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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造

_12 周梅森(当代)
  然而,作为一市之长的文春明却既不乐观,也不满意,在会上一直挂着脸。
  陈副市长汇报完后,文春明说话了:“同志们啊,情况又有变化了,现在下岗人数增加了,不是十万了,最新统计是十一万三千多,平阳钢铁厂一家就下来八百多人,平轧厂估计还得下来五百人,我们还得继续安置,不能松劲,而且,就目前的情况看,问题也还不少。”说到这里,文春明拿出了何卓孝送来的那封遗书,“同志们,你们知道不知道,就在我们今天开这个会的时候,平轧厂一个叫赵业成的工人和他下岗的妻子自杀了!让人痛心呀!请同志们看看这封遗书!”
  高长河说:“还是念一念吧。”
  文春明点点头,念起了遗书。
  遗书念完,会场上一片死寂。
  文春明把遗书拍放在桌上,“呼”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责问道:“赵业成的老婆是怎么回事?这个女同志怎么一月只有六十元生活费?她具体是怎么定的位?是‘留职定补’,还是‘托管就业’?轻工局的王德合局长来了没有?好,王局长,你给我站起来!请你回答,造纸厂去年停产以后,你们轻工局都采取了什么措施?平阳造纸厂还有多少下岗职工的生活费是六十元?”
  王局长站在那里,怯怯地说:“这……这些情况我……我不太了解,要……要问造纸厂的刘厂长。文市长,你别急,我……我散会后就到造纸厂去……”
  高长河突然发现,这个王局长竟是那夜被大舅子梁兵带到他家里跑官要官、想去当县长的胖子,心里的火顿时升上来了。
  文春明更是火透了:“两条人命送掉了,你当局长的还不知道?!王德合,我问你:你还配不配做这个局长了?!”
  王德合秃脑门上流着汗,徒劳地辩解说:“这……这也不能全怪我,我这阵子一……一直在想着造纸厂重新开工问题——文市长,造纸厂真得想法开工呀,向昌江里排污的也不是我们一家,就算我们不排,别的地方照排,昌江水都变黑了……”
  文春明怒冲冲地说:“王德合,你不要给我转移话题!我们平阳不能向昌江排污!我还是问你下岗职工的安置,市里拨的再就业专项资金你们怎么使用的?有没有按市里的要求,和下岗工人签订全员定位书?”
  王局长秃脑门上的汗流得更急,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文春明桌子一拍:“王德合,我看你这个局长就不要干了,辞职吧!”
  高长河插话说:“文市长,我看不是辞职,而是要撤职!”
  文春明马上说:“好,我向市委建议,撤掉王德合轻工局局长的职务!”
  王德合呆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高长河说:“高书记,我……我……”
  高长河冷冷问:“王局长,你想说什么?说你到我家里送过简历?找我跑过官,是不是?”
  王德合紧张地抹起了汗:“高书记,不……不是,我……我……”
  高长河手往门外一指:“出去,你给我出去,马上出去!”
  王德合还想为自己辩解,但一看到高长河那张铁青的脸,什么也不敢说了,狼狈地夹着公文包出去了,逃也似的。
  会场一下子静极了,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在吓人的静寂中,陈副市长说话了:“高书记,文市长,在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没亲自到造纸厂看看,检查一下定位工作的落实情况,我向市委检讨。”
  文春明不客气地说:“你当然有责任,我也有责任!我们是市长,自杀的是我们的市民,我们在座同志的责任都不小,都有愧!可我们再检讨又有什么用呢?赵业成夫妇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复活了!而且,政治影响和社会影响也太恶劣了!我们平阳是经济发达市呀,怎么能出这种死人的事呢!”
