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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造

_4 周梅森(当代)
  姜超林喝了口水,又说:“所以,我就想,有些同志是不是把平阳看成了我姜超林的独立王国?是不是要拿平阳做点什么文章,进而否定平阳二十年来的改革开放?我这不是没根据的胡思乱想,省城那边的风声不小呀,据说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据说马万里副书记发了大脾气。是不是呀,华波?”
  刘华波这才掐灭了手上的烟,问:“超林,你说完了吧?”
  姜超林点点头:“说完了——声明一下,因为曾经是一个班子的老同志,心里有啥就说了啥,但对你和省委的决定,我仍然会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套用‘文革’时的一句话,就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
  刘华波道:“好,有这个前提,我们就好说了。谈谈文春明的问题。对文春明,省委是有评价的,我要负责任地说,平轧厂的问题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对他的任用。省委在广泛征求意见的基础上启用高长河,主要是考虑到跨世纪接班的问题。文春明毕竟五十五岁了,只能干一届;而高长河只有四十七岁,起码干两届,也就是说,起码可以干到下个世纪的二○○八年。平阳这十年的发展经验证明,一个相对稳定的领导班子,对一个地区的持续发展是非常有利的。再谈谈反腐倡廉问题。超林同志,我们必须清醒的认识到,这是个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有的同志说,不反腐败要亡国,反了腐败要亡党,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我在省委工作会议上说过,不反腐败才要亡党亡国。基本点确定后,我就要问了,平阳有没有腐败?我看是有的,局部地方可能还很严重。我在这里可以透露一点:马万里同志确实有理由发脾气!当年处理昌江那个腐败副市长时,马万里同志也发了大脾气嘛。”
  姜超林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位老班长说的话。
  刘华波继续说:“所以,超林同志,我们作为领导者就不能这么敏感,不能因为要在平阳调查处理一些腐败分子,就马上想到人家要砍旗。平阳二十年的改革成就摆在那里,这不仅仅是一面旗,是高楼林立的一座城呀,谁想砍也砍不了嘛!”
  姜超林长长叹了口气,抽起了烟。
  刘华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伙计,你刚才说我和省委不公道,其实我也不服气呀,我觉得省委对你还是蛮公道的,上次谈话就和你说了嘛,想请你到省城,推荐你去做省人大副主任。你老兄再想想,是不是跟我去省城?”
  姜超林一口回绝:“谢谢了,老班长!我上次在省城也说过了,我从没想过把革命工作当成生意来做,也从没想过要省委对我或哪个同志搞论功行赏,我就在平阳扎根了,主要是习惯了。”
  刘华波笑道:“那可别怪我和省委不公道了。”
  姜超林道:“要说也只能在你这老班长面前说,组织原则我还懂。”
  刘华波想了想,又说:“这次班子的交接安排上也出了点意外,真没想到,这边定班子,那边洪水下来了,高长河情况又不熟,老伙计,你还得多负点责啊。”
  姜超林点点头:“这你放心,我可不会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平阳城泡进洪水里去的。知道你们这些大首长要来,我就想,如果有可能,也请你们到昌江边看看。”
  刘华波当即说:“好,就去看看——抽点空去趟滨海吧,你陪我去!”
  这次名为谈心的谈话啥也没谈透,走出这座陈旧的公仆楼时,刘华波心想,姜超林进门前说的话一点不错,这碗面确是难吃,而且怕也难以消化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三时十分 烈山县委
  时间已过了一点,烈山县委常委会还没有要散的样子。主持会议的县委书记耿子敬仍在谈加强新区建设的有关问题。新区建设一直是县长赵成全抓的,身为县委书记的耿子敬却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让常务副县长金华不能不服气:耿子敬这个县委书记虽说霸道,却不官僚,所以,县长赵成全突然倒下,并没有影响新区的建设工作。耿子敬把新区里的一项项工程都说得很细,且当场一一落实到与会常委头上,金华也分了个电解铝项目。
  最后,耿子敬很感慨地对大家说:“……赵成全是个难得的好县长啊,干起工作不要命,硬是累倒在岗位上的!我们大家都要学习赵成全同志这种精神。县委宣传部前些时候已整了材料,报到市里了,省报记者还写了文章,今天也发表出来了,不知大家看了没有?标题很醒目,也很好,叫《我们的肩头扛起崛起的新区》。我想,我们还要进一步做工作,争取省里、市里把成全同志树为典型。成全同志是肝癌晚期,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事一定要抓紧。”
  宣传部龙部长马上汇报说:“耿书记,昨天我和赵县长通过一个电话,把你这意思和他说了,他死活不同意,先说工作是大家干的,后来又说这不好。对省报上的这篇文章,赵县长也不太赞成……”
  耿子敬霸气十足,挥挥手:“不要管赵成全怎么想,怎么说。我看这没有什么不好。他赵成全一条命都搭上了,还不能服人吗?”想了想,又说,“现在外面对我们烈山有些不负责任的议论呢,且又是在这种平阳班子交接的时候,消极作用不可低估。我们当然不争论,也没时间争论,可多宣传、宣传赵成全,树起赵成全这样的典型,就给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一个正面的回答了嘛!”
