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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萍-王安忆

王安忆(当代)
富萍
王安忆
一奶奶
这天下午,富萍到了奶奶帮佣的人家里。弄堂里有几个小女孩在跳橡皮筋,皮鞋底擦着水门汀的地,有一点回声从弄堂的壁上碰回来。下午三、四时的太阳光,黄黄地照耀着。小女孩的衣裙,在阳光里,变得很美丽。富萍依着信上的指点,走到底处的门前。门开着,富萍迎门一站,挡了光线。门里面走道上,坐了几个女人,看不清她们的脸,她们身后有一些光照进来,画出了轮廓。其中有一个,站起来,向富萍说:来了?富萍就叫了声奶奶。
奶奶是李天华的奶奶,也不是亲的,是将李天华过继给她做了孙子的。当时,媒人上门给富萍说亲时,特别强调两点,一是李天华是初中生,二就是他奶奶在上海做保姆。所以,虽然现在弟妹多,李天华又是老大,家里难免穷困些,但并不是完全没希望的。奶奶很早死了男人,没有儿子,一个女儿总是人家人,这样就只一个孙子是她的后人,孙子的初中就是他供的。奶奶十六岁起就到上海帮佣,至今三十年,算得上是个老上海了,是个有身份的奶奶。富萍的爹妈死得早,是跟了叔叔婶婶生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看得很重,又不好嘴上过问,只能用心。给她说亲,她就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人要上门来,她则死活不露头,钻在要好小姊妹家一天,等人走了,才回家。若要带她去人家里看,她当然更不去了,无奈,婶婶只得自己去了。心想,可别耽误了丫头的大事,叫人说做叔婶的不把侄女儿的一辈子当一辈子。回来,再一桩桩说给她听:老人如何心慈,弟妹如何听话,大妹妹已经说好了人家,隔年就要翻房子,等等,等等。她还是不说好还是不好。一直等人说到了李天华,她才没躲。李天华来的这一日,富萍在家煮了饭,烧了茶。她从低着的眼睑下,看见一双黑布鞋,并得拢拢的。鞋不大,有些瘦,略尖的圆口,衬着白纱袜,脚背高一些,不是一双下惯水田的脚。那种扁扁的脚掌,巴得住泥和水的。她就晓得这不是一个吃力气饭的人。后来,媒人就送了彩礼来。彩礼除去一般的毛线,衣料,花线,还有一份盘缠,是奶奶让她去上海玩一趟。这样,富萍就来到了奶奶这里。
奶奶说是奶奶,看上去比富萍的婶婶还要后生些。奶奶的头发很黑,前面看像是窝攥,其实是将短发顺在耳后。奶奶身上的褂子是蓝布的大襟褂,长纽,立领。奶奶的脸色不是城里人那样的白,也不是乡下人的黑,而是黄白的。脸盘比较丰满,皮肤绷的很紧,但并不是细嫩的,有些老,不是苍老的“老”,而是结实的意思。奶奶的手也是这样,骨节略有些粗大,皮肤也有些老。说话口音已经变了,不是完全的家乡话,但也不是上海话,而是夹了上海话的乡音。她走路腰板挺直,坐在椅上吃饭做事腰板也是直的,但一旦弯下了腰,那岔开腿下蹲的姿势,就有了乡下女人的样子。奶奶的五官也是这样。她是那种不怎么鲜明的疏眉淡眼,有些富态,也不再像是一个乡下女人。但当她说话时,下唇微微前凸,上唇有些吊,露了点齿,依稀又变成了乡下的泼辣女人。她的一个眼角上早年受了伤,没有落疤,只是使眼尾往里陷了一陷,形成一个坑。于是,眼睛往某一个角度看的时候,就有些“乜斜”的意思,有一点泼辣的妩媚。总之,奶奶虽然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年,并没有成为一个城里女人,也不再像是一个乡下女人,而是一半对一半。这一半对一半加起来,就变成了一种特殊的人。她们走在马路上,一看,就知道是个保姆。
在她们扬州乡下,女人历来有出来做保姆的传统。有做长的,也有做短的。像奶奶这样,已经在上海落下了户口,成为正式居民,四乡八里也有一些。她们大都是年轻时守了寡,或者男人没出息,荒唐,而且没儿子的。就像奶奶这样。她们没有靠头,只有靠自己。她们出去久了,难得回来,要回来,也住不长。已经不服此地的水土,不是拉肚子,就是身上发疹子,所以立即就回去了。回去的时候,多半会带着一两个女人,带到上海去,替她们也找个东家。还有时候,她们从上海写信来,让谁家的女人去上海,也做人家。渐渐地,她们乡下的人,在上海就有了许多。而且是在差不多的地段做。东家和东家,有一些还是亲戚熟人,常常有得见面。这样,出门在外的生活,就变得容易适应了。
奶奶在上海三十年,基本是在西区的繁华闹市,淮海路上做的。她也和闹市中心的居民一样,将那些边缘的区域看作是荒凉的乡下。其实,在那边缘的地方,比如闸北、普陀,倒是她们家乡人的聚集地。那大都是在历年的战争和灾荒中,撑船沿了苏州河到达上海的船民。他们找了块空地,将芦席卷成船舱那样的棚子,住下来,然后到工厂里找活干。上海的产业工人里,至少有一半,是他们。但奶奶与他们向不往来。她也有市中心居民的成见,认为只有淮海路才称得上是上海。
奶奶在西区里做了几十年人家,各式各样的人家她都见识过,所以她真的是很有阅历的。她曾经在一个越剧女老生家做过,女老生是拿包银的,收入颇丰。她的先生则是个美容医生,开私人诊所。两人没有孩子,住一套外国侨民的公寓。公寓的看门人是印度人,开电梯的也是说洋文的。所以,她便也学了几句洋文,“早晨好”,“谢谢”,“来”和“去”什么的。她不用烧饭,也不用洗衣服,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细毛刷子,刷几堂红木家具雕花和贝嵌里的灰尘。她做了不久就出来了。她是不惯这样的清闲,而且没有人气。接下来的一户人家,是在淮海路略向东去的一条长弄里。家境很平常,孩子很多,男人一个人挣钱养家,在外滩的洋行里做事。她和女人一起忙家务,带孩子。那女人面色憔悴,衣衫不整,看上去倒更像是个下人,家里没一天不愁柴愁米,经常拖欠她的工钱。不久,男人又患起了肺病,回家休养。奶奶不顾那女人哭泣挽留,坚持辞了出来,非但没要最后一个月的工钱,还自己掏钱给孩子买了些汗衫短裤,这样糟践的日子,她也不能过。她还做过一户中等人家,夫妇俩都有工作,带四个孩子,夫妇感情特别融洽,男人对女人好到了“腻”。专为女人订半磅牛奶,早上煮给她吃,她嫌膻气,不吃,他就用调羹舀了喂到女人嘴边。如此亲热,就把孩子冷落了,所以,这四个孩子一上来就和她亲,她也喜欢四个孩子的乖,但她还是坚决辞了出来。她看不得那个男人的肉麻样子。她早年丧夫,一直过着清寡的日子,眼里揉不进沙子。只是舍不得那几个孩子。后来,她到了别家人家,那几个孩子还来看她。她就介绍他们与新东家的孩子玩,做朋友。新东家和旧东家只隔一条马路,新东家所在的弄堂则要高两个等级,是公寓弄堂。新东家是做医生的,那时候,已是1949年以后,他关了私家诊所,在一家市立医院出任院长,上下班都有汽车接送。这是个神情严肃的男人,就从来没和她说过话,也不同她一桌吃饭。她倒是器重这样的男人,有身份。女人也是好的,和气,大方,从不当了孩子和她与男人起腻。只是那三个孩子太张狂。大的是个女孩,刚上中学,已经学着摩登了,烫头发,戴胸罩,穿她妈妈的丝袜,老是责怪奶奶洗坏她的衣服,摆大小姐的派头。下面两个男孩,稍好些,但也是傲慢。旧东家的孩子来玩,他们并不理睬,而是兀自弹琴,将琴弹得飞快。看那旧东家的孩子瑟缩在一边,她就很心疼。不过,到底是孩子,装佯也装不了,渐渐也玩到了一起。有一天,先生早下班回到家,见有陌生的孩子在家里玩,当面没说什么,过后就让女人传给她,请那几个孩子以后不要再来了。这使她非常不快,略过些日子,就找个由头辞工不做了。她虽然也不是那么不势利,但她很自尊,见不得太傲势的人。
她在上海已经很自如了,自信在这一行里,只有她挑人家,不会人家挑她。而且她拿定了,只在西区的淮海路上做,只做上海人。那些说山东话的南下干部家里,她是不做的。曾经有人介绍她去虹口一个军区大院里,给一个司令家带小孩,工钱很高,可她只去看了一眼,就决定不做了。她看那司令家住一栋楼,家里也没什么家具,地板倒是打蜡的,沿墙放一圈沙发,像机关的会议室。厨房很大,却清锅冷灶,连水都不烧,由几个男兵到开水灶提开水,饭是到食堂去吃的,还吃得不是一个食堂,司令吃一个,司令的女人,也是个军人,吃另一个,小孩子再吃一个。不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她过不来。她又不喜欢军营的环境,也不是居家的样。她从大院里出来,走在空旷的天空下,路上也是空旷的。一眼望过去,不见一个人,也不见一户人家,十分的荒凉。这算个什么鬼住的地方!她心里骂。在乡里,也还有个塘,塘里有鸭鹅,田里有做田的人和牛。走走,就有了村子,村子里有炊烟,有母鸡打鸣,有北边飞来做窝的燕子。老远望过去,就见红砖房一座一座的,红砖只是在窑里烧一遍的粗砖,不如青砖细密结实,但看上去,丝丝杨柳中间,则分外妖娆。奶奶想起了扬州乡下的情景,多么有颜色啊!一辆军车开过去,扫起一片尘土。她的身上脸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头土脸的。
到了四川北路、海宁路一带,奶奶的思乡病就好些了。街道重又狭窄起来,有了店铺,行人,电车,汽车。从弄口望进去,可看见晾晒的衣服,玩耍的小孩,厨房间里的油烟味,也漫出了一些。那里面是奶奶比较了解的生活。但虹口的楼房却过于整肃高大了。那种红砖的墙面,挂着小小的黑铁栅栏的阳台,更显得墙面的大、宽和陡峭。弄堂也是宽和大的,显得比较宏伟。那种骑楼,也有着压迫感。人呢,像是比较杂沓,连相貌都是杂的。因为杂,总体就显得眉目不端,有几个相貌好的,埋在里面,也显不出来了。她总归是看不惯,走在海宁路桥上,桥下是苏州河开阔的一段,可见远处的船只,挤挤地驶来。她也闻不来这种河水的腥气,还有带潮气的风。她回到淮海路上,才觉着心定了。那些较为短浅的,新式里弄房子,可看得见弄底。街道是蜿蜒的,宽窄得当,店面和店面挨着,有大楼,却不是像虹口,邮政总局似的森严壁垒。而是只占一个门面的门厅,从外壳看见电梯的开合升降,电梯边上的大理石的楼梯,拐弯角上有一扇彩色玻璃窗,光正好照进来。门厅里开电梯的和门房说着闲话,激起一些回声,走过去,就可听见一两个字。街面上也很繁荣,但不闹,人来人往的,大都是本地段的人。所以,就不杂。这里的格局要小一些,因此,相互就有呼应,是住人家的地方。这里的人,长得也好,文雅,不像虹口的人那么,有些粗砺。这里的人也会穿衣服,倒不是一味地摩登,而是见过摩登的世面,反倒安静下来,还略有点守旧。
奶奶走在这里,思乡病完全好了。像方才说的,她已经染上了这城市居民的脾气,抱有成见。可谁能说她不是这里的市民呢?她要比那些年轻人更熟悉这城市。你听她说她的奇闻异见,是你做梦也想不出来的。光是这条街上的,就够你听一大阵子的了。有拍花子的故事,就是说,有人往小孩子头上拍一下,小孩子就迷失了方向,眼前只剩下一条道路,跟着那人走,走,最后走不见了。有夜半鬼叫的故事,并且有名有实,就是某弄某里的老太,夜夜听见鬼叫,一直听了半年,然后就死了。还有主仆情奔,还有杀夫,等等的。她还会说许多戏文:祥林嫂,王魁和敫桂英,梁山伯和祝英台,杨三姐滚钉板。这些戏文大都来自这城市的市民剧,越剧。她甚至还会唱上两句呢!说不来不怕你不信,连美国好莱坞的电影,她都看过。比如,卓别林,她就知道。发的还是美国音,“俏别林”。但她并不怎么爱看美国电影,因为大凡是皆大欢喜的结尾,而她崇尚悲剧。一说起那些悲惨的剧情,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帮佣人家的小孩子,都听过她的故事。她讲故事,很合小孩子的口味。她并不严格地按照情节顺序来,多是些片段,七跳八跳的 ,但是,却有着强烈的气氛。她特别善于渲染恐怖和凄厉。比如,祥林嫂,她着重的是捐门槛这一段,强调阴世间两个丈夫分割一个女人的情节。王魁和敫桂英,是还魂的一节。梁祝呢,是“劈坟”。杨三姐滚钉板的一幕尤为惨烈,小孩子听得煞白了脸,围在她身边,又怕又要听,不停地求道: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奶奶有时也会讲她们乡下的故事。这些故事也是恐怖的,是另一路的恐怖,透着乡俚气。奶奶乡下的乡俚气,多少有一些妖冶,不完全是质朴的。所以,听起来,也有些像舞台上的戏文,很有颜色。有一个是关于娶新娘子的,红颜绿色的迎亲队伍里,走着一顶花轿,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可她偶一回头,回眸之间,却一龇牙,露出了鬼的真相貌。就这样,她将噩运带进了这户农家。还有,小鬼寄生的故事。这家夫妇,生下孩子总是夭折,至多养到一岁,夫妇俩伤透了心。后有通灵者授计,再生下孩子,就用剪刀剪掉他的脚趾头,好教他走不上门来。于是,那对夫妇便照办了。剪刀夹住婴儿的脚趾头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成人的眼睛,这是最恐怖的一刻,故事的高潮。再有,垂死的人看见了阎罗王派来的兵将,提着铁链来拴他走。那铁链的叮当,兵器的铿锵,被奶奶描绘得又是狰狞,又是威风,像戏台上的武戏,艳绝。
这些故事,是和奶奶的遭遇有关系的。她早早死了男人,两个儿子相继死去,她自认是命苦且命硬的女人,一生只有靠自己。多年帮佣,她是有些积攒,但也经不住三亲六故来讨来借。借也是讨,不过说起来客气些,借去是不会还的。有多少人靠在她身上啊!女儿说了婆家,女婿要读高中,要她供。外甥在县剧团学戏,头三年只管吃和住,穿的,也要她供。妹夫生绞肠痧,开刀,又是她的钱。现在,孙子说媳妇了,就更要她开销了。
她过继孙子时,上海的一些老姊妹,都劝她不要。现在就是人靠她,将来靠人能靠得住吗?不过是增添些要钱的户头。她现在做的这家东家,也劝她不要,不如自己把住钱可靠。还带她到银行里开了个折子,让她往上存钱。乡下人来要时就说,钱在折子上,不到期不好拿。可她还是过继了孙子,孙子其实是侄孙,她大伯子家的孙子。这年女儿就要出嫁,一嫁出门,房子就归她大伯子了。有了孙子,虽然还是归大伯子家里,但也是她的家。她老了,做不动了,回乡下了,就名正言顺地住进去了。她很有心计地给女儿结了一门姑表亲,亲家是她的哥嫂家,再退一步,娘家兄嫂也得收留她。虽然在上海做了30年,有了上海的长住户口,但她不得不做告老还乡的打算,她这样借钱送钱,究竟也是为了临到那时,众人念她的情,不嫌弃她。有一阵子,乡里传出女婿和班上女同学相好的事,她托人写信去责问。女婿回了一信,信上说:“喝水不忘掘井人”。晓得是小孩子嘴乖,可这话还是说到了她的心里头。奶奶不就是个掘井人吗?
二东家
富萍来之前,奶奶就问过东家了。奶奶说,孙媳妇在这里吃,她少要五块工钱。东家很豁达地说,不过是多放双筷子,算什么钱,反正家里吃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奶奶晓得东家是好说话的东家,所以才开这个口。
夫妇俩都是机关里的干部,也是从解放军里出来的,但籍贯是江浙一带,所以就和那些山东南下的干部不同些。他们很适应上海的生活,在这样的保姆指导下,他们的吃穿起居很快就和上海市民没什么两样了。但他们却又和一般人家有所不同,他们比较开放,没什么成见。所以奶奶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原先他们过的是一种供给制的生活,就像在虹口的大院里看见的那样,住公房,吃食堂,小孩子有组织上配给的保姆带,他们对家务不必操心。现在,他们就将家务全交给了奶奶去管,继续过着省心的日子。而奶奶呢,则成了当家人。因为这,奶奶原谅了东家的一些不到之处。比如,师母——按着旧称叫东家,开始东家有些不惯,后来也就应了。师母什么衣服都拿给她洗,包括内裤,这是有点坏她规矩的。她是个守寡人家,就像是出家人那样洁身自好,像女人家的内裤,多少带有着秽物的成分,可她也洗了。她知道这样解放军出身的人,大多不大懂规矩,不是有意为之。再说,他们真把她当自家人呢!她扬州乡下来人,从来不多话的,见了还很和气地点头,留饭,很给她面子。奶奶在上海滩上做了多少人家,这样的新式东家是第一次遇到,她是喜欢这东家的。
新东家的宽容与开放,却并没有让奶奶松懈规矩,她一样的勤勉、恭敬,如同服侍旧东家那样服侍新东家。她每晚都给先生端洗脚水。先生是个老实人,话不多,比师母更不管事,见她端洗脚水来,不由惶惶然的,又没法阻止。一经洗好,又端了走倒去。时间长了,便也惯了。奶奶还做主将他们的某些好衣服送去洗染店洗烫,反正家里开销都由她掌管。家里来了客人,她照规矩泡了茶端上,却并没有照规矩退下,而是在一旁坐下来,不走了。她做着针线听和客人说话,说话的内容是她感到新鲜的。她听得很有兴味,有时还会插上几句。她的插言也使东家的客人们感到有兴趣,因为有着一种他们陌生的见识。而且,这些客人大都从解放军出来,有的如今依然在解放军里,他们抱着平等的观念,并不将她当下人看,看上去,她不像这家的保姆,而像是这家人一个终身未嫁,抑或守寡的姑妈和老嫂子,像东家这样的上海新市民家中,有许多是这样,从家乡带出来一个单身的亲戚,帮助操持家务。
东家的家境,是那种既简朴又阔绰的家境,也是干部家特有的。他们没有家底,薪水却不低,还是双职工。他们住淮海路上的新式里弄房子,一间底层朝南的大房间,一间朝北的小房间。大房间里带一个小花园,照例是他家独用的,可他们很大方地将它开放了。所以,隔壁的人家,还有二楼的人家,也可走过他们的房间,进入小花园晾晒衣服。房子是蜡地钢窗的规格,房管处每季度定期来打蜡。在锃亮的保养很好的细木地板上,放着他们从单位租借来的白木家具,钉着标了号码的铁牌。床上铺的是从军队里带来的白布床单和绿军毯。大房间的窗上没挂窗帘,朝北的小间,因是两夫妻住,又对了弄堂,才挂了一幅花棉布做窗帘。然后,渐渐地添了几件家具。一件是楼上买了一个大橱,尺寸太大,无论如何抬不上去,任何一个角度,都在楼梯拐弯处卡住。无奈,就与楼下商量,转卖给他们。他们欣然答应,连价钱都没问一下。他们花钱向来是不考虑的。这个大橱十分气派,漆成桔黄色的水曲柳贴面,边缘勾着简洁的线条,无脚的西洋的款式,对开门,镜子镶在里面,一边挂大衣,一边是抽屉。老实说,这个大橱和他们家一点不配,是配那种洋派的资产阶级人家。然后,他们又买了一个三人长沙发。一看这沙发,就晓得是什么价钱了,钢管镀克罗米的沙发架,木头的流线型扶手,坐垫和靠垫的席梦思,奶奶手一摸,就摸出里面是怎样的小弹簧,又是如何排得密 ,又软又不会一坐一个坑。沙发面是绿平绒,绒头相当细密,又柔软又硬扎。奶奶想,这也是过去的资产阶级才用的。在他们家里,也不大配,可毕竟增添了一点生活的气息,不像是马上就要开拔的临时样子了。再后来,奶奶要求厨房里放一张桌子,好切菜用,就把单位租来的饭桌搬进公用的厨房,吃饭呢?再买一张。这一回,他们节省了,也学了些窍门,到寄售商店买了一张方桌,外带四把皮椅子。识货的奶奶也认出这是一件老货,核桃木的,四边和车围全是细木工的雕花。花样是中式的回字纹,但桌子的漆色与贴面线条的款式,则是西式的。奶奶想,它原先的主人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呢,将家私都散了出来。在奶奶的建议下,师母又买了一口樟木箱。这样,就建起了一份家底。
他们生活在上海的市民堆里,不免要受影响,积攒些家底,好过长久日子。但主要兴趣还是在吃上面,夫妻俩的工资,主要也是花在吃上面。在奶奶看来,他们的吃,主要是肯花钱,还有食欲旺盛,其实是不大会吃的。比如,他们三天两头地下馆子,所下的馆子不外是那几个。马路对面的复兴西餐社,绿野川扬菜馆,再远些的,就是南京路上的新雅粤菜馆,洪长兴羊肉馆。倒也不是说这些餐馆不好,而是说,他们实在是没有多少辨别力,多是慕名而去,去了便一而再,再而三,吃得又大多是那几个菜,味厚的,量大的。这也是军队里带来的作风,大鱼大肉。奶奶烧的一手扬州菜,正合了他们的口味;同时,也将他们的口味提高了。在扬州菜的熟、烂、味透、酱色足底下,是精工、细料、慢火。奶奶的扬州菜又是乡间的一路,用料要重些,尤其多用酱油,风格也略微粗放。在他们吃来,就是至味了。因此,他们就经常地在家中开宴,招待朋友。客人们全都为奶奶的手艺倾倒。他们的朋友也多,多少有些行伍气的,豪爽热情,来了就坐,坐下就吃。所以,家中几乎三日一小席,五日一大宴,日子过得轰轰烈烈。
逢到夫妇俩出差,或者下乡,家里只剩她和两个孩子,就清净下来。那时候,大的刚上小学一年级,小的自从她来了,便死活不肯去幼儿园,待在家里。小学校就在弄口,每到课间,大的就飞奔回来,向她讨一杯水喝,或者一块饼干吃,再飞跑了回去上下堂课。放下午学时,她便搀了小的到弄堂口学校门前等大的。弄口有一个木板棚,住一个山东人,人称“老山东”,开一个生煎包子铺,她就和小的在这里吃一客生煎包子。肉馅和皮子是小的吃,她专吃一面烤焦的底。那老山东其实并不老,和奶奶相差不多年纪,五十多岁,但穿得老气,是他们家乡的扎腿缅裆裤,剃光头,略有些背驼。他对这主仆二人很好,常常是站在一旁,看看她们一递一口地吃包子,眼中的表情是殷殷的,还有些迷蒙。不晓得是奶奶使他想起老家的女人,还是那小的叫他想起了老家的孩子。吃完包子,大的也该出来了,要是还不见人,她就会找一名老师问:先生,我们家小朋友怎么还没有下学,是不是留晚学了?奶奶一方面坚持某些旧称,比如“师母”,比如“先生”,另方面,也善于说新名词,什么“小朋友”。然后,她便牵了小的,按着“先生”的指点,径直进了教室。其实那大的只是留下在做值日,几个小学生奋力挥着扫帚,一房间尘土飞扬。她捂着鼻子,走过去,夺过大的手里的扫帚,斥道:造孽,刚换的衣服又要洗了!大的先是跺脚,跺了一阵也就安静下来,退出教室等着。奶奶三下五除二扫好了大的名下的一条地方,走出来,拍拍身上的灰,一手牵一个,带走了。
就这样,奶奶把弄口小学校走得很熟,一抬脚就走进去了。老师学生都认识她了,叫她某某人的阿姨。小学生便折过头去对某某人说:你家阿姨来了!大的看见她,照例是要跺脚,觉得学校生活受了干扰。她可不管,往大的手中塞几个糖炒栗子,或者一块蛋糕。还有时,只是为了看看大的是不是听先生话,有没有在疯。有一日,大的回家吹嘘,第二天下午要到复兴公园春游。小的一听,就哭了,觉着自己没有得去,很吃亏。奶奶说:不要哭,我们也去。她心里更偏一点小的,倒不是说小的比大的多了哪几种优点,只是因为和奶奶朝夕相处,更亲。第二天,睡了午觉起来,她果真带小的去公园了。在公园里还真找到了大的,正和小朋友坐成一圈,老师领着,做扔手绢的游戏。她们在大的的身后坐下来,打开手绢包,包里里有洗净的苹果、饼干和糖。大的先是回过身递白眼,让她俩走开,然后就伸过手来拿手绢上的东西吃了。这天下午,这个班级的春游队伍,就拖了个尾巴,一大一小,始终跟在后头。有时候,东家的大人要带孩子出去,看电影,或者下馆子,大的还没放学,奶奶就到课堂上,和老师交涉,将大的领出来。奶奶双手交叠在衣襟前垂着,既谦恭又有身份的样子,和老师一句一句地解释原由,句句都在理上,老师有什么理由不放人呢?
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奶奶,年轻的老师都有点怵她的。她呢,比较敬佩的是一个年长的女教师,觉得她有知识,懂人情。女教师见了她,会站下来与她拉几句家常,态度十分和蔼。有一回,正遇大的向她跺脚,女教师就教育大的,不可以对大人无礼。大的立刻就老实了。女教师还会摸摸小的头,问几岁了,什么时候上学,是不是也到姊姊的学校里来读书?奶奶从和她比较要好的校工友明伯伯那里得知,女教师至今未婚,单身一人。奶奶很有见识地问道:是天主堂的嬷嬷吗?友明伯伯说也不是。奶奶就叹息了:这样有知识的人,也命苦啊!从此,奶奶对女教师更多了几分怜恤,觉得不容易,一辈子做孩子王,没个归宿,很是念叨。
大的和小的,都是女孩,跟她比跟她们母亲的时间要多些。日子长了,习性上都有些随她。喜欢粉粉的,鲜嫩的颜色;喜欢花;喜欢花露水的香味;喜欢带珠子的化学发卡;喜欢越剧。越剧的艳丽的头面,服装,娇俏的作派,唱腔,还有私情故事,都使她们入迷。她们的玩具中,有一种珠子,是最受她们青睐的。这种珠子,玩具店里是当玩具卖的。排列在玻璃盒子里,样式与质地都十分精美,价格也贵。另有一种,是用来穿珠包和珠花用的,那就要便宜得多,多是在城隍庙里出售,一缸一缸放着,称斤两卖。这些珠子要粗糙些,色泽也暗些,可量却很大。这两种,她们都有,粗粮细粮一样,掺在一起,装在小铅桶里,足有三四种。她们怎么玩这些珠子呢?她们拿根针,引上线,将珠子穿起来,穿成越剧中头面那样的东西。然后叮零当啷挂在耳上,夹在发上,戴在颈项,手腕上,站在床上演越剧。夏天时,床上张了帐子,帐门一边一幅系起来,真像一个戏台。上面是两个小妖精,披珠挂翠,再里上一条毛巾毯做水袖,咿咿呀呀地学着越剧的腔唱戏。
这游戏要背着她们的母亲。解放军里出来,仪态很大方的母亲,最看不得这样作张作姿的小儿女样子。看了就要喝斥,不许她们扮妖精状。常常是,正兴头上,只听奶奶轻轻叫一声:妈妈回来了!两人就赶紧地收场,骨碌碌地滚下床来。但等母亲一出门,她们立时装扮起来,重新登场。忙定之后,闲下来,奶奶就在床前摆一张椅子,坐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看她们作怪。要是听到哪里有越剧的电影上映,奶奶就非带她们去看不可了。那一回,彩色电影《追鱼》放映。一早,票房没开门,就排起了长队,每人限买四张。奶奶带小的去占了位置,让小的坐在小板凳上排队,自己回去烧饭洗衣,中间不时过来张张,看开始没开始卖票,排队又排到哪一节上,然后给小的塞一点吃的,再回去接着烧饭。小的也很耐心,一动不动坐在那小板凳上,等票房开了门,便立起来,将板凳抱在胸前,紧跟着前头的大人,一步一挪。直到中午,才买到票。主仆二人揣了四张票子往家走,都兴奋地红了脸。她们自家买了三张,另一张是给楼上人家的保姆买的。为了这张票,楼上人家的保姆还买了水晶包子送给她们吃。到了看电影这一日,奶奶一手牵了一个,兴兴头头往电影院去。前一场戏还没散,这一场的人已经挤满了门厅。大都是家庭妇女和奶妈保姆样的人,尤其是后一种人,说着各路乡音,闹闹哄哄。两个孩子紧紧拽着奶奶的手,挤在人缝里,只怕是临到最后一刻,事情会有改变。终于捱到进了放映厅,又暗下场灯,前方银幕上亮出绚丽的图景。这一时,她们全都被幸福笼罩了。
这一段时光,过得很愉快。她和这一大一小相处得很好。两个孩子都有一个毛病,就是蛀牙,也是糖吃多了的缘故,她就需要经常带她俩去补牙,牙科诊所的医生也与她熟络起来。这三个人出行在外是比较惹眼的,女人清爽俐落,又很善言。两个孩子穿戴整齐,饱食无忧,并且各有特色。大的伶牙俐齿,小的呆一些,却要凶一些。因为她小,人们便爱逗她,逗她的话是通常逗小孩子的那种:不是爸爸妈妈生的啦,是在某处拾来的啦,等等。大的也在一边帮腔。先她还矜持着,不睬,后就掌不住,“哇”地哭了。奶奶便护她,替她回嘴。人们再转向她与她说话,问她东家的事情。她嘴严的很,并不多说,可也不叫人觉得扫兴。牙诊所的医生多半有着江湖气,说起话来“海”得很,俗是俗,却也有风趣。所以,一边是看牙,一边也是玩。每一次去,都要多坐一时,一旦等到有人来拔牙,医生拿出大管麻药针筒,还有钳子锤子的家伙,这一大二小便吓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等到小的上了学,大的升了四年级,情形就有些不同了。两个人,人大,脾气也大了。尤其是那个小的,不再和她那么亲密,也不像小些时候那样安静,比大的还爱和她顶嘴,跳脚。她特别要强,对学校的规矩过于顶真,自己给自己加了很多压力。为了早到学校排桌椅,擦黑板,晨读,她给自己定了起床的时间。有一回,睡过了,起来便大哭,怪奶奶没有叫她,饭也不吃就往学校跑。其实这时离正式开课还有近一个钟头呢!升了两年级,开始争取入少先队了,她便要自己洗衣服,却又不知道如何洗。退而求其次,只洗手绢和袜子。本来就气馁不快。再有一日,回到家,见奶奶正在洗她的手绢和袜子,尖叫一声冲上去,像从火里似的,从肥皂水中拾起那一条手绢和袜子,又是大哭一场。她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很严重。自己紧张,周围的人也紧张。这种紧张的情绪,把她的脸都弄得不好看了,整日蹙着眉。大的呢,此时生出了大小姐脾气,衣服换得很勤,连阴天还照常换衣换裤。衣裤非要叠的平整,看上去就像烫过一样。从小奶奶就是吃早饭时,她给大的梳两条辫子,依着她的所爱变换花样和发卡发带。现在,却对她不满意起来,怪她把辫子编得乡气了。这大的和小的,都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随她,喜欢鲜嫩的东西和颜色,越剧是不演了,那些千珍百爱买来的珠子,乱撒乱抛着,渐渐地都没了。因为东西得来容易,这两个孩子都不爱惜东西,说不要就不要了。生性里的浮,这时一点一点显了出来。这种浮,还是因为生在这样的闹市,喧腾的世界里,人心难免就随着浮动。这两个孩子,其实是没什么根基的。解放军出身的父母,却是扎在保姆奶妈的堆里,再有小市民的生活耳濡目染,就很难有什么定规。有时奶奶受了两个小人的气,就会去和她们的母亲诉怨:若不是看在师母你的面子上,我就不做了!他们的母亲安抚过她,再去和那两个小的算账,不许她们学资产阶级小姐的腔调,向阿姨耍威风。资产阶级是什么,她们是喊阿姨做“娘姨”的,庸俗不庸俗?虽然并不懂得什么是“庸俗”,但在那个时代里,对资产阶级还是鄙夷的。
富萍来到他们家时,她们就正在这样事事和奶奶作对的年纪里。
三富萍
富萍长了一张圆脸。不是那种荷叶样的薄薄的圆脸,而是有些厚和圆,所以就不像一般的圆脸那样显得活泼伶俐。加上她的单眼皮的小眼,就有些呆滞。鼻子和嘴都是小而圆,比较厚实,也显得呆滞。刚从乡下来时,她的两颊红红的,皮肤是皱的,粗糙,但饱满结实。是因为陌生,还是天生口讷,她极少话,但人家说话,她却很注意听,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你。这时候,你会在她呆滞的表情下面,发现一种锐利,她的眸子很亮。在上海再住些日子,她两颊上的红渐渐退去,像是白了,其实是黄,所以就显出些精明。她剪短发,齐耳,挑偏路,发多的一边卡一个塑料发卡,孔雀羽毛的样子,绿底上粉红的一周小点。跟了奶奶,她成天垂了头做针线,将奶奶的针线扁筐搁在膝上,一针一线地缝。替奶奶缝衣服,也替自己缝,是奶奶买给她的花布料。有时也替东家的大人孩子补袜子,钉扣子,做些小活。她从小在田里做,至多是粗针大线地缝些粗活,奶奶就教她各种针法:来回针,人字针,繰边,锁边,锁孔,做长钮,排钮,盘钮,暗扣。够她学一阵的。她的手是粗短多肉的,伸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是壮硕的。她低了头,头发朝前垂下,露出的后颈和一点后背,同样是壮硕的,是那种肉背。但因为年轻,又是出体力的,因此,肌肉很结实,骨胳是紧凑的,看上去就匀称了。奶奶心想,媳妇还是很有眼力的,秀气的孙子就要找这样下得力气的女人,才有帮手。
富萍身上的衣服都有些显小,略微裹着。后衣襟吊在臀部上,后领则向后撅,衣袖抵到腕上一、二寸的地方,裤腿也只抵脚踝上一、二寸光景。脚上是一双阴丹士林蓝的横搭袢布鞋。她紧绷绷的,透出一股子鲜艳的乡气,和她的表情一样,她的行动也是迟钝的,看上去很“木”,但这“木”里面,却也透着一股子劲道。她的动作有力而有效果,所以,虽然“木”,却并不拖沓。她来到之后,到粮店买米的活就落在她身上。五十斤米的袋子,扎得紧紧的,扛在左肩,左手撑在腰里,右手从前面抓住口袋沿,轻轻快快走过弄堂。这姿态也有一种鲜艳的乡气,城里女人不会这样开放自己的肢体,步子也不会这样碎而轻捷,有一点像台步。所以,富萍是有一种妩媚的,不是在长相里,而是在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里面。这和她扬州的乡风有关,和青春有关,当然和性别也有关。
富萍对奶奶是敬畏的,因为这是李天华的奶奶。她和李天华总共见过两面,没有说一句话。这个人对她是遥远的。现在,她和他的奶奶朝夕相伴,晚上还一头一脚地睡一张床。她感觉到奶奶的体温,还有身上的头油味、香皂味和雪花膏味。床有些小,原先是奶奶一个人睡的,靠了北面墙,顶着东墙横放。靠西是房门,门和床之间,还放一张桌子,上头搁个热水瓶,冷水瓶,茶盘。南墙的窗下,是一张大床,靠了西侧,东侧,是通向小花园的门,大床上睡两个孩子。在两张对角放的床之间,还隔着许多东西:东墙下的长沙发,碗橱,西墙的五斗橱,樟木箱,中间的方桌,皮椅子,几把小矮凳,可仍然不显得拥挤,走动起来,并不磕碰。那两个小的,隔了半个房间,和奶奶顶嘴,取笑富萍的扬州口音和不领世面,夸张地笑着,在床上滚作一团。她们是因为有富萍这个生人在场,格外地兴奋,人来疯。奶奶呢,多少也有一点。奶奶是有一些天真的,她倒并不像富萍那样在意她们之间的辈份关系。她炫耀地给富萍看她的箱底,多年积攒而成的一件皮毛夹袄,几斤丝绵和驼毛,耳朵上还挂了一对金耳环,亮闪闪的。富萍看了闪着金耳环的奶奶的侧面,表情是木的,心里却很活跃。晚上,关了灯,裸着的窗户上映进月亮光和枝条的影,耳边是奶奶和两个小的逗嘴声。她们的逗嘴是有默契的,所以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就不能了解其间的有趣,上海话她也并不全懂,只是听到一些活泼的声音,在房间里穿行。这一刻,假如能看见富萍的脸,就好了。她的脸变得生动,浮着一层薄光。她侧身躺着,勾着头,头发顺在耳后,露出腮,看上去很纯净。因为白天没出力,她的身体没有一点疲乏,精神也很好。房间里的家具在暗中显得有些华丽,流淌着幽光。木条地板上的纹理清晰可见,像河里的水纹。别以为富萍“木”,其实她一直在看和听,虽然不是十分的了解,但表面的特征却是抓住了。每天都有新印象,或者是旧的印象有更新。每天她都怀了一些新鲜的感受,在不知不觉之中熟睡。尽管是不疲累,可年轻的身体特别合乎自然的规律,依然有食欲,又睡得着,打着轻轻的鼾。几条疏淡的枝影画在她的腮上,她甚至显得姣好了。
奶奶有时会和她谈孙子。孙子,奶奶这么叫。说:孙子老实,懂事,书也读得好。倘若不是家中弟妹多,指望他回家劳动,有心再供他几年呢。富萍低着头,从不搭话,不知她是听还是不听。奶奶还说,孙子也来这里的东家家里玩过,师母很喜欢他,特地和他谈话,问他农村的事情,又问他怎么打算自己的前途。奶奶说了孙子许多好处后,就用一句话打住,将来我还要靠孙子呢!说完,不管富萍听是不听,起身烧饭去了。富萍怎么能够不懂奶奶的意思呢?只是觉得将来这一天还远得很,在这之前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富萍和乡下女孩子不同的地方,她相信什么样的事情都会起变化,没有一定之规。
邻居中的一些老太,和做保姆的女人,因为有经验,比较识人。她们在背后同奶奶说:富萍比孙子调皮。她们说,她的眼睛很灵活。要说,她们真够眼尖的,竟然能在这木讷中看出灵活。这些阿姨阿婆难免是有些牵强附会,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精明,又好生事。但也不能因此说她们没有见地,这都是一些有来历的女人,她们的话也许真有几分道理。和她们比,奶奶就算是老实的了,而且耳朵根子软。她们的话一下子就进到她的心里,她有点心病了。她想起有一天晚上,两个小的疯够了,都睡熟了,房间里静静的,忽然,富萍“哧”的笑一声。她问:你笑什么?富萍不说。当时不觉得什么,现在想起来,这孩子真有些调皮的。将来会不会欺负孙子?她便用话去探富萍,说,你不给家里写封信?让那大的替你写,她很会写呢!富萍是存心还是不存心,说:我那叔叔婶婶才不记挂我呢。富萍把奶奶说的“家”,当成她从小长大的叔婶家。奶奶就拉了大的,自己给孙子写信,然后问富萍,有什么要说的?富萍低了头不说,再问,就反过来问:我有什么要说的?那边大的已经不耐烦了,吵着要快些结束,好去玩。奶奶只得算了。奶奶探了几次,没探出什么,还都像是输给了她。奶奶就领教了富萍的“调皮”。
从前,看电影,是奶奶带着大的和小的。现在,就让富萍带。那大的和小的,是不服她,也是发“人来疯”,不让富萍搀她们的手,而是跑得飞快,期待富萍像奶奶那样来追逐她们,好在马路上乱窜一气。一会儿躲进商店,一会儿躲在树后头。她们和奶奶都喜欢这样的把戏。去看电影的这段路不长,却是她们的乐园。其中要经过一个百货店,一个家具店,一个熟食店,一个照相馆,一个弄口,一个服装店,一个中等规模的布店,然后过一条小马路,就到了。就是为过这条小马路,东家一定要让奶奶带,而不许她们自己去看电影。晓得大人不让过马路,她们偏要过。小孩子都喜欢做危险的游戏,这样很刺激。所以,当她们接近了这条小马路时,就像赛跑运动员看见了终点,全速奔跑起来。她们尖声叫着,挣脱了奶奶的手。并且东一个,西一个,让奶奶顾此失彼。等到奶奶惊慌失措地奔过马路,却并不见她们,再回到马路这边,两个小妖精一下子从转弯角的店堂里窜到奶奶背后,大叫一声,吓她一跳。其实她们才没有独自过马路的本事,虚张声势罢了。这样的把戏来上一回两回就知道套路了,奶奶也不用真着急,可奶奶就是真着急呢!每一回都急得脚跺跺的。这样,她们才能乐此不疲。没有奶奶,看电影的乐趣要少掉一半呢!有一回,奶奶得急性盲肠炎,住院了,她们只得自己去看电影,上家庭教师家学英语。母亲嘱她们一定要手拉着手,跟在大人身后过马路。于是,所有熟悉的景致都变得陌生,而且面目冷淡。当有一天,她倆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张开手,作出老鹰捉小鸡的姿势,等她们跑过去,是奶奶!两人撒手跑了过去,小的比较楞,抓住奶奶的手就不松了;大的则偎在奶奶怀里,哭了,奶奶也哭了。三个人搂做一团走回了家。
富萍对她们的把戏丝毫不领会,见她们跑了,并不去追逐,等她们在身后大吼一声,也不吃惊。她们很快就没了兴致,干脆落到后面,走得特别慢。互相勾着颈脖,对了富萍的背影叽叽咕咕的。富萍呢,也不回头,任她们去。到过马路时,她们只得放乖地走到两边,一人拉她一只手,过了马路,走进电影院,枯坐着等灯黑开映。在她们眼里,富萍是这样没有风趣的一个人,也不和她们亲密。她总是木着脸,不晓得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富萍呢,真也没有那样复杂,对那两个妖精似的小的,她有些应付不过来。这里的人,眼睛都那么活,说话又快,反应特别敏捷,不晓得吃什么长的。她领会不了她们的意图,也不知这有什么意思。所以她也觉得,在她们过于聪敏的表面底下,也没有什么。还有那些阿婆阿姨,眼色是诡诈的,说话大有深意的样子,但内里,有什么呢?她也看不出来。她可不像奶奶那样软弱,容易受人影响,她有自己的见解。
弄前的这条街,她渐渐有些熟了。因为常被差使买这买那,还带两个小的看电影。走在街上,就像走在水晶宫里似的,没有一星土,到处是亮闪闪的,晃眼。富萍觉得好看,但到底是与她隔了一层,和她关系不大。那些摩登的男女,在富萍看来,好看是好看,却是不大真实,好像电影和戏里的人物。橱窗里华丽的衣物,也不大真实,只能看,不能上身,一上身就成怪物了。照相馆陈列的大照片,富萍比较喜欢看,倒是觉得非常真切,毫厘毕露,活灵活现,是个真人,可又是个天人。她真正有兴趣的是另外一类事物,比如,那个两间门脸的布店。柜台上和货架上放着的一匹一匹的布,使她生出一股亲切的心情,就好象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有时,她会驻步停在布店门前,向里看几眼。店员抻着手臂,一下一下地扯布。布匹在台面上滚动,拍出结实的“啪,啪”的声响。然后剪刀在对折起的布里面剪开一个小口,再听“嗤啦”一声,一段布扯下了。紧接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一阵,帐算好了,找头和发票往帐台顶上的铁夹子一夹,向柜台那边一送,便顺了一根铅丝“刷”地飞过去,到了店员手里。这时,布也叠成了一卷,包上纸,系上一根细细的纸绳,银货两讫。这些声音在富萍心里激起了反响,她感到兴奋。还有,马路对面一个小烟纸店,也叫她感到亲切。里面的老板娘,倚着柜台,手里捧一个蓝边细瓷小碗吃饭,有人来买东西,便把筷子垫在碗底下,一手端碗,一手接钱递货。要有相熟的人走过,则招呼一声,聊几句闲话。在小烟纸店过去十来步的一个弄口,又有一个裁缝铺子,总共师徒二人。师傅是个老年妇女,北方人,说着北方腔的上海话。徒弟则是个看上去有些弱智的姑娘,体魄高大,长了一个酒糟鼻,说话口齿不清,但并不妨碍她踏缝纫机做活。铺子很小,仅是靠山墙起了三平方的棚,半面全是玻璃窗,因此就非常敞亮。行人从弄口走过,都回头看看里面。案子上堆了布料,两架缝纫机哒哒地响个不停。富萍看见了,水晶宫的底下的,劳动和吃饭的生活。这使她接近了这条繁华的街道,消除了一点隔膜。
富萍也渐渐地认识了这条街上的人。别看人多,熙来攘往,其实经常出入的,就是那么一些固定的人。她渐渐记熟了这些脸。有一个烫发的瘦削的女人,脸模子其实并不难看,只是气色不好,带着苦相。她经常穿一条西服裙,上面一件白色开襟的羊毛衫,提着一个手提包。看上去她像一个女教师,或者女职员,但却常常见她在应该上班的时间,在街上匆匆地走。有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宁波老太,也是常见的。她在这条街上,有许多熟人,走一路打一路招呼,还站下脚和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十分响脆。手上很少空着的,或者提半篮菜,或者端一口锅。另有一个长脸的老头,长得像一个种田人,黑,瘦,驼背,理平头,腰里系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他是附近酱园的伙计。有时候,他提着空油桶在街上走;有时候,是提着一口缸。又有一次,他端了一碗花生酱,碗上小心地盖了一张油纸,身后跟了一名哭泣的小女孩。原来小女孩的找头叫人拿走了,他送小女孩回去向大人说情。再有一对黄脸的双胞胎姊妹。可能是在胎里受挤的缘故,两人的脸狭得惊人,一条缝似的。她们是小学生,却是成年人一样不耐烦的表情,斜着眼看人,嘴里咕哝着。还有一个东北的小脚老太,穿一身黑布袍,头上戴一顶黑帽子,帽子的前方镶着一块玉,脸上有麻子。这样一个老太,走到奶奶的扬州乡下,都是不合适的,可走在这条街上,却没什么,很自然,没人把她当怪物,多看一眼。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葱蒜和酵粉的气味,说一口东北土话,可依然有人与她搭话。这条街其实挺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些人,全都是劳作的,操持着各色生计。这些生计形形种种,非常丰富,它们开拓着富萍的眼界。
富萍对电影的兴趣远不如对这条街上的生活。她不像奶奶,会为剧中的人物流泪,激动。她很清醒地知道,那都是戏中人。那些阿婆阿姨奶妈在一起讨论戏文,她也只有当无地听听。她却是注意听她们谈论各家的短长。在这方面,她不得不承认她们的见识,她们知道的可真是不少。这里的人家呢?竟也有着这样复杂的历史,家家都有一本厚帐,好像他们才是电影和戏里演的。乡间的人与事,多是几百年不变的,家家差不多,哪像这里,各有各的来处,并且历尽曲折。富萍原以为上海人是享福的命,现在就知道,什么是做人谋生的难?上海人就是。可这难里又不全是难,而是有得有失。富萍很善捕捉这些女人没头没尾的言语,很快就弄明白谁是谁,谁和谁又是什么关系。她从来不发问,只是听。上海话,她大致听的懂了。有一些俚语,口头禅,也了解了些意思。有些话是她们罩着耳朵,掩着嘴说的。从她们的神情,她竟能猜出二三分。她们不仅一起议论别人家,还分开来,彼此议论。原来,她们各自都很复杂。有一回,奶奶带两个小的去看牙齿了,留下富萍一个人看家。她坐在方桌前糊一张靠子,隔了房门,阿婆阿姨们坐在走廊上说闲话,只言片语送进她的耳朵。她听出她们是在说奶奶呢!富萍的手有些抖,倒不是生气,也不是吃惊,她眼前现出奶奶戴了金耳环的丰腴的侧面。她这才发现,奶奶看上去还很俏。
四吕凤仙
