,终局也极致。
  但高阳尽管享尽情爱,但她依然是权力的牺牲品。她难逃所有皇帝的女儿们的厄运。无论是怎样地被宠爱,她也依然是作为皇帝赏赐给功臣的一项奖品而任由朝廷摆布。皇帝当然是不会给予她婚姻自主的权利的,更不要说爱情的自由。皇帝亲自下诏杀了辩机,就是想告诉高阳,你尽管是公主,而你依然是女人。而一个女人又怎么能擅自选择爱情呢?
  唐太宗之所以把他最爱的女儿给了房玄龄的儿子做妻子,就是为了说明房玄龄是他最最信任的朝臣,是和他一道出生入死血雨腥风最终拿下大唐王朝并辅佐他称帝的最最亲密的战友。唐太宗当然不会去考虑他的女儿是不是喜欢房玄龄的儿子。他下嫁女儿到房家只是为了平衡他与房玄龄的关系。他还要由此使房玄龄明白,他李世民是信任他器重他对他最好的,这好的标志是他把他最爱的女儿都给了房玄龄做儿媳,所以,房玄龄日后只能是更加忠心耿耿地为他唐太宗效尽犬马之力。
  而高阳便是这效力的凭证,和继续维持这效力的筹码。
  高阳在这场皇室的联姻中是作为一个标志而不是作为一个人。
  所以高阳很不幸。
  而更不幸的是高阳的这位丈夫竟然是天下最大的草包,是高阳无论怎样也不会爱上更不情愿与之做爱的男人。
  而更更不幸的是,在这个草包男人身边的那些男人,却都比高阳的这个笨蛋丈夫要出色和优秀得多。高阳怎么能够平衡?对于高阳来说,房遗爱最大的优点是,他能够自始至终以奴仆自居。他听命于高阳,几近百依百顺。他从不敢过问高阳的事情,他不过是跟在高阳裙后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于是这狗为高阳开辟了一个博大的可供高阳自由舞蹈的爱与性的空间。
  这是高阳不幸之中的幸。她于是才有了同房遗直,同辩机,后来又同智勖,同惠弘,同李晃甚至同吴王恪的暧昧。
  原本是只想写一个高阳与辩机间的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而且,仅仅是一个中篇。但后来写着写着就发现,故事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且那小说越写越长。特别是在研读了更多的史料之后,在纠葛起高阳公主与她身边的各种男人的各种关系时,竟发现这已不单单是一个简单的单线条的故事了。于是小说的主题从一个事件变成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便是这部小说的标题——《高阳公主》。
  使我有了如此的变动是因为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凡与高阳公主有过纠葛的男人竟没有一个获得了好的命运。而且这纠葛似乎都是情欲的纠葛,即是说,凡被高阳公主爱过的或是与高阳公主睡过觉的男人最后都难免一死。多么可怕。这其中唯一得以逃脱的,是房遗爱的哥哥房遗直。他被高阳坑害得本已经死过千回万回,但是他都阴差阳错地在夹缝和空隙或是事件的时间差中死里逃生。他虽最终免于一死,但却也被流放他乡,结局悲惨。
  史书上说,房遗直这个人一向书生儒雅,名士风流。自高阳公主飞扬跋扈地一踏进房府,他便格外小心谨慎,宽容大度。但尽管如此,却也难逃高阳这弟媳的攻讦。不知道为什么,高阳至死都对遗直心怀仇恨。她每每要攻击他诬陷他诽谤他,甚至时常把谋反的罪名扣在他的头上。想必他们之间定然是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和因为这隐秘而结下的仇恨。直到最后,高阳终于向朝廷状告房遗直对她非礼。这可能就是她始终不停地仇恨着房遗直的症结所在。这时候已经到了高宗李治的永徽年间。高阳公主在绝望中挣扎出如此的罪状,且史书上又如实摘录,想必就是为了暗示高阳公主与房遗直之间确曾有过的那段爱的隐秘了。
  房遗爱和辩机自是不用说了。他们一个是高阳的丈夫,一个是高阳的情人。他们也都是被拉到长安西市场的那个死刑台上被斩杀的。只不过一个是被高阳的父亲太宗,另一位是被高阳的兄弟高宗李治,在永徽四年的冬季。
  而在这所有的与高阳有着牵涉的男人中,我最喜欢最钦佩的也是最文武双全最风流倜傥最男子汉的吴王恪。吴王恪才是真正的悲哀和壮丽。恪同高阳公主一道都是太宗的孩子。他们天生都带有着皇家的血统。恪这个男人使我激动不已,他当是任何的爱情中最最吸引女孩子的那种白马王子式的人物。我赋予恪坚硬的棱角雄浑的体魄,尽管我对这个男人着墨不多。我觉得恪应是比辩机更富男子气的。辩机是真正的书生。他聪敏灵秀,他是大自然的产物。他从山林中来,他有着一对像天空和海洋一样的蓝的眼睛。他就是以这大自然的禀赋和资质而吸引高阳的,包括他天一样高的清洁的志向。而恪不一样。恪是宫廷里孕育出来的一个温文尔雅的伟岸的男人。他身上流淌着极尽奢欲的隋炀帝的血,他是天生的王孙贵族。他拥有最最非凡的气质。同是庶出使他与高阳从小同命相怜,过从甚密。他们曾一道骑马一道打猎,在蓝天与山林之间。他们相亲相爱是因为他们是异母的兄妹,同时他们各自也难以抵挡对方的美丽英武和非凡的魅力。他们都认为,对方才是他们终生寻觅的理想。而这理想又是在离开了对方之后所不再能企及的。于是他们无望。随着岁月的流逝朝代的变换恪开始变得审时度势。他天然帝王的资质,又深得太宗的器重,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隋炀帝的爱女,他便只能与皇帝的权杖失之交臂。恪慢慢地对这一点看得很深也很透彻,所以他才能当机立断,决意清心寡欲,远离长安这权力的中心,在偏远的江南做他天高皇帝远的吴王。最终,他冤枉地被连坐于房遗爱的谋反案件。
  他的唯一的把柄是和他的妹妹、房遗爱的老婆过从甚密。他和高阳过从甚密是和政治毫无牵涉的。他只是爱他的这个妹妹,与之心心相印,也许还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么一段难于启齿的但也是非常美丽的乱伦的关系。就为此,他竟也被从江南押解长安归案并赐死。
  一段情感的暧昧竟被国舅长孙无忌专权的政治所利用,所以新、旧《唐书》都大大地为吴王恪鸣不平,说长孙的诛戮李恪是“以绝天下望”,是“以绝众望,海内冤之”。
  总之也是因同高阳公主有了干系。
  由此足见高阳公主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一个女人因她的爱而把世界搅得昏天黑地,而要让众多颇为优秀的男人搭上性命。这是为什么?因她爱得任性,而她任性的爱所导致的,便是政治的灾难。多么可怕。高阳是因爱而害人害己。当她把她所爱的那所有的男人都送上断头台之后,她的爱便也就终止了。
  结局是,她也被卷进了政治的风云中,最终未能幸免一死。
  于是,便开始选择高阳的死的方式。
  这是很庄严的。
  史书上说,赐死。这是对宗室罪人的客气,是给他们留面子。其实无论是斩杀还是赐死,最终都是一个死,死才是实质。
  而高阳的死则应该有着她独特的方式。她的任情任性和她的欲望。还有,对吴王恪的歉疚和真情。我想她应当在死前见到吴王。而同被赐死的吴王也被史书描述成“甚为物情所向”的性情中人。于是他们死前的那相见会是怎样的情景就可以任由我们想象了。情和欲。如烈火在燃烧。最后的感天动地。那疯狂的美好的兄妹之间的爱终于抚慰了死。
  我想这该是个多么美好的结局。这不仅是高阳死前所最最需要的,也是死前的吴王所最最需要的。这两个都曾被他们的父皇无比宠爱的孩子,在此刻,只能彼此宠爱彼此安慰了。然后,杀了自己。而在杀了自己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与身都已因那性欲的得以释放和这释放所带来的生命的欢乐而死而无憾。
  一种怎样的激情的死。
  一种怎样的悲壮。
  这就是我所要的高阳公主。
  这就是我所编织的一个女人的爱的历史。历史是真理性的。而对于一个人来说,爱也是真理性的。
  关于高阳公主这个人,我所参照的只有史书中的这么短短的几行字,以及与这几行字相关的其他的人物的记载:
  合浦公主,始封高阳。下嫁房玄龄子遗爱。主,帝所爱,故礼异它婿。主负所爱而骄。房遗直以嫡当拜银青光禄大夫,让弟遗爱,帝不许。玄龄卒,主导遗爱异赀,既而反谮之,遗直自言,帝痛让主,乃免。自是稍疏外,主怏怏。会御史劾盗,得浮屠辩机金宝神枕,自言主所赐。初,浮屠庐主之封地,会主与遗爱猎,见而悦之,具帐其庐,与之乱,更以二女子从遗爱,私饷亿计。至是,浮屠殊死,杀奴婢十余。主益望,帝崩无哀容。