  对耿子敬的这番话,金华一点也不吃惊。金华知道耿子敬所说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议论”是指什么,自己也想在这次县委常委会上验证一下这“不负责任的议论”有多少真实性?在平阳住院期间,大屯乡副乡长候少俊跑来了,言之凿凿地对金华说,县委可能要提他做县乡镇企业局局长,请金华在常委会上多多关照,能说说好话就说说好话,只要不反对就行。就为得到一个不反对,这位副乡长在水果包里留下了一个装有八千元现金的信封。
  真想不到,就在金华想到这个问题时,耿子敬竟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新区的工作就谈到这里。时间不早了,散会前,咱们还得定个事:我们县乡镇企业局王局长到点了,要退下来,县委组织部考察了两个同志,一个是乡镇企业局原副局长,另一个是大屯乡副乡长侯少俊,大家议一议,看看哪个更合适?抓紧时间,下午三点,我们还要赶到平阳参加全市党政干部大会。”
  组织部秦部长马上介绍起了考察情况,考察情况已显示了倾向性,所以,秦部长一介绍完,根本用不着耿子敬自己说话,常往大屯乡跑的县委陈副书记先提了侯少俊的名,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于是,一个新任乡镇企业局局长转眼间便活生生在金华面前诞生了。
  金华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怎么真会这样?这事实说明了什么?为了一个不反对,她就在住院期间得了个八千元的红包,那一个个赞同的该得多大的红包?提名的陈副书记和耿子敬又该拿多大的红包……
  金华这么想时,耿子敬已站了起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边说:“……好吧,这次常委会就开到这里,明天我到省城去看赵成全县长,再亲自做做赵成全县长的工作,龙部长,你们宣传部再以烈山县委的名义向平阳市委作个汇报……”
  与会的常委们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金华脑子一热,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站起来道:“哎,耿书记,同志们,我……我还有两句话想说说……”
  耿子敬没当回事,屁股根本没往椅子上坐:“好,好,小金,你说,你说。”
  金华婉转地道:“耿书记,侯少俊提乡镇企业局局长是不是不太合适?这位同志从没在乡镇企业局工作过,听说,大屯乡的群众对他也有不少议论……”
  耿子敬怔了一下,马上把脸拉了下来:“小金呀,你来烈山工作的时间毕竟太短,对侯少俊同志还是缺少了解呀。你知道不知道,侯少俊同志做副乡长一直管乡镇企业,很有一套哩!至于群众的议论,我们要做具体分析。现在的干部难当啊,想干事就要得罪人嘛!”
  金华还想说什么,耿子敬却已很不耐烦了,挥挥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个人可以保留意见,但是,任用侯少俊同志做乡镇企业局局长,这次常委会上大家已经通过了,你就是反对,也是一票!”
  金华心里一惊,忙改口道:“耿书记,您误会了,我……我不是反对,而是……而是觉得把侯少俊同志提为大屯乡乡长也许……也许更合适……”
  耿子敬根本不理,甩手出了门,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小金,电解铝厂的项目你可得给我抓紧了,你知道的,赵县长是昏倒在谈这个项目的会场上的,相信赵县长的精神也能感动感动你!”
  金华连连应着,脊背上禁不住冷汗直冒。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五时 平阳人民会堂
  平阳市党政干部大会在北京路三号人民会堂举行,从会议一开始,门外便风狂雨骤,惊雷阵阵。风狂雨骤倒没什么,讨厌的是雷声。时而炸响的雷声,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住了省委书记刘华波和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的讲话声,让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阵阵坐立不安。刘意如便一次次往主席台一侧的调音室跑,问工作人员,能不能把音量调大一些,再大一些?工作人员直摇头,说是外面打雷,怎么调效果也好不了。刘意如这才认定自己尽了职,悄悄松了口气,坐定下来听会。
  主席台上,姜超林在微笑,不知是因为省委书记刘华波代表省委做出的高度评价,还是为了把政治强人的角色扮演到底,反正他在微笑,不时还勾过头和市长文春明说点什么。文春明绷着脸,嘴角带着一丝寻常人难以察觉的讥讽——这位曾经接班呼声很高的市长在讥讽谁?是讥讽正在讲话的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还是在讥讽省委?在省委的高度评价后面难道没有点意味深长的东西吗?如果没有,姜超林的亲密战友文春明咋就没上去,而让那个高长河上了?这么说来,省委书记刘华波并不像私下传的那样是姜超林的后台吧?
  刘华波老多了,刘意如记得,刘华波在平阳做市委书记时,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呀,在办公室走廊上时不时地还会吹几声口哨,现在坐在主席台上,已十足是个老官僚了。你从他脸上能看到权力带来的威严,能看到一个政治家的成熟气派,却看不到多少当年的朝气了。当年这人多不得了呀,报上公开说了,乡镇企业是社会上不正之风的风源,刘华波在市委工作会议上桌子一拍,竟敢说:乡镇企业就是乡镇企业,该请客照请,该送礼照送,出了问题我负责。为搞煤炭,这位市委书记组织着一帮乡镇企业的头头们三下山西,硬是在能源最紧张的时候,让全市的乡镇企业开足马力向前冲。
  都传说马万里副书记和刘华波书记不和,此刻,却看不出二人有什么不和的样子。两位省委领导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说什么?难得一笑的马万里副书记居然笑了!是为姜超林这位老同志的驯服,还是为新书记高长河的姿态?