邻里中,吕凤仙是个人尖。苏州人,生的眉长入鬓,高鼻秀眼,十分端丽。要是烫长波浪,穿旗袍,就像旧时月份牌上的美人了,只是没有美人那么温婉,而是有些凶相。她是走做的阿姨,在弄堂里有一间房,说起来,也可算是她老东家留给她的。她是太太的陪房娘姨,从苏州木渎带出来的。专门留在房里梳头,做针线,偶尔下厨做几个苏州菜。1948年底,老东家迁去香港,问她是去是留。她虽然舍不得太太,但香港的地方,在她脑子里,就像是福州路那样,蛋硌路上,走着趿着木屐的广东女人。那里天气潮热,流行脚气病,不是都叫“香港脚”吗?她还想起木渎的父亲母亲,用她寄回家的钱开了个小锡箔店。她想,她终有一日要回去的,店面是她的,不能落到哥哥嫂嫂手中。所以,她回答太太,留下。留下的有三个人,她,厨子,还有车夫。厨子是有女人小孩的,一起住着。车夫很快在汽车行里找到了工作,走了。她和厨子一家守了一座房子,空寂得很。她不愿和厨子家一起吃,自己独自烧点。外面的世道又不太平,不敢出去找同乡小姊妹玩,就只能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开始还有心思打开房间通风,掸灰,后来也厌了,没了心思,就让门窗关着,只抹一把楼梯扶手上的灰。渐渐的,楼梯把手上也积满了灰,墙角里也吊起了蜘蛛网。早上,她懒得起床,躲在被窝里。她的房间是朝西的偏屋,窗户对了后天井通前花园的过道,听得见厨子的女人在花园里扫落叶的声音,一扫帚,一扫帚。她真的有点后悔没跟了太太去香港。
不过,到底也没有寂寞多久。解放军进城以后,把这幢房子收去做了机关,厨子被机关聘用了,还住在原来的房间里。她则被迁出来,住到了现在这条弄堂里,三楼的一个亭子间。同时,也在这条弄堂里,找到几份人家帮佣。这一年,她25岁,在那时的风气里,对于婚姻,年龄是偏大了些,但还不是没有机会。东家以前的那个车夫就来找过她,穿了一身人民装,梳着锃亮的分头。脚上也是锃亮,一双黑牛皮鞋。这时候,他也是在一个政府部门里开小车,这个车夫比她长三岁,有正当职业,照理很相当。可她见不得他嘴里镶的那颗金牙,这使他像一个“白相人”。她终于没有应下他的话。老家木渎也有个人,比她小一岁,开木器店,很讨她爹妈的喜欢。人,她是见过的,虽谈不上标致,也不摩登,却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但想到,他的木器店挨了自己的锡箔店,会不会是对她的店面有偷觑之意?她又不敢了。一个有了份家产的女人,不得不多些戒心。再说,她是靠自己惯了的,没有男人,她生活得好好的。因此,一年,两年,三年的,就拖了下来。
又过了两年,公私合营,木渎也跟进,大店铺都归了公。有的店铺实际还是原来的业主做,但是由上级发给工资,盈利也上缴。像她爹妈那样的锡箔店,因是迷信的产物,干脆关闭了。吕凤仙为自己将来准备的退路,就这样断了。好在,在上海有户口,有房子,也过得习惯,真要回去,她反倒不知该怎么生活。所以,心疼是心疼,但终究还好,不去多想也罢了。这样,她就在上海扎下根了。她是个能人,什么事都做得比别人强三分。虽然过去在老东家家里没怎么做过,可她见过呀!她就有这个本事,过目不忘。看什么会什么。她老东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过着的是什么金枝玉叶的生活?她只要拿一只角来,便可让普通人家折服。因此,弄堂里的人家,要有重要的事情,都来请吕凤仙。请客,要弄一只鱼翅羹,或者奶油布丁;嫁女儿,要置办嫁妆,绣品的花样,针法,几式几样,发送老人,装里的规矩,大殓的程序;孩子出疹子,吃什么忌什么,吕凤仙都是最懂的。她也乐于帮忙,不肯收报酬。相反,还要贴上自己的东西。这弄堂里,人人都欠下了吕凤仙的情,对她十分恭敬。
吕凤仙内心是喜欢这条弄堂的,在她心情灰暗的时候,才会拿老东家的生活与这里作比,证明自己在走下坡路。但事实上,这里的生活,虽然是小家小户的平常日子,却是她自己的。不像老东家那里,什么都是好,可都是别人的。而且,像老东家那样的大户人家,好,也是外面看着好,在里面,才知道一样的锱铢必较,点点滴滴。有些捉襟见肘的地方,是外面人想不到的。现在,老东家的生活,是给她做了一件资本,提高了她的身份。她雖然是幫傭,可和別人幫傭又不同,是吃自己飯的。不像奶奶她們,住人家的家,吃人家的飯。所以,大多數時間,吕凤仙是比以前過得愜意,人也胖了。這條弄堂,多是中等人家,過的是柴米生計:煙火氣重;熱烘烘的,蒸騰得很。吕凤仙從那座空盪盪的大房子搬來这里,有些像回到人間。且對著這條鬧市的馬路,電車叮叮噹噹地駛來駛去。早晨,店鋪開門之前,店員們都站在人行道上做廣播體操,音樂蕩漾在街道上空,傳進弄堂。即便是在寂靜裏,也有一種聲浪,在明媚的陽光裏流淌。到了夜晚,還有假日,这里就有些甚嚣塵上了。
吕凤仙所做的人家中,主要的一家就在奶奶東家的樓上,也是一對在機關工作的夫妻,沒有孩子。吕凤仙有意挑選這樣人口簡單的人家做。她自己沒有結婚生子,天性又很挑剔,對人家的小孩子就談不上有什麼喜愛。她愛乾淨,穿著素淨整齊,帶著些清高的神態,有小孩子的人家也不敢用她。像這一對夫妻正合適她,一放出話要找人,人們便立即想到了她。這夫妻倆早出晚歸,實際上只在家中吃一頓早飯和晚飯,再洗兩個人约衣服,收拾一間房間。所以她上午還到另一家去燒一頓午饭。這是在隔兩個門牌號的门里,一個浦東老太,獨自住一層樓面。弄堂裏的一些知根底的人知道,她男人帶著小老婆和兩房的子女去了香港,是她自己要留下來的。一個人雖然寂寞些,卻清靜,少生許多閒氣,倒過得很安適。吕凤仙替老太燒一頓午飯;洗几件衣服。下午呢,她是到弄口,小學校旁边的一户人家,专事收拾房间。用蜡扒拖亮三大间房间的地板,再替一堂红木家具打蜡。大约三点钟光景,她再回到那对夫妻家中,烧晚饭。等她们吃罢,洗好碗,她便回自己的住處,做自己的晚飯。為了避嫌,她從不在東家廚房里面烧饭,之间分得很清。等她燒好晚飯,已經七點八點之間了。她一個人坐在桌前:端一只金边细瓷碗,慢慢地吃著。窗下有一些噪音,有一聲無一聲地送進耳朵。有人在彈钢琴,当然没有老东家的儿女彈得好,但卻也是悅耳的,勾起一些熟悉的東西。吃罷飯洗過碗和手脚,吕凤仙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賬簿,打開在桌上,將當日的花銷一筆一筆寫下。她會寫几個字,是過去的太太教她的。差她買東西時,好認得東西的名稱、牌子,和價钱。吕凤仙很喜歡記賬,而且是用毛筆寫的小楷。她坐得很直,一絲不苟地記著:葱,两分;瘦肉,三角;米苋,一角。她很得意自己竟能寫出“米莧”的“莧”字,有一些讀書人写的都是“針線”的“線”。再記下當月配給的半條“固本”肥皂,本季度的一张线票的線,然后在算盤上得出總數。最後,是清點錢包裏的錢,核對賬目。她合上賬簿,拉上錢包,心里就有一種富足和安定的感覺。這是真正的勞動吃飯的生活,沒有一點愧對内心的地方。
有时候,会有人来敲门。这样的来客不多,就几个。一个是隔壁的金师母,一个是另一个号头门里的五娘娘,还有一个就远了一点,是她老东家的世交家里的保姆:阿菊阿姨。这一家留在了上海,但将佣人都遣散了,只留下阿菊阿姨。这都是有身份有见识的人,会来敲吕凤仙的门。或者打听往年做衣服拉丝棉的常州女人,今年还出来不出来了,或者请她帮忙拆几只蟹粉。阿菊阿姨有时是被东家遣来,向吕凤仙打听她老东家有没有消息;或者替她送来老东家的几句口讯。
客人走後,剩下的夜就不长了。她还要做一点针线,想一想明天做什么。弄堂里很静了,楼梯上还有些响动,过一会儿也没了。吕凤仙收起活计,脱衣上床,关了灯,睡了。
吕凤仙和奶奶彼此很相帮。吕凤仙不会杀鸡——世上到底还有吕凤仙不会的事情,奶奶却会。她很利索地捉住鸡的一对翅膀,再将鸡头向後弯过来,和翅膀捉在一起,拔去喉上的毛;一剪子下去。鸡腿挣了两下,毛奓起来,又伏下去,不动了。然後倒过来,让剪开的鸡喉咙里的血流入半碗清水中,转眼间完事了。等端午包粽子,就又是奶奶求吕凤仙了。吕凤仙坐在小凳上,面前一盆拌了赤豆的米,一盆浸过酱油的米,再有一盘挑选过的肋条肉,粽箬是浸在木盆中的清水里。她嘴里咬著绳子,两只手将粽箬弯成一个三角兜,托著,空出的手舀米,一勺正好,再填肉,又一勺米,也正好。粽箬盖上去,窝下来,包住,又是正好,稍拖下一点粽箬的尾。角和棱略略掐一道,然後开始捆,这一回,嘴也凑上去帮忙了。来不及看明白,一只模样俏正的粽子出来了。肉粽是长脚粽,甜粽是三角,高兴了,还给两个小的包一串小小粽,一口一个的。边上围了人看,看她的手势。吕凤仙到苏州看爹妈去,一、二天回来,奶奶就帮她楼上的东家烧晚饭,洗衣服。奶奶患盲肠炎住院那几日,则是吕凤仙替奶奶的东家烧饭,洗衣。上回,奶奶和那小的排队买越剧《追鱼》的电影票,有一张就是给吕凤仙。奶奶是个不大有主意的人,凡事喜欢听别人的。吕凤仙呢,因为有主见,就爱帮人拿主意。于是,吕凤仙就是奶奶最常请教的人。但是在要不要过继孙子这件事上,奶奶到底还是没听她的。
奶奶的那些親戚比吕凤仙力量大。再則,奶奶畢竟不是像吕凤仙那樣獨立自主的人格,年纪长一些,思想也保守一些,不敢斷了親戚的路。吕凤仙對孫子說不出什麼來,这样一个文静温和的男孩子,一说话就脸红的。但对富萍,就有挑剔的了。
富萍的,包在略厚的单眼皮里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钝拙中,有一种尖锐。小 姑娘不简单,吕鳳仙心裏想。有一日,她將她自己的菜,盛了大半碗,送给富萍。奶奶赶紧让富萍道谢,激動得臉都紅了。相形之下,富萍的態度就要冷靜得多。她只动了动嘴唇,就低下头去。吕凤仙又一次領略了富萍的不簡單。有一回,吕凤仙在弄前的马路上,看见富萍站在那家布店門口。她好像是已經走過去了,又停下來側身向里看。这就使得她的身姿显得比較活潑,身子微微後傾著,側回里面。这和她平素木讷的形象有些两样。她没有发觉有人看她,將这樣的身姿保持了一些時間,直到吕凤仙走过去了,还没有动弹。这也给了吕凤仙一個不安分的印象。还有一回,她看見那兩個小的,和富萍调皮,说一些疯话去挑逗她。她一直不作聲,然後就說出了一句很厲害的話,将她们呛了回去。平常吕凤仙也覺得這兩個小的沒规矩,可這一次,她卻很保護地對兩個小的 说:过这边来,鳳仙阿姨给你们削萝卜花。于是两个小的过到她跟前,她一人给削了一朵蘿蔔花。紅皮白心的小水蘿蔔,削一周皮,翻下來做花瓣,裏面的瓤再剔几刀,就成了花蕊。富萍本應是有些尷尬的:但她一點聲色不動,低頭縫著她的針線。
這樣觀察了一段,吕凤仙便和奶奶說,富萍比孫子調皮。奶奶很愁地說,將來孫子會不會吃虧呢?雖說是過繼的孫子,但孫子是個好孩子,奶奶是有几分真心喜歡的。她想到孫子是那樣老實,上回來,師母和他說話,遞他個蘋果,他怎麼都不肯接,兩個小的硬是上去掰開他的手指頭,將蘋果塞在他手裏。吕凤仙說:上海這種地方,還是不要久留,心思容易活。奶奶说,可孩子不说走,我就不能说走。我要得罪了她,不还是孙子受氣?吕凤仙聽奶奶的話裏已經是懼她三分了,很是感嘆。心裏說:我只能幫你做事,不能帮你做人,就不作声。
奶奶雖然不如吕凤仙精明,但同樣是諳熟人事的,她奇怪的是,富萍來到這麼一個月,竟一点不想家,一句不提回家的事。她曾经试探地说,买些什么东西回去带给她叔叔嬸嬸,還有小表弟妹呢?富萍回答一聲 :不礙事。是指回不回去「不礙事」呢,還是說帶不帶東西「不礙事」?奶奶真是摸不透富萍的心,自己反沒了主意,所以還是要找吕凤仙商議,吕凤仙出了一個主意:讓孫子來上海,接富萍一同回去。這一著確實挺好,一来可打发她走;二来呢,又巩固了孙子和她这门亲事。奶奶却犹豫着,孙子是个臉嫩的人,肯不肯來呢?就算孫子來了,富萍又會不會和孫子“作”,不一同回去?這就要傷孫子了。男人叫女人傷了一回,就有第二回;以後再抬不起頭了。吕鳳仙針對奶的顾虑说:就看孙子的本事了。这话背后的意思是,要是降不住,将来吃亏也没话说。奶奶左思右想,终于得出一个折中的主意,那就是征求富萍的意见,是不是让孙子来上海,一同玩几天,再一同回去。她把这话去问富萍,富萍红了脸,低下头嗔道:我又不认识“孙子”。奶奶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急着要娶这个孙媳妇似的。
富萍怎么听不出奶奶的意思?她不仅听出奶奶的意思,还听出这意思里有一大半是吕凤仙的主意。来这段日子,富萍已经看出奶奶其实是个软弱的人,多少有些受欺,吕凤仙这样的知交,还在背后传奶奶的闲话。她毕竟是个孩子,没有多少人生历练,看人看不深。她只是不喜欢吕凤仙,觉出这是个坏人家事的女人。人们都捧她,在富萍看来,至少有一半是出于怕她。富萍在心里把她叫做“笑面虎“,因为她表面上总是很和气,白送人家好处。她心里是谈不上有多么喜欢自己的,却还送过吃的,穿的,又教自己挑十字花,补丝袜。这就不仅是富萍涉世浅,还因她到底是乡下人,性子直,不晓得人性的曲折。像吕凤仙這樣的女人,再是個強人,內心也是寂寞的,想與人為伍。因為确实比人高一筹,就难免要作作祟,并不是一味要与人坏的。让富萍回去的事暂搁下不提了一段日子,吕凤仙却又替富萍找来一个活。弄堂里有一户人家生了小毛头,要找个洗尿布的,吕凤仙就想到了富萍。她對富萍說,目己賺几塊零用錢;不必事事要奶奶開销,你奶奶也不容易得很。这话说得很贴心,富萍第一次温顺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謝鳳仙阿姨。吕凤仙的心軟了軟,對富萍改變了點看法。但翻轉過去,對奶奶說的是:给她找事做,好看紧一些。奶奶自然对吕凤仙感恩不尽。
當日,富萍就上工了。吕凤仙送她到產婦家,告诉她哪里是水斗、盆,这家的煤气,烧水的铜吊。教她怎么先薄薄打一层肥皂,再浇半滚的热水,肥皂沫就出来了,过两遍清水,肥皂味就没了,省肥皂又省水。这里不比乡下,水是河里的,随便用,上海的水也是钱买来的。富萍低头听她调教,心中并不反感。虽然洗尿布只是个小活,一个月才两块钱工钱,但是在上海,她憑自己勞動掙錢,这就是个大事了。富萍将一木盆尿布洗出来时,吕凤仙又来了一回,教她怎么将竹竿横在弄堂上方,一头搁在二楼窗台,另一頭擱前邊的籬笆牆上。檢驗了一遍她洗的尿布,才放心地離去。离去前,教诲她说:给人家做事,要做得地道,赚得才是良心钱。此时,富萍就有些感动了:想,吕凤仙到底是吕凤仙,怪下得人人都敬她三分呢!夜裏,睡在床上,她笑嘻嘻地问奶奶:奶奶,你说凤仙阿姨是什么样的人?她今天心情很好,很想聊天,语言也变得活泼了。奶奶听了她的话,叹息了一声,说道:人是好人,就是太过要强了。富萍就说:要强有什么不好?奶奶说:要強是好,可是,人強還能有命強嗎?人强得过命吗?富萍不服地说:命有什么?奶奶只管自己说下去:她的命还不如我呢,没儿没女,我到底有个女儿,还有孙子。听奶奶提起孙子,富萍就没话了。奶奶呢,也好像被自己勾起了心事,不再说话。一祖一孙,身子贴了身子,却又隔了十万八千里,各想着各的,慢慢进入了梦乡。
五 女中
富萍的東家在奶奶住的前一條橫弄裏。這一條橫弄和再前一條橫弄,就隔開很遠了,中間是一個女子中學的操場。而那一條橫弄則是從弄口東邊的另一個弄口進去的。房子的樣式要比這一條弄堂的,更為老舊和高大,紅磚的牆面,四層樓高。隔著一個操場,和這邊的橫弄遙遙相望。女子中學的校舍是在操場東側,和前邊橫弄同樣格式的房子,也和它共用一個弄口出入。上海有許多中小學原是私人所辦,就在民居之中闢出兩間教室。這所女中是所初級中學,沒有高中部,資質中等。所以,所收學生也是中等學生,又多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居住在這條繁華街道周邊的小馬路上。早上七點鐘光景:便見女生們成羣打夥地擁向這條弄堂。下午三、四時許,又擁出弄堂,散在馬路上。女中的學生都有些怪,單個,或者三個兩個,走在外面,特別矜持,目不斜視,繃紧了瞼。一旦進了學校:立即就瘋了:吵吵嚷嚷,嬉笑打罵,喧鬧聲把這幢校舍都要抬起來了。所以,社會上就說,女中的學生最「癡」。這「癡」指的是「瘋」,多少帶著些鄙視。附近有所男女合校的上海市重點中學,前身是法國教會學校,學生多是中產階級家庭出身,氣質自然不同了。女生們愛穿寬帶的藏青短裙,或者格子布裙,白色的齊膝長統襪,白跑鞋或者橫搭袢黑皮鞋。短辮的辮梢與額髮,燙成蓬鬆狀。要是短髮,髮梢也是蓬鬆的。男生則多是戴眼鏡,西裝褲,皮鞋,那種大大的牛皮書包。他們中間不少人請了家庭教師,上鋼琴課,英語課,有的是參加學校話劇社。這個話劇社在全市都很著名,也是有傳統的,曾經上演過原版的莎士比亞戲劇,還有《茶花女》。這所中學的學生,顯然不將女中學生放在眼裏。女中的學生,在他們跟前,不由就瑟縮起來。
女中的學生們,就顯得俗了。她們偏愛花色的衣服,書包也多是帶荷葉邊的花布兜。頭髮,是編成長長的辮子,卡著花卡子。也因為那樣多的女生混在一起,有几個不俗的,看上去也不起眼了。課間休息,她們不是看書或者做遊戲,而是拿出鉤針和竹針,編織毛衣。課餘時候,她們流行到照相館穿戲裝拍手指甲大小的照片。逢到節日、紀念日什麼的,她們也排練演出。在操場上搭一座台:圍起幕布,拉上電燈和麥克風,一個班級一個班級地上台表演。節目大多是合唱和獨唱,帶一些戲曲清唱裏的動作。有一次,兩個女生上台演一齣相聲,穿扮成男相,一人穿一條男式西裝短褲,反顯得更加女人氣,一種粗鄙的女人氣。她們都要比同年齡的學生顯得年長,其實不是年長,而是女人氣重。做操,升旗,站隊,上體育課,她們多是敷衍的姿態和動作,草草了事。要是槓上練習,或者跳鞍馬,這些動作幅度比較大的運動,她們便都縮在一邊,“痴”笑着你推我,我推你。教体育的是个男先生,看来也对她们兴趣不大,爱做不做,并不喝令她们。她們也就感到無趣了、訕訕地個個來做,由那男先生在一邊做保護、從槓上或鞍马上下来时,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女中里傳出的讀書聲,也不像男女同校的那樣清朗,而是粘粘纏纏的,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她們自知在讀書上沒什么前途,只是打发时間。在別人看來,她們的學生生活是不幸的:庸俗,平淡,沒有希望。可誰知道呢?她們很可能自有著她們的樂趣。
女中的操场,以一道籬笆牆與這邊的橫弄堂隔開。籬笆牆有二米高,漆成黑色;散發出油漆味和陳年竹子的朽味。透過籬笆的縫隙,可約略看見操場上的情景,从二楼和三楼的阳台便能够俯瞰整個操場。當女中舉行演出晚會時,這一條橫弄的前窗,和前边弄堂的后窗,就都打開了,伏著人,一同觀看。女中有時候還會放電影,在操場上掛起一幅幕布,前後窗口上就都是看電影的人。
操场其实不大,但數百個女生擁在操場上,就相當壯觀了。這麼些人,即便不出聲已經嗡嗡营营的,一旦踏步走操,便嚓嚓嚓的一片,再要各人出點聲呢?等早操操场上刷地静下來,几乎有些寂寥,几隻麻雀在空地上併腳跳著:啄著沙粒。这时,富萍就来上工了。她端出一木盆尿布,拿了肥皂搓板,坐在籬笆牆下洗起来。在篱笆墙的那边,是一排运动器械,站在沙坑上。沙坑沿了籬笆牆有一排,還供跳高和跳远。有时候,体育先生就带了一班女學生在沙坑邊上課:翻槓子,跳高,等等。有一些聲音從籬笆牆裏傳出來,送進富萍耳朵一尖叫,竊笑,私語,還有人落在沙坑裏柔軟又吃重的一記,間或有男先生的哨子吹響,「嘘」一聲。這些聲音雖然不大,也不嘈雜,可是卻散發著一股活躍的氣息。富萍偶爾會轉過身子,對著籬笆縫裏張一眼。看不真切,只見有花花綠綠的衣衫在晃動。
這一天,籬笆牆上忽然豁開一個門。原來,在这里是有著一扇籬笆門,平時都鎖著,這一天,卻打開了。升旗和早操以後,女生們沒有和平時一樣進到樓裏去讀書,而是呼隆隆地向操場門跑來,跑進了弄堂。她們起先也是排著很整齊的隊,四個人一行,可跑出几十米就跑亂了,就見她們,潮水般地湧進橫弄,再湧進直弄,從弄口湧上馬路。她們一個個都跑得東倒西歪,嘻嘻哈哈地笑著,好像這是多麼滑稽的事情,有多麼好笑。平時靜悄的弄堂喧嘩起來,靜悄悄的早晨的馬路,也喧嘩起來。都是她們踢踢沓沓的腳步聲,和嘩嘩啦啦的笑聲。行人們都駐步對她們側目,想:這就是女中的學生,多麼「癡」啊,她們才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呢!當她們糾結在一起的時候,就變得分外強大。她們跑在馬路上,隊伍老早不成形了,有的乾脆挽起胳膊,勾肩搭背的,拉拉扯扯進了學校所在的那個弄口。等到她們重新跑上操場,就是橫流遍地的形勢了,呼啦啦的,漫開一片。
富萍只得站起來,將木盆板凳拉到牆根下:自己也貼了牆站著。看那女生們呼啦啦从面前过去,惊得微微张开了嘴,直愣愣地看着。这样多面孔,重叠着,从眼前一闪而过,没有一张脸是清晰可辨的,都混在一起了。她们穿什么衣服,也混在一起了。弄堂里有几扇窗户推开了,不上班不上學的人伸出頭看女生們跑步,女生里有几个放肆的,竟然仰起脸朝上看,喊他们:喂!其餘的便大笑。她們沓沓地过完了,身后那扇篱笆们推上去,锁好,边缘用铁丝絞住。前後其實不過半個小時,却好像走过了千军万马。此时,安静了下来,只从校园的楼里,传出模模糊糊的讀書聲。弄堂的地上:留下几個黑色的鐵絲髮卡,一截蜷曲著的紅色玻璃絲。
女中所在弄堂的门口,是一个邮票市场,人迹混杂,有一半是闲人。邮票市场到了下午,交易最热烈,下了学的女生们,只得从邮票贩子中间挤出去。环境是有些污浊的。那条弄堂也很阴暗,高大的砖砌墙面,年代久远,光照又少,生满了绿苔,是老式的洋房。房顶很高,开间又大,走道、樓梯是大理石面,不吃音,说话走路就有回声。住在里面的人,多是旧式家庭。深居简出,大人孩子的脸色都是苍白的,而且身体孱弱。于是,女中的那一块操场,就显得日光明亮,朝气蓬勃。女生们的疯笑声,多少驱散了些弄堂里的阴霾气。她们的小女人氣裏,有一股俗艳的顏色,在这条摩登的街上,显得乡气了,可却很新鲜,对这条陈腐的弄堂是最好的抵制。在她们身后那排暗沉沉的楼房里,有着多少阴森的事情啊!到了夜晚,一盏公用的灯都没有,各家的房门一关,门厅,走道,楼梯,就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候,女中的人都走空了,校舍里也黑了灯,但操场并不因此而黑暗。后边横弄里的那排窗都对着它呢!前弄后窗里也有几扇亮着的,操场的顶头,與校舍遙相面對的橫弄房子的山牆上,開了一些西窗,亮著,有人。這樣,站在操場上,至少三面是有光的,靜靜地亮著,傳遞出家居的溫暖氣息。操場的沙地上蒙了一層薄光,在这里能看見星月呢!它顯得很溫柔,而且安謐。
每天,富萍到前弄人家來做工:把木盆拖出來,背對籬笆坐著洗東西,身後傅來一些窸窣的聲響。有時候,會有兩個女生背靠在籬笆的那邊,籬笆便輕輕地顫動。兩個女生靠在籬笆牆上,說著悄悄話,嘰嘰咕咕的,還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撞著籬笆。籬笆很柔韌地彈在富萍的背上,富萍並不回頭去看,低頭搓洗著。等那籬笆不動了,平息了,嘰嘰咕咕的聲音也沒有了,她就感到一點寂寞。
有一天,她聽見裏面有人在叫:姊姊。她不以為是在叫她,所以沒有理會。等那聲音連著叫了几遍,她回過頭去,看見籬笆後面貼了一張臉,微微側著,一隻眼睛便從籬笆縫裏露了出來,又叫了一聲:姊姊!這下,富萍知道是在叫她了。她站起身來,對著那隻眼睛,沒有說話,只是詢問地看著。那眼睛就說 :姊姊,幫我拾一下毽子好嗎?富萍四下裏一看。看見弄堂的地上果然站了一只毽子。厚厚的氈布包了一個銅錢,中間縫進一根雞翅管,管裏插了三根蘆花雞毛。她走過去,彎腰拾起來,一抬手,扔過了籬笆牆。眼睛迅速從籬笆縫裏退去,一個轉身。富萍約略地看見了一個身影,一雙長長的辮子活潑地跳躍著。這一回,富萍對了籬笆縫看了一時,她看見沙坑邊几個女生在踢毽子。也不怎麼踢,踢兩下,停下來說說話,踢兩下,停下來說說話。再远些,有女生们在操场上走动,三五成伙的。是课间休息,上午十点钟光景,太阳光铺满了整个操场,看上去分外明丽;在沙地的淡黄底色上,女生們的身影就像開遍的鮮花。忽然,一陣鈴響,沙坑邊的女生拾起毽子就往楼那邊跑,場上的女生們也往那邊跑去。一眨眼,操場上乾乾淨淨,花兒全叫風吹跑了。
從此,富萍就很愛向籬笆裏看了。看女生們做操、跑步、瘋笑。她發現沙坑邊上,是女生們很愛來的地方。她們喜歡到这里來,避開教學樓和人羣遠遠的,在這個比較僻靜的角落說話,做些三、兩個人範圍內的遊戲。放學以後,也會有那麼几個特別要好的女生來到这里,將花布書包掛在雙槓的槓頭上,玩耍起來。別的女生大部分走淨了,操場中心偶爾还傳來一、兩下叫聲,就更顯得这里安靜了。富萍一直沒弄明白,常來这里的是不同的几夥人呢?还是固定的几個。她看不清她們的瞼,還覺得她們彼此很相像:花衣服,長辮子,書包也是一樣的鑲荷葉邊,碎花布。到了這里,她們的聲音就放低了,細细的,鳥語似的,抱頭接耳,像有著天大的秘密。有一回,她們正說得要緊,臉朝籬笆的那個卻發現了富萍,她正趴在籬笆縫上看她們。她對她的同伴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刻摟著肩膀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回頭向這邊看。以後,富萍就不好意思這樣直對著她們看了。但她还是注意著那里的動靜。那里的動靜有一股子生氣,解除了一些富萍的寂寞。
然后,有一天,富萍和她們竟然隔著籬笆牆搭上了話。下午,一夥女生,有七、八個,大約是一個小組,搬了板凳到这里來開會。她們坐成一圈,說著閒話。東一句,西一句,漸漸沒有話說了,就對了籬笆,看在弄堂裏洗衣晾衣的富萍。富萍除去洗嬰兒的尿布,還洗產婦的衣服、被褥。當她們靜下來時,搓衣仮上的揉搓声,就變得響亮,而且清脆。肥皂水從衣服縫裏,一下一下擠出來,發出有力的「咕吱」的聲音。看著,看著,就對富萍發話了。喊她:喂!富萍知道是喊她,卻裝不知道。心想,我又不叫“喂”。裏邊就乾脆命令她:過來!她沒有過去,但停下了手裏的活,身子轉向籬笆牆。你叫什麼名字?裏邊又問。這是一個大膽蠻橫的女生,背靠籬笆牆坐,扭著身子對富萍說話。富萍不回答,楞著。事出意外,她不曉得如何應對才好。其他的女生七嘴八舌道:人家又不認識你,怎麼告訴你?蠻橫的那個就說:問問有什麼呢?繼續叫她「過來」。
富萍這時也有些調皮了,她偏不過去,偏不回答,等她叫得緊了,反而起身逃開去。這一下,女生們都叫了起來:不許跑,不許跑,停下來!她們還都站起來,撲到籬笆上,推著籬笆,銳聲一片。富萍到底掌不住笑了,只得向她們走過去,
這天,她們和她,一里一外地說了不少。大都是她們問,她答。問她從哪裏來,幫傭的這家有几口人,做什麼工作,這條弄堂裏住些什麼人,那些小孩子在哪所學校讀書,還問她知不知道這條弄堂裏曾經出過事,一個小女孩被扔在垃圾箱裏。看起來,她們對這條弄堂挺留心的,聽來一些半真半假的傳說,問題特別多。反倒忘了再問富萍究竟叫什麼名字。可惜富萍大多回答不知道,她們卻也不顯得多麼失望。她們都是多嘴多舌的女孩,有人,又是生人、舆她們说話,就很快活。富萍也很快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陌生人中间,不是吗?其实连奶奶都是陌生的,她的心是沉闷的。好在,她向来是在不那麼親密的人中間生活,早已經習慣了沉悶的心情。這一個下午,在她心裏灌注了活躍的空氣。後來,她再沒有遇到過這一羣女生,可能遇到過,但她們卻不再有興趣和她搭話。籬笆那邊的女生兀自做著她們自己的事,說著悄悄話。富萍則覺得她們都是曾與她搭話的那一夥裏面的,是她的老熟人。
一定是有人看見富萍與女中的學生搭話了,傳給了奶奶。奶奶就和她說:不要和女中的學生說話,那些女生瘋瘋癲巔的,還不规矩。於是富萍才知道,弄堂裏傳著女中的流言。這些流言很不好聽,說女中的女生,專會大肚子。奶奶認識的弄口小學校的校工,友明伯伯,就住在女中的那條弄堂裏。他原来是看弄堂的人,后來在小學校裏做了校工,但依然住弄口的過街樓上。他說出的关於女中的話,應該是可靠的。可是,誰又能說定呢?人們都對女中學生有成見。富萍聽奶奶說女中的壞話,心裏有些彆扭。奶奶到底是在上海住了多年;不大成體統了,竟和孫子媳婦說什麼大肚子小肚子的話。她不禁要想起呂鳳仙她們,在背後說奶奶的那些話。再看女中的學生,就覺得異樣了。她們躲在籬笆底下那些嘁嘁噥噥的私語,原來都是有含意的。富萍有些看不起她們。但是,聽到她們的動靜,她們嘰嘰嘎嘎的笑聲,她又心軟了。
富萍做的這家產婦不久就出了月子,不用她洗東西了。富萍闲了下來,企望呂鳳仙再替她找一份人家。但呂鳳仙那里一直沒有動靜,倒是隔壁的阿娘向她介紹過一個帶小孩的人家,卻被奶奶回掉了,說富萍不會哄孩子。奶奶對富萍說,上海人家的小孩子都是金子打出來的,要有個閃失賠也賠不起。富萍嘴上不說,心裏說:我知道你怕我不走!做了這一個月的工,再閒下來,就覺出生活的單調乏味了。奶奶差她去買東西,她就要多耽擱一會兒。有時明明在附近就可買到的東西,她卻要走遠些,到一條街以外的店里去買。這樣,她又認識了一些不同的街面和人臉。雖然只差了那麼一點路,但也有著區別。尤其是那些狹長彎曲的橫街,簡直連氣味都不一樣,人的臉相,衣著,舉止,就更不用說了。奶奶也發現她現在買東西的時間久了,有時會說一句。她總是不出聲,下一次,還去那麼久。有一回,她從外面回來,見奶奶和呂鳳仙,阿娘几個人,在廚房裏頭碰頭地說話。一聽她進來,猝然將頭分開了。富萍曉得又是在說她。
過了几日,揚州鄉下,富萍的婆婆來信了。信是寫給奶奶的,顯然是孫子代筆,語氣很謙恭,行文十分文雅。問候「母親大人」的身體,稱頌了「母親大人」的恩德。又談了年景,再就是提到富萍的事了。說前几日,孫子又去過富萍的叔嬸家,看過年能否成婚,又讓富萍在上海置辦些衣物。話這麼說,卻並沒有寄錢來,明擺著就是向奶奶要東西的意思。也可見孫子性子的木訥和軟弱,母親怎麼指使,他就怎麼寫。要說他自己,還是有自尊心的。奶奶說了聲,這還用你婆婆說嗎?富萍說:誰是我婆婆?說罷轉身出了門。已是傍晚,初冬的天,又黑得早,富萍在街上了一回,再進弄堂,天已黑透。家家的窗戶都亮了灯,在吃晚饭了。富萍並不覺得餓,还不想回奶奶那里去,就从前一条横弄走进去,到篱笆墙前看一看。教学楼前亮了一盏灯,昏昏地照着近处的操场的沙地,这边,籬笆底下,則隱在黑暗中。富萍背靠籬笆站着,抬頭看看,这城市逼仄的天空,给楼房划成一块块的。 四下靜得很,窗戶裏傳出些話音,甚至碗筷的碰響。 这时,忽听身后有聲音,像一聲抽噎。富萍回轉身去,從籬笆縫向裏看。暗中,恍惚有個身影,好像也覺出籬笆外面的動靜,屏住了聲息,不響了。鄰家的嬰儿却啼哭了起来, 一股淒楚森然降臨。富萍推了推籬笆,輕聲叫:喂!沒有回答。停了一下,一陣脚步響起,遠去。裏面的人跑了。
六 「女騙子」
奶奶東家的大孩子,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虛齡十三歲,梳兩條長辮子。每天早晨吃早飯時,奶奶就站在她身後,替她編辮子。早飯吃完,辮子也編好,就背起書包上學去了。下午放學回家,總要帶几個女同學來,一邊做作業,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經常跟來家裏的女同學中間,有一個比其他人都要年長,名叫陶雪萍。因為她留了兩次級,所以要比同年級的學生長兩歲,虛齡十五了。這一、兩歲的差異可不得了,是一道分界線。分界線這邊還是孩子,分界線那邊已是大人了。陶雪萍看上去就要比她們年長得多。個子高半頭,發育得又好,胸脯已經豐滿了。臉頰也很豐滿,膚色是象牙白的。不像其他那些人,都是黃而透明。她長了一雙大大的杏眼,眼距較寬。鼻尖略往上翹,嘴唇的顏色很鮮活。她應該說是好看的,伹由於她有一種卑屈和軟弱的表情,情形就變了,變得不再好看了。她穿得很糟,每一件衣服都打著補釘。補釘打得很馬虎,顏色不對,針線又粗。她的鞋不是露著腳后跟,就是露著腳趾頭。书包呢,四个角是四个洞。一个大姑娘,这样的邋遢和寒伧,实在有些触目惊心。更叫人看不下去的,是她还和一班孩子玩著遊戲,玩又玩不上去,只是挨在一邊看,為人驅使。女孩子們玩麻將牌,四个麻将牌一個沙包。沙包扔上去,趕緊將桌上的麻將牌翻出規定的花樣,再接住沙包。沙包沒接住,落在地上,陶雪萍就趕緊俯下身去拾。跳房子,鈕釦串,或者螺蛳殼串,或是橄欖核串,踢出了界,也是她追趕著拾起,再交到主人的手中,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容。人家跳牛皮筋,她插不進腳去,只有等牛皮筋斷了,中間套著的洋線軸滾了一地,她再去拾。能看出,別人都不愛搭理她。可這家的老大,是個馬虎的人,在家裏兇,出去個個都好,因此就被她沾上了。每天放學,她都跟了老大一起回來,等別人走了,她还不走,有時能捱到天黑。
她是跟了繼母生活,繼母自己有兩個孩子,後來又同她父親生了兩個孩子,她最大。她難免是要受忽略的,而她又不是一個有心氣的人,會自己努力,做出樣子,不叫人小視。她以乞求的方式,來引起別人的注意。她跟了老大來家裏,瞼上掛著可憐兮兮的笑容,討好地望著她同學的妹妹,還有奶奶,甚至鄰居家的人。她的同學做完功課,将書包一推,就跑出去玩了。奶奶追上去,要她收拾好,她就對奶奶跳腳。這時候,陶雪萍便搶過去:幫她同學收好書包。她殷勤地幫奶奶擇菜、穿針、叠衣服。她看準了奶奶會喜歡聽她的悲慘故事,從這點看,她又是精明的。當奶奶問起她媽媽為什麼不替她做雙新鞋,她便告訴奶奶,她的媽媽不是親媽。沒有比後母虐待继女的故事更能打動女性聽眾的心了,她果然喚起了奶奶的熱心腸。奶奶問她許多問題,還把她的身世轉告給鄰里的阿姨阿婆聽。這樣,當她的同學在院子裏玩耍時,陶雪萍就坐在一羣女人中間,講述她的不幸生活,很快,女人們便流下了眼淚。
陶雪萍告訴她們,她的生身母親和她父親離婚後,住在南市的外婆家。她的父親不讓她和母親見面,所以也不讓她去看外婆,而她正是外婆從小帶大的。有時她偷偷跑到南市外婆家,舅舅又不讓她進門,說她自己要跟父親,就不要來找母親。這時她便訴苦道,這能怪她嗎?明明是她母親自己和她說的,跟爸爸,爸爸有工作;媽媽沒工作,養不活她。她從南市回來一,爸爸就逼問她去了哪裏,還搜她的口袋、書包,搜出了十一路汽車票,曉得她去過南市了,不給她飯吃,還打她。她撩起前劉海,露出額上的烏青,說:這就是他打的。生身父親是這樣,後母就不用說了,光看她身上的補釘便可知道那一般冷漠無情。奶奶將陶雪萍的故事說給大的聽,好叫她受教育。不想她聽也不要聽,反警告奶奶不要上她的當,因為她是一個「女騙子」。
「女騙子」這個綽號,在她們班級上悄然流傳著,到底也不知道有什麼根據,可以這樣誹謗人家,孩子們的事情是說不清的。可能只是覺得她不那麼誠實,就很極端地定她為「騙子」。但也說不定真發生過什麼。她至少在三個年級裏待過,她的歷史誰會去認真追究呢?一些傳言多是藏頭避尾,閃爍其詞。然而印象卻已經有了,而且相當牢 固。說真的,孩子們的直覺是有一些準頭的。在陶雪萍怯懦、討好的眼光底下,真的是有一种狡黠。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你的眼睛,实是带着观察和搜索。再说,她那么大了,憑什麼老跟著她們這些小女生,替她們拾這拾那,就像一個僕人。她在班上沒什麽朋友,除了這家的老大,也是陶雪萍跟她。但至少,這個同學不像別的女生那樣不搭理她。就算是,這一個漸漸地,也有些對陶雪萍煩,可還有她家的人呢!奶奶,隔壁的阿娘,呂鳳仙阿姨。她們愛聽她的傷心故事。聽一遍不夠,還聽兩遍,三遍。自己知道了不算,還告訴給她們各自的熟人。
現在,陶雪萍在她同學家裏,總是待到很晚。她同學的父母都在四清工作隊,一個在工廠,每週回來一次;一個在郊區,一個月回來一次。平時只有奶奶、富萍和兩個小的。她們四個圍了桌子吃飯,陶雪萍就站在她們身後看,叫她一起來吃,她不願意,往后縮著。作罷了,她又慢慢近前來,還指導同學的妹妹吸螺蛳,用筷子尖頂一下螺蛳蓋,再使勁一吸,螺蛳肉就出來了。砂鍋在墊子上放歪了,她就伸手正一正。甚至見人吃空了碗,要接過去添飯。連奶奶都不耐煩了,很直地對她說,我們吃飯了,你也回家吃飯吧。頭几次,她回答說:不要緊,我們家吃飯晚得很。或者說:我不吃晚飯的。後來,她就應聲離去了。她到底不是像看上去的那樣颟顸,骨子裏還是體察人意的。她離開同學家,卻沒有回去,甚至都沒有離開這幢房子。她踅到了隔壁人家,倚門站著。隔壁的阿娘也是她的一名聽眾,這時正招呼兒子媳婦孫兒孫女,一大桌子人吃飯。這一家人口比較多;也比較鬧,好半天才發現門口倚了人。阿娘叫她進來,她倒反走開了,不理她,她就走回來,依然倚門站了,聽房問裏孩子互相鬥嘴,跟著一起笑。渐渐 的,彼此都熟了,便門裏門外地搭起話來。阿娘再向兒子媳婦介绍了她的身世,於是,他們也認識了她。以後,見面就很客氣地與她打招呼。從形態上看,她實在已是個大人了。然而,次數多了,究竟不自在。吃飯時,門口站了個人看,說話也有人聽話。所以,有一次,陶雪萍再去時,發現阿娘家一反常規,關上了房門。門裏有孩子的喧鬧,大人的叱罵,和碗筷的叮噹。陶雪萍只能再去下一家。下一家,就出這幢房子了:在又一個號頭裏。這家吃飯是開兩桌,大人在房間裏吃,保姆帶了東家的小孩子在灶間裏吃。這就比較自在了。她坐在飯桌前的長板凳頭上,看,說話,把人家小孩子吃飯的規炬都弄壞了,一到吃飯就發人來瘋。就這樣,她一家家地過去,和人家混得很熟。到后來,人家都不太清楚,她最初是誰家的朋友了。
前面說過的,呂鳳仙有一個朋友,她老東家世交家中的保姆,叫阿菊阿姨。阿菊阿姨原籍也是蘇州,離呂鳳仙的家木瀆,有一段路,胥口鎮上的人。她結過婚,男人家裏沒有田地,與人合夥做生意。她在上海幫傭的錢,寄回去后,讓男人在運河渡口獨自開了一爿魚鋪。不想,男人和船上的一個女人搭上了,還生了兒子。開頭,阿菊阿姨裝不知道地混著。四九年以後,《婚姻法》公布了,政府不許納妾,她男人二者必擇其一,阿菊只好退出了。人家在胥口過著正經夫妻的日子,人家還有孩子,怎麼說也是他們是夫妻,她不過是個名分。阿菊阿姨怨恨得很。她不是像呂鳳仙那樣有剛性的人,要不,也不會不明不白混這几年。她先是怨那搶她男人的女人,再就怨自己的命。怨起來就掉眼淚,眼淚都流成了河。呂鳳仙看在同鄉面上,又是老東家世交家里用的人,不免另眼看她。要換了別人,呂鳳仙才不理呢,她實在有些纏不清的。阿菊阿姨常到呂鳳仙这里來,有時是晚上到她住處去,有時是白天到她幫傭的人家來。一來二去的,就也認識了陶雪萍。
陶雪萍的故事,引動了阿菊阿姨的傷心處。她流著眼淚,聽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陶雪萍的父親,不讓陶雪萍去見她母親的一節,因涉及了男人的無情,與她的遭際就有了相通的地方。她禁不住也要說起自己的往事。她們倆的故事,都講得夠多的了,即便是喜歡悲劇的奶奶阿婆們,也已經覺得了單調。所以,最後,就只是她們倆相對而訴。阿菊阿姨沒有注意陶雪萍其實還是個半大孩子,而陶雪萍則表現得格外善解。她專心地聽阿菊阿姨訴苦,為她嘆息,挽著她的胳膊,送她回家。漸漸地,陶雪萍不再來她同學家了,也不再來她同學家的弄堂了,人們也把她給忘了。可是,誰知道呢?她現在頻繁地進出於阿菊阿姨那里,成了那里的常客。
阿菊阿姨的东家住這條街西部的大樓公寓裏。平時,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只有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在家,也挺冷清的。阿菊阿姨帶來這個小姑娘,那麼乖巧、順從,一味地奉承,自然很喜歡。開始,老太是到灶問裏聽這小姑娘說話,后來,就讓她進房間來。甚至,阿菊阿姨不在的時候,她上門來,老太也放她進去。但陶雪萍在这裏要收敛的多。她看出这里的生活,要比她同学家弄堂里的规矩大,不那么随便和开放。她走在大理石的楼梯上,听的见自己的脚步从高大的穹顶上碰回来的声音,有一股森严的空气笼罩了她。她从不在这里待久待晚。有过一次,她略晚了些,老太的儿子回来了。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身上虽然是人民装,却烫得笔挺,从她身边过去,看都没看她一眼。陶雪萍不由便瑟缩起来。看大楼的老头,看她的眼光也是冷漠的,她不敢与他多话,晓得他不会爱听她的悲惨故事。只有这家的老太对她热切,虽然很多变。这一回与她说很多话,下一回却像不认识她似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对她有兴趣的。
这个寂寞的老太,因为怕儿子,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才向儿子道出事情的真相。她告诉儿子,阿菊阿姨带来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先后至少向她借过七、八次钱。数目不大,一块,两块,最多三块,可却没有归还过一次。而且,这段日子,这小姑娘干脆就没露面。儿子听了很恼火,倒不单是为了钱,是家里竟然有一个不明不白的人进出着,这破坏了他们严谨的门风。他立即向阿菊阿姨追查陶雪萍的来历,一查两查,很容易就查到了她的同学身上。这大的只是在家里凶,在外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把自己反锁在小房间里,哭得像泪人似的,怎么都不肯带阿菊阿姨去陶雪萍家讨钱。无奈,还要奶奶出面。吃过晚饭,奶奶带了阿菊阿姨,为了壮声势,也叫富萍跟着,一起去了陶雪萍的家。
陶雪萍家住这条街的横马路上,这条马路要杂沓得多了。沿街是板壁房子,间着一些店铺。菜场也是在这里的,于是,满街弥散着一股菜叶的腐烂味和鱼肉的腥臭。陶雪萍的同学都没去过她家,仅是听说她家住这条马路上的街面房子,隔壁有一个大饼油条摊。她们首先找进大饼油条摊的左侧门里,楼底一条狭窄的过道,沿墙放几个煤球炉子,一架木扶梯,伸向楼上。她们摸了黑爬上楼,楼上更是一片漆黑,几扇门都关着,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她们胡乱在左右的木板门上拍着,喊着陶雪萍的名字。没有一个人来应她们,只得返身再鱼贯而下,木扶梯在她们脚下发出破裂的声音。出得门来,在街沿上站一会儿,定定神,再到大饼油条摊的右侧去。那里的一扇门倒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屋里开了电灯,一个男人坐在灯下喝酒。在他身後床上,一个女人坐在被窝里,抱了个婴儿喂奶。这对男女漠然地看这三个人一并挤进门来,听她们说是找陶雪萍的,又接著听她们诉说陶雪萍的劣迹。她们很没趣地说完,停下来。屋里很静,只有婴孩吸奶的咂嘴声。自听到“陶雪萍”这三个字,女人就垂下了头,再没抬起,头发遮挡了她的脸。又是坐在影地里。她肩上披著一件棉袄,是那种混花的花色,颜色就暗暗的。男人始终没有中断喝酒和吃菜。奶奶挣著说了句,借债还钱,自古的道理。男人这才回了一句:我又没叫你们借钱给她。你怎么不讲道理!奶奶火了,放大声音。男人并不与她论理,埋头吃饭。奶奶的胆气壮了起来,她上前去,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你不还钱,我们不会放过你的。男人躲了躲,说:我没有钱。奶奶就没有遇到过这样无赖又软弱的男人,她再想吵,可却看见顶上阁楼边沿,伸出了一行小脑袋,暗中亮了一排眼睛,不觉手软了。
最後,是奶奶跑到小学校里,在课堂上,当场把陶雪萍捉了出来,逼她还钱。她当了老师和校长的面下保证,一定还钱。可是令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推到後来便不了了之。好在,阿菊阿姨的东家用意并不在她还不还钱,只是要告诫她从此不得再上门来,这样也就算完了。但这事在奶奶这边的弄堂里引起的激动,却久久不能平息,女人们谈论了很长时间。陶雪萍在她们的谈论中,变成一个险恶而且堕落的人。谁能想到呢?在她们规矩正派的生活里,竟会出现这样叵测的人和事。奶奶向人们描述她的家,父亲,继母,还有阁楼上的一行小弟妹。免不了添油加醋。可再添油加醋,又怎么及得上当时在埸的一半感受呢!那是触目惊心的。不是穷,不是苦,而是潦倒,穷途末路。
陶雪萍的风波渐渐平息了,她不再跟她的同学上门。人们有时会问那大的,陶雪萍怎么样了?那大的很傲慢地说一声不知道,便走过去了。倒是富萍有一回在街上看见她。她一手抱了那婴孩,另一手拿了支棒冰。她将棒冰含在嘴里,含得很深,以致只露出棒冰的一截棍。她就这么含著棒冰,抬起一条腿,翻转过婴孩的身子,替他整理尿布,就像一个老练的母亲。婴孩的手一直向她脸上探著,扑打著,去够那根棒冰。她则偏了头,不让他够。后来,,她终于从嘴里抽出棒冰,送到婴孩嘴边,棒冰已明显小去一圈。富萍是隔了马路看这一幕的,她看见的不是陶雪萍,而是自己,牵著叔叔家的一群堂弟妹。还有自己的将来,也是一群弟妹,只不过是李天华家的。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令人生厌,眼泪,鼻涕,屎,尿,争食,吵闹,打架。