  又浮屠智勖迎占祸福,惠弘能视鬼,道士李晃高医,皆私侍主。主使掖庭令陈玄运伺宫省 祥,步星次。永徽中,与遗爱谋反,赐死。显庆时追赠。
  《新唐书》卷八十三·列传第八·诸帝公主
  当我将这几行简洁而又蕴藉无穷的文字繁衍开来,我觉得我便已触到了这场有血有肉的爱的厮杀。历史上,高阳公主似乎一直是一种性爱的象征、淫欲的代表,是大逆不道。但是,又有谁肯于去深究她何以淫欲何以总是以身试法呢?高阳是身上压着沉重的锁链而又要拼力反抗的那种女人。在某种意义上,她应当被看作是女英雄。她的出身和个性使她敢想敢做,使她敢同皇权较量,使她敢于迷恋于性。在中国的历史上,她恐怕是最早的能够公然坦言在性的交往中感受到这生命之快乐的女人了。而且,她追求这快乐。这有什么不好?难道性的快乐只是男人的权利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成为性生活的主宰?高阳的先锋意义就在这对于性的追求中。而在中国漫长的无比压抑的封建社会中,对性的追求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人性的追求,对自由的追求。于是,高阳公主也就不仅仅是性的象征,她同时也该被看作是个性的、人道的和自由的象征。
  我想,也许这就是高阳公主何以能穿越几千年的风云,而至今仍被人们留意的原因吧。
  写完《高阳公主》的初稿是在一个温暖的春天的早晨。那个早晨吹拂着很温暖的春风。从枯枝的冬季到绿芽萌发,我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季节的劳作。《高阳公主》是一部我自己想写的,而且始终为之激动的作品。我想我倘不能将这高阳的故事讲出来,我便是永远也不会平静的。
  当一切终于完成之后是一种被释放了的感觉。
  从此我可以放下高阳这个女人了。但我很感激她。我想是她使我重新又经历了一次一个如此非凡的女人的一生,让我又重新积累了很多关于女人的更为新鲜的经验。
  然后,我把我的《高阳公主》送给我的读者。我衷心希望你们能从我的书中读出那字里行间我对世间所有女人的那一份真诚的关切。
  又见唐宫(1)
  从开始写作《武则天》,到《高阳公主》,又到《上官婉儿》,至今已过去整整15个年头。而昔日写作的感觉依旧,仿佛激情仍流淌在力透纸背的笔尖。
  在这三部关于盛唐历史的漫长写作之后,我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放下了,那沉重的关于唐朝女人的历史,以为从此就可以轻松了,于是转身写下了那篇《告别唐宫》。
  以为的“告别”而事实上从未真正的实现。其间不断有影人前来商谈关于影像的改编,亦有出版者希望能加入出版的行列。这是我向唐朝历史“告别”之时所未曾料到的。何以我的历史的小说会让人如此眷顾?
  自创作以来我曾出版过数十种文本,为什么独独这三部历史小说成为了其中重要的部分?我想或者是因为它们不仅仅是武则天,不仅仅是高阳公主和上官婉儿,而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时代的变迁。是这段厚重灿烂的历史以及其中女人们的非凡沉浮,让小说变得尤为醒目了,以至于那些大凡了解我的人,说到我便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我所创造的这三位久远的唐宫女人。
  然而多年以来我一直心存遗憾。三部历史小说不仅写作时间不同,出版单位有异,而且版本的样式也相去甚远(其间还有着诸多版本中的失误)。尽管许多读者在观念上已将这三部小说视作一页历史的整体,却总是不能将它们整齐划一地同时拥有。常常是寻到了这一本就想获得另一本,而另一本却往往难觅踪迹了。
  这或者也是我的某种愿望,所以要特别感谢如今已气势浩荡的长江文艺出版社,计划将我的这三部历史小说连缀起来,让它们从此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一部盛唐女人的不可分割的完整故事。
  还要感谢出版社的是,动议之初,他们就寄来了非常详细的、令我们无比激动的出版筹划。其中包括他们的整体思路,以及装帧设计、版式开本,乃至纸张的选用等等。能获得这样的允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非常重要,尤其是在这个日趋物质的环境中,编辑者所带给我们的全然是精神的蓝图。
  特别要说的,是原先那些非我所愿被添加上去的“引号”,这一次在编辑的劳作中已得到了修正。如此还原了我创作时的初衷,这不啻让我最感快慰。因为那不仅仅是标点的技术问题,而是我对小说写作的一种自始至终的观念。
  如此15年后的“旧事重提”,让我依稀又回到了那个激情抒写的年代。
  1993年的夏季很炎热。漫长的唐宫故事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那时我鼓足勇气踏上了漫漫长安道。向着西部的古老和苍凉。当时我并不知道从此竟会有三位唐宫的女性走进我日后的生活,融入我的血脉,并陪伴我穿越很多的年月,很多的白天和夜晚。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来献身唐朝故事。八年中我的生命有了很多的变化。那是三部书106万字所留下的印痕。为此,岁月如逝水般怅然流去。
  但那长安辉煌的殿宇依旧。尽管日月江河风流云散它们却永不褪色。那是我为我的女人们构筑的宫殿,也是我为她们搭建的永恒舞台。依然的女人的故事。依然的女人的悲哀。可感可触的。仿佛置身其中。那是我不曾真的亲历却可以真的想象和感受的一个空间。这空间的形成是因为我读的那些读不尽的史书。浩繁的故纸堆。我穿越其间。被古人的惊心动魄所迷惑所震撼。然后去看那些至今矗立在古老大地上的殿宇和塔寺。那斑驳中的雄伟壮丽和锈蚀中的坚忍不拔。那经久不息的美丽线条所带给我和我的唐朝女人们的,是那种神秘的生存的感觉。才知道有时候人的命运居然就是由这些建筑的线条规定的,你将在劫难逃。那阔大的无限向外伸展着的而又缓缓扬起的房檐。那么恢弘的一种盛唐的气象,流动而又飞扬。而房檐上不断被风吹响的,是一串串悬挂着的玉制的风铃。当四野的风旋起,撞击着玉石,你就能听到那来自远古的清脆而又悲怆的声音。那是种至今令我无比迷恋的声响。贯穿在我沉迷于唐朝的日日夜夜。
  记得1993年从酷夏到深秋。当满街的落叶卷起,我便在疲惫中完成了由我来解释的女皇武则天。我不知道那部激情中的《武则天》是不是一部好的作品,但是我知道尽管我在竭力挣脱历史的禁锢,但历史的诸多禁忌还是束缚了我对这个伟大女人的描述。我只是尽力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诠释她,让她在天命和人性的深渊中苦苦挣扎。后来我又续写了《女皇之死》。那是她登基后的波澜壮阔。然而当生命垂危,大权便也无可避免地旁落。女皇终于失去了她一生的最爱。写作《武则天》有如带着镣铐的舞蹈。很累。很艰辛。仿佛一直被一种无形而又无法摆脱的疾病缠绕着。那是一种很深刻的疼痛。一种力不从心。于是,我便也仿佛随那女人一道,在疼痛中向生命的谷底坠落。
  然后动笔的是《高阳公主》。在唐宫的这三位非凡的女性中,唯有高阳公主是我自己想写要写的。一个为了爱而最终被自己的皇帝兄长赐死的大唐公主。爱的故事发生在巍峨壮美的宫殿和那本应清冷幽远的佛家寺院中。在那里,人性之爱冲决重重禁忌而上演了一幕凄美的悲剧。于是爱才惊心动魄才被涂抹上宿命的色彩。为了这爱的故事不忘夏季黄昏中的法门寺。从此知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宁静的处所。想不到那就是我的《高阳公主》的精魂所在。宁静的佛家空门中竟有着不宁静的心性。那便是美丽的大唐公主与禁中浮屠欲望的故事。在人性与信仰的冲突中,被撕裂的灵魂。然后便是死亡。死亡使一切终止。死亡的不可阻遏的力量。在这部小说中死亡是同爱联系在一起的。于是男人和女人,于是爱与死亡,就都成为了永恒。