  发了一通火,文春明又就下岗职工定位管理的问题做了进一步指示,要求陈副市长带队,进行一次全市范围内的落实检查,汲取赵业成夫妇自杀的教训,不能光听汇报,要扫除一切死角,对所有下岗职工进行有效的动态监管。
  最后,文春明请高长河讲话。
  高长河来之前并不想讲话,主要是想听听再就业的情况汇报,现在面对着突发性的死人事件和王德合严重的官僚主义作风,不得不讲了。
  高长河讲话时,面色沉重——
  “同志们啊,不要总说我们平阳是经济发达市,不要光看平阳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四处都是霓虹灯。高楼大厦后面有阴影,霓虹灯下有血泪呀!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事实!我们的改革开放送入了攻坚阶段,许多大中型国营企业的工人同志现在在苦熬岁月,平钢厂、平轧厂、平纸厂这类困难国企全市不下几十家。而且在国家调整产业结构的大背景下,未来三两年里,这种状况还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这就是说,我们相当一部分工人同志要过几年苦日子,要为我们的改革做出这个历史性的牺牲。
  “这些工人同志真是可敬可爱呀,——就说这个赵业成吧,他完全可以死在平轧厂里,造成个‘因公死亡’,可他没这么做。而我们一些干部同志呢?也是那么可敬可爱吗?像那个王德合,我看是可耻可恶!他是不顾人民死活的冷血动物!这不是简单的官僚主义,在对待下岗工人的问题上,他这么不负责任就等于犯罪!
  “当然了,说一千,道一万,发展才是硬道理。同志们都知道,今年我们国家的经济增长目标是百分之八。我们省是百分之十一,平阳因为是经济发达市,省里和中央的要求是百分之十三。平阳的百分之十三完不成,就没法保证我省的百分之十一和全国的百分之八。而要完成这百分之十三的经济增长目标,就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就不能再出死人这种事了。文市长要求对下岗工人的定位工作进行一次全面检查,我看很好。我的意见是,不但要查落实,还要查问题,哪里发现问题,就处理哪里的领导班子!
  “顺便再说一个涉及廉政的问题——在目前十一万多下岗工人吃不上饭的情况下,我们的一些同志是不是能少喝几场酒?少往歌厅舞厅跑跑?昨天,我看到纪委的一个通报材料:我们某局的一位处长在平阳国际酒店一掷千金,吃饭、唱歌、跳舞,找三陪小姐,一夜的消费八千七百元!八千七百元呀,同志们!当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没有党性,也没有良心吗?这种人不撤职开除党籍怎么行?下岗工人会怎么看我们?人民会怎么看我们?这种腐败风气要坚决煞住!
  “对那些有钱的大款又怎么办呢?人家有钱,就是要高消费。这也好嘛,你消费,我收税。在这里,我想提个建议,请同志们也考虑一下,这个高消费税我们能不能收?能不能把收上来的这些钱搞个专项基金。用于救助像赵业成这样的特困家庭——同志们呀,这可不是打富济贫,这是在倡导一种良好的社会风气……
  因为赵业成夫妇的死,高长河在这次会议上讲了很多,散会时已经快一点了。
  也就是在这个会议上,文春明和高长河达到了难得的一致。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三时 市政府食堂
  在市政府小食堂一起吃饭时,文春明说,高书记,你建议的高消费税,我看完全可以收。是叫税还是叫费,可以再商量。规定一下,一次性消费多少钱就收他的税或费。不但倡导良好的社会风气,无形中也逼着那些款爷们把一部分消费资金转变成生产资金,多创造些就业岗位,很有积极意义。高长河说,那好嘛,你不妨先找姜超林同志商量一下,先搞个草案出来,我们再一起研究决定。
  饭后,高长河和文春明一起到医院去看望了赵业成的女儿赵珠珠,要求院方负责到底,不要留下什么后遗症。女院长和主治医生汇报说,赵珠珠煤气中毒程度较浅,经过高压氧仓治疗后,估计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一些记者也赶到医院来了,要采访高长河和文春明。
  文春明很恼火,对记者说,没什么好谈的,这种事不要报道,没有什么积极意义。还追问记者:谁让你们来的?!高长河也说,要注意导向问题,应该从正面宣传政府为下岗工人采取的措施,多报道些下岗工人艰苦创业的先进事迹。
  高长河还询问了一下何卓孝母亲的病情。女院长说,上午刚做了检查,情况很不好,肺癌晚期,已经全面扩散了,随时有生命危险。高长河说,何厂长不在,你们要多尽心,至少不能让老人在何厂长回来之前死掉。女院长说,我们尽力吧。
  回去的路上,两个党政一把手坐在同一台车里,继续谈着工作。
  文春明说:“何卓孝这个教训够深刻的,我们是不是想想办法,搞几条具体规定和措施保护一下这类困难干部呢?”