陶雪萍竟然还在她同学家出现了一次。这一次,她穿了一身簇新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因从来没见她穿过完整的衣服,便觉得像换了一个人。一段日子不见,她又高大了一些,真是个大人了。她就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样,扑进门就吊住富萍的脖子,又抢了奶奶手里的锅帮了淘米。那大的和同学们伏在桌上正做作业,她过去拾了背上的辫子,解开头绳,编紧了,再系好。原来她是要去新疆农垦兵团,专门来向人们告别的。是因为穿了新衣服,还是前途有了出路,她神情显得明朗许多。虽然也还是四下讨好,但到底不是那么卑下了。她告诉人们,明天早晨就要到北火车站上火车,路上要走七天七夜,除了发她现在身上的单军衣,还发棉军衣,军大衣,衬里的卫生衣,卫生裤。还有棉被、棉毯、水壶、饭盒、手电筒。每月发工资,一年长一次。新疆那地方,盛产哈密瓜,白兰瓜,葡萄,随便吃。她巧舌如簧地说着这些,把人们都听迷了。在上海中心区的,这些保守的市民眼中,新疆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是戍边的兵士和充军的罪犯所到之处。可此时此地,却焕发出神奇的光芒,陶雪萍的生活从此而有了希望。
七戚师傅
其实,富萍早就注意到了,房管处的戚师傅上门来修理房屋时,奶奶的神情就有了变化。
戚师傅是个身体壮实的中年人,剪著平头,穿藏青卡其的工作服,长方的国字脸。他极少言笑,但面相却又很和善,是个沉默的人。这幢房子里坏了什么,奶奶就直接找他,他也很上心,保证修得你满意。而且,他还会主动找东西修。有一次来修抽水马桶,他看见地上的马赛克脱落了几块,就记住了。这种老房子的装修材料,渐渐都不生产了。就说马赛克吧,是一种六角形的,比较小,又比较厚,和后来使用的马赛克规格完全不同。戚师傅就在别人家的旧房子上动脑筋。倘若有哪幢房子的浴室换地砖,他就将那敲下来的旧马赛克留几块,到这里。对了好几次,都对不上;他也不灰心。後来还是找了相近的几块,很耐心地用锉刀锉成同样的大小形状,终于对上了。那段日子里,他一来到这里,什么也不说,就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马赛克,蹲下身去对。对不上,也不说什么,站起来,停一会儿,又走了。奶奶呢,则背朝着他,干自己的事情,好像不晓得进来这样一个人似的。等他走了,才转过身子。
曾经有一回,厨房的地板坏了,戚师傅一连几天来修地板。照例是,走进来,什么都不说,将工具包扔在地上,伏下身去工作。近午时,又起来走了。下午,再来。奶奶也是照例背着身子,手不停脚不停地做事,可是话却比以往多,声调也高。人呢?活泼了许多。傍晚,收工的时候,戚师傅把工具收好,坐在小板凳上,点一只烟,慢慢地吸。奶奶就在跟前扫地上的木屑,烂钉子。等吸完这支菸,他站起身,走了。奶奶撂下手里的扫帚,返身也回了房间。斜阳从后弄里穿进来,照了厨房的一角地,地上新补的木条,是本木的浅黄颜色,上面嵌着铁灰色的圆钉,衬在发黑的旧地板中间,越显得干净,新鲜,散发着木头可喜的香味。
戚师傅是木匠出身,他们浦东乡下,有许多学木匠的,学完了就到浦西上海来做工。戚师傅的父亲,一个老木匠,先来到上海,而後再把他带出来。带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念了几年书,手艺倒没怎么学,是跟了父亲一边做一边看,看出来的。老木匠在外国人的公寓里做工,,除了木工,水暖电路,也要搭手做。他跟着,也看会了。这地方的手艺人就是如此,要的不是精,而是杂,什么都要弄一点,什么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小毛小病。所以,别看戚师傅口讷,心其实很灵,比他父亲还行,一眼便看出症结,然後对症下药。一九四九年以后,房屋国有化,戚师傅就进了房管所做修理。
此时,老木匠己经告老还乡,大半生的积蓄在乡下盖起了两层的房子,一堂红木家具是他亲手打起的。土改分的地都入了农业社,做得动就去队里做几个工分,做不动,就在家里歇歇。反正有儿子从上海寄工资来买口粮。一分自留地种了瓜菜果蔬,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摘。买鱼买肉的钱总是有的,喝老酒的钱也有。老木匠享起了晚福,只等著一件事,就是抱孙子。
戚师傅是独子,二十岁家里就给娶了亲,正如俗语里说的:浦东大娘子。浦东人,比戚师傅长四岁,婚後就跟戚师傅到了上海。这样,老木匠才好放心回乡下养老。在上海,戚师傅住八仙桥那里。石库门的房子,一间西厢房。本来是租二房东的,现在,只向房管所交房钱。因为会木匠,便把这间旧屋打整得十分整齐。地板,门,窗,全都修理过。朽掉的地方换了新木料,插销,绞链,合叶,锁,也旧换新。因此,严丝密缝,横平竖直。他女人又格外地要干净,窗上张了素花的窗帘,床上铺了素色的床罩。柜子,桌子,凳子,地板,用碱水擦洗得发白。墙是用掺了胶的石灰水刷的,白得晃眼。走进去,人会觉得,乾净到了寡净,有一股寒素之气。再细看看,才明白这样过於的清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家没有小孩子。他们结婚多年了,却还没有生养。头几年,还寻医觅药,又弄些偏方来吃,七、八年过去,就没什么想头了。老木匠也死了心,在乡下替他们抱了个儿子,说是替他们带大了,再送到上海去。可上海的两个人,回家去,看见那孩子,总归不贴心,热不起来。孩子也认他们生,看来是带不过去了。所以,就在老木匠家里过着。十三、四岁时,老木匠曾想教他学手艺,可到底不是自己的种,死不开窍,只得罢了。
好在,上海这地方,对子嗣看得不重。不生养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严重,就不觉得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两个人生活还比较宽裕,清闲。久了,就并不想孩子。只是,戚师傅是一个寡言的人,生性内向,很不善交际,极少朋友。这样的人,最需要家人了。无奈家人简单得很,只一个女人。戚师傅和他女人,也算合得来,但不是热切的那种,到底没多少话可以说的,还是没孩子,吵嘴都没个由头。所以,日子过得难免是沉闷的。不像他父亲,有些贪杯,他就没什么嗜好。比较起来,他还是对手艺有兴趣些,除去上班,邻里们有什么活要他做,他随叫随到,都给做得很妥帖。因此,他虽然没朋友,人缘却是很好,都说他是个好人。只是这好人的日子,过得很淡。每天早上,他先去房管所报到,领报修单,然后挨家挨户去做活。做到中午,回家吃饭,歪在床上眯十分锺,再继续一家一家去做,到晚收工回来。
现在,他的活计就更杂了。不像以前在公寓里做,多是修水管、电灯、门窗、电梯。现在,他做活的范围广了,人手不够的时候,那些旧式的弄堂房子里,天花板塌了,他要去糊;下水道堵了,他要去通。有一片棚户,也属他们管辖。到夏天雨季,那就要上屋顶铺瓦了。他从不挑活,派给他什么就是什么。不像有些人,只肯做自己的手艺。所下面的地段上,居民们都认识他,“戚师傅”、“戚师傅”的叫他。这时候,戚师傅感受到了一种热切,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欣悦。逢到小孩子在大人引导下叫他,他便尴尬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睛都不敢往他们脸上看,像是怕他们。他不晓得他其实是喜欢孩子的。
除去加急的活,要晚上加班。平时,都是白天。房主家多半只留个老太,或者保姆,奶妈,带著小孩子。他不善言辞,总是一头扎到做活的地万。问他事情坏在什么关节上,好不好修理,今天能否做完,他只简单地回答是和不是。於是,问的人也没话说了,走了开去,留下他自己。等再回来,他已经做服贴了,将地方收拾乾净,挪开的东西放回原位,然後起身走了。人们晓得了他的脾性,从此也就不与他搭讪,全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自己呢,该做什么做什么,说话也不避著他,反正他是个没嘴的葫芦,一点不碍事的。他确实也不听,听也听不进去。可是有一日,情形却有些例外。他在一家的浴室里装浴盆的落水,浴室外是一个过道,通往後门。过道里聚了几个女人嘁嘁喳喳地说话。忽然,有一声抽噎传进他的耳朵,他的心牵了一牵,不由竖起耳朵。听见那抽噎的声音在诉苦,诉她没有儿子,受亲戚欺的苦处。戚师傅自己的生活非常简单,又很少留意别人怎么过。所以,他其实是阅历很浅的,无论大喜还是大悲,都了解甚少。这时候,听那女人诉怨,不期然地,领略了人世的炎凉。是相当触动的。他装完落水,又放水检验下水的快慢,顺势将浴盆抹洗了一遍,然后收好工具走了出去。走过那伙女人时,他的眼睛在里面找了找,找到一双哭肿的眼睛。这双眼睛回望了他一下,眼梢细长的,嵌进眼角里。半月以后,他又来到这幢房子,是三楼的踢脚板坏了。他从后弄走进去,后门左手是朝北的灶间,有一个女人背对着门站在桌边切菜。菜刀急骤均匀地剁着砧板,清脆地响着。女人听见有脚步声,侧过身望了望。这样,他就看见了砧板上排的很整齐的胡萝卜片。女人趁了转身的空隙,顺手捞了片胡萝卜送进嘴,她耳垂上的一双金环子,随了转身的动作晃动着,胡萝卜鲜亮的橙红色,金耳环的金,衬了女人头发的乌黑,黄白的带点双下巴的脸,身上又是件阴丹士林蓝的褂子,这一片颜色,绚丽地进入了他的眼帘。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方才说了,戚师傅的生活是简单的,不能说他没见识。但所见所闻都是与他无关的,他从来不深谙它们内部的含义。那一日,他窥到这个女人的生活,其实也很表面。但对来说,已经是相当深入了。他心里涌出一股同情,因此而有些缠绵。这一回,他依然没有同这个女人搭话。回来,他还到这一个门牌号头里来过两回,却没有碰到这个女人。据邻居们说,她带东家的孩子看牙去了。这时,他变得注意听别人的闲谈了。他从那门里出来时,心情竟有些失落。他看见过道里,倚墙有一把小靠背椅,小孩子坐的那种。椅上放了针线筐,筐里搁着一件缝了一半的衣料。藏蓝的底上,一朵一朵小白花。衣料松松地团着,显出布质的筋道,硬挺,和清爽。他无端地认为,这是那女人的东西。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几乎叫戚师傅猝不及防。礼拜天下午,戚师傅到弄堂口买香烟 和火柴,听见身後有人叫“戚师傅”,回头一看,竟是那女人。她说,戚师傅原来住在这里啊!他说:是啊,要不要进来坐坐呢?于是,那女人跟他进了弄堂。女人悠闲地看着两旁的石库门,门多是开或半开,露出浅显的一方前庭。大好的太阳里,有些飘动的衣影。女人告诉戚师傅,今天东家一家出门作客去了,她就出来找她的同乡玩。她的同乡就在八仙桥帮佣,和戚师傅你住得很近呢,女人说。不料,同乡也出去了,说不定就是到她那里去了。她说话的口音是掺杂了沪语的苏北话。戚师傅并不能区别苏北话和苏 北话的不同,只是觉得这女人的话要绵软些,有些歌曲般的尾音。他虽然只是听着,但应答却比平时要活泼。女人跟了他从後门进去,走过天井。天井边,沿墙的地方生了些绿苔,两个并排的水斗的外壁上也生了绿苔。水泥平台上放了盆栽的花草,有一盆月季,盛开著。太阳好,四周窗台上都铺了被褥在晒。天井顶上,横七竖八地晾着几竹竿衣物。午後一、两点钟光景,一天井的太阳光。没有人。弄堂外边,马路上的市声,能听见一些,都隔了一层膜,变得柔和了。戚师傅把女人让在前面,走上楼梯。楼梯比较 陡,女人的脚就好像踩在戚师傅的头上,他看见鞋底上的盘花针,还有鞋帮里面肉色的丝袜。走上一截楼梯,她站住了,询问地回头看戚师傅,意思是到他家了吗?楼梯口很逼仄,戚师傅从她身边挤过去,摸钥匙开门。女人身上的气味扑鼻而来:柔软的,烘热的,雪花膏的艳香里边,隐藏着的微酸的体味。他终于开了门,先让女人进去,然后随手带上门,司伯灵锁咔嗒带上了。这一声响将他惊了一下,身上忽地冒出汗来。他想都来不及想,就从身后抱住了女人。女人反转身来,窗格子后面有一条阳光,正斜在女人的一只眼睛上,眼睛周围的皮肤显得很肉。那一只眼睛好像是一只什么动物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
后来,女人还到戚师傅家来过。星期天,或者晚上,他女人到浦东去的日子。女人爱说:当你是好人呢!然後对了镜子梳头。那时候,女人还留了髻,头发长长的,抿了刨花水,紧紧地贴了头皮。为了要更紧些,还在头顶勒一条布带,咬在嘴里。将梳齐的长发在脑后窝一个扁扁的髻,罩上发网,叉几柄钢叉,再松下布条。戚师傅看这女人梳头,心里有一股悸动。女人扣衣服也令他瞩目。是斜襟的布褂,长钮,女人一只胳膊抬着,另一只胳膊伸到那边的腋下,一粒一粒地扣下来。领口的那一粒是留最後扣的。她抬起两只手,将领口紧一紧,略显费劲似地,扣上了。这样,女人又变得端庄,整齐,规矩,而且素净。戚师傅平淡的生活里,终于尝到了一点甜头。可是,不久,这一点甜头就变成了人生的酸楚。
这一日,女人来了,没有往他跟前去,而是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著,放在并拢的膝上,样子很郑重。然後告诉他,她有身孕了。他渐渐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开始还平静著,接著就激动起来。他搓著手,在房间里来回走著,因房间小,就老碰着东西,他也没觉着。女人看著他,以为他是发愁,不料,却见他在笑。笑容使他的脸多出几道平时不见的纹路,就有些变形。女人等著他拿主意,等久了,不耐地拍一下桌子,他都听不见。女人赌气说:我这就把小死鬼做掉去。不料戚师傅极敏捷地掉了个身,伸出手摇了摇,说,不要!不要什么?女人逼问道。戚师傅又重新搓起手来。女人不晓得戚师傅的心思,看他这人都变得陌生了,一气之下,站起身走出去,把楼梯踩得咚咚响。楼梯口的几扇门都张开了一点缝,看著这个女人的背影下了楼去。
戚师傅的女人多少有点知道他两人的事,邻里们自然会透露出一些。所以,戚师傅告诉她,那个女人身上有了他孩子的时候,她是有所准备的。气过了,哭过了,和男人闹分床睡,又回了一次浦东娘家,最後就决定要这个孩子。总归是一半的骨肉。做过决定,便平静下来。本来也不是多么卿卿我我,连柴米夫妻的那一点共患难,在他们也是缺的。所以,复回原状就算不上什么难事。现在,还有了一个孩子,在向他们招手,前途倒有了些光明。暗暗的,他女人甚至心存感激,感激有人替他们生养了。然後,戚师傅就去找那女人,告诉他的决定。他们夫妻商量好,接女人到浦东去生养,就说是一个远亲,又有何妨?生完了,留下孩子,各走东西,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戚师傅是借换铁窗把手的由头,上女人那里去的。他挑了个下午一点钟的时间去,邻居们刚吃了饭,在歇午觉,小孩子又去上学了。这一回去,距离上回女人来他家,告诉身孕的事情,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这一个月没有见面,就好像隔了很长时间。他去的时候。女人端把小椅子。在房间前,花园的台阶上,擦钢精锅。她从什么地方讨来半簸箕黄沙,将锅擦得锃亮。当头的太阳下,沙子黄得特别鲜艳,女人的黑发,蓝衫,白袜,也特别鲜艳。戚师傅的心不由又动了一下,想起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其实发生才不久,可却显得相当隔膜。现在,他心里揣著一件紧要的大事,要找女人商量。戚师傅不是一个懂人情世故的人,他并不十分了解,他们这决定会对这女人起什么影响。所以,并不怎么困难的,他就把计画和盘托出。女人低了头,手下著狠劲,在锅面上擦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听他说完,半天,女人笑道:你们倒是一条心啊,戚师傅不太晓得她的意思,但她的笑都使他感觉到害怕。他不敢再多问,做完活就走了。
戚师傅要不来这一趟,告诉说这一番打算,她兴许还下不了这个决心,毕竟肉是长在她身上。可戚师傅兴兴头头地来,兴兴头头地说他的如意算盘,这不免有些欺人了。当晚,她流著眼泪对吕凤仙说:我自己没儿子,倒给他们生儿子?我才不做这冤大头呢!然後,她就向东家谎称盲肠炎,去医院动了手术。吕凤仙帮她做替工,送饭到医院给她吃,还找了自己在徐家汇的一个远亲的家,让她去养了两天。此事只有吕凤仙一人知道,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吕凤仙的嘴再紧,事情还是慢慢地泄漏出来了。
孩子打掉了,戚师傅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回浦东家中,看到父亲替他领来的那个孩子,已经初中毕业,长成半个大人。这个孩子生得很俊秀,奇怪的是,也和他一样寡言。他不肯学木匠,读书也一般,就是喜欢养活物。养了一群鸽子,一笼兔子,猫和狗。夏季时,满屋都是叫蝈蝈和金铃子的叫声。所以这座上下两层的房子,虽然人口不多,却很热闹。早晨,戚师傅躺在床上,听见那孩子蹬蹬地上到屋顶,打开鸽棚的门,招呼鸽子出来。那脚步和召唤都是活泼的。终於,有一日,他将这孩子带去了上上海。他只许孩子带一对鸽子,还有一条狗。早晨,露还没散尽,通往轮渡码头的路上,走著一父一子两个人。父亲背一个大包裹,儿子背一个小包裹,怀里抱一条黄狗,肩上站一对鸽子。
八祖孙
一些日子以后,戚师傅和那女人都有些老了,过去的事情变淡了。偶有一次,戚师傅忽又动情,对女人说:我是想讨你的,可是没有办法。女人一听就动了气,说:你讨我?你讨得起我!她打开床头箱子上的锁,揭开箱盖,在箱底摸出一个小包,兜底往床上一倒,倒出金戒指,金顶针,金锁片,两个元宝,又摘下耳垂上一对金环子,扔在一起,说:你用什么讨我?她的上唇因讥讽的微笑更吊起了一些,显得厉害,也显得可怜。戚师傅走过去,想帮她戴上耳环,拙手拙脚的,挂住了头发。女人的头发已经铰短了,顺在耳后,稀薄了不少。正在这时,富萍走进来了。两人都一尴尬,戚师傅放下金耳环,走了。
奶奶在床沿上坐下,慢慢将耳环戴上,看著这一小堆金灿灿的东西,对富萍说:你也过来看看。富萍不动,迎着窗户外的亮,穿一根针。奶奶笑笑,又说:你过来看看,看看奶奶这么多年攒的东西。她不管富萍过来不过来,兀自细说起这些金货的成色,款式,价值。富萍渐渐转过身来,虽然还是没过去,可眼睛都看著,耳朵也听著。奶奶把东西一件件拾回袋子里,接著说:奶奶是命苦,可总归靠自己,连一根针,也是自己挣的。奶奶站起来,将东西收进箱子,再锁上,一边往下说:认了你那个女婿做孙子,是为了防老,可也不会让你们白赔的,不相信,问你婆婆去,孙子身上,她花钱多,还是我花钱多?这话很扎耳,但因为是带了一股豁出去的劲,兜底说出来的,富萍倒并没觉着被伤著什么。什么“女婿”啦,“婆婆”啦,这些字眼,要放过去,她是听不得的。可现在,奶奶的话里有著更重要的意思,那些字眼就算不上什么了。奶奶转头看看富萍,傻楞楞地站在窗户前。看她来这么些天,说是享福,却并没有胖一点,反而瘦了,话也不多,不晓得有多少心事呢!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孙子是个没性子的人。他,不会欺你,可你也指望不了他,你也是个靠自己的人。我们祖孙二人,是一样的命。这话可能是有些讨好拉拢的用意,却也不乏真心。这些日子下来,她看出富萍不可小视。
有了这一次交心,富萍和奶奶近了些。有时候,奶奶和她说起孙子,她也能听著,不像以前,拔脚就走。奶奶还是很心疼孙子的,她回忆他小时候剪个瓦片头,夹个布袋子去上学的样子。後来长大了,剪学生头了,前面搭一绺刘海,眉眼又清秀,常被人认作女孩儿。 过继给奶奶的时候,孙子小学刚毕业,年年都是三好生,可是家里穷,弟妹多,读不起呀!那一日,孙子穿一双露趾头的布鞋,站在奶奶跟前,一声不吭。他妈推他给奶奶磕头,说磕了头,奶奶就供他读中学。他不动,眼泪成串成串滴在面前地上,奶奶就这样把他认下了。再下一次,奶奶回扬州乡下,已经是两年以后,孙子到码头来接奶奶。他个头蹿了些,更显得单薄。还是不说话,低头将奶奶的行李归在一处,用根扁担,挑起就走。奶奶跟在后面,看他一扭一扭地挑了担子走,还算有劲。到底是乡下孩子,身子再娇也拗不过命。奶奶自己的亲女儿,对奶奶认孙子自然要不高兴,说我可以养你老。奶奶说,你还有婆婆呢!认了孙子后,女儿时常来说她大伯哥大伯嫂的坏话。说他们怎样算计着向奶奶要钱,要东西;盖房子时,又怎么奢侈,不节省,不晓得心疼钱。还和外人说,是看奶奶没儿子,可怜,才给她孙子的。话到奶奶的耳朵里,总会有反应。虽然不会直接和儿子媳妇对嘴,可话不是最怕传吗?一传两传的,就要传出些是非。但无论何种是非,都没有孙子的事,都碍不着孙子一点。连奶奶的女儿都不说孙子一个“不”字。孙子是个好孩子。富萍静静地听着,眼面前渐渐有了孙子的形象和动静。她是没怎么见过孙子的,低垂的眼睛里,只有一双并得拢拢的脚,白袜黑布鞋。她也没怎么听过他的声音,那日他来送去上海的盘缠,和她婶娘说了几句,只有零碎的字音飘进耳朵。他们的乡音本来就是细柔的,他的更细柔一些,有些像唱戏。
从小生活在不是至亲的人中间,富萍对人一贯保持审慎的态度。所以,她是会识人的。她只一搭眼,便知道这是一个乖顺的人。现在,这个乖顺的人在奶奶的描述中,变得清晰起来了。他牵了父母、弟妹,一大群亲戚和一大堆是非,站在富萍面前。富萍最晓得亲戚是怎么回事了:亲戚就是一大堆麻烦。所以,富萍看到了一个十分麻烦的将来。这时候,孙子的乖顺又成了一个缺点,这使他绵缠在这堆麻烦里,脱不了身。孙子的温柔也成了缺点,当断不能够断。富萍就有些对孙子生恨。这期间,孙子给奶奶来过一封信,找东家的那个大的念过後,奶奶就和富萍说:这信是写给你的。信上一句没提富萍的名字,句句都是问候奶奶。问上海的天气如何;有没有流行性疾病,饮食怎样?倘需要什麽家乡的土产,他给奶奶寄,倘若过不习惯,就回来。奶奶的房间一直都收拾著,干干净净,院子里,他栽了几棵向日葵,大花盘正在奶奶的窗户边,打上了一些花影。家里喂的小鸡长大了,生了蛋;母亲把新鸡蛋都留著,给奶奶吃。鸭子也很好,每天拾一篮鸭蛋,猪呢?长膘了,等奶奶回来,可以杀了吃肉……奶奶说: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回去;还不都是等富萍你回去?这是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写得很优美。富萍不由也被打动了,对孙子的恨意化作了一股怜惜之心。
到底,奶奶向富萍提起了回去的事情。此时,已到了阳历年底,奶奶的意思是,富萍应当回扬州过年。奶奶说:不是奶奶不留你住,哪有人过年还出门在外?像我,奶奶说,现在还做得动,就算是东家家里的一个人,你却不能学我。富萍低头不语,奶又试探着说:我晓得你也不喜欢你叔叔婶娘那个家,春前和孙子办了事,也好,你婆婆信上都提过两回了!富萍红了脸,奶奶以为她是害羞,哪知道她陡地生了气。心里说:没有家回也不去你孙子家。奶奶按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富萍,你要什么和奶奶说,奶奶送你。富萍说:不要。奶奶这才觉出富萍有些带气。这晚上,祖孙俩睡在床上,想着心事。两个小的睡熟了,安静得很,就听见钟的走秒声,滴答,滴答。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两人人心里都犯愁,眼看就要到旧历年,人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上海的街头,即便是闹市的中心,到了这季节也萧瑟了许多。寒流来了,行道树一批一批地落着叶子,飘下来绿的,转眼间便黄了,踩上去,“枯滋枯滋”响。像东家那两个小的,专爱拣枯黄的树叶踩,踩响一个就高兴地跳起来。街头在这欢喜的叫声中逐渐荒凉下去。阳光变得苍白,惨淡。行人少了,要是有,也是在匆匆地赶路。商店,依然开门,生意却清淡了一些。店员们袖着手,怕冷地轻轻跺脚,在柜台里走来走去。富萍最爱的布店,布匹的颜色似也暗淡了一些,多是做冬装的灰、蓝、黑,质地厚重的呢料。富萍替奶奶买东西,从 街上走过,感受到这寥落的气氛,也觉得是到回去的时候了。她怎么办呢?可能是她多心,她感觉东家的师母对她,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近来,师母回到原先的机关工作,每天回家,在一张桌上吃饭。吃饭时,师母不如以前 那样关照她。富萍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看起来,奶奶这边开始着手准备富萍回去了。她给富萍买了一件红绸棉袄,中式装袖,是上海最近流行的样式。 奶奶让富萍试穿,富萍不肯,让奶奶放着。奶奶给富萍剪了一段银灰舍味呢,要带她去做一条西式裤,富萍不去,说等等再说。奶奶又给富萍买了绸被面,枕套,羊毛毯, 富萍看都不看一眼。奶奶无奈,流下了眼泪,说:富萍,你是嫌弃孙子了吗?富萍性子硬,就见不得别人软,又是长两辈的奶奶,带著哀告。她说:不是。奶奶就说;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奶奶给你的东西?富萍说:我还小。说出这话,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要流下来了。奶奶止了眼泪,叹一口气,换了冷静的口气:你还是有些嫌孙子,嫌孙子弟妹多,拖累大,就是进门当家,这又不是个什么好家,是个破家,当还不如不当。你还嫌孙子太老实,太听话,是个孝子,只怕要向著公婆多几分。富萍听得不由呆了,想奶奶看得真清楚。其实,谁又看不清楚呢?明摆著的事情。她以为自己的心思有多深,不过是三言两语便挑明了的。奶奶最後说道,我是为孙子抱屈,他是叫他这个家埋没了,单凭他的人品,就不定非找你富萍了。这又是一句挑明的的事实,富萍当然不会不懂,可由奶奶直接说出来,到底受不了。她包了一眶眼泪,说:当初又不是我找你们!
富萍和奶奶生了隙。她还感觉到吕凤仙看她的眼光里,有著“配不上孙子”的意思。另外,东家的那个大的,有一日突然和奶奶说,你们害了孙子。两个小的也跟著奶奶,叫“孙子”“ 孙子”的。大的说,孙子的前途叫你们断送了。富萍也把这话听进去了。隔壁的那些阿婆阿姨们,带了更加严厉的表情审视富萍。富萍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她晓得人们其实是看不起她的。她有时天黑以後,走到前弄堂,女中的篱笆面前,天冷了,操场上很少人,女生们爱来的角落里也没了人,静悄悄的。她没有听到任何声息,便又折了回来。她走到弄堂口,站了一会,选择一个方向,走了去。商店大多已经打烊,橱窗里的日光灯还亮着,惨白地照着面前的地砖。倒有一些小店,还开张,一盏四十支光的电灯,垂挂着,有些温暖的人气。她沿了马路走去,无意中拐过街角,马路变得窄小,而且昏暗。走着走着,她想起来,她曾经来过这条马路,是去陶雪萍的家。陶雪萍去了新疆。现在,这个城市里,她一个熟人也没有了。她正走着,身边小弄口里忽地窜出一个人,叫她道:阿妹,停一停!她一惊,那人已经来到跟前,腆着一张脸。看上去,很年轻,却相当油滑,一口白牙在暗光下闪烁。她绕过去,加快脚步,那人并不追逐,只是很遗憾地在身后叫:阿妹不要怕嘛!富萍怎能不怕?她索索地抖着,走出这晦暗的小马路,走上略微明亮的大街,往回走去。她喘息未定地进了后门,厨房里聚了大人小孩,听奶奶讲鬼故事。奶奶脚边放了一篮洗净的豇豆,正用针和线将豇豆穿起来,晒干了好煮红烧肉。穿好的豇豆一圈圈盘在扁筐里。小孩子抢着帮奶奶递豇豆,一边被奶奶的描述吓得惊呼。没有人注意富萍进来,更没人注意她惊怵的脸色。富萍走进房间,东家师母在小房间里,大房间黑着。她没开灯,其实也不顶黑,有微明的光照进来。,照着地板上的木纹。富萍坐在在床沿上,心跳得很快,气喘得又快又急,久久平息不了。最后,她想:你们要我走,我偏不走!
奶奶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心里的不高兴挂在了脸上。富萍呢,更是性子硬的人,奶奶不和她说话,她也不会找话和奶奶说。不派给她活做,她也不会自己去要求做点什么。于是,她成日不说话,也没事做。因有了上回受惊吓的经历,她也不敢随便到马路上走去了。她坐在小板凳上,本来就生得木,这样不说话,不做事,更变呆了。小孩子就在她跟前玩那种游戏,一群孩子一边跳一边唱: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唱到“动”这个字,便煞住动作,千奇百怪地定在那里。小孩子都是墙倒众人推的“众人”角色,见谁倒霉,就跟着起哄。有的孩子还将最后那个“不许动”的动作,定格在富萍的脸面前。而她一点不躲闪,好像看不见。尤其是东家家里的一大一小,看出奶奶在冷落她,吃饭时,就热烈地与奶奶攀谈,疯笑,衬托出富萍的寂寞。奶奶嘴上与她们搭讪,却是心不在焉,不时从眼角偷看富萍。富萍低了头划饭,把饭划成半堵墙似的陡,还一径往里掏。奶奶终于忍不住,搛过去一筷子菜,斥道:作兴这么划饭吗?掏空米囤子!要换个人,就能听出奶奶和解的意思了。可富萍的性子,给她个台阶也不下的。所以,就不回答,头都不抬,依旧划饭。
奶奶逐渐变得抑郁起来,时常流著眼泪,而且易怒得很,跟两个小的逗嘴,也会认真动气。吕凤仙劝她,她就说:我对不起孙子,孙子要怪我了。富萍听不得这话,一听就要跑出去,顾不得马路上的险恶。她气鼓鼓地走在马路上,心里说:光天白日的,不相信有谁能吃我!那一回可怕的遭遇,隔开了些时间,变得不那么真实了。再讲真是光天化日的,能有什么呢?倒因为那一次的经验,变得胆壮了。于是,她开始往外跑了。早上跑出去,中午,甚至傍晚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些什么。最晚的一次,她回来时,家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奶奶等她进门,就流着眼泪说:富萍,我真不敢留你了,你还是家去吧!富萍不回答,但奶奶的忧伤还是叫她心软了。她走过去,接过奶奶手里洗着的碗,低头洗了起来。奶奶干脆就双手掩面,大声地抽泣起来。憋了一时,富萍挹著鼻子说了声:我家去。奶奶的抽泣慢慢低下去,最后停止了。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富萍看起来是收心了。她看过奶奶替她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好。又让奶奶陪着,去裁缝铺做了料子西裤。回来,经过那家布店,奶奶带她走进去,叫她挑自己喜爱的花布。富萍的目光流连在那一匹匹的花布上,神情变得有些怅然。她挑了许久,才挑定了两段。看那店员从货架上拖出来,摔在柜台上,抻着手臂扯布。布匹在台面上“啪啪”地翻着身。然后,剪刀剪开,“嗤啦”地扯开,算盘珠子便清脆地响起了。钱款和票据夹在铁丝上,“刷刷”地来回一趟,买卖做成了。奶奶又剪了两双鞋面布,吩咐富萍给孙子做两双鞋。富萍竟也没有回绝。祖孙俩拿着新买的东西,慢慢往家走。街面上比前阵子倒活络了些,性子急的人开始办年货了。熏腊店挂出了火腿,腊肉,咸蹄膀,炒货乾货也上了柜。大人带了小孩买新年穿的鞋袜。棉花店的生意热起来了,多是年里办事的新人在添置被褥。树叶子落尽了,天空显得开阔了一些,也清澈了许多。电车的电线从天空中拉过去,有一股疏朗和流畅的节奏。沿街的住户,有几家爬在窗台上擦玻璃窗,下午的太阳光打在玻璃窗上,窗又一摇一摇的,光便一闪一闪,有几下闪得特别耀眼。奶奶嘱咐富萍,回去後,和她婆婆说,乡下有人来,带一个猪腿,两只母鸡。东家师母早已经说过了,富萍便应着。
走的日子定下了,奶奶托那大的给乡下写了信,让孙子到时候去码头接人。邻里间晓得富萍要回去成亲了,都来送过东西。数吕凤仙的礼最重:两磅驼色的粗毛线,是给孙子的;一磅半粉红色中粗毛线,给富萍。师母送的是一对枕头套,其实是把钱交给奶奶,让奶奶做主买的。大约还有十天的时间,富萍也不出去了,就给孙子做鞋。长长的纳底线,嗤啦嗤啦从针眼里穿过,穿过。富萍的一生基本就这么定了局。
九 舅妈
这天下午,那大的回家,不像平日那么话多。一摸额头,原来发热了。奶奶就要带她去看病。让小的也去,却不肯。前面不是就说过吗?小的正是样样作对的年龄。只好把她放在家里,好在有富萍。奶奶嘱咐富萍五点钟时,把饭先烧上,菜拣好洗好,不要让小的到外面去疯。等看过病,拿过药,回到家里,已是五点半,菜没洗,饭没烧,富萍也不看见了。小的倒是很乖,一个人守著家,将八百年前的珠子搜罗出来,静静地穿着。问她富萍到哪里去了,小的回答,叫她舅妈领走了。奶奶心一沉,气都喘不匀了,说:舅妈,富萍哪里有舅妈?从没听说起过嘛!小的很沉著,说是一个大块头女人,讲苏北话,富萍叫她舅妈,舅妈说带富萍去玩几天再送回来。奶奶再问多少天回来呢?小的就白奶奶一眼,不是说几天就回来吗?奶奶转身去看富萍的东西;东西都在,给孙子纳了一半的底也撂在针线筐里。心里稍定了点,才去赶着烧晚饭。
这顿饭,奶奶完全乱了手脚,饭是夹生的,切菜切了手指头,汤里没放盐。向来不计较师母也说话了,问奶奶怎么了。奶奶就推说带大的看病,回来迟了,才慌了。过了一时,还是忍不住,将富萍跟舅妈走了的事说给了师母听。师母沉吟了一会,说:孩子是老实孩子,就是不晓得这个舅妈的来历。可师母到底是从军队里出来的人,看事情比较简单,也习惯从好的方面去看,很快就释然了,说: 也许富萍真有一个舅妈,带她去玩几天,并没什么的。奶奶心里就又定了些。然而,事情到了吕凤仙那里,便陡地严重起来。她的长眉跳动著,表情变得紧张,说: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个舅妈呢?
舅妈,其实是有的,还是富萍的亲舅妈。她舅舅从小跟了船上的大伯,到了上海。舅妈也是船上人家,做的同是运送垃圾的营生。後来,就归进了政府的环卫局。现在,他们在岸上落了脚,住在闸北,东火车站那一带。富萍不记得是否看见过舅舅,但有时曾听叔叔婶娘说起,有这么个舅舅,名叫孙达亮,住上海闸北,摇垃圾船。当她和婶婶呕气,婶婶会说:不欢喜在这里过,到上海去找你舅舅啊!富萍母亲去世时,舅舅从上海回来,替姊姊送葬。办过事後,亲戚们就要安置富萍。其时,她父亲早三年走了,她这个孤儿,有两个去处,一是舅舅家,二是叔叔家。舅舅以上海不好进户口推诿了, 富萍便到了叔叔婶娘家。因为时常听人们这么说起,所以,富萍对这个舅舅,便怀了相当疏远的心情。多少年来,舅舅可能是怕负责任,乾脆绝了来往,连封信都没有的。其实,富萍也早把这个舅舅忘记了。可是住在奶奶这里,后来的那些苦闷的日子,却逼着富萍想起了这个舅舅。
当她一个人,豁出去地,在马路上走着,满目都是陌生人,不胜凄楚地想:这么大个上海就没有一个可投奔的人和地方。这样,她心里便跳进一个人来,舅舅!开始,她并没有下太大的决心去找舅舅。只是,反正没有地方去,一样在马路上走,何不就朝了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她记得来上海时,下火车后搭的那路无轨电车,现在,她就从那路电车的车站出发,沿了电线走。她并不是没有坐车的钱。孙子送来的盘缠里,供她零花的费用,她没动,收着;替月子婆洗小毛头尿布的工钱,她也收著。平日里,奶奶三角两角给她的钱,她都收着,没有动一点。她没有搭车是因为她想走。她一点不知道,前边有什么在等着她,这样走著呢,心里却滋生出一些朦胧的希望。头两天,她走了两三站就折回头了,不敢再往下走。渐渐地,由於对路线的逐步熟悉,她胆子大了,就越走越远。她往往错过吃饭的时间,甚至天都暗了,她才返回去。这时候,弄堂里己经空无一人。富萍想到明天还要继续去火车站,便振奋起来了。
有一天,她已经走到了火车站,但却不是东火车站,而是北火车站。人家告诉她,东站还远,沿了铁路再向东去。於是,第二天,她再从头来起。终于,她来到了东站。站在旱桥上,望着桥下那一大片棚户,她茫然地想:这里真有个舅舅吗?火车的汽笛声,在陡然开阔了的天空中回荡,有腾腾的白烟,涌起,又漫开,过去。是因为走熟了的缘故,走到闸北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早,大约是中午十二点的光景。这一片棚户的上方,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炊烟,散著股柴火和煤炭味。太阳暖烘烘的,晒得她背上发烫,加上走路走急了,她出了汗。这就是人们说的,闸北,东火车站,旱桥底下,舅舅住的地方。可是,这片棚户那么大,而且密密匝匝,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她看见底下,屋檐之间的狭缝里,有个女人在晾晒洗好的衣服,然後,走进去,不见了。眼面前,尽是屋顶的黑瓦,间有一些水泥的平台,凸出在黑瓦之上。黑瓦,一直连绵到天边。
然而,这一大片棚户,就像一张大网,它们互相联系。富萍问了第一个人。有没有一个叫孙达亮的男人。第一个人虽然不认识孙达亮,但他很负责地将她引荐给了第二个人。第二个人又将她引荐给第三个人。他们很有信心地将富萍这样接力棒似地传著,相信她一定能传到地方。富萍身不由己地被传给一个又一个人,有的是一个老人,有的是一个妇女。他们都说著富萍耳熟的乡音,富萍甚至能辨别,是在她们家东边的那个县份,还是西边那个县份。他们不像奶奶那样,带了上海腔的。富萍跟了带她的人,从狭窄的巷道里穿过去。有的敞开的门里,正在吃饭,一眼看见有陌生人来,便端了饭碗走出来问:找哪家的?带富萍的人告诉说找谁家,他们便一同歪了头想,想,然後提议说问谁谁谁去。於是,便一起去找那个谁谁谁。这些房屋大都是砖砌的墙,有的还用竹篱笆围个巴掌大的院子,种些瓜豆,藤攀上来,挂在篱笆上,就有一股草木和砖瓦的气息。又叫爽利的阳光一晒,更加蓬勃。地是泥地,有时会有一段砖铺的甬道,或者一方水泥地坪,中间立著一根自来水龙头。富萍渐渐走进了这片棚户的腹地,她已经记不清被传到第几个人了,她甚至还在其中一个人家中吃了一碗青菜烂面。最终,人们将她引到了孙达亮家。其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放早学的孩子呼啸着穿了过来。太阳略斜一些,光也柔和了。
舅舅不在家,面前这个女人大概就是舅妈了。胖胖的,大脸盘,大眼睛,短鼻梁,阔嘴,那种欢眉喜眼的样子。她和舅舅在一条垃圾船上做,今天休息,洗了一院子的衣服被单。做垃圾船是个腌臜生活,他们就养成特别爱清洁的习惯。见过他们的船吗?那才叫纤尘不染。红漆的床,柜,地板,板壁墙,每天都刷洗一遍。後舱里是垃圾,用帆布遮住,边和角都拉严实了,系牢,不漏一丝缝。那气味,还是很重,苍蝇成群结团地随了船走。可是,前舱和甲板上,却干净极了。矮桌子,小板凳,直接在河里刷过的;手和脚也随时洗,不穿鞋,赤了脚,在舱里舱外走来走去。要是回家,那更要大洗特洗,大晒特晒。岸上的人都嫌船上的人,说他们吃苍蝇下饭,其实船上的人最乾净了,最容不得腌臜。
舅妈原先也是船上人家,後来嫁给舅舅,就到了舅舅船上。这是垃圾船上人家最通常的婚姻。别人家的女儿一般不愿意嫁垃圾船上的人,就像方才说的,有偏见,说人家是吃苍蝇下饭。也有嫁过来的,嫁过来,就跟了在船上做。运一船垃圾到江苏地界的垃圾点,来回两三天,夫妇俩做一条船,最方便合适。垃圾船上的女孩儿呢,至少有一半倒是不情愿往外嫁的,不甘心看人家眼色,总归好像高攀了似的。再则,她们也过惯了船上的生活。船沿了苏州河,一开出去,心里就开阔了。三四月份,两岸的油菜花都开了,亮闪闪的,粉蝶飞舞著。几埸春雨下过,水变得清澈了,倒映著船身。到了中午,或者傍晚,船靠岸停下,生火点炊,烧饭吃。苍蝇是有的,而且很不少,但不见得是下饭吃。靠岸烧饭的,多是固定的几处地方,就有相熟的农人,过来招呼。向他们拿托买的上海的东西,又送几棵新割下的瓜菜到船上。这生活很有趣,也自由,船上长大的孩子,一般都喜散,反觉得工厂里流水线上二班倒,不可忍受。所以,女孩子也就不大反对嫁船上人家。他们都是苏北籍贯,也不都是,有那么几个不是的,也跟著说苏北乡音。走进他们的住宅区,就好像走进一个村庄。他们比村庄还抱团,还心齐,一家有事,百家帮忙。在这里是这样,走再远还是这样,他们的乡音就又是一个标志,标志他们来自於同一个部落。联姻,又使他们的联系更加紧密和稳固。
舅妈抻著竹竿上的床单,大声和来人说话,问身後跟著的是谁家的女孩子。不等回答,返身引他们进了屋子。舅舅家的屋子是两间头的砖房,外间的中腰里又拦了一半,搭起个阁楼。阁楼上开一扇窗,就变二层的了。门和窗的朝向不甚明确,像是朝东,又往南挤过来一些。这里的房子全是这样挤挨著,见缝插针。有歪著的,有斜著的,但整体上看,还是整齐的,以巷道划出经纬。舅舅家也很干净,虽然并没有一件整齐的家具。床是没有床架的,床板在长凳,或者砖垛上架起来。柜子是用装货的木条箱做成的。只有一张桌子是正经木料打成,上了红漆,擦得锃亮。桌上放一把带提耳的粗瓷茶壶,上面画了老寿星拄了龙头拐,身边两个童子捧了蟠桃。舅妈提起茶壶,倒了茶,将茶碗推到来客跟前。推给富萍时,注意地看了看,说:这女孩子长得很富态哦。来人就笑:因为孙达亮富态嘛!舅妈说:你瞎七搭八,扯什么呢?那人说:我不瞎扯,不是说,三代不出舅家门吗?她舅舅富态,她不富态?舅妈这就“呀”了一声,眼睛再一次看住了富萍。
她想起了,孙达亮,果然是有一个外甥女儿,在扬州乡下,从小死了爹妈,曾经还要叫他家养的。可那时他家也负担重,孙达亮乡下的大伯妈和大堂哥,要他们养,自己娘家父母都有病,要补贴些。他们又刚有了老大,吊著奶瓶。一条旧船,从他大伯手里传给孙达亮,破的快不能走了,没有钱大修,天天就都要小补。那时他们船工还没有成立合作社,修船全要靠自己。怎么敢再额外添人口呢?於是,就听说那女孩子叫她乡下的叔叔婶娘养了。多年来,他们和乡下也没有联系,不曾想,这孩子长成个大人,来到面前。她看着这个外甥女儿,心里倒有几分喜欢。舅妈是个直心眼儿的人,不大会多加联想,所以,她并不因为多年前,曾经将外甥女儿拒之门外,这时而有半点尴尬。她将茶壶往桌上一顿,说:今晚你和我睡一床。然後就坐下来,问富萍乡里的情形,还有一些远亲的情形。那引富萍来的人,也跟著一起问,一起听。又有新的人进来,因邻里们都知道这家来亲戚了,就过来看。虽然不是同一个故里,可凡是乡下来的消息,他们都很关心,这使他们感到亲切。
富萍被人围著,回答著各方面提来的问题。她再是个口讷的人,也经不住这样七嘴八舌逼紧著问,这一刻说的话比来上海几个月加起来的还多。富萍不由也活泼起来,有一句,答一句。直到问到她有没有说亲这句话时,她才默了一下,然後说,要回奶奶那里去了。舅妈再三留不住,只得让她回去。 舅妈送富萍到汽车站,一路没大说话。方才有人问的,“说没说亲”这一句,触动了富萍,也触动了舅妈。
天己经晚了,街上站了一片片的人,是下班等车回家的。天寒了,风比市中心料峭得多。富萍随舅妈走著,舅妈问富萍什麽时候回去,富萍说再过十天就走。舅妈问为什么不多住些日子,富萍没说已住了近半年,而是说奶奶是帮人家的,长住奶奶东家家里也不好。舅妈就说那麽住舅舅家来好了。富萍没搭腔,舅妈也没再说话,一直走到了富萍搭车的车站,看她上了无轨电车,才往回走。富萍方才心里还说:那时候不要我,这时候倒要我。这会儿,看著舅妈略微肥胖的身子用力挤出人堆:心里的气话又咽了下去。就是这天,富萍回到奶奶那里,奶奶对她哭了。然後,富萍便收心了。其实,也不是收心,而是再没什么想头了。舅舅家是找到了,可找到又怎麽样?富萍对接下去的事情,没有一点准备。
舅妈看到富萍,动了什么想头呢?她想到她娘家侄子,今年二十二岁,还没有对象。就像方才说的,垃圾船上的男孩子,多是找垃圾船上的女孩。女孩呢,虽然有一半情愿嫁船上人家,但还有一半呢,是嫁出去的。男孩子的婚姻就多少有些吃紧。所以,他们有时会到老家去娶乡下女孩来成婚。上海的户口固然难进,可这地方的人倒不顶在乎户口的。乡下户口就乡下户口,有什么呢?不一样凭劳动吃饭。而且,环卫局在本市很难招到工人,市民们对这一行抱有顽固的偏见,环卫局通常都是在船工的子弟中招募劳动力。有时候,也不得不徵用些临时工。像这些从乡下嫁过来的女人,就都跟了男人上船做,领一份临时工的工钱。碰到劳动局发放名额时,幸运的还能报进户口。这样,舅妈就想,何不把富萍介绍给她侄子呢?
