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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造

_2 周梅森(当代)
  文春明下车后,黑着脸,一句话不说,轻车熟路地径直上了二楼会议室。
  在二楼会议室一坐下,厂长兼党委书记何卓孝马上开始汇报,照例地叫苦:北京又跑了,省城又跑了,一点办法没有,一分钱流动资金也搞不到了。国家部委和省里都要求平阳方面负起责任来。对平阳方面抛出去的继续投入的一部分自动资金,联合平阳钢铁厂组建成立平阳钢铁集团公司的建议,谁都没兴趣。
  何卓孝哭丧着脸说:“文市长,咱这新方案,人家看都不愿看呀!”
  文春明心烦意乱,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成立集团公司的事,再从长计议吧,有很多工作要做,也不是三天两天就能解决的。说心里话,我是他们也不想再往这无底洞里扔钱了!先说点现实的,厂里这千把号工人的工资发了没有?我不是批条子帮你们又借了点钱吗?你们发没发?工人半年没发工资了吧?”
  何卓孝说:“这点钱哪够工人半年的工资?厂里研究了一下,给大家补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其余的还是欠着。”
  文春明放了点心,又问:“同志们的情绪怎么样呀?”
  何卓孝支吾道:“还好吧。”
  副厂长牛千里眼皮一翻:“好什么?文市长,工人们都在议论哩,说是与其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爹不疼娘不爱的,倒不如把咱的轧钢设备都当废铁卖掉,来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文春明气了,“呼”地站了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国家部委、省里和我们平阳三方十年累计投资十二个亿,进口了这么多先进的设备,一寸钢板没轧出来,就卖废铁?就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当真我们是一帮疯子?一群败家子!”
  何卓孝说:“文市长,您也别动气,工人么,发两句牢骚也正常。可我们的干部也这么说,就不好了,起码你没良心!咱平阳轧钢厂的干部群众谁不知道,文市长抓了咱平轧这个点,那可真是为咱操碎了心!”
  牛千里听出了何卓孝话里有话,当即反驳道:“老何,我看你这话有问题呀,好像是对着文市长来的嘛!咱们平轧的现状与文市长有什么关系?你咋啥都赖文市长?噢,文市长操碎了心,厂子却搞成了这个样子,你什么意思?”
  文春明知道何卓孝和牛千里一直不和,便说:“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我已经够头疼的了!今天这么晚来,是想和你们打个招呼,明天下午跨海大桥通车剪彩是个大活动,你们平轧厂不能出乱子!绝对不能出现群访事件!我建议你们一层层往下抓,明天下午把厂里的干部职工都组织起来开会学习,可以先讨论一下,在这种企业困难的情况下如何进行生产自救。”
  牛千里当即汇报说:“文市长,我已经着手搞了一个生活服务公司方案,准备把大家先组织起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何卓孝马上说:“文市长,牛千里的这个方案,我们厂办公会还没讨论。”
  文春明却表态说:“明天下午可以让工人同志先讨论嘛。”
  何卓孝眼巴巴地看着文春明:“可守着这么好的轧钢设备,咱却带着工人摆地摊,文市长,这好么?有没有负面影响?”
  文春明脸一沉:“让工人半年发不上工资就好?四处借钱发工资就好?就没有负面影响?落到这地步了,还放不下县团级大厂的臭架子,这叫啥?我看这叫没有自知之明!”
  何卓孝愣愣地看着文春明,不敢做声了。
  文春明口气益发严厉:“我再强调一下,明天平轧厂无论如何不能给我出乱子,只要市委、市政府门前出现一个上访人员,我就拿你们是问!”
  精疲力竭回到家时,已是深夜零点二十分了,文春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省委最新决定给他带来的失望和失落已于这一夜的紧张忙碌中忘得一干二净。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零点三十分 省城 高长河家
  梁丽的哥哥梁兵简直是个活宝贝,快五十岁的人了,且在省政府机关做了副处长,可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自说自话地带了个白白胖胖的平阳干部来,对高长河介绍说,是自己最要好的同学,工作能力很强,到哪个县干县长都合适。
  明明是那个胖子的意思,梁兵却说是他自己的意思:“……长河,你不知道,王局长在大学里做过我的支部书记,我入党还是他介绍的哩!今天一听说你要到平阳当市委书记,我就和王局长说了,动动吧,别窝在部委办局那种‘条条’里了,有能力的同志一定要去市县这种‘块块’干一番事业——长河,你说是不是?”
  高长河哭笑不得,讥讽地看了梁兵一眼,问:“哎,你们这是从哪来的小道消息?谁说我要去平阳?我在省委机关干得好好的,到平阳干什么?我说梁兵,咱省委组织部长现在好像还不是你吧?!”
  梁丽插上来说:“我看他要当组织部长,这组织部只怕就会变成忠义堂。”
  梁兵白了梁丽一眼:“你瞎掺和什么?我今天可是和长河说正事!”遂又把脸转向高长河,“如果你去平阳主持工作,能不能让王局长动一动?调他到哪个县里当县长?他原来在旧城县当过县长的,后来得罪了封建家长姜超林,才被弄到轻工局当局长。”
  高长河敲敲桌面道:“哎,哎,我说梁兵,在我这儿说话你可要注意,谁说姜超林是封建家长?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封建家长?有事说事,别给人家乱扣帽子。再说,县长、局长都是处级,因为工作需要调动一下也很正常嘛!”