  高长河说:“干部当然要保护,可也要保护老百姓啊。像赵业成这样有特殊困难的老百姓恐怕也不在少数。怎么办?我们哪来这么多钱呀?”
  文春明想了想,说:“高书记,还有一种税,我看也可以考虑收——三陪小姐的个人所得税。据文化局和公安局汇报,现在我市的三陪人员已不下十万了。”
  高长河开玩笑说:“文市长,你这是狗急跳墙还是敢想敢干呀?”
  文春明正经道:“高书记,我这可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知道三陪小姐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吗?平均每人不下五千块,多的上万块,是所得就应该收税嘛!”
  高长河也认真了:“这会不会让人们误解我们平阳允许三陪?”
  文春明苦笑道:“全国哪个城市允许三陪?全国又哪个城市没有三陪?收税归收税,扫黄归扫黄,该扫照扫。再说,这么干的也不是我们一家,前几天报上还说呢,不少地方已经对三陪小姐收税了嘛!”
  高长河点点头:“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在咱们省可没有先例呀!”
  文春明说:“你怕省委撸你的乌纱帽呀?不至于吧?”
  高长河笑道:“文市长,你别激我。”想了想,又说,“这事得慎重,你不妨悄悄把地税局的同志派到三陪收税的城市去了解一下,看看他们那里的情况再定。”
  文春明说:“也好,见了地税局周局长,我就和他打个招呼。”
  高长河交待道:“这事可得注意保密,别鱼没吃上倒先弄得一身腥。”
  文春明点点头:“我明白。”
  高长河又感慨:“文市长啊,我看还是小平同志说得好呀,发展才是硬道理。不把经济进一步搞上去,光是搞这种小慈悲,我看是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你比如说平轧厂,只有赶快搞资产重组,让东方钢铁来兼并,发挥那些进口设备的作用才是正道。你老舍不得,老拖着,最后怎么办呀?矛盾会越拖越多嘛,看看,今天就死了人!应该说死去的赵业成和犯错误的何卓孝都是被轧钢厂的困难害的。如果轧钢厂日子好过,经济上没问题,这些矛盾就都不会出现嘛。”
  文春明怔了一下,说:“长河,你可真会找机会做工作。”
  高长河直到这时才交了底:“春明,你以为我真这么糊涂,会在接受东方钢铁集团兼并的问题上这么轻易表态呀?我表这个态就是为了逼你嘛,咱现在是在一条船上,有时一急,也就不择手段了。”
  文春明说:“可长河,你也得清楚,造成轧钢厂这种困难处境的,并不是我文春明,根子还在过去的旧体制……”
  高长河笑了:“这一点我已经很清楚了,根子是在过去的旧体制,可老兄呀,我看你呀,一边是义愤填膺控诉声讨旧体制,一边也还在积极维护它嘛!”
  文春明有些气恼,“我会维护它?我?!”
  高长河说:“可不是你么?一直给它输血,帮它贷款,死要面子活受罪。”
  文春明认真想想,觉得高长河批评的也不无道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谈了,反正我是栽在平轧厂了,想要面子也要不成了。”
  高长河笑道:“你栽什么?你态度一转变,平轧厂也许就能起死回生了嘛。”停了片刻,又问,“哎,春明,这两天见到新华社那个女记者没有?她那篇宏文写得怎么样了?”
  文春明摇摇头:“我不知道,从那天采访完后,就再没见过她。”
  高长河说:“春明啊,我的看法也改变了,看来姜超林和你的意见是对的,这篇文章是得发,教训太深刻了!害了多少人啊,从你这个市长到何卓孝,到参加集资的工人,应该说是血的教训啊!”
  文春明有些意外:“长河,你不怕犯上了?”
  高长河神色凝重起来:“谈不上犯上,有空的时候,我到省城和刘华波书记、陈红河省长先打个招呼,赵业成的这份遗书也请首长们都看看。”
  文春明说:“还有何卓孝——三万多块钱退赔以后,能不能不立案?”
  高长河显然很为难,说:“这要看孙亚东的态度。”
  文春明不悦地说:“长河,要看孙亚东的态度,十个何卓孝他都给你送进去,这个人既没人情味,又没一点灵活性!”