一个人往家走的路上,舅妈想了很多。虽然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不禁还是想起了许多旧事。她想起过去没有收留富萍,富萍会不会心有积怨?但是事隔多年,这不,孩子自己找上门来,就不会太记恨,是想联络这个亲戚的。但会不会是来气气他们,意思是,没有你们舅舅舅妈,我不是也成人了?舅妈很使心眼地猜疑著。可是都不像,孩子来时并没露出一点骄矜之气,随随和和的,有问必答。说到幼年失怙的情形,也没有流露怨气。那么,她来找他们舅舅舅妈会是什么事情呢?这么翻过来,倒过去地想,把舅妈的脑子都想痛了。实在想不下去,她又换了个方向去想。想富萍说的奶奶究竟是谁?并没有听说她有奶奶,要有奶奶,当年还不立刻将她领走,要流落到叔叔和舅舅两家之间,推来推去的。那麽就不是亲的,或者是堂的,过继的,他们这地方作兴过继儿女。这个难题很快就释然了,前边的问题也没有再来麻烦她。这样,舅妈就基本上把事情想清楚了。於是,一身轻松地走回家去。
家家都在做饭,炊烟四起,饭香也四起。尤其是炖肉的香味,都连成一片了。舅妈走进了自家的院子。这是个狭扁的院子,半扇木门,几乎要倒了身子才进得去。但也是个正经院子,砖砌了围墙,院里的地夯得很平,铺了细水泥,有一层光。大孩子已经淘米烧上了饭,最小的那个也在家里,小板凳上摆家家玩。中间的两个在外面都还没有野够,人影都不见呢。她摸摸下午晒出的衣服床单,已往乾得绷脆,并且略有了凉意,再过过,就要沾露水了。於是赶紧地收衣服,收罢衣服,院子显得敞亮了一些。屋里亮了灯,夜晚降临了。旱桥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有火车唱著汽笛进站或者出站,一阵呼啸,地都有些颤动,白烟从天空掠过,然後,天又青了。巷道里不时有人走过,院子的门吱吱响,还有人高声说话,听听都不是孙达亮的脚步声。孙达亮替人盖房子去了。也是一名船工,住棚户的那头,过年儿子娶亲,在翻造房子,今天上梁,歇在家的男人们都去帮忙。舅妈收过衣服,把院子又扫了一遍,问大孩子:那两个野到哪里去了?大孩子正回答,那两个呼啸著进了门。她开口要骂,却看见他俩手里各提了半篮煤核,就改了口,让他们洗脸洗手,洗不干净不许进门。那两个就夺了盆,从门口水缸哗啦啦地舀水,洗了起来。一边洗,一边和邻院里的孩子高声搭括。家里立即变得喧哗起来。现在,舅妈只等著舅舅回来,好向他说外甥女儿来过的事;再告诉自己的想法。舅妈是个急性子的人,恨不得立时把富萍接过来,和她侄儿见面,认识,谈拢,然後定下。她担心不等这里商议妥,富萍就先回扬州去了。事情就怕阴差阳错,好多姻缘都是这么给错没了的。
舅妈这么胡思乱想地开出饭来,看几个孩子风卷残云地吃完,又差大的洗碗,小的抹桌子抹板凳,然后在灯下写作业,自己又扫了一遍地,等时间到了八点,就赶孩子上了床。自己呢,也上了床,但不躺下,用碎毛线织毛袜子,专心等男人回家。这里的夜很静,没有市声,火车的轰隆声虽然震得床摇地动,但不是嘈杂,而是有力,反而衬托出夜晚的宁静。小孩子白天玩疯了,这会儿在梦里说梦话,挫牙,听来也是静静的。舅妈等不多久,瞌睡虫就出来了,放下手里的毛线,身子一歪,睡著了。一觉醒来,发觉身旁多了一个人,晓得男人已经回来,硬推了他起来,把白天的事情说给他听。男人恍惚中听女人说起老家的人,不知是虚是实。被女人紧逼着问“好不好”,也不知究竟什么“好不好”,胡乱答应了,又一头栽在枕上睡了过去。但这一回做梦,却做到了老家乡下,水汪汪的,几座红艳艳的砖房。他离开有多久了啊!
接下来的几日,舅妈又徵求了左邻右舍的意见。多是说好的,亲上做亲怎么不好。有比较多虑的,一则说多年不通音信,到底不知就里。脾性如何,人品如何,那边的叔叔婶婶且持什么态度,又究竟是定了亲还是未定亲?这样年纪的女孩儿,乡里哪里有没著落的。可舅妈已经想定了,就不管如何,先接过来住几日,不就熟了?了解了?然後再作下一步打算好了。这样,舅妈就梳洗一番,换一身作客的衣服,拎一个花布木提把的包,去上海接富萍了。他们向来称市中心为“上海”,好像他们依然是住在外省乡下。舅妈这样郑重,是为了奶奶的。她想,原来“上海”有著一个老亲啊!不巧,没见著奶奶。舅妈多少有些遗憾地带著富萍回来了。
十孙达亮
孙达亮初看外甥女,心里陌生得很,但听见她说话,那乡音使他感到亲切了。
孙达亮十二岁就离开了家乡,跟着大伯做了船工。孙家所在的那个庄是个穷庄,没几亩薄地,还都挨着大庄富庄的地边。灌水,放水,走田埂,很受人欺。差不多每一季都被人犁去一条。所以,就有外出闯码头的传统。也是一带十,十带百,第一个人是到上海的粪码头,都是有大亨的幕后,一层层下来,不知有多少小粪头。连最底的那层,这庄人也挤不进去。因此,这一行里干了几代,依然是在粪霸头底下受盘剥,至多置起了自己的一条船。但就这点大家手指缝漏下的食,也养活了大半庄的人口。孙达亮刚上船的时候,连橹都够不着,就做纤工,背了纤在岸上走。等风顺了帆,再下船来。船到了地方,则做挑工。船从上海来时拉的粪,去时拉一船蔬菜,两头都要挑。自家人不够,还要临时雇工来挑。本来就个头矮,背纤和挑担这两样,又把孙达亮压得不肯长了。如今四十岁的人了,从後面看,还像孩子。走在巷道里,有过路的榻车进来,在背后就嚷一声:小把戏,让开!待他回转身,才知喊错了。但他很有筋骨,皮肉紧得很。皮肤是一种铜色。因常在船上走,腿略有点外八。外八,照理走路都摇,他却不,很稳。他的脸 模子仔细看,富萍竟真有些像他,厚厚的圆脸。神情本来也有点木讷,却叫一件东西改 变了局面,那就是一副眼镜。
孙达亮的团脸上架了一副白框的近视眼镜,这看上去有些奇怪,不大像似的,但他的脸因此却有了一种睿智。孙达亮在他们这代船工中,是很少有的识字的人。他读过九个月的私塾。他跟他大伯上船的第二年;十二岁时,他大伯将他寄放在一个教私塾的远亲家中,跟了先生读书。他大伯内心是有些将他当儿子的。他自己生了八个孩子,死了六个。船上的孩子总是死於三条:落水,伤寒,血吸虫。他家孩子都摊到了,只剩下一儿一女。他带了这侄子一年,便有些喜欢他,喜欢他肯吃苦,孝敬大人,并且聪明,看什么会什么。有一日,那教私塾的远亲上船来玩,听大伯说些家乡事。见孙达亮拿了张旧申报看,就从上挑了一个字考他,他说是“胥”,伍子胥的“胥”。问他怎么知道? 就说向人讨教的。那先生在边上写了个“婿”,再考他,他也念做“胥”。何以知道呢?就说:虽然加了字,但读音不变,变的是意思。那么为什么不念“女”呢?或许“胥”才是后加的呢?孙达亮认真地想了想说:“女”字是偏,应当从正。先生看他说话老气,好玩,再究底问:为什么“女”字就是偏呢?这有些把孙达亮问住了。但想了一会,他挣著回答:因为“女”字比“胥”字笔画少。这话露出了孩子气,先生不由大笑,但还是夸奖了他的肯动脑子。然後对他大伯说:这孩子要读几年书,就更好了。大伯二话不说,当即让孙达亮收拾了东西,晚饭后,就随先生去了他家。学费和膳宿费议定为一月半船蔬菜。
先生也姓孙,住南市,一个杂院里,两间偏厦房。里间是先生和师母的队房,吃奶的小弟弟也睡在里面。外间是两个孩子睡一张三尺床板,迎门有一个条案,案上立了孔夫子的牌位。条案下方是一张八仙桌,吃饭,上课,先生写字,都在上面。桌後还有一张太师椅,是先生的座。底下一圈方凳,坐学生,晚上呢,就并拢来, 作孙达亮的床。学生连孙达亮有七个,一早来,连上四堂课,不休息。中午放学,下午就不来了。这四堂课里,两堂国文,一堂算术,另一堂是操行。国文说是教四书五经,其实就是识字,算术则是珠算,操行却复杂了。这也是先生和学生都最喜欢的一堂课,花样相当多。有时候是教歌,由先生的大女儿来教,大女儿在新式学堂里教书。教的是黎明晖的《葡萄仙子》,还有“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有时候是体操,无师自通的,学了童子军的步伐走操。又有时是先生讲故事,讲的范围就广了。先生是新学旧学,各掺一半,没什么偏见。讲的有孔子和弟子俩的传说轶事,有《太平广记》,有话本传奇。还有新读到的小说。最令他们师生欣喜的故事,是张天翼的童话《大林和小林》。先生很卖关子的,每天都只念那么一小节,将孩子们吊得眼睛发直。无论是大林的富贵生活,还是小林的贫贱生活,都是那么异想天开,闻所未闻,且又合情合理,煞有介事,勾住了大家的心。有几次,孙达亮听见先生躲在屋里读书,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晓得是在读《大林和小林》。动过几回心思找来自己读,可先生将书藏得很牢,怎么找都找不到。又一次,他甚至找到米缸里去了,还是没有。回过头来,见先生在身后,很得意地向他笑。他悻悻地盖上米缸,两人心照不宣,各自走了开去。这师生俩挺合得来,有些老少兄弟的味道。先生虽然是个大人,却很天真。孙达亮呢,是个孩子,却比较老成。而他们俩又都喜欢书本,喜欢知识,书本和知识的喜好,使他们养成了同样风趣的性格。读过一节《大林和小林》,还剩下时间,先生就带学生去散步,这也是操行课的内容之一。倘若是春天,先生就叫做“踏青”,尽管这城市里并没有什么青色。他们常去的地方是江边码头。开春,水涨了些,一块块地涌动着。风还很寒,只是含了一股湿润,使寒意柔软一些。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叫风吹得潮潮的。近午的太阳,把江水照得薄削了一点,折射出略微锐利的反光。江上船只如梭,吃水都很深,把江面犁开了一条条的沟。天地间,笼罩着一个宏大的声音,压住了所有的声气,因此就有了一种辽阔的寂静。先生和学生都不说话,看江上的船只,这样远远的,那摇橹的吱嘎声,却清晰入耳,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大伯每月下旬就送一回蔬菜。孙达亮将蔬菜挑了来,整理一番。留出日常吃的,余下的就挑出去卖,卖来的钱全交给师母。他住先生家里,很有眼色的,见活就干,有些像学生意的伙计。他在院子里劈柴,和煤渣做煤球,先生就背著手,摇著脑袋,吟诵孟子的那段“天将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但在他刚来到时,早上去端先生屋里的夜壶,师母没说什么,先生却阻住了不让,自己端了去倒。事後对孙达亮说,人可吃苦,却不可受辱。虽然是一樁小事,且也被先生夸张了,可是对孙达亮影响相当大。一生中,他都防止自己去做低下的事。孙达亮对先生,真的体会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跟先生读书九个月,他称得上终身受益。这九个月的读书生活,他一生都难忘记。後来,他再也没有来过南市,但是,他的眼前,总是有著一卷拉洋片似的画面:小南门内,沿了一条王家码头路,插进豆市街,再穿过一条著名的蛋硌路,就进了一个巷口,九曲十八折的;最终绕到一个凹处,凹处里有一扇柴爿门,很不起眼的,推进去,却是一个大院,院里还是九曲十八折,其中朝东的一曲一折里,就是先生的家。那个家,什么气味没有啊!腌菜的霉盐气,婴儿的尿臊气,煤渣饼燃出的硫磺气,饭的馊气。先生就在这热烘烘的一团气味里,摇头晃脑地读书,手里托了一把紫砂茶壶,壶里泡的是茶叶末子。每当画面拉到这里,就定格了。
孙达亮来到时,先生家的生活已经很拮据了。那是上海沦陷的第二年,先生一家的生计,全凭了学生缴的学费。此时,先后有两个学生退学。再接着,又有学生退学。不久,先生的女儿也从小学堂里退了回家。到后几个月,只剩下四个学生断断续续地读着,学费是有缴有不缴。孙达亮的半船蔬菜呢,苏州河上不太平,从中山路桥到黄渡,三十六里路,三十六道关,来回七十二关,就不能按期送到,脱空了一二次。生活实在难以维系,达观的先生都有些愁苦了。逢到吃饭时,便走出门去,吃罢饭才回来,说在朋友家吃过了。再过过,孙达亮也在吃饭时躲出去了。有一回,吃饭的时间,师生俩竟在盐码头街不期而遇。两人都没有说破,一同走着。走了一段,先生手袖着,仰面嗅了嗅空气,说了声:“嘉庆年的风。”孙达亮不解地问:“怎么说?”。先生说:“有豆香。” 孙达亮还是不解。先生便说起了康熙二十三年,开海贸易,黄浦江一派繁忙。每年冬去春来东南风起,沙船乘风而来,载著东北的大豆,云集于大东门江畔。码头上豆货堆积成山,行栈鳞次栉比。到了嘉庆年,豆货交易达到鼎盛,举一个例子,豆市交易所用银两称作九八荳规元,沪上各业便尊为一切交易的通用货币。孙达亮这才发现,先生带他正走上了豆市街。先生又告诉他,“豆市街”的“豆”,原本是有草头,为“荳”,有一些雅兴,这便是古意。如今,人心都变得实惠,没有一点奢趣。先生在战时的冷清的街道上开讲,凹陷的脸颊生出红晕,显得丰满了些,眼睛里放着光亮。天黑了,街两边的板壁房子里,透出点点如豆的灯光。孙达亮随先生走到街这头,再折回身,向街那头走去。
等到日子实在维持不下,先生决定携一家大小回兴化老家。孙达亮搭先生家租的船,到封滨与他大伯会合。苏州河上,到处是日本人,惴惴不安的,倒把离别与变故的悲戚放在了一边。等想起与先生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先生的船已不见了踪影。再回到大伯的船上,他长了一岁年纪,十四岁了。堂兄看样子也染上了血吸虫病,虽然肚子没有鼓胀,但精神十分萎靡,从早瞌睡到晚,睡着了,针也扎不醒。大伯这一年则明显见老。于是,孙达亮便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他个头没长,还是那么一点,脸上却有了成人的表情,沉着,镇定,从容不迫。由于在暗淡的灯光下读书太多,他的眼睛明显地近视了,看稍远一些的东西,便不得不眯缝起眼睛。这也给他的孩子气的团脸增添了一股思索的神气。这样,自然而然地,他从大伯肩上接过了生计的重担。天空是阴郁的,苏州河夹在铅灰色的水泥建筑里,缓慢地流淌。孙达亮一橹一橹地摇着船,行进在这条逼仄的,压抑的水道。
苦难却没有个头。没过多久,船便让日本人征用了。日本人押着船,到虹口,装上红砖头,向浏河口去。红砖本来重,日本人又死命地装,水吃到船帮上来了。船行得很慢,挤挤挨挨地走出江口,浮力大了,才略好些。有风,都张起了帆,江鸥也飞翔起来。船队散开了些,布在逐渐开阔的江面上。船上那个日本兵叽叽哇哇地说着日本语,和邻船上的同胞说话。忽然间,孙达亮的肩膀头被推了一下,回过头去,看见那日本兵向他做著手势。他一手指著邻近的船,一手张开,再迅速地合向那只手。他重复了这动作三遍;孙达亮明白了,是要他把船向邻近的船靠拢,不要落单。他心里一阵好笑,发现日本人其实是害怕的。于是他回应给他一个更复杂的动作:他弯下腰,垂下一只胳膊,猛烈地划动几下,再将两手并拢,又一下分开。表示水流湍急,船和船必须分开。他也一连做了三遍,估计那日本兵看懂了,脸上流露处无奈的神情,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到船帮,向隔远了的船上的同胞挥手喊叫。他的声音在江面上散开,听起来非常微弱。孙达亮不由一阵爽快,这些日子积郁在心里的愁和闷,此时释解了许多。他放开喉咙唱起歌来,唱出口的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他的声音叫风给堵回来,重新灌进喉咙,变成了呜咽,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生活就这样一点一点挤了过来。坏到底了,再一点一点好起来。日本人走了,然后国民党也走了。苏州河上逐渐太平,粪码头收归国有,大小粪霸再没了势力。虽然还是劳动和吃饭,可两项都有了保障。一九五〇年,孙达亮二十二岁,他娶了亲。像前面说的,女方也是船上人家,和他操的一种营生。大伯去世了,大伯妈带了堂兄住回老家。共产党政府免费替堂兄治好了血吸虫病,但终究不再是个健康人,只能干些轻活。母子俩在乡下,全靠孙达亮寄钱回去生活。这也是应该,大伯的船留给了孙达亮嘛!两口子就在这条旧船上,接着往下过日子。一九五六年,成立了合作社,统一编队调配船只,他们调作运垃圾。大家轮着使用集体资金大修了船只,运输量提高了,吃喝用度外,竟有了节余。太平的日子,人就生出了一点奢望。他们的奢望是在岸上买一间房子。看着小孩子腰里系根绳子,牵在桅杆上,在船甲板上爬来爬去,像个蚂蚱,两口子就想岸上的房子。夜里,船泊成一片;亮了一河灯,老大和船工们在船帮上跳来跳去地串门,喝酒,聊的也是岸上的房子。有卖了乡下的老屋,凑了钱在岸上买了房;虽然还是水上走船的时间多,但一泊了船,见那一家子收拾了东西上岸去,各条船上便纷纷笑骂著,送他们远去。心里想的还是岸上的房子。终年在水上漂流的人,做的梦也是岸上的房子。孙达亮两口子缩衣减食,他女人连瓶雪花膏都不舍得买,他呢,戒了酒。船上的人,为了防潮御寒,也为了聊解寂寞,都是有些贪杯的。可孙达亮到底不同,他是有一些精神力量的,说不喝就不喝了。这就是他和其他船老大的不同之处;也因此 ,他在船工中间,有著比较高的威信。他女人在水上算得上一枝花,却看中了他这个身量短小,其貌不扬,还有著许多拖累的人,非他不嫁,也是有眼光,看到了他的不同凡响。
他们几乎隔年生一个孩子,添一次人口。又总有些大事情,陡增额外的开销。比如孙达亮的姊姊,也就是富萍的母亲去世,回一趟乡下。再有,大伯妈去世,那更是要厚葬的。女人娘家也不时有些红白事,孙达亮且是个重情理的人,每次都是尽心尽力。但是,尽管有那么些漏洞,钱还是一点一滴积攒了起来。眼看著买房有望,不料,却到了一九六〇的饥馑年。再要接著积攒是不能了,万般无奈之下,还须从已有的积攒里刨出一点来应付眼前,总是糊口活命要紧。有几次真是不得过了,孙达亮甚至动过当年先生的念头:携家还乡。可是,当船走出上海,来到郊外,两岸荒落的景色,又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咬着牙又挺过来了。在这艰苦的时日中,买房的计划变得渺茫了,却没有熄灭。相反,还更经常地呈现,升起,照耀着孙达亮。成为他生活的远大目标。虽然难,可却没有一点松懈。积攒耗去了一些,但大半没动。等年景缓和过来,立刻补回损失,继续上涨。于是,到了一九六三年,他们的积攒达到一千一百元,买下了岸上二十二平方的一间破屋。破屋的主人,一名船上的老大,就是在饥馑年里没有坚持到底,回了乡下,房子拖了两年才卖出手。
孙达亮带了一家人,终于上岸了。他们几乎是光身走进了这间破屋。站在屋里的泥地上,四面八方都透着亮,蜘蛛网垂在他们头上。梁上垒了一个燕子窝,听见动静,齐刷刷伸出一排小脑袋,毫不生怯地望着新主人。女人将被窝卷往地上一顿,下一声号令。立即,小孩子像觅食的小兽,四下里跑了开去。女人挽起袖子,操了把铁锹,铲起屋里的垃圾,同时,将七凸八凹的泥地铲平,黑灰的泥地上露出新土的鲜黄色。不一时,孩子们就一趟趟地捡回了砖头、瓦片,或者半篮半篮的沙土。孙达亮看着女人忙碌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温柔,他就是喜欢女人这个:一股劲地往前奔日子!他吸了一支烟,然后才动手,做了进门以后的第一件事,从包裹摸出一本日历,钉在了墙上。这时候,门口的碎砖碎瓦,已有一堆了;土也有一小堆了。小孩子叫喊著奔进奔出,周围邻居都推门走出,围拢到这里来了。
那时候,这一片棚户还不像两年后的令天这样挤,房屋和房屋,有着比较宽敞的空隙。孙达亮和邻居们打了招呼,将他家门口和前边房屋的後墙之间,一条窄巷封起来,做一个院子。这样的话,人们就要稍稍多走几步路,走到大巷口,才能穿行。但人们也无异议,都给了方便。这一个院子小得,小得出门就要碰鼻子,可终究是个院子啊,他们用碎砖砌起了院墙,把房子上的破门卸下来了,作院门。另外去向人家要了一扇旧门板,刨光了,上一层红漆,作房门。孙达亮将窗框也漆成红的。墙,补好了,用纸筋石灰泥了缝,再刷一层石灰水。屋顶也铺了瓦,碎的换整的。於是;白墙,黑顶,红窗,连著一道斑斓的砖墙,多么鲜亮的一座小屋啊。屋内呢,石灰水刷了墙,地铲平了,用罗细了的土撒一层,借个滚子压实压光。白墙上,张贴了扬剧《百岁挂帅》的年画。红窗户边,挂了孙达亮用棒冰棍子插成的,叫蝈蝈笼,目前还空著。再过个月把,就有叫蝈蝈在里面住了。
2011-01-15 00:03:30 dodopan (心中自有一片鸟语花香......)
辛苦了,撒花~~~
2011-01-18 03:06:20 sikong
十一 小君
前面就说过,孙达亮家有个阁楼,一年前加盖的。他家房子分里外两间,这间阁楼是在外间一半的地方,从一人高处拦去一截。勉强也有大半人高,近屋脊呢,就有一人多高。从屋脊坡下来一点地方,开出一扇窗,安了窗框,玻璃。阁楼是为放东西的:木料,三合板,油毛毡,棉胎,瓦缸,孩子读过的旧课本,还有一个橡皮轮胎,一捆旧报纸,都是过日子攒下来的,当时虽然没什么用,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凑手用上了。这就是家呀,总是屯着一些备而不用的东西。现在,舅妈准备接外甥女来住,想想还是单为她弄个地方妥当。毕竟是大姑娘了,碍著她舅舅总是不便。再说,自己家的大小子十二岁了,在家在学校都很分男女,也不方便。於是,就把阁楼清理出来,让富萍睡。收拾阁楼时,隔壁的高小毕业生,小君跑了来,很殷勤地帮著搬东西。她身段灵巧,在木梯上蹬蹬地上下,很帮了舅妈的忙。她和舅妈要求,和他家新来的姊姊同睡,舅妈一口答应了。
小君家兄弟多,相继成了亲後,她就被挤得今天睡这家,明天睡那家。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因家中只她一个女孩,就显得孤寂。她是个合群的女孩,应当说,这里的孩子都合群。他们多少沾著点亲,人不亲不是土还亲吗?所以,就像一个大家庭。比起别的孩子来,小君又格外活泼一些,也是因为独女的缘故。哥哥们都让著她,个性就发展得很自由。她小学毕业没有考上中学,在家闲着。有时也上船玩玩,但家里并不靠她劳动。劳力多,连她两个哥哥,有三条船呢!这么多人,不会少她一口饭吃。她也觉得自己还小,因为上学晚和留级,其实也有十六岁了,但在家里,可不是最小?所以就用不著发愁将来,日子过得很快乐。她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串门。她在人家家里,非常勤快,而且能干,不像在自己家里那么懒。她帮人家烧饭,洗衣,带孩子。谁家来了亲戚,她就赶了去看热闹,帮著招待。要是亲戚中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那么,转眼间就成了朋友。她对人特别热情,人家呢?也容易受她感染,对她产生友善的感情。但是,她又有一桩交友方面的缺点,就是见异思迁,她永远是被新鲜所吸引。所以,她虽然朋友多,却并没有多么长久的朋友,总是交一个,丢一个。还没来得及培养比较深的友情,她就转向下一个了。她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只停留在表面的好感上,谈不上什么交情的。现在,她的热情移到了富萍身上。
富萍第一次来,小君没见到。只是听人家说,心里遗憾得不行,就常常去孙达亮家。向他家大人小孩打听,富萍还来不来?等到听说富萍要来住一阵时,她便激动起来。她问了许多关于富萍的问题,她舅妈其实也并不了解,只告诉她,富萍今年十八岁,比她长两岁。小君这样热切地盼着富萍来,富萍还没到,心里已经和她亲得不得了。等富萍到了呢,见富萍淡淡的,没有多少话说,她也并不觉扫兴,偎在身边,一口一个姊姊。晚上,她吃过晚饭,早早来了,一个人爬到阁楼上铺床。
她从家里抱来一床新垫被,展在阁楼的地板上,再压上一床棉毯,罩上床单。一张舒适的床铺就有了。然后把自己和富萍的被窝挨著拉开。两床被窝都是花的,一床枣红底白花,一床宝蓝底粉色花。都在太阳里头晒过,厚厚松松的。顶上的电灯黄黄的照着,看上去又暖和又热闹。做完这些,就坐在被窝的脚头,等富萍上来。他们这里都兴早睡,尤其是这冬天,天本来短,人又恋被窝,吃过饭,洗过涮过,大人小孩就都上了床。等了一会儿,见富萍还不上来,就立起身,找块旧布将灯泡擦了一遍,灯就又亮了一些。她听见楼下有叮当盆响的声音,还有泼水的声音,心想:富萍在洗脸洗脚呢!小孩子在高声吵嘴,被他们的母亲压下去了。就是没听见富萍的声音。小君重又坐下来,拿起带来的毛线活织着,等著富萍上来。她那个娴静的样子,就好像一个等着新郎入洞房的新嫁娘。富萍显然被她舅妈留住了,两人好像进了里间屋,有开合箱子的砰的声音,她舅妈在找东西送外甥女呢!果然,好一会工夫,小孩子都打起了鼾,富萍提了一个包袱,上阁楼来了。
富萍爬上阁楼,看见邻居家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被窝里织毛线,这时抬起头,满脸堆著笑,不由也还她一笑。这一笑使小君激动起来,她不顾天冷,钻出被窝,去接富萍手里的东西,忙不迭地告诉道,东西放在哪里。她揭开阁楼角里一块花布,里面是无法蹲人的斜角,安置著一个木头肥皂箱。小君很恭敬地将富萍的东西放在箱子上,又放下布帘。回过身,把富萍脱下的鞋对齐了,跟向里尖朝外地放在脚後头,再把电灯开关的拉线系到自己一头,让富萍起夜时务必喊她。富萍哪里受过这样的侍奉,赶紧催她进被窝。小君执意要将富萍安顿进了被窝,才肯进。两人争执退让着,来来回回地话就多了。等她们终於都躺下,拉灭了电灯,彼此间就已经相熟了。小君告诉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今年虚龄多少,在哪里念的小学,家里有几口人,嫂嫂的脾性如何,哥哥对她的好坏,以及经济帐目。富萍听著,并不插嘴,最多“嗯”一声,表示在听著。最後,小君就累了,渐渐地住了嘴,睡熟过去。富萍还醒著,月光从她们头上的一方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想起了奶奶。仅仅是半天的时间,她的生活却翻了一页,接下去,将是什么等著她呢?
第二天早晨,舅舅舅妈要出船去了。走时,舅妈说:让小君陪你上船玩去!富萍就说:我在家给表弟妹们做饭吧。舅妈说:他们会做,不用你。富萍又说:那我跟舅舅舅妈去。舅妈说:你跟我们老头老太婆有什么好玩的,去光明船上吧。於是,就上了光明的船。光明就是舅妈的侄子,跟他父亲的船,去年在内河航运处考到驾驶,现在做副驾驶。如今,船都换成轮机船了,编了船号,光明的船号是六〇〇五,专管到淮安路码头装建筑垃圾。小君兴兴头头地回家,向家里要了肉和菜,用铅桶提着,拉了富萍去找光明。
光明这个年程人,穿著很摩登的。虽然在船上,还穿了皮鞋。腕上戴手表,笔挺的西装裤,不穿棉袄,在毛线衣外面套一件橘红色的橡皮水手背心。他不说苏北话,而是说上海话。但他的上海话,却有一股子苏北腔。原因在於,一些轻轻带过的语言,他都一律做着重的处理,反露馅了。也是说得过於认真的缘故。他人其实不坏,但这样的外表却多少给人一种轻浮的印象。在他们圈子里的女孩,大都看他不上眼,骂他“烧不酥”,没人肯嫁他。圈子外的女孩,除了有偏见,也觉著他酸,更不搭理他。他自己呢?眼界还很高。就这样,拖到了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在他们这里,已经相当大了,再不娶亲就真晚了。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急,对年轻女孩子就显得比较殷勤。这时,看见小君和富萍来,就咧嘴笑著说:欢迎,欢迎!他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脸也称得上英俊。只是风里来,日里去,皮肤比较黑。黑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梳了一个大大的飞机头,上了厚厚一层发蜡,衬着黑脸,恶狠狠的,像旧上海的一个流氓。小君一见他就要刺他,他就去揪小君的长辫子。两个都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在船板上走路就和平地走路没两样,绕了船舱兜圈子追逐,把船摇得七高八低。富萍险些儿站不稳摔倒,叫光明看到了,赶紧向小君认输,由她在背上拍了几十下,才算息战了。
正当婚龄的青年总是敏感的,他姑妈,也就是富萍的舅妈,把这个姑娘引到他船上时,他已经猜出了几分。他嘴里是和小君说话,打闹,眼睛却一直留意著富萍。这天,富萍在花布棉袄外面套了舅妈的一件栽绒领、蓝卡其面的短棉大衣,手插在斜插袋里,有点像城里人的作派。短鬓斜分著,卡了一个塑料花卡子,又有些城里人没有的乡艳。在上海住了这些日子,脸颊上的红己经褪去了,有些黄。眼皮也不像来时那么厚,眼睛的输廓略清晰了,就显得清秀了几分。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们两个打架,有时眼睛移开去,从水面滑过,有著一些心事的样子。光明有点心动。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麽油滑,而且因为没有恋爱的经历,他要比同龄的男青年更为腼腆。所以,他忽然就不自然起来,脸一阵一阵红。小君要再接著与他打闹,他也不接茬。有一时,还认真生起气来。气得小君狠狠抽他一下,再不搭理他了。回到富萍身边,搂住她的脖子,看岸上的风光。
船在苏州河里走著,河水有些黏稠,黑亮亮的,映著他们的船。天很好,没有风。沿河岸的板壁房子,窗户上挂著洗涮过的拖把。有人在河里洗东西,互相转了头在搭话,听不见声音。还有小孩子,张了大嘴哭,也听不见声音。机轮船的马达轰轰响著,盖过了一切。所以,虽然离岸很近,可又像隔了很远。有几幢楼房,好像一直跟随著他们的船,耸立在晴朗的天空底下,水泥的楼顶反射着阳光。比较起来,河道里要暗一些,他们有些像行走在建筑物的荫地里,但河水从底下折上来一层幽光,打在人脸上,使得影调柔和了,而岸上的光则有些硬了。从河道的角度看这个城市,城市显得巍峨和庞大,而且生分。这是这城市比较疏阔的边缘了,挤簇的建筑离他们远了,但还能看见。由于建筑物繁复的块面,将日光折来折去,最后聚集在那里,所以,看过去,那里就有一丛格外耀眼的光,就好像那里栖了一个小太阳。河道里,飕飕地走着一些细碎的风,脸和手脚都有些冻。但也没事,都是冻惯的人。两个姑娘没什么,光明却戴起了一只白纱布口罩,小君忘了方才的没趣,又去找他的事,说他变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大夫到船上来做什么呢?光明的脸红到脖根,不知是拿掉好,还是继续戴着好。尴尬了一时,到底是趁人不注意摘掉了。小君就说,光明令天像个女的,而且是个要上花轿的女的,脸皮那么薄。富萍装看不见,听不见。她这样在乡里长大,对男女之事十分谨慎的女孩,是相当敏感的,一眼就看出端底。她很诧异舅妈的用意,心想,怪不得,怪不得呢!
因为在光明这里碰钉子,觉出光明对她不起劲,小君对这趟出船就减了兴致。她撺掇富萍,上岸去,一路走回家。可玩到很多有趣的地方。小君说:你去过大世界吗?我带你去!不由分说,就喊光明停船靠岸。富萍倒不是想玩大世界,只是领悟到舅妈的意思,再乘在光明的船上,就觉不自在。小君提出上岸的建议,多少是解了她的围。于是,等船靠了个墩子,停下,她便跟了小君爬上岸去。那船突突地响着,缓缓离岸,再向前去。这会儿就已经入了淞江,水面宽了;船小小的,显得有些寂寞,还有些不舍,远去了。
这一片岸,也空廓得很,是冬日有些荒寂的晨田。麦种下在地里,正休眠。地角上有几株藤蔓的作物,叶子也发了黄。小君站定一会儿,忽然高兴起来,大叫一声,走啊!拉了富萍的手,奔跑起来。富萍挣著手,却挣不出来,被她拖得只能撒开腿跑起来。小君也穿了一件富萍那样的蓝卡其短大衣,但是在颈上束了一块大红的方围巾,十分醒目。她的两条长辫子在背上跳罐著,腿抬得老高,踢起了穿著白跑鞋的脚。她原来是水上子弟小学的长跑健将呢,富萍怎么跟得上她?几乎是被她扯著拽著,气都喘不过来了。小君终于停了下来,哈哈笑著,任富萍怎么骂她。这么一跑一骂,富萍不由也活泼起来,上去捉小君的辫子,说要薅了这两把玉米缨子。小君就躲,人躲掉了,辫子却落在富萍手里。两只手护住辫子根,弯了腰,与富萍俩转著圈子。太阳这会儿高了,将两个姑娘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在做著什么舞蹈似的。最後,小君向富萍讨了饶,这才松开手,两个人一起沿河岸向回走去。苏州河里走著船只,有小君认识的,小君就挥著手同人家招呼。有调皮的问後面那个是谁?是你嫂子吗!小君就说:你嫂子,然後才正经道:孙达亮的外甥女。又跑後两步,攀住富萍肩膀说:别理他们,我嫂子哪有你好!富萍就要打她。她头一歪,还是攀著富萍的肩膀。两人这么很要好地走了一阵,上了一条岔路,离开了河岸。
农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房屋稠密起来,多是低矮的板壁房,路也变成狭窄的石子街道。二楼窗户开着,伸出竹竿,挂着晾晒的衣服,万国旗一样,快垂到人头顶上。再攀手跳一跳,就摸到屋檐了。沿街的洋铁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铅桶、吊子、钢精锅,闹得很。街上壅塞着一股熏腊腌的气味,很浓的油蛤气。小君在转角上的店面前站住了,她的脚踩在木头槛上,鞋尖在装排门板的槽里滑进滑出。木制柜台上方的屋框有着一些镂空的木雕,空隙里积了灰尘和油污。因年经月久,油漆已经斑驳。当年该是一种荸荠色,现在是黑的了。柜上放了一排广口玻璃瓶。瓶嘴是歪着的,对着柜台里面。塞著大软木塞。靠近瓶口处是一些薄草纸包成的小三角包,底下是散著的白糖杨梅,白糖莲心,咸甜支卜,檀香橄榄,香草桃板,蜜渍梅子,盐金枣,等等。所有的零食都撒了一层甘草,散发出一股苦甜的药味。小君流连在这里的时候,富萍却被零头布店吸引了。那些布头就堆在铺板上,因被人大肆地翻捡着,或绞著,或围著,乱著,散著,更显得花团锦簇。这些零头布,大多差那么一点点,才够做衣服或者裤子,可是耐心挑呀!就能挑到正好合适的。还可以拼呀!拼得巧的话,可真是好。这样的零头布店,一排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卖系拖把的碎布,论斤称。富萍仔细看过去,有不少几块是可以拼了做正经用途的。又有卖钮扣的小捕,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竟有上百个格子了,每一格一种钮扣。各种颜色的不说,每一种颜色呢,又有各种样式。单是那种最常见的小白钮;就有四个眼的,两个眼的,暗眼的,有边,无边,或者花边,纯白的,带水波的,闪光的。再有专卖针线的铺子,从最小的绣花针渐渐到最大的缝被针,足有几十种大小。线呢,除了粗细之分,还分丝线,花线,十字花线。滚条的种类也是无数,布的,绸的,缎的,斜纹的,平纹的,千缕万缕地挂在门面上方。富萍想;小君这疯丫头没说瞎话,果真是好地方。她们两个各看各的,终于碰拢一起。
小君买了爱吃的东西,硬塞在富萍的嘴里,是一块牛皮糖。两人嚼著糖,走出这个繁荣的街市,再向西去。已经是中午,两人肚子都空了,咕咕叫著,可兴致却很高。脸都红著,额上出了薄汗,互相握著的手心里也出了热汗。她们将短大衣的扣子解了,敞了前襟,露出里面的花棉袄。看上去,真像姊妹俩。街道宽阔起来,换成柏油的路面,有了无轨电车的电线,在头顶上盘结著。楼房则高大起来,行人呢,也多了。她们走得可不短,到静安寺了。可都是能走路的人,又都是兴致高的人。只是小君到底饿得受不了,坚持要吃东西。富萍先是不肯,后又碍著小君非要请她吃的面子,才勉强同意下来。然後,两人就为吃什麽争了起来。小君要吃面,可推进馄饨面店,一眼看见店堂里有几个男人在吃,富萍立即退了出来,说什么也不愿了。小君劝她不动,只得在一个熄了火的油条摊上,买了几个冷大饼,两人一边走一边啃。街上人来人往,难免会有轻薄的男人,看她们两眼。富萍又不愿意吃了,小君这回真生气了,将大饼往她怀里一塞,自己咬著饼在前头走了。富萍跟在後头,走到人少的地方,才低了头慢慢地咬起来。
等她们终于走到大世界,两人脚上都打了泡,腿肚也抽筋了。连富萍都顾不上了,跟著小君在路边坐下来。富萍想:在乡下,她挑了担能走十几二十里路,这会儿怎么就不行了?再想一下,就想出原因了,原来是上海的地硬,都是洋灰铺的。而乡下,却是泥地,软,就不伤脚。她把她想出的结果告诉了小君。和小君在一起,她也变得比较肯说话。小君听了又是笑,说地还有硬和软吗?又不是馒头和米饭。富萍和她说不通,嗤一声鼻子,不说了。歇了一会儿,两人决定起身到大世界跟前看看。不料,这一起身,两人都站不住了。脚底的泡好像趁这一歇的时间,鼓了起来,踩下去,针扎一样。小腿肚子就更别提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两人站起来,一下子都没站住,都想扶住对方,结果互相扶着,又坐了下去。再要起来,再坐下去,两人抱作一团,笑得不可开交。路人诧异地回头看她们,富萍也不在乎了,脸贴在小君的背上,笑个不停。大世界的门就在她们身后,几乎可看见门厅里的哈哈镜了。那生日蛋糕一样,圆形的,一层层收小的建筑,很花稍的,带著些乡气,还有些俗气,却很天真的,喜气洋洋耸立在日暮的天空中。光从比较低的底处照来,又比较弱,均匀,平面,细腻地打著,将它贴在天幕上,像一幅布景。
2011-01-18 03:06:54 sikong
十二 剧场
在他们居住的这片棚户的东南面,有一个水上运输大队的文化站。据说,早些年,这里是个有名的扬剧戏院。最早的淮扬大班,就在这里演出请神戏。有些老人们,还能记得起名角,也是班主潘喜云的样子。行头特别壮丽,艳红的盘身大蟒,宝蓝、鸭黄,翠绿的令旗大靠。大锣大鼓通天敲响,戏台四周香火摇曳,真是痛快淋漓。现在,这戏院成了个礼堂。开会,做报告,放电影,偶尔也会有外地不知名的小剧团来演出。平时,却冷清得很,只留一个退休的老船工看门。这里的小孩大都认识他,叫他公公。下了学,跑到这里,叫一声公公,公公就放他们进去玩了。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地方大,空空的一个院子,地上新铺了水泥。原先铺地的石板,撬起了。有一些,还堆在院墙底下。那礼堂也修过了,外墙上涂了水泥。门前两根立柱,原来是木头的,现在换成了水泥。只是底下两个柱子墩还是木头的,残留着一些斑驳的红漆。场子里也是水泥地面,长条凳都推在两边,一条搭一条地垒起,一直垒到齐窗户。窗户开得很高,扁扁的一排,有些像澡堂的气窗。那戏台并不大,大约,宽有十数步,深则七、八步。台两侧各有一根立柱,倒还是木柱,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戏台的木头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板缝里就挤出一缕缕的灰。戏台的後墙是一层薄薄的板壁,那边就是後台了。两侧各有一扇门,供上下埸用。後台是一个通间,和前台齐高,齐宽,只是略浅二、三步,就是细长的一条了。地板地,中间一条带抽屉的长桌。那些个细心的爱捣腾的孩子,从抽屉里面就可能找出一朵泛黄变脆的旧珠花、一条包头布什么的。依著那座板壁墙,放著几个戏装的箱子,上面写著一个“陈”姓,不晓得是哪个年代,也不晓得是哪个戏班留下的。後来的人也没去考究,只怕是老鼠己经在里面做了窝。後台还另有一个角门,走下几级台阶,台阶已经换成水泥的了;走下去,就到了後院。泥地,露天的厕所就在角落里,横著是 “男”竖著是“女”。对面的角落里有一棵紫莉树,可以想见,男女演员候埸时,就在这里喊几下嗓子,把脚举在墙上拔筋。这个戏台子像是没怎么动过,否则不会这么旧。唯一新的地方,是戏台正面的上方;用水泥塑了一个五角星,涂了红漆。小孩子进来玩,大多爱到这戏台子玩。
他们在戏台上,跳下跳下,互相追逐,叫喊。叫喊声在墙上激起回声。对了,还没说那顶呢!顶上横著木梁,木梁熏得发黑,想来是唱请神戏时,香火熏的。木梁上头,黑压压的,依稀可见人字型的椽子,吊著些蛛网和灰串子。粱上爬了电线,安了电灯,罩著铁皮罩子。顺了梁,隔二米有一盏。过去应当是汽灯,再远些是蜡烛盏,现在有了电,当然改电灯了。这戏院子的样式多少有些像庙宇,说不定真是庙宇改的呢,所以,别看它小,却有一股森严的气氛。孩子们玩到下午四时许,光线沉下来一些,贴了门槛往里照,就看见有许多灰尘在亮亮地飞舞。埸子的四壁有些黄,涂了一层釉似的。这时候,不知怎麽就有些糁人。不定哪个顽皮孩子夸张地呼啸一声,於是,全都惊乍起来,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这戏院子里有著些可怖的传说。说有一日夜里,公公听见戏台上热闹极了,锣鼓声大作,在唱戏呢!唱的是《杨家将》。公公想什么时候又进的维扬大班,他怎麽不知道?就披衣起床,从他睡的门房走出,走过院子。只见戏院子里烛火大明,将院子的地都映红了。公公这一夜就好像中了癔症,他都没想一想,这是什么时代了,早有电灯了,哪还用得上蜡烛。他只是兴奋地挪著脚步,一个劲儿地往戏院子里奔。门开著,他这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公公还是没有想一想,既然他没开门,维扬大班怎么进得来?他却觉得这一切都很对头。公公扒在门缝上往里看,第一眼,是千支万支蜡烛盏,融融的一场子红光。再一眼,他全身的汗毛起了。戏台子上跳著,蹦著,唱著的,是一窝黄鼠狼。中间那一只,背上还系了令旗,两眼炯炯的,大约扮的是穆桂英,细长的蜂腰一折一转,出神入化。公公一身的冷汗下来了,脑子也清爽了,他磕磕碰碰地退回自己的门房。这一次,他在院子地上看见的不是红光,而是石板缝里的杂草:车前子,狗尾巴,足有半尺高了。他想:这戏院子是太荒了,所以才闹黄鼠狼呢!