  接下来又被出版社的朋友诱迫,继续陷入那重重的唐朝深宫,为上官婉儿的命运忙碌。也许就是为了“上官婉儿”这四个字,我就决定了要为她写这本书。于是我重读历史。把已经收起的新旧《唐书》重新从书架上取下,在浩繁的史书中搜寻着与婉儿相关的那些人和事。怎样的婉儿。她的故事始终让我心驰神往,但为了这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我竟迟迟不敢动笔。与上官婉儿女诗人的成就相比,倒是她在政治漩涡中周旋的能力更让人钦佩。那可能才是婉儿真正的价值。在复杂而残酷的朝廷中权倾天下。痴迷于婉儿独有的生存方式。宫廷中充满了戏剧性的人物关系。生命的哲学以及与各种男人恩恩怨怨的纠葛。还有她对政治的病态的迷恋以及她对身体的智慧的运用……所有的这一切都令我激动。于是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创作欲望。
  如此,上官婉儿、武则天、高阳公主这三位美丽非凡而又成就非凡的女性组合起来,便成为盛唐女性的一道奇异的景观。在幽远的皇宫里,各自演绎着她们自己长歌以当哭的动人故事。
  然后风流云散。
  我的心潜入了距今已一千三百多年的大唐的宫殿中,尽情尽兴地生活在那里,无形追随着在那辉煌殿宇中活动着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个女人。我观望着谛听着他们。感受着他们的相爱或相残。我会为他们的行为寻找出无数的心理背景,也会顺乎逻辑地牵引并支配他们,用他们的行为来验证我今天想说的话。
  这就是唐宫三位女性为我打开的通往历史的门。我走进去。又走出来。在来来去去之间营造我的故事并蚀掉我的生命。我们相遇相知。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沟通。今人与古人之间的理解。如此浩繁,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我在这样的写作中仿佛经受洗礼。一次次在他人的痛苦磨难和灿烂辉煌中经历着我的人生。
  如此,当有一天,当那扇恢弘而沉重的盛唐的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心中便难免生出几许眷恋与惆怅。毕竟那里是我已经熟悉的舞台。毕竟,我曾与那舞台上的人物息息相关。还毕竟,我的一些人生的经验与知识是在那里积累的,而我生命中的好几年光景也是在那里悄悄流逝的。但,既然历史的大门已经关闭,便不再去瞩目那恢弘的殿宇,也不再去遥想那灿烂的人生。不再聆听那风铃的绝响,也不再凭吊古人的枯荣……
  15年后的今天,将那所有的往事从容掀过,能再次对我的读者们说“告别唐宫”吗?
  高阳公主 第一章(1)
  唐。贞观二十二年秋季。凄冷的古城长安到处飘舞着萧瑟的落叶。叶被秋的冷风追逐着。一片凄惨的枯黄。然后是秋的冷雨。无声地落在长安城内那冰冷的石板路上,落在遍地枯黄的落叶上。
  城内很安静。
  狭窄的巷子里的人似乎都走空了。
  人们是怀着莫名的喜悦和好奇踩着深秋阴郁的黎明奔赴长安城西的西市场的。人们听说那一日在刑台上问斩的,是个和大唐皇帝的女儿私通的和尚。于是人们显得很兴奋。桃色的事件是最最吸引人的。何况又是与皇室相关。在西市场那个小小的广场上,人们议论着。等待。等待着一种疯狂。当马蹄声远远地响起时,人们屏住呼吸。
  终于,天色明亮起来的时候,那辆皇家的囚车呀呀地行驶而来。而囚车的木笼子里关着的便是长安市民们等待已久的那位弘福寺的和尚辩机。辩机一身单薄的灰色布衣,眉清目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他双手紧抓着木栏。他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那个下着秋的冷雨的灰蒙蒙的苍天。
  一个和尚。
  偷情的和尚。
  他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敢偷皇上的女儿。
  这小子艳福不浅。
  可惜了他的满腹经纶。
  人们喊叫着……
  而辩机依然是辩机。
  他并不惧怕死。他像是笼中的一只安静的待死的野兽。他已形容枯槁。但他的双眼依旧炯炯。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那是爱。那爱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他唯一的缺憾是,他再也不能将他渊博的学识奉献给宗教。那是人生的大痛。也许,他也还怀念着什么。那个女人吗?
  高阳公主。
  那个他曾深爱并至今铭记的女人。他在想到这个女人的名字时,便不得不想到她的那美丽而柔软的身体。后来,他远离了那身体。他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也没有触摸过她的身体了。他清心寡欲。他是在断绝了之后才遭此人生终局的。
  为了一个女人。
  然而他并不后悔他为了一个女人而被送上这刑台。
  辩机在广场上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的目光中走出囚笼。他拖着有点僵硬的步履一阶一阶地走上那高高的圆形的石台。他知道他将在此同他年轻的生命告别。站在这刑台上辩机才意识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毫无意义。在此之前,他在弘福寺的禅院殚精竭虑地译经时,他在与唐僧玄奘共同撰写那赫赫的《大唐西域记》时,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是一位多么博学多么重要多么不可缺少的大人物呢。现在想起来真是荒唐。在他眼前的这被磨得明晃晃的铡刀前,难道他还重要吗?
  皇家的狱吏端过来一碗酒。
  这一次辩机听到了民众的欢呼声。
  他认为这是对他人格的最大的羞辱。他闻到了那酒的气味。他闭上眼睛。扭转头。意思是,不!酒是他毕生从未沾过的东西。那是他献身佛教的高洁。他坚信他是一个极好的教徒,但唯一的,是他不能够拒绝那个女人。他在面对着那个女人,在享受着那生命的快乐时,怎么能六根清净?
  他违背了教规。
  于是,他才被带到了这死刑台上。
  在千人万人的目光中。他觉得那每一只眼睛射出的目光都像是一支箭,深深地刺进了他那瘦削而又柔弱的身体中。所以当辩机英勇地趴在铡刀上的时候,他觉得他早已被乱箭射穿,他早已经死了。他眼前骤然如梦幻般出现了他爱的那个女人,他仿佛看见她正娉婷向他走来……
  多么美丽!
  然后是屠夫举重若轻地将那铡刀狠狠地按下……
  众人的高声欢呼……
  顿时血花四溅。那鲜红的带着辩机体温的血水骤然如泉水般喷涌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出无比艳丽而恐怖的血花。辩机被拦腰斩断的身体抽搐着。那抽搐的姿态使人想到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身上的那最后的抽搐。原来死亡也是一种兴奋。然后辩机就不动了。他进入了那个永远的境界。血流在刑台上,同细密的雨丝融会在一起,顺着石阶一直向下流着,流着……
  刑台上的杂役赶紧冒着雨收拾残局。他们将辩机被铡断的身体一半一半地扔进了另一辆破旧的收尸的马车。那车将一直驶出长安城,将尸体扔在城郊的乱坟岗上,暴尸荒野,然后,喂了荒野中的那群饥饿的狼。辩机便如此地回归了自然。
  人们满足地散去。
  很快西市的广场上空无一人。
  雨下得越来越大。冲刷着刑台上的血污。
  不久,一辆官府人家的豪华马车从刑台前穿过。那车奔驰着绕着刑台转了一圈又一圈,将地上带着血污的泥浆溅起……
  她们哆嗦着,后退着。死亡的恐惧挤压着她们。十几个姑娘紧缩在一起,她们一直退到那牢狱的房角儿,再没有退路了。
  牢狱的石壁粗糙而冰冷。磨破了姑娘们娇嫩而细腻的皮肤。她们只穿着薄薄的一层布衫。眼睛里是绝望惊恐的目光。
  她们有什么过错?她们的错就是她们天生是奴婢。
  打开铁锁的是皇宫里的宦官。他们满脸是冰冷的奸笑。显然他们对宰杀这么一大群年轻貌美的姑娘很感兴趣。
  穿着灰色棉袍的宦人们开始一个一个地强迫姑娘们脱下身上那单薄的布衫。宦人们想,不能糟蹋了那些衣服。
  姑娘们不情愿。她们紧抱住自己紧抱住身上的衣服。宦人们开始动手了。姑娘们被剥光,终于露出了她们美丽而坚挺的青春的乳房。一片绝望和羞辱的哭喊。她们哆嗦着,避退着。她们惊恐地张大着眼睛,绝望地披散着头发。
  救救我们!