  王局长马上贴上来,伸着短且粗的脖子,赔着笑脸说:“是,是,高书记,很正常。可我一直在地方基层工作,从乡镇长干到县长,很适应,经验也比较丰富,更能发挥我的特长。高书记,您看呢?”
  梁兵又逼了上来:“长河,你好歹也得给我一点面子吧?”
  高长河心里烦透了,可又不愿当面得罪梁兵和这位王局长,只好应付说:“这事我知道了,等我真去平阳主持工作再说吧!”
  王局长一听这话,马上把一份事先打印好的简历递给了高长河。
  送走这一对宝贝,高长河沉下脸,对梁丽说:“你看看这事闹的!我这还没到任,跑官的人就来了,这叫什么风气!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梁丽不无讥讽地说:“这叫密切联系领导嘛,据说是新三大作风之一。”
  高长河说:“谁要密切联系我这个领导,谁就要倒霉了!”
  梁丽会心地笑了:“哦,高书记,你真不给我哥哥留点面子呀?”
  “留点面子?”高长河定定地看着梁丽,“梁丽,我问你,你家老爷子在位时,如果你哥也敢带着这位王局长跑官,老爷子会咋对付他?”
  梁丽说:“肯定当面给他一个大耳光!”停了一下,又说,“不过,老爷子在位时可没这种跑官的风气。”
  高长河冷冷一笑:“现在也不能有这种风气——至少在我管辖范围内不能有这种风气!我看,这事主要还不怪梁兵,而怪那位王局长,那位王局长脸皮太厚,比省城的城墙都厚!头一次和我见面,竟敢当面要官!他要真到哪个县当了县长,哪个县的地皮只怕要浅三分!”说着,拿起桌上那位王局长留下的简历,“这份简历我一到平阳就交给市委组织部,告诉他们,此人就是不能重用!”
  梁丽故意问:“这么讲原则的话你咋不当着王局长的面说?”
  高长河挥挥手:“你不懂,这叫领导艺术!”
  梁丽“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道:“高书记,这种圆滑的领导艺术,我劝你们这些领导同志都少讲!你们讲领导艺术,拉不下面子,跑官的人就会越跑越凶!如果跑官都跑不成,反都当面碰得一鼻子灰,就没人会跑官了!我看这一年多,你在省委机关可是呆出了不少毛病,就那么点锐气也快磨没了,我真担心你到平阳后怎么打开局面!能不能镇得住?你不是不知道,姜超林干了两届市委书记,平阳在他手上起来了,他和他手下的那帮干部可一个个都能干得很呀!”
  这话意味深长,让高长河暗自吃了一惊。
  是的,梁丽说得不错,仅仅做了一年多的省委副秘书长,他身上的锐气就消磨了不少,连写起文章来都小心多了,再不敢做什么多管闲事的“高指导”。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他不知道,也回忆不起来。能记住的是省委书记刘华波在他刚走进省委大院时给他讲过的一席话。
  刘华波书记说:“你们这些秘书长嘛,要我看就是省委的大管家,对外代表省委,对内搞好服务,是省委的嘴,是省委的腿。因此,这嘴不能乱说,这腿不能乱跑,对你高长河来说,还有一条:文章不能乱写。你要还想做‘高指导’,咱们就换换位置,我去做秘书长,你做省委书记,我来为你服务。”
  这话虽说是玩笑,可当时真把高长河吓出了一头冷汗。
  类似的话,从省委副书记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岳父梁清平也说过。
  梁青平说:“长河,你是重点培养的跨世纪干部,省委把你从省城市委副书记的岗位上调到副秘书长的位置上来,我看是个重要的培养步骤,在省委领导身边,可以更好地学习省委领导同志的工作作风,同时,接触面更广了,眼界也更开阔了,对你今后的发展很有好处。所以,我送你八个字,‘多看多学,谨言慎行’。”
  于是,一年多来,高长河不论是陪同省委领导外出,还是在家处理日常工作;不论是代表省委协调关系,还是接待下面各个市委的负责同志,他部勤勤恳恳,小心谨慎,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表的态不表,大家都认为他成熟多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成熟,省委才在决定平阳市委班子的最后时刻选择了他。
  其实,夫人和那些不了解他的同志都错了,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他高长河就是高长河,他在什么样的岗位上,就得干什么样的事。当省委副秘书长,他就是不能有什么锐气,而主持一个大市的工作,他仍将是过去那个高长河。
  当然,从明天开始,这种在省委机关形成的工作惯性必须刹住,他将不断地提醒自己记住,他已经不是省委副秘书长了,而是平阳这个大市的市委书记,是一个大市的领导者和决策者。
  确实是个大市呀,九百万人口,一万七千平方公里土地,下辖三个县级市和三个县,每个县和县级市的产值都超过边远地区一个省的产值。姜超林在那里苦心经营建设了十年。这十年可不简单呀,年年有人告状,可姜超林硬是没被告倒,反而把一桩桩事情干成了,获得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评价。
  所以,他这班很不好接,一座辉煌的城市摆在那里,省委的评价摆在那里,那是一个已经竖起来的标杆,其高度近乎炫目,经验告诉他,超越这个高度困难重重——除非姜超林和他的同志们用自己的肩头扛起他的起点!