后来,院子里的石板地全撬起来,换成了水门汀。再有,有戏团进来演出,公公一定要他们烧香烛,供一供。但这院子里依然有一股阴森的气息。这一带,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说:再闹,把你放到戏院子里去!小孩子立马不闹了。因此,这戏院子真的有些像庙宇了。公公,就兼了庙祝的职责。扬帮人都有些迷信,又因是水上生计,不测的事情较多,难免就会疑神疑鬼的。可他们又不像航海生涯的闽广人,经的风浪更大,有宿命感,便生出类似宗教的观念,有了自己敬崇的神:林祖。沿海地方,都有著供奉林祖的庙——天后宫。扬帮人的信鬼神还达不到这程度,他们的鬼神比较平凡;比较民间化,不是像林祖那么神圣并且专能的。他们的鬼神散见在日常生活里,因人因时有所不同。这些上海的扬帮人,多是凭苦力吃饭,也不像闽广人财力雄厚,能够气势壮阔地祭神。他们只能小来来,零打碎敲地来上那么一点,带有些商量的意思,他们的鬼神也多是比较好商量的。就这样,这一带,他们都比较相信黄鼠狼。
等到家乡的剧团来演出时,这里就又成了会馆。四周的扬帮人都来了。他们看着剧团的人卸车、装台、起灶烧饭。就像方才说过的,这是一个设施简陋的戏院子,剧团的演员,夜里就宿在戏台上。女演员,睡後台,化妆桌、凳子、椅子拼起来,作了床。箱包是不能动的、有梨园的规矩。再用一块幕布拦起,留出过道,好让男演员去後院上厕所。男演员就在前台打地铺。生活是相当苦的。但在四周的扬帮居民看来,却十分新鲜有趣。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到哪里去,都尽可能绕道走过戏院,也不进去,站在院门口,朝里望一眼。说不定就看见剧团的人在空地上走画场,练腰腿功夫。他们更愿意看的是一些生活埸景,比如那个当家花旦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将洗过的头发束一条带子,散在背上,直垂腰间。穿一件家常衣服,碎花布的,有些旧,还有些小,裹著身子。运气好的话,可看见他们开饭的情景。多少有些像军营。饭是在公公门房旁的棚里烧的,那里砌了一个灶,烧煤,煤是和道具布景一起拉来的。公公借给他们一张条案,拖出在院子里,上面立一口大锅,几个菜盆子。然後挨个儿打了饭菜在茶缸和饭盒里,就散在各处吃起来。有的蹲著,有的站著,一边晒著太阳,说著闲话。洋铁勺子在铝制饭盒里磕碰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些戏台上的人都是画中人,这会儿走下画来,竟成了凡人,就特别的令人生奇。这时,住在附近的人,会端了碗过来,和他们一起蹲著吃饭,听他们说著家乡的事情。
晚上开演之前,公公就把院门关严了,可总还是能有一些早进去的。有的是公公的熟人,有的是剧团里人拐弯抹角的熟人:他们早早来到剧场。这时候,剧场已经变了样,推在墙边的长条椅一行一行排齐了,两边和中间留了过道。舞台上呢,垂了紫红色的大幕。增添了这些东西,剧埸并不显得挤,反而还变大了一些;因为整齐和堂皇。这时候灯还没有亮,场子里暗暗的,就还有些肃穆。早来的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息,穿行在排排座位之间。水泥地是泼上水扫净的,留着一片片的水迹,发散着森凉的气息。这时,隐约有笑声和说话声,好像来自低垂的大幕的后边。早来的人便鼓了勇气,从幕侧踏上两级木台阶,揭开一点大幕,到了台上,台上更黑,顶上有一排大灯。吊在木架上,有两、三个人影在忙碌。看起来,人影很小,因为台是空阔的。但黑暗里,有两道亮光,就是那两扇通向後台的门,说笑声从那里传来。走进去,原来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开着两盏起码有一百支光的电灯,四壁照得雪亮,一屋子的美人。美人们,有的对了镜子描眉;有的是两个美人脸对脸互相上妆。或者一个站在一个背後,帮著勒头。上了粉底的脸,比一般人似乎要大出许多,如同满月。眉眼也被描大描黑,唇是血红的,两颊的胭脂艳若桃花。他们大多换了半身戏衣,勒了头,也没有上头饰,都像是戏中的慵妆的睡美人,有那么一点点腻味。近处看,那些戏衣都不够干净,发着乌,还有著胭脂和口红的暗红的污迹。美人的牙齿衬了雪白的脸和鲜红的唇,很黄。从他们嘴里发出的调笑,也很不雅,不像是他们发出的声音似的。但是,就是这样半戏半人好看。後台渐渐挤满了人,看演员化妆,说笑。有上好妝的,走出後门,在後院里“噢噢”地喊嗓。手里端了一缸茶,喊一日,喝一口。天色沉暗了,他的化了妆的脸从暗色中突现出来,有点像变作美人的厉鬼。
此时,场子里熙攘了,灯光全亮了,显然不是忒亮的灯,可架不住多啊!所以。也挺辉煌的。屋梁上的顶,漆黑的椽子,全隐去了。灯下是攒动的人头,还有松脆与婉转的扬州乡音。这是扬帮人的大聚会,几乎全来了,有人还天天来。人们互相招呼,孩子们在座位间奔跑,追逐,尖叫。并不是每个人都来看戏的,很多人只是为了看看家乡来的人。所以,演出的时候,埸子也很嘈杂,始终安静不下来。有几次小孩子打架打凶了,叫公公一手一个揪了出去。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看戏。每一个新角出埸,他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喝彩。一些熟悉的唱段则一人唱,众人和。最受欢迎的,是武戏。锣鼓一响;一行跟头过去,屋顶都抬了起来。有那么一、两个失了手脚的,也不要紧,退回去,重来,终於过了,又是一片叫好。但人们多年传颂著的,却是一个旦角。那旦角一出埸,全埸都静了下来。她的声音很特别,尾音略拖长,又略向下行。念白的字音转折慢一些,但又不是慢,行腔比较低,也不是低。“盗仙草”一折,白娘娘一改青衣装扮,换了短打,显露出蜂腰,瘦肩,纤手纤脚,眼神流转了,声音也清脆了,真是一人千面,变化多端。人们都想起公公见过的那只黄鼠狼。人们敛著声气,随她的动作移著眼睛。等她进去了,锣鼓响起,虾兵蟹将一行武丑上来,才吐出一口气,轰一声闹起来。
苏州河静静的,有几点灯火,是泊著的船上投下的。像钉子一样,扎在稠黑的水面上,远处的几幢楼房,薄薄地贴在天幕。天空很黑,但黑到边上,就是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又微明起来,是这城市的市光。那是另一番景象,摩登的光和影,摩登的男和女。这里却不是,这里是小世界的热闹和绚丽。
这一年春节前夕,剧场又一次热闹起来。从苏北兴化来了一个扬剧团,演出现代戏《夺印》。虽然是小剧团,但行头,道具,灯光却不可与旧时代同日而语,装了有满满登登几大卡车。景片是一面真正的山墙,或者真正的院门,合起来,可搭一座房子。还有一卷卷鱼网似的网子,几个人才搬得动。等到装台,吊起的网子“刷”地放下,旁观的人们都傻眼了。一片微风荡漾的稻田展现在了眼前,几乎可嗅得见稻花的清香了。灯光从四面照耀着,如真如幻。服装呢,虽然都是现代人的装束,可就是好看呀!颜色鲜丽,而且多,几排衣服都扩挤挤挨挨的。鞋子有几箱,箱子做成一格格的;写着各人的名字,不是演员的名字,是戏里角色的名字,各人是各人的。幕布是新的,还有一道纱幕,放下来,就是早晨起雾的景象。乐器也很新,鼓面绷得紧紧的,一块补巴都没有。笛子声清亮得,像个小哨子。唱腔,行腔,剧情,都是新鲜的,但还是好听呢!女角总是俊俏的,只是作派大不相同。剪短发,腰间束皮带,像男人一样举手投足,有一股子英气。也是好看!那个地主婆,照旧戏里分,该是个丑行吧。扭著腰肢给干部送汤圆,真是好玩啊!这是最接近旧戏里的一个角色,每次出埸都能博得个满堂彩。这个现代化的剧团,在此地引起了极热烈的欢迎,每晚都满座。还有一些没有票,被公公私下放进去的人,站在过道里。院门前是买不到票,又进不去的人,黑暗中散散地站了一片,听一点里面的锣鼓声。
剧团所来自的兴化,是孙达亮的老家,剧团中有一个琴师,还是他的同庄人。两人都是从小出来,并没有照过面,可论起乡里乡亲,彼此都有共同的相识。这些日子,孙达亮只要在家,就天天晚上去剧埸。开演前;坐在幕侧乐队的地方,和琴师聊天。有时也到后台,听其他家乡人说瑟。带去的小孩子,就散开在台前台後疯跑。小君也跟着孙达亮跑了去,还拉上富萍。富萍和她舅舅生分得很,心里还有些怕他,住这里十来天都没说上几句话。但有小君陪著,舅妈又催著;便去了。有两回,走到剧埸门口,看到光明站在那里,手上还拿著事先买下的戏票,等他们一同进去,富萍就知道是舅妈的用心。一路人浩浩荡荡进去,舅舅要与琴师话旧,小孩子要无拘无束地四处跑跑,小君要看的是演员化妆,富萍无可无不可,只是跟定了小君,光明则跟定了富萍。於是,这三个人便早早就坐在後台口的板凳上,等著演员吃了早晚饭,涮洗过饭盒,再泡好一大搪瓷缸酽茶,慢悠悠地过来化妆。光明自然要找些话和富萍说,问她这,问她那。富萍先是不愿理他,,再一想他是舅妈的侄子,也算个亲戚,理两句怕什么?渐渐地就与他搭起话来。
早说过,小君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她看到了剧团的新人,便把富萍忘了。她很快就和剧团一个女学员搭识起来,替她端洗脸水,泡茶,调制刨花水抿头发,又从家里带菜给她吃。这女学员刚进团两年,还没出师,只是跟著跑龙套,管服装。她习的是生行,眉眼很俊拨,真像个秀美的青年。大约是脾性有些怪癖,在团里没大有要好的。进来出去,常常落单。所以,对小君的殷勤献好,并不推辞,而是欣然接受。这样,小君忙着和她的新朋友热乎,撇下富萍和光明两个人。现在没有小君隔着,就光明和富萍坐一条板凳,富萍嗅到他的头油味,还有脸上手上的香脂味。光明不时撸起袖子,现出腕上亮晃晃的表面,向富萍报告:现在五点三十九分,现在六点零一分。富萍难免有些烦他,和小君一样嫌他“烧不酥”。但也明白光明不是个坏孩子,心眼还很实,就忍着,并不回头,只是看男女演员化装。演员们一边化装,一边逗嘴。兴化的口音和她家有些距离,略北些,就有些侉音,比她们家的话要硬生。总归是大不离,说起来,又是她的外婆家,也还是亲切的。那男角,捧了女角的脸,一笔一簟地替她描眉画眼。两人的脸都上了粉,粉红粉白的,像两张假脸,鼻子尖都快要对在一起了。但因为这样的不真实,看上去就没什么腻歪,还很有趣。眉眼一点点显了出来,鲜艳欲滴的,倒有些吓人。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被人拉了一下,转脸一看,光明的脸凑得很近,她嗅得见他嘴里的鱼腥气,夹在头油,面油的香脂味里,很不舒服。光明说:已经六点四十七分了,下去坐位子吧!这一回,富萍没管住自己,她猛一让身子,离开光明远些,不搭理他。光明有些急,说埸子里挺乱,都不按著座位号坐,他已经搭眼望过了,他们的位子叫别人占着了。听了这话,富萍才悻悻地起身。她并不是怕没座位看戏,而是不想与光明拉扯。
她随著光明从大幕旁挤出来,走下木梯,耳边立即壅塞了嗡嗡的人声。因是从明亮的後台过来,埸子里的光线就显得暗了。只见十数盏电灯底下,人头攒动,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起著纠纷。都是争位子的,都直著喉咙说,结果谁也听不见谁的,谁也不让谁,藏雅的。他们终于挤到他们的位子旁边,果然都坐了人。这一回,,光明买了四张票,,他一张,富萍一张,四个小的挤著坐,两张足够了。舅舅反正不看,在上头和琴师说话,小君也不看,要伺候她的朋友呢。可是这会儿是怎样的呢?四个位子坐了有七、八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自己人,孙达亮家老大,缩著身子挤在人缝里面。光明过去就和人吵起来,却无人理他,反问道:是你的座位为什么不来坐?有一个还搡了光明一下。光明红了脸,撸袖伸拳地要与那人讲究。此时,埸子里的灯暗了,脚灯打上去,大幕前亮了一圈,戏马上要开演了。於是,埸子里平添了一股紧张的气氛。公公挥舞著一支巨大的手电筒过来了,在空中划出模糊的光柱。“有种出去打!”公公嚷著,将光明和那人一同扭了出去。大幕拉开,碧绿的秧田在纱幕後头一下子亮了,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富萍这才发觉自己一个人立在过道上,进不能,退不能,真是尴尬啊,这时候,身旁伸来一只手,将她拉过去。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太,精瘦的,面色却很清爽。她让边上的儿子,一个也是清瘦的,戴眼镜的青年,朝里挤了挤,硬让富萍坐下了。
十三 请奶奶看戏
舅妈和富萍说:去请奶奶来看戏吧,算起来,富萍到舅妈这里,已有十来天。离过年呢,也只有几天了。不晓得奶奶那边怎么样,也不晓得乡下,孙子那边怎么样了。想到李天华,就低下了头。这天下午,舅妈让她在家守了一砂锅冰糖肘子,自己往淮海路上,奶奶那里去了。
舅妈穿了新做的蓝布罩衫,领口翻出格子布假领。脚上穿了舅舅的新棉鞋,那种黑灯芯绒面,滚白边,有气孔,系带子的样式。肩上背一个灰色人造革拉链包,是向小君借的。头发梳平挽在耳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干部。她把见奶奶看作一件大事,很郑重的。遇着人问她上哪里去,她就朗声答道:到上海去!去做什么呢?人们再问。接小孩奶奶来看戏!舅妈回答。她走出棚户区,走上马路,到了车站。是星期天的下午,天呢,好得很。车站上人不多。这时节,年货己经备齐了,都在家里抹尘,腌鱼腌肉生烟囱炉烧水,大人小孩洗澡,就等著辞旧迎新。舅妈家里也都差不多了,大人小孩的新衣服在柜子里叠著,一只咸蹄膀,一只咸腿,还有一只风鸡,都吊在院子里竹竿上。夏天吃下来的西瓜籽,当时晒乾收起的,前天也叫大孩子炒熟了,还加了几个白果,一把黄豆,封在了铁罐子里。舅妈去接奶奶,顺便到淮海路上的商店买两斤软糖。这个年,就挑不出一点缺点了。舅妈想要是奶奶愿意,请她来吃年夜饭,就更热闹了。现在日子好过了,亲戚也该走动走动。
无轨电车一站一站靠近奶奶那里,舅妈的心也和奶奶更贴近了。她想见奶奶,还为了同奶奶商量富萍的事。她看得出,光明对富萍有几分意思,只是看不出富萍的态度。自然啦,富萍是姑娘,她能有什么态度呢?还是要做大人的出面。舅妈兴兴头头地想:过年就把孩子们的事定下来才好呢!舅妈从小在船上长大,出力做活,吃饭睡觉,生活简单得很,她也看不出有什麽复杂的地方。当初是她看上孙达亮,直接就和大人说。大人劝她,孙达亮个头矮,和她不相称。她回答说,你们嫌他矮,我却不嫌。大人又说:孙达亮要养老娘和哥哥呢。她说,我也不嫌。大人拗不过她,找人去说,一说一个准。结了婚後,果然很好。日子是苦些,可谁不吃苦?孙达亮且是个有志向的人,苦就苦得有名堂。这不,苦出头了,哪里是从船上到岸上?明明是从地上到天上。舅妈看世事虽然简单,倒没有出过错。所以,这一天接下来的事,就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舅妈并不是那种不转弯的人,她愿意回过头去,把事情从头再想几遍。再想几遍,就发觉,原来是那样的,怪不得呢!于是,一切又对头了。
话说回去,舅妈兴冲冲下了电车,往奶奶住的弄堂去。路上就遇到一家食品店,里面满满地挤着人。她把肩上的背包拉到胸前,紧紧护着,挤到糖果柜台。什锦糖有两种价格;一种是软硬掺杂在一起,一块二一斤,再一种是纯软糖的,一块五一斤。想到小三和小四专爱争来抢去的,就不再犹豫,很爽气地掏出三块钱,买了两斤纯软糖。两斤糖装进包,包就饱满了许多。她挤出食品店,头上已出了一层细汗。街上的人多极了,大多手上拿著东西。街面上的店家,也都挤了人。车“行行”地在街心驶著,电线在阳光里闪烁著亮光,像蛛丝一般。舅妈想,到底是“上海”啊,这般的热闹!她认出奶奶住的那个弄口,弄口也频繁地进出著人。熙攘的人群里;还有挑了热水的挑夫穿行著,一边叫嚷:开水,开水!桶里的木缝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舅妈找到奶奶的时候,奶奶刚给两个小的洗过澡;目己也洗了,脸色红红的,头发略有些乱,手里提了倒空的木桶从浴间里出来。两个小的只穿了毛线衣,在房间里踢毽子。大块大块的太阳光投进来,两人的红毛衣和绿毛衣,在黄灿灿的光里面,格外的鲜艳。舅妈一看就很喜欢,拉开拉链包,抓出糖分给她们,一边告诉奶奶,她是富萍的舅妈,来接她去看戏。奶奶的脸有些沉,说:我老了,不爱热闹,不看戏。舅妈没有看出奶奶的不悦,一劲地相邀,不为看戏,只为玩玩,富萍在家炖肘子等奶奶呢!奶奶听到“富萍”两个字;不由软下来,她叹出一口气,说:这孩子一跑就不来了,我如何向她婆婆交代呢?舅妈一听这话,大感惊异,两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奶奶看她一眼,晓得她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心又软了几分,便将她与富萍的关系一层层地说给舅妈听。舅妈听了,难免是有些失望的,但也庆幸没有著急向光明挑明。她想,其实是问过富萍有没有婆家的,当时她并没有回答,自己就以为是没有了。其实呢,这样大的女孩子家,怎么会没有婆家?分明是自己呆,将女孩儿的害羞当了真。
奶奶交心交肺的诉说,感动了舅妈,她想,这真是个好奶奶,虽然她一点不像个奶奶,还显得很年轻。就再一次请奶奶去看戏,还说看完戏,就让富萍随奶奶回来。这一回,奶奶松了口,说要看东家的意思,马上要过年了,事情也多得很。舅妈就撺掇奶奶去向东家交道。其实奶奶也晓得东家好说话得很,不过是借一个托词,摆一摆身分。两个小的,站在一边,早竖起了耳朵,一等她们母亲同意奶奶去看戏,便一同缠上来也要求去。舅妈自然高兴得很,搀住那小的手说:可不是嘛?也带你们去的,於是,小的拉著大的,大的再拉著奶奶的手,四个人连成一串出了门。
四点锺光景,太阳斜在棚户的篱笆上。富萍打酱油回来,正要进院门,奶奶她们来了。两个小的老远就喊她富萍、富萍的。两个小的都忘性大,早不记得富萍对她们的不买账,只是看到许久不见的一个熟人在这里出现了,就又惊又喜。富萍心里倒一热,再看奶奶脸上上并无不悦,只略说她几句,不该一去不回来,让奶奶著急。富萍吊了一天的心,这时放了下来,对奶奶不由就比以往殷勤了些,嘴上也肯喊奶奶了。奶奶看她进来出去地替她冲白糖米花茶,又炒花生,还找了她舅舅的香烟敬奶奶,眼圈都有些湿了。想她毕竟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蹿上天去?自己恐怕是多虑了。舅舅,舅妈这两口子已经有点叫奶奶喜欢了。舅妈是个热心热肠的人不说了,舅舅虽然不多言多语,但却十分诚恳有礼,喝茶,吸烟,就座,都让奶奶先。家里的孩子,一进门就挨个儿被逼着喊了奶奶,磕了头,然後就带了东家的那两个,跑出去野了。那两个小的,平时哪里见过这许多同伙?又都是自来熟,一去就不露面了。邻里早知道有个住“上海”的奶奶要来,这时都赶了来看。一看就觉着这奶奶比预先想的还要有身份,有气度,于是便有些怯场,还有些激动。几个年长见过世面的男人,坐下来和奶奶说话。女人们则站着听,有手脚勤快的就去帮舅妈做菜。剁肉做狮子头,切豆腐煮干丝,全是一色的家乡菜。等天稍一黑,舅妈就着人把那两个小的追回来,开了饭。又让自家的孩子去剧场占位子,可不是怕乱抢位子嘛!这时候,光明正好来了,一听说,立刻就要去剧场。忙到现在,舅妈方才想起有光明这个人,心里不由叫苦。但她终是个豁达的人,不是太觉着为难的,先让光明去了,思量日后再向侄子说明。说到底,她也不信,光明这样的,会讨不到女人。
看孙达亮家的饭桌,就好像提前过了年。堆尖的盘子碗,通是浓油赤酱,红亮亮的。那两个小的,本来就馋肉,这一下可大饱口福。奶奶怕她们吃坏肚子,拦着,可怎么拦得住?多少双手抢着往她们碗里夹肉。後来,奶奶自己也吃开了胃,什么时候是人家烧给她吃的?又口口声声的“奶奶”“奶奶”叫个不停。记不得喝了几盅酒了,只觉得耳热心跳,心里且十分快活。坐一桌吃著,站一圈看的,啧著嘴,夸奶奶会喝酒,两个“上海”的小孩也那么会吃肉。等大人们放下酒盅盛饭了,他家的小孩子们才挤上桌来,就更热闹了。小孩子都是人来疯;争著抢著,比往日要多吃几倍。他们方才已经玩熟了,这会儿就有些熟过头,开始吵嘴,比著谁能吃肥肉。大人吆喝著,也不是真吆喝,反而鼓励了他俩。眼看著盆子里刷刷地浅下去,见了底,堆尖了,再浅下去,见底。人们嚷道,孙达亮,还过不过年了!舅妈红著脸膛,眼睛亮著:过!怎么不过?天天过!这时,有人过来传话了,说戏快开埸了,人多得不得了,让奶奶快去!於是,一夥小孩裹挟著新来的两个,就向剧场跑去。奶奶跟在後头,舅妈搀著一边,小君搀著另一边。此时,小君又出来了,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问奶奶耳朵上的环子是不是金的,又问奶奶身上的棉袄是不是自己裁的?富萍落在後头,孙达亮落在再後头,这样,拉拉扯扯一帮人进了戏院。
令天恰巧换戏,上演古装戏《孟丽君》,观众更多,简直挤塌天。光明占的大半排位子,渐渐叫人挤去了不少,好歹还剩四、五个座。光明左挪右移地堵著,也已经很危险了。一旦看见奶奶一行人进来,不由跳到座位上,挥著双手大叫起来。他的头发乱了,粘在汗湿的额头上,那奓着手脚的样子也很好玩,奶奶就笑了。待他们挤过去,硬是坐下来,终于落定。奶奶伏在舅妈耳边,笑嘻嘻地说:我看,你这侄儿和这丫头倒是一对儿。她拍了拍胳膊弯里小君的手。小君没听见,只顾告诉富萍,她那小女朋友今晚什么时候出场,穿怎样的衣服。富萍却听见了,略略走了一下神,又回来了。舅妈心里则一亮,想到底是奶奶,比她看得准。人声还没有偃息下去,锣鼓就开了场。待幕一拉开,满眼的羽衣霓裳,飞翠流霞,底下又是轰然。这是一齣文戏,人物多是俊扮,腮红齿白,钗环叮当,把奶奶她们眼睛都看直了。每到幕间,舅舅便欠过身来,与奶奶讲解戏文。他讲得很细,连前後观众都伸过头来听。讲个差不多时,下一幕就开埸了。
散场时,已过十点;随了人群拥出剧场,又拥出院子,走到了街上。脚踩著石子路,啪啪地响成一片。分别走上几条巷道;人群就稀疏了些。天气很清朗,下弦月出来了,挂在高空。风略有些寒。看戏前喝的酒,这时醒了。看戏的兴奋劲渐渐过去,人们放低了喉咙,开始感到夜晚的静。那两个小的脚下已经在磕绊了,奶奶也感到身上有些软。到了车站,大家都默了下来,在车站上站了一片。舅舅对奶奶说:要是不嫌弃,就拿他们当小辈,有事情招呼一声,他们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奶奶就说他们已经是亲戚了,可不是吗?你们的外甥女是我的孙媳妇嘛!说到此,就回头看了富萍问:富萍,你跟不跟我回去呢?富萍低了头,说:那就回去。又停了一会儿,车才来。将他们送上车,再等车开了,站上的大人孩子便举步向回去。走了几步:一向沉静的舅舅忽然扬起嗓子唱了一口,小孩子纷纷回应。电车开走了半刻,还听见他们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
车上很空,不过五、六个人。奶妨带两个小的坐一边,富萍自己坐另一边。小的,己经在奶奶怀里睡熟了,大的也歪在了奶奶身上,两摊泥似的。奶奶这时倒清醒了,对著窗户,看见的是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眼梢里有著耳环的一点亮。富萍眼睛对著司机的背,这是最末一班车了,司机转动方向盘的动作有些急躁,赶紧要开完这一班车,好回家睡觉了。富萍有一时以为那开车的是光明,光明不也是这样扶著方向盘,转动时,背和腰就欠向一边,又再回来。就在这一刻,富萍的头朝前一磕。车停了,她们到了。
回来以後,奶奶将这晚上吃的饭,看的戏,以及舅舅舅妈这一家人,一一讲给吕凤仙听。最後感叹道:是好人,日子过得也不错,就是房子破了些。吕凤仙却说:我晓得他们是好人,就是不晓得他们为什么急吼吼地要把富萍带走。奶奶辩解说:现在不是让富萍回来了吗?吕凤仙就冷笑道:你这奶奶真好说话;他们“让”富萍回来,他们要是不“让”呢?这样一说,,奶奶也觉着自己好欺了。可不是,富萍干他们何事呢?他们忽然横插进一脚来,是凭的什么?那晚上带回来的情义,渐渐寡淡了。但两个小的却无法忘怀这一回经历,她们时时问奶奶这,问奶奶那。奶奶就说,我不知道,富萍知道,问富萍去。富萍也说不知道。奶奶说你的舅舅舅妈,你怎麽不知道?富萍说,我爹妈死得早,没人和我说,我怎么知道?这就是富萍从那里回来以後的变化,她会和奶奶顶嘴了。奶奶气得厉害,提了声音说;你不知道的人。怎麽能跟去了那麽久?富萍不说话了,气鼓鼓的,涨红了脸。有时候;奶奶和富萍心情都好些,奶奶就试探地问富萍,在舅舅家玩些什么,遇见些什么生人?富萍说没玩什么,没遇见什么生人。奶奶就又气了:怎么没遇见?小君,还有光明,不是生人吗?富萍也气了,再回嘴:一个是邻居,一个是亲戚,怎么是生人呢?富萍的嘴就变得这么尖,原先还觉得她是个口讷的人。
临近过年了,奶奶和富萍却闹得这样不开心。两人心里都憋著火,一不好就爆发出来。这天,小年夜的下午,舅妈兴头头地,抱著一个包裹,闯进门来。嘴里喊一声奶奶,又喊一声富萍。富萍和奶奶都没怎么回答,坐著不动。舅妈并没觉察,兀自将包裹扔在床上,打开来,一件一件往外拿东西:富萍啊,这是舅舅舅妈送你结婚的东西,奶奶不要嫌弃东西不好,都是粗东西,乡下人也用得过去。一套大红卫生衣,一双大头鞋,一扎白纱手套,显然是船工们的劳防用品,但两双尼龙袜和一件棉袄罩衣却是新买的。其中还有小君送的一件东西,手织的半截手套,劳动时可以戴。再就是一大包食堂里做的白馒头,是带给奶奶吃的。奶奶和富萍都没有往东西上望一眼,停了一会,富萍反而拔起脚走出门去了。舅妈一怔,煞住话头,看看奶奶。奶奶低了头推水磨粉,房间里充斥著沉闷的石磨声。舅妈说:我外甥女生我气了。奶奶说:你外甥女是生我气。这一回,舅妈听出来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奶奶你在生我的气。奶奶没说话,本来对舅妈生出了芥蒂,现在看到人,心又软了。舅妈说:奶奶是怪我们当年不收养富萍吗?可那时候多难啊!自己都保不住。於是她说起了那些年的难处。奶奶听著听著也出了神,叹道:你们确实也不容易,可我并不是为这个怪你。舅妈又不明白了,说:那么奶奶到底为哪一樁怪我呢?奶奶就说,你不该招呼不打就把孩子领走。舅妈还想辩解,是富萍先来找他们,她才来领富萍,那天不巧奶奶又不在,可奶奶拦住了话头。奶奶说,这孩子,从你那里回来,就变了,你看方才她,不高兴,撂腿就跑。舅妈想到了她曾经打算给富萍介绍光明的事,不由有点心虚,转开了脸。奶奶接著说:舅妈也知道,我要指望孙子养老的,我要是把孙子的媳妇搞丢了,我有脸见孙子吗?说著,奶奶的眼泪下来了。舅妈见不得长辈的眼泪,脸烧得通红,眼睛亮亮的,也要滴下泪似的。她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错了,我原是不知晓富萍是您孙媳妇,只以为直接是她一个过继的奶奶,当时我确实想把我娘家侄儿介绍给富萍,可後来我知道了——听到这里,奶奶反拉住舅妈的手问:是那个梳包头的吗?舅妈点点头,她看见奶奶眼睛里包著的泪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奶奶最终平静下来,她理了理头发,握住小磨的木柄,继续推起来。房间里又响起霍霍的磨声。奶奶说;乡下小孩子,到底还是老实的,富萍也只是一时与我闹闹气,并不会有旁的什么心。舅妈此时只觉得自己闯下个天大的祸事:心里直说,奶奶呀,从此再不敢来沾富萍了。她乾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奶奶说:舅妈把东西带回去吧,自己留著用,富萍她有,我替她谢谢舅妈。舅妈连一争都不敢争,将东西胡乱打进包裹;提著走了。听舅妈的脚步远了,奶奶停下磨来,自己出了一会神。磨声止了,外面的声音就传进来,小孩子已经放寒假,在弄堂里玩,是踢毽子或者跳绳,脚底有节奏地拍在水泥地上,嘴里跟着数: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厨房里,大约是隔壁的阿娘在炸鱼肉丸,油锅哔剥地爆响。一个安静,祥和的新年就要来临了。
晚上,奶奶将磨好的水磨粉倒进纱布袋里,吊起来,下面接一个锅,滤着水。又把摊好的蛋饺蒸熟。赤豆淘乾浮泡在清水里,明天一早好煮酥了炒豆沙。青鱼已切成片,浸在酱油作料里了。鸡在院子角上的鸡窝里,咕咕叫著,又撒了一把米,杀鸡的刀片早已磨亮了。该做的都做了,已经十点钟。她走出门,走到前排房子,吕凤仙给她留了门,正等她。电灯照得亮亮的,桌上铺好纸,墨也磨好了,要给奶奶乡下的媳妇写一封信。
2011-01-18 03:07:26 sikong
十四 过年
年里,有忙也有闲。从大年三十起,东家就开始请客。那些客人都是知道奶奶手艺的,进门就问:有没有狮子头?有没有红烧蹄膀?然后就宽衣脱帽,打仗似的坐到桌旁。奶奶一道道菜上,他们就一次次为奶奶喝采。奶奶是听不得好话的,听了好话就忘了累。有一日,一个客人喝醉了,夜里就和先生睡一床,把师母挤到小孩子床上。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就端上鸡蛋煎糖年糕和酒酿圆子。这样,他就又在家里吃了一天,接上下一批客人,晚饭後才走。到了年初三,就闲下来了,轮到东家一家上别人家去吃了。这一天,奶奶就和吕凤仙相约,去大世界玩。前一日呢,戚师傅又来修水斗,说他今年值班,到浦东吃了年夜饭就回来了,老婆和过房儿子都还在浦东。吕凤仙说,大世界这样的地方,要有个男人一起去好,就约了他也一同去。临时又拉上阿菊阿姨,加上富萍,一共五个人。
这一天,奶奶穿上压在箱底的驼绒夹袄,虽然略单薄了些,但因天气不冷,也正好。她又逼富萍换了衣服,从新买的衣服里挑出那件红绸棉袄。富萍本来是没什么心劲过年的,但到底顾忌着年里头不敢说败兴的话,勉强穿上了新棉袄,忍不住在镜子里端详了一眼。红绸面将脸映得红艳艳的,头发呢,乌黑,奶奶又强着她别上一个翠绿的花卡子,真的很娇呢!富萍不由害羞起来,赶紧从镜子前走开,心里却生出一点喜气。奶奶看著富萍让过镜子,头发遮住半边脸,嘴角上有了一些笑影,心里揉了一下,想道:一定要把富萍好好地交到孙子手里。她从手绢包里抽出一张五毛的角票,塞进富萍手里。富萍不要,奶奶就说:是不是嫌少?就只好要了。祖孙二人又换了鞋袜,就出了门。
弄里的地上,积着红色的炮仗纸。天不亮时已经扫过一遍了,可到了这午夜,又炸了一层。走上去,脚底下软软的,还有小孩子在点,一个一个零散的,一时响一声,一时响一声。走出小弄堂,就看见吕凤仙和阿菊阿姨了。吕凤仙穿了咖啡色女衣呢的短大衣,颈上系一条绸巾,墨绿,橙黄与蟹青的混花。阿菊阿姨穿的是织锦缎的夹袄,笔直的西装裤。两人就这么醒目地站在午後的太阳底下,身後是女中操场的黑篱笆墙,看上去像一幅画。等奶奶和富萍走拢来,大家彼此打量过,又取笑过,便一起向弄口走去。会在大世界门口等她们。一是从八仙桥他家去是近路,二是他先去了好排队买票。年初三,一般都在走亲戚,街上的人似乎比平时还少些,又是刚过中午,就比较清静。她们平时都是忙惯的,这时悠闲著在街上走,天暖暖的,真是惬意得很。她们仔细地打量橱窗里的摆设,看街上摩登的男女,电影院前的海报,又进到电影院前厅里看明星的照片。谈论道,她们哪一位同乡人帮佣的大楼里,就住了其中的一个明星。於是,联想起在另一幢花园洋房里,住著另一位明星,名气更大,派头也更大,每天汽车进汽车出。她们像女学生一样,嘁嘁喳喳地说话。走出这家过去叫 “巴黎大戏院”的电影院,就拐到横马路上,乘电车去了。她们先是争著买票,争来争去,到底争不过吕凤仙,让吕凤仙买去了。然後就推让座位,这回是吕凤仙推不过她们,第一个坐下。过了两站路,有人陆续下车,於是,就都有了座。开始是分散的,又过了一站半站,再有人起来下车,四个人才聚到一处。一起扭著身子,看窗外的街景。时间到了下午的缘故,街上的人多起来。小孩子手上举著鲜艳的气球,不小心脱了手,飞上天去,在空中摇摇曳曳,最後落在电线上,像打了一个彩色结子。有装扮十分浓艳的女人,披著长波浪,抹著口红,西式长大衣里是旗袍,足下踩著尖细的高跟鞋,在人群里十分突兀,好像戏台上的人没卸妆就走下来。她们看著街景,还牵挂著不要坐过站。不曾想,这一站下的人特别多,几乎半车人都拥在车门。便不慌了,等人下了一半才慢慢从座上起身。
这边,戚师傅已经买好门票,在车站上等著。车来了,扑落落下了一批人,又开走。就是没有她们的人影。戚师傅的脖子都望痠了。等到这一辆过来,又是扑落落地下人,眼看著要没希望,却见姗姗地下来这几个,赶紧举了票迎上去。迎到奶奶跟前,眼睛望着吕凤仙,说:我以为你们不来了呢!奶奶闪过身道:怎么会不来?吕凤仙便向他解释道:四个人汇齐用了些时间,在路上东看西看用了时间,等车又等去了时间,于是就来晚了。阿菊阿姨和戚师傅不熟,只是笑笑。说着这些话,奶奶早已经走在前边,一个人走到检票口,背对着这里,等大家上去。戚师傅赶紧跑前送票给奶奶,跑了几步,又想起后面那几个,回身来照应,弄得两头为难。今天戚师傅穿了一身海军呢的人民装,和平时有些不像,更加拘谨了。再叫奶奶这么一耍性子,便手足无措,看上去挺可怜。吕凤仙很知趣地拉了阿菊阿姨跟上去,富萍也跟了上去。戚师傅这才放开脚步追到奶奶身边。五个人检票进去,站在了哈哈镜前面。
趁着大家照哈哈镜笑,吕凤仙凑在奶奶耳朵边,小声说:今天我请戚师傅来玩,看我面子,脾气好一些。奶奶听了这话,方才觉著自已失态了,被吕凤仙看出,多少有些气恼。但吕凤仙不是戚师傅,是不好对她任性的,只得忍了。再看哈哈镜,笑的就有点勉强。富萍躲在人后面,怎么都不肯往哈哈镜前站,生怕露丑似的。几次想逃过去,却叫阿菊阿姨抓回来,逼着她照镜子。阿菊阿姨自己呢,走了一遭,回头来再走一遭。吕凤仙只得过来拖她走了。戚师傅看她们这么开心,就笑著,眼睛却不时往奶奶脸上瞟。想近前去和奶奶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奶奶会不会更生气,心里彷徨着,脚底下也彷徨着。一会儿走前,一会儿走後。好在吕凤仙有眼色,伴在奶奶身边,同她说这说那,又回头招呼戚师傅几句。渐渐,奶奶脸色和悦了,戚师傅也难堪得好了些。阿菊拖了富萍走在后头,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要看三遍。吕凤仙是要嫌她烦的,奶奶看起来像是兴致不大好,所以,就将富萍拉拢来,与她一起走。
戚师傅建议先走一遍过埸,再挑有意思的仔细看,大家都同意。於是就跟了戚师傅绕著中央广场,一层一层盘上去。四边阳台的木栏杆上趴满了人,看底下中央舞台上的杂技表演。只听见人群不时掀起欢呼声,偶尔,从人缝里可看见有一个亮闪闪的人,飞鱼般地跃起来,又落下去。後来,可能是杂耍的小丑登场了,人群中又爆出阵阵笑声。阿菊被这情形撩得十分著急,拉了富萍试著挤到栏杆边去,哪里挤得进去,连缝都挨不著,还遭了人家的白眼。戚师傅过来说,这一埸演完,人们走散时,可抢先占下位子,等著看下一埸。阿菊便下狠说一定要早早占下位子,而且要占底下台前的正经座位。暂时搁下,继续上楼,直上到楼顶。楼顶平台上也是人,可到底宽敞了。人们走来走去,俯瞰街景,小孩子四下里奔跑,小贩们兜售瓜子五香豆和棒冰雪糕,敲著木梆子,声音在空旷里散开了。大好的太阳照得晃眼,风很大,但不料峭,带了几分春意,畅快地吹动。他俩站到水泥围栏边,看底下的街道。只一眼就不敢看了,心慌,离远了些,再看。便看见连绵的屋顶,顶上的瓦,细鳞一般,齐整地排列著。不少窗户洞开著,注进阳光去,含了一汪亮光。还有晒台,也盛了阳光。有一些墙破了,露出残砖,光便把砖缝勾勒了一遍。晾晒的衣衫在风中很起劲地飘扬,有一条系在晾竿上的鱼,在风中折著斤斗。戚师傅跑去买汽水给她们喝,她们几个背靠围栏站著。灿烂的阳光下,她们这一群着实鲜艳得很。其中,奶奶显得素了一些,可她的金耳环,她的黄白皮肤,她的朝后梳的,前面看起来像盘了髻的头发,却藏着一股媚。所以,并不逊色。她们四个站在那里,看一家子五、六个孩子玩捉人。这几个孩子,彼此只差一两岁,都长着他们父亲那样的刀条脸,脸色黄黄的,但都很活泼。有几次,那最小的奔到她们中间,硬挤进她们的腿後面,伸出一张脸,窥伺著他的哥哥姊姊有没有向这边来。他们的父亲也穿著戚师傅那样一件海军呢上装,却旧得多,皱巴巴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怕冷,微微耸著肩,两页衣襟便像翅膀样地支开著。风吹得他的瘦脸变了色,脖子上起著鸡皮疙瘩,可他始终微笑著,看他的孩子们游戏。他们的母亲呢?原来站在背风的一面,头发全叫风从後边翻上来的,钩织花边的女人,就是她。一寸见方的一幅花,钩好一块,就收进斜背著的人造革包里,最後连起来,便是一块桌布或者一条沙发巾。这对夫妇就是靠他们的手艺和力气养活这一大群孩子的吧!玩了一时,父母亲带著孩子走了,她们这四个才发现戚师傅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阿菊说应当去找他,吕凤仙说千万不能走开,一走开就谁也找不著谁了。奶奶则说随他去,找不到就找不到。这时,戚师傅却来到她们跟前,倒把她们唬了一跳。他两只手满满地抓著几瓶汽水,都没法拭额上的汗了。原来,他先跑了去打听杂技什么时候演下一场,然後再去买汽水。卖汽水的地方又不让押瓶,一定要在跟前吃。他好说歹说,拿出工作证和十块钱一起,才算答应给他押瓶。回来的路上,他又去杂技埸看了看;所以就来迟了。
她们喝著汽水,下了平台,转进木阳台。这时,杂技表演已经结束,人们散开了,音乐也止了。她们这才看见底下的舞台,通对著圆形的穹顶,四周环绕著阳台,一层一层层上去,共有四层,相当壮观。现在台上空著,上方缠结著一些电线和钢丝,台前的座位里已经坐上一些人,耐心地等下一埸开演。四圈木阳台上,人们悠闲地散著步,从戏台的里侧传出弦管的乐声。阿菊被这乐声吸引,对杂技的心就淡了。她吵著要看越剧,大家就进到里面,沿了走廊,一间间剧场查看。有一同是演电影,里面黑咕隆咚,场子倒挺空,只坐了大半。电影演的是家庭的故事,一个儿子要穿毛料衣服,吃过苦的父亲高低不让。她们不由被吸引住了,站定在那里。戚师傅就趁机过来收她们的空汽水瓶,让她们在这里看,他去退瓶赎回工作证和押金。但关於毛料衣服的情节很快过去了,她们到底不大喜欢这样大白话的艺术,就走出来,站在走廊里等戚师傅。阿菊是头一回和戚师傅相处,与她们说:这真是个好人,对外人都这样细心周到,对自己女人就不消说了。吕凤仙因是知道内情的,怕奶奶尴尬,不好怎么附和,倒是奶奶应了一句:也是个无事忙。过了一会儿,戚师傅回来了,问怎么不看了。大家说不好看。接著一间挨一间走下去。下一层是游艺室,摆了五子棋桌、扑克牌桌,屋子上方还吊了些彩纸,写著谜语,让大家猜,猜对了有奖。奖呢,就是一些歌片、明信片之类。大家一是猜不来,二是对奖品没兴趣,就走了过去。再下来一间,是书埸,一男一女在说。男的拨一把三弦,女的怀抱琵琶。这一回,吕凤仙和阿菊听见了乡音,格外地亲切,倒是想坐下来听听。可奶奶却有些不耐烦,说自己带富萍到别处转转,把戚师傅留给她们使唤好了。可是待会儿,上哪里去找她们祖孙俩呢?商量下来,还是先让戚师傅跟奶奶他们去,待她们选定了地方坐下,再由戚师傅转回来告诉她们。这样,她们就暂时分两下子去了。
戚师傅带了她们祖孙俩走了,有一时尴尬着,谁也不说话。走过一间剧场,里面敲锣打鼓着,三个人竟都没有停步,走了过去。走了一段,戚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套,往富萍手里塞去。他早就准备了这个,几次想递给富萍,却递不过去。一则是碍着吕凤仙和阿菊阿姨;二则,这孩子一直冷着脸,他就怕她不要。果然,她是不要,挣红了脸,躲闪着。奶奶也在旁边说:你给她做什么!他可真是难堪了,富萍就像和他打架似的,推着他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後来,奶奶看他实在是窘极了,眼睛里都有了泪光,才说:富萍,大人给你,你就拿了!不料富萍将摁在她手里的红包往奶奶身上一按,返身跑开去,远远地站着,红包从奶奶衣襟上滚落到地上。戚师傅转过脸,装看不见,最后还是奶奶将它拾了起来。他们正站在一间剧场的门槛,不知演的是哪一出,只听咿咿哦哦地唱。戚师傅嗫嚅着:你们看戏,我去找她们。逃跑似地走了。
戚师傅来到时,吕凤仙和阿菊也正有些不自在。书场里听书的多是些老书客,与台上两位说书先生相熟得很,常常台上台下地搭话,插科打诨,又都是些暗语似的,别人并不明白。她们这两个外人,听了这一时也没听出什么名堂,一看戚师傅来,二话不说就跟他走了。戚师傅领她们绕到方才与奶奶分手的地方,见祖孙俩已经坐进剧场。台上在演沪剧,是个不出名的区级剧团,演的又是现代戏,因此观众零落得很。人们走过,在门口观望一时,再走过去。她们几个坐了一会儿,也觉无味得很,商量要去寻一个好看的戏,从头到尾看一场,就算不白来大世界一遭了。还是派戚师傅去侦察,她们先等著。台上那的戏不知不觉中也演到了尾声,拉上了大幕。这时,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大多的场子,在这时歇埸。人就都涌到走廊和阳台上,人声嘈杂起来。玩到这一时,四个人都有些累了,倚在靠背上养神,不说话。埸子朝外的那一面的长窗,绰约映出霓虹灯管和铁架的影子。这时候,窗上微微发黄,是夕阳斜射的缘故。埸子里明了几盏日光灯,虽然亮,却有些惨淡。人几乎走空,偶尔有人伸头看看,又退出。正人意阑珊时,中央广埸内奏起了欢快的音乐,小喇叭“哒哒”吹著;人心又激奋起来。
戚师傅带来了好消息,说大剧场里七点钟开演越剧,《柳毅传书》,是个什么“芳”还是 “香”的名角演的。大家振作了精神,决定到那里去候埸子。至於晚饭,还是劳动戚师傅,去买一些糕点来。於是大家赶紧起身,往那大剧埸去,生怕占不到座位。果然,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她们在前排坐下,开始凑钱买糕点。自然要争一阵,戚师傅说他请客,大家说他已经请客了门票和汽水,应当大家回请他了。吕凤仙又提议也不要算富萍的份子,因她还是个孩子。奶奶又不同意了,说富萍虽然是孩子,可不是有奶奶我吗?争了半天,富萍算一份,戚师傅则不算。後来,戚师傅经手去办时,却还是把自己算了进去。这时,她们各自交出钱,让戚师傅再跑一趟腿,方才安下心来。无论外面怎么热闹,都不干她们的事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里面则更加明亮,有些灯火璀璨的意思。大世界是个不夜天嘛!戚师傅买来了蛋糕,桃酥,豆沙卷,还有橘子,分给大家吃。现在,他也总算可以坐定了。看起来,奶奶也平静下来。富萍只是别着脸,不朝她奶奶看,但有阿菊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她搭讪,就还好一些。这样,他们静静地等戏开场。
灯又明了几盏,穹顶上飘着一些大气球,人比下午时又多了有一倍。小孩子骑在大人肩膀上,在人头顶上往前移动。剧场里,人已经坐满了,黑压压的。幕里面呢,偶尔漏出一点调弦弄管声,幕底下的脚灯亮了一亮,又灭了。这时,富萍想上厕所了。吕凤仙和阿菊指点她怎么走,告诫她快回来,否则,人多,挤进来,占了半天的座位就不好说了。戚师傅本来是可以引她去的,但方才碰过钉子了,他都不敢同这孩子说话了。奶奶想起来跟她一起去,结果却没起来,脸色煞白著望了她挤进逐渐汹涌起来的人潮,喊了声:快点回来!却叫人声冲散了。气氛真是有些紧张了。
富萍按两位阿姨的指点,下了半层楼,在楼梯拐角後面进了厕所。厕所里排了队,等了一时,好像听那边传来了悠扬的女声。她急也急不得,终於上了厕所,挤出来,按原路回去,不料却没有方才的大剧场。走廊是回字形的,围绕中央广场,她可能是转错了方向;其实坚持向前走终能走到。可她偏偏以为是记错了层,原是上了半层楼,而不是下去半层。於是,她就回到厕所涟的楼梯下去了半层,再沿走廊过去。还是没有。她转身走了几步,杂技埸上的高音喇叭扑面而来,原来她走到阳台上去了。木栏杆就像下午那样,趴满了人。等她回逛走廊,就真的想不起来,方才的剧场在哪里了。这时她反而镇静下来,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只要沿走廊走,终能绕回走出来的地方。可她其实是错了层,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那里了。她试著又下一层楼,这就又错了一层。等她想起 可能错了层,再往上走,却已经彻底忘了,她究竟是下了几层了。她急急地走著,人越来越多,这是大世界一天中的高潮。她在人群中挤过去,踩了人家的鞋,又不晓得道歉,招来痛骂。她还感觉到,有人在她胸前摸了一把。这时,富萍完全丧失了信心。她浑身颤抖著,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前厅,走出了大门。街道上奔驰著汽车,车灯和路灯辉映,形成一条灯河。富萍在灯河里走著,头顶是变幻的霓虹灯,耳边是刺耳的喇叭声。
锣鼓开场的时候,奶奶她们一行四人鱼贯出了剧场,上上下下地找人。她们四双眼睛搜寻著,见到年轻的穿红的女孩,就上前看个究竟。後来,看到不穿红的年轻女孩,也要上去看看。渐渐地,便胡乱找著。许多脸都重复看见几遍了,可就是没有富萍的影子。奶奶撑不住了,她断定是方才给红包的事情激怒了富萍,她才赌气跑的,就向戚师傅发作了。这一阵子,连愚笨的阿菊都看出奶奶和戚师傅不一般,不敢作声。最后,吕凤仙说,不如回去,说不定孩子已经在家了。
回到家,九点都过了,奶奶推门进去。房间里黑着灯,两个小的熟睡着,床沿上坐了一个人。月光照着她身上的红棉袄,像个新嫁娘似的,可那身影却惶悚的很,喘息不定,胸口起伏着。奶奶冲到嘴边的呵斥,退了回去。
十五 年后
年初五,隔壁的太太死了。太太是阿娘的婆太太,过年正好八十岁。所以是按喜丧办的,孙子曾孙子都戴着红孝。宁波人最重礼,又是这样的高寿,丧事办得很隆重。奶奶就将富萍指派过去帮忙。
太太裹了一双粽子样的小脚,只剩有指头粗的一绺头发,在脑后端正地盘个髻。她每天早起就坐在一张宁式红木梳妆桌前,对了镜子梳头。这张梳妆桌有年头了,镶贝和雕花的缝里,嵌满了灰尘。本是两头沉的样式,中间一面蛋形的大镜子,镜子下面有一排小抽屉,放头绳,粉什么的,脚底还有一面踏板。现在,踏板往下弯得厉害,两头的矮柜便向中间倾着,镜子也模糊了。太太坐着的凳子,也不是原配的红木凳,而是一张普通的方凳。太太从早开始梳头,可梳到中午。梳好头,她就等着媳妇给她端上菜。阿娘每天中午专要给她烧两碗菜。年纪大了,口味变了,她一改宁波人嗜咸嗜腥的习惯,而是非常嗜甜。牙齿没了,就必得吃软的。所以,阿娘给她烧的菜,就是那种烂熟甜腻的菜。太太梳好头,就坐在桌边吃这两碗菜,很贪馋地凑到碗沿上,直接往嘴里划。将这两碗菜吃完,她开始午睡。这一睡就不起了,晚饭是阿娘端到床上给她吃的,比较简单些。脸水也是端到床上给她洗。脚呢,一礼拜洗一回,时间在中午。吃好两碗菜之後,阿娘打好洗脚水,放块乾净脚布在旁边,太太自己洗。这可是漫长得很,邻居家的孩子都跑过来看,可没有谁能坚持到底的。太太把双脚浸在一个黄铜脚盆里,这脚盆也是老货,太太专用的。盆比一般的盆要深,盆沿比较窄,因此,端在手里,就有些像捧。太太的脚插在盆里,一动不动地坐著。过一会儿,阿娘自会往里添一点热水。添到後来,水满了,再舀出一些来,继续添。看太太洗脚的小孩子,往往在这头一个程序中就退却了。