  高长河的姿态不错,正说到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向平阳的干部群众学习,先做学生,后做市委书记。可这位擅长学习的高长河“同学”也真不简单,四十七岁就成了平阳这种经济大市的一把手,这究竟是托了他老丈人梁清平的福,还是真有水平?哦,不好,高长河的杯子里好像没水了,服务员也没想到过去倒水!
  刘意如停止了胡思乱想,于一连串炸雷声中提着水瓶走过去,给高长河的杯子里续满了水,然后悄悄放在高长河面前,动作轻得如风似雾,几乎没让高长河察觉到她的存在。
  做市委办公室主任,就应该于不存在中显示自己的无时不在和无所不在。
  高长河喝了口水,又讲了起来:“……同志们,你们对我有一个认识过程,我对你们也有一个认识过程。你们可以看看我是不是真心实意为平阳人民做实事,做大事。我呢,当然也要看看你们,看你们愿不愿意和我、和平阳新一届市委班子一起,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根本利益奋斗拼搏……”
  这话是什么意思?新书记高长河究竟要看什么?真是为九百万平阳人民的利益而奋斗,还是别的什么?他言之意下,是不是号召平阳干部都投靠到他旗下来?姜超林怎么还在笑?她刘意如都听出了这活中的深意,姜超林会听不出吗?这位在平阳举足轻重的政治强人会容忍这种公然的挑战吗?
  根据经验判断,一个敏感、复杂而又痛苦的权力交接期已经开始了。这次权力的交接和以往不同,因为不是顺序接班,磨合的过程必将漫长而艰巨,作为一个市委办公室主任,她将面临着两难的选择:一边是以姜超林为代表的老市委,一边是以高长河为代表的新市委。她仍是市委办公室主任——至少到现在为止仍是,理论上讲属于高长河的新市委,可她又怎敢忽略姜超林这位老同志呢?姜超林毕竟在平阳经营了十年,六县市和各部委局办都是姜超林的人马,她对姜超林的势力必须有清醒的认识,这样才能进退有据……
  这时,高长河的讲话已进入了尾声:“……同志们,一个崭新的世纪就在眼前了,请同志们考虑一下,我们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在从今天开始到二○○○年的最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还能干些什么?我想,梁清平、刘华波、姜超林三任勇于开拓的市委书记带领九百万平阳人民创造的辉煌,应该是我们跨向新世纪的起点,而不是终点!同志们,让我们在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光辉理论的指引下,高举党的十五大的旗帜,向着新世纪前进!”
  党政干部大会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刘华波、马万里、姜超林、高长河等领导同志纷纷起身,准备离开主席台。
  刘意如在台口跟上了高长河,把一份及时记下的未到会人员的名单递给了高长河,特别指出:市委副秘书长田立业无故缺席;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因指挥防汛,由市长江昆华代为临时请假。
  刘意如说得很随意,高长河听得也很随意,甚至连脚步也没停下来,而且,没容刘意如说完,已追着省委书记刘华波和马万里谈起了昌江防汛的事。
  这让刘意如于失落之中悟到了自己的失策。这种高官云集的时候,哪能凑上去和这位新书记谈工作呢?会议一散,人家新书记就成了平阳的主人,拍好省委领导的马屁,是新书记的当务之急,她这个老办公室主任咋就忘了这一点?这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哩!再说,姜超林会怎么看?会不会以为自己要改换门庭了?
  于是,便又在移动的人群中四处寻找老书记姜超林身影……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八时 滨海市医院
  吊着水,王少波昏昏沉沉睡了一觉,且于睡梦中找回了自己遗落在江底的报话机。报话机找到后竟还能用。他对着报话机又喊又叫,要各乡民工支援李圩子,各乡都不回话。江水眼见着疯涨,先是没了他的腿,后又没了他的脖子,这才一下子把他吓醒了。醒来一看,病床边聚了许多人,大都是下面的乡镇长,还有些市委机关的同志。床头柜上和窗前的地上堆满了水果鲜花,几乎可以开杂货店了。
  王少波一下子火了,挣扎着坐起来,沉着脸扫视着众人问:“你们都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给我开追悼会呀?我现在还死不了!”
  大泉乡党委书记者管说:“王书记,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盼着你壮烈似的,我们听说您在李圩子受了伤,放心不下,就赶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
  王少波根本不领情,盯着老管问:“管书记,你们都跑来看我,大堤上谁负责?出了问题怎么办?你们这些乡镇长来了,别的乡镇长来不来?各部委局办来不来?都跑到我这里来,那么多事谁做?!”
  老管不敢做声了。
  王少波指着满屋的东西,又说:“你们给我说说看,这些东西你们谁掏腰包了?还不是慷国家之慨,慷集体之慨?!你们说我不讲理也好,说我不近人情也好,我就是这样了,这些东西谁送的谁拿走,别摆在这里给我出洋相!”