  姑娘们赤身裸体地跪了下来。一个又一个那么美丽的身体。她们求饶。求宦人和屠夫们发发善心,留给她们一条性命。
  最后一个被脱下衣服的姑娘胸前还戴着一个绣花的布兜兜。宦人走过去。一把就揪下了那很美的花布兜。那姑娘的脖子被布绳勒破后,便立刻有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白皙光洁的胸膛流下来。
  那姑娘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宦人注意看那姑娘的脸。紧接着他又用手去抓姑娘的头发。他对着姑娘那悲哀的脸说,我认识你。你是宫里出去的。一直跟着你那不要脸的主子。听说你主子还把你给了驸马,你在房家也算享尽了荣华富贵。淑儿,可惜你的死期就在眼前。
  这宦官说罢就去脱淑儿的裤子。淑儿拼力地挣扎着,宦官便开始打淑儿。
  那宦人拖着淑儿第一个来到铡刀前。他猛地将淑儿按倒在铡刀上。淑儿尖利的喊叫像雷一般炸响在这石壁的牢狱。随之,缩在墙角的姑娘们也哭作一团。
  躺在铡刀上的淑儿被捆住手脚。她尽管被捆住手脚却依然在拼力挣扎着。她用尽平生气力。她已被宦人脱得精光。那么赤条条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扭动着,她想逃离那铡刀。
  但屠夫却无法忍受刀下的这女人赤裸修长的上下蠕动的身体。屠夫不是宦官。他没有被阉割。他觉得他的激情在鼓胀,他想他此刻如果能……于是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是在宦官一声声阴森森的催逼下,不得已才按下铡刀的。他按下铡刀时想的是,何苦要杀了这女人,还不如让我带回家去……
  他这样想着手一软,铡刀按下去只割断了淑儿的半个脖子,没有能立刻解决掉这女人的性命。
  那活着的疼痛使淑儿的身体猛烈地抽动着。她大声喊着并立刻被淹没在血泊中。死亡的疼痛使她爆发出死亡的疯狂。淑儿竟骤然间站立了起来。血从她脖颈上的那伤口喷溅了出来。濒死的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她脚上的绳索,于是她在牢狱里转着圈儿疯狂地跑了起来。她跑到哪儿哪儿便是鲜血淋漓。
  最后淑儿无助地倒了下来。她终于鲜血流尽,气绝身亡。
  而杀戮持续着。
  淑儿的奔跑使屠夫们的眼睛里发出了凶猛的蓝光。他们的心遇到血之后变得坚硬了起来。恢复了他们心狠手黑的本性。姑娘们一个个干净利落地命丧刀下。
  牢狱中,那血腥的气息久久不散。
  长安城内弘福寺的伽蓝中,在那个秋的冷雨的早晨异常寂静。
  所有译经的和尚都独自坐在自己的房中,对着案台,无法做事。
  他们难以忘记辩机被宫廷的禁军们带走时的情景。谁也不能救辩机。连深受唐太宗李世民器重的高僧玄奘也无能为力。
  他们知道就在这个早晨,在这凄凄的冷雨中,年轻的辩机就要告别尘世。不是坐化,也不是圆寂。而是凡俗的刑罚。他们不由得惋惜。那一天那个早晨弘福寺的钟声响得特别长。他们希望辩机能听到那送他上路的钟声。
  房遗爱站在高阳公主房门外的走廊上。他屏住呼吸,悉心地谛听着房中的动静。
  房中没有动静。这样没有动静已经很久了。高阳公主反锁了房门。她独自一人呆在里面。
  房遗爱守候在那里。这是种心照不宣的悲哀的时刻,房遗爱确实觉得此时此刻的高阳公主很可怜。
  这时候,年轻的奶妈带着两个儿子来拜见他们的母亲。孩子们拍打着高阳公主的木门,快乐地吵闹着要见母亲,房遗爱便也随着孩子们一道喊叫高阳。他说,公主请把门打开,我们都很关切你。
  你们去吧。
  房间里终于传出来高阳公主的有点凄切哀婉的声音。
  妈妈,你怎么啦?
  孩子们,你们先去吧,我没事。
  你病了,是吗?孩子们又问。
  不,没有。房遗爱,你快把孩子们带走。高阳的语气很严厉。
  房遗爱遣奶妈把孩子们带走。他却依然不敢走。他在秋的凄切的冷雨中继续如卫士般站在高阳公主的门前。房遗爱觉得他的心里也很难受。是为了淑儿。他一想到淑儿心里就刀剜一般的疼。他喜欢淑儿。
  这样他守候在那里而久久地想着淑儿。
  然后有家役禀报,说大公子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遗爱便如讨到了一个天赐的可以离开这凄冷回廊的理由。他不禁惊喜地说,请银青光禄大夫……
  房遗爱话音未落,便看见哥哥遗直已匆匆步入回廊。遗爱一见到哥哥顿时觉得异常委屈,竟然有些呜咽。
  房遗直清清瘦瘦,下巴上留着一绺青青的胡须。他抱住房遗爱投过来的那强壮的身躯。他的脸上是极度的焦虑和忧郁。
  依然是心照不宣。作为长子的房遗直把这看作是父亲死后,他们房家所遭受的又一灾难。
  这时候,高阳公主房间的木门被呀呀地推开了。
  高阳公主走了出来。
  房家兄弟不约而同地扭转头,他们不敢相信此时此刻这如此光彩照人的美丽的女人竟是本该在悲哀苦痛中的高阳公主。
  给公主请安。遗直遗爱兄弟立刻做出跪拜的动作。
  还是免了吧。公主说,如今便终于有了任由你们取笑的话柄子。可我还没有死!我还仍是堂堂大唐的公主!
  公主,你是应当知道我房遗爱多年来的忠心的。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也知道他银青光禄大夫的忠心。高阳公主开始在幽长的回廊里走来走去。她用不动声色掩饰着她内心深处的那极大的悲哀。她因此而显得更美。那是种凄艳的绝美。那美是有着无与伦比的震慑之力的。此刻的高阳公主仿佛已不是这尘世中人。
  高阳在走过房遗爱时低声说,去看看那沙漏,告诉我是不是已到了那个时辰。
  这时候,弘福寺那遥远的钟声透过浓密的雨丝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站在回廊里的公主骤然如雷击了一般。她扶住了身边的那被雨水打湿的廊柱。
  是的,是的你不要说了,我知道那时辰到了。那是在杀我。是在剜我的心。父皇?父皇是什么东西?他是杀人的魔王。我恨他。也恨你们。看看他把我给了谁吧。你,房遗爱。你房遗爱又是什么东西?你懂什么?还有你,房家的大公子,堂堂的银青光禄大夫,好一个朝廷的高官,可你为了你这官衔就活得唯唯诺诺。你怕我这个天子的女儿吗?你们全是懦夫。听这钟声。你们听到了吗?空气中飘浮着悼歌。还有这雨。那是苍天的眼泪。是为了他的。我知道那时辰到了。连苍天也要流泪,可是苍天你为什么要把他夺走?为什么要让我永远失去他?那我在这尘世之间还有什么?你们听这雷声。雷声是诅咒。是诅咒你们的,诅咒你们活着的这所有的男人!迟早有一天,李世民也会遭雷劈。他不是我的父亲。我恨他。我从此每时每刻都会诅咒他……
  又是一个响雷。
  高阳在那响雷之后便走进秋的冷雨中。雨水立刻浇透了她白色的薄薄的丝裙。她的周身颤抖着。
  高阳公主在大雨中缓缓地跪了下来。她脸朝着灰蒙蒙的苍天。
  她泪流满面。泪水和雨水交混着流下来。高阳公主对着天空说,我知道,那时辰到了。又是一个响雷。惊天动地。高阳觉出她身体内部的那根最坚韧的生命的弦束断了。她对着茫茫的昏暗的苍穹说,杀了我了吧,让我和他同去。
  高阳公主依然跪在那里,跪在雨中。她闭上了眼睛,她知道其实一切全都结束了。她在这尘世之中已一无所有。
  辩机,等我……
  那是高阳的最后也是最绝望的呐喊。
  然后她扑倒在地。她拼力用拳头捶击着地上的石板。她的手流着血。她大声地哭着。很久。然后她站起来。她不再哭。她孤傲地昂起头。她用异常平静的声音对身后的房遗爱说:备车。我要去西市场。
  公主,你……
  我要去西市场!