太太真是很老了,耳聋,眼花,牙齿几乎全掉完了,背驼得厉害。可她就是有一股威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摸摸索索地活动,那苍老,萎缩,畸形的身体,很奇怪的,有一种凛然。这间房子和奶奶东家的房间并排朝南,窗外是院子,院子的门开在奶奶东家那边。在他们窗户的前边,栽了一棵大梧桐树。再有,邻家的院子里,依著这墙边种了夹竹桃和枇杷树。所以,就把光遮掉了。房间显得比较暗,晃动著枝叶绰约的影子。房间里的摆设很老派,和这新式里弄房子一点不相配。除了方才说的那梳妆桌,还有两件红木家具,床和桌子。床的样子是像炕那样的,应当叫榻吧!三面有床档,中间一面高些,坐着,可及腰。同样的,床档上的一些贝嵌雕花里边,也藏了成年累月的灰尘。揭开垫被,就可看见篾编的床绷补了几块,显然,补上去的篾条不如原先的,又破了。那张红木八仙桌还保持原样,只是颜色暗淡多了,桌面上的槽道里,也有灰尘,还有一些饭米粒。八仙桌四边,放着几条长凳,原先在老家时,放灶间里用的。一口柜子,虽不是红木,倒也是硬木的。最上面是一面挡板,扣著,放下来,里面是一些瓶瓶罐罐,盛著豆酥糖,麒麟糕,牛皮糖什么的,下面是抽屉。在房间的另一角上,支著一架双人棕绷,是阿娘带了孙子睡的。房间里有一股气味,很混合的。有年迈老人身上的捂熟气,有被褥的隔宿气,有地板、木器夹缝里的灰麈气,还有一股宁波人家特有的咸鲞气。这是一种有家世的气味。
太太的丈夫原本在宁波地方上做一个小官,钱谷之类的幕僚。人很聪明,也心善,可惜寿短得很,不到三十就夭折了,留下太太和一个儿子。太太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没有依著夫家读书做官的传统,只让儿子读了几年私塾,然後就打发到上海,在一个亲戚开的当铺学生意。人家都说她命硬心也硬,但也佩服她有眼光,有魄力,还放得下架子。在儿子虽然是独子,可从小在太太的威仪下生活,没有一点骄矜,反是十分谦和,忍让;要他怎样就怎样。独身在上海,虽然是自家亲戚,但到底是学生意,幸亏他会克索自己,也熬得下来,真就三年没有回老家。又过几年,他就成为一个能干的朝奉了。这时,太太在家乡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个媳妇,就是现在的阿娘。阿娘是平常人家出身;家里开个小糕团店,做一日,吃一日,过著勤勉克简的生活。阿娘是个寡言的女人,长得很小样,脸相很清爽,眉眼有些下垂,还不至倒挂,而是有点孩子气,却十分会干活。满满一屉蒸糕,她双手端住;腰微微一陷,手一转,就翻过来,倒扣在案上。然後,手指头敏捷地在滚熟的糕上点一通,看有没有蒸透。太太就是买糕的时候看中了阿娘,然後就派人去说。阿娘家哪有不允的道理?人家是做官人家,儿子又在上海做朝奉,新年里回到家乡,穿一件狐皮领子的大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身子长长的,脸白白的,头型是长圆型,嘴略有些雷公,和他父亲很像呢,虽然在生意淘里,却十分风雅,到底出身好。下一个新年,就办了喜事。成亲後,太太让儿子回上海,将媳妇留在自己身边,开始做婆太太了。阿娘已经有了身孕,一直到生产那日,太太才是自己打的面水。她遣人叫来阿娘的娘来服侍月子,带信给儿子说母子平安,不必回来探望。直到新年里,婴儿两个月了,儿子才见到自己的头生子。住过年,儿子回去上海,给阿娘再留下了身孕。这样,五年过去,小夫妻俩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两个月,可是生下了五个儿子。这也是太太有眼光,她老早就瞄准了,阿娘的母亲生下阿娘这个头生女以後,连生了三个儿子。生育方面,女儿是随母亲的。其时,儿子在上海准备起自己的灶头了。然而,却得了父亲的遗传,生了痨病。太太亲自动身,带着一个叫香香的丫头,到上海去接独生子回家养病。
船开出宁波港,驶上浩渺的海面,情景变得荒凉。太太坐在通舱的铺板上,没有合一下眼。太太不是没有钱坐舱房,但她以为不值得。当年儿子走时,也是坐的通舱,她对儿子说:你是去学徒,不是去作官。后来,学出道了,为了面子,儿子才坐舱房了。现在,她坐在儿子坐过的船舱里,舱里壅塞着脚臭和口臭,还有乡下人箩筐里的鸭屎臭,体会到了儿子少时离家的苦楚。次日凌晨,船抵码头,开当铺的亲戚晓得是太太亲自来,便也亲自去接。一路上太太没有问一句话,黄包车一路拉到儿子住的,静安寺路末梢上一条杂弄内。杂弄庞杂得很,伸出无数条支弄。有的支弄里排列著还算正经的石库门房子,大多却是些板壁房屋,还有些北方民居那样的杂院。那亲戚引错了路;进一条支弄,又兜出来。支弄逼仄得很,前后两辆黄包车不容易转身,慢了下来,太太的小脚狠跺了一下车板,那亲戚才晓得太太心里的急。
儿子住一旧板壁层的二楼,一架木扶梯陡陡地搁在楼板边缘。太太抬著小脚。自己登登地上去了。房间仅只有七平方大小,一张床,一张抽屉桌,一个板箱,再就是几张方凳,一张搁火油炉,一张搁洗脸盆,还有一张空著供人坐。儿子躺在一床薄被底下,扁得像没有似的。床里边的板壁上,敲了一排钉子,挂著儿子的几套行头,那件狐皮领大氅也在其中。还有一件毛葛的长衫,一套白色西服。衣服上都仔细地罩了布,防落灰的。太太是要儿子节俭,但没想到儿子在上海过得这样寒伧,连那亲戚也大感意外。太太想起儿子每月给家中寄去的钱,现在已经要起新灶头。这还不是最伤心的,最伤心的在後面。太太打发人去买回程的船票,雇去码头的车;自己和香香动手收拾东西。在三屉桌的抽屉里,看见有一双老大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太太这才知道儿子有多么孤寂。儿子的亲子之情触动了太太,她不禁失声恸哭,擂著自己胸口反覆叫著,真正痛煞,真正 痛煞。
回到宁波,太太将儿子安置在媳妇房中。以她看人的眼光,她知道媳妇是个清心寡欲的女人,不会让儿子伤身。再则,儿子已经这样了,就让他享些天伦之乐吧!这是他们夫妻聚首最长的一次,相当几年里加起来的天数。因怕孙子受传染,太太只许小孩子站在房口,和他们的父亲见面。房门口上了半截的栅栏,五个孩子挤在栅栏後面,媳妇蹲在床里,扶起男人的上半身,点给他看:那瘦的,像他的,是大的;那矮胖的,是二的;不老实,老要动手欺别人的,则是三的;以下是四的,五的。男人说不出话,很吃力地微笑。点过一遍,全身上下已出了一身虚汗。一早一晚,太太都让孩子到栅栏後面站一站,媳妇则在枕边,大的,二的,数一遍,顺便说出他们一些淘气的故事。他们夫妻俩本是生分的,媳妇也是个不会来事的人,可做娘的说到孩子,难免就有些饶舌,絮絮叨叨的。男人很安静地听,涣散的目光此时聚了起来,显出专注的样子。这样,五、六天过去,病人的精神倒矍铄了一些,扶他坐起时,身子也不那么沉了。全家上下竟都生出了一点指望。可是,事态己经无法阻止,他还是颓败下来。最后的十多天里,已经扶他不起,他侧卧枕上,眼睛对着栅栏后边五个孩子。这个生性柔弱的人,特别怜悯弱小,可他却无法抚育他们了。
儿子死了,太太没再哭。她一夜一夜地不睡,吸烟,烟蒂扔了一地。儿子还没有出七,太太就做起了高利贷。后来,她被乡人咒骂“伤阴骘”,就出于这个。其时,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南京,杭州,水陆路都不通畅。银行、钱庄变通就不灵了。一些小本生意的店家要调头寸,难民要生活用费,还有寡妇失业,家有急难事的,市面上很缺现钱。太太却有。丈夫给她留了一笔,儿子留下一笔,还有月月寄来攒下的,媳妇带过来的嫁妆;虽是小家小户,可因是高嫁,生怕女儿受委屈,所以尽心尽力,媳妇过门後,就交了婆婆。花销是有的,可是太太样样克紧,还是进账多,出账少。这时候,太太就活络了。太太早年读过两年私塾,学来的字正够写借据。借据按著时间先後,收在梳妆桌镜子底下,放桂花油的小抽屉里。不用看,太太心里一清二楚。日子一到,她在家等半日,还钱的不来。中午时,她梳好了头,换一件乾净衣服,就上门去了。给他下半天去筹钱,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平帐。要是求她宽限几日,她就说:我一个女人家,两代寡妇,五个黄口小儿,吃一份老本,怎么宽限?人们却并不把她当女人,觉得她比男人还狠。要是再看不到钱,她就带了香香去翻店搜屋,略有像样点的东西就带走。她是连吃饭人的锅都敢端走的。香香这丫头,跟她多年,也练就了铁石心肠,一点不手软。太太一声令下,她拿起就走,有太太看不见的,还提醒著。她终身未嫁,一直跟著太太,是这家的功臣。家中的孙辈称她香伯伯,曾孙辈称香外公。可到底没有太太命硬,走在了太太前面。
几年下来,太太彻底坏了名声,连阿娘的娘家都不敢同女儿来往了。小孩子走在路上,会给人扔石子,绊跤。门上,经常被张了下流的帖子。有一日夜里,有人摸到太太的房前,对了窗户放了一鸟铳火药。这一下,把太太惊得不小,她没想到,乡人们与她结的怨,会这么大。她心里不服:我帮你们解难,当是你们的恩人!人穷极了,真是没有道理讲了。此时,日本人已经投降,大孩子也到了当年他父亲出去学生意的年龄,於是太太就做出了决定,举家迁往上海。太太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人,这麽想定,立即收讨债务,变卖房产,打包装箱。一周之後,就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
到了上海,太太通过一个发迹的宁波人关系,在新闸路顶下一幢石库门房子,做起了二房东。照理说,做二房东是可以坐吃了,但太太却不肯。她给大孙子找了家浙江人开的参店做学徒。因二孙子比较有脑子,又听说做古董有前途,就找关系想送他到广东路古董行做打杂伙计。可二孙子却不像大孙子那么好说话,他硬是要读书。又是不吃饭,又是剪破手指写血字据:二十年後定归还祖母学费、膳宿费!闹得不可开交。太太看这是个有性子的孩子,就依了他。可不是嘛!还是依他依对了。後来他一直读上去,读的是机械,在大隆机器厂做了工程师。太太、阿娘就是跟了他生活,享他的福。有了二的这一闹,底下几个,太太也不便管,不想管了,要不说她厚此薄彼呢!到了孙辈身上,太太到底手软了些。再说,太太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时代,又是在上海,小孩子都兴受教育,她就让她们受教育吧!她自己,还不想闲着,装了架电话机,跟着一个金号交易所的同乡,炒起了黄金。后来,在金圆券的兑进兑出中,赚来的钱全赔了进去,可比起别的小户散户的倾家荡产,她亦可算作是赚了。其时,也到了1949年,太太已经六十五岁。算算看,手里的积蓄足够用到孙子们出道,赡养她了。这才歇下来,这就是太太的一生。跟她一辈子的心腹香香对太太说,老太太是威风凛凛的一世人生。太太谦虚道:你忘了我在静安寺路的那一场哭?香香说:那是金刚落泪。太太就扁了扁嘴。
来吊太太丧的人很多,自家的子孙一帮,远些的亲戚一帮,同乡再一帮。房里统是邦硬豁亮的宁波话。房间里挤不下,就散在外面。曾孙们腰里系著白麻布,头上的孝帽顶,缀著红结子,在弄堂里奔跑,点炮仗。吃饭要分几拨,小孩子专在弄堂里开一桌,由富萍照应。幸好有备着的年货,要不,临时去买也供不及的:人们都说太太的福气好,走在热火火的迎财神的时辰里,什么都不缺。虽然人已经送去殡葬馆了,但家里还是依旧例守灵。小孩子都驱回家睡觉,留下孙子们守夜,围了八仙桌打扑克。阿娘为他们做夜宵,前半夜一餐,後半夜一餐。後半夜这一餐,一个个就瞌目充懵懂,汤圆都要送进鼻子去了,扑克牌也撒了一地。阿娘把五个又长又大的儿子搬上床,横七竖八的,自己坐着看,越看越喜欢。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历历在了眼前,一岁一岁地长大,长到了现在这样。过去的日月也跟著在眼前走一遍。这都是太太打下的天下啊!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隔壁的门响了。过一会儿,自家的门也响了,富萍探进头来问:今天做些什么?
大殓这一日,阿娘家做了三大锅豆腐羹,邻居们都来讨豆腐羹吃,要分享太太的福气和寿数。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阿娘家的门槛都要踏平了。富萍在灶间里舀豆腐羹 分袷孩子们。後弄堂里在放炮仗,一个高升蹿上去,爆成几瓣下来。还有那种喷火筒,咝咝地火花四溅,有几下子正投在灶间的玻璃窗上,将窗户映得彤红。富萍脸红红地守著大锅,锅里的蒸气熏上来,眼睛就有些起雾。她很有权威地吆喝小孩子站好了队,别挤翻了锅,把过年的新衣服污糟了。轮到奶奶东家那小的,她就多给了一勺。有人不服,她就说:我认识她,不认识你,就给你少。有嘴硬的小孩顶她道:又不是你的东西,她说:你这么讲,我连给都不给你了。她和小孩子对著嘴,心里是快活的。劳动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在哪里活不下去?新年到底也给了她新希望,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第二天清晨,富萍起了一个早,在后门口扫地。昨晚放的炮仗,又积了一地的碎火药纸。还有瓜子壳,花生壳,橘子皮。她仔细地扫著墙角和阴沟,把垃圾扫成一堆,再进灶间去拿畚箕。太阳没有出来,风寒,有些凉手,可凛冽的空气使人呼吸舒畅。年里,家家都晚睡,晚起,还又轮上了星期日。阿娘家昨晚办完了事,今天都睡懒觉了。弄堂裹只富萍一个人,真安静啊!连麻雀的叫声也声声入耳。富萍低头往畚箕里撮垃圾,有一双脚进入了她的视线,是一双穿了白袜黑鞋的脚。鞋是黑直贡呢面;尖圆口,鞋身瘦瘦的。她一怔,抬起眼,看见了面前的人。她猜对了,是李天华。
2011-01-18 03:08:12 sikong
十六 孙子
孙子是应奶奶的招呼到上海来的。奶奶的信里并没有说别的,只让孙子来上海玩玩,奶奶替他买几样东西,再同富萍一起回乡下。但富萍迟迟不归,直拖过了年,总是叫人犯疑。孙子还注意到,这封信换了笔迹,不是过去的幼稚的铅笔字,而是一笔一画的毛笔小楷,算不上什么字体,可却有一股郑重的味道。里面就好像藏了什么事。孙子带了两只鸡,还有一条腌猪腿,是送给奶奶的东家。富萍叨扰了这多日,难得人家不嫌烦。他乘了一夜船,天濛濛亮时上了码头。这个城市还在睡。从喧嚷的码头走上街道,便陡地静下来。能听见,石子路面在他们这些外来人脚底下,清脆地敲响。商店都上著排门板,沿街住户闭了门窗。有一个到给水站挑水的人,铁桶在扁担上“空当空当”地响,也没打破静寂。方才下船来的熙攘的人,由不同方向的汽车送进这城市蛛网密布的街道,一下子疏散开了。在码头起始站上车的人,陆续下了车,却少有人上车,车渐渐空了。发白的天光中,楼房、街道、人,都变得平面,好像不太真实似的。孙子下了车,向奶奶住的弄口走去。他识路。弯过一个路口,路口有一个“四季春”副食店。几年前来上海,奶奶带他到里面吃百叶包油面筋双档。沿马路直走,要走过一个菜场。菜埸与这条马路相交,横著延续有两条马路。今天,菜场也是安静的,人们备足了过年的东西,年里就不来买菜了。送菜的乡下人,也可以略睡几日晚觉。再往前走,是一所学校,从前是外国人办的,楼顶上还有著耶稣和玛丽亚的石像,从奶奶那里都看得到。学校早放假了,透过铁栅栏门,可见裹面空寂的操埸。学校过去,有公寓楼,高大阴森的门厅,两边夹著些小店,此时也关著。接著就要拐弯了,连拐角上的文具店都还在。孙子转过文具店,向东走,这里有一个叫煤烟熏黑了的弄口,弄口有一个老虎灶,倒已经开张了。灶口里的火熊熊烧著,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火苗变成单薄的红色,有些寒冷似的。现在,孙子已经可以看见奶奶弄口的街心花园。一切都和几年前一样,没有改变,连气味都一样。街道上方飘著奶油面包的烤香,生豆油的腥气,女人头脸上的香脂气,炒青菜的菜焦香。路上还是没什么人,弄堂里也很少人。弯进小弄堂,却见有个人,穿一件天蓝底碎黄花的棉袄,进来出去地忙碌。不曾想,这人正是富萍。
富萍转身进了房间。再接著,奶奶出来了,两个小的出来了,隔壁阿娘也跟著出来了。这一天,孙子就扎进了人堆里,见了这个又见那个,应了这个又应那个。师母让他进房去坐,他又不愿意。奶奶也愿意他在灶间里,陪她烧饭,好说话。灶间是三家人合用:奶奶,吕凤仙,阿娘,各占一角。小孩子间来了新人,也都在灶间里挤热闹,赶也赶不走。孙子是个害羞的人,被人看得头也不敢抬起,耳朵根子都是红的。富萍在人堆里忽进忽出,连个背影都看不真切。吃午饭时,东家师母让孙子一起吃,孙子不去,两个小的一人一只手地拉他。等孙子坐好,富萍却死也不肯上桌,只得由她去了。吃完饭,略清静了些,东家一家出去访朋问友。奶奶问孙子要不要睡一觉?孙子说不要。要不要出去逛?也不要。祖孙就在房中坐著。富萍在灶间里吃了饭,又洗碗;再不进房间。孙子问奶奶身体怎么样?奶奶说还好,就是手脚的关节不如先前灵活有力,尤其是阴天雨天,膝盖这儿还隐隐作痛,大约是得风湿了。孙子说这就要喝药酒。酒里泡上药材:桑枝,梧桐叶,丁公藤。每天喝一小盅,天长日久,定会好些。奶奶说,其实归根到底,是老了,还能做几年昵?怕是要成人家的累赘了。孙子就说:怎麽会呢?奶奶又不是没有家的人,不是有我吗?奶奶说是啊,等孙子成家,奶奶就不做了。提到一成家两个字,奶奶和孙子都默了默,然後奶奶岔开话题,问家里过年有没有杀猪?回说杀了,卖了半爿,留下半爿,除了年里吃的,还腌了好些。奶奶说,你娘也是,还让你带这么个猪腿!孙子答:娘说,咱们扰了人家师母这多日,难为情的。奶奶说:这倒是:两人又默了一下,再换了话头说起隔壁太太的丧事。可惜孙子晚到一日,没吃到老寿星的豆腐饭,一条弄堂里的人都来讨。孙子低头笑道:这多难为情。奶奶说,这有什么,福气嘛。又说,今晚,隔壁阿娘让你睡她家,和她孙子睡一床。孙子就说:她孙子肯不肯呢?奶奶说:有什么不肯?我们就像一家人样。太太办事,富萍过去帮忙呢!终于说到富萍的名字,祖孙又绕开了。奶奶开始讲阿娘的不容易,做太太的媳妇,一做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地供奉着,好像供奉菩萨。像太太这样强硬的老婆婆,做她的媳妇难不难?不像你娘,性子像棉花,做她的媳妇可是好做。就好象世上江河通大海,什么话头一提起,终会通到富萍。通到富萍,两人就小心翼翼地绕开。下午,富萍还是没有露面。晚饭,吕凤仙硬要孙子在她那里吃。她特意做了几碗精致菜,铺排在灶间她那一角的方桌上,自己则一反常例,陪孙子在这里吃饭。奶奶说:孙子,你好大的面子啊!这回,富萍就又进到房间里去了。
晚上,奶奶让孙子在灶间洗好手脚,带他去阿娘家睡觉。自己就和阿娘在灯下做针线、聊天。大事情办过了,这会儿很清静。阿娘精神很好,和奶奶说些太太的往事。说了一时,再回头看,床上那一大一小两个孙子已经睡熟了。那小的已经十岁了,芋艿一样长圆的头,嘴也是雷公那样包着,眉眼很细巧。他特别和人亲热,胳膊勾住孙子的颈脖,孙子则搂着他的小身子。两个孩子脸贴了脸睡着。奶奶和阿娘看他们的睡相,两个都是清秀温柔的孩子,姑娘似的,真是好看啊!
孙子比富萍还小一岁,过了年才十八。要在上海,只是个中学生。现在,他却挑着家庭的重担。他还不懂男女之情,所以,其实也并不感觉富萍对他有什么吸引,可他懂得父母的疾苦。他晓得,他们这个烂摊子的家,就靠他了。他要早日娶进媳妇,媳妇是她的帮手,是过日子的帮手。当然,他也绝不反感富萍,单是富萍应下他这个人,就叫他对她有了好感。他想:他有什么好呢?事实上,许多姻缘都是这么结成的。就像富萍从没有正面看过他一样,他也没有正面看过富萍。这次来,在后门口,那一个不期然的照面,可说是他俩第一次正眼看对方,但立刻闪开了。可富萍在孙子心中,却是鲜活的。那也是因为一个基本的理由:她是他的媳妇。这个年轻人,对他的命运是驯顺的。不能简单地看作软弱,其中有着一种负责的精神。有时候,是相当坚韧的,甚至要比反抗更为强大。关于富萍迟迟不归,乡里人有着许多议论,孙子也是不安的。现在,看见了富萍,心便放下了一大半。富萍比他想象中还要少变化,没有学城里人、甚至有些乡里人那样烫发,穿的还是乡里的衣服,偶尔耳边吹过她几句话,依然是熟悉的乡音,依然是那样过分固执地回避他。可是,他看得见的富萍内心吗?他们彼此了解得那么少,几乎是两个陌生人,连表面的认识都难说,哪里谈得上内心呢?
下一日,大人们上班去,学校开课,小孩子都上学去了;周围清静了许多,孙子就自在些了。富萍呢,经过上一天,有些习惯孙子的到来,也自然了点。甚至,中午,奶奶和孙子带东家两个小的、在一张桌上吃饭,她也上桌一同吃了。吃过饭,奶奶让孙子脱下毛线衣,叫富萍将两个烂了的袖口织一织。富萍从奶奶的针线筐子里捡了两小团颜色相近的剩毛线,坐到小院子里,织去了。太阳热烘烘地晒著,将毛衣上孙子的气味融晒得蓬蓬松松。她拆掉几圈断毛线,毛头夹著灰麈飞扬起来,那气味也飞扬起来。富萍低下头,用竹针一点一点挑起来,续上新毛线。奶奶和孙子在身後房间里说话,奶奶劝孙子在床上歪歪,孙子不愿意,奶奶又不知说了什么,孙子轻轻笑了。富萍没回头,似乎是,孙子被奶奶硬按在床上,他便顺势歪倒了,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奶奶搭话。此时,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有点慵懒,就更柔和了。隔壁的窗户里,阿娘的孙子扒著铁窗栏,细著声音喊;孙子,孙子。富萍压着声凶他道:“孙子”是你喊的吗?奶奶问她和谁说话,她答:不和谁说话。奶奶说我听你在说话嘛!富萍说:没说话就是没说话。她俩对嘴时,孙子就静著,富萍晓得他在听她和奶奶说话呢!
第三天,下午,小孩子放学回到家,要让孙子带著看电影,阿娘的孙子也跟了去。奶奶让富萍一起去照看著,富萍不去。奶奶骂富萍:死样子,为什么不去?还不快去!富萍就是不去,孙子带了三个孩子走到弄堂拐弯处,停下来回头望望,望富萍有没有跟上来,然後才走了出去。孙子走後,奶奶问富萍。怕我孙子吃了你?富萍低头不说话。奶奶又说我孙子哪点配不上你?富萍还是不抬头。奶奶就说明天非叫你和我孙子看电影去,富萍埋著头,奶奶低下头去看她脸,她不禁笑了,赶紧把头抵住膝羞,不让奶奶看。奶奶的手指头重重点了点富萍的头,咬牙道:真不知你在想什么! 停了会儿,奶奶叹了口气:我孙子老实,你可不能欺他!富萍抬起头,脸红红地说:有你这个奶奶,谁敢欺负他?奶奶说,你就敢欺负他!富萍又说:他有一大家子人呢,我就敢欺他?奶奶再说:一大家子人,你也敢欺他!富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起身跑了。奶奶点着她的背说:跑,跑,看你跑哪里去!富萍不回头,直跑到前房间小院子收衣服去了。
近晚时,孙子带几个孩子看电影回来了。进了灶间,奶奶问他看的什么,好看不好看?孙子回说是海岛上面,抓蒋匪特务的。说话间,不时看一眼,背对着在水斗边洗菜的富萍。忽然,情不自禁地向上一跳,摸高上篮的动作,触了一下门框的上方。奶奶说:这么高兴啊!孙子就笑。今天他活跃多了,露出一个十八岁少年的天真面目。他站在那里,左右甩著手臂,告诉奶奶电影的情节。隔壁那孙子又过来问他算题如何写。他便耐心地讲给他听。阿娘说:孙子有小孩缘,以後要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不知怎麽样欢喜呢,奶奶说:谁晓得以後怎么样呢!阿娘说:以後结婚,生子,奶奶变成太婆,孙子听了这话,拉著那小孩子躲了出去。两个老太婆相互使个眼色;一齐看富萍。富萍一直背对她们,这时将洗好的菜,排在砧板上,顺著菜梗割两下,再横过刀,刷地切下去,砧板“当”的一声响。
晚上,祖孙三人在阿娘房间里坐了一时。孙子从贴身衣袋摸出三十块钱,交给奶奶说,我娘让奶奶买些东西。奶奶说:让我买?让你媳妇买吧!孙子光笑不说话。奶奶又说你娘也是,牙齿缝里挤出这么点,人家也不放在眼里呢!又转向富萍:富萍,你婆婆给你钱呢。富萍说:不要。奶奶藏孙子自己去给,孙子大著胆子,把钱往富萍膝上的针线筐里一搁。富萍没料到,躲已经来不及了。孙子红了脸,奶奶望了他说:死样。孙子羞得没办法,一歪身躺倒在奶奶身後的床上。富萍也红了脸。奶奶望著两个孩子,看他俩真是嫩得像刚出壳的笋尖,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过一会儿,东家两个小的也潜过来凑热闹,三个小的,先是要孙子讲故事,孙子不擅此道,奶奶替他讲了一个。是曾经讲过多少遍的,鬼扮新娘子的故事。阿娘也讲了一个宁波老家流传的事情,叫做“父子两连襟”。讲一个贤良的媳妇,死了丈夫,眼看夫家无後,就将自己的姊妹做媒给老公公。小孩子们听得不太懂,就吵著要孙子唱歌。东家那大的还拿来自己抄写的歌本,让孙子挑上面的歌曲唱。孙子对唱歌有些兴趣,却不大好意思,只是一页一页地看歌页。三个孩子一径地催,最後才答应唱一支。还没唱,孙子就红了脸。那边呢,富萍则错了针脚。两人都很紧张。又屏了一会儿,孙子终於唱了。他选了一首电影插曲:《边疆处处赛江南》。乐曲曲折婉转,不那么好唱,第一句出来时,声音颤抖著,调门也有些跑。三个孩子都笑了,富萍的头已经埋到膝盖上去了。孙子听见孩子笑,反而豁出去了,就镇静下来。第二句明显地好听了。再接下去,就更自如流利,声音也清亮了。原来孙子是个歌唱能手呢!房间里静下来,大人小孩都专心听孙子唱。他音切得很准,咬字则带著浓重的乡音,黥起来略有些滑稽,但他唱得很认真。孙子渐渐地把周围的听众忘了,尽情地唱着,头也抬了起来。眼睛正视前方,脸依然红着,却不再是方才害羞的红,而是一种兴奋的、庄严的神色。
一曲终了,气氛大大地活跃起来,几个孩子纷纷从歌本上挑选自己喜爱的歌,请孙子唱,孙子唱时便一起附声唱道。奶奶却说,新歌没有旧歌好听,要孙子唱一个旧的。孙子想了半天,才找出一首民歌:《拔一根芦柴花》。因是扬州话唱的,便十分风趣。三个孩子就笑倒在床上,两个老太婆也跟着笑,富萍则埋头偷笑。这一个晚上过得十分快活,临到散时,阿娘方才想起明天正月十五,元宵节。上海是不大讲究的,要是在老家,比大年初一还热闹些呢!孙子说乡下他们家也是热闹的,他娘要炸圆子,炖鱼,他爹会扎灯,扎给他弟弟妹妹点。奶奶说,才来几天,孙子你就想家了。孙子说不想,停会儿又说:家里的事,他娘忙不过来,地里也要有活了。
下一天,孙子就要去金陵路买船票。奶奶舍不得孙子走,但想想,富萍早应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拖了一天,就答应了。她塞给孙子船票钱,孙子不要,说出来时带著有。奶奶高低要给,最後还是塞在孙子口袋里。再下一天,孙子一大早走,直到中午,才回来。问他怎么去那样久,说是人多,排很长的队,又是走回来的,就迟了。奶奶说,走回来做什么,省几个车钱?孙子就笑。下午,奶奶带两个小的去补牙,留富萍和孙子在家。富萍在房间桌上糊一张靠子,孙子在外面收拾小院子。把杂草拔了,废纸,枯叶,碎石捡在一起。奶奶晾衣服的架子,也重新扎紧了。中间和富萍说了几次话,一次是向她要畚箕用,二次是向她讨一些细绳子,第三次是问垃圾倒什么地方。富萍就说你放著,我来倒。她打开院子的前门,就近去垃圾箱倒了。倒了一畚箕,孙子再撮一畚箕。来回有三、四趟,才把那堆垃圾倒乾净。富萍盛了半脸盆热水,搁在孙子面前,目己退回到桌子边继续糊浆糊靠子。孙子洗完手脚,自己倒了残水,坐在对院子的门口,看那本大孩子抄的歌本,嘴里哼着上面的曲调。他干活干热了,脱了棉袄,只穿一件洗褪色的红球衣,更像个正在读书的学生。船票买的是两天後的,五等舱,座位对号。晚上船开,第二日一早就到了。
太阳好得很,孙子唱几句,就眯起眼;看看阳光下的院子。方才除了杂草,现在可看见一些小虫子在土里拱,看上去,痒酥酥的。忽然,听见身後富萍叫了他一声李天华。孙子颇为惊讶地回过身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富萍脸对著桌上糊的靠子,手里的活停下了。孙子看见的是她的侧面,眼睛平视著前面,有一股郑重的意味。什么事?孙子问。富萍迟疑了一下,然後坚定了决心,说。我们分出来单过。孙子就说:我父母亲怎么办?他回答得很快,好像没加思索,但他用了一个书面的词:父母亲。所以,就也有了一种郑重的意思。富萍重新开始糊靠子,孙子又回过身子,接著翻歌本,但不再哼唱了。气氛略有些沉闷,有一些严肃的东西,在这两个年轻人中间生长出来,并且渐渐弥漫开去。太阳斜过去一点,在院子的地上,切出一些阴影。隔壁男孩跟他阿娘去庙里烧香,还没回来,整幢房子都静得很。弄堂外面的街道上,很远,又很清晰地传过来嗡嗡的市声,间著电车的“当当”。富萍糊完了靠子,起身从孙子身边走进院子,收下晒得绷脆的衣服。其中有两件是孙子的衣服,也一并收下,抱进了房间。
因为早上起早了,孙子这天晚上就睡得早。才过八点钟,已经睡熟了。富萍到阿娘房间来问奶奶要细针和丝线,师母请她帮忙繰一繰大衣羽纱里子的散边。奶奶一边在针线筐里找同色的丝线,一边问富萍繰得好繰不好,否则还是等她来繰。奶奶找东西时,富萍看见了睡熟的孙子。阿娘那孙子的两只小手捧着孙子的脸,一大一小就这样鼻子对鼻子,四只眼睛合着,睫毛低垂,随了呼吸微微地颤动。富萍迅速回过脸,接住奶奶递来的针线,走出了房间。
十七不辞而别
孙子终於没有带走富萍。
晚上就要上船了,下午奶奶遣富萍去买两斤桃酥,带给媳妇家那些讨债鬼,富萍去了就没再回来。打好的行李放在床上,连换洗衣服都在。奶奶给她买桃酥的一块钱。放在针线筐子上面。孙子这回来,交她的三十块钱,压在包袱里。但她自己的钱,一分没留下。显然。她是打算好走的。奶奶猜想她是跑到舅妈那里去。她谅她舅妈不敢收留她,早晚是要打发回来的。可一天,两天,三天过去,富萍一直没有回来。开始。奶奶还想,去闸北把富萍找回来。可後来却想:人回来,心不回来,有什么用?孙子走时,很硬气地说:咱们不求人家。奶奶流泪说:奶奶把你媳妇弄丢了。孙子就像个大人似地安慰奶奶:下一年,我定带个媳妇让奶奶看来。背过脸去,看孙子眼睛红了几次,却没掉下泪来,硬不让奶奶送。一个人挑着行李,拐出了弄堂。想起一回,难过一回,心里就发狠一回:富萍你要是回来,跪地求饶也不收你了!可富萍始终没有回来。
富萍确是跑到舅妈那里去了。出了舅妈,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舅舅舅妈出船去了,家中只有几个表弟妹,见她来,并不多么意外。上回她睡的阁楼还没收拾掉,只是将铺盖卷起在墙角。她用抹布抹了地板,将被褥抱下来晒晒吹吹,重新铺好了。吃过晚饭,她洗过碗,把小的打发上床,自己就上了阁楼。楼下几个大的在背书,背一阵子。困了,便也关灯睡下了。上回说过,这里的夜降临得很早。四周静寂得很,月光从小窗里泻进来,亮堂堂的。屋脊下的一张蜘蛛网,丝丝发亮。富萍有一时怀疑地想: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又有一时想的是。船开到什么地方了?後来,她睡著了。好像睡了很久,醒过来,下面巷道里有自行车“滋滋”的飞子声,就像在她耳边驶过。谁家的柴爿门噼喳地响,有女人高声地说话。其实,才入夜不久呢!她再睡过去,忽又醒来。以为舅舅舅妈回来了。曾有一回,他俩也是夜里到家的;黄渡那边船多,泊不下来,只得连夜赶回了。可并不是,是风。将一张硬纸从地上吹过去,刮出窸窣的声响。睡睡醒醒,最后,月光收起来了,换了一种灰暗的光线;描画出物件的轮廓。富萍晓得天明了,坐起身来穿衣,下阁楼。灰暗的光线里,孩子们还在熟睡。她走过房间,推出门去,眼前豁亮了。低矮的屋瓦顶上,天空很高,灰白色的,没有一丝云,十分乾净,均匀。空气里含著水气,冻著手脚,吸一口进去,连肺都是凉的,却十分新鲜爽利。富萍捅开煤球炉,烧上泡饭,然後开始洗漱。孩子们一个个起来了,房间里有了一点热闹,巷道里也有了点热闹。富萍到集粪站去倒马桶,遇到些熟人,问她几时回来的?怎么没见她回来?
这时候,天色发白,有一丝丝的亮透出。终于,在天际聚成一道金边。太阳出来了。空气中的水气收了,还是有些冻,但已经不那么尖锐。吃过早饭,富萍端了孩子换下的衣服到给水站洗衣。又遇到些熟人,让开地方给富萍接水。看看她盆里的衣服,说到底是孙达亮家伢子的衣服,一点不脏。有见富萍没带小板凳的,就抽出自己屁股底下的,给她,说自己这就洗好家去晾了。还有人叫富萍相帮著绞被单、床单。天好,来洗衣服的人不断,忙忙地洗出来,又忙忙地抢太阳回去晾。新年的喜气还留在人们脸上,人们回溯著大年三十的酒菜,谁家炮仗放得红火,还有到“上海”逛去的小君几个年轻人。他们摇了一只手摇船,沿苏州河到外白渡桥,上到外滩,下半夜才疯回来。就问富萍见小君没见,富萍说还没来得及,谁晓得她又疯到哪里去了。那问的人有些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说:你们快要是亲戚了。富萍正诧异她的话,不料却另有一人,忽想起了什么,对富萍说不是说你去乡下结婚了吗?富萍脸刷地红了。她端起衣服就往回走,心跳著,想:到底是知道了。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小的那个出去玩了,院门开著。富萍闪进院子,将门带上,擦了竹竿,一件一件晾上衣服。太阳要照进这偏窄的院子,还需有一个时辰。舅妈她什么时候回来呢?富萍晾完衣服。将手掖在棉袄底下暖著,木了的手指先痛后痒,渐渐有了知觉。她将两手一撒,横下心来:管他呢!
下午二三点时分,舅舅舅妈回来了,推门看见富萍,都一怔。舅舅没说什么,点头,笑笑。舅妈的脸色却变了。富萍到底有些胆怯,接了舅妈手里抱着的被褥,拿到太阳下去晒,转身替舅舅倒了洗脸的热水,再去将中午的剩菜剩饭烧一锅菜泡饭,端上桌来。这时,孩子放学回来了,纷纷喊饿,她又到锅里挖锅巴塞给孩子。然後就提了桶去担水。走在巷道里,迎面遇上小君,也没看见。小君呢?往边一站,让她过去了。下半天时间,富萍忙碌著烧饭收衣,舅妈插不上手,也照不上面。只看见富萍的身影闪过来,闪过去,不定得很。或者吆喝孩子洗手吃饭,不要打架,声音比平时高,而且来得急。舅妈心里有一百一千个问题,只是没机会问出口。终于等到饭吃过。碗洗净,小孩子上床的上床,背书的背书,孙达亮出门找人下棋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舅妈成百上千个问题已经归结为一个,那就是:奶奶知道你来这边吗?
富萍起先沉默,後又被逼问了一遍。奶奶知道你来这边吗?就答道:我这么大个人,丢得掉吗?舅妈瞪大了眼睛:那就是不知道!随即又叹气道:你三番五次往我这边跑,奶奶当我和她抢人了!富萍顶嘴道:抢什麽人,抢外甥女?舅妈不由火起,擂了下桌子,亮著嗓门说:抢她孙子媳妇!富萍又回嘴:谁是她孙子媳妇?舅妈冷笑一声:不是她孙子媳妇。你叫她奶奶?你花她盘缠来上海?住她东家屋里?这就把富萍说瘪了。舅妈看她的样子又可怜,缓和了声音:做人不能这样,要讲信义,人家待你不薄,在你身上花销够多了。退一万步说,人家待你不怎么样,你应下的事也不能反悔,要被众人指脊梁骨,骂祖宗八代,富萍听到这话,站了起来,就:我是有娘生,无娘养的人,祖亲八代干我什麽事?说罢,转身上了阁楼。留著舅妈瞪著眼在楼下,张著嘴说不出话来。一帮小的光听她们吵,也不知道吵些什么,只觉得气氛紧张。便像受惊的雀子一样,一崭齐地抬头望了母亲,又去望头顶上的阁楼。
富萍抱著腿坐在地铺上,不开灯。周围都是暗的。她将下巴抵在膝头上,想著。舅妈要不留她,她再到什么地方去?有一列火车过去。轰隆隆一阵响,房子都动了。然後是汽笛的锐叫,沉重的吐气。富萍和舅妈吵开了,反而平静下来,她再一次对自己说:管他呢。然後慢慢往後退到铺上,脱衣躺下。刚想了一句。小君怎么没看见?便睡熟了。
这天晚上,轮到舅舅舅妈睡不著了。是留还是不留这个外甥女呢?留,是丧良心,帮著欺负人家。不留呢?方才富萍说她有娘生无娘养,分明对他们的怨很深。他们还能再得罪她吗?隔了那么多年,长大成人的外甥女来到他们面前,多少是使他们感到心虚有愧的。他们这两个重仁义的人,令天真是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翻来覆去了一夜,第二天,再看见富萍,就有些不自然。舅舅本来不多话,点点头过去了,舅妈则变得客套起来。原先是要吩咐她做这做那的,现在见她拿起什么;就赶过去让她放下。几个孩子也变乖了,不等大人吆喝招呼,说做什么,做什么。一时间,地扫了,碗刷了,床单拿去洗了,菜、米、油、盐,有人去买了,要补的东西藏起来了。等人走净了,富萍一个人对着干干净净一个家,闲了下来。她踏着门槛站了一会儿,看着往下滴着水的被单子。院门开着,有说笑着的女人走过来,沓沓的脚步很响。富萍侧耳听了听,脚步声又过去了富萍。停了停,走出院子,带上门,决定去找小君。
太阳和前一天一样好,脚下的地有些软了。谁家篱笆里的迎春花,疏疏朗朗地开著小黄花。向东拐一下,再向南拐一下,一座三层的水泥房,就是小君家。小君妈在家,坐在太阳地里,守著一报纸的陈米捡米虫。迎著光,一时看不清人,非等富萍说出孙达亮的外甥女,才认出她。接著就问一句:嫁去成亲了吗?富萍装没听见,就不回答,问她小君在不在家。她妈说:跟光明出船去了。昨天早上在给水站。那女人的一句话,这时在耳边又过了一下。你们快要是亲戚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当时自己怎么没听出来?富萍有些心跳,蹲下去帮小君妈从米里捡出几条米虫。听小君妈告诉她,小君现在申请了临时工,等和光明结了婚。就正式在一条船上做。做几年,有了额子,就可以转正式工,他们家是三代船工,还不受照顾?又说,光明虽然大几岁,可小君这种毛毛躁躁的孩子,男人大几岁倒好,是过日子,又不是过家家,对不?然後,又添了一句、咱们就是亲戚了!富萍说那小君怎么也不来了?她妈说:她不知道你来。富萍说:我这就是来告诉她的,我来了,想来就来玩,富萍又替她捡出几条米虫,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米粉,走了。
下午,也是一个人。舅舅舅妈到队里开会,小孩子放学回来又去捡煤核。巷道里的走动比上午时纷沓了些;可并不见人来串门。富萍的事情,只这一天半,人们都已经知道了,都有些避她呢!这多是些淳朴的人,遵守著做人的道德。他们虽然离开了乡土,但依然对家乡怀著亲近的心情,家乡发生的事情就像发生在他们中间。由於他们在这里的社会扩大了,家乡的概念便也扩大了。不止是某一个村庄,某一个县份,而是一整个,操他们这样苏北方言的地区。富萍的作为,使他们觉得不光彩。而且,十分同情那个受她欺骗的青年。他们没见过他,可是见过他奶奶呀!多么和气、多么雅致的一个奶奶,见过世面,但同他们谈起乡里乡亲,又那么谈得来。不用说,他们对富萍有了看法,意见还挺大。这天,遇到孙达亮的几个小孩子,就颇有讽意地问:你家大姊姊住下了?请她吃什么呢?小孩子头一低,走过去了,自此也对富萍冷下来。富萍坐在院子的太阳地里,这会儿,院子完全罩在太阳里了。她拿了一柄斧子,将一根引火柴。再慢慢地破时。破开,最後破成一把细木条。小孩子推门进来,将篮里的煤核倒在墙脚。怕她碰似地声明一声:星期天我爸爸做煤基子,再拉门出去。门“砰”一下关上,又剩富萍一个人。她提起斧子,将那把细木条拦腰劈一下,用手胡掳起来,撒在木柴堆里,起身进了屋。被单乾了,在风里鼓荡著,挂起了一个角。富萍并不去收,由它去。径直上了阁楼。
晚饭是舅舅上阁楼叫富萍下来吃的。这也有一种隆重的意思。富萍当然不能和舅舅赌气。她对舅舅始终抱著敬畏之心,所以本来不打算下来吃饭的,如令只得下来了。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孩子们捏着筷子,等她坐定后,方才开吃。饭桌上沉闷得很,只有筷子碰碗的叮当。偶尔,舅妈低声嚷一句:慢,噎住了!倒是舅舅向富萍发问几句,问:到上海逛了哪些地方?有没有看过电影?在这一尴尬的时刻,就需要舅舅出来调和了。富萍埋着头划饭,回答着“是”或“不是”。舅舅又说吃菜啊!舅妈便往富萍碗里拨菜,无奈富萍将碗拿得远远的,硬是不让拨。最后舅舅说了句:让她自己吃。舅妈才将菜碗在富萍跟前放下。一顿饭好容易捱过去了,舅妈刚站起身,孩子们就像一队训练很好的小兵,你拿碗,我拿筷,一眨眼,饭桌撤乾净了。富萍并不去争夺,只顺手将几张方凳送进桌肚里。这时候,小君进来了。
小君的样子有了改变。长辩子剪短了,辫梢和刘海烫成蓬松的球。上身穿一件绿呢外套,领口系一条乔其纱花巾。照理是很摩登,可事实上却变得乡气了。一看便是光明的作用,他的审美观现在落实在了小君的身上。虽然都说光明“烧不酥”,其实年轻的心都是开放的,响往著时新。小君看见富萍,不由就往灯影里站了站。富萍说:我令天找你去了,问你来不来睡。小君先说来睡,後又说她二哥去“上海”学习,她要陪她二嫂睡。说罢,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当初,她是知道舅妈给富萍和光明撮合的意思,後来,却变成她和光明了。尽管她没有一点责任,可总归是别扭。现在富萍又是这样一个人地回来,小君多少以为目己有一些不对。她很年轻,在简单善良的人中间长大,受著父母哥嫂的宠爱,实在是没有多少经验的。落在这个难堪的地位,恨不能事情不要是这样,重新来过一遍才好。可她又觉得很幸福,光明待她很体贴。当然,有时候他过於温存了,叫她很难为情。可毕竟是从小认识的人,不生分,很自然,很愉快地接受了下来。最重要的是,她将要有自己的小家,她必须要把自己的小家过好。这样,她就变成一个勤劳,操心,负责,又略略有点唠叨的女人。方才说她样子有改变,衣著发式只是外表,真正的改变是在这里。她变得有些老气了。
舅妈拉小君坐下,又拿出过年吃剩的瓜子让她嗑,问她光明怎么不来?一听光明这名字,小君便红了脸。舅妈也有些不自然,就忙著抓瓜子给富萍嗑,好像她是方才进门的客人似的。富萍反倒镇静下来,她很大方地问小君几时办喜事,她决定送小君一对枕头,好不好?小君将头埋在桌上,吃吃地笑。这才露出些以往的疯傻样子。富萍挑开了话头,舅妈也放开了些,说著喜事的细节。新房怎么做,酒席怎么办,光明送小君什么东西。小君就说不要。又说自己家里有。舅妈说:那自然是的。你家就这么个宝贝闺女,你爸妈要好好地发送呢!这话刺了富萍的心,脸变了。舅妈觉察了,又收不回去,力图要补回来。说。我们是富萍的娘家人,出门时也要好好发送的。这又是说不得的话,富萍硬著脸笑道。你发送小芬吧!小芬是舅妈最小的那个,也是独生女,令年才六岁。吃了外甥女的呛,舅妈也只好赔著笑几声,谁让她是舅妈!坐了一会儿。富萍偶尔回头,见窗户外有个人影向里探著,站起身推门出去。院子里进来个人,双手插在裤袋里,晃著。一看,是光明。富萍说。光明怎么不进来?一边回头对小君说:人家来接你的。光明低了头从身边挤进了屋,喊他姑一声,就在坐的板凳头上坐下。舅妈说:富萍,你站着做什么呢?富萍说她在看,鸡窝有没有堵好。看了一会儿,她才进来,坐好。
光明低头侧身坐着,又比以前壮实了一些。脸在灯影里,看不清,但看见头发改样了,不是原先包着的飞机头。而是剪短了,比较潇洒的分发,大约是依了小君的要求改的,看上去是年轻了,也清爽了。舅妈和他谈著队里的事情。调派船只,交换垃圾定点,什么的。小君也插上话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她说话时,光明听聪著,然後就笑道。你也懂?说多了,小君就反诘:我怎么不懂?光明立即退缩:好,好,好!舅妈则抚著小君的发辫说。她怎么不懂?我这姑娘懂得很呢,说了一会,光明就说走吧!舅妈说:小君不走了,就和富萍一起住了,富萍听见说自己的名字,一抬头,正遇上小君朝她这边看。两人的目光对上了,不由都怔一下。小君挣脱舅妈挽她的手;跟了光明一同向外走。出同时,一只手很自然地插进光明的臂弯里,两个人就这样挽著手走了。
舅妈送两个孩子回来,见富萍一个人在收拾桌子。将没嗑完的瓜子装回铁罐,再把瓜子皮撸进畚箕。这一时,舅妈感到了对不住富萍,过去抢她的畚箕。富萍不由恼怒起来,将畚箕往舅妈手里一送,转身向阁楼去。舅妈也急了,不分青红皂白,对富萍辩解说:你莫怪我,我原本是想把你说给光明,可是——富萍已经上了梯子,又下来,煞白著脸:舅妈你越说越不像了,光明干我什么事?你又不是我娘,凭什么把我说给什么乌龟王八蛋!舅妈受了外甥女这般抢白,一时眼泪都激出来了,富萍眼里也包了泪。四目相对著,终於移了开去。富萍上了阁楼,舅妈进到自己房里。一个晚上又这么过去了。
2011-01-18 03:10:43 sikong
十八 舅甥
日子是难捱的。和舅妈吵了两场嘴,彼此都伤了心,连话都不说了。明摆著是住不下去,可富萍还能去哪里?心气再强有什么用?好在舅妈在家时间不多,和舅舅隔一日半日出一趟船,往返就要两日。大多时间是,富萍守了一夥孩子在家。孩子到底是孩子,和富萍疏远了几日又随便起来。尤其是大人不在家的时候,进门就问:大姊姊晚上吃什麽?偷起懒来,就把换下的衣服撂给大姊姊去洗了。这於富萍多少是点安慰,觉著目己不完全是白吃饭的。但她是个犟人,在面上还是对这些表弟妹冷冷的,并不与他们亲热。其实,孩子往往是大人的桥梁,通过他们,富萍很容易同舅妈和解的,舅妈又不是个难弄的人。而富萍却不懂得利用这个机会。她不和孩子们多话,但该做的都做好。於是,他们就对她又害怕,又有些依赖。舅舅舅妈出船在外,把家交给她,总归是放心的。有几次,也想与她说句好话,可看见她的脸,又收了回去。事情就这么僵著,
富萍和邻里的关系也僵著。倘若她能向人们诉诉苦,作一些解释,也能争取到理解和同情。但富萍自然是没有这根软筋的。她不再与人打拢,一个人独进独出。现在,她一到哪里,本来人们热热闹闹在说话,这时便肃静了。等她走了开去,再重新开始说话。但却不是原先的话头了,而是关於富萍的,声音也放低许多。富萍也知道她们是在说她,心里与她们更隔膜了,甚至抱著敌意了。小君再没有来过。听孩子们在饭桌上传,说他们“五一”节结婚,出了正月,光明家就翻房子,砖头已经拉来了。还说小君年龄不够结婚,他们偷著改了户口簿,登记完了再改回来。富萍让大孩子去和他妈借点布票,转眼老大就拿了来。她买了几尺西洋红的府绸,配了褐色的花线,开始给小君绣一对枕套。是吕凤仙教她的花色和花样。想起吕凤仙,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富萍到底给自己找到了事做,心里安静下来。否则,这么多的时间如何打发呢?