  高长河叹了口气,啥也没说,把目光移到了车窗外。
  轿车正在民主路上行驶着,高长河无意中注意到,市民营企业家协会捐助并统一制作的遮阳伞已经出现在民主路两旁的摊档上了,心里生出了些许欣慰。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五时 烈山县委
  当天下午,田立业在金华和办公室主任小齐的陪同下,到烈山县委、县政府各部委局办走了一圈,熟悉人头。用官场上的话说,叫“绕场一周”。“绕场一周”时,田立业只是看,听,不大说话,更不表什么态,一副沉稳的样子。有些熟悉的同志和田立业开玩笑,田立业也不大答碴,人家自觉没趣,也就跟着严肃起来。
  从县委大院出来,往县政府那边去时,金华说:“田书记,你真严肃。”
  田立业说:“该严肃时就得严肃,当市委副秘书长时,上有市委头头们,下有各部委局办,当然可以甩;现在主持一个县的工作了,那就不能甩了。”
  金华挤了挤眼:“哎,田书记,我可没说你甩哦。”
  田立业笑了笑:“你嘴上不说,心里照说。”
  金华也笑了:“我妈常在家里说起你。”
  田立业说:“你妈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
  金华说:“也未必。我妈倒也夸过你,说你不是官迷。”
  田立业说:“这话反过来理解就是不求上进。”
  金华说:“那田书记,从现在开始,你要求上进了?”
  田立业说:“那当然,我在上午的会上不是说了么,要全县干部向我看齐!”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田立业一听,是妹妹田立婷,马上想到有麻烦,加上县长金华和县委办公室主任小齐又在跟前,便没好气地说:“立婷,我正忙,有事以后再说好不好?”说罢,合上了电话。
  金华问:“谁的电话?你这么凶。”
  田立业说:“是我下岗的妹妹,找我就没好事。”
  金华笑道:“没准还就是好事呢……”
  金华话刚落音,手机又响了,还是田立婷。
  田立业无可奈何了:“……好,好,立婷,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田立婷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哥,听说你到烈山当县委书记了,是不是?看,还是当官好处多吧?你一到烈山当书记,我的事就解决了。今天上午烈山县政府来了两个同志,把我的工作安排了,在烈山县开的昌江宾馆做总经理助理,帮着总经理管接待。听说是你们金县长亲自安排的……”
  田立业呆了,和妹妹支吾了几句,马上合上电话,问金华:“金县长,我妹妹是怎么回事?你把她的工作安排了?”
  金华点点头,笑道:“为领导解除后顾之忧嘛。我让昌江宾馆的蔡总办的,昨天晚上安排的——哦,这我可要声明一下,那时你还不是我们的县委书记。”
  田立业心里一阵发凉,暗想,这个金华真厉害,你哪里痛她就往你哪里捏。从工作上说,廉政是当前的痛处;从私事上说,安排这个下岗妹妹是他的痛处;人家就找准了这地方下手,看你怎么办?
  金华却一点不像厉害的样子,仍在笑,笑得近乎天真,“田书记,你就别管这事了,反正是我安排的,又是照顾下岗职工,既不是搞腐败,也与你没关系。”
  田立业问:“金县长,你咋就知道我妹妹下岗了?咋知道我家地址的?”
  金华说:“田书记,你和我妈同事六年,这我都不知道也太不像话了吧?”
  田立业立即想到,这其中很可能有刘意如的谋划。往好处想,这母女俩是讨他的好,以便于日后的合作共事;往坏处想,可能就是陷阱,给他抹白鼻梁,让他出洋相。想到上午刚说过要大家向自己看齐,下午就出了这种事,益发觉得不能不警惕,遂当场打了个电话给烈山昌江宾馆,要那位蔡总不得聘用田立婷。
  这让金华大感意外,也让金华太下不了台了。
  田立业想着金华是县长,以后还要合作共事,打完电话后,便笑着向金华解释:“金县长,我知道你这也是一片好心。可我刚到烈山来,烈山又是这么个现实情况,我这样做影响就不太好。我妹妹的事等以后再说吧,要是我不便出面的话,还真得请你出面帮忙哩,到时你可别推!”