  老管说:“王书记,这也太过分了吧?别人我不敢保证,我送的鲜花可真是自己掏了腰包,就在医院门口临时买的,三十块,不信你可以派人调查。”
  王少波也觉得话说得有些过分,便挥挥手说:“好,好,鲜花都留下,别的拿走,别管是公家掏腰包,还是个人掏腰包,这都不好!另外,你们回去后给下面的同志带个话,就说我说的,谁再放下防汛工作跑来看我,我撤他的职!你们真要把我当回事,就给我呆在大堤上,守住大堤,别让姜超林书记问我个失职的罪过!”
  老管说:“王书记,你还不知道吧?姜超林下了,今天下午三点的党政干部大会就是宣布这事的,新来的市委书记叫高长河。”
  王少波愣了一下,马上说:“姜超林书记下了,咱该做的工作还得做,你们马上回去,进一步落实防汛措施,别再给我闹出李圩子那种事……”
  赶走了这帮乡镇长,市长江昆华来了。
  江昆华见面就唏嘘着说:“少波,你看这事闹的,咋差点永垂不朽了?!”
  王少波苦着脸说:“算我倒霉,让一个浪头打到石头上去了,前额头上缝了十二针。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说说党政干部大会的情况吧,听说姜书记下了,来了个高长河?高长河这人怎么样呀?”
  江昆华迟疑了一下,说:“高长河给大家的印象还算好,讲话挺实在的,人也年轻,据说省委头头们对他很支持,不但是刘华波,连马万里也很欣赏他。”
  王少波又问:“姜书记的情绪怎么样?还好吗?”
  江昆华说:“还好吧?我看他坐在主席台上挺精神的,刘华波讲话时又高度评价了平阳的工作,姜老板应该算是体面离任,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失落感。”
  王少波摇摇头:“姜老板能让你看出他的失落来,也就不是姜老板了!”想了想,又说,“昆华,姜老板对我们滨海的工作一直支持很大,我们又是姜老板一手提起来的,别人怎么样咱不管,咱们在这时候得讲点情义,你明天去看看姜老板,也代表我。如果姜老板乐意,你就以我们滨海市委、市政府的名义,请老爷子到我们的金海岸度假区休息一阵子。老爷子十年来没日没夜的工作,为平阳人民办了这么多好事,这退下以后,也该好好歇歇了。”
  江昆华先是点头,继而却又迟迟疑疑地问:“少波,你想清楚了,让姜老板在这时候住到我们金海岸来好么?新书记高长河会不会有想法呀?”
  王少波指点着江昆华,一脸的不快:“你小子没胆了是不是?别忘了,没有姜老板的支持,就没有金海岸!老爷子为金海岸奠基,为金海岸剪彩,却从没在金海岸住过一天!”
  江昆华有些窘:“那是,那是,咋着也应该请老爷子休息一下——去年剪彩的时候,我们不就邀请过老爷子么?是他自己不愿来。好,这次我去请,你市委书记不怕事,我怕什么!”
  王少波叹了口气:“人总得讲良心,如果高长河真为这事不高兴,就让他冲着我来。我王少波过去没拍过哪个领导的马屁,今后也不会去拍哪个领导的马屁,官场上那一套对我不起作用!”
  江昆华苦笑起来,“所以,我们跟着你尽倒霉……”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十九时 平阳市委招待所
  吃过晚饭,市委副书记孙亚东就寸步不离地跟着高长河,一直跟到市委第一招待所小红楼。因为高长河家不在平阳,市委办公室便把小红楼二层的两间客房和一间小会客室让出来给高长河做宿舍了。
  高长河在孙亚东的陪同下走进小红楼时,禁不住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往事——
  他和岳父梁清平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座小红楼里。那时,他大学刚毕业,分配在北京某部机关,是利用出差的机会来平阳探望未婚妻梁丽的。岳父梁清平时任平阳地委书记,正在真理标准大讨论中,顶着压力推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试点。
  梁清平带着他在这座小红楼里参观,讲述曾在这座小红楼里生活过的俄国人、日本人和美国人,讲述这座小红楼所代表的这座世纪之城的近一百年历史。他由此而得知,这座外表挺不起眼的小红楼,曾是旧平阳最好的建筑,竟做过俄国人的领事馆、日本人的特务机关部、东部日军受降处、国共两党军调部办事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前敌指挥部。许多决定平阳历史的会谈和会见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他当时感叹不已——这里既代表历史,又象征着权力,多么让人着迷啊。
  记得最清的一个细节是,有一天晚上,在他和岳父梁清平谈话的过程中,市委办公室主任陪同当时主管组织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刘华波进来了。刘华波把一份印有长长名单的文件交给梁清平签字,梁清平看罢名单,签完字后,对嗣后做了省委书记的刘华波缓缓说了一句话:“——就这样吧,对平阳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我们今天任命的这批年轻干部将决定本世纪最后二十年平阳的历史。”
  岳父凭借当年手中的权力,在那一瞬间决定了平阳后来近二十年的历史,姜超林就是那批被同时任命的三百多名县处级干部中的一个——岳父把他由烈山县大泉乡党委书记提升为烈山县委副书记,主管农业……
  现在,十八年过后,又到了一个决定历史的紧要关头,他高长河来到了平阳。
  孙亚东也很感慨,感情真挚地说:“高书记,你来得真是时候啊!”