这一日,舅舅舅妈休息在家,舅妈自己去买菜洗菜。富萍并不和她去抢,上了阁楼,针针线线地绣枕套。忽听舅舅叫她,说带她出去走走,别老是闷在家里。舅舅的话不能不听,富萍放下绣花绷下了阁楼,跟著舅舅出了门。舅舅走在前,她走在後。巷道里迎面遇上人,就问,甥舅俩上哪里去啊?舅舅就说随便看看。甥舅俩走出这一片棚户,穿过一条马路,上了旱桥。这就是富萍头一回来找舅舅时,在这里站过的。现在看上去,以乎有了很大的改变。那屋顶上的炊烟,屋檐下晾晒的衣衫,巷道里走动的人影,都比那时活跃,生动,也凌乱。这是因为富萍对它们比较熟悉和了解了。她跟了舅舅走过旱桥,并不明白舅舅要带她去哪里。看上去,舅舅也不像有目的的样子。他双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走,遇到熟人,就站下来,互相借个火,说两句话。有火车过去,白色的烟雾贴了旱桥那边的屋脊,拖弋过去。白烟消失过後,显出一崭齐的低矮的屋顶,上面是辽阔的天空。这天空可真广阔啊,富萍心中的郁闷略好了些,她舒出一口长气。
舅舅下了旱桥,走在了一条稍窄的马路上。马路前方是个道口,已经下了路障,红灯一闪一闪,马上要有火车通行了。舅舅在距离路障十来米远的地方站住,对跟上来的富萍说:是过货车,听得出来。还没等富萍来得及听,车头已排山倒海而来。街面剧烈地震动起来,白烟淹没了街两边的矮房,一节一节的油罐车驰了过去。路障两边的行人都停止了说话,多少露出些被震惊的表情。巨大的车轮有力地撞击着铁轨,发出巨响。火车过去,铃声响起,人们回过神来,从缓缓举起的路障底下越过铁路。铁路那边,房屋零落了,渐渐地有了农田,也是零落的一块一块,然後就连成了片。地里已经有了绿意,麦子露头了。舅舅拐上一条小路,顺著铁轨慢慢走著,富萍跟在後头。天空开阔,但是与方才站在旱桥上的开阔不同,这里的开阔带著舒缓的起伏。而且,天空湛蓝明澈,不像方才,有一层铅灰色。总之,这里的景色比较柔软温和,而方才,则有著一种硬度。
走过一个水塘,上面铺着厚实的水草,岸边有一条木舢板倒扣着,就好象陷在了草丛里。舅舅站住了,等富萍走上去,指着厚绿的水草,问:你们叫这什么?富萍说:水葫芦。舅舅就说:水葫芦只是水草中的一种,这一种和你同名呢,也叫“浮萍”,不过,音同字不同。舅舅蹲下身,拾根草棍子,在地上划字给她看 这是“浮萍”的“浮”,这才是“富萍”的 “富”。又问:读过书没有?富萍摇摇头,却没有说叔叔家一大群孩子,怎轮得上她读书?舅舅“”哦了一声,丢下了手里的草棍。舅甥俩相跟著走了一段,又看见铁路了。是一个道岔口,停了一辆养路车。舅舅在路边的一载水泥桩子上坐下,让富萍坐在十来米远的另一截上。然後从口袋里摸出了香菸,点著,慢慢地吸。太阳己经很高,天空的蓝色变得很浅,很淡,近乎透明。地里的水气蒸发掉了,变成一种偏黄的褐色。树的枝条依然秃著,但略有些发茸,芽在萌动呢,两股铁轨像麻花一样拧了一下,又撒开来了,并列向前,在视力终极处又合成一股。枕木的木纹清晰可见,底下的碎石,大小和形状都很均匀,反射著白花花的太阳光。有几片纸飘在枕木上,是哪个过路的旅客抛下来的。从他们坐著的地方开始,铁轨两边栽著了白杨树。树显然种下不久,树干细细的,也不高,却笔直笔直,夹著铁路,伸远去了。舅甥俩隔了一段距离,坐在水泥路桩上,晒著太阳。看不见的地方,不时传来当当的,铁锤敲击铁轨的声音,是养路工在检修路轨。
舅舅终于站起身,掸了掸吹到衣服上的菸灰,向富萍示意了一个向回走的手势。富萍便也站起了身。向回走,舅舅就换了一条路。先沿了铁轨走一段,然後跨过去,走上一条小路。小路转过几间平房,弯上一条空旷的大马路。两边有一些厂房,矗立著高大的烟囱,路上走著载重卡车。舅舅和富萍走一起,富萍本来不算高,只是中等个头,但看起来,还要比舅舅猛一点。舅舅打量了富萍一下,笑道 咱家个头都低,你大约是随你父亲。富萍说:不知道,我不记得他了。舅舅又“哦”了一声,默下来,继续走。横街上,人就多了些,路边是新村样的房子。三层,或者四层,方型,连体,一行行的,楼房间的空地上栽著橡树。街道略微狭了一些,分出上下街沿。富萍望望绿树中的新村房子,说舅舅为什么不住这样的楼?舅舅也看了那新村房子一眼,然後说,舅舅是船民,上岸不过二、三年,原是住船上呢。富萍“哦”了一声,懂事地说:舅舅也不容易。舅舅就笑。富萍被笑得有些难为情,支持了一下,也笑了。
他们走入了一片棚户,要比他们所住的那个规模小,房子也破旧低矮,甚至有一些是土坯茅顶的泥屋,巷道也逼仄弯曲。舅舅熟门熟路地在里面穿著,穿到一个巷口的拐角处,石灰白墙上写有“滷水”两个字。门里一张案上,果然有纱罩盖著一盘卤味,统是猪头上的物件:门腔,口条,耳朵。舅舅朝里喊了一声,出来一个老头,穿黑棉袄,说北方话,很熟络地和舅舅招呼。一边顺了舅舅的指点,从纱罩下抓起一块门腔,在砧扳上切成丝,用刀铲起,推在油纸上,卷起,一掖,裹成一个三角包。舅舅让富萍拿好,自己从口袋里摸钱。老头问:这是哪来的闺女?舅舅说:是我外甥女。老头说:这么大的外甥女!舅舅说:我姊姊长我八岁哪。接过找头,舅甥离开老头,继续在棚户间穿行。舅舅告诉:老头是河南人,他的滷水是从家乡带出来的老汤,据说已有三代的历史,在这一带十分出名。说着话,就走出了这片住宅,一抬头,看见了旱桥。原来这已经离舅舅家很近了。穿过一条夹弄,夹弄两边是两座工厂仓库样的大房子,就到了旱桥底下。走进门时,桌上摆了菜,正等他们吃饭。舅妈接过富萍手中的滷水,说回来了?富萍答应了一声:回来了。孩子老早等不及了,扑到桌边。一家人团团坐下,吃饭了。
日子再往下过著,舅妈对她又和过去一样了。街坊邻居呢?也渐渐回到先前的样子。这里的人都是没大有记性,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甚至有一个糊涂的老婆婆,来和舅妈提亲。一提亲,舅妈才又想起那桩做蜡的事,她可不敢再惹这事了。富萍绣好了那对枕套,还镶了荷叶边,叠好了,让舅妈交给小君。小君现在躲著富萍,富萍就不好硬找上去。舅妈抚著这对喜庆的枕套,想问一句一富萍,你打算怎么?可挣了几下,还是没敢问出口。富萍已经成了他们家中的成员,她担起了家务。有几次,舅舅;或者舅妈有事或者不舒服,她就上船顶一趟工。她虽然不大会做,可她能吃苦,肯做,所以也顶事。舅舅舅妈把她替工的钱算出来,交给她,她总不要。硬塞下,她又去买了布料针线,给孩子们做了衣服。这家里;真有些少不了她了。可是,在心里,她其实还是同他们隔得很远。她的话依然很少,晚饭以後,她就早早上了阁楼。舅妈让她和邻家的女孩子出去看电影,玩,她也总是不去。也是,这里都是早婚的,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大多成了亲。所以,能陪她玩的,就多是比她小的孩子。和她们在一起,更容易上心事,想到自己的将来。倒是和舅舅,富萍觉得比先前亲近了。
她顶舅妈工,同舅舅一起出船。船走在苏州河,岸上的楼房像拉洋片似地拉过。又像换片子一样,换上另一番景色:遍地的油菜花;瓦蓝的天空。她和舅舅都是寡言的人,大半天也没几句话,各做各的。可富萍却觉得很自在。中午,喝了几盅酒,现在,生活好了,舅舅有时就会喝几杯,可从不过量。他喝了几盅酒,略有些兴奋,话就稠一些。他会向富萍说过去的事情,还有书上读来的事情。有一次,他给富萍说了《大林和小林》的故事。当他说到王子的帽子,挂在了月牙儿的钩上,富萍就觉著,舅舅真像个小孩子,而且,也把她当小孩子。这样的故事,是该讲给他家小四儿听的。於是,她就笑个不住,几乎喷饭,并不怕舅舅恼。富萍很少笑,所以,她笑起来的样子就有些陌生。眼梢略略下挂,眼距本来就宽,此时就显得开朗。嘴角咧开,有一些稚气。她变得比较天真。午饭,总是在封滨靠岸烧了吃。封滨有户人家,住河边不远,家中的人都是舅舅舅妈的朋友。那家的男孩子,要比舅舅家的老大长两岁,常常捧了副陆战棋,站在河岸,等舅舅的船来。舅舅吃过饭,就和男孩下两盘棋。一大一小,坐在岸边的地上,辅开棋盘,四角压上土块,下将起来。他们爱下暗棋,富萍就给他们做公证人。为此,她学会了棋子上的字,司令,军长,师长,士兵,等等。还学会了谁比谁大。下完棋,他们上船,男孩就低了头,很惆怅地叠棋盘,拾棋子,然后一个人走进棉花地,远去了。
和舅妈出船,不像这般有趣。富萍是个记仇的人,和舅妈吵过几场嘴,舅妈不经意说出的话,却是伤了她,心里就种下了芥蒂。但舅妈快人快语的,一会儿叫她这,一会儿叫她那,就比较热闹。尤其是过夜时,她俩睡一床被窝,你挤我,我挤你,到底有些亲热的感情。夜又很长,没有话也要找出话来说,有一回就说到富萍身上去了。舅妈说:你就和我们一起过吧,我们也没有你这样大的孩子。富萍立即说:我要小,你们就不要了?一句话又把舅妈噎了回去。但话说开了,总比不说好,之间的紧张就松弛了。停了一会儿,舅妈回过气来,说,你就对我凶,对你奶奶,你敢吗?这有些触到敏感处了,富萍还是回了句,我不敢,我只敢跑。说完,向里翻个身,脸朝板壁,蒙头睡了。
顶工出船总是少数。大多的时候,是在家里,照料几个孩子。富萍从小给叔婶家几个弟妹吵怕了,就不大喜欢小孩子。不过她是在亲戚家住惯了的,很会约束自己。所以,倒比舅妈自己做的还更周全。舅舅家不像叔婶家,苦吃苦做,一年到头,忙口粮就忙得直不起腰,还有鸡,鸭,猪,羊,灶上灶下。舅舅家也不像奶奶那里精细,针线茶饭,磨人得很。舅舅家吃穿不愁;也没有多出来的讲究。大锅煮饭,大锅炖肉,穿的多是队里发的工作衣,劳防服。小孩子的衣服总是老大穿了给老二;老二给老三,最後穿到老四。所以,家务其实很少,针线也没什麽,闲工夫很多。富萍给小芬留了小辫,每天就多出一点事,梳小辫,却也打发不了多少时间。闲的时候,富萍就出门去逛。她常常是到上回舅舅带她买滷水的棚户去。这一带没什么街市,自己所住的棚户,她又对邻里们有成见。再加光明家热火朝天地正翻房子,一绕就绕到了跟前。再怎麽说与自己无关,心里还是有点躲。她还不敢走得太远,这一片可是比奶奶那里荒落得多。到那边的棚户去,就正好。
那片棚户过去为什么没去过?因为它是在这片住宅的背面。又与它隔了几爿厂房。平时,进里的居民出行总是以旱桥为标记,不容易注意背面的街区。并且,这片棚户比他们小得多,住户比较杂,有江苏的盐城,射阳,涟水的,又有安徽,山东,河南的。不像他们这里,几乎一色是扬州,高邮,兴化,操的是水上运输。而前者干什么的都有,剃头,磨刀,菜埸里贩葱姜,刮鱼麟。这就多少带有了大庄瞧不起小庄的意思,也是没放它眼里的一个原因。这片棚户,是狭长的一条,有些像弄堂;但不像弄堂那么齐整,而是相当凌乱。房屋一丛丛地挤在一堆,巷道七拐八折。但在低矮歪斜的屋檐底下,却也钉著正式的,蓝底白字的地址门牌。地名叫做“梅家桥”。过去,这里是一个垃圾埸,后来拾荒人在上面用芦席盖起了滚地龙。渐渐地,滚地龙翻成了土房,砖房,最终被市政认可为正式住宅。因此,这里的居民就多是拾荒人出身。
走进去,仔细地看,会发现,在那破烂的房屋里,藏著形形形色色的营生。有一扇窗户口上,放著两个玻璃瓶,瓶中装了红绿弹子糖,还有一瓶是褐色透明的粽子糖。紧邻的一家门里,天不亮就蒸糕,热气腾腾,米粉发酵的酸甜味散布了整片棚户。天亮,就放上一辆旧童车改的推车,去到前边马路口卖。一天中的其余时间,则是在门前晒米,磨粉,再用一个石臼舂面。隔一个巷口,住一个拔牙的,同时镶牙。牙郎中的邻居,终日在折锡箔。再过去,是山东人,到了年底,就会来许多山东老乡,住他家灶披间里,连夜制作炒货。於是,浓浓的奶油味便散发开去。拐个弯,那家从事的工作类似扳金工,将废弃的铁听敲平,再敲成大大小小的畚箕。罐头盒就敲成做蜂窝煤的模子。还有洗衣服的,到前头机修厂收来单身汉的工作服洗。那工作服硬得可立在碱水里,散发的是汽油味。又有一家专糊鞋靠子,拾来的破布,洗净晾乾,一片一片糊成靠子,一角钱一大张。可以看出,不少营生是从拾荒这一行中派生出来的,甚至还有人继续操著他们前人的营生。在他们房前的空地上,就堆满了拾来的杂物,一家大小手不停,脚不停地分捡著垃圾。废纸放一边,破布放一边,金属类再放一边,皮革制品又放一边,气味十分复杂,是混合型的。这里的营生,因为杂和低下,难免会给人腌臜的印象。可是,当你了解了,便会知道他们一点不腌臜。他们诚实地劳动,换来衣食,没有一分钱不是用汗水换来的。所以,在这些杂芜琐碎的营生下面,掩著一股踏实,健康,自尊自足的劲头。它们此各种细节中流露出来。
富萍有时候,用舅舅舅妈算给她的工钱,去河南人那里买老汤滷水。河南人已经认识她,叫她大侄女,还把她介绍给前後左右的邻居。所以,慢慢地,这里的人就与富萍熟起来。他们对富萍很友善,他们对外面来的人都有著谦恭的态度。但这并不等於说是卑下,而是含有一种自爱。有一日,富萍到梅家桥去找铁匠,砸火钳上的铆钉。路上过见一个老婆婆,吃力地提著一篮子煤渣,便接过来替她提著,一直送她到家。那老婆婆热情地邀她进屋坐,她没进去,从门口望见屋里床沿上坐了一个青年,瘦削清爽的脸颊,那老婆婆也是很清爽的脸色。富萍觉著有些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有一回,在戏院子里看戏,自己的位子被人挤掉,後来有一个老婆婆拉她一起坐,老婆婆身边,坐著一个青年。原来就是这对母子。
2011-01-18 03:11:17 sikong
十九 母子
这对母子,祖籍安徽,老家则在江苏六合。那儿子小的时候,过了几天好日子。他的父亲是中国银行的一名小职员,一家三口住万航渡路上的职员宿舍。像他这样的低层职员,虽然只有一间房间,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可也是抽水马桶,白瓷浴盆,管道煤气。房内打蜡地板,落地钢窗。那儿子,也是穿了开司米连衣裤,乘在带遮阳篷的童车里,由他母亲推著去公园里,在悬铃木底下晒太阳。他母亲呢,穿一身布旗袍,外面再罩一件对襟的羊毛衣,提一只草篮,里面放著绒线活。这一幅安详的母子图,是上海公园里常见的情景。可惜,好景不长,他的父亲患了伤寒,又治晚了,很快走了。撇下这对母子,一夜之间改变了命运。他父亲是个才能平平的人,毫无升迁的指望。性格又拘谨保守,在行里并没结交知心朋友,上司同事仅只是例行公事地前来扶丧。当派来帮忙的几名工友,抬棺要往徽州会馆去时,那一口松木棺材却沉得灌了铅似的,无论如何抬不起来。这时,其中有一名老工友,就站了出来。他在棺材前面烧了一盆纸;说道:弟弟你放心,弟妹和小侄子我们一定会照应的。说也奇怪;然後再抬,就起来了。这一番情景,使得平时交情淡薄的同事们都唏嘘起来。过後,大家筹了一小笔款,送给了新寡的女人。而那个对了死者发誓的老工友,说话算话,当真担起了照料他们母子的义务。无奈他自己拖累也很重,到底不能赡养他们。过了几个月,行里委婉地提出住房的事情。其实,行里就算不提,他们也极难再住下去。房租,水电,膳宿,虽然有一笔抚恤金,还有同事的捐款,可坐吃是绝不够的。所以,同老工友商议著,觉著还是回六合老家。他家算不上富户,但有地有房,论起来也应当有他们母子的一份。家中兄弟也不是很多,再讲,这又是个孙子,他们家的正宗传人。於是,一连给六合去信,一边将这里的东西典的典,卖的卖,卖不出价又带不走的,就暂存老工友家中,日後再说。不多日,老工友就将母子两人送上了火车。
六合的老家,是在县城。乡下有一些田地,土改时都分给了农户。所以,一大家子,其实是靠几个在镇江,滁水做事的儿子寄钱回来养著。本来,上海的这一个儿子,是家中最好的,和家眷一起在上海住,每月还给二老寄赡养费。这一下,少了一份进账,却多了两个人口。开始,家中自然对孤儿寡母安抚了几日,接下来,妯娌间就有了议论。觉著自家男人在外辛苦,倒养了人家的妻子儿女。再接著,婆母就嫌这上海媳妇不会做。穿了高跟鞋到河边洗衣服,连人带衣服掉到了河里。又穷讲究,大冷的天,还要给孩子洗澡。水是井里打的,不要钱,可烧水的柴火,取暖的炭,不都是儿子们挣来的血汗钱?公公是个不管事的人,又有鸦片瘾,自己都要看人的眼色,当然不会念及那死去的儿子多年来,一月不差地孝敬自己,现在理应恤孤。上海奔来的这对母子的日子,渐渐难过起来。冷言冷语不说;有时甚至吃饭不叫他们。他们因无人理睬,多是缩在房里,等人叫吃饭,就出来吃。无人叫,就饿一顿。受著冷遇,母亲就想著箱底的那一笔钱:心里说:什麽时候受不下去,就回上海。然後,又鼓励自己再受一日吧,实在受不了就走!这样,反一日一日受了下来。到了阴历年,叔伯从外面回来了,嫁到邻县的大姑子,大姑夫也来了。那大姑夫是个生意人,其实是个掮客,跑南京,跑徐州,贩棉花。夫妇俩是头一回见这上海弟媳,倒很和气,带来的礼也有上海侄子的一份。夜里,大姑子过到弟媳房里来聊天。把这母子住寒的心,又暖热过来。老人都是宠闺女的,闺女的态度放在那里,就都得顺著,老婆婆自然也对他们母子好了些。妯娌们呢,究竟是被各自的男人辖制著,也不好太过分。男人,又是挣钱的男人,总归要大度一些。祭祖的一日,见那小小的孤儿,腿脚骨软软地跪下来,磕了头,众人心里都是酸酸的。所以,年是过得不错。吃饭有人喊了,小孩子有人领著玩了,大姑子和弟媳妇也做了伴。临回娘家的前一夜,大姑子大姑夫一并来到弟媳妇房中,说出了合夥开铺子的计画。
大姑夫早就有这个打算,租赁一个门面,开棉花店,冬天卖棉花,夏天卖草席。门面看好了,店名起好了,这货的上家也谈得不差了,就是缺本钱。现在,他们就和弟媳妇说,她入股来,每季按利润分成,这样她不仅可挣几个饭钱,小孩子将来读书的费用也有了。就这么一点死钱,坐吃山空,不如将它盘活了。她听了觉得有道理,更要紧的是,大姑大姑夫待她这么好,她真心想报答他们。所以就把那笔钱的十之七八拿了出来,交到大姑夫手上。大姑子一定是向婆婆说了这事,婆婆对她就一直保持了年里的和缓,妯娌们也是。大家都等待著,大姑夫那边发达,这边就可以有进账了。可是,进账迟迟不来。先是说没生意,後来有生意了,却又缺货。再就到了进货的时候,货又叫新政府统一收购了。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众人怪大姑夫不会做生意,可碍著老人家的面子,不好说,就冲上海嫂嫂撒气。怪她有钱不早点拿出来,买几担米也是好的。并且,她拿也未必全都拿了出来,一定还有私藏著的。这样的说法多少要传进婆婆耳朵里,老婆婆不由就想:那是什么钱?儿子的抚恤金,也该有老人一份吧!她当然不会去对媳妇说,可脸上就露了出来。於是,母子的地位又回复到了先前。接著,就到了一九五〇年,棉花店收归国有,把大姑夫安到对过碗店做了店员。棉花店从开张第一天就在亏,所以,资本核算极低,还了债务,剩下几乎是个零。这样,本来苦日子里的一条後路,现在也没了。
这一年,县里开一个织布厂,招工。上海嫂嫂去了,本来只想试试,不料竟招上了,做粗纱工。很好,苦是苦一点,可有工资。其时,妯娌们也都各自找了事做,小孩子大的上学,小的丢给婆婆带。老婆婆能圈住他们就算不错了。这一条,上海来的这一个发烧,老婆婆给他喝一碗姜汤,捂在被子里发汗,就完事了。他母亲下了工回来,也觉得不要紧,再喝姜汤,再接著捂汗。烧了几天,终于烧得抽起来。好在,当时正有个解放军的医疗队在这里巡回医疗,连夜送了去看,诊断是小儿麻痹症。病治好了,可是残了一条腿,所剩下的一点钱也花光了。织布厂呢,生产了几个月,技术上不去,改为纱厂,专为南京、上海的布厂提供粗纱。像她们这样结过婚,年长的女工,便都让退了职。想再找个事做,哪有那么容易。孩子且到了上学的年龄,家里人都说,一个瘸孩子,上什么学!做母亲的则想:一个瘸孩子,不上学更不行!到底是大地方待过的,晓得为孩子的将来著想。山穷水尽的她,便给上海那老工友写了一封信。老工友立即回了信,还寄了盘缠。她是晓得老工友的家境的,便知道这份情义的重,也知道她这个决定的分量。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收拾了东西。踏出老家的大门时,上海嫂嫂已经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了。
老工友到火车站去接他们母子,几乎没认他俩出来。那母亲穿了蓝布衫裤,头发在脑後草草地别起。三十几岁的人,脸上已爬上了粗糙的皱纹。儿子就更可怜,两只小手握一支木棍,撑在地上,将那条残腿甩过来,好腿立定,再向前撑一步。他是从那两口牛皮箱上认出他们的。只有这两口箱子,还能看出他们曾经有过的生活。老工友辛酸地上前抱起孩子,说,何必叫他自己走呢!母亲说,还能抱他一辈子?说话的口音带著了六合的南北腔,口气也硬硬的。他们先是在老工友家挤了两天,然後老工友便在闸北,梅家桥里找了间披屋。屋主是老工友的大同乡,同是涟水一带的人,本是他家的灶间,现在租给这对母子,只收极少的租金。老工友将他们母子走出前寄存在他家的几件家具搬过去,又添了些锅碗瓢勺,再替孩子觅来一副别人家用剩的小双拐,把母子俩安顿下了。安顿下来,报上户口,这时候,上海的户口好进好出,不像後来,出来容易进去难,报上户口,头一件事是替孩子报名上小学校,第二件是找事做。前一件好办,很快就找到附近的水上运输子弟小学,上了一年级。找事就难了,也不是说绝对找不到,但要找到合适的,稳定的,想也别想。她什么事没做过啊,火车站打包、发货,苏州河清淤,替船工做饭,洗衣服,代人看管自行车,铸造厂敲砂模,拆纱头,洗碗,运垃圾,倒马桶。这些活儿学不来什么手艺,却练出了吃苦的本领,她是再不怕吃苦的了。日子就在吃苦中过去。孩子一年级一年级地读上来,成绩不错,年年表扬。每年,老工友都替他换一副拐,一直到初中二年级,个头长停板,那副拐就不用再换了,一直用下来。升学呢,也难了,这样残疾的孩子,高中一般不收,由所住街道安排工作。道理是这样,可实际情况是:这一带多是大工业,很少有残疾人合适的手工工埸间。所以,他待在家里,一待也有几年过去了。
这青年生性温和,他对幼时的好日子全无记忆,其实是在困顿中长大的。受苦是最普通的事。受苦中些微的温煦,倒给他留下深刻和丰富的印象。所以,他对六合的回忆,并不像他母亲那么黯然。冬天里,叔伯家的小孩子围炭盆爆黄豆,他也捧了个铁盆。虽然挤不到炭盆边去,那爆出的黄豆蹦得老高,也有落在他铁盆里的,“当”一声响。离老房子不远;就是长江,江上走的船,鸣著汽笛。夏天发大水时,孩子们都叫著,看水啰,看水啰!纷纷爬到屋顶上去看水。这时候,水是白茫茫的一大片,看不见对岸,却有无数只水鸟在天空飞翔。尤其是过年,大姑妈来了,家里人的笑脸忽然变得和善,塞给他好多吃食——芝麻糖,云片糕,蜜枣,柿饼。送大姑妈去码头,这时,长江又变细了,但格外的长,蜿蜒到看不见的远方,天地可真是大啊,生病是一件惨事,可他还记得解放军大夫的手,摸著他的额头,夸他乖。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对他亲善,用怜恤的眼光看他;好吃好玩的东西塞在他小手里。来上海乘的火车,也给了他强烈的印象。车厢里那么明亮,宽敞。车窗外,风景流淌过去,由於颠簸,轻轻地,有节奏地跳跃著,连绵不断。每到一站,便吓人地嘶叫,吐气。停下来,还不甘地推动著,好像停不下来。然後,上车的人涌入了,沓沓地踩著车厢的木板地,带来一股激越的情绪。
然後就到了梅家桥。当他拄著小拐,一撑一步地走在狭弄里,冷不防,就会有一双手,粗鲁有劲地将他拎起来,连人带拐地往平车,或者三轮拖车上一墩,然後就骑走了。带他到地方,再往车下一拎。等他大些了,遇到有自行车过去,就会很利索地将双拐一合,歪身上了车後架,搭一段。有几家拾荒的,收到书本什么的,就送来给他挑选。看有没有用得著的课本,写字簿,省得再花钱去买。有一度,他特别爱到那几家去拣钥匙。一串串各式各样的钥匙,讨回家去,将格式相近的归到一起。慢慢地,他琢磨出,说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其实每一把钥匙间就差那么一点。他先给自己家配钥匙,找一把接近的钥匙作胚子,再用锉刀改一改齿,竟真的能用了。后来,他又替他的小朋友配,多是丢了钥匙不想让大人知道,也都蒙混过去了。正在他干到兴头上的时候,母亲坚决地扼止了他这种爱好。她将他讨来的钥匙统统还给人家,把他自制的那些锉刀什么的工具,也一并送给了人家,任他怎么哭闹也不让步。被他闹急了,就斥道,这算什么手艺,溜门撬锁?小心人家赶你出去,他才不作声了。母子俩就是这样谨慎,自知是被收留的,不可有一时忘形。梅家桥人性厚道,就更要识趣才是。这弱者的自尊自爱,是他从境遇中自然而然养成的。
在水上运输子弟小学就读,他的同学们大多来自前面旱桥底下的住宅区里。他们那里的房子高大坚固,也整齐。他们的父辈都是苏州河上的船工,收入有保障。他们说著一色的苏北扬州话,因一代代下来,难免掺造了些沪语的行腔,就比原先的要硬和响亮。他们穿著劳防用品的大头鞋,防水靴,橡皮背心。他们多少是有些傲慢,不怎么把这些小棚户的同学放在眼里,有意在人家跟前说些人家不明白的事情,显出自己是正宗,而人家是外来的。他们也许读书读得并不是太好,但他们的前途也是有保障的,通常都可以上他们父母的船上去做,然後转为正式船工。他们不无鄙夷地将他称作“梅家桥的”。但是,他也还是交了几个朋友。一旦交上了朋友,就发现他们其实并不那么自傲,他们还要比梅家桥的孩子更大度和豪放一些。他们这几个,成日价到梅家桥他的家里玩,其中有一个就求他配过钥匙。而他一次也没上他们那里去玩过,这种过头的自尊里难免含有著一些小肚鸡肠。这也难怪,在这样贫贱的生活里,有一些自卑很自然。在他对他们的所有羡慕之中,他还羡妒他们谈起苏州河的口气。他们自由地往来於河上,好像苏州河归他们所有。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和他们交朋友,因为他是一个温和与克制的人。
後来,他认识了那个住在旱桥底下的扬州姑娘。她先只是替他母亲提煤渣回家,并没进门。以後的几次就进门了,坐在桌边,帮他们母子糊纸盒。他就问她有没有跟船出去过,船要经过一些什么地方,日行几里,等等的问题。现在,他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内向,要开朗得多。他母亲禁止他配钥匙之後,他又迷上了修理拉链,钢笔,雨伞,以及更为精密的座钟,收音机,缝纫机;他喜欢机械一类的东西。那几户拾荒的人家,凡收上来这类破玩意儿,都送到他这里,有当无地拆拆装装,竟也有修好了再能派用场的。所以,实际上,他已成了一个小小的修理匠。可惜,他们这一带,少有人家拥有这样的用品,他的名声又不可能传到更远去。所以,这个才能就无法为谋生所用。不过,此时,老工友,他称为老伯伯的,帮他奔走申请了一份残疾人生活补助,虽然菲薄,但总归是固定的收入。他母亲年岁大了,干不动重活了,邻人让出纸盒厂的一份计件工给她,母子俩从早不停手地糊到晚,再挣得一份进账。自从富萍来过一次,就时常来了。她很快就学会了糊纸盒,速度虽然跟不上他们母子,但对初学者来说;就相当不坏了。她坐在这间屋顶透亮的小披屋里,糊著纸盒。屋子里有一股湿潮的霉味,但被又一种室外的泥土,乾草,太阳的气味盖住了,就显得比较洁净和新鲜。炉子上滚著一些土豆,山芋之类的炖菜,散发出酱油的带有酵味的咸酸气,是母子俩的饭食。富萍心情很安谧,因为这对母子都生性安静,还因为,这两个人的境遇甚至连她都不如,可是也过得不坏。
她很乐意回答这个青年的问题,虽然并不以为这有什么可说的。出船,做工,提水,烧饭,停岸,过宿,不就是这些?但这青年却很感兴趣。她发现他有些像舅舅,像在哪里?就是舅舅同她说故事,帽子挂在月芽儿的钩上,那样的地方。好像他们不是大人,而是两个小孩子。她和他们母子都想起他们其实是见过面的,在那戏院子里,他母亲拉进姑娘和他们坐在一起。这青年就想起当时她站在过道中间,张皇失措的样子,很叫人怜惜呢!现在,他们己经是熟人了。这姑娘有时候会提来一篮煤渣,并且帮他们和煤面,做煤基。有一日太阳好,她一早就来了,将屋里东西全拖出去,被褥也抱出去,在太阳里晒著。自己登著一架木梯,将顶棚全糊上了,报纸掩住了黑暗霉烂的屋顶,房间变得明亮了,充斥了浓烈的油墨香,吃足太阳的家什被褥散发出饱满的乾爽气味。又有一日,她提来一筐子猪的大腿骨,洗乾净,放在木柴墩上,用斧背啪啪地砸几下,就烂了,放上水,葱姜,黄豆,在炉子上炖着,一会儿便香气四溅。披屋里就有了一股富足的气味。这天,他母亲一定要留姑娘吃饭,姑娘执意不从。母亲使劲将她往门里拽,她拼命往外挣。这时,他忍不住说话了。他是说:让你留你就留嘛!带了些武断和不耐。姑娘怔了一下,然後便像受了惊的鸟兽一样,挣脱了身子,飞快地跑了。接下来的几日,她都没来。以为她不会来了,可她却记得去制盒厂送货领料的日子,准时来了。借了一部手推车,将糊好的盒子装上车,推走了。回来的时候,母亲又要她留下吃饭。她不作声,儿子就在披屋里说,人家不愿留,不要硬留。不料她对他母亲说:吃就吃。他母亲忙著添菜去了,她把纸板搬进披屋。大部分安置在屋角的一口木箱上,小部分放在床上好拿的地方。青年伸手取过一叠,在桌上熟练地工作起来。两人各自忙著,都不说话,房间里很静,炉上焖著一锅菜饭,不时从锅盖沿下发出“咝”的一声。她走过去,将饭锅略斜著,慢慢在炉上转著。房间里暗下来,门外却亮著,她的侧影就映在这方亮光里面。
吃饭时,母亲问她:不回去吃饭,舅舅他们会等吗?她说不碍事,今晚上他们全去吃喜酒了。问是谁的喜酒,答是一个亲戚。你怎么不去?母亲问,她就没作声。
二十 大水
这一年,雨水特别大。黄梅天时,雨水就比往年多,老也出不了梅。那些平房矮屋,不是生霉,而是生蘑菇。衣服都是阴乾的,人的身体里,湿气都很重。三伏里,有几天大太阳,来不及晒出霉气,雨又来了。还是并著汛期,一同来的。整个苏杭地区都是多雨;水从上游泻下,於是,洪也来了,叫做“三碰头”天气。苏州河水涨了,涨过水泥台阶,与岸齐平。水的颜色浅了,质地也薄了,流淌的速度就增快。到底不是黄梅天的那种粘湿,而是比较凛冽。弥漫在空气里的潮气收燥了。雨呢,也是滂沱地下著,很快,街道就积起水来。人们卷着裤脚管,将鞋脱下来,拎在手上,在水中走,叫做“划大水”。小孩子最开心了,大人叫也叫不住,扛了油布伞,或者直接淋在雨里,划大水。从东划到西,从西划到东。那些主要干道的大马路,地势一般比较高,下水的设施也比较好,所以不积水。在四周那些积水的小马路中间,就好象一条水中陆地,汽车从陆地上飞快地驶过去 ,小马路的积水,混着阴沟里的污水,稀脏的,漂着一些垃圾。那些“划大水”的男孩子,才不怕脏呢!他们大多赤著膊,只穿一条短裤衩。经夏天大太阳晒过的皮肤,黑极了,又都瘦,胸脯上显著肋骨。可是筋骨很好,身体非常灵活。他们咧著嘴笑,牙齿显得格外白。在这一场大雨和下一埸大雨的间隙,大水就迅速地退下去,半天时间,街面露了出来。他们止不住地失望,可是,没容他们失望多久,雨又来了,而且降水量比上一日更集中。
发大水的雨,倒不是那种瓢泼似的大两。那种是阵头雨,夹著七、八级大风,把雨柱压得横过去。房屋,街道,就在风雨中震荡,变形。这样的雨,来得猛,去得快。发大水的雨,是比较沉著地下著,没有那样大的风势。看上去没什么,但降雨量却很大,每一柱雨,都结实饱满,而且密度高。你一看是这样的雨,就知道一时半会停不了,後劲足著呢,不一时,阴沟里就咕噜噜地向上冒水了。那种新式里弄房子,有後天井的,所有的管道都通向後天井,就像一个共鸣箱,阴沟里的声音最响亮了。水泥钢筋的阴沟盖就顶了起来,一动一动。天井成了一方小池塘,再过一会儿,灶间里也有了一厘米高的水。前後弄堂,便积成了河。这是有力道的雨,你可以想像是怎样大,而且厚的一块雨云,罩在这个城市的上方,把这城市裹起来。
雨天里,吃菜是个问题。菜农拉菜的榻车,半个轮子埋在水里,一步一步拖到菜场。鸡毛菜全生了芽虫,叶子一个洞一个洞。茄子,丝瓜,黄瓜,刀豆,番茄,全走了样:蔫,黄,生虫,出水,腐烂。熟菜店和酱菜店的生意就好起来了,还有吃罐头的。这也显得不寻常,好像到了战时。糕点面包销出很多,这最合小孩子意了。小孩子总是喜欢不正常,越不正常越好。但事实上,生活还是很正常。工厂的车间里;进水了,工人赤脚站在水里开车床,开龙门刨。电工们却比平日忙碌,检查,修理,和保护电路呢,防止短路。机关里就更不妨碍了,照常上班。有几路汽车停开了,但大多数还照常,开来开去,将人运来运去。学校虽然还没开学,可教职员工已经过完了假期,正准备进新生,开学。商店也照常营业,店堂要进了水,店员就站在水里做生意。米店里比较忙,人们都急著来买米。家里只要有米,发怎样的大水也不怕了。米店门口,挽著裤脚管,撑著伞的人,就排起了短队。连电影院都正常放映电影,并且观众一点不减少,还提早来到,湿淋淋地挤在电影院前厅,等著上一埸结束。甚至还有举行婚礼的,新娘新郎来到照相馆拍结婚照,上半身整整齐齐,下半身兴许就狼狈了,像要下河去摸鱼的样子。总之,发大水,并没有影响这城市的生活,一切照常运行,还添了一股勃勃然的兴头。
不过,黄埔江上的航运到底是受影响。水位抬得那麽高,弄不好船就堵了桥闸,叫做“闷桥”。己经有过几起,港口派出驳船去硬拖出来。但这几日,黄浦江好看得很,水道变宽了,非常壮阔。从防波墙弯下腰,就能够到水面。岸边停泊的船只又多,真显出是个大港口。从吴淞口飞来一群群的水鸟,在灰濛濛的天空中飞翔,带来了一股悲剧式的气氛,使这城市从庸碌的市民生活中升华出来。外白渡桥上的黑铁栅栏,袒露出早期工业社会的审美观念,显而易见的功能和均衡对话的格式,和黄浦江的景象特别贴合。此时,也是水淋淋的。水气多少缓和了钢铁的坚硬程度,使它变得婉约了一些。背後那一排殖民时期的石头建筑,依著江岸的弧度,形成一道屏障,这个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近代城市变得巍峨了。尤其是那几个塔式尖顶,在久积不散的雨云前面,勾画了欧式的古典图案。江岸有很多人,看大水。轮渡“呜呜“地鸣叫著,声音传到很远,江面就更辽阔了。这一带倒不大有积水,是开拓者最早铺设的下水管道,按著近代工业的规模格式,打下了这个城市发展的基础。江边马路多是灌木树丛,不像大街小巷的梧桐,被雨打下许多树叶,铺在路上。它们比较低矮,所以就没什么损失。相反。被雨洗得青绿青绿,十分醒目。
在巍峨的巨石建筑身後,是无以数计的民房的屋顶晒台。晒台的鸽棚里,鸽子挤作一团,羽毛贴在身上,咕咕地低叫著。好在,鸽棚里还比较乾燥,只是有老鼠,被大水从下水道里赶出来,在这些陈旧的带夹层地板的楼房里乱跑,鸽棚里的小米,黍子,引来了他们。这是危险的敌人。鸽子的主人都是警觉的,他们的脚步声总能及时地驱走它们。有一些栽花的瓦盆碎在地上,一裂几瓣,花朵枝叶就粘在湿地上。夜里,这些纵横交错的里弄内,披著橡皮雨衣的老头,打著铃走过,喊著,门窗关好,火烛小心。然後就加上一句:花盆拿进,当心敲碎。两天里,天短得很,很早就入了夜。下班的人回到家中,用乾脚布拭了脚,吃过晚饭,就上了床。溽热叫雨洗去了,夜甚至很凉,盖毛巾毯都不顶事了,要盖薄被。草席还铺著,滑溜溜的,爽身得很。夜里,雨转为细密型的,比较柔和,特别催人入眠。野猫都躲进巢了。趁著雨细,水好像下去点。小孩子划了一天的大水,现在都在做梦呢!肚里有虫的,则在铿铿地磨牙。晾在房间里的湿衣裳,在温暖的鼻息中,一丝、一丝地烘乾。架在屋外的空竹竿,雨水沿了竿子聚拢,再滴落下去。然後,竹扫帚扫水来了。哗,哗,哗,给人雨止天晴的印象。再一看呢?扫水的人穿著橡皮雨衣,高统套鞋。天上下著细密的雨,又一个雨天开幕了。
这城市的建筑都变了颜色,变深了。红砖,黄沙砾墙面,黑瓦,或者铅灰水泥楼顶,都显得很沉的样子。但不是沉郁,而是颜色饱和,颗粒细。因雨这样下著,就有了活跃流动的节奏,比较明快。胶鞋已经不大顶事了,有人穿了木拖板直接上了街,木拖板呱叽呱叽拍打著脚後跟,把水踩得溅起来。也是明快的。三轮车的生意比往常好,涂上一层桐油的车篷拉起了,前面放下帘子,一个结一个结地系好,不让雨淋进去。车夫自己呢?头戴一顶笠帽,身上披一领蓑衣,完全像一个古老的渔翁。可是管用得很呢,又挡雨,又不挡视线,也不妨碍行动。他们把裤腿挽到膝上,赤脚穿一双元宝套鞋,有力地蹬著车。两中的街道上,行驶著这样一个渔翁,挺古怪,也挺好看。这阵子,到处,商店里,电车上,电影院里,都充斥著一股雨衣蜡的醋酸气,刺激著鼻膜,呛人,却也不顶难闻,还有喜欢闻的呢,反正是怪味道。腌腊店的腌腊味,明显地蛤了,浓郁地弥漫开来,油滋了出来,亮光光黄蜡蜡。有人买吗?有!菜不好买;煤球又受潮,在饭祸上蒸一块咸肉、腊鸡腿,不就都有了?所以,连人的头发里都有了这油蛤味。虽然不好闻,但却是很富足的气味。小弄堂里,那些烧煤炉的户头,常见有用火钳夹著一只烧红的煤球,恨不能揣到怀里,用伞遮著,三跳两跳地蹿回家,放进熄火的煤炉里,就好像原始人取来了火种。还有的是夹一根燃烧的木柴。老虎灶的生意更比往常好,自家炉子不争气只得到这里打水。还有把半熟的饭,端过来在灶台上焖著。老虎灶的煤,炉膛里烧一批,灶前灶後烧著一批,不能叫它断了。老板一家人都动员起来,老板照管火,老板娘照管煤,阿大灌水,阿二收水牌子,有人不给水牌子,阿三阿四就一起尖叫。所以,这里是热火朝天。
奇怪的是,雨天里,竟还有救火车当当当飞驶而过,原来是去救水的。哪里的水泵出故障了,就用消防车去抽一阵。哪里有房子塌了,消防队就去救人。那些棚户房子,有不少坍了,或者眼看坍了,进水漏水算是小事一桩。家家都叠床架桌的。凳子架在桌子上,箱子架在凳子上,吃的,烧的,再架在箱子上。床呢,一张架在另一张上,床顶上再系一块大油布,挡雨。巷道早已成了河道,威尼斯一样。有特别深的地方,就放一辆拖车,让人攀上去越过。比较大的水域,架的是木板,临时搭一座桥。这里最紧俏的是油布,有本事弄一块两块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一觉到天明。要帮忙就是送一块油布来。还有,关於天气的预测,也颇受欢迎。谁家老掉牙的老爷爷,黄昏时分让儿子从床上背下来,背到雨地里,朝南站一站,朝北站一站,嘴一瘪,就吐出金玉良言:天黄有雨,明天还下。这话立即传了开去,比电话还快。大人小孩都在说天黄有雨,天黄有雨。雨天里,火车的汽笛就远了,蒙了一属水膜,绰约地游弋著。震动,好像也变得柔软,比较有弹性,不那么激烈了。小孩子天一亮就跑过巷道,跑到苏州河边去看水。这里的孩子就不说“划大水”,他们这些河边长大的孩子,水的世面见得多些。
苏州河变成了一条大河。他们赤脚沿了河边跑,跑过恒丰路桥:天目路桥,江宁路桥,武宁路桥。当他们不得不暂时下了河岸,从桥墩下面走的时候,他们的光脚丫就在水泥桥墩下激起了清脆的回声。穿过桥底,苏州河又在眼前。水清澈极了,甚至看得见岸下的青苔。水上有船过去,有一些正是他们父兄的船,於是便跳著脚,扯著喉咙喊。机轮船的柴油机声盖过了他们的叫喊,开了过去,他们就接著再往前跑。水面映出他们赤条条的倒影,雨点又激起涟漪,将他们的倒影搅花了。跑到一处,他们停下来,喘息一阵,然後说声:家去!掉过头再跑。雨把他们淋得精湿,反正也无所谓了,就这样了。虽然下雨,天色却不是沉暗的,反而变得透彻,天光照射。孩子们的叫喊散得很开。
这天早上,闸北,旱桥下的棚户巷这里,走著四个孩子。两个大的各扛了一支木桨,小的提一个篮子,最小的女孩,空著手,努力交替著小脚,不使自己落後。最大的那个,不时回过头去,等她跟上来。他们走在曲曲折折的巷道。有人问这是上哪里去?孩子回答说:接大姊姊去!他们左一拐,右一拐,走出巷道。再走过几座大厂房和仓库,穿过一条街,又走进一个棚户。这里的地势明显低了,积水更深,屋子里都进了水。孩子们在更狭仄的巷子里穿行,走过墙上写了“滷水”字样的房屋。“滷水”两个字被雨淋得淌下来,每一道笔画都挂得很长。小屋的门锁了,河南人可能到亲戚家躲水去了。四个孩子都穿了短裤衩,小的女孩子穿一件大人的汗背心,从肩上一直挂下来,盖住了屁股。他们走在这里,虽然不是熟门熟路,可也绝不陌生。你看,一点岔路没走,径直来到那间小披屋门前。挨著小披屋的山墙,新搭了一个更小的披屋。
披屋里,东西都摞了起来。两张床叠著,底下床里,坐了那母子。母亲在床这头,悬了脚剥毛豆,儿子靠著半张方桌,摆弄一架收音机。那半张桌上,放了一个煤炉,炉上炖著一锅鸭壳子汤。富萍坐在上层床上;头顶到顶棚了。她在腿上放一块搓衣板,当桌子,糊著纸盒。见孩子们来来,就高声叫他们上床。床上哪坐得下啊,最小的就攀著床架上了二层。互相问了好,又问学校几时开学,舅舅舅妈有没有出船?说了会闲话,大孩子就说了今天的来意:原来是奉父母的命,来帮富萍他们搬家。水上运输队将戏院子开出来,让坍了屋的职工去住。舅舅舅妈想到富萍家的披屋不保险,就去占了块地方,安好床板什么的;让他们趁早过去,等屋坍了就不好办了。那母亲先还推让,富萍却说:搬就搬,说著,将小的放下水里站著,然後用块大油布,将纸板纸盒严密地包起来,扎好,交给大孩子接著。自己再下了床,站到桌上,往摞起的箱子里捡出各人的换洗衣裳,卷起来,叫年轻人背著。米,煤,菜,归拢起来,自己拿。婆婆呢,提炉子,连带炉上的砂锅。富萍又细细在屋里看一遍,关上窗户,锁上门。婆婆住的小披屋也锁好,关上窗。一行人出发了。
孩子们事先借了一条船,停在最近的河边上,但也要穿几条街呢!好在人多,东西一分也就不多了。那年轻人腿不管用,可拄著拐,走得不比谁慢。身上还交叉背两个包,一包衣裳,另一包是他的电烙铁,电表什么的宝贝。身上湿就不管了,反正湿天湿地湿衣裳。一路走,一路说笑。路上有人停下脚来,看这支奇怪的队伍。他们就对著他笑,笑得他不好意思,转过脸走开去。终于上了船,船是舢板船,坐定以後,就离了岸。走了一段,孩子嫌船走得慢,三个孩子扑通通跳下水去,後边一个,两边各一个,推著船走。小女孩子坐在婆婆的怀里,从篮子里取出馒头吃。炉子一直燃著,飘著鸭的的肉香。富萍正划船,忽然一个转身,丢下桨,对了水要吐,却又吐不出。只有婆婆一人看见,暗自笑了。那青年望著涨水的苏州河,河面开阔,河水清冷,船抬得很高,几乎与岸齐平。沿岸的大仓库,还有人家,画卷似的慢慢展开,罩著水色。天也罩著水色,一律发出青蓝的颜色。人在其间活动,都变得薄薄的,绢人儿似的。三个小孩子推著船,其实是在嬉水,将身子浮在水面上,脚踢打著水。婆婆问怀里那个小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是观音边上的莲花童子,专来送子的。富萍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再没抬起来。
(完)
2011-01-18 17:44:58 rockaa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re
哪天做个pdf的就好了
2011-01-19 03:14:45 sikong
2011-01-18 17:44:58 rockaa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re
哪天做个pdf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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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为了方便上传和转贴我才做word的
2011-01-19 14:24:40 GUOBIN MAKEUP (不走寻常路)
辛苦了,非常感谢你的用心,大爱!