  金华红着脸应道:“好,好,田书记,只要是不违反原则的事,我都办。”
  这么说着,进了政府大院。
  大院门里的第一座小楼是国土局。
  田立业说:“先到国土局看看吧?国土局可是个重灾区呀,听说昨天两个副局长又被专案组传去了,是不是?”
  金华说:“是了解核实一些情况,今天都回来了。”
  田立业感叹说:“国土局权力太大呀,国有土地使用权的转让,他们的嘴就是价,这怎么行?我看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协议转让要马上停下来,搞公开招标拍卖,并且制度化。金县长,你看呢?”
  金华笑笑说:“你定吧,田书记,高书记不是夸你思路对头么?!”
  田立业却从这话里听出了话来,心里不由地暗暗叫起苦来,暗想,搞不好头一天就把金华得罪了。然而,不得罪也没办法,自己刚上任,妹妹就到昌江宾馆当总经理助理,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就算金华真是好心也不行。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九时 滨海金海岸
  上午高长河在市政府下岗工人分类管理工作会议上讲的话,下午就从几个不同的渠道传到了老书记姜超林的耳朵里。传来的讲话内容又走了样,说是高长河在长达一个小时零十分钟的讲话中对老书记倡导的下岗工人分类管理工作没有一句肯定的意见,倒是借着赵业成夫妇的意外死亡事件,别有用心攻击平阳的大好形势,公然指出平阳“霓虹灯下有血泪”!
  姜超林为田立业到烈山任职的事本来就不太高兴,一听这话,血压马上升上去了。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一看不对头,把医生、护士叫来暗中监护,又指示度假区总机,不要往姜超林的房里接电话。知道姜超林的手机在司机手上,王少波便把司机也支到海滩上去了,还告诉司机,谁找老书记都不要理。
  然而,可以封锁外面的消息进来,却不能阻止老书记往外面打电话。
  晚上吃过饭,姜超林忍不住了,问王少波:“少波,你说说看,文市长咋也不给我来个电话?高长河这么评价平阳工作,文市长就坐得住?就不给我通报一声?平阳的工作不论好坏都有他一份嘛!”
  王少波不敢说是自己封锁了消息,只道:“老书记,你也别生气,高长河怎么评价平阳你又没亲耳听到,搞不好又是以讹传讹。”
  姜超林不相信这是以讹传讹,说:“不行,我得给文市长打个电话。”
  王少波还想拦:“算了吧,老书记,就算高长河说了这话,你又能怎么着呢?还不是白生气?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愉快呢?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姜超林不听,伸手拿起了电话:“给我接文市长家。”
  总机小姐迟疑了一下说:“姜书记,都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呀?”
  姜超林说:“晚什么?才七点嘛。”
  总机小姐吞吞吐吐说:“姜书记,我们市委王书记说了,要您好好休息。”
  姜超林这才知道,原来是王少波做了手脚,一下子火了,指着王少波的鼻子骂道:“王少波,你胆子不小,敢对我老头子搞封锁!怎么?田立业不听我的了,你也不听我的了?!”
  王少波忙赔着笑脸道:“老书记,您看您,这说的叫什么话?我不是怕你生气着急么?你老爷子真在我这里出了问题,我可没法向省委,向平阳人民交待呀!”
  姜超林叹了口气说:“你别管我,我还没脆弱到这种地步!”
  文春明的电话打通了,是打到文春明手机上的。文春明这时不在家里,而在市防汛指挥部里,说是正向前来检查防汛工作的省防指副总指挥、水利厅仲副厅长汇报平阳的防汛工作。姜超林不便打断文春明的汇报,便要文春明汇报完防汛工作后打个电话过来。同时,也顺便把滨海这边的情况说了一下,要文春明告诉仲厅长,在这种大汛期,昌江市还有不少挖沙船在滨海江面上挖沙,影响江堤稳固,是个比较大的隐患,必须请省防指严令沿江各市立即取缔。文春明答应了。
  王少波说:“老书记,他省里就是不取缔,这些挖沙船我也照扣,我执行平阳市政府的规定,今天我让人把昌江市这几条船上的抽沙机全砸了,还没收了他们十几万卖沙款哩。”
  姜超林指指王少波的脑袋:“你小心,昌江市那边不会和你完的。”
  半个小时后,文春明的电话打过来了,开口就说:“老书记呀,知道吗?下岗安置这头又出事了,造纸厂下岗工人一月生活费六十块,害得赵业成夫妇两个开煤气自杀。我和高书记都发了火,在上午的会上把轻工局的王德合臭骂了一通。”
  姜超林说:“光骂不解决问题,这样的干部要撤,要查!下岗安置专项款是怎么用的?有没有挪用?市里定下的最低标准不是一百七十元么?怎么只有六十元?你们不要官僚,让孙亚东查!他对查平轧厂兴趣这么大,对这种事更得有兴趣嘛!”
