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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佳人 凌力

_9 凌力(当代)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不信。”达兰台的回答很干脆。
  “一句也不信?”
  “一句也不信。”
  萨木儿又好一阵儿不说话。
  达兰台却忍不住了,轻轻地在萨木儿耳边告诉她:侍从们到大汗宫帐的乞烈思系马,发现王爷的马也系在那里,一个小侍女还悄悄对达兰台说,她明明看到咱家王爷从太后的后帐走出去,是乌尔格牵马把王爷接走的,还问达兰台会不会是她看花眼了。
  萨木儿只在鼻子里冷冷一哼,就转了话题:要给洪高娃母子好好补养,那娘儿俩实在太瘦弱了。还有,得把她母子三人藏好,别让巴图拉知道,等巴图拉发誓不报父仇了再说。如今洪高娃母子贫病交加,无权无势,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巴图拉就是看在萨木儿的面子上,也该放他们一马。
回到营地,已红日西斜。萨木儿跳下马就朝她的穹帐跑,掀开风门门帘,穿前帐进大帐,边脱外衣边对着寝帐喊:“洪高娃,我回来了!知道吗,哈哈,我是用你的大珍珠替你们娘儿仨赎的身呀!只用了三颗,就把她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
  洪高娃没有出来迎接,也没有回答,寝帐中一片沉寂。赶紧跑进去,哪里还有人影儿?连他们母子待过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萨木儿心慌意乱,难道又被人暗算了?谁这样大胆,敢跑到顺宁王妃萨木儿公主的宫帐来害人?萨木儿脸色铁青,一迭声地大喊:“来人!来人!来人!”
  帐外护卫和帐内侍女,都赶紧跑来,在女主人面前跪倒。
  “我的客人呢?他们母子三个哪里去了?”萨木儿厉声问。下人们见一向高贵优雅的女主人变脸变色,都低着头不敢回答。萨木儿更加生气:“你们想挨鞭子还是想死?怎么都哑巴啦?……阿兰,叫你服侍他们的,你给我说!”
  阿兰一手搂着小萨木儿,跪在那里嗫嚅了好半天,终于说:“他们……走了,逃走了……”
  “什么?!”萨木儿顺手抓起桌案上那件摆设,那件近日撒马尔罕商人进贡的双耳镂花银瓶,高高举起狠狠摔下,瞪眼吼道,“胡说八道!她怎么会逃走!没见她浑身是病,瘦得像根枯草?还带着个吃奶的小婴儿,跑出去不要送命吗?快备马,给我追回来!都去!我也去!听见没有?”
  达兰台俯身把公主平日很喜爱的美丽银瓶拾起来,虽然地毯厚,落地无声,银瓶的双耳也摔得变了形。她赶忙轻声对雷霆大发的萨木儿安慰道:“公主消消气,先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好吗?”她调转头,说:“公主叫备马,为什么都不动?”
  阿兰哭丧着脸说:“你们大清早刚走,他们跟脚就走了,差不多一整天了,又不知走的哪条道儿,怎么追呀?……”
  刚刚有些平静的萨木儿顿时又火了:“什么?大清早就走了?为什么不着人禀告?谁放他们走的?啊?是谁?”
  帐内一片沉寂,没人敢做声。
  “怎么都不吭声?是谁?!不说实话,一个个都给我挨鞭子!”
  站在阿兰身边的小萨木儿,嘴里含着食指,稚嫩清脆的声音,秋天的金铃子那么好听和清晰:
  “是哥哥。”
  萨木儿跳起来,冲到小女儿面前:“你说什么?”
  小萨木儿从来没有见过阿妈这样凶,“哇——”的一声就哭开了,边哭边说:“我才不高兴他们走哩,我喜欢阿寨哥哥,喜欢小不点儿弟弟,也喜欢花脸婆婆……”小萨木儿才六岁,弄不清辈分,所以叫哥哥叫弟弟,花脸婆婆指的自然就是满脸褐色斑纹的洪高娃。这称呼让萨木儿不禁想笑,怒气和紧张不由得平息了些,这时才觉察到回来以后还没有看到儿子。她皱着眉头问:“脱欢呢?知道自己闯祸,也逃走了吗?”
  “不!不!”阿兰连忙说,“脱欢王子送走客人回来,心里一直难受,小小年纪,还从没见过他那样长吁短叹,骑了他的赛马,到草原上散心去了。”
  萨木儿一时黯然神伤,不知说什么好,骑了马去找儿子。
  晚霞漫天,天空和草原都氲氤在淡而暗的红色之中。萨木儿伫立在空旷的原野,遥望远方。不多时,一个黑点从地平线上冒出来,是一匹快马,由远而近奔来,正是她的儿子脱欢。脱欢也看到了阿妈,快马更是流星一样飞奔近前,勒马减速,让马跑了一圈儿小碎步才停住。脱欢跳下马就冲到伫立等候的萨木儿跟前,开口就说:
  “阿妈,我放他们走了!”
  萨木儿不说话,只看着儿子,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阿妈,我做错了吗?”脱欢急了,滔滔不绝地一口气往下说,“洪高娃额咪说,他们在这里多留一刻就多一刻危险,阿寨随时都会遭流矢、遇黑刀甚至再落陷阱。要是阿寨丧命,额咪说她就对不起她此生至亲至爱的哈尔古楚克!她还说,她若不走还会给阿妈你带来麻烦,她说你虽然全力保护他们母子,但你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要灭除他们的力量,更不能留在这里造成你们夫妇反目……阿妈,她说得不是很对吗?我很喜欢阿寨安达,但是我更不愿看到他像昨天那样被人害死!我为他们选了六匹好马,还有路上用的食物饮水和用品,一直送出去二十多里……阿妈,我做错了吗?”
  萨木儿没有回答,只说:“他们到哪里去呢?回额济纳?”
  “不知道。洪高娃额咪说他们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离开人世间的仇恨和杀戮!她还说阿妈你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她很舍不得离开你,但这次一走也许永远没有再见的日子了。她说她背负了你这么大的恩情,却没有机会报答,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了,她将每日每夜向长生天为你祈祷,降福降寿降平安。……阿妈,洪高娃额咪真的会法术能通神吗?”
  萨木儿微微一笑,轻声说:“她呀,没有不会做的事儿。”
  “阿妈,你不生我的气了?”
  萨木儿扶着儿子的肩膀,说:“走吧,回家吃晚饭了。洪高娃额咪的事情,不要对你阿爸说。”
  母子俩踏着越来越浓的暮色回营。脱欢暗自嘀咕:见到阿寨母子的时候,阿爸不让我告诉阿妈;送走阿寨母子,阿妈又不让我告诉阿爸。真是又讨厌又麻烦!他一脸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忧伤,说:“你们大人要是不这样争来斗去,草原上的部族要是不这样杀过来杀过去,大家平安过日子,洪高娃额咪不就不用逃走了吗?我不就能和阿寨安达快乐地一起跑马打猎了吗?”
  萨木儿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了搂儿子,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擦黑儿了,母子俩才慢慢走近营盘。阿兰早早迎上来,神色声调都有些紧张,禀告说:“王爷来了。在大帐。”那一夜,带着小萨木儿睡在后帐的阿兰,是唯一听到公主赶走王爷的人。
  萨木儿心里一咯噔,黑黑的鹰翅般的双眉一扬,面含怒色,斥责说:“谁把他放进来的?!”
  “阿妈!”脱欢惊讶地看着母亲,叫出了声。
  萨木儿咬住嘴唇不做声了。她疏忽了。夫妻冲突一直瞒着孩子们的,再说有谁敢阻拦王爷回自己的大营自己的家?
  帐中灯火通明,小萨木儿嘴里含着食指,拘谨地站在那里,面对有些陌生的父亲伸出的双手犹豫不决,过去还是不过去?听到萨木儿进帐的脚步声,叫着“阿妈”反身就扑进阿妈怀里,还伸出小手点着巴图拉问:“他真是阿爸,对吗?”声音清脆动听,像银笛吹奏。
  巴图拉掩饰不住尴尬,叹道:“这还用问吗,小萨木儿?……脱欢呢?”