  然而,这可能吗?姜超林向省委推荐的是他的老部下文春明,而省委却选择了他,而且是马万里副书记点的将,姜超林这位老同志会不会有抵触情绪?更要命的是,孙亚东又一直盯着市长文春明和平阳的腐败问题不放,他又该怎么办?文春明和那个平轧厂到底是怎么回事?平阳一些县市的腐败问题到底有没有孙亚东反映的那么严重?如果真是那么严重,他又该怎么去查处?……
 
周梅森《中国制造》                
  第二章 最长的一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八时 省委会议室
  省委书记刘华波一进小会议室的门就说:“老天爷又捣乱了嘛。啊?这几天西部地区大雨不断,昨夜又下了一夜,估计昌江、北川这几个市又要闹水灾了!”
  刚刚在沙发上坐下的女省长陈红河接过话头说:“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这个降雨过程还在继续,我更担心平阳呀。刚才,省防汛指挥部汇报说,昌江的下游水位升高了二点五米,离警戒水位只有不到一米了。万一淹了平阳就麻烦了,平阳一个县的家当可比西部地区一个市都多。”
  刘华波指了指高长河:“陈省长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你一到平阳,就得过问一下抗洪防汛工作,要立足于抗大洪水,不能掉以轻心哦!”
  高长河站起来点点头:“刘书记,陈省长,你们的指示我一定认真落实。”
  刘华波挥挥手让高长河坐下,自己也坐下了:“好,这事先不说了,还是谈平阳的班子。长河同志,昨夜我的电话一打,你恐怕就睡不着了吧?啊?”
  高长河老实承认说:“是的,刘书记,几乎一夜没睡着。越想越觉得责任重大,就怕辜负您和省委对我的信任和期望。”
  省委副书记马万里笑道:“恐怕想的还不止这些吧?”
  高长河也笑了:“当着你们这些领导,我得说实话,我也有些私心杂念,怕自己到平阳站不住脚哩。平阳在省委和老书记姜超林同志的领导下搞得这么好,我高长河何德何能,伸手就摘了这么个大桃子?!”
  刘华波笑着说:“长河同志,这话就说错了,不是你伸手摘了个大桃子,是省委派你去平阳主持工作嘛。省委这样决定,是经过非常慎重的考虑的,可以说是几经反复,慎而又慎。这种情况是过去决定任何一个地方班子时都没有过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个史无前例了吧!是不是呀,马书记,陈省长?”
  马万里马上点头说:“刘书记说得不错,为此,我们还征求了中组部的意见。”
  陈红河也说:“平阳不仅仅是我们省的平阳,中央一直十分关注。作为改革开放以后崛起的一座重要中心城市,平阳的经济辐射范围现在越来越大了。平阳的经济发展,不但关系到我们一个省的经济发展,也关系到其辐射地区的经济发展。所以,在决定平阳班子时,我们就不能不慎重。”
  刘华波打开笔记本,开始了和高长河的正式谈话:“长河同志,下面,我们就代表省委和你谈谈。谈什么呢?首先是班子。班子问题是个大问题,决定性的问题。十年前的老省委用好了一个姜超林,用好了这个以姜超林同志为班长的班子,我们就有了一个飞跃发展举世瞩目的新平阳。所以,我一直说,姜超林这位市委书记很了不起,是我们党的英雄,也是民族英雄。有些同志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对平阳不时的有些这样那样的议论和争论,我总劝他们,不要争了嘛,什么姓社还是姓资呀?什么姓公还是姓私呀?都不要争了。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嘛,只要他过了河,按三个有利于搞上去了,你管他摸的是什么石头?!”
  高长河马上想到了这几年让省内同志议论纷纷的几桩大事:平阳规模宏大的民营工业园,面积达二十六平方公里的国际开发区,和马上就要剪彩的公私合股私营为主的跨海大桥。
  刘华波也讲到了这些问题:“……比如说,平阳那个民营工业园搞得好不好?事实证明,好得很!我省好多工业园上不去下不来,吊在半空中,平阳这个民营工业园却一片红火嘛!不少产品打到欧美市场上去了嘛!尤其是那个生产中央空调的宏大集团,业务遍及全世界,连公务飞机都用上了!还有那个国际开发区,吸引了二十七个国家和地区的几百亿投资,占了我省实际利用外资总额的四分之一,发展势头很好。至于说跨海大桥,又是一个创举,三十二家民营企业集资贷款几个亿,和平阳交通局联建大桥,在全国没有先例,可平阳硬是搞成了,今天就剪彩通车。我不是因为要和大家开这个会,另外还要会见独联体一位国家元首,一定会到平阳好好看看,详细了解一下具体的运作情况。所以,长河同志,请你记住,我要讲的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紧紧抓住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不动摇,坚持解放思想,继续改革开放,在稳定的前提下,保住平阳的良好发展势头,争取在你的任期内,在下个世纪的前五年再上一个新台阶!”