2011-01-30 09:09:05 夜步 (远取其势 近取其质)
感谢
2011-01-31 11:40:55 sikong
十一 小君
前面就说过,孙达亮家有个阁楼,一年前加盖的。他家房子分里外两间,这间阁楼是在外间一半的地方,从一人高处拦去一截。勉强也有大半人高,近屋脊呢,就有一人多高。从屋脊坡下来一点地方,开出一扇窗,安了窗框,玻璃。阁楼是为放东西的:木料,三合板,油毛毡,棉胎,瓦缸,孩子读过的旧课本,还有一个橡皮轮胎,一捆旧报纸,都是过日子攒下来的,当时虽然没什么用,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凑手用上了。这就是家呀,总是屯着一些备而不用的东西。现在,舅妈准备接外甥女来住,想想还是单为她弄个地方妥当。毕竟是大姑娘了,碍著她舅舅总是不便。再说,自己家的大小子十二岁了,在家在学校都很分男女,也不方便。於是,就把阁楼清理出来,让富萍睡。收拾阁楼时,隔壁的高小毕业生,小君跑了来,很殷勤地帮著搬东西。她身段灵巧,在木梯上蹬蹬地上下,很帮了舅妈的忙。她和舅妈要求,和他家新来的姊姊同睡,舅妈一口答应了。
小君家兄弟多,相继成了亲後,她就被挤得今天睡这家,明天睡那家。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因家中只她一个女孩,就显得孤寂。她是个合群的女孩,应当说,这里的孩子都合群。他们多少沾著点亲,人不亲不是土还亲吗?所以,就像一个大家庭。比起别的孩子来,小君又格外活泼一些,也是因为独女的缘故。哥哥们都让著她,个性就发展得很自由。她小学毕业没有考上中学,在家闲着。有时也上船玩玩,但家里并不靠她劳动。劳力多,连她两个哥哥,有三条船呢!这么多人,不会少她一口饭吃。她也觉得自己还小,因为上学晚和留级,其实也有十六岁了,但在家里,可不是最小?所以就用不著发愁将来,日子过得很快乐。她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串门。她在人家家里,非常勤快,而且能干,不像在自己家里那么懒。她帮人家烧饭,洗衣,带孩子。谁家来了亲戚,她就赶了去看热闹,帮著招待。要是亲戚中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那么,转眼间就成了朋友。她对人特别热情,人家呢?也容易受她感染,对她产生友善的感情。但是,她又有一桩交友方面的缺点,就是见异思迁,她永远是被新鲜所吸引。所以,她虽然朋友多,却并没有多么长久的朋友,总是交一个,丢一个。还没来得及培养比较深的友情,她就转向下一个了。她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只停留在表面的好感上,谈不上什么交情的。现在,她的热情移到了富萍身上。
富萍第一次来,小君没见到。只是听人家说,心里遗憾得不行,就常常去孙达亮家。向他家大人小孩打听,富萍还来不来?等到听说富萍要来住一阵时,她便激动起来。她问了许多关于富萍的问题,她舅妈其实也并不了解,只告诉她,富萍今年十八岁,比她长两岁。小君这样热切地盼着富萍来,富萍还没到,心里已经和她亲得不得了。等富萍到了呢,见富萍淡淡的,没有多少话说,她也并不觉扫兴,偎在身边,一口一个姊姊。晚上,她吃过晚饭,早早来了,一个人爬到阁楼上铺床。
她从家里抱来一床新垫被,展在阁楼的地板上,再压上一床棉毯,罩上床单。一张舒适的床铺就有了。然后把自己和富萍的被窝挨著拉开。两床被窝都是花的,一床枣红底白花,一床宝蓝底粉色花。都在太阳里头晒过,厚厚松松的。顶上的电灯黄黄的照着,看上去又暖和又热闹。做完这些,就坐在被窝的脚头,等富萍上来。他们这里都兴早睡,尤其是这冬天,天本来短,人又恋被窝,吃过饭,洗过涮过,大人小孩就都上了床。等了一会儿,见富萍还不上来,就立起身,找块旧布将灯泡擦了一遍,灯就又亮了一些。她听见楼下有叮当盆响的声音,还有泼水的声音,心想:富萍在洗脸洗脚呢!小孩子在高声吵嘴,被他们的母亲压下去了。就是没听见富萍的声音。小君重又坐下来,拿起带来的毛线活织着,等著富萍上来。她那个娴静的样子,就好像一个等着新郎入洞房的新嫁娘。富萍显然被她舅妈留住了,两人好像进了里间屋,有开合箱子的砰的声音,她舅妈在找东西送外甥女呢!果然,好一会工夫,小孩子都打起了鼾,富萍提了一个包袱,上阁楼来了。
富萍爬上阁楼,看见邻居家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被窝里织毛线,这时抬起头,满脸堆著笑,不由也还她一笑。这一笑使小君激动起来,她不顾天冷,钻出被窝,去接富萍手里的东西,忙不迭地告诉道,东西放在哪里。她揭开阁楼角里一块花布,里面是无法蹲人的斜角,安置著一个木头肥皂箱。小君很恭敬地将富萍的东西放在箱子上,又放下布帘。回过身,把富萍脱下的鞋对齐了,跟向里尖朝外地放在脚後头,再把电灯开关的拉线系到自己一头,让富萍起夜时务必喊她。富萍哪里受过这样的侍奉,赶紧催她进被窝。小君执意要将富萍安顿进了被窝,才肯进。两人争执退让着,来来回回地话就多了。等她们终於都躺下,拉灭了电灯,彼此间就已经相熟了。小君告诉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今年虚龄多少,在哪里念的小学,家里有几口人,嫂嫂的脾性如何,哥哥对她的好坏,以及经济帐目。富萍听著,并不插嘴,最多“嗯”一声,表示在听著。最後,小君就累了,渐渐地住了嘴,睡熟过去。富萍还醒著,月光从她们头上的一方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想起了奶奶。仅仅是半天的时间,她的生活却翻了一页,接下去,将是什么等著她呢?
第二天早晨,舅舅舅妈要出船去了。走时,舅妈说:让小君陪你上船玩去!富萍就说:我在家给表弟妹们做饭吧。舅妈说:他们会做,不用你。富萍又说:那我跟舅舅舅妈去。舅妈说:你跟我们老头老太婆有什么好玩的,去光明船上吧。於是,就上了光明的船。光明就是舅妈的侄子,跟他父亲的船,去年在内河航运处考到驾驶,现在做副驾驶。如今,船都换成轮机船了,编了船号,光明的船号是六〇〇五,专管到淮安路码头装建筑垃圾。小君兴兴头头地回家,向家里要了肉和菜,用铅桶提着,拉了富萍去找光明。
光明这个年程人,穿著很摩登的。虽然在船上,还穿了皮鞋。腕上戴手表,笔挺的西装裤,不穿棉袄,在毛线衣外面套一件橘红色的橡皮水手背心。他不说苏北话,而是说上海话。但他的上海话,却有一股子苏北腔。原因在於,一些轻轻带过的语言,他都一律做着重的处理,反露馅了。也是说得过於认真的缘故。他人其实不坏,但这样的外表却多少给人一种轻浮的印象。在他们圈子里的女孩,大都看他不上眼,骂他“烧不酥”,没人肯嫁他。圈子外的女孩,除了有偏见,也觉著他酸,更不搭理他。他自己呢?眼界还很高。就这样,拖到了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在他们这里,已经相当大了,再不娶亲就真晚了。他自己心里也有些急,对年轻女孩子就显得比较殷勤。这时,看见小君和富萍来,就咧嘴笑著说:欢迎,欢迎!他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脸也称得上英俊。只是风里来,日里去,皮肤比较黑。黑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梳了一个大大的飞机头,上了厚厚一层发蜡,衬着黑脸,恶狠狠的,像旧上海的一个流氓。小君一见他就要刺他,他就去揪小君的长辫子。两个都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在船板上走路就和平地走路没两样,绕了船舱兜圈子追逐,把船摇得七高八低。富萍险些儿站不稳摔倒,叫光明看到了,赶紧向小君认输,由她在背上拍了几十下,才算息战了。
正当婚龄的青年总是敏感的,他姑妈,也就是富萍的舅妈,把这个姑娘引到他船上时,他已经猜出了几分。他嘴里是和小君说话,打闹,眼睛却一直留意著富萍。这天,富萍在花布棉袄外面套了舅妈的一件栽绒领、蓝卡其面的短棉大衣,手插在斜插袋里,有点像城里人的作派。短鬓斜分著,卡了一个塑料花卡子,又有些城里人没有的乡艳。在上海住了这些日子,脸颊上的红己经褪去了,有些黄。眼皮也不像来时那么厚,眼睛的输廓略清晰了,就显得清秀了几分。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们两个打架,有时眼睛移开去,从水面滑过,有著一些心事的样子。光明有点心动。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麽油滑,而且因为没有恋爱的经历,他要比同龄的男青年更为腼腆。所以,他忽然就不自然起来,脸一阵一阵红。小君要再接著与他打闹,他也不接茬。有一时,还认真生起气来。气得小君狠狠抽他一下,再不搭理他了。回到富萍身边,搂住她的脖子,看岸上的风光。
船在苏州河里走著,河水有些黏稠,黑亮亮的,映著他们的船。天很好,没有风。沿河岸的板壁房子,窗户上挂著洗涮过的拖把。有人在河里洗东西,互相转了头在搭话,听不见声音。还有小孩子,张了大嘴哭,也听不见声音。机轮船的马达轰轰响著,盖过了一切。所以,虽然离岸很近,可又像隔了很远。有几幢楼房,好像一直跟随著他们的船,耸立在晴朗的天空底下,水泥的楼顶反射着阳光。比较起来,河道里要暗一些,他们有些像行走在建筑物的荫地里,但河水从底下折上来一层幽光,打在人脸上,使得影调柔和了,而岸上的光则有些硬了。从河道的角度看这个城市,城市显得巍峨和庞大,而且生分。这是这城市比较疏阔的边缘了,挤簇的建筑离他们远了,但还能看见。由于建筑物繁复的块面,将日光折来折去,最后聚集在那里,所以,看过去,那里就有一丛格外耀眼的光,就好像那里栖了一个小太阳。河道里,飕飕地走着一些细碎的风,脸和手脚都有些冻。但也没事,都是冻惯的人。两个姑娘没什么,光明却戴起了一只白纱布口罩,小君忘了方才的没趣,又去找他的事,说他变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大夫到船上来做什么呢?光明的脸红到脖根,不知是拿掉好,还是继续戴着好。尴尬了一时,到底是趁人不注意摘掉了。小君就说,光明令天像个女的,而且是个要上花轿的女的,脸皮那么薄。富萍装看不见,听不见。她这样在乡里长大,对男女之事十分谨慎的女孩,是相当敏感的,一眼就看出端底。她很诧异舅妈的用意,心想,怪不得,怪不得呢!
因为在光明这里碰钉子,觉出光明对她不起劲,小君对这趟出船就减了兴致。她撺掇富萍,上岸去,一路走回家。可玩到很多有趣的地方。小君说:你去过大世界吗?我带你去!不由分说,就喊光明停船靠岸。富萍倒不是想玩大世界,只是领悟到舅妈的意思,再乘在光明的船上,就觉不自在。小君提出上岸的建议,多少是解了她的围。于是,等船靠了个墩子,停下,她便跟了小君爬上岸去。那船突突地响着,缓缓离岸,再向前去。这会儿就已经入了淞江,水面宽了;船小小的,显得有些寂寞,还有些不舍,远去了。
这一片岸,也空廓得很,是冬日有些荒寂的晨田。麦种下在地里,正休眠。地角上有几株藤蔓的作物,叶子也发了黄。小君站定一会儿,忽然高兴起来,大叫一声,走啊!拉了富萍的手,奔跑起来。富萍挣著手,却挣不出来,被她拖得只能撒开腿跑起来。小君也穿了一件富萍那样的蓝卡其短大衣,但是在颈上束了一块大红的方围巾,十分醒目。她的两条长辫子在背上跳罐著,腿抬得老高,踢起了穿著白跑鞋的脚。她原来是水上子弟小学的长跑健将呢,富萍怎么跟得上她?几乎是被她扯著拽著,气都喘不过来了。小君终于停了下来,哈哈笑著,任富萍怎么骂她。这么一跑一骂,富萍不由也活泼起来,上去捉小君的辫子,说要薅了这两把玉米缨子。小君就躲,人躲掉了,辫子却落在富萍手里。两只手护住辫子根,弯了腰,与富萍俩转著圈子。太阳这会儿高了,将两个姑娘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在做著什么舞蹈似的。最後,小君向富萍讨了饶,这才松开手,两个人一起沿河岸向回走去。苏州河里走著船只,有小君认识的,小君就挥著手同人家招呼。有调皮的问後面那个是谁?是你嫂子吗!小君就说:你嫂子,然後才正经道:孙达亮的外甥女。又跑後两步,攀住富萍肩膀说:别理他们,我嫂子哪有你好!富萍就要打她。她头一歪,还是攀著富萍的肩膀。两人这么很要好地走了一阵,上了一条岔路,离开了河岸。
农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房屋稠密起来,多是低矮的板壁房,路也变成狭窄的石子街道。二楼窗户开着,伸出竹竿,挂着晾晒的衣服,万国旗一样,快垂到人头顶上。再攀手跳一跳,就摸到屋檐了。沿街的洋铁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铅桶、吊子、钢精锅,闹得很。街上壅塞着一股熏腊腌的气味,很浓的油蛤气。小君在转角上的店面前站住了,她的脚踩在木头槛上,鞋尖在装排门板的槽里滑进滑出。木制柜台上方的屋框有着一些镂空的木雕,空隙里积了灰尘和油污。因年经月久,油漆已经斑驳。当年该是一种荸荠色,现在是黑的了。柜上放了一排广口玻璃瓶。瓶嘴是歪着的,对着柜台里面。塞著大软木塞。靠近瓶口处是一些薄草纸包成的小三角包,底下是散著的白糖杨梅,白糖莲心,咸甜支卜,檀香橄榄,香草桃板,蜜渍梅子,盐金枣,等等。所有的零食都撒了一层甘草,散发出一股苦甜的药味。小君流连在这里的时候,富萍却被零头布店吸引了。那些布头就堆在铺板上,因被人大肆地翻捡着,或绞著,或围著,乱著,散著,更显得花团锦簇。这些零头布,大多差那么一点点,才够做衣服或者裤子,可是耐心挑呀!就能挑到正好合适的。还可以拼呀!拼得巧的话,可真是好。这样的零头布店,一排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卖系拖把的碎布,论斤称。富萍仔细看过去,有不少几块是可以拼了做正经用途的。又有卖钮扣的小捕,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竟有上百个格子了,每一格一种钮扣。各种颜色的不说,每一种颜色呢,又有各种样式。单是那种最常见的小白钮;就有四个眼的,两个眼的,暗眼的,有边,无边,或者花边,纯白的,带水波的,闪光的。再有专卖针线的铺子,从最小的绣花针渐渐到最大的缝被针,足有几十种大小。线呢,除了粗细之分,还分丝线,花线,十字花线。滚条的种类也是无数,布的,绸的,缎的,斜纹的,平纹的,千缕万缕地挂在门面上方。富萍想;小君这疯丫头没说瞎话,果真是好地方。她们两个各看各的,终于碰拢一起。
小君买了爱吃的东西,硬塞在富萍的嘴里,是一块牛皮糖。两人嚼著糖,走出这个繁荣的街市,再向西去。已经是中午,两人肚子都空了,咕咕叫著,可兴致却很高。脸都红著,额上出了薄汗,互相握著的手心里也出了热汗。她们将短大衣的扣子解了,敞了前襟,露出里面的花棉袄。看上去,真像姊妹俩。街道宽阔起来,换成柏油的路面,有了无轨电车的电线,在头顶上盘结著。楼房则高大起来,行人呢,也多了。她们走得可不短,到静安寺了。可都是能走路的人,又都是兴致高的人。只是小君到底饿得受不了,坚持要吃东西。富萍先是不肯,后又碍著小君非要请她吃的面子,才勉强同意下来。然後,两人就为吃什麽争了起来。小君要吃面,可推进馄饨面店,一眼看见店堂里有几个男人在吃,富萍立即退了出来,说什么也不愿了。小君劝她不动,只得在一个熄了火的油条摊上,买了几个冷大饼,两人一边走一边啃。街上人来人往,难免会有轻薄的男人,看她们两眼。富萍又不愿意吃了,小君这回真生气了,将大饼往她怀里一塞,自己咬著饼在前头走了。富萍跟在後头,走到人少的地方,才低了头慢慢地咬起来。
等她们终于走到大世界,两人脚上都打了泡,腿肚也抽筋了。连富萍都顾不上了,跟著小君在路边坐下来。富萍想:在乡下,她挑了担能走十几二十里路,这会儿怎么就不行了?再想一下,就想出原因了,原来是上海的地硬,都是洋灰铺的。而乡下,却是泥地,软,就不伤脚。她把她想出的结果告诉了小君。和小君在一起,她也变得比较肯说话。小君听了又是笑,说地还有硬和软吗?又不是馒头和米饭。富萍和她说不通,嗤一声鼻子,不说了。歇了一会儿,两人决定起身到大世界跟前看看。不料,这一起身,两人都站不住了。脚底的泡好像趁这一歇的时间,鼓了起来,踩下去,针扎一样。小腿肚子就更别提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两人站起来,一下子都没站住,都想扶住对方,结果互相扶着,又坐了下去。再要起来,再坐下去,两人抱作一团,笑得不可开交。路人诧异地回头看她们,富萍也不在乎了,脸贴在小君的背上,笑个不停。大世界的门就在她们身后,几乎可看见门厅里的哈哈镜了。那生日蛋糕一样,圆形的,一层层收小的建筑,很花稍的,带著些乡气,还有些俗气,却很天真的,喜气洋洋耸立在日暮的天空中。光从比较低的底处照来,又比较弱,均匀,平面,细腻地打著,将它贴在天幕上,像一幅布景。
十二 剧场
在他们居住的这片棚户的东南面,有一个水上运输大队的文化站。据说,早些年,这里是个有名的扬剧戏院。最早的淮扬大班,就在这里演出请神戏。有些老人们,还能记得起名角,也是班主潘喜云的样子。行头特别壮丽,艳红的盘身大蟒,宝蓝、鸭黄,翠绿的令旗大靠。大锣大鼓通天敲响,戏台四周香火摇曳,真是痛快淋漓。现在,这戏院成了个礼堂。开会,做报告,放电影,偶尔也会有外地不知名的小剧团来演出。平时,却冷清得很,只留一个退休的老船工看门。这里的小孩大都认识他,叫他公公。下了学,跑到这里,叫一声公公,公公就放他们进去玩了。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地方大,空空的一个院子,地上新铺了水泥。原先铺地的石板,撬起了。有一些,还堆在院墙底下。那礼堂也修过了,外墙上涂了水泥。门前两根立柱,原来是木头的,现在换成了水泥。只是底下两个柱子墩还是木头的,残留着一些斑驳的红漆。场子里也是水泥地面,长条凳都推在两边,一条搭一条地垒起,一直垒到齐窗户。窗户开得很高,扁扁的一排,有些像澡堂的气窗。那戏台并不大,大约,宽有十数步,深则七、八步。台两侧各有一根立柱,倒还是木柱,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戏台的木头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板缝里就挤出一缕缕的灰。戏台的後墙是一层薄薄的板壁,那边就是後台了。两侧各有一扇门,供上下埸用。後台是一个通间,和前台齐高,齐宽,只是略浅二、三步,就是细长的一条了。地板地,中间一条带抽屉的长桌。那些个细心的爱捣腾的孩子,从抽屉里面就可能找出一朵泛黄变脆的旧珠花、一条包头布什么的。依著那座板壁墙,放著几个戏装的箱子,上面写著一个“陈”姓,不晓得是哪个年代,也不晓得是哪个戏班留下的。後来的人也没去考究,只怕是老鼠己经在里面做了窝。後台还另有一个角门,走下几级台阶,台阶已经换成水泥的了;走下去,就到了後院。泥地,露天的厕所就在角落里,横著是 “男”竖著是“女”。对面的角落里有一棵紫莉树,可以想见,男女演员候埸时,就在这里喊几下嗓子,把脚举在墙上拔筋。这个戏台子像是没怎么动过,否则不会这么旧。唯一新的地方,是戏台正面的上方;用水泥塑了一个五角星,涂了红漆。小孩子进来玩,大多爱到这戏台子玩。
他们在戏台上,跳下跳下,互相追逐,叫喊。叫喊声在墙上激起回声。对了,还没说那顶呢!顶上横著木梁,木梁熏得发黑,想来是唱请神戏时,香火熏的。木梁上头,黑压压的,依稀可见人字型的椽子,吊著些蛛网和灰串子。粱上爬了电线,安了电灯,罩著铁皮罩子。顺了梁,隔二米有一盏。过去应当是汽灯,再远些是蜡烛盏,现在有了电,当然改电灯了。这戏院子的样式多少有些像庙宇,说不定真是庙宇改的呢,所以,别看它小,却有一股森严的气氛。孩子们玩到下午四时许,光线沉下来一些,贴了门槛往里照,就看见有许多灰尘在亮亮地飞舞。埸子的四壁有些黄,涂了一层釉似的。这时候,不知怎麽就有些糁人。不定哪个顽皮孩子夸张地呼啸一声,於是,全都惊乍起来,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这戏院子里有著些可怖的传说。说有一日夜里,公公听见戏台上热闹极了,锣鼓声大作,在唱戏呢!唱的是《杨家将》。公公想什么时候又进的维扬大班,他怎麽不知道?就披衣起床,从他睡的门房走出,走过院子。只见戏院子里烛火大明,将院子的地都映红了。公公这一夜就好像中了癔症,他都没想一想,这是什么时代了,早有电灯了,哪还用得上蜡烛。他只是兴奋地挪著脚步,一个劲儿地往戏院子里奔。门开著,他这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公公还是没有想一想,既然他没开门,维扬大班怎么进得来?他却觉得这一切都很对头。公公扒在门缝上往里看,第一眼,是千支万支蜡烛盏,融融的一场子红光。再一眼,他全身的汗毛起了。戏台子上跳著,蹦著,唱著的,是一窝黄鼠狼。中间那一只,背上还系了令旗,两眼炯炯的,大约扮的是穆桂英,细长的蜂腰一折一转,出神入化。公公一身的冷汗下来了,脑子也清爽了,他磕磕碰碰地退回自己的门房。这一次,他在院子地上看见的不是红光,而是石板缝里的杂草:车前子,狗尾巴,足有半尺高了。他想:这戏院子是太荒了,所以才闹黄鼠狼呢!
后来,院子里的石板地全撬起来,换成了水门汀。再有,有戏团进来演出,公公一定要他们烧香烛,供一供。但这院子里依然有一股阴森的气息。这一带,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说:再闹,把你放到戏院子里去!小孩子立马不闹了。因此,这戏院子真的有些像庙宇了。公公,就兼了庙祝的职责。扬帮人都有些迷信,又因是水上生计,不测的事情较多,难免就会疑神疑鬼的。可他们又不像航海生涯的闽广人,经的风浪更大,有宿命感,便生出类似宗教的观念,有了自己敬崇的神:林祖。沿海地方,都有著供奉林祖的庙——天后宫。扬帮人的信鬼神还达不到这程度,他们的鬼神比较平凡;比较民间化,不是像林祖那么神圣并且专能的。他们的鬼神散见在日常生活里,因人因时有所不同。这些上海的扬帮人,多是凭苦力吃饭,也不像闽广人财力雄厚,能够气势壮阔地祭神。他们只能小来来,零打碎敲地来上那么一点,带有些商量的意思,他们的鬼神也多是比较好商量的。就这样,这一带,他们都比较相信黄鼠狼。
等到家乡的剧团来演出时,这里就又成了会馆。四周的扬帮人都来了。他们看着剧团的人卸车、装台、起灶烧饭。就像方才说过的,这是一个设施简陋的戏院子,剧团的演员,夜里就宿在戏台上。女演员,睡後台,化妆桌、凳子、椅子拼起来,作了床。箱包是不能动的、有梨园的规矩。再用一块幕布拦起,留出过道,好让男演员去後院上厕所。男演员就在前台打地铺。生活是相当苦的。但在四周的扬帮居民看来,却十分新鲜有趣。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到哪里去,都尽可能绕道走过戏院,也不进去,站在院门口,朝里望一眼。说不定就看见剧团的人在空地上走画场,练腰腿功夫。他们更愿意看的是一些生活埸景,比如那个当家花旦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将洗过的头发束一条带子,散在背上,直垂腰间。穿一件家常衣服,碎花布的,有些旧,还有些小,裹著身子。运气好的话,可看见他们开饭的情景。多少有些像军营。饭是在公公门房旁的棚里烧的,那里砌了一个灶,烧煤,煤是和道具布景一起拉来的。公公借给他们一张条案,拖出在院子里,上面立一口大锅,几个菜盆子。然後挨个儿打了饭菜在茶缸和饭盒里,就散在各处吃起来。有的蹲著,有的站著,一边晒著太阳,说著闲话。洋铁勺子在铝制饭盒里磕碰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些戏台上的人都是画中人,这会儿走下画来,竟成了凡人,就特别的令人生奇。这时,住在附近的人,会端了碗过来,和他们一起蹲著吃饭,听他们说著家乡的事情。
晚上开演之前,公公就把院门关严了,可总还是能有一些早进去的。有的是公公的熟人,有的是剧团里人拐弯抹角的熟人:他们早早来到剧场。这时候,剧场已经变了样,推在墙边的长条椅一行一行排齐了,两边和中间留了过道。舞台上呢,垂了紫红色的大幕。增添了这些东西,剧埸并不显得挤,反而还变大了一些;因为整齐和堂皇。这时候灯还没有亮,场子里暗暗的,就还有些肃穆。早来的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息,穿行在排排座位之间。水泥地是泼上水扫净的,留着一片片的水迹,发散着森凉的气息。这时,隐约有笑声和说话声,好像来自低垂的大幕的后边。早来的人便鼓了勇气,从幕侧踏上两级木台阶,揭开一点大幕,到了台上,台上更黑,顶上有一排大灯。吊在木架上,有两、三个人影在忙碌。看起来,人影很小,因为台是空阔的。但黑暗里,有两道亮光,就是那两扇通向後台的门,说笑声从那里传来。走进去,原来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开着两盏起码有一百支光的电灯,四壁照得雪亮,一屋子的美人。美人们,有的对了镜子描眉;有的是两个美人脸对脸互相上妆。或者一个站在一个背後,帮著勒头。上了粉底的脸,比一般人似乎要大出许多,如同满月。眉眼也被描大描黑,唇是血红的,两颊的胭脂艳若桃花。他们大多换了半身戏衣,勒了头,也没有上头饰,都像是戏中的慵妆的睡美人,有那么一点点腻味。近处看,那些戏衣都不够干净,发着乌,还有著胭脂和口红的暗红的污迹。美人的牙齿衬了雪白的脸和鲜红的唇,很黄。从他们嘴里发出的调笑,也很不雅,不像是他们发出的声音似的。但是,就是这样半戏半人好看。後台渐渐挤满了人,看演员化妆,说笑。有上好妝的,走出後门,在後院里“噢噢”地喊嗓。手里端了一缸茶,喊一日,喝一口。天色沉暗了,他的化了妆的脸从暗色中突现出来,有点像变作美人的厉鬼。
此时,场子里熙攘了,灯光全亮了,显然不是忒亮的灯,可架不住多啊!所以。也挺辉煌的。屋梁上的顶,漆黑的椽子,全隐去了。灯下是攒动的人头,还有松脆与婉转的扬州乡音。这是扬帮人的大聚会,几乎全来了,有人还天天来。人们互相招呼,孩子们在座位间奔跑,追逐,尖叫。并不是每个人都来看戏的,很多人只是为了看看家乡来的人。所以,演出的时候,埸子也很嘈杂,始终安静不下来。有几次小孩子打架打凶了,叫公公一手一个揪了出去。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看戏。每一个新角出埸,他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喝彩。一些熟悉的唱段则一人唱,众人和。最受欢迎的,是武戏。锣鼓一响;一行跟头过去,屋顶都抬了起来。有那么一、两个失了手脚的,也不要紧,退回去,重来,终於过了,又是一片叫好。但人们多年传颂著的,却是一个旦角。那旦角一出埸,全埸都静了下来。她的声音很特别,尾音略拖长,又略向下行。念白的字音转折慢一些,但又不是慢,行腔比较低,也不是低。“盗仙草”一折,白娘娘一改青衣装扮,换了短打,显露出蜂腰,瘦肩,纤手纤脚,眼神流转了,声音也清脆了,真是一人千面,变化多端。人们都想起公公见过的那只黄鼠狼。人们敛著声气,随她的动作移著眼睛。等她进去了,锣鼓响起,虾兵蟹将一行武丑上来,才吐出一口气,轰一声闹起来。
苏州河静静的,有几点灯火,是泊著的船上投下的。像钉子一样,扎在稠黑的水面上,远处的几幢楼房,薄薄地贴在天幕。天空很黑,但黑到边上,就是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又微明起来,是这城市的市光。那是另一番景象,摩登的光和影,摩登的男和女。这里却不是,这里是小世界的热闹和绚丽。
这一年春节前夕,剧场又一次热闹起来。从苏北兴化来了一个扬剧团,演出现代戏《夺印》。虽然是小剧团,但行头,道具,灯光却不可与旧时代同日而语,装了有满满登登几大卡车。景片是一面真正的山墙,或者真正的院门,合起来,可搭一座房子。还有一卷卷鱼网似的网子,几个人才搬得动。等到装台,吊起的网子“刷”地放下,旁观的人们都傻眼了。一片微风荡漾的稻田展现在了眼前,几乎可嗅得见稻花的清香了。灯光从四面照耀着,如真如幻。服装呢,虽然都是现代人的装束,可就是好看呀!颜色鲜丽,而且多,几排衣服都扩挤挤挨挨的。鞋子有几箱,箱子做成一格格的;写着各人的名字,不是演员的名字,是戏里角色的名字,各人是各人的。幕布是新的,还有一道纱幕,放下来,就是早晨起雾的景象。乐器也很新,鼓面绷得紧紧的,一块补巴都没有。笛子声清亮得,像个小哨子。唱腔,行腔,剧情,都是新鲜的,但还是好听呢!女角总是俊俏的,只是作派大不相同。剪短发,腰间束皮带,像男人一样举手投足,有一股子英气。也是好看!那个地主婆,照旧戏里分,该是个丑行吧。扭著腰肢给干部送汤圆,真是好玩啊!这是最接近旧戏里的一个角色,每次出埸都能博得个满堂彩。这个现代化的剧团,在此地引起了极热烈的欢迎,每晚都满座。还有一些没有票,被公公私下放进去的人,站在过道里。院门前是买不到票,又进不去的人,黑暗中散散地站了一片,听一点里面的锣鼓声。
剧团所来自的兴化,是孙达亮的老家,剧团中有一个琴师,还是他的同庄人。两人都是从小出来,并没有照过面,可论起乡里乡亲,彼此都有共同的相识。这些日子,孙达亮只要在家,就天天晚上去剧埸。开演前;坐在幕侧乐队的地方,和琴师聊天。有时也到后台,听其他家乡人说瑟。带去的小孩子,就散开在台前台後疯跑。小君也跟着孙达亮跑了去,还拉上富萍。富萍和她舅舅生分得很,心里还有些怕他,住这里十来天都没说上几句话。但有小君陪著,舅妈又催著;便去了。有两回,走到剧埸门口,看到光明站在那里,手上还拿著事先买下的戏票,等他们一同进去,富萍就知道是舅妈的用心。一路人浩浩荡荡进去,舅舅要与琴师话旧,小孩子要无拘无束地四处跑跑,小君要看的是演员化妆,富萍无可无不可,只是跟定了小君,光明则跟定了富萍。於是,这三个人便早早就坐在後台口的板凳上,等著演员吃了早晚饭,涮洗过饭盒,再泡好一大搪瓷缸酽茶,慢悠悠地过来化妆。光明自然要找些话和富萍说,问她这,问她那。富萍先是不愿理他,,再一想他是舅妈的侄子,也算个亲戚,理两句怕什么?渐渐地就与他搭起话来。
早说过,小君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她看到了剧团的新人,便把富萍忘了。她很快就和剧团一个女学员搭识起来,替她端洗脸水,泡茶,调制刨花水抿头发,又从家里带菜给她吃。这女学员刚进团两年,还没出师,只是跟著跑龙套,管服装。她习的是生行,眉眼很俊拨,真像个秀美的青年。大约是脾性有些怪癖,在团里没大有要好的。进来出去,常常落单。所以,对小君的殷勤献好,并不推辞,而是欣然接受。这样,小君忙着和她的新朋友热乎,撇下富萍和光明两个人。现在没有小君隔着,就光明和富萍坐一条板凳,富萍嗅到他的头油味,还有脸上手上的香脂味。光明不时撸起袖子,现出腕上亮晃晃的表面,向富萍报告:现在五点三十九分,现在六点零一分。富萍难免有些烦他,和小君一样嫌他“烧不酥”。但也明白光明不是个坏孩子,心眼还很实,就忍着,并不回头,只是看男女演员化装。演员们一边化装,一边逗嘴。兴化的口音和她家有些距离,略北些,就有些侉音,比她们家的话要硬生。总归是大不离,说起来,又是她的外婆家,也还是亲切的。那男角,捧了女角的脸,一笔一簟地替她描眉画眼。两人的脸都上了粉,粉红粉白的,像两张假脸,鼻子尖都快要对在一起了。但因为这样的不真实,看上去就没什么腻歪,还很有趣。眉眼一点点显了出来,鲜艳欲滴的,倒有些吓人。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被人拉了一下,转脸一看,光明的脸凑得很近,她嗅得见他嘴里的鱼腥气,夹在头油,面油的香脂味里,很不舒服。光明说:已经六点四十七分了,下去坐位子吧!这一回,富萍没管住自己,她猛一让身子,离开光明远些,不搭理他。光明有些急,说埸子里挺乱,都不按著座位号坐,他已经搭眼望过了,他们的位子叫别人占着了。听了这话,富萍才悻悻地起身。她并不是怕没座位看戏,而是不想与光明拉扯。
她随著光明从大幕旁挤出来,走下木梯,耳边立即壅塞了嗡嗡的人声。因是从明亮的後台过来,埸子里的光线就显得暗了。只见十数盏电灯底下,人头攒动,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起著纠纷。都是争位子的,都直著喉咙说,结果谁也听不见谁的,谁也不让谁,藏雅的。他们终于挤到他们的位子旁边,果然都坐了人。这一回,,光明买了四张票,,他一张,富萍一张,四个小的挤著坐,两张足够了。舅舅反正不看,在上头和琴师说话,小君也不看,要伺候她的朋友呢。可是这会儿是怎样的呢?四个位子坐了有七、八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自己人,孙达亮家老大,缩著身子挤在人缝里面。光明过去就和人吵起来,却无人理他,反问道:是你的座位为什么不来坐?有一个还搡了光明一下。光明红了脸,撸袖伸拳地要与那人讲究。此时,埸子里的灯暗了,脚灯打上去,大幕前亮了一圈,戏马上要开演了。於是,埸子里平添了一股紧张的气氛。公公挥舞著一支巨大的手电筒过来了,在空中划出模糊的光柱。“有种出去打!”公公嚷著,将光明和那人一同扭了出去。大幕拉开,碧绿的秧田在纱幕後头一下子亮了,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富萍这才发觉自己一个人立在过道上,进不能,退不能,真是尴尬啊,这时候,身旁伸来一只手,将她拉过去。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太,精瘦的,面色却很清爽。她让边上的儿子,一个也是清瘦的,戴眼镜的青年,朝里挤了挤,硬让富萍坐下了。
十三 请奶奶看戏
舅妈和富萍说:去请奶奶来看戏吧,算起来,富萍到舅妈这里,已有十来天。离过年呢,也只有几天了。不晓得奶奶那边怎么样,也不晓得乡下,孙子那边怎么样了。想到李天华,就低下了头。这天下午,舅妈让她在家守了一砂锅冰糖肘子,自己往淮海路上,奶奶那里去了。
舅妈穿了新做的蓝布罩衫,领口翻出格子布假领。脚上穿了舅舅的新棉鞋,那种黑灯芯绒面,滚白边,有气孔,系带子的样式。肩上背一个灰色人造革拉链包,是向小君借的。头发梳平挽在耳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干部。她把见奶奶看作一件大事,很郑重的。遇着人问她上哪里去,她就朗声答道:到上海去!去做什么呢?人们再问。接小孩奶奶来看戏!舅妈回答。她走出棚户区,走上马路,到了车站。是星期天的下午,天呢,好得很。车站上人不多。这时节,年货己经备齐了,都在家里抹尘,腌鱼腌肉生烟囱炉烧水,大人小孩洗澡,就等著辞旧迎新。舅妈家里也都差不多了,大人小孩的新衣服在柜子里叠著,一只咸蹄膀,一只咸腿,还有一只风鸡,都吊在院子里竹竿上。夏天吃下来的西瓜籽,当时晒乾收起的,前天也叫大孩子炒熟了,还加了几个白果,一把黄豆,封在了铁罐子里。舅妈去接奶奶,顺便到淮海路上的商店买两斤软糖。这个年,就挑不出一点缺点了。舅妈想要是奶奶愿意,请她来吃年夜饭,就更热闹了。现在日子好过了,亲戚也该走动走动。
无轨电车一站一站靠近奶奶那里,舅妈的心也和奶奶更贴近了。她想见奶奶,还为了同奶奶商量富萍的事。她看得出,光明对富萍有几分意思,只是看不出富萍的态度。自然啦,富萍是姑娘,她能有什么态度呢?还是要做大人的出面。舅妈兴兴头头地想:过年就把孩子们的事定下来才好呢!舅妈从小在船上长大,出力做活,吃饭睡觉,生活简单得很,她也看不出有什麽复杂的地方。当初是她看上孙达亮,直接就和大人说。大人劝她,孙达亮个头矮,和她不相称。她回答说,你们嫌他矮,我却不嫌。大人又说:孙达亮要养老娘和哥哥呢。她说,我也不嫌。大人拗不过她,找人去说,一说一个准。结了婚後,果然很好。日子是苦些,可谁不吃苦?孙达亮且是个有志向的人,苦就苦得有名堂。这不,苦出头了,哪里是从船上到岸上?明明是从地上到天上。舅妈看世事虽然简单,倒没有出过错。所以,这一天接下来的事,就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舅妈并不是那种不转弯的人,她愿意回过头去,把事情从头再想几遍。再想几遍,就发觉,原来是那样的,怪不得呢!于是,一切又对头了。
话说回去,舅妈兴冲冲下了电车,往奶奶住的弄堂去。路上就遇到一家食品店,里面满满地挤着人。她把肩上的背包拉到胸前,紧紧护着,挤到糖果柜台。什锦糖有两种价格;一种是软硬掺杂在一起,一块二一斤,再一种是纯软糖的,一块五一斤。想到小三和小四专爱争来抢去的,就不再犹豫,很爽气地掏出三块钱,买了两斤纯软糖。两斤糖装进包,包就饱满了许多。她挤出食品店,头上已出了一层细汗。街上的人多极了,大多手上拿著东西。街面上的店家,也都挤了人。车“行行”地在街心驶著,电线在阳光里闪烁著亮光,像蛛丝一般。舅妈想,到底是“上海”啊,这般的热闹!她认出奶奶住的那个弄口,弄口也频繁地进出著人。熙攘的人群里;还有挑了热水的挑夫穿行著,一边叫嚷:开水,开水!桶里的木缝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舅妈找到奶奶的时候,奶奶刚给两个小的洗过澡;目己也洗了,脸色红红的,头发略有些乱,手里提了倒空的木桶从浴间里出来。两个小的只穿了毛线衣,在房间里踢毽子。大块大块的太阳光投进来,两人的红毛衣和绿毛衣,在黄灿灿的光里面,格外的鲜艳。舅妈一看就很喜欢,拉开拉链包,抓出糖分给她们,一边告诉奶奶,她是富萍的舅妈,来接她去看戏。奶奶的脸有些沉,说:我老了,不爱热闹,不看戏。舅妈没有看出奶奶的不悦,一劲地相邀,不为看戏,只为玩玩,富萍在家炖肘子等奶奶呢!奶奶听到“富萍”两个字;不由软下来,她叹出一口气,说:这孩子一跑就不来了,我如何向她婆婆交代呢?舅妈一听这话,大感惊异,两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奶奶看她一眼,晓得她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心又软了几分,便将她与富萍的关系一层层地说给舅妈听。舅妈听了,难免是有些失望的,但也庆幸没有著急向光明挑明。她想,其实是问过富萍有没有婆家的,当时她并没有回答,自己就以为是没有了。其实呢,这样大的女孩子家,怎么会没有婆家?分明是自己呆,将女孩儿的害羞当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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