  脱欢上前,规规矩矩跪倒:“儿子请阿爸金安。”
  “好,好,到底是儿子,大孩子了……”
  萨木儿就像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径直穿过大帐,走回寝帐去了。
  她听到巴图拉说:“你们去别处玩儿吧,阿爸有事要跟阿妈商量。”孩子们嘀嘀咕咕地走了,又听得他的脚步声渐近渐慢,进来了,停住了,声音嘶哑地低声喊道:“萨木儿……”
  背门而立的萨木儿猛然转身,板着脸痛苦地问:“你来干什么?!”她一下子控制不住,怒火升腾,尖刻地大叫:“去找你的心上人吧!……”
  “我来请罪。”他的声音低哑,随之脱掉袍子,露出筋肉强健凸起的赤裸上身,“这是鞭子,你狠狠打吧!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理当受到惩罚!”他双手捧着他常用的缠着金银细丝的黑色马鞭,深深地看着妻子的眼睛。
  萨木儿愣住了,终于咬咬牙,从巴图拉手中接过马鞭,“啪——啪——啪——”猛抽三鞭,三道赤红的鞭印立刻在宽阔的后背突显出来。萨木儿心里又是愤怒又是心酸,还有说不出的委屈,见丈夫闭着眼睛昂着头,直立受鞭一动不动,又很感动,双手不禁哆嗦起来。
  “再打!”巴图拉像在下命令。
  萨木儿举鞭又抽了两下,在丈夫胸前留下两道红痕,她拼命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再打呀!”巴图拉还在请求。
  萨木儿摇摇头,不敢出声。她确信自己一张嘴就会哭,就会叫,就会崩溃。
  “气消了?我的罪过惩罚了抵消了,对吗?鞭子给我。”
  萨木儿伸手递出鞭子,巴图拉却一把攥住那握鞭子的手,顺势一拽,把妻子紧紧搂住。萨木儿极力推拒,扭动,跺脚,男人却双臂如铁,哪容她挣脱?耳边又送来他的低语:“别这样,萨木儿,你才是我的心上人!……你是脱欢小萨木儿的阿妈,我是脱欢小萨木儿的阿爸,你该相信,你在我心上的位置,什么人都不能代替不能改变!……”
萨木儿最后还抵抗了一下,呻吟般地说:“那萨仁太后……”
  “我可怜她,才……难道她不可怜吗?……”
  萨木儿终于哇地哭出来,捶着丈夫的胸膛,停止了抗拒。
  夫妻对坐喝茶饮酒,又像以往一样亲密和谐起来,让萨木儿觉得有些事情不该瞒着丈夫:“告诉你,我今天去大汗斡尔朵见了她。”
  “哦,我知道。上午我就在大汗宫帐办事,商量今年那达慕的地点。听说你去为一家奴隶赎身,是你亲戚。娘家远亲吧?也该是咱瓦剌部族的人了?”
  “你不知道?真不知道?不是你派乌尔格设陷阱要活埋他吗?”
  巴图拉很惊讶:“怎么?那就是你的亲戚?误会,实在是误会!……我是为脱欢。那小孩虽然身为奴仆,一眼就能看出他资质气度都在脱欢之上,两人一起玩耍,他竟然指挥得脱欢东跑西颠儿!这还得了?将来必是脱欢的大敌,后患无穷,不如尽早除掉。没想到……乌尔格回来对我说了。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很真诚,自己不该把他想得太坏太无情。她道出了真情:“你真的不知道?那是脱脱不花王子呀!他们母子从额济纳来和林,途中遇沙漠盗匪,被卖到这里做奴隶!”
  巴图拉一脸大惊失色:“有这样的事!我真真该死啊!……怪不得向朝廷讨要脱脱不花王子一直没有回音,原来……唉,唉!”巴图拉痛心疾首,站起身快步走来走去。萨木儿很少见过他这么懊恼懊悔,便说道:
  “我还以为你要报父仇,不肯放过洪高娃母子哩!”
  “洪高娃?洪高娃在哪里?……哦,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又老又瘦弱的丑女人?我根本就没有认出是她呀!都十二年过去了,还报什么仇呢?要是想报仇,我怎么会向朝廷索要脱脱不花来即汗位呢?你也不想想!”
  萨木儿松了口气,宽心地端起碗,慢慢啜着奶茶,今天的奶茶熬得特别可口,特别香浓润滑。巴图拉喝了一碗又一碗,夸奖家中的奶茶独一无二,并说:“这样的奶茶,应该进献给洪高娃哈屯母子,请他们也尝一尝。”
  萨木儿没有接话。
  “你收留了他们,总得给他们一个像样的安身之所吧?在哪里?我应该去拜望拜望,向他们母子请罪呀!”
  萨木儿说:“他们母子,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
  巴图拉一怔。萨木儿眼看着丈夫的眼睛慢慢变红,脸慢慢变红,后来涨成牛肝一样的紫红色。他似乎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猛然一翻脸,对着萨木儿大声咆哮:“蠢婆娘!放虎归山!你坏了我的大事!”
  有如平空霹雳,震得帐内帐外的人皆失色颤抖,没有人见过王爷如此震怒。萨木儿惊得身体一缩,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敢相信地盯着丈夫的脸,好半天发不出声音。但她转瞬就挺直了腰背,仰头面对巴图拉,瞪大黑得发蓝的眼睛,像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轻声说:
  “你一直在瞒我骗我,直到现在,直到眼前,是吧?”
  巴图拉牙齿咬得咯咯响,面对萨木儿闪电般的强烈目光和受辱般的一脸惨痛,忽然有种说不清哪里生出来的愧疚,他发狠地“哼”了一声,摔掉手中的银茶碗,一道疾风般呼地冲门而出,片刻,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渐渐消失在夜晚的一片寂静之中。
  萨木儿一动不动,她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很痛很痛。可她的感觉却很麻木,脑海中一片白茫茫,仿佛大雪之后的无垠草原……但雪原上还显出一行野鹿的脚印,她的意念中还响着一个声音:
  洪高娃,你快快走!阿寨、小婴儿还有哈喇忽难,你们也快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第三章儿女情长
  一
  乌云低压,雪花纷纷扬扬,如同扯着羊毛絮片。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就浓密得叫人透不过气。风头如刀,割得脸生疼,寒冷彻骨,让马毛和人的毛发都结上雪霜冰凌。经历了三个月的日夜逃亡,又翻山越岭,穿密林过溪涧地四处探寻母亲,躲过了多少次生死一线的险境,终于来到了这里。疲惫已极的洪高娃心想,这次若再扑空,她一定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就死。她苦够了。
  狗们在狂吠。在纷飞的雪片中,那毡包就像一朵白莲花。一位老妇人掀帘出来,安抚住那两只想要扑向外来人撕咬的毛烘烘的大狗,沉静地说:
  “大雪天路难走,远道来的客人,进来暖和暖和吧!”
  一听这隔绝已久却依然熟悉亲切的声音,洪高娃冻僵的心和身体顷刻开始消融,开始变软,嗓子眼儿里却像堵着什么硬块,使她拼尽全身气力才叫出一声——
  “额吉,是我,你的女儿洪高娃……”
  只这一句,就耗尽了她。像晒在毡包顶上的干瘪蘑菇,被大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地落了地,洪高娃就那样倒下了。昏迷前的一瞬间,她还记得怀中的小儿子,想着千万不要压着他,但她的意识已经来不及控制身体,身体异乎寻常地仰面朝天,后脑勺儿重重地撞在了地面上。额吉惊呼“洪高娃!”阿寨大叫“阿妈!”胸口的婴儿哇哇大哭,哈喇忽难的汪汪吠叫,她都一点也听不到了。
  老额吉连忙唤出老伴胡珠里,加上小阿寨,一同把洪高娃连同她怀中的小婴儿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温暖的毡包。老额吉处理所有的事情都不慌不忙,沉着干练,只有进了毡包,脱去厚厚的皮袄,看到瘦成一把骨头的女儿,老额吉终于忍不住落泪了。她整理着女儿披散的乱发,声音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连着好多天,洪高娃都陷于昏迷,面色惨白,嘴唇无色,手脚冰凉,脉搏又细又弱,呼吸声几乎听不到。帐篷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就躺在生与死的交界处,随时都可能离开他们。
  老额吉指挥着大家极力挽回洪高娃的生命。全家人日夜陪护,老额吉特别配制的草药。另外还有个小婴儿需要喂养。老额吉、胡珠里和阿寨都很劳累,只能时不时轮流睡一会儿。老额吉和阿寨理当尽心尽力,难得胡珠里也毫无怨言地承担了在严寒的冬天里男人应该做的一切:加固帐篷,劈柴取水,照看牛马鹿和羊群。
  洪高娃却没有起色。偶尔清醒,也目光呆滞、神色迷茫,全然不知身在何方,不认识母亲和孩子,也忘记了自己是谁。所以,那天深夜听她微弱地叫了一声“阿妈”,又叫了一声“阿寨”,大家都欢喜得不得了。老额吉赶紧把小小的油灯拨亮,放在女儿头边,见女儿无力地抬起手,又赶紧把小婴儿送到她怀中。她一手捏着婴儿的小手,一手揽过阿寨的胳膊,面向老额吉,无色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又缓慢地轻声说:
  “阿妈,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孩子们……求阿妈把他们带大……女儿对不起阿妈……给阿妈添累赘了……”
  “不,不,洪高娃,”老额吉不住地摇头,“你不能走,你不可以走!孩子这么小,阿妈又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敢接你这么重的托付啊!阿妈要是跟脚也走了,孩子们不就都成孤儿了?……”
  “阿妈,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可我没有力气挣扎了……”两颗硕大的晶莹泪珠从洪高娃眼角慢慢滚向腮边。她闭上了眼睛。
  “洪高娃!孩子!你要拼命挣扎出来呀,我们大家帮你!”老额吉老泪纵横,用满是皱纹的粗大的手,轻轻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珠,跟阿寨祖孙俩一个撬开牙关一个灌,把一碗人参汤药都灌了下去,又用热布巾给她擦手擦脚擦身,直到发红。天快亮的时候,洪高娃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是昏睡……
  此后,时好时坏,起起伏伏,洪高娃很长时间没有脱离危险,大家也始终悬着心,竭力救护,直到过了冬至才稳定下来。
  好不容易活过来的洪高娃,竟又陷入极度的沮丧和厌倦,从早到晚沉默无语,缩在帐篷角落里一动不动,跟堆在那里的衣物被褥没有两样。她面色灰暗,眼睛无光,神情呆滞,对什么都不在意,没兴趣,叫吃饭喝药就张张嘴,叫睡觉就垮下来似的一下倒地。对大病初愈的她,谁都顺着,不敢说一句重话。但看她这个样子又都觉得揪心害怕:难道一场大病把原来的洪高娃换走了,另一个陌生冷酷的灵魂占据了她的躯壳?