  高长河的心一下子热了,冲着刘华波点点头,飞快地做起了笔记。
  刘华波喝了口水,继续说:“我要讲的第二点是,新老同志的团结问题。长河同志,省委首先要求你这个新任市委书记带头搞好团结——有一点已经定了,你这次到平阳工作一个人不带,连司机都不准带。在这方面,我们过去是有教训的,新官上任,老部下带了一大群,干什么?当真去摘人家的桃子呀?人家能服气呀?好,不服气,那就闹吧,一闹就是几年,好端端的局面就闹坏掉了,元气大伤。所以,要团结,要尊重老同志,不是表面尊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决不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能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然,这个问题也不是绝对的,原班子中的个别同志真有不适应的,省委也可以考虑重新安排,所以,目前省委只任命一位市委书记,对平阳班子的进一步调整,要等你实际工作一段时间后再讨论。长河同志,你的意见呢?”
  高长河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意见,省委的考虑很周到。”
  女省长陈红河插话说:“这样做,说到底还是为了稳定。长河同志,我不瞒你说,决定平阳的班子,我们常委们真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心情啊!”
  高长河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再次意识到了身上的责任。这责任太重大了。不是因为责任重大,省委三个主要领导不会同时出面和他进行这场谈话。
  省委领导们都如履薄冰,他又岂能掉以轻心,岂敢掉以轻心呢?!
  刘华波又讲了起来:“……第三点,我要重点讲讲反腐倡廉问题了。反腐倡廉从中央到省委一直在努力抓,可以说从不手软,也从没放松。事情也是巧得很哪,就在我们省委决定平阳班子的时候,纪委收到了一笔来自平阳的匿名汇款,多少钱呢?十四万。数目不小。同时还收到了这位汇款者的一封信,是打字机打出来的。信中讲,这都是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和县处级干部不该得的钱,所以,他交了,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位同志还说了,到他能够把一切讲出来的时候,他一定会协助我们把一帮腐败分子送上法庭的。”
  马万里插话说:“那么,长河同志,我们就要想一想了,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位平阳同志不敢举报呢?这位同志所了解到的平阳的腐败问题到底会有多严重呢?这个问题,我和省纪委的同志回头还要跟你专门谈。”
  高长河冲着马万里点点头:“好吧,马书记。”脊背上却禁不住直冒冷汗。
  刘华波仍在谈这第三个问题:“……当然了,腐败问题不是平阳特有的问题,也不是改革开放必然要产生的问题,更不是我们共产党的专利。这是任何国家,任何地方都可能产生的问题,日本、韩国,还有意大利,不是都刮过廉政风暴么?!因此,长河同志,对这个问题,省委的意见是:既要查清问题,对那些贪官污吏坚决绳之以法;又不能以偏概全,否定平阳改革开放的成就。这是一个原则,在这一点上,省委的态度是一致的,也是一贯的!”
  马万里补充说:“华波同志的这一指示很重要。反腐倡廉和坚持改革开放并不矛盾,而且,只有坚持反腐倡廉,抓好反腐倡廉,才能更好地促进改革开放。平阳成就归成就,局部腐败归局部腐败,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决不能因此否定平阳,否定姜超林同志。”
  这时,高长河已明显发现了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委副书记马万里的微妙分歧,而陈红河的态度一时还看不出来——对这个敏感问题,女省长一言未发。
  高长河嗣后回忆起这场谈话,仍有一种惊涛拍岸的感觉,并因此认定,就是从这场谈话开始,他不可避免地走进了暴风雨中,几乎没有任何躲闪的余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一时 平阳市委
  得知田立业经姜超林的批准参加接待记者工作,刘意如便想,姜超林算是把田立业捧上天了,也不怕闹笑话。见田立业兔子似的在楼上楼下窜来窜去,刘意如便不无讥讽地笑道:“田秀才,瞧你这欢实劲,今天该不是过大年了吧?啊?”
  田立业一脸庄严:“过什么大年?刘大姐,这是市委、市政府的重要活动!”
  刘意如拍拍田立业的肩头:“知道是重要活动就好,可别给记者吐象牙!”
  田立业脸上庄严依旧:“哎,刘大姐,你可别变相污辱我的人格,我活生生一个人,哪来的象牙呀?就两颗门牙不小心还摔断了半个,真是的!”
  正说着,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
  田立业忙跑去接电话,边跑边回头对刘意如说:“可能是北京的记者到了。”
  果然是北京新华社的一个女记者。是田立业大学同学“班花”白玲介绍来的,自报大名李馨香。据这位满口京腔的李馨香说,她是白玲的铁姐们,此行还顺便给田立业带来了白玲的一个“勿”。
  田立业心情愉快,对着电话直乐:“李小姐,不是‘勿’,是吻。”
  李馨香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在电话里“格格”笑了起来:“白玲没来嘛,那个‘口’留在北京了,也就只能‘勿’了。”继而又说,“哎,你田秘书长是怎么回事呀?白玲说你要开着你们市委的奔驰到机场接我们的,咋到现在连鬼影都不见?太不够意思了吧?”
  田立业信口胡说道:“李小姐,你还要怎么个意思?啊?我连专机都给你们派过去了,还不知足呀?是波音757吧?我们平阳市委专为你派的,我的提议!多高的规格啊,平生头一次吧?!”
  李馨香说:“怪不得白玲说你会吹,领教,领教!好了,快过来吧,我们已经在你们平阳宾馆住下来了,房号2335,等你请客!快手脚并用,奋勇前进!”