  贞观十三年,一直长在后宫里的高阳公主这一年十五岁。
  高阳公主一直是唐太宗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朝野上下尽人皆知。除了她的从小聪明可爱,还因为她的美丽。虽然高阳公主的生母名不见经传,这个可怜的女人甚至连婕妤、美人都不是,而高阳也是很小就离开了她。高阳公主也许只是唐太宗李世民同这个可怜的可能也是美丽的女人一夜交欢的产物。然而就是这个后宫的女人孕育了高阳这个天生丽质的绝世美人。那时候唐太宗只要稍有空隙和心情,就总要把这美丽的“人尖”抱在怀中。凡是皇室的活动,李世民总是尽可能地把他这最爱的小女儿带在身边。只要世间有的,高阳便应有尽有。这样高阳公主在这极端的宠爱中慢慢长大。她在唐太宗心目中的位置甚至超过了长孙皇后所生的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在李世民排成了长长一队的二十一个女儿中,大概也唯有高阳公主可以从小就坐在李世民的腿上,可以对她的这个皇帝的父亲发号施令。
  高阳便是从小就这样养成了颐指气使的大小姐的毛病。
  唐太宗李世民在纷繁的朝廷政事之后,最大的安慰就是在高阳公主这样的女儿身上享受天伦之乐了。
  然而无论高阳怎样美丽,怎样是李世民心头的肉,眼中的珠,怎样地不忍她离开后宫离开他的视线,高阳都已经到了她出嫁的年龄。
  这便是贞观十三年。这一年高阳十五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所有的父亲一样,唐太宗知道女儿是留不住的。如果说,作为皇帝的李世民以往对于女儿们的婚配并不是太在意的话,那么对高阳公主的婚配就是个大大的例外了。他要高阳在下嫁之后,依然能享受到她在皇室的后宫所拥有的那一切的荣华富贵和一切的权利。慢慢地,高阳的婚事竟成为了他的一件心事,他甚至把此当作一件国家的大事朝政的大事,在朝廷上多次讨论,并由当朝的将相们提供可以成为高阳夫婿的候选者名单,以供他进行挑剔的选择。
  而高阳对此竟浑然不觉。她依然天真烂漫地在后宫欢快地游动着。她心中唯有一重阴影,那就是她最最喜爱的三哥吴王恪到遥远的江南的吴国赴任去了。她很想念恪。那是种不可名状的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想念。那一切是那么好那么让她激动不已。高阳抱着她那颗少女的青春的狂跳的心,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她梦想着。梦想着能重温与恪的那美好的一切。她甚至寄希望于这朝野上下都行动起来的她未来的婚姻。
  而这是秘密。
  是高阳一个人拥有的心灵的秘密。
  然后有朝廷的口风传进了后宫,说皇上在成百上千的将相之子中,选中了一个叫房遗爱的青年。
  唐太宗李世民挑中了房遗爱,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挑中了房遗爱本人,而是挑中了房遗爱的家庭,或是说挑中了房遗爱的父亲,那位掌理朝政的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龄。
  房玄龄同唐太宗一样,原本也是隋王朝的臣将。在隋王朝大厦将倾、群雄割据的时刻,房玄龄以他锐敏的洞察之力,审时度势,看准了秦王李世民的气候。从此他铁心跟定李世民南征北战。而在太宗即位之后,他又鼎力相助,为“贞观之治”立下了汗马之功。对于唐太宗李世民来说,房玄龄不仅仅是大唐王朝的一名具有真知灼见和谋略忠心的宰相,他是把他当作了一位共过患难的挚友。在即位后任他为宰相,后又封他为梁国公,封他的长子房遗直为银青光禄大夫。如今,他又把他最最疼爱的他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拿了出来。
  也许,唐太宗对老友房玄龄的那个只粗通文墨但武艺高强的二公子房遗爱并不是那么满意,但是他想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因为他选的是一个最好的家庭和最好的公公。
  于是合了生辰八字,选了黄道吉日。
  于是在这一天,太宗李世民终于嫁走了他心尖儿上的这个宝贝。
  高阳公主出嫁的那个时辰,李世民在他的寝宫里独自垂泪。他谁也不见。那是他自己的时辰。
  那一天从清晨开始,李世民就心情忧郁,上朝时面对文武百官也不想说话。
  于是他早早退朝。他以一个父亲的难割难舍的心境在政务殿与房玄龄面对面地枯坐了很久。他本想嘱咐或是拜托房玄龄什么。但是他又想其实那都是多余的。他选择了房玄龄就意味着他信任这个老臣,信任这个朋友。
  然后太宗离开太极宫。
  他什么也没说。
  他独自回到他的寝宫甘露殿。
  李世民独自坐在屏风的后面谁也不见。他太爱高阳了,他把她视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当那一部分骤然之间弃他而去的时候,他觉得很疼。心疼。他的心从此荒芜寂寞。
  高阳的离去使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他的衰老。他为此而伤心不已。走了高阳,这后宫里就像是走空了一切。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
  最后,唐太宗李世民狠狠地甩了甩袖子。他想,任由她去吧。
  那一夜,他彻夜难眠。他没有让任何女人来陪他。
  而高阳公主呢?
  十五岁的高阳公主如花般美丽。她坐进那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皇家的车辇时,竟没有半点忧伤。她没有人可以真心告别。母亲死了,而父皇又不肯来为她送行。唯有那车辇是父亲送给她的。那是她喜欢的。车上的流苏和风铃在马车有节奏的颠簸和晃动中发出音乐般的好听的响声。
  马车一直驶向梁国府——宰相房玄龄的宅第。
  在宫廷的乐舞喧嚣之后,黑夜落下了帷幕。
  高阳不知这黑夜意味了什么。她怀着一种既期待又恐惧的心理。她心里是她曾经历过的那个唯一的夜晚。而在那个夜晚之后,她便再也无法触到那遥远的吴王了。
  高阳公主被贴身的侍女淑儿扶进了她的新房。她觉得这房中的一切都很陌生。那挂着红色帷帐的木床,她不知那木床意味了什么。而她一个皇帝的女儿又该怎样在一个宰相的家里做媳妇。
  房间里到处是蜡烛和油灯。那柔和的光亮竟使高阳公主的心里顿生柔情。那柔情在她的身体内鼓胀着,鼓胀着变成了一种渴望和激情。
  高阳公主问淑儿,你看见那房家公子了吗?他怎么样?
  淑儿站在那里沉默着。淑儿是高阳从后宫带来的贴身的奴婢。她们从小在一起长大,高阳已把淑儿当作了自己的姐妹。她的所有的贴心话是唯有说给淑儿的。
  也说不上怎么样。淑儿低着头小声说。
  也说不上怎么样是什么话?告诉我他究竟怎么样?比三哥吴王恪怎么样?
  淑儿紧皱着眉头使劲地摇了摇头。
  那父皇为什么要把我嫁给这样的男人?高阳公主说着眼泪涟涟。
  那是因为房玄龄的地位显赫。
  他地位显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比他的地位还显赫。
  皇帝可能认为这是你嫁的最好的人家了。他一直很信任这个老臣。公主,别哭了。你没有选择。说不定这位房家二公子人挺好呢……
  这时候,在这夜色沉沉之中,有奴仆秉报,说房遗爱前来拜见公主,候在门外等待。
  淑儿,你说我怎么办?