 漫长冬日,全家人爱围着火盆说话儿。阿寨好记性,能把他记事以来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和林城里的宫院,魁梧高大、对他十分疼爱的继父鬼力赤汗,通向明朝边关的长途跋涉,宽广辽阔的居延海和美丽的额济纳、神秘的黑城……说的最多的,还是被邀去即汗位却遭到劫杀,成为奴隶的这一年。老额吉不时插话,祖孙问答间,老额吉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寨也受到启示,猜到了许多内幕。
  而胡珠里说的,是阿寨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生活。胡珠里不是真正的蒙古人,他的阿妈不是女真人就是达斡尔人,他出生不久父亲就一病而亡,阿妈改嫁,胡珠里就在草原上流浪,给铁匠、鞍匠帮过工,给巴颜家当过仆役,还做过盗马贼,直到逃进大兴安岭山里,才真正如鱼得水,成了一名强健剽悍、远近闻名的好猎手,被山里一个鄂伦春老猎人招做了上门女婿,一家三口很是和美。不料一场大病连续夺走了他的妻子和岳父,他认定是上天惩罚鬼神报应,决心要请最灵验的萨满法师为死去的亲人作法消灾。他请到的,就是洪高娃的阿妈,这位山北草原上最著名的亦都干。法事结束后,又有过好多次与神灵无关的来往,结果是亦都干离开草原进了山,成了胡珠里的老伴。十年了,老两口儿相亲相爱、相依为命,打猎采药、养羊养鹿,其乐融融,竟越活越年轻了。
  也难怪洪高娃屡次找不到她,老两口儿只在草木枯黄的时节才下山,寻找一处背风向阳的山窝子过冬,在靠近族人的浩特,拾起她的本行:作法事,行医看病,当“断脐带妈妈”。开春以后,草木一返青,他们就又回山里大森林中去了。行踪飘忽不定,谁都难找到她。
  祖孙三人每天围火闲谈,轻松自然又亲切,奶茶飘香,奶酪干诱人,十分温馨。三头大狗也很友善地互相依偎着卧成一团。老额吉怀里的小孙子时而静静地睡,时而奶声奶气地咿咿呀呀,似乎想挤进大人们的交谈,逗得大家好一阵笑。有意无意间,他们都时时回顾窝在暗处角落的洪高娃。他们是说给洪高娃听的,希望引起她的兴趣,希望她有所反应。
  洪高娃却像尊石像,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转。
  怎么办?大家都很发愁。难道她的病就好不了了?
  这天,老额吉抱着欢蹦乱跳的小孙子坐到女儿跟前,笑道:“看看这小子多欢实多壮!我都抱不住他了。快周岁了,该有名字了,先起个乳名儿吧!”
  洪高娃垂头坐着,不动,也不做声。
  “这小子长得真跟阿寨很像呢,哥儿俩都有哈尔古楚克的影子哩!”老额吉又撩拨了一句。
  垂下来盖住眼睛的睫毛轻轻一抖,再没有其他回应。
  “歇了这些日子,也养胖了,该有奶水了吧?孩子都恋母奶,喂他两口吧,真苦了他啦!”老额吉说着,把小孙子递过去,直杵到洪高娃怀中。不料洪高娃伸手一挡,又一推,老额吉一下没接住,孩子扑通摔地,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老额吉赶紧抱起孙子,又心疼又惊诧地大声说:“洪高娃,你疯了吗?这是你的亲儿子呀!”
  洪高娃疲倦地慢慢摇头,终于低声地说:“不,不……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要了……苦够了,烦透了,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她很艰难地抬起眼皮,好像那薄薄的眼皮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才睁开,仍然是一双失神的没有生命光泽的眸子,声音也低得只有老额吉才能听到:
  “阿妈,让我去死吧!……”
  “胡说!”老额吉突然响亮地一喝,怀里正在大哭的孙子被吓得哭声顿止,洪高娃松散无力的身体也不禁一颤。老额吉是真的生气了,戳指着女儿,大声说,“我当初生养一个出类拔萃的美女,一个草原上的仙女,可不是让她年纪轻轻就去送死!看看你的阿寨,看看这小儿子,多好的孩子,将来都有大出息!艰难困苦是为你而设,也是为他们兄弟而设。只有经历狂风暴雨的磨砺,雄鹰才能冲上九霄。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大业,就要靠他们兄弟来延续,来完成!”
  “阿妈……你是说?……”
  “我是说,这是长生天的意思,你无权退缩,也不能逃避!”
  老额吉说得斩钉截铁。此刻,她不是阿妈不是额咪,也不是胡珠里的老伴,是一位草原上的萨满大法师,一位出众的亦都干。
  这一天,是洪高娃生命中重要的一天。这一天,她才真正越过了死亡线。
  
  冰消雪化,冬去春来,不猛烈不刺骨的风终于来临,这是和暖的春风,它吹醒了大兴安岭,把哈勒哈河两岸点染得灰褐黄绿斑驳一片。在柔软的柳枝上毛茸茸的叶苞就要绽开的时节,洪高娃第一次赶着牛车到山下河边取水。阿寨和哈喇忽难以保护人自居,寸步不离。不一会儿,洪高娃就把鞭子交给阿寨,自己下车,忽前忽后、忽慢忽快地随着车轮的滚动大步走起来,挥双臂,扭腰肢,抖肩膀,呼吸原野上清冽新鲜、带着泥土和枯草青草混合气味的空气。她觉得神清气爽,胸襟豁然开朗。哈喇忽难受她感染,跟着她的脚步跑前跑后,摇着尾巴朝她扑跳蹦高,活泼得不像它这个年纪的老狗。
  阿寨看着阿妈,脸上一片欣慰,忍不住说:“阿妈你在跳舞吧?你比所有会跳舞的姑娘都跳得好看!”
  洪高娃笑了:“真的吗?阿寨你专拣阿妈爱听的说!”
  “哪里呀!”阿寨赶紧分辩,“是你病好了,看,跟从前一样有劲儿了吧?”
  “是啊,额吉天天换着样儿给我吃,你算算,奶茶奶酒、奶油奶酪,奶皮子酸奶子,羊肉牛肉鹿肉狍子肉,还有山鸡兔子,还有黄米莜面白面……哎呀呀,我就是根干柴棍儿,也给喂肥了!这么吃下去,阿妈要变成这头拉车的胖母牛啦!”
  “阿妈你真是瞎说。你永远成不了胖母牛,你是——”阿寨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妈,满眼的赞美都要溢出来了。
  只要是女人,对赞美都十分敏感和渴望,即便是经历了这样大起落大变故的洪高娃也不例外,她笑道:“阿寨你要说什么?”
  “阿妈脸上的斑都不见了,人家都说你年轻时候白得像雪红得像血,现在,就是这样的……阿妈,我要是用学来的歌儿赞美你,你不生气吧?”
  “好啊,让阿妈听听,我的阿寨又长本事了。”
  阿寨扬声唱了起来:
  
  你的身姿又变得柳枝般柔韧强劲,
  婀娜轻盈;
  你的脚步又变得豹子般快捷,
  灵活有弹性。
  你的面颊有如桃花瓣,
  红珊瑚就像你的嘴唇。
  乌黑的眉啊,月亮样的眼睛,
  所有美丽的颜色,
  全都回到你的心和身……
  
  阿寨的歌声戛然而止,他急急忙忙地解释说:“我唱得不对了,阿妈你什么都跟从前一样,只有眼睛,变样儿了。”
  洪高娃笑道:“怎么变样儿?变老了?变丑了?”
  “不,不!一点儿不丑!一点儿不老!你比所有的年轻姑娘都美,你是草原上最美最美的阿妈!可是,你好像换了另一双眼睛……它让你比从前更好看,可也更厉害了!”