  田立业连连应着:“好,好,你们在房间等我,我马上带着奔驰接你们!”
  然而,就在田立业打电话向市委小车班点名要那辆接待外宾的大奔驰时,刘意如进来了,说:“田立业,你可别胡闹,咱市委这边就这一台大奔驰,今天来宾又多,万一姜书记有重要客人要用,你又要挨骂了。”
  田立业眼皮一翻:“姜书记说了,北京的记者就是重要客人!”
  刘意如担心田立业闯祸,正经劝道:“田秀才,您哪,和你的记者姐们哥们用哪台车都行,最好还是不要动那台奔驰。我真是为你好。”
  田立业根本不理:“刘大姐,这事你别管,我负责就是了!”
  刘意如退一步说:“你今天真想动奔驰,就先和姜书记打个招呼吧!”
  田立业不以为然:“刘大姐,你真是的,把姜书记当啥了?当小车班班长呀!”
  这时,田立业已从走廊窗前看到了那辆他所熟悉的大奔驰,不愿和刘意如再啰嗦了,一边向楼下走,一边说:“姜书记真有客人要用奔驰,你就打我的手机,我让司机送去,不会误事的!”
  刘意如追了两步说:“那你可快点把车送回来!”
  田立业连声应着,一路小跑下了楼,风也似的消失了。
  站在楼梯口,望着田立业下楼的背影,刘意如想,真难想象,就是这种自由散漫的同志,当年仅仅因为是个中文系的研究生,就飞快地得到提升,一年提正科,三年提副处,第四年就到烈山县做了县委副书记,嗣后又在堂堂中共平阳市委以副秘书长的资格一混就六年,而且竟被以严厉出名的市委书记姜超林当成个宝贝。
  刘意如和市委、市政府机关的同志都知道,姜超林确是宠着田立业的,田立业不是在烈山干好了调市委当副秘书长的,而是在烈山闹得呆不下去了,才调任市委副秘书长的,据姜超林说,是要“爱护人才”。
  田立业也真是个“人才”,正事不干,尽写些带刺的文章,在《平阳日报》和《平阳晚报》上发表,还出了两本卖不掉的书。这两本卖不掉的书,姜超林让市委接待处买了不少,见人就送,四处宣传平阳市委有这么个能写“大作”的田秀才。许多干部对号入座,找姜超林告状骂娘。姜超林却说:“我看咱们田秀才的文章写得都还不错嘛,讽刺的都是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这有什么不好?你真认为写的就是你,那我可得让有关部门好好查查了!”这一来,再没人敢找姜超林告状了,姜超林也就稀里糊涂地得罪了不少人。
  这其实很不值得,作为一贯对领导认真负责的老资格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曾婉转而诚恳地提醒过姜超林,不要这么护着田立业,甚至明确建议把田立业调离市委副秘书长的岗位。
  姜超林却说:“刘主任,你想想,这田秀才往哪里摆?摆到下面去,你就不怕他三天两头给你闹点小麻烦?我看,还是摆在我眼皮底下吧,这样总还能让他多少安分点!反正就养着他写文章呗,咱就权当多了个纪委宣传部长,对端正党风、社会风气总还有点好处。”
  刘意如嘴上不说,心里却想,靠田立业这种人端正党风,只怕党风会越来越糟。
  后来又发现,田立业实际上并不像一些同志想的那样胆大包天,他讥讽这个,讥讽那个,就没敢讥讽过姜超林,见了姜超林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有一次刘意如故意问田立业:“你咋不刺刺咱姜书记?”
  田立业反问道:“姜书记有什么地方该刺?你给我提供一下素材。”
  刘意如一下子慌了:“田秘,我这可是和你开玩笑,你别当真!”
  田立业偏紧追不舍:“刘大姐,你别怕嘛,文章是我写,这责自负,只要你提供的素材真实准确,我就不卖你!”
  刘意如自此不敢再和田立业说这个话题,此后还三番五次地向田立业解释,怕田立业在姜超林面前乱说一通,给领导造成不好的印象。
  现在,这甩子走了,她也能忙点自己的事了,想着昨夜女儿金华遇到的麻烦,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便想往医院挂个电话,看看女儿走没走?没走的话,就让女儿过来,再商量一下那笔烫手的钱该咋处理?现在情况已经清楚了,省里马上要派个姓高的新书记过来,这个高书记还是省委马万里副书记提的名,这其中意味深长,平阳也许要发生一些变化了。
  然而,正要打电话时,姜超林的电话偏先一步来了,点名调那辆奔驰,说:“刘主任,那台奔驰在家吗?马上给我派到国际酒店来!”