  你没什么怎么办的,你只能去做了。
  去做什么?淑儿,你别走……
  我不走,我就在这伺候着你,伺候你和驸马上床。
  他凭什么上我的床!他可以去西院。西院不也是我的房子吗?
  是的,是你的。可是你真要让他住西院吗?若是驸马不愿意怎么办?
  他凭什么不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叫他进来,我自己对他说。
  然后,膀大腰圆的房遗爱怯怯地走进来。他兴冲冲地又深怀着拘谨。自从他得知他会娶皇帝的女儿时,就在狂喜中又忧心忡忡。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传说中美丽无比又是皇帝最最宠爱的女儿。在温暖的烛光下他的心怦怦地跳着。那黑夜中的红色的帷帐烤着他。他哆嗦着。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那个令他身心陶醉的时刻。
  高阳公主抬头用一种很挑剔很冷酷又很尖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男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后宫和皇室以外的男人。高阳自出生以来,除了父亲和那十几位弟兄,她几乎没见过其他的什么男人。随着她慢慢长大慢慢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儿之后,她本能地在后宫中选择了两个男人来崇拜。一个是她的做皇帝的父亲,另一个就是三哥吴王,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英武年轻的恪是李世民同隋炀帝的女儿杨妃所生的儿子。杨妃美丽高雅,她的皇家的血统使恪一生下来就有一副皇子气象。恪身上不仅流淌着当今大唐皇帝的血液,也流淌着隋炀帝皇室的血液。在唐太宗的十四个儿子中,唯有恪是真正的皇族。恪的文武之才不仅在他的兄弟们中间出类拔萃,而且深得唐太宗的喜爱。高阳在她的众兄弟中最爱他。也所以她在生母亡逝的那个晚上,要去见她的三哥;要在她三哥的胸怀中,寻找到安慰和温情……
  从此她心目中只有一个男人的形象。
  那就是吴王恪。
  而此时此刻吴王恪远在江南。而此时此刻高阳又只能在红色的帷幄前打量着站在那里的房遗爱。
  她觉得这个年轻的男人既不像淑儿紧皱的眉头暗示给她的那么差,也没有她心目中的那个吴王恪般的男人形象那么好。但是,她想不管这个房遗爱是好是坏,在这样的一个让她满怀着柔情的夜晚,她是绝不能和这个壮实的满脸蠢笨的男人睡在一起的。
  高阳公主这样想着她便高高地昂起了头,拿出了一副十足的皇家大公主的派头。她用很轻蔑很冷酷的语调对房遗爱说,我不认识你。我刚刚才第一次见到你。我想我还不习惯和你同床共枕。我已让淑儿她们在西院为你安排了房子。你过去吧,我累了。
  高阳公主说罢就背转了身。她心里想,她幸好有大公主的身分帮助她拒绝这个她实在不想要的男人。
  房遗爱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他想不到在他的新婚之夜竟是这样的结局。他刚刚在来见公主之前还特意喝了酒。但不论酒给他壮了多大的胆子他依然不敢反抗半句。他张开了他的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情急之中,他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公主说过之后,就吹熄了她身边的那两盏灯。并缓缓地走向那暗影中的红色的帷帐。
  房遗爱在淑儿的引领下,悻悻地退出了高阳公主的寝室。他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在被高阳拒绝的时候,刚刚二十一岁。他正年轻气壮,周身都充满了欲望。而他又刚刚亲眼目睹了高阳那绝世的美貌。他被这美貌惊呆了。其实他早就听说高阳在唐太宗的众多女儿中是最美的,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敢奢望这个最美的公主会成为他的妻子。然而,想不到命运竟使这艳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何德何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敢相信他此生明媒正娶的那个女人竟会是皇室中最美的公主。他在幸福与得意之中,又感到很紧张很自卑。他从小不能像哥哥遗直那样刻苦读书,而只是依仗父亲的名声终日里踢球打蛋,歪打正着地练出了一身武功和一身结实的肌肉。然后,这美梦般的现实从天而降。当时的房遗爱对官运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全在那个最美的十五岁的女人身上。在等待着结婚的那漫长的日子里,他把全部的欲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将与美艳的公主同床共枕的夜晚,并为这个夜晚苦熬着……他为此甚至在哥哥遗直面前也不再有什么自卑感。他尽管崇拜遗直,但是他已经觉得他要比遗直尊贵了……但是,想不到,当他在这个他日夜盼望的夜晚兴冲冲地走进他本应与公主同眠的寝殿时,他竟被赶了出来……
  房遗爱坐在西院冰冷的台阶上。淑儿远远地站着。房遗爱独自坐在那里。满脑子是高阳公主那美丽而冷酷的样子。
  她赶走了我,对吗?房遗爱对月夜中站得远远的淑儿说。她凭什么赶走我?这是我的家。她住的是我的房子。而她却把我赶走了!我是驸马。是当朝的皇帝、她的父亲把她给了我,让我操她,你说对吗?她有什么权利赶我走?我得回去。我得问问她这个理。
  房遗爱这样说着。他想反抗,但是他却根本就没有勇气。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想往回走但被淑儿拦住了。他和淑儿厮打着。在厮打之间他吐了起来。
  淑儿嫌弃地站在一边。
  房遗爱难受极了。他不仅觉得委屈而且觉得屈辱。最后,一个五大三粗的堂堂的七尺男儿竟趴在冰冷的石墙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很凄切。
  在那新婚的月夜中。
  大概是那凄切的男人的哭声使远远站在一边的淑儿动了恻隐之心。她轻轻地走过来,搀扶着房遗爱。
  就在淑儿将房遗爱安顿在床上,准备回去伺候高阳公主的时候,房遗爱突然坐起来抓住了淑儿的手。
  二公子……
  房遗爱上来就撕开了淑儿的外衣,露出了她丰满的秀丽的乳房。房遗爱抓着淑儿的乳房让她一点点地靠近他,然后把她狠狠地按倒在床上。淑儿在她绝望的疼痛中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惊异。
  这样过了两天之后,她觉得她已经慢慢适应了房府中的生活。她想,只要是房遗爱不来打搅,这里的生活同后宫的生活就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更自由些。
  淑儿走进来,她对公主说,房家大公子房遗直求见公主。
  房家大公子?
  一表人才的。
  胡说什么,淑儿。他来做什么?高阳公主不解地问,这里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见。就说我不舒服。
  公主何必如此呢?你可是要在房家呆一辈子的,你要搞好上下左右的关系才是。
  我搞什么关系?我是大唐的公主。淑儿是不是你想见见他呢?你刚才不是说他一表人才吗?比吴王怎样?