  “是吗?”洪高娃依然笑着,不置可否。
  来到河边,母子俩灌水、抬桶,装完车,洪高娃蹲在河边,平静的水是镜子,镜中那个年轻又美丽的影子真的就是自己吗?洪高娃很吃惊,继而心酸、感慨、欣慰,种种思绪霎时间奔涌而来。她觉得自己是蜕皮的蜻蜓、破蛹壳的蝴蝶,蜕皮和脱壳虽然万分痛苦,终究还是化成了轻盈的蜻蜓、美丽的蝴蝶啊!仔细看看自己的眼睛,儿子的感觉没错,两道修长黑眉下的俊目,跟从前真的不一样了。长长睫毛下原来抖动的娇媚消失了,令男人着迷的那一层水雾烟云般朦朦胧胧的神秘也已退尽,如今这黑白分明的双眸,清澈深邃,又炯炯有光,显示着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和坚定。
  母子俩回到帐房,老额吉和胡珠里迎过来,老额吉用袄袖拭去女儿脸上的汗珠:“累了吧?多养些日子,别急着干活儿!”
  “不累,额吉,我真的全好了。”
  老额吉点头道:“你脸色真好,精神也好。阿妈不用担心发愁了。精神爽快的人会有喜事找到他。孩子,我看你印堂红红的,莫不是真有喜事?”
  “阿妈,我都一只脚踏进阴间了,能活过来,不就是喜事吗?”
一家子都开心地笑了。
  
  没想到,还真让老额吉说准了。
  太阳当头的正午暖洋洋,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候,一个在放马的族人跑上来,离帐篷很远就把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长声呼喊道:
  “亦都干妈妈!——有人找你女儿!——好多人!——”
  一家子都跑出帐门,洪高娃母子对视间脸色都不好,难道巴图拉敢追到这里?老额吉大声地回问,嗓音又高亢又响亮:
  “熟人还是生人?——朋友还是对头?——”
  “是生人——不是对头——”
  老额吉觉得疑惑,还是安慰女儿说:“这两年,阿鲁台把草原治理得蛮好,各部落都结了盟,再不互杀,盗贼也不敢犯事。不用担心。”停了停,又觉着万无一失才好:“要不,你们娘儿俩先进山,上林子里避一避?……”
  阿寨跳起来叫道:“快看呀,骆驼!……是驼队!……”
  山边果然冒出来一头接一头的骆驼,驼铃也叮叮当当地传了过来,每头都是满载,行李驮子上还坐着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儿。一支马队越过驼队,奔上山来。小孩子眼睛尖,阿寨叫了起来:
  “苏和!苏和!我看见苏和啦!……”
  大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寨已经欢呼着一道烟似的冲下山去。
  苏和?洪高娃好半天才想到,苏和,不是自己的女仆塔娜和哈尔古楚克旧部爱马克百夫长多克新西拉的儿子吗?会不会是多克新西拉一家?
  真是他们!苏和的阿爸多克新西拉和阿妈塔娜,还有二十多个强健的骑手来到帐前,一个个风尘仆仆,见到洪高娃都喜笑颜开,兴奋不已,滚下马鞍跪拜请安,黑压压一大片。洪高娃又惊又喜,语无伦次了:
  “你们怎么会来了这里?……请起,快请起!从哪里来?怎么会找到我们母子?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她声音哽咽,脸上却是欢喜的笑。塔娜流着眼泪,抓住洪高娃的手就往自己脸颊上贴,呜呜咽咽地说:“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主母和小主人了,这一年多真叫人牵肠挂肚啊……”
  这么多人,帐篷里坐不下,老额吉就招呼大家席地而坐。胡珠里立刻端上几大盘点心,老额吉随后提上来一大铜壶热热的奶茶。每人腰间都拴着自己常用的木碗,一一接受了老额吉的盛情,一边痛痛快快地喝着,一边赞美奶茶好味道。
  洪高娃坐在正中间,一左一右揽着阿寨和苏和。多克新西拉和塔娜分坐在孩子两边,其他人围着他们坐成一大圈,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地说开了。
  他们都是哈尔古楚克的部属,哈尔古楚克遇害后就一直跟随着洪高娃母子,直至投明后在额济纳驻牧。洪高娃被邀去和林前,与老部属相约,待脱脱不花即了汗位,立刻召请旧部去做怯薛——大汗护卫亲兵,日后有功受封赏,都能成诺颜做将军。大家都为脱脱不花高兴,也对自家的前程很是期待。不料洪高娃母子一去就没有了音信,大家非常担心。前年秋天,竟传来答里巴大汗即位的消息,汗庭还派了使者,要求在额济纳驻牧的各蒙古部落到和林朝拜进贡。人们更着急了,猜想洪高娃母子一定出了意外。分头到处打听,不是说母子二人连同守宫大将巴图遭劫被杀,就是说被沙漠盗贼卖去西域为奴,没了下落。噩耗连连,大家都绝望了,只得放弃,准备就在额济纳守着明朝划给的地盘世代驻牧下去。
  听到这里,洪高娃轻声叹道:“额济纳是个好地方,若能长久驻牧,也是福气。当初我们要是不离开,这辈子也能平平安安啊……”
  多克新西拉说:“那算怎么回事?脱脱不花是王子,是成吉思汗的直系血胤,他命里就该是大汗!再怎么吃苦受罪,只要活着就不能忘记!哈尔古楚克台吉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统一蒙古,恢复祖业,这大业只有王子他才配!脱脱不花王子,我说得对不对?”
  阿寨很是振奋,满脸自豪,眼睛闪闪发光,一个劲儿点头。洪高娃看看儿子,无奈地笑笑,唇边有一丝忧伤,赶紧改变话题:
  “你们是怎么得到我们母子消息的?”
  “这事情可就巧啦,分明是天意呀!”多克新西拉说得更有劲儿了,“去年夏天,有几个往汉地甘州、凉州卖马的瓦剌人路过额济纳。那个头目看上我家帐篷大,就要借宿。我也有心探听,就请他喝酒。哈,还真对上点儿了,他是大汗斡尔朵守宫大将的一个亲信管事,架不住我的酒好酒多酒劲儿大,他还不乖乖地酒后吐真言?……”
  洪高娃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她对曾经的那一段刻骨铭心,很想知道究竟,不禁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巴图拉早先从明朝讨要脱脱不花王子,真是想拥立的。后来来了个萨仁卓玛,迷住了他,瓦剌各部也要求改立萨仁的儿子答里巴,他也就顺水推舟了。假扮沙漠大盗劫杀主母和小主人,又卖作奴仆受苦,都是巴图拉与萨仁太后设的计,后来又设计要害死小主人……”
  洪高娃暗暗点头,自己的猜测全被证实了,又问:“当初假扮沙漠大盗,为什么不趁势把我们母子除掉,却要等一年以后再起杀心?他没有透露其中缘故吗?”
  “就是就是!他也这么问来着,还连连说搞不懂搞不懂,说巴图拉那个人心机太深太可怕太厉害,他怎么想的谁也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全瓦剌谁敢说个不字?后来……”
  “后来,我母子被萨木儿公主王妃赎救。她的大恩大德,我们一生一世也不能忘记。”洪高娃接着说下去,“真对不起她,没有向她告别就偷偷跑了,实在不得已,逃命要紧啊!”
  “没错!就该这样!他说巴图拉后来派人四下追赶,没有追到还大发雷霆,跟萨木儿王妃大吵了一场。幸亏你们逃得早,要不然呀,嗬,可险哪!……”
  “那个卖马的管事呢?你没有杀了他吧?”洪高娃问。
  “没有,没有,我哪能干那样打草惊蛇的蠢事呢?第二天等他酒醒,请他吃手把肉,好好地送他们去了凉州。临走,我还探了探他,哈,连头天醉酒的事都不记得了,更别说那一通儿酒话,全忘得精光啦,哈哈哈哈!……”多克新西拉说得高兴,仰头大笑,引得众人也是一阵哄笑。
  洪高娃笑道:“那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猜呀!”多克新西拉与妻子对视一笑,“我们一家跟着主母十多年了,你的心思就算我猜不到,塔娜也能猜个七八成吧?我们琢磨着,你肯定不敢再回额济纳,西边瓦剌的地面也不能待,北边到北海又冷又荒凉,只有远远地跑回东方捕鱼儿海,这里是我们主人哈尔古楚克台吉迎娶女主人的地方,是女主人的故乡,有额吉在,有本部族在,倦鸟回林落叶归根嘛,错不了!”
  塔娜笑着补充:“想清楚了就准备动身。苏和听说去找阿寨哥哥,就像火烧猴屁股,急煎煎地天天催着立马就走,没把我烦死!看他俩一见面那个亲热,就像从来没分开过!”