  刘意如当即给田立业上起了眼药,汇报说:“姜书记,奔驰刚被田立业要走,我反复对田立业说,要他换台车,他就是不听;我明确告诉他,是您不让动奔驰,他就和我吵,说你是市委书记,不是小车班长。”
  姜超林气坏了:“这甩子,开着奔驰去抖什么威风呀?啊?是不是以为我要下了,就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啊?刘主任,你给我转告田立业,我就是要下了,也会在下之前的最后一分钟撤了他!”说罢,摔下了电话。
  刘意如也放下了电话。放下电话后便想:田秀才,这回你可又闯祸了!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老书记马上要下了,能不敏感么?你敢在这时候惹他,也是太没政治头脑了,就冲着这一点,就不配在市委当什么副秘书长!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一时 省城 纪委
  和省委主要领导同志的集体谈话结束后,刘华波又单独和高长河交待了一些情况,嗣后,高长河便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省委二号楼,走进了省纪委办公室。省委副书记马万里和省纪委的有关同志已经在等着他了。高长河一进门就感到办公室的气氛沉闷。主持工作的省纪委副书记龙飞没什么客套,待高长河一坐下便说,先和高长河通通气,看看怎么查处平阳这个“六·一五”案件。
  龙飞解释说:“……寄自平阳的这十四万汇款,我们省纪委是六月十五号收到的,所以,这案子就叫‘六·一五’案。”又拿出一封信递给高长河,“这是汇款干部寄来的信,也是六月十五号收到的,原件已经存档,这份复印件你先看看。”
  高长河马上看起了信,看罢便说:“看来真是个大案呀!”
  尤飞点点头:“可能会涉及一批腐败分子。如果这位干部没讲假话,那么,他所处的那个所谓具体环境的班子肯定是烂掉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班子是个什么班子?是在平阳部委局办这些条条里,还是在县乡镇这些块块里?姜超林和平阳市委怎么就一点都没有察觉?联想到孙亚东反映的一些情况,就益发令我们深思了。”
  高长河警觉地问:“孙亚东反映的是不是有关平轧厂的情况?”
  龙飞点头说:“是的,还有不少群众来信,有些信是直接寄给马书记的。”
  高长河不做声了,这事涉及市长文春明,他现在不便说话。
  龙飞又说:“长河同志,我知道现在你也不好表什么态——还没去上任,情况不了解,不熟悉,当然不好多说什么。所以,我们今天也不要你表什么态,就是和你这个新书记通通气。希望你和平阳市委能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说罢,把目光转向了马万里。
  马万里这才缓缓开了口:“长河同志,该说的,我们刚才集体谈话时大都说了,现在,我还想说的是对平阳的腐败问题,平阳市委是负有失察之责的。长河同志,你想想看,平轧厂十二个亿扔到水里去了,连响声都没听到。姜超林、文春明这些负责同志没有责任吗?是十二个亿呀,同志!是多少人民的血汗!当然,对平轧厂的问题,我们现在还不敢断定就是腐败造成的。可这十四万是不是腐败呢?是确凿无疑的腐败嘛!而且腐败形成了一个小气候,连正派的同志也被逼着不能不腐败,这种严重情况是我省有史以来少见的,也是过去在我省任何一个地区都没出现过的,触目惊心呀,我的同志!”
  马万里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情绪有些激动。
  高长河能理解马万里的激动,这位省委副书记的清廉是出了名的。
  “所以,在决定平阳班子时,我点了你的将,得到了华波书记、红河省长和同志们的一致赞同。为什么大家都赞同你呢?我个人认为,就是因为你高长河和平阳地区没有任何关系,可以无所顾忌地开展工作。”
  高长河小心地插话说:“马书记,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我岳父梁清平一九八三年以前在平阳工作过,做过平阳地委书记,一九八三年三月,刘华波书记接他的班……”
  马万里挥挥手:“那都是很久前的历史了,和这次定班子没什么关系——顺便说一下,定这个班子时,我们也征求过梁老的意见,你猜梁老提的是谁?”
  高长河笑道:“肯定不会是我吧?他可不会内举不避亲。”
  马万里点点头:“当然不会是你——是文春明。”停顿了一下,又说下去,“——无所顾忌地开展工作,并不是说就不讲策略。设身处地替你想想,也知道你很难,带着案子上任,一上任就要查处一些干部,哪个干部都会有三亲六故,得罪人呀!可不得罪人又怎么办呢?不得罪这些腐败干部,就要得罪人民,得罪党!所以,我们既要做事,又要讲策略,查处可以外松内紧,不要声张,对姜超林先不要说,以免他误解,一定要拿到事实根据后再和他通气……”
  高长河忙说:“马书记,这……这我……我得先汇报一下,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您的指示精神,所以,我已就和姜超林同志通气的问题向刘华波书记单独做了请示。”
  马万里显然有点意外,愣了一下,问:“哦?华波同志是什么意见?”
  高长河说:“华波书记的指示是,还是要事先和姜超林同志通气,这样更有利于案件的查处工作,更有利于新班子的团结,不至于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解。”
  马万里想了想,平静地点点头:“那我收回我说过的话,你就按华波同志的指示办。华波同志的指示有道理,通气也有通气的好处嘛,这个问题我原来也是要讲的。我看今天先这样吧。啊?”
  高长河如释重负,忙站起来说:“马书记,那我就走了。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和支持,您的指示我一定记住,不管得罪多少腐败干部,决不得罪人民,得罪党!”
  马万里握着高长河的手,轻轻拍打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啊!”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高长河暗想:糟糕,今天真是忙糊涂了,和领导谈话竟忘了关手机!