  高长河知道孙亚东要和他谈什么,故意摇摇头道:“也许不是时候。”
  孙亚东问:“你什么意思?怕矛盾?不敢揭平阳的盖子?”
  高长河皱起了眉头:“亚东,你看你,怎么开口就是揭盖子?!”
  孙亚东却不管高长河的脸色:“有盖子就要揭嘛!”
  高长河不接这个话题,白了孙亚东一眼,走进了楼下会客厅。
  安置高长河的住处,是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一手操办的。高长河和孙亚东在会客厅坐下时,刘意如正领着招待所几个正副所长,逐房认真检查,最后落实着高长河日后的生活起居细节。高长河和孙亚东不时地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和刘意如安排工作的声音。
  高长河没话找话道:“刘主任工作真是细心周到呀。”
  孙亚东说:“你是市委书记嘛,她能不细心周到?她对姜超林也是这样。”
  高长河说:“这很好嘛,办公室的事又多又杂,也真要有这么一个女管家。”
  孙亚东冷冷一笑:“高书记,我可告诉你,这个女管家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哩!她跟了姜超林十年,从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干到主任,是姜超林的铁杆部下,整个平阳,她只认一个姜超林!你要愿意听我一句话,我就劝你把这位女管家从市委办公室调离。这对她对你可能都有利。高书记呀,这位女管家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女儿都当了烈山的常务副县长,我看,她再做这种伺候人的工作也不合适嘛。”
  高长河半真不假地道:“亚东呀,我头一天上任,你咋老进谗言呀?啊?”
  孙亚东揭盖子的念头十分固执,又说:“高书记,你别给我打哈哈,我真是为你好!你心里应该清楚,平阳这些年来工作有成绩,他们的干部一直都是很牛的,眼睛盯着的都是深圳、上海,连省城都不放在眼里,你老兄人家就看得起?”
  高长河这才严肃起来:“干得好,平阳的干部群众当然要自信嘛!亚东,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还就是看不惯那些假模假式的‘谦虚’,我把经济搞上去了,发展的经验总结出来了,还瞎‘谦虚’什么?啊?我当然要理直气壮前排就座嘛!”
  孙亚东提醒说:“不是你把经济搞上去了,是人家把经济搞上去了……”
  高长河实在忍不住了,沉下脸,挥挥手说:“现在没有什么‘我们’、‘人家’了,都是一回事,那就是:平阳班子,平阳人民!”
  孙亚东叹了口气:“你猜文春明市长今天散会后说了些什么?”
  高长河注意地看孙亚东一眼:“文市长说了什么?”
  孙亚东“哼”了一声:“文市长说了,现在是雷鸣电闪看不清呀,日后升起的也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
  高长河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孙亚东又说:“文春明这话的意思还不明白么?太阳自己发光,月亮是借太阳的光,他是把平阳过去的经济建设成就比作太阳,讥讽你是借了他们的光!”
  高长河笑了笑:“能借好这个光我看也不错嘛。啊?”
  就在这时,服务员小姐走了进来,说:“高书记,服务台有您的电话,省委刘华波书记找您。”
  高长河不敢怠慢,马上去服务台接了刘华波的电话。
  刘华波在电话里说:“长河呀,我明天要回省城了,今晚天色不错,想去趟滨海,看看那里的防汛情况,超林同志带路,你作陪,马上出发,你看好不好?”
  高长河正想甩开孙亚东的纠缠,心中一喜,忙道:“好,好,我马上过来。”
  在小红楼门口匆匆和孙亚东道了别,高长河便钻进自己的车里,让自己的车汇入了警车开道、由三辆奥迪车构成的小小车队里。
  车上北京路,高长河注意到,他前面的一辆车正是前市委书记姜超林的,001号牌照在汽车尾灯红光照耀下,显得莫名的庞大,莫名的赫然。
  平阳即将升起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文春明的话禁不住再次回响在耳畔,让高长河深思不已。
  他高长河当然要做太阳,做新世纪的太阳。省委几经反复,慎之又慎,才在最后时刻选择了他高长河,才定下了平阳这个跨世纪的班子,显然也是希望他做新世纪的太阳。如果仅仅是为了守成,为了让他过渡一下,就决不会把他派到平阳来。那么,从现在开始,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退路了,他只能目视着前方,开拓通往未来的航道,只能在辉煌的基础上创造新的辉煌。任何怀疑的目光,都将在他的决心和行动面前被击溃,被粉碎。因为,他高长河从来就没想有过要做借别人的光的月亮,从来没有!
 
周梅森《中国制造》                
  第四章 风波乍起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时 车上
  刘华波坐在姜超林的001号车里,和姜超林叙起了多年前的旧事,一时间,让姜超林有了点恍然若梦的感觉。光阴过得也真是快,这一转眼,十几年就忙忙碌碌过去了,甚至连咀嚼回味的时间都没有。一路半眯着眼,听着刘华波的述说,姜超林感慨良多。
  刘华波的话题一直停留在过去,停留在他们搭班子的时候:
  “——超林呀,我记得,平阳地区最早崛起的一批乡镇企业大都在滨海市吧?当然喽,那时候,滨海还不是市,是县。滨海这地方地广人稀呀,又靠着江边和海边,历史上就多灾多难、洪水、海啸三两年来一次,人均收入好像一直都是全市倒数第一吧?”