  倚在洪高娃身边的苏和不好意思地一面推着阿妈塔娜,一面红着脸小声嘟哝:“别说,别说啦!……”那可爱的小样儿又招来人们一阵笑声。
  后面的事,大家你说一段我说一段,也就都清楚了。原来,多克新西拉一家的决定很快传遍驻牧区。当初洪高娃带到额济纳的一个爱马克有近千户属民,只有这二十六户是哈尔古楚克的旧部,也只有他们最坚定,一定要寻找的洪高娃母子。他们说,从今以后再也不分开了!他们是成吉思汗黄金血胤哈尔古楚克台吉的部属,这是他们永远的骄傲;台吉虽然已经升天,但跟随并护卫他的儿子、孙子,是他们最大的责任和荣耀……
  洪高娃母子十分感动,也非常高兴。和一年以来艰难困苦又卑贱的境遇相比,眼下真有一步登天的豪情。洪高娃还能维持主母的气度,阿寨可有些晕乎乎有些忘乎所以了。他噌地跳起身,攥着小小的拳头,气昂昂地大声宣告:“等着瞧吧!我脱脱不花王子不会让你们失望!成吉思汗的灵魂,一定会在草原上复活!”
  洪高娃拉他坐下,然后提了个很实际的问题:“你们二十六户离开额济纳,明朝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追逃吗?”
  多克新西拉说:“如今明朝对边外蒙古一个劲儿笼络,蒙古不犯边杀掠就是好的。我们千里寻主,又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他们犯不上多管闲事。走就走了,没人过问。倒是来到这里,是人家阿鲁台的领地,他要是不肯收留呢?没有驻牧地,怎么办?”
“不会!”塔娜很自信,“主母本就是阿鲁台的族人,他怎么能不收留?”她又转向洪高娃:“我们离开额济纳时把羊都卖了,换成骆驼和马,为的是长途行路。想着到了地方,再把骆驼和马换成牛羊,过日子还得靠牛羊不是?”
  多克新西拉在一旁看看塔娜,又看看洪高娃,低声咕哝道:“虽说原是一族人,可嫁出去的姑娘,在娘家还有份儿吗?……”
  声音虽小,可大家都听到了。一阵沉默,众人都在担心。老额吉一直坐在洪高娃身后,默默地听默默地笑,此时在沉默中发出安详的声音:“别着急,先安置下来,不会有麻烦的。山坡上下、树林边地势都好,先把毡包搭好,把火生起来,让老人女人孩子先住下。山下就是河,取水饮马都方便。这几天青草已经蹿上来了,骆驼和马都不会挨饿,放心好啦!”
  众人散去,多克新西拉留在最后,笑嘻嘻地对老额吉说:“额咪,还认识我吗?”
  老额吉微微眯了眯眼睛,说:“认识认识!十四年前,哈尔古楚克来迎娶洪高娃,你是他的侍从呀,对不对?可我老了,记不得你的名字啦!”
  “哎呀呀,还说老了呢,多好的记性!”多克新西拉惊叹着,然后说,“额咪,我听你像是话里有话呀,你敢断定阿鲁台不会赶我们走?是不是占卜了?”
  “瞎说!”老额吉笑着回答。她用眼睛的余光左右扫了扫,小声在多克新西拉耳边说,“你就当做重新回到大汗斡尔朵吧!”
  多克新西拉瞪大眼睛:“额咪你说什么?该不是我听错了吧?”
  “没有听错。”老额吉依然平静,笑了笑,转身回帐篷去了。
  多克新西拉呆呆地站了片刻,听塔娜唤他下驼架支帐篷,才赶忙快步走去。
  
  老额吉回到帐房,洪高娃正抱着小儿子轻声哼着歌哄他入睡。帐内一片温馨宁谧,与刚才帐外的喧闹热辣是有趣的对比。女儿能这么快地由激情回归平静,变得超脱,让她暗暗点头,孩子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受啊!但想到自己还要承担的责任,又暗暗摇头,她知道,要说服这样的女儿,会比以前困难得多。
  “孩子睡实了没有?睡实了就放摇车里,阿妈有话对你说。”
  老额吉接受了一个重要嘱托。那时候,洪高娃正挣扎在生死线上,她没有机会说,如今洪高娃恢复了,又逢着部属来归的大喜事,应该开口了。但她又不知从何处说起,这其中恩恩怨怨的,很让老人家犯难。
  洪高娃在小儿子红喷喷胖乎乎的小脸儿上亲了亲,小心地把他放进摇车束好,顺手轻轻一推,摇车很柔和地前后晃动起来。她吁了口气,在母亲对面坐下:“阿妈是要说阿鲁台吧?”
  老额吉松了口气,她难以出言,却由洪高娃自己说起了,连忙点点头。
  “我知道,这次多克新西拉他们来,非得找阿鲁台不可了。”洪高娃低声地说,“只是对他这个人……”
  对阿鲁台,她的感觉太复杂了,还真是说不清楚。
  当年,阿鲁台作为首领,在大元退回漠北的大混乱中,让自己的族人部属存活下来并日益强盛,获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阿鲁台不但成全了哈尔古楚克和洪高娃的婚事,还成为哈尔古楚克的安达,在哈尔古楚克遇害的那天晚上,阿鲁台曾冒着生命危险,来向洪高娃报警并揭示事情的内幕。所有这些,洪高娃都记在心头,对他充满感激。因此,乌格齐称可汗遇到危机之时,洪高娃首先想到阿鲁台,召请他来和林,鼎力襄助。阿鲁台于是作为最有实力的大臣,一直支持着汗庭,洪高娃哈屯与阿鲁台一家也一直亲友般来往。
  洪高娃不能接受的,是阿鲁台为了拥立本雅失里,和马儿哈咱联手发动兵变,鬼力赤汗乌格齐虽不是阿鲁台亲手所杀,也是因他而死。汗位易主的后果,就是洪高娃和一大批鬼力赤汗的旧部投明,他们母子因而饱尝艰辛。所以,在额济纳听到消息,说本雅失里大汗和阿鲁台的兵马被明军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的时候,洪高娃甚至感到痛快,觉得这是上天对阿鲁台的惩罚……
  如今,洪高娃必须面对阿鲁台,是敬还是恨?为了部属还得去央告他,又该怎么开口?
  “阿妈知道,阿妈知道,”老额吉拉过女儿的手,合在自己的双手中轻轻摩挲,“有些事情,现在不能不告诉你了……你病得最重、日夜昏迷的时候,阿鲁台来过这里,来过我们家……”
  “什么?……阿妈,你一直没有告诉我。”
  “不到时候,草丛里的浆果是生涩的;不见雨水,树林子里长不出好蘑菇。”
  “那,现在浆果熟了,蘑菇出土了?”
  “对。你病好以后,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吗?”
  洪高娃当然看到也听到了。捕鱼儿海、哈勒哈河,直到大小兴安岭,蒙古本部的日益兴旺让她惊异。看来阿鲁台在额尔古纳河大败之后,没有一蹶不振,他立刻向明朝请罪请降,这也是聪明的一招。这样,伤亡惨重的兵马得以休整,部落牧民也得以休养生息,而与明朝通贡,开马市和边界贸易,更刺激了畜牧的兴旺。老额吉的部族是阿鲁台直属,自然更加强盛。难得的是,大败之后,蒙古本部多数部落仍然拥戴阿鲁台,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各部落安居乐业,严禁互杀互攻,还专设了达鲁花赤①官,负责调解纠纷和刑罚。洪高娃甚至听到赞颂阿鲁台的歌在传唱。
  洪高娃反问老额吉:“他来我们家,干什么?”
  老额吉慢慢说给女儿听——
  瓦剌拥立答里巴大汗以后,也像当年本雅失里大汗一样,派出汗庭使臣到各部传旨,谕令定期到和林朝觐献贡,兵马听从调遣,若不服从汗庭,就派大军征讨。和林周边一些小部落自度不敌,只好归顺。以阿鲁台为首,分布在从阔滦海子、捕鱼儿海、哈勒哈河,直到大兴安岭的广大蒙古本部则不肯臣服。但自家新败之余,实力不济,难以对抗强大的瓦剌。阿鲁台遣使向明朝请降。
  阿鲁台面对当下情势,拿出对策,逐一施行——
  第一招,结好明朝。三年前,瓦剌攻战和林,朱棣率兵亲征,阿鲁台成功地护佑本雅失里汗突围。但在两面夹击的险境中,阿鲁台力劝大汗东逃北海,然后徐图后计,但本雅失里昏庸自负,执意攻打和林,或心存瓦剌拥戴的梦想,最终君臣闹翻,阿鲁台带着自己的爱克玛连夜北去。本雅失里汗到底被南朝大军击溃而逃亡。永乐帝又以千余精骑追击阿鲁台,阿鲁台大败,携家眷远遁。为抵抗瓦剌势力,以图再起,当年年底阿鲁台遣使向明朝请降,兀良哈蒙古三卫也随之向明朝服罪归顺。
  战败后这三年,年年进贡,甚至一年两贡,派遣使臣多次向永乐帝奏告:“瓦剌巴图拉等弑杀大汗,收传国玉玺,擅立答里巴,实属罪大恶极,请天朝发兵征讨,阿鲁台愿率所部为先锋。”若能假手强大的明朝灭掉老对手瓦剌,当然最为上算。
  第二招,结姻兀良哈三卫。兀良哈三卫原属蒙古本部。继阿鲁台之后也已降明。阿鲁台父子都娶了三卫部落长的女儿,成就了亲上加亲的姻亲联盟。
  第三招,结盟小兴安岭和嫩江流域的另一强大部落——科尔沁蒙古。他们是成吉思汗功勋卓著的弟弟哈萨尔的后代。科尔沁水肥土美牛羊兴旺,出好马,出美女,更出勇士。这个白银家族,历来是蒙古本部的重要力量,自然倾向于阿鲁台,但想要联合他们加盟并不容易。阿鲁台于是要走出关键一步:拥戴科尔沁部落长阿岱王子为大汗,建立蒙古本部的汗庭,跟瓦剌拥立的答里巴大汗对立,一争雄长。阿鲁台认定,统一蒙古、恢复大元,必须由成吉思汗的蒙古本部完成。
  阿鲁台为此来冬营盘找亦都干妈妈,请她作法,通神,问一问天意。
  洪高娃听到这里,连忙问:“阿妈你替他作法了?”