  文春明说:“我和高书记也是这个意见。”
  姜超林有些不悦:“春明啊,现在看来,你和高长河已经比较一致了嘛,啊?那么,你是不是也赞同高长河的说法:霓虹灯下有血泪呀?”
  文春明有些意外:“老书记,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可能有些误会了吧?高书记讲这话是有背景,有前提的嘛,是指赵业成夫妇的死说的,并没有否定平阳工作的意思。老书记,你可千万不要多心。”
  姜超林不满地说:“那也说过了头!”
  文春明也不太服气,说:“总是死了人嘛。”
  姜超林益发不满:“为什么死人?是政策问题,还是落实问题?高长河在会上肯定没肯定我们过去制定的政策?他既然说霓虹灯下有血泪,好,那就请他想个高招,制定一套更好的政策,抹去霓虹灯下的血泪。干好了,我替他到省委书记刘华波面前请功!包括你文春明!”
  文春明显然听出了姜超林话中对他的指责,便解释说:“老书记,您别说,高长河还真有些想法呢。正和我商量是不是对特种高消费和三陪人员收税……”
  然而,文春明话没说完,姜超林已勃然大怒起来,“什么?对三陪人员收税?文春明同志,我问你:三陪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平阳合法了?是不是还要让三陪人员持证上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文春明忙解释说:“这事现在也只是设想嘛,我们准备先到一些对三陪收税的大中城市看看情况再定……”
  姜超林一字一顿地说:“文市长,请你转告高长河同志,我和人大反对!”
  放下电话,姜超林好不容易降下去的血压又升上来了。
  头晕目眩之中,姜超林叫来了自己的司机,要司机出车,连夜赶回平阳。
  王少波劝道:“老书记,这么晚了,还是明天一早走吧!”
  姜超林手一挥:“不了,就现在走,歇够了,身体好了,要到人大上班了!”
  王少波担心地说:“老书记,您可别说气话,您的气色真不好……”
  姜超林不睬,出了房门,径自向自己车前走,上车前才红着眼圈和王少波说了句:“少波,谢谢你和滨海市的同志们了!”
  这时,天阴了下来,有大滴大滴的雨点往下落,打得轿车啪啪响。
  王少波觉得这雨点真像老书记眼中的泪……
 
周梅森《中国制造》                
  第十章 当家方知柴米贵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八时 烈山县委招待所
  主持办案的过程中,有一个问题孙亚东一直想不通:这么多年来姜超林为什么死死护着耿子敬?为什么在田立业、王少波这些亲信部下反复提醒的情况下,仍然这么护着他?宁愿把不和耿子敬合作的田立业调离烈山,宁愿先后换掉三个县长,就是不动这个耿子敬,这里面难道没有什么名堂么?
  孙亚东敢这么想,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这么说,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
  反贪局刘局长似乎也有这种想法,曾试探着问过孙亚东:“这姜书记到底和耿子敬是什么关系呀?怎么就认这个耿子敬呢?难道平阳的干部都死绝了?”