  姜超林睁开眼说:“八二年前全市倒数第一,八三年、八四年倒数第三。”
  刘华波点点头:“一九八四年后,滨海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嘛,先是把水产养殖业搞上去了,后来又把石英开采搞上去了。我记得,当时有个抓养殖业的副乡长,挺能干的,两年搞出了两个万元村,我们市委、市政府还给他发过贺电,是不是?”
  姜超林想了想:“你是说王少波吧?当时是李圩子乡党委副书记,不是副乡长,他蹲点抓出的第一个万元村是海埂村,对不对?”
  刘华波道:“对,对,就是海埂村,八五年的事!”
  姜超林感叹说:“现在这个海埂村可不得了了,搞了个金海岸度假区,光旅游收入一年就是八千万,他们养殖集团的股票也上市了,家家小洋楼,每户的存款都不下几十万,比我这个市委书记阔多喽!”
  刘华波也很感慨:“好啊,好啊,让老百姓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们这些领导者也就问心无愧了。”转而又问,“哎,超林,当年那个副乡长,哦,就是那个乡党委副书记王少波,干什么去了?还在我们平阳吗?”
  姜超林笑道:“这样能干的家伙,我能放他走?省乡镇企业局调过,我没放,让他老老实实在平阳给我做贡献哩!哦,这个王少波已经是滨海市委书记了,现在可能就在大堤上抓抗洪!前天去看水情时,我和王少波说了,淹了滨海,他这市委书记就别干了!”
  刘华波指点着姜超林呵呵直笑:“你这家伙,还是那么不讲理。”
  姜超林道:“哎,老班长,这可是当年你支持我这么做的呀,咋地位变了,立场也变了?你不想想,没有我这不讲理的市长,你当时那些英明决策咋落实!十公里的拦海防波大堤谁给你负责建?!”
  刘华波又笑:“那这么说,你这家长作风的根源还在我身了?”
  姜超林别有意味地道:“那当然,平阳的事好坏都有你一份,所以,这些年有人告状我也从没怕过。”想了想,又说,“不过,你也别听有些人瞎说,其实,我还是挺民主的,我说得不对,下面也敢顶回去。就说那个王少波吧,你真以为他这么驯服?才不是呢!搞金海岸度假区时,我坚决反对,那地方根本没有沙滩,你搞什么度假区呀?还金海岸!”
  刘华波说:“是呀,我记得海埂村附近的海边都是岩石。”
  姜超林说:“不但是海埂村,我们平阳海岸线上全是这样——你猜王少波能想出个什么主意?嘿,到外地一船船去运沙,搞人造海滩。我真发了大脾气,对王少波说:“你到哪里去搞沙我不管,有本事,你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挂到你滨海也行,就是有一条,产值和利润下来了,你别怪我摘你的乌纱帽!”
  刘华波直乐:“这小官僚就不怕?”
  姜超林摇摇头:“王少波还就不怕,还敢请我去为金海岸奠基。我真不想去,可想想,不去也不好。我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说过的,我就喜欢奠基和剪彩,别的地方我去,金海岸我就不能不去。我去了,一句话没说,一个笑脸没给他们。没想到,两年后,这金海岸还就搞成了,还就赚了大钱,把我惭愧得呀,不知说啥才好。王少波他们几次请我去金海岸休息,我都不好意思去哩。”
  刘华波大笑不止:“好啊,好啊,你这家伙也有被部下将军的时候!”
  姜超林说:“这军将得好,也把我将醒了。在为金海岸剪彩时,我就代表市委号召全市干部群众向滨海学习,向这个会干事、能干事的王少波学习。”
  刘华波深有感触地说:“是要向这些会干事,能干事的同志们好好学习呀!我们二十年改革开放,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谁在摸?我们上面在摸,下面也在摸嘛,许多成功的经验还就是下面创造的哩!当年的联产承包,不就是安徽凤阳的几个农民搞起来的吗?我们的改革就因此破了题嘛,也才有了今天的辉煌成就嘛。”
  姜超林点点头:“说到改革的成就,我觉得还有个重要成就谈得不太多,也不太够,那就是二十年的改革开放,造就了一大批适应改革的好干部呀,像王少波这样的同志,我们平阳有一大批!”
  刘华波击掌叫道:“你这观点很好,也颇有新意,不妨结合平阳这些年发展的实际好好谈一下,我让省报给你发,好不好?”
  姜超林笑道:“算喽,我会写什么文章?日后只想在地方法规上做点工作了。”
  刘华波也没勉强,话题一转,说起了反腐倡廉问题:“二十年改革开放,造就了一大批适应改革局面的好干部,这是大实话,也是我们干部队伍的主流。可是,不容讳言,不太好的干部、腐败的干部也不在少数,而且这种腐败的严重程度,也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老百姓意见很大。这种腐败干部哪里都有,欠发达地区有,发达地区也有。你说是不是?”
  姜超林说:“这我不否认,你和省委不是不知道,我们平阳在这十年里就处理了不少这样的坏干部,六个副处以上的干部判了刑,撤职、开除党籍的还有十几个。对这种腐败干部,我的原则一直是,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姑息!”