  马万里却和气地说:“接电话嘛,我们的事情已经谈完了。”
  高长河这才挺不好意思地接起了电话。
  是省冶金厅凃厅长,谈烈山县电解铝厂的项目。凃厅长说,烈山那位赵成全县长真操蛋,下午一到,谈了没多会,竟昏倒在他办公室里,现在已送往省人民医院。
  高长河忙问:“是怎么回事?危险么?”
  凃厅长说:“我怎么知道?我按你老兄的电话指示,把有关处长、专家都喊来了,联合办公,想给你们平阳来个特事特办,也算以实际行动支持你老兄上任,谁想到能闹出这一幕呀!”
  高长河说:“好,好,我知道了。”
  凃厅长又说:“高书记,我得说一句,你们平阳的干部真不错呀,赵县长都病成了这个样子,还坚持在第一线跑项目,怪不得平阳能有今天!”
  高长河说:“那好,就看在这个份上,把项目给我批了吧!”
  马万里得知这一情况。很感慨地说:“长河同志啊,对这样的好干部,你们市委一定要大力表彰,多树这样的典型,以正压邪!”
  高长河想说,对烈山县班子可是有不少人盯着呢,包括孙亚东。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真不好说啊,烈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至今还是一无所知!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二时 平阳宾馆
  田立业坐着奔驰赶到平阳宾馆,怕撞上姜超林,没敢下车,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给2335房间的李馨香,要她马上带着她的“名记”朋友们下来。李馨香便带着《人民日报》和首都另外两家大报的记者下来了,一共五个人,只能挤挤了。
  上车时,李馨香就问:“田秘书长,咱们不会被罚款吧?”
  田立业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平阳谁敢罚咱的款?!”
  司机小刘跟田立业出车不是一次了,知道怎么迎合这位散漫的秘书长,奔驰刚离开平阳宾馆大门口,根本没让田立业打声招呼,就拉起警灯、警笛,一路呜呜叫着冲上了繁华的上海路。
  李馨香便感慨:“当官和不当官可就是不一样!”
  田立业一本正经:“李馨香同志,不要这么说嘛,你们当记者,我当公务员,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
  李馨香直笑:“这话我咋觉得不大对味?”
  田立业也笑了:“对味就被你们当菜吃了!”
  一路说笑着,来到了香港食府,田立业招待李馨香和她的记者朋友吃海鲜,说是白玲的姐们弟兄,全是他的姐们弟兄,要姐们弟兄好好喝。热情劝酒时,田立业便大谈平阳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大谈姜超林和平阳市委的英明领导,大谈跨海大桥的雄伟壮丽。还建议记者们联合采访一下姜超林,为这个干实事的书记喝喝彩。
  没想到,李馨香却很不够朋友,当场将了田立业的军,拿出一份校样递给田立业,问:“田秘书长,你看,我能请你们姜书记就平轧厂的问题发表点高见吗?”
  田立业接过校样一看,吓了一大跳,标题赫然醒目:“这十二个亿扔到哪里去了?”副标题是:“关于平阳轧钢厂投资黑洞问题的报告。”
  年轻漂亮的李馨香明确地说,这篇稿子想顺便核实一下发内参。
  田立业匆匆看了一下稿子,脸沉了下来,说:“李记者,这篇稿子我劝你先不要急于发。你是白玲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我得和你说实话,平轧厂问题比较敏感,是我们市长亲自抓的点。”
  李馨香说:“是呀,你们市长当年立下过军令状的,三年出钢板,可至今没出一寸钢板,对不对?国家的十二个亿扔到水里去了,对不对?这里面能没有问题?能没有黑洞?我看给我们写这篇文章的同志还是比较了解内情的。”
  田立业说:“这个同志了解什么内情?就算吃吃喝喝,也不能把十二个亿都吃到肚子里去吧?那么多进口设备摆在那里呢!平轧厂的事据我所知,是三方扯皮,条块矛盾造成的。”
  李馨香说:“那你们平阳也有责任嘛!为什么要扯皮?你们那位文市长当真不把人民的血汗当回事呀?!”
  另一个记者也说:“真是哩,对这种官僚就得揭露!”又说,“田秘书长,你甭怕,这事与你无关,文章既不是你写的,又不是你发的,你就装不知道嘛。”
  田立业没理那个记者,只对李馨香说:“李小姐,你要真不怕惹事,我建议你就从北京到省城,再到我们平阳,把事情的全过程都好好采访了解一下!”
  李馨香似乎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大文章,点点头说:“我是不怕惹事的,我只对事实负责。”又问,“剪彩活动结束后,我能不能见见文市长,和他好好谈谈?”
  田立业说:“我先向我们姜书记、文市长汇报一下再说,好不好?”
  李馨香同意了。
  饭后,田立业把记者们全送到了平阳宾馆,马上找了姜超林。
  这时,姜超林正在平阳宾馆五楼套房里向来参加剪彩活动的省委常委兼省委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汇报工作。田立业赶到时,正见着姜超林从套房里出来,姜超林看到田立业愣了一下,黑着脸说了句:“到我房间来一下!”说罢,头都不回地上了电梯。
  到了四楼姜超林的房间,门一关,姜超林没容田立业说一句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田立业,你好威风呀,开着奔驰满世界转!转够了是不是?你还敢来见我?啊?我以为你要等到我下台后才见我呢?!一天到晚写文章讥讽这个,讥讽那个,你咋就不讥讽、讥讽你自己?你看看你还像不像一个副秘书长?我容忍了你六年,你别逼着我下台前最后一分钟撤你!”