  “当然要作的。”
  “天意怎么说?”
  “大吉大利。”
  “真的?”
  “阿妈为什么要骗你?”
  洪高娃沉吟片刻,说:“但愿他成功吧!”
  “可是,他需要你帮助。”
  “我?我怎么能帮他!”
  老额吉叹了口气,说:“阿鲁台担心阿岱王子的出身不够高贵。而你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哈屯,阿寨是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子孙,真正的黄金家族。他想请你嫁给阿岱王子,立阿寨为太子,做汗位的继承人。”
 老额吉慢言细语,这么大的事情在她口里也像说挤牛奶、采野果一样平淡。洪高娃却额头冒出冷汗,是飞来横祸,还是飞来洪福?她无法拿捏。沉默好久,老额吉也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
  “阿妈,”洪高娃终于开口,脸上一团痛苦,“我不想。我要带着孩子跟你和胡珠里上山,上你们金子一样的大兴安岭,跟松林、溪流、小鹿和松鼠做伴儿,天天吃阿妈做的松子糕……”
  “我知道,你心里苦。”老额吉柔声说,“可是,你得为孩子们想啊!你要一辈子和大森林做伴儿,他们愿意吗?他们可是成吉思汗的后代,他们身上流淌的,是能够燃烧的、不安分的、永远渴望英雄大业的血呀!你要是埋没了他们,他们不恨你?”
  洪高娃长叹一声,揉着胸口低声说:“我要是开春以前就病死,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了……阿妈,你说阿鲁台来的时候,我还昏迷不醒,他就没想到我会死吗?”
  “他说,洪高娃是个非凡的女人,什么灾难都压不倒。万一叫不回来、升天去找她的哈尔古楚克去了,他也要把阿寨王子立为太子,让他继承祖先的光荣!”
  “他真的这么说?”
  “阿妈为什么要骗你?”
  洪高娃有些感动,有些动心,说:“这些日子他可没露面。”
  “他到科尔沁蒙古去了,他要办的终究是件大事情。你想,西边立了个答里巴大汗,东边再立个阿岱大汗,西汗东汗,全蒙古就要有两个大汗了。虽说势不两立,少不了争来斗去,总比各部落没日没夜砍来杀去,杀成一锅粥要强些吧?等东汗西汗归了一,蒙古草原也就有安宁日子了。你说呢?”老太太又笑了笑,轻轻抚摩着女儿的手背,“阿鲁台还说,阿岱王子可是个魁梧英俊的小伙子,不比当年的哈尔古楚克差,今年才二十二岁。”
  洪高娃的心像被铁爪子抓了一把,痛得紧紧一缩,一瞬间,博罗特年轻的面庞和身影又在眼前掠过:他要是活着,今年也该二十二岁了吧?……
  老额吉见女儿低头沉思,便说:“你再想想,多想想。”起身之际,用手撩开洪高娃垂下的额发,看着女儿姣好的面容,满意地笑了:“我这老太婆竟能生出这样举世无双的美女,这辈子也不白活啦!”
  “阿妈别忘了,你的美女已经三十岁了。”洪高娃低声回应。
  老额吉一笑,走出去抱劈柴回来添火,再给自己和女儿倒了热奶茶。她一边做事,一边轻声地唱着一首曲调平稳、韵味悠长的老歌——
  
  天上没有不散的彩霞,
  地上没有不谢的鲜花,
  岁月不会天长地久,
  怎么能不珍惜美好年华?
  
  星光使夜空灿烂辉煌,
  智慧让力量百倍增长,
  有生命就有希望,
  让希望展翅飞翔……
  
  洪高娃起初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后来,她微微笑了,随着母亲一同唱起来,一字一句地咀嚼着歌里的含意和味道,美丽的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慢慢把泪水收尽,喝了一口茶水,改用一组相谐调的和声为母亲伴唱。此时歌声之美,令歌唱的母女二人深深陶醉,忘情。和声的咏叹,婉转低回,充满了整个帐房,又从天窗飘出去,飘得很远很远,飘上深蓝无际的苍穹……
  动人心魄的歌声,让急急忙忙跑回来的阿寨吃了一惊,刹那间止住了急迫的脚步,屏住气息,悄没声儿地进了帐房,又在门边呆呆地站了很久。歌声停止消失,他才从迷醉中醒过来,一连声地说:“哎呀,哎呀!是什么歌儿,这么好听?额咪阿妈,你们俩怎么唱的呀?怎么唱出这种声音来?我都长了翅膀,跟着歌儿飞上天了!”
  额咪和阿妈都看着他笑,亲切,安详,带有小小的得意。洪高娃给儿子擦汗,一眼看到随后进来的塔娜,问:“都安置好了?”
  “好啦。”塔娜笑着回答,把一只大皮箧子放在洪高娃面前打开,“这一年提心吊胆,觉都睡不踏实,总算物归原主,轻松啦!”
  几只精雕细镂的金银质珠宝首饰盒,里面的珍珠玛瑙珊瑚松石红蓝宝石闪烁着美丽的光泽,旁边用细细的干草铺垫、用柔软的绸缎厚厚包裹的,正是洪高娃最心爱的那只玉壶春瓶。她轻轻拿起,慢慢揭开层层绸缎,精美绝伦、洁白赛雪晶莹如玉的瓷瓶立时展现在众人眼中,有如一轮明月,把帐内的角落都照亮了。洪高娃把它抱在怀中,面颊也贴了上去,眼中的泪光和玉瓶的莹光一起闪烁,这让大家竟发生了错觉:雪白的玉瓶和雪白的人儿连成了一体,人就是瓶,瓶就是人……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洪高娃欷歔着,触到周围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解释说,“这瓶是绝品,离开额济纳时候,怕在路上有闪失,交给塔娜保存,本想事定后再专程接回来的……真难为你了,塔娜,这么忠心耿耿的。”
  塔娜笑笑:“主子的事能不尽心吗?这还不是该的!再说我也知道,你这瓶中藏着治病救命的药呀。”
  洪高娃慨叹道:“这些珠宝首饰,哪一匣不能换千羊百牛十骏马?为了夺得这只玉壶春瓶,我敢说,好多人害命杀人灭几个部族眼都不眨的!可你们两口子倒千里万里吃苦受累地追着来还给我……”她搂过塔娜的肩膀,流下了眼泪。
  “一只瓶子,这么要紧?很贵重很值钱吗?”阿寨也许为了给阿妈止泪,故意这么问。
  “很贵重很美,钱不配去比它。我们刚才的歌声好不好美不美?你说值多少钱?”阿妈的回答让阿寨直眨眼,好几分迷惑,瓶子和歌声,两码事,怎么比呀!
  “这瓶子原是一对儿,”洪高娃眼里透出几分伤感,声音也如在梦中,“为了给你阿爸报仇,一只已经打碎了……”
  塔娜抢着说:“是我打的!上天的意思,献给了哈尔古楚克台吉……”
  知道内情的老额吉赶紧打断:“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像天上的彩云飘散了吧,背太重的东西,走不了长路啊!”
  一声马嘶从远处传来,阿寨一骨碌跳起来,拍拍额头:“哎呀,我是跑回来告诉你们,山下又来了好多人,营里的大叔说,是阿鲁台!”
  “是吗?”母女俩刚一对视,便听得帐外传来一片人欢马叫,好不热闹。一阵重重的脚步声直逼到帐房前,一个浑厚沉着的粗嗓音压倒了所有的声响:
  “亦都干妈妈!阿鲁台来拜见你啦!”