  刘华波赞道:“好,这个原则要坚持下去,在这个问题上,你老兄一定要旗帜鲜明支持高长河和省纪委……”
  姜超林听出了刘华波话中的含意,马上补了一句:“只要真是反腐败,而不是别有用心打着反腐败的旗号做否定平阳的文章,我嘛,一定支持!坚决支持!”
  刘华波苦笑着摇摇头:“超林,现在是我在和你谈这个问题,不是马万里同志和你谈这个问题嘛,你总不会怀疑我做否定平阳的文章吧?啊?”
  姜超林淡然道:“否定平阳,并不是否定我一个,包括平阳干部群众,也包括你这个省委书记。我刚才就说过的,平阳的事,好坏都有你一份……”
  一路说着,001号奥迪在不知不觉中驶进了灯火通明的滨海城。
  在滨海市防汛指挥部门口一见到江昆华,姜超林就问:“哎,江市长,你们王书记呢?我和华波同志一路都在谈他,他咋不露面呀?啊?”
  刘华波笑着说:“可能在江堤上吧?怕出了事你撤他嘛!”
  江昆华看看刘华波,又看看姜超林,讷讷地说:“王书记住院了,今天下午在李圩子指挥防汛,被浪头打到江里的石头上了,头上缝了十二针……”
  姜超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有没有生命危险?”
  江昆华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轻度脑震荡。接了市委值班室的电话,知道你们要来,王书记还想来迎接你们,医生坚决不准……”
  姜超林点点头:“医生是对的,回头我去看他。”
  高长河也当即指示说:“王少波同志的事迹要报道,你们滨海准备一个材料,我让《平阳日报》的记者来写文章。另外,转告少波同志,安心养伤,不要多想工作了,我抽空也会去看他。好了,江市长,你来汇报一下滨海的防汛情况吧。”
  于是,江昆华指点着沙盘和水位示意图,翻着笔记本,开始汇报,从历史上的重大水患,曾经出现过的最高水位,说到今天的严峻现实,甚至连半小时前的水位数据都报了出来。
  江昆华汇报完,刘华波挥了挥手说:“好了,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反正都要来,走,上大堤上看看去。”
  到了大堤上,看着近在脚下汹涌激荡的江水,刘华波面色凝重起来。
  江堤上的风很大,刚下过雨的地又很湿,不知谁在刘华波身后滑倒了。
  刘华波根本不回头,像似不知道,看看老书记姜超林,又看看新书记高长河,缓缓说开了:“这条流经我省的昌江,造福了我省八千万人民,也祸害了我省八千万人民啊。大家可能都知道,昌江城郊有个归海坝,北川附近也有个归海坝,历史上的情况是:昌江上游的水一旦大了,政府就炸开归海坝,让洪水由昌江地区或北川地区归海。于是,昌江地区和北川地区就一次次变成洪水走廊,肥水地气都被冲走了,地区经济总是上不去。”
  姜超林插话说:“华波书记,我看也不能光说困难吧?总还有人的主观因素吧?北川不也是洪水走廊吗?这十几年北川就搞上去了,面貌大变样。”
  刘华波知道姜超林暗指马万里,便没接这话茬,自顾自地说:“我听大军区老司令员说,一解放,周总理就对归海坝提出了批评。总理对当时我省的主要军政领导同志说:什么归海坝?我看这叫害民坝!我们的人民政府决不能再制造这种洪水走廊了。”
  高长河也插上来说:“这事我也听我岳父提起过,解放后,我们在治理昌江上是花了大力气,下了大本钱的,包括我们平阳。”
  刘华波说:“是呀,花了大力气,下了大本钱,才有了四十多年的平安,可九一年,我们还是被迫在北川地区泄了洪,光撤离人员安置费一项,就是一亿多。当然,也是没办法,水利专家们说,九一年碰到的是二百年来没有过的大洪水。”
  姜超林提醒说:“华波书记,今后的洪水也不小,很可能接近九一年……”
  刘华波吁了口气:“但愿它别超过九一年,但愿吧!再说,九一年后,昌江江堤又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加固,抗特大洪水的能力增强了许多,所以,我们一定要有信心——人定胜天!”
  说这话时,刘华波再次想到:现在定平阳这个班子,看来真不是时候。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时 平阳轧钢厂
  田立业陪着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在平阳轧钢厂采访了整整一天。上午开了个中层以上干部座谈会,下午开了个一线工人座谈会,两个会开得都火爆异常。干部们叫苦,工人们骂娘。尤其是一线工人座谈会,几乎开成了个诉苦斗争会,眼见着控制不住局势了,田立业才拉着李馨香匆匆收场。
  晚上吃饭,面对着一桌子酒菜,李馨香吃不下去了,当着田立业的面,对轧钢厂厂长何卓孝说:“这桌酒菜咱别吃了,不是我讲廉政,下面单位的招待宴会我参加了不少,澳洲龙虾照吃,可这桌菜我不敢吃,也吃不下去。”
  何卓孝很为难,说:“姜书记和文市长都打了招呼的,要招待好你,这……”
  李馨香说:“何厂长,你别这那的了,咱就吃便饭,你们省下点招待费,帮一线工人解决点实际困难吧!算是我参加扶贫济困好不好?!”