  孙亚东只是意味深长地咂嘴摇头,并不明确表态。
  刘局长揣摸着孙亚东的意思是想往深处挖,便对负责审讯耿子敬的副局长秦子平和处长高玲玲点了题,明确指示说,要设法查清耿子敬和姜超林的关系,就从对耿子敬的审讯上打开缺口。还再三交待说,一定要严格保密。
  高玲玲挺犯嘀咕的,私下里向秦子平抱怨说:“秦局长,咱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呀?算不算诱供啊?诱供可是不允许的。”
  秦子平说:“我看刘局长这话有来头,叫咱查咱就查呗。”
  这时候,耿子敬的问题已经暴露得相当充分了,案情十分严重,可以说是触目惊心,耿子敬除了和县长赵成全及班子里的人进行所谓的“分红”之外,直接从姘妇林萍那里陆续收受了四百五十二万赃款。烈山经济开发公司实际上就是耿子敬和林萍二人的黑店。除此之外,耿子敬还涉嫌多起受贿案和卖官案。抄家时抄出的定活期存折多达三十四个,存款地点遍布整个平阳地区。整个案子涉嫌违法犯罪金额不是开始估计的六百万、八百万,而是一千一百多万。
  林萍坦白交待了,赃证又抄了出来,耿子敬变得老实多了,对自己的问题承认得比较痛快。然而,一问到和姜超林的关系,耿子敬态度就变了,一口咬定自己和姜超林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耿子敬说:“平阳市的干部都知道,姜书记喜欢能干事的,你只要能干事,他就想方设法给你创造条件。田立业和前三个县长和我闹意见,影响工作,姜书记当然要把他们调走。这倒不是吹,论工作能力和开拓精神,他们真不如我。”
  秦子平说:“耿子敬,现在不是给你评功论赏,是谈问题。我问你,你这个县委书记当初是怎么当上去的?姜书记提你时,你往姜书记家送钱送礼没有?”
  耿子敬说:“没有,我要给姜书记送钱送礼,这个县委书记肯定当不上。”
  秦子平说:“人家到你那儿跑官都送钱,你到姜书记那儿跑就不送?”
  耿子敬说:“因为我收,姜书记不收嘛,谁敢给他送?你们也别光问我,可以向平阳所有县处级干部广泛调查一下,看看姜书记收过谁的钱。对别人我不敢打包票,对姜书记我敢,因为我和赵成全给市领导送节礼时碰过钉子。”
  秦子平说:“这就是说,不是你不想送,而是姜书记不会收,对不对?”
  耿子敬点点头:“是这样的。”
  秦子平说:“那么,这么多年了,你经常往姜书记家跑,到姜书记家吃手擀面,就没给姜书记送过一点东西?你就好意思?姜超林就这么没有一点人情味?”
  耿子敬说:“有时也带点东西。”
  秦子平说:“好,就说说看,是些什么东西?”
  耿子敬说:“能有什么东西?夏天抱个西瓜,冬天带点地瓜干。姜书记特别喜欢我们烈山产的地瓜干,这几年种得少了,城里不太好买,我就常带点过去。”
  秦子平看了看陪审的高玲玲,和高玲玲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问:“除了姜书记之外,你向别的领导送过礼没有?”
  耿子敬迟疑了一下:“没……没有。”
  秦子平马上发现了耿子敬目光中的怯懦:“真没有吗?”
  耿子敬这才说:“就是逢年过节送点土特产,领导和关系单位都送,除了姜书记没收,别的领导大都收了,这是公开办的——哦,对了,这次去省城看赵县长时,我给省城梁兵家送了台空调。”
  秦子平追问道:“这个梁兵是什么人?”
  耿子敬说:“是高长河书记的大舅子,在省政府什么处工作。”说罢,又解释,“这事高书记也不知道,是我和梁兵的私事。去年轻工局的王德合局长介绍我认识了梁兵,我和梁兵挺谈得来,就成了朋友。当时还不知道高书记会来平阳……”
  秦子平和高玲玲全愣住了。
  审讯的结果让孙亚东和刘局长都十分窘迫。
  孙亚东狠狠批评了刘局长一通,说刘局长违反政策,搞诱供。刘局长转身便批评秦子平和高玲玲,嫌他们节外生枝。批评完,又向秦子平和高玲玲交待,说是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了,尤其是关于高书记大舅子梁兵的事,与本案根本无关,完全是耿子敬和梁兵私人的交往,在谁面前都不要提。
  秦子平却不服气了,心想,你们对下台的老书记姜超林搞违反政策这一套,没搞出名堂,看看要搞到新书记高长河头上,就不让人家说了。这是哪家的道理?不说别的,就冲着姜超林清清白白为平阳人民干了这么多好事,这么做就没良心!