  阿鲁台大步踏进毡房,带进一股疾风,混合着马毛人汗兽皮钢铁等复杂的男人的气味,咚咚的脚步也带来微微的颤动。帐房中的四个人都望着他,他却一眼就看定了洪高娃,惊讶地笑道:
  “洪高娃哈屯,你怕真的是仙女下凡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胡子都开始白了,你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变呢?……”
  二
  五月初五,端午节。
  成吉思汗以前,草原上没有端午节这一说。大元帝国统治天下,受到中原汉人习俗熏染,退回漠北以后,竟也沿袭至今。只是过节内容和汉地大不相同,是蒙古人的端午节。
  这一天,人们须黎明前起身,默默走到井口或河湖边,对着水静静注目致敬,然后打上一桶水,不落地就喝几口,再用它洗脸;还要在日出前到野外采来艾蒿,插在门边,大人要领着孩子登高,待太阳出山,蹬鞍策马去打大围。
  关于这个习俗,有两种传说。一说蒙古族的先民突遭异族袭击,恰逢全部落成员都外出打大围,逃过了仇杀。这一天正是五月初五。从此相沿成俗,传承下来,一来让人们记住往事,二来把打大围当做一种军事演练。另一说,成吉思汗晚年,是在五月五日的围猎中因坐骑受惊而致残导致最后死去,后人就把这一天定为传统围猎日,以射杀群兽来报答圣主大恩。
  端午节的大围,选在了东山——大兴安岭西麓。天亮以后,辽阔的哈勒哈河草原上,万余人马列成数支大队,旗帜飞动,鼓声阵阵,一路上人欢马嘶狗吠,和着风卷大旗与金鼓咚咚,向来宁静的大草原顿时生气勃勃了。
  旗帜最多最鲜明、声势最浩大的一支是中路,队伍簇拥着他们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各部落公认的盟主阿鲁台和科尔沁王子阿岱。这一老一小,神情轻松自在,说说笑笑很开心。其实他们的说笑不同寻常,很多重要话题都靠说笑来沟通。
与胡须花白的阿鲁台相比,阿岱王子还是个孩子。
  阿岱今年二十二岁,身材挺拔健壮,就像一棵年轻的云杉。骑马的姿态自在优美,带着贵族气,仿佛生来就长在马背上。照理说,他的长方脸凸出的下巴阔大的嘴,还有两道浓眉和高鼻梁,都能产生刚强和成熟的印象,但他却给人以小于实际年龄的感觉,就因为他那焕发着青春光彩的黑红色面庞、丰满红润的嘴唇,特别是那双长长的眼睛,白眼珠很白,黑眼珠很黑,总是闪动着热情、热心和热诚,和他面貌的其他部分不谐调,好像整个身体容貌都随着年龄成长了,唯独这双眼睛没有长大。
  阿岱是科尔沁蒙古宗王的长子,还未成年就失去了母亲。王爷另立了大福晋,又生了三个王子。阿岱很早就出府,得到了自己的封地和属民,成为一个兀鲁思(万户)的主人。后来他的两个大些的弟弟也出府领了封地和属民,只有幼弟跟在王爷身边。这也是蒙古人的习俗,日后王爷归天,长子继承王位,幼子继承父亲的全部财产。阿岱身边的辅佐之人不时提醒他警告他,他幼弟将拥有比三个哥哥的总和还要多的领地和属民;科尔沁草原因为远离战乱中心的和林城,已经富庶了许多年,幼弟的财产将会十分惊人,科尔沁蒙古宗王的王位,就未必属于他阿岱了。阿岱说:父王不老,又十分健壮,还轮不到想那么远哩!就算父王要破例传位幼子,我也只有全力拥戴,当个辅佐幼弟的大兄长。
  这本是阿岱的真心话,他原也没有争位之心。但那同母的三兄弟总是联手对付他,在父王面前告状拆台,让他时时自危。他的领地常被两个弟弟的部属侵占,属民也常遭他们欺辱掠夺。他若不是怕父亲生气,顾念亲情和科尔沁的安宁而处处忍让,早就打起来了。
  就在为自己的处境苦恼不堪的时候,他认识了阿鲁台。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那也正是阿鲁台最狼狈的日子。被明朝大军追杀,他领着伤亡惨重的兵马一直败退回捕鱼儿海、阔滦海子草原故地。很多部落被打散,甚至另立旗号遁往他方,阿鲁台也只能听之任之。他属下一个爱马克逃到了科尔沁蒙古地面,占据草场,准备过冬。阿岱对亲兄弟的侵扰尚可忍让,外来部落犯境却让他大为光火,立刻领了兵马前去驱赶,并派遣使臣赶到阔滦海子,直接找阿鲁台本人提出警告。阿岱万没料想到,阿鲁台立即将属下召回,还亲自来阿岱帐前谢罪,比照规矩,加倍赔偿了近千头牲畜。
  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事!阿岱不但消了气,对这位极明白事理、极和蔼可亲的灰胡子老爹更生出极大好感。自己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样心胸开阔、豪爽真诚的大人物哩!一老一小,年满五旬的阿鲁台和不满二十岁的阿岱,竟然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交。这两年常相往来,或互相拜节,或互赠名马宝驹、甲胄金鞍,每年五月和入秋两次大围,也常常相约着一同射猎。相邻的两个大部落从此友好相处,很少再起纠纷。阿岱最感激的是,阿鲁台归顺明朝得到朝贡机会,也没有忘记他这个小友,私下分给他十多道通贡敕书,使得地处边远的科尔沁蒙古也获得了给赐回赐、进京贸易和马市贸易的大好处。不过两年光景,阿岱属民的富裕,就大大超过了他兄弟名下的兀鲁思。所以,阿岱总是尊敬地称阿鲁台为叔父,去年阿鲁台重新会盟蒙古本部各部落,阿岱毫不犹豫地加盟其中。
  其实,阿岱还远未真正知道阿鲁台的厉害,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目光敏锐、头脑精明、深谋远虑。
  他一直在等待本雅失里回心转意,一个有黄金血胤的正统大汗,对蒙古本部太必要了。不料本雅失里竟愚蠢地投瓦剌竟而被弑,阿鲁台还真是伤心痛哭一场,设了祭台作了法事送他升天,还在灵前发誓,一定要为本雅失里报仇!那以后,他的目光就转向了阿岱。
  蒙古本部要想与瓦剌抗衡,不被吃掉,就得有自己的凝聚中心,得有自己的大汗和汗庭。但需要等候时机。一是等候本雅失里汗庭离散的部落来归,再是等候与兀良哈三卫结盟。前一项因为阿鲁台获得了通贡之利,吸引了旧部,纷纷来投,最早的哈失帖木儿、古纳台、也先土干等部均都重来相聚参与会盟;与兀良哈三卫结盟,阿鲁台自己娶了离捕鱼儿海最近的朵颜卫部落长的女儿,为两个儿子分别娶了泰宁卫部落长和福余卫部落长的女儿,缔结了三桩婚姻以后,也完成了。明朝将兀良哈三卫当做藩篱,比其他蒙古部落待遇更优,三卫的部落长都有都督、都指挥等明朝的高级军职,算是明朝的将官。阿鲁台与兀良哈三卫亲近,就是与明朝的亲近,造成这样的印象也很有好处。
  这样,在去秋的围猎时,阿鲁台才第一次向阿岱提出,蒙古本部会盟,将要拥立阿岱为自己的大汗。
  阿岱做梦也想不到,天大的福气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大汗的宝座历来只属于黄金家族,他怎么也能登上去?他又惊又喜又慌又乱,嘴上按常理说一些“福德不足,何以胜任”的逊谢之言,心里实在对阿鲁台感激得无以复加。然而阿岱的疑惑其实也是阿鲁台的顾虑。所以当他得知洪高娃母子逃回故里的消息时,高兴得向天跪拜,连声说:“天意,真是天意!感谢腾格里长生天助我成功!”
  阿岱年轻听话,不会像本雅失里那么掣肘,拥立他能维系科尔沁蒙古这个大部落;蒙古本部、科尔沁和兀良哈三方结盟,汗庭就能掌控整个东蒙古的辽阔大地和十数万兵马。阿岱出身的不足,则能由洪高娃母子的高贵身份弥补。对洪高娃母子,阿鲁台心里总有几分歉疚,促成这段姻缘也算是一种补偿;真所谓一举数得,称心如意了。
  阿岱是大元失国退回漠北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对当初帝国的辉煌只知道骄傲和艳羡,至于国家体制的宏伟、君王的威严和崇高则全无概念,听阿鲁台一一教导说明,有如身在云端,既飘飘然又惶惶然。阿鲁台不住安慰他,说阿鲁台大叔会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帖,阿岱只须照计议行事,按部就班,定能顺利登上大汗宝座。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阿鲁台还是不提他的联姻计划,还在等待时机。
  如今,时机到了。
  在随从骑队的簇拥中,阿鲁台和阿岱并马而行,神情轻松愉快,真有几分父子叔侄的亲切。阿鲁台一句风趣的话,引得阿岱和众人大笑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绣袋递给阿岱。阿岱接到手上还笑着问:“是什么?这么重。”
  阿鲁台说:“打开来看。”
  阿岱打开绣工精美的袋口丝绦,一片金光冲出来,照亮他的脸,射向他的眼,他一声惊叹:“啊,这么精致!是个金碗?”