  李馨香这态度让田立业肃然起敬,田立业便也说:“那就吃饭吧。”
  匆匆吃了顿便饭,田立业把李馨香带到了平轧厂招待所。
  在招待所,李馨香仍是愤愤不平:“……田秘,我真没想到,这个平轧厂作践了国家十二个亿不算,还坑了这么多工人!工人手里那两个钱来得容易么?你没本事轧出钢板来,强迫工人集什么资呀?”
  田立业马上解释说:“李记者,这你就误会了。工人反映的情况也有片面性,集资情况我知道,根本不存在强迫。当时,平轧厂是个热门国营单位,又有国家的大投资,谁也没想到它会垮,都想往厂里挤。文市长一天就收到十几张条子。实在没办法了,何厂长他们就本着改革的思路,搞起了自愿集资,凡进平轧厂的,一人交三千块,后来,要进平轧的人还是很多,又改成了五千。”
  李馨香问:“怎么就一直不还呢?这么长时间了,工人能没意见么?!”
  田立业苦着脸说:“怎么还?连工资都发不上了。再说,这集资款也有风险抵押金的性质,总不能赚了算自己的,亏了算国家的吧?这也不符合改革原则吧?”
  李馨香很认真:“田秘,你这话不对,工人拿出的这些钱是集资,不是入股。入股当然要风险共担,集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说到这里,一个剃着小平头的大脑袋伸进了门,随着大脑袋伸进门的,还有高喉咙大嗓门的吆喝声:“好你个田蜜蜜,故意躲我呀?!”
  田立业瞧着那只大脑袋乐了:“胡司令,你咋找到这里来了?”遂又对李馨香介绍说,“这是我们镜湖市委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胡早秋,胡司令。”
  胡早秋冲着李馨香点点头,和李馨香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又盯上了田立业,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说田蜜蜜,你耍我是不是?当真不把我们从七品的农村干部当回事了?啊?上次在镜湖不是说定了么?跨海大桥通车典礼后,你就把北京和省城的记者全带到我们镜湖来,帮我吹吹,咋到现在一个鬼影没见着?今天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你也不参加,害得我牵着狗架着鹰满城找你。找到你家,你妈说,你小子又不知在哪里接受‘酒精考验’了……”
  李馨香在面前,田立业不敢太放肆,便说:“什么酒精考验?我有工作!”
  胡早秋仍是没正形:“可不是有工作么——到平轧厂访贫问苦来了!新书记高长河头一天上任,你就访贫问苦,被高长河知道了,能不提你?佩服,佩服,兄弟实在是佩服!”
  田立业急了:“胡司令,你别老胡说八道好不好?这位是李记者,新华社的主任记者,人家把你这话记下来,报道出去,我看你就能连提三级了!”
  一听说是记者,而且是新华社的主任记者,胡早秋态度大变,忙扑过去和李馨香重新握手,以示庄重,边握手边说:“李记者,幸会,幸会,你们新华社的《每日电讯》我是每天必看的,比《人民日报》办得都好!”
  田立业说:“李记者,你可别上这小子的当,他是见了哪家报社的记者夸哪家报纸办得好,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们吹吹他……”
  李馨香被逗得“格格”直笑:“田秘,我看人家胡市长能知道我们有个《每日电讯》就不简单了,是不是呀,胡市长?我们的报,你恐怕不大看吧?”
  田立业讥讽说:“只要你们报上吹了他,他就会看了。”
  胡早秋一点不窘:“李记者,你是田秘的朋友,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是想让你们多宣传、宣传我们镜湖,我们镜湖可是个好地方,这几年大变样了!你们不宣传,外界就不知道,我们干了那么多实事,上面也看不见……”
  田立业又插了上来:“因此,我们胡司令就老是提不上去,现在还是从七品。”
  胡早秋直叹气,也不知是真是假:“是呀,是呀,从七品,田秘做了市委领导,也不想法把我这个副字拿掉,我们这些农村干部就是累死,人家田秘也看不见。”
  田立业说:“你从七品,我也不是正七品呀,不还副着吗?”
  李馨香又笑……
  气氛因此大变,平轧厂带给他们的沉闷压抑转眼间消失得无了踪影。
  胡早秋是天生的外交家,很会和记者套近乎,趁着这股热乎劲,热情洋溢提议出去兜风,说是一路高速公路,四十分钟可以赶到镜湖吃鱼,顺便也可以视察一下他正上着的几盘大买卖。
  李馨香动了心,用目光征求田立业的意见。
  田立业不干,说:“李记者,你可别上他的当,只要咱们上了他的车,这一夜就别想安生了,他那几盘大买卖非让你看到天亮不可,为吃几条鱼犯不上。再说,咱们明天还有事,要和文市长谈轧钢厂的问题。”
  胡早秋眼珠一转,又建议:“那就到我们镜湖市开的新天地娱乐城去怎么样?不远,在平阳城里,也有鱼的,四眼鲤鱼,还有保龄球、卡拉OK什么的,顺便,我也向新华社李领导和市委田领导汇报一下工作。机会难得嘛,你们也得给我们农村干部一次密切联系领导的机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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