  于是,过去和姜超林没有任何私交的反贪局副局长秦子平难得犯了次倔,悄悄给姜超林打了个匿名电话,告知了有关情况,提醒姜超林注意烈山一案中的文章。姜超林一再问他是谁,他不说,只说自己是个正直的司法检察干部、共产党员。
  陪审的高玲玲也不服气,越过刘局长和秦子平,直接跑去请示孙亚东,问孙亚东:送给高长河大舅子的空调就不查了?既然耿子敬交待了,不查清楚总不好。孙亚东说,当然要查,谁说不查的?高玲玲说,是刘局长说的。孙亚东挥挥手,他说的不算,全查清楚,是国有资产、公家的财物都得追回,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时 平阳市人大
  匿名电话是在市人大办公会开会时接到的,接过电话以后,姜超林虽然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发火,可心头的火仍是压不住,接下来布置工作时就益发激烈了:
  “不客气地说,现在有些情况很不正常,有人公然否定平阳的工作,否定平阳改革开放的成就,说什么高楼后面有阴影,霓虹灯下有血泪。据说这话讲得还很有根据,是因为死了人。死人的情况同志们都知道,刚才也谈到了。我和同志们一样很痛心,很内疚。可痛心也好,内疚也好,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突发性事件,不能成为某些同志否定平阳的借口,更不能成为他们胡作非为的借口。我市有些主要领导同志已经提出来了,准备向三陪人员收税,说是国内有些城市已经这样干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我反对,我们人大反对!”
  与会的人大副主任和秘书长们显然不知道有这种事,一个个都很吃惊。
  姜超林稳定住情绪,继续说:“在这种原则问题上,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人大必须顶住,从地方立法这一环节上顶住!不管是谁说的,谁做的决定,哪怕你以政府令的形式发了文,我们也要用地方法规阻止你。在这方面,我们的工作要抓在前头,请王主任牵头,和政法口的代表委员们碰碰头,搞一次调查,把全市各歌舞厅的三陪腐败情况搞成书面材料,我亲自上报市委,必要时上报省委。”
  王主任点了点头:“好,姜书记,你放心,这个工作我马上就着手抓。”
  姜超林又说:“要大力宣传我们平阳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伟大历史成就。马上建国五十周年了,市委那边怎么搞我们不管,市委有统一布置,我们就全力落实,但是,我们也要主动一些。我建议我们人大这边大张旗鼓地搞个改革开放成就展,进行一次历史性的回顾,用平阳人民二十年中创造的辉煌事实给我们一些同志做个正面回答。这件事请赵主任具体负责,马上做起来。”
  赵主任当即说:“姜书记,这工作其实早就该做了。”
  姜超林勉强笑了笑,纠正说:“赵主任啊,不要再叫我姜书记了,现在我不是市委书记,是市人大主任。顺便说一下,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到位上班了,请同志们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散会后,原来主持人大工作的常务副主任黄国华留下了,说:“姜主任,你在会上虽然不明说,可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姜超林心事重重地说:“谢谢了,黄主任。”
  黄国华建议道:“姜主任,我看咱们还是把下面送来的那些锦旗都挂上吧!”
  姜超林摆摆手说:“算了,别这么孩子气。”
  黄国华又建议说:“那你也得改变点策略,别再躲起来谁也不见了,得在公开场合和各种会议上多亮亮相呀,别让人家以为你真犯了什么错误。”
  姜超林问:“是不是又听到什么议论了?”
  黄国华说:“你想呗,你老书记这些天不在电视、报纸上露面,加上烈山那摊子事,下面的议论能少了?具体的话我也不说给你听了,免得你生气。”
  姜超林不知不觉中把手上的一支铅笔折断了,说:“不但是议论,确实有人在借烈山腐败问题做我的文章!可笑的是,文章没做到我头上,却做到了他们自己头上!连参与做这种文章的同志都看不下去了,都主动告诉我。当然了,现在我也不和他们计较,倒要看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黄国华说:“所以,你老书记更得多在公开场合露露面才好。”
  姜超林说:“是的,上班了嘛,该开的会就得去开了,该参加的活动就得参加了。下午,全国人大一位副委员长不是要来视察么?我对高长河说了,到国际机场接机,全面陪同,汇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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