  你就知道吴王。难道天下只有吴王一个男人吗?见见他吧。
  那么好吧,我见他,你去请他进来吧。
  高阳公主又高高地昂起了她那颗美丽而骄傲的头颅,凛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她始终记得自己是皇帝的女儿。她在房家是至高无上的。
  房遗直翩然而至。
  他矜持地站在门前。微低着头。不卑不亢地向公主请安。
  高阳公主看不见他的脸,但却朦胧觉得他比房遗爱清瘦了许多,也文雅了许多。但尽管如此,高阳还是高傲地问着他,大公子特意赶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这时候房遗直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把他的目光坦诚地投向高阳。高阳顿时觉得她的心像被什么捏紧了。她从未见过房遗直这样的男人。他脸上棱角分明。他的目光深邃。他的唇边留着一圈黑色的胡子。
  他们四目相视。良久。
  在这良久的注视中,高阳公主就像是被俘虏了一般,她说不清她当时的心情。
  紧接着,房遗直坦率地说,公主确乎如人们传说的这般美丽。
  面对房遗直如此率直的恭维,高阳公主反而无言以对了。她甚至有点惶惑。
  我来是为了我的兄弟。公主你对他不公平。房遗直开始侃侃而谈。房遗直说,公主,你是受皇帝的旨令来到我们房家。这是天赐的良缘。我们全家对皇帝给予我们的这荣幸无比感激,我们自然也会像对亲人一样地爱戴你。但是,你不能倚仗公主的身分就随便侮辱我的兄弟。遗爱是个很忠厚的人。日后他会对你很好的。所以还望公主能体察他的苦衷,念在皇上同我们父亲的友情上,念在你们夫妻的名分上,给胞弟遗爱一个机会吧。
  高阳公主被那娓娓的话语惊呆了。她十分钦佩遗直对遗爱的这一份难得的手足之情,这在他们皇室的兄弟姊妹之间几乎是没有的,特别是那些皇兄皇弟们。为了王位,他们彼此伤害彼此残杀。不知有多少年轻有为的皇子就死在了这王权的争战中。
  高阳觉得她突然间矮了下来,她周身的肌肤也松弛柔软了下来,她用一种说不出的温婉的语调对房遗直说,大公子,你请坐下。淑儿,去给大公子泡茶。
  房遗直没有坐下。他说,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要告辞了。
  他们再度四目相视。再度良久。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一种莫名的欲望和激动。她觉得她喜欢眼前的这个很有男子气概的男人。她不想他立刻就走。
  大公子,不能留下来吗?就一会儿。
  房遗直朝门外走。他在出门前再度扭头看了看高阳。他说,公主真的很美。美极了。
  高阳公主觉得她的脸突然红了。她第一次觉得羞涩,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如此执著地赞叹她的美丽。
  高阳公主扭转身走进她的寝室。她走到梳妆台上的铜镜前。她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很美。高阳抬起手臂用她细长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脸颊很烫,而她的手指却冰凉。高阳在铜镜中看着她自己。她突然觉得一切很美好。
  房遗直的来访,使房遗爱的处境有了改善。公主在白天开始主动同房遗爱接触,与他聊天儿,这使房遗爱受宠若惊。她之所以做出如此的努力全然是因为房遗直的那一番语重心长令她感动。她可以对房遗爱平等相待,但睡觉是不可以的,她觉得房遗爱永远不会是她心上的男人。即或她不是公主,作为女人她也还是不能和不是她心上的男人上床。
  但从此,在房家的府院里,高阳公主有了她的心上人,有了她日夜惦念的那偶像。她进而觉得能嫁到房家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至少是她走进了这房家的大门才得以认识了那个温文尔雅、英俊潇洒的大公子房遗直。
  而自从房遗直专门为遗爱的事拜见了高阳公主之后,他对公主的态度就变得谨慎而保守了。他尽量回避与公主单独接触的机会,这使已落入爱河的高阳公主很恼火。
  高阳在房家的府中也见到了房遗直的妻妾和子女。她们对公主很尊敬,甚至有点诚惶诚恐。公主认为这样很好,她对她们不屑一顾。
  有一次房玄龄为了庆祝他的生日,在家中大摆宴席。那一次高阳的位子就在房遗直的对面。她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桌子那边的那个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她就是不抬头也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灼热。在一个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时刻,他们终于又隔着桌子隔着那一团热腾腾的火,四目相视了。
  高阳觉得她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她用冰凉的手去抚摸她脸上的灼热。
  这时候房遗直站了起来。他对父亲说他要去关照一下母亲和他的家人。
  房遗直走了很久。
  高阳公主顿觉索然。
  她后来也站了起来,她想到屋外去透一透空气。房遗爱马上站起来要去陪她。而高阳立刻做出很亲昵的动作,用细长的手指把房遗爱重新按回了桌前。她微笑着亲切地对房遗爱说,你好好吃吧,我去去就来。这竟使老臣房玄龄以为他们十分恩爱而百感交集。
  高阳公主独自一人走在回廊里。高阳公主突然觉得此时此刻她非常想念她的父亲。对父亲的想念使高阳很难过。
  她想不到的是,在这很黑的回廊中在这温柔而美好的月夜会迎头撞见房遗直。
  他们离得那么近。甚至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那是种吸引。在很黑的回廊上在很温柔的夜色中。也许在那一刻,他们是能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高阳是那么渴望,她甚至已经伸出了她的手臂……
  遗直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终于失之交臂。
  遗爱……不,我是说公主你好吗?房遗直问。
  然后一切的冲动一切的可能都被房遗直的这句问话给毁掉了。
  是的,是的我很好。你的兄弟也很好。你难道没感觉到我们已经很好了吗。
  是,是,我感觉到了。
  这全要感谢你的那一份苦心。你为什么不再过来坐坐呢?高阳公主冷静地逼问着。
  你们好就好。房遗直退步侧身,为高阳公主闪出回廊中的通路。
  可是大公子,你好吗?高阳公主固执地站在那里,她问着房遗直,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美?
  ……
  就在那天的晚上。
  就在夜深人静,高阳公主刚刚更衣睡下,她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了。
  这时候传来房遗爱大叫开门的声音。他又是借着酒劲儿,高声地喊着,在这寂静的午夜显得异常刺耳。
  淑儿,快叫他走开。
  淑儿便走到门口,隔着木门对房遗爱说,二公子,你快走吧,公主已经睡了。
  这时候房遗爱不仅不走,反倒坐在门口呜呜地哭了起来。无论淑儿怎么劝他,他也不肯离去。
  怎么办?高阳在院子里焦虑地走着。她只穿着薄薄的丝睡衣,但是她已顾不上冷。怎么办?她问着淑儿。
  我没有办法,他就是不走。淑儿说。
  去请大公子吧,淑儿,去唤醒一个仆役,让他从这后窗子里跳出去,把大公子找来。
  房遗直在夜色中疾步赶来。他看到了那个已蜷作一团痛苦地抽搐着的房遗爱。他很愤怒,也很难过,他十分严厉地对房遗爱说,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他边说边敲着高阳的门,他喊着,淑儿,快打开门,把二公子扶进去。
  淑儿打开门,但却掩着,将遗直和遗爱拒之于门外。
  这时候,穿着淡淡的薄纱的高阳公主从门缝里闪出,她的长发披散着,像月光下流泻的黑色瀑布。
  那一刻,房遗直简直不敢相信那门中的高阳是尘世中人。她仿佛仙女下凡,在月光的阴影下飘飘渺渺,那蝉翼般的薄纱将那裸露的身体遮盖着。
  那是种绝美。
  房遗直不能不动心。
  但靠在他身上的遗爱提醒他现实。
  这现实太残酷。于是他只能更加严厉地问着公主,为什么?为什么至今还这样?
  可我们已经是朋友。高阳说。
  可他是你丈夫。你懂什么叫丈夫吗?遗直说着就扶起遗爱向里闯。
  不。不,大公子,你要干什么?高阳公主挡在了门口,她用她柔软的胸膛挡在房遗直的前面。你若是让他进来,我现在就死。
  这时候房遗直不再往里闯。他扶着醉酒的房遗爱掉转头向西院走去。
  这时候,伤心的高阳叫住了月夜中的房遗直。我们能再谈谈吗?我能等你吗?
  不。
  不?
  不,我是说什么时候?