  “对,看见上面镂雕的龙凤花纹了吗?”
  “是,是,活灵活现,好像就要飞起来!送给我的?”
  阿鲁台一笑:“送给你。但是还要你亲手再送给一个人。”
  “为什么?”
  “不光这个金碗,今天打大围得到的最大的九头野兽,是虎是熊,是豹子是鹿,也得送给那个人。”
  “为什么?”
  阿鲁台又一笑:“用做求婚的礼品。”
  “求婚?”阿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有点儿红。他现在有一大一小两个福晋,都是他幼年时候父亲为他定的亲。他多少还有点疑惑,问:“大汗还用得着亲自求婚吗?再说,这么重的礼,是不是太过分了?”
  “一点儿不过分。你是去求一位大哈屯,不是娶一个小妻。”
  “大哈屯?”阿岱有些吃惊。
  阿鲁台的口气严肃了,“阿岱,你应该知道,拥立你登汗位,不足之处是你非黄金血胤,比不上本雅失里。你必须娶一个合适的大哈屯,弥补这个不足,才能让蒙古本部,甚至整个儿都沁都尔本服气、认同、接受。懂吗?”
  阿岱心里并不完全同意,但阿鲁台叔父一样的态度和口吻,让他只得点点头:“这么说,今天打大围,也是为了去求婚?”
  “对。”
  “到底是谁家的女儿?”阿岱变得十分好奇。向谁家求婚,值得阿鲁台这么大动干戈?
  “洪高娃。我们部族的洪高娃哈屯。”
  “洪高娃?……洪高娃哈屯?……”阿岱皱着眉头想了想,骤然惊讶地问,“你是说,做过额勒伯克大汗和鬼力赤可汗哈屯的那个洪高娃吗?”
“不错,就是她。你知道她?”
  “有谁不知道她!草原上人们早就在传说她,那些手提马头琴、八方游走的乌里格尔奇①,都把她的故事唱开了。她还活着?……我想想,我听故事的时候也就十岁上下,那她,那个洪高娃,现在还不是个老太婆了?”
  “哪里话!她今年也就三十岁。”
  阿岱年轻的脸上有种强烈的表情,意思是:三十岁还不算老?但他没有说出口,只轻轻嘟哝着,似乎在自问:“她有这么重要?……”刚才还兴致勃勃、很有生气的脸膛,刹那间无精打采。
  “你听我说,阿岱,这是为你好。洪高娃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哈屯,她的儿子阿寨台吉是黄金家族直系血胤。你娶了洪高娃,就是继承了额勒伯克大汗的汗位和他的哈屯,阿寨台吉也就成为你的继位太子,有他们母子俩陪在你身旁,至少蒙古本部会心悦诚服。本雅失里大汗所以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取代鬼力赤汗登上宝座,一是因为他有黄金血统、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儿子,二是因为他手中握有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阿岱十分惊讶地抬起头,“只听乌里格尔奇说唱过,真的有这件宝物?”
  “当然是真的,那是我蒙古大汗汗庭之宝,传承千年的传国之宝,明朝的两代皇帝,都因为没有得到它而心怀耿耿、虎视眈眈呢!”
  “那如今这传国玉玺,在谁手上?”
  “答里巴。”
  阿岱皱了眉头,咬了咬牙,面颊上的咬筋都鼓了出来。
  “所以呀,你如果娶了洪高娃,你的辈分就与本雅失里大汗相当,比那个答里巴高一辈儿。洪高娃就是半个传国玉玺,懂吗?这样,你跟答里巴才能扯平。你的福晋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这对你阿岱有多重要。大哈屯的位置,她必须让出来。”
  阿岱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闷闷不乐地低声说:“阿鲁台叔叔说好,那就好吧。”
  阿鲁台不高兴了:“你还不乐意?人家洪高娃还不乐意呢!我求了好多人去劝,人家要等到见了真人才决定肯不肯嫁。等打完大围,我领你去登门求亲,成不成的,看你阿岱的运气了!”
  阿岱不再做声,毕竟被拥立登位压倒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出发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蓝天如洗,走近林木茂盛的山边,就觉得云气水汽大增,大团大团的白云从山里涌出来,飘向草原上空。这个季节的山里阴晴无常,此刻围场右首的山后,就涌上一团乌云。乌云迅速扩大,山南顿时笼罩在一片灰暗中。乌云中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是大雨将至的信号,猎手们都久经历练,并不惊慌,只熄灭了篝火,相对集中在山边的大树下避雨,大雨过后就将是令人兴奋快乐的猎场之战。
  猛地,山南炸响了一声霹雳,天地都被震得颤抖了。眼看大雨倾盆。但这么大的风势雨势,却越不过围场右首的那道山梁。阿鲁台和阿岱,还有许多部属,都拥到山梁边沟沿畔,观看这一番奇妙景象。
  大雨覆盖下的山间,忽然传出一声高亢的骆驼哀号。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刚才那个大霹雳让它受了惊吓。而受惊的骆驼是比猛兽还要可怕的畜生。果然,一只淡黄色的骆驼从绿色山丘后面蹿出来,在大雨中跑得飞快,边跑边叫,漫无目的,只知道顺着山势往下冲。
  “快看快看!”人群一片惊呼,大家都看到,骆驼背后,有个穿白袍的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冒着大雨紧紧追赶。
  骆驼跑得很快,白袍骑手也紧追不舍,一前一后,都在山下千兵万马眼中,越来越跑近沟畔。骆驼的叫声弱了,白袍骑手却叫喊起来,高亢、尖厉、响亮,还带着些狂野,不像是在呵斥骆驼,倒像因为大雨,因为痛快的奔驰而开心地大喊大叫。
  骆驼冲下山梁来到沟畔,可能是因为突然碰上这么多兵马,出其不意,浑身湿淋淋的它吓得一蹦好高,惊慌失措,竟四蹄站定,还回过头求助般地遥望追赶它的主人,看上去是头刚刚长成的小公驼。
  白袍骑手“嗬嗬嗬嗬”地高声大叫着,从瓢泼大雨中冲出来,矫健的身姿,如风如火的速度,干净漂亮的骑术,让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在枣红马四蹄溅起的水花和雨雾中,仿佛云端飞空而下的神仙。
  但他不是神仙,是凡人,他目的明确,紧追不舍地直奔小骆驼。见那小畜生竟然站住,他策马冲到近前,跳下马,一把揪住小骆驼的鼻环,刚刚开口亲昵地骂了一句,猛然发现了面前的千军万马,大吃一惊。
  这千军万马也大吃一惊。因为白袍骑手是个女子,一位天仙般的美貌佳人。被雨水洗涤过的脸庞像白莲花,花瓣上闪耀着温润的阳光;睫毛浓密的眼睛如同蜜蜂,蜜蜂在湖上飞舞;湿漉漉的头发又黑又长,丝一样闪亮;被大雨浇得湿透的白袍紧贴在身上,描画出的丰腴体态婀娜优美……
  最吃惊的莫过于阿岱王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人。美貌之外,她更有一种勃勃生气,让他联想到春天,联想到初升的太阳,联想到刚刚绽开的鲜花,联想到森林中长势旺盛的小白杨。他的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一阵阵热血上涌,美人在他眼中放大又放大,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除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迷乱和内心的骚动让他头晕。像蜜蜂被鲜花吸引,像狡兔被苍鹰攫住,他也被无法摆脱的力量紧紧牵制着,不由自主地大步上前。
  阿岱很英俊:闪光的额头,鲜红的腮,珍珠般的牙齿,乌黑的眉,挺拔的身材被一袭边饰华丽的素白锦袍装点得格外健美,好一个银装素裹的美少年!最是他那双亮亮的眼睛、烈火般的热情,足以融化任何女人的心。众人眼看这两个同样穿着白袍的美女俊男走到一起,就像看草原上最引人入胜的安代舞①高手的表演一样,一个个全都看呆了。
  千军万马中,忽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小伙子,美女也不由得眼睛一亮,目光很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阿岱不失时机,赶紧开口说:
  “美丽的姑娘请你告诉我,你是天上神仙还是世间凡人?是天仙我为你下拜,是凡人请留下姓名!”
  白袍美女并不答话,只用那双无与伦比令人销魂的眼睛,狠狠地剜了阿岱一眼。阿岱竟悟不出这一眼是赞美还是鄙视,是友善还是拒绝,是春天的风还是冬天的雪,一下子噤住,说不出话来。
  想不到,白袍美女朝阿岱身后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什么?只见她深凹的嘴角绽露微笑,骤然放开手中的鼻环,小公驼“嗷”地高叫一声,拔腿朝着山下草原飞一般逃去。白袍美女不再理会面前呆立的阿岱,也不理会落在她身上的上千双目光,手指放进嘴里,“吁——”地一声尖啸,枣红马摇着满头长长的鬃毛跑到主人身边。白袍美女飞快地扳