  田立业笑道:“老书记,你可不会——谁会在下台前得罪人呀!”
  这话更把姜超林惹火了:“田立业,我告诉你:我还非撤你不可!”
  田立业忙收起笑,小心地说:“老书记,你……你先听完我的汇报再撤我好不好?”
  听完田立业的汇报,再看完那份校样,姜超林的火气全没了,再不谈撤不撤的问题了,拍打着手上的校样思索着,问田立业:“新华社这个记者住哪个房间?”
  田立业答道:“2335房间。”
  姜超林沉默了片刻,说:“田秀才,你代表我,代表市委,请她多留几天,到平轧厂好好看看,什么都能看,什么都能讲,实事求是!既然有些人就是看不到平阳的改革成就,光看到问题,而且老是拿平轧厂做文章,我们就只好陪他做了,光明正大一切公开!无官一身轻嘛,反正我也不怕再得罪哪个条条块块的人了!”
  田立业又说:“首都各大报的这些记者要联合采访你。”
  姜超林手一挥说:“可以。叫上文市长,工作是大家一起干的。”
  临走,田立业本想再和老书记开个玩笑,问问老书记:还撤不撤他了?可看到姜超林一脸沉重,便没敢,悄悄掩上门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五时 平阳 跨海大桥
  一步步往望海岩观礼台上走时,姜超林又想起了市长文春明的话:这是一次告别演出。告别什么呢?告别权力,告别欢呼,也告别作为一座城市的领导责任。是的,不做市委书记了,他仍然是市人大主任,从理论上说人大才是最高权力机关。可中国的现实是共产党执政,任何一级人大都要体现党的意志,那么,离开了市委书记的岗位,离开了市委常委会,他就不是过去那个姜超林了。
  职业性的微笑仍恰到好处地写在脸上,任何人也休想从这位政治强人的神情中发现一丝一毫的失落和沮丧。姜超林威严不减地跟在省委常委兼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身后,向鲜花、彩旗和聚在跨海大桥东端的人群挥手致意。
  这景象真是激动人心。姜超林当年一上任,就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公开宣布,他最喜欢的就是两件事:开工奠基和竣工剪彩。只要有可能,平阳任何重大工程的开工,他都去参加奠基;任何重大工程的竣工,他都去剪彩。十年来,该有多少次红红火火的奠基和剪彩呀!数都数不清。也正是在这数都数不清的奠基和剪彩中,平阳飞起来了,一飞冲天。
  就说面前这座跨海大桥吧,多么壮观,多么辉煌!像一条腾飞的巨龙,横跨南湾海峡,一举把繁华的中心区和处于半岛位置的国际开发区及民营工业园连为一体了。使得原属偏远地区的半岛新区变成了中心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两年前,跨海大桥的规划一公布,半岛新区的房价和地价就不断地飞速上升,据文春明说,至今整体升幅已达153%,民营工业园内的工业用地转让价竟翻了两番还多。
  这完全在姜超林的预料之中,决定公私合作,动员那些民营企业家们集股投资时,姜超林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说过:“在商言商,现在我不是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在向你们下指示,而是作为一个代表政府的商人和你们这些商人谈合作。你们要赚钱,政府也要赚钱。我敢保证跨海大桥这个大买卖能让我们双方都赚到钱。第一,有十五年的过桥费可收;第二,新区地价、房价的升值。”
  当时有人问:“姜书记,那咋不让国际开发区的外资企业也参加入股投资?国际开发区不是也在半岛上吗?二十七个国家和地区四百多家企业,能集多少资啊!”
  姜超林说:“我们当然可以让外资入股,可我们不愿这么做。为什么呢?因为要保护和扶植民族资本——你们虽然是民营企业,可都是民族资本,有钱可赚的好事,我当然要先考虑你们,各国政府都是这么干的嘛。”
  于是,就有了这座在全国尚无先例的公私合作的跨海大桥,就有了今天这最后的告别演出——两年前在民营企业家协会和那帮民营企业家们谈合作时,姜超林绝没想到自己的告别演出会是为这座跨海大桥剪彩。
  在观礼台上站定后,主持仪式的市长文春明开始介绍参加剪彩活动的领导和来宾,接下来,领导和来宾们一一讲话。交通部一位副部长、省委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都表示,平阳公私合作联建跨海大桥是个创举,为深化改革,加快基础建设的规模和速度,闯出了一条新路。事实证明,基础建设完全可以动员社会资金和社会力量一起参加,这是利国利民,于公于私都有利的大好事。因此,这座跨海大桥不但是跨过了南湾海峡,也跨过了一些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形成的落后的陈规俗见,使平阳的改革开放具有了更强的说服力。
  领导和来宾们讲话时,姜超林心里颇不平静,心想,不管程义之和吴柱国代表省委、省政府讲得多么好,事实是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长陈红河都没来。兼任省人大主任的刘华波要会见独联体国家元首,来不了,省长陈红河不会见国家元首,可也没来。而据说明天送高长河上任,这两位领导却都要来。这无论如何都让姜超林从感情上难以接受,上午接到程义之和吴柱国,听他们一说,姜超林就不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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