  就现在,你先去安顿了他。
  房遗直无可奈何地扶走了房遗爱。
  然后高阳在她的院子里心怀惴惴地等待着。春天的夜晚依然很凉。但高阳只穿着那件薄薄的真丝长裙。她的心很不安也很焦虑。她这样等待着。这等待的滋味很不好受。她就这样在焦虑中急切地渴望着。
  终于,淑儿在门外轻声说,大公子来了。
  然后,门被推开,房遗直走进来。
  高阳公主抑制不住她的急切的心,她扭转头。她看着房遗直。她一直看着他。
  你坐吧,高阳说。在幽暗的烛光下。然后她就不知道她还该说什么了。在寂静的午夜她只听到她的心很激烈地跳着。
  房遗直没有坐下。
  他看着此刻如羞花闭月般的高阳。看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几乎赤裸的女人。
  他走近高阳。他觉得他甚至能感觉到高阳公主身上的那凉丝丝的体温。他说,不要再拒绝了。这是你的命。你别无选择。遗爱他心里很苦。难道他娶了皇帝的女儿就一定要遭此磨难吗?他在你这里的苦衷你要他向谁说?他不能向父亲讲,也不愿对我说,所以他只能是借酒浇愁。对你有失礼节的冒犯之处,我这个当哥哥的在这里向你赔罪了。
  不。不要。高阳公主看着房遗直。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委屈地说,我承认他很好,也像你说的他很忠厚,而且他对我也特别好,百依百顺,但是我不能和我不喜欢的人睡觉。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就是不能……
  高阳公主哭着。她的周身颤抖。那蝉翼般透明的丝衣将她颤动的青春的乳房透了出来。还有那少女的曲线。高阳的那如凝脂般光滑的肌肤在幽暗而又温暖的烛光下闪着玫瑰的光泽。
  近在眼前的这个美丽的哭泣的女人使房遗直不能不心动了。他心动是因为他觉得高阳说的也有道理,一个皇帝的女儿竟也会有如此深切的心的苦痛。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安慰这个可怜的姑娘。他伸出了手。他透过薄纱触到了高阳的肩臂。他说,你不要哭了。我不会逼迫你什么的。我也会再去劝劝遗爱。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相安无事。你这样哭着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我告辞了。
  不,大公子,你先不要走。高阳抓起遗直刚刚触过她的那只手,贴在了自己湿淋淋的脸上。我很怕,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我有了苦衷也不知该向谁去说。这里的夜晚很冷也很黑,大公子……
  骤然之间一阵夜风吹过来,吹熄了床前的那盏唯一的灯……
  大公子,大公子我真的很怕……
  房遗直和高阳公主骤然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房遗直的激情像奔泻的洪水,他拼力将高阳那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中,拼力地上下抚摸着高阳的青春的肌肤。他已不能控制自己。他已顾不上高阳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他抱着高阳。他亲吻着她。高阳在房遗直的怀抱之中慢慢变得酥软。她觉得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她的体内。吴王恪在她的脑海中流星般闪过。旧往转瞬即逝。眼前唯有这个房家的大公子,一个她喜欢的成熟的男人。她在房遗直的耳边喃喃地说着,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
  房遗直把高阳公主抱到了床上。
  高阳脱掉了她那透明的丝裙,把她那青春美丽的身体毫无保留地裸露给遗直。
  不。房遗直还是转身要走,但被那赤裸的高阳拉住了。她问他,为什么不?难道我不美吗?
  可是公主,我不能。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你是我此生遇到过的我第一个可以去爱去喜欢的男人。过来,抱抱我。
  高阳公主紧紧地抱住了房遗直。她一边亲吻着他一边脱去房遗直的长衫和内衣。房遗直没有任何动作。他任凭高阳摸索着去脱他的衣服,任凭他内心的激情鼓胀着,任凭那坚挺……
  但,当房遗直也已经赤身裸体地站在了高阳面前时,当高阳那青春的身体就要贴上来,他猛然间把那个被欲望鼓动得几乎疯狂的女人推开了。他用低沉绝望而又惨痛的声音嘶喊着,不——你听到了吗?我说不!
  为什么不?我求你。我给你跪下。让我把这第一次给你吧。我爱你。你才是我喜欢的男人。别拒绝我。我答应你,你我之后,明晚我就和他同床,我求你了……
  高阳公主哭着绝望地跪在了房遗直的脚下。她那哀哀的样子十分地悲哀和可怜。
  她一个大唐皇上无比宠爱的女儿。
  遗直禁不住满心伤痛。他说,你真的答应明晚就和遗爱在一起?可怜的姑娘。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我的心就被你拿走了……
  房遗直吻着高阳。他吻遍了她的全身。他在吸吮着高阳的乳房时,他听到了这个女人低声的呻吟,他感觉到了他臂腕中的这个女人的扭动和抽搐。一切都是那么好。然后他身不由己地趴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房遗直飞快地突进。勇士在战场上冲锋一般的。他突进。但突进得很困难。那针刺一般的疼痛使高阳脸色苍白,周身布满了细密的汗水。但是她依然要求他。她紧咬着嘴唇。他也很疼。但他却如在天上一般。一次又一次。他问她是不是明天就能让遗爱过来。他说你要答应我你不要骗我,我们在一起完全是为了他为了遗爱……
  然后,终于……
  在温暖的月光下。
  他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那残余的无尽的喘息声。高阳公主在疼痛中心甘情愿地承受着那个已经疲惫不堪的无力的身体。热汗。和女人的感动的眼泪。
  高阳在这个美丽的疯狂的夜晚,跨越了一个人生的阶梯。
  房遗直站起身。
  他在离开高阳公主的那个瞬间看见了他和高阳身上的那鲜血。
  他觉得他更爱眼前的这个姑娘了,他不能也不忍舍弃她。他的心情很复杂。他发现他的衣服在刚才的疯狂中已沾满了血污。他把他沾满了血污的内衣盖在了高阳那同样沾满了血污的赤裸的身体上。然后他穿上长袍。他想一切都将过去。当他的激情在那最终的瞬间一泻千里,他就只想逃跑了,只想躲开这罪恶和血腥。
  夜的冷风骤起,吹透了房遗直单薄削瘦的身体。他匆匆离去,消失在夜的无尽的黑暗中。
  高阳回后宫去探望父亲。
  高阳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泽。
  高阳公主的身边是膀大腰圆的房遗爱。他也是一副很志得意满的样子。他陪同高阳公主走进这壁垒森严的皇宫时,那乘龙快婿春风得意的心境早就压过了数日来因并没有得到高阳的身体所生出的那许多沮丧。毕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能常常来拜见天子,与权力亲近才是更为重要的。他甚至不能太去计较他是不是能够得到他这个妻子的身体。他更看重的,是这个冷酷高傲的女人所带给他的另一方面的荣耀和显赫。
  这是唐太宗李世民在高阳公主嫁到房玄龄家后第一次见到她。他在他最心爱的这个女儿的脸上读到的是她的难抑的欢乐。
  一个新婚的女人。
  她的很快乐竟使李世民的心中有种莫名的酸涩。
  高阳和房遗爱双双拜见父皇。
  然后高阳就如从前做女儿时那般旁若无人地在父亲的身边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高阳的脸上闪着光彩。那光彩使人联想到那帷幄之间的欢愉。她说她想父亲想得有时候会掉泪,幸好有淑儿日夜陪伴着她……
  高阳故意不停地对李世民说着,使站在一边的房遗爱很尴尬。
  唐太宗李世民感觉到了在高阳公主和房遗爱之间的那不和谐。他扭转身,用尽量亲切的语调问房遗爱,高阳是不是依然很任性?
  房遗爱于是更加地紧张了起来。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他既不敢看皇帝,更不敢看高阳。
  而高阳原本是他的老婆。
  而他却无法驾驭他的老婆。
  在皇帝询问他的那一刻,房遗爱甚至想哭。但是他最后终于镇定了下来。他说,秉报皇上,她很好。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她。
  是吗?该不是你们全家都很宠着她吧。高阳你一向任情任性。而今到了房家,要格外自律才是。
  此刻高阳贴近了她的父亲。她笑着,她说父皇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多余的。高阳透过唐太宗看到了那个唯唯诺诺的房遗爱。她听见父亲同房遗爱谈起了房府的生活。高阳在那刻板的无聊的谈话中骤然听到了李世民在问,你的哥哥怎样?我一直听说他是个很有作为的年轻人。高阳的心跳了起来。她的眼前突然是那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她为她想到了那赤裸的身体而脸红耳热……
  是的。那隐隐约约之间的房遗爱的声音。那声音说,我兄长遗直确乎才学过人,深得父亲的喜爱和我们兄弟的钦佩。
  话语之间,唐太宗李世民深为房家兄弟的彼此爱戴和敬重所感动。在那一刻,他可能深深地在内心感慨皇室宗族之间为了皇权而骨肉相残的冷酷。他也是手上心上沾满了兄弟的鲜血后才最终登上这皇帝的宝座的。
  高阳走出了父皇的宫殿。她依然觉得她的脸灼热。她至今依然能感觉到身体被穿破时的那针刺一般的疼痛。那血。从此她渴望。渴望每一个每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房遗直的有口皆碑甚至受到父亲的赞美使高阳更加幸福。那是她爱的人。她爱了一个优秀的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她的脸上是那种无论是心和身都得到了最充分的滋养和满足之后的那种深度的光泽。是一种真正的女人的幸福。
  然后李世民走近她。李世民在他的美丽的后花园里不由自主地搂住了自己美丽的女儿。他觉得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抱在怀中实在是很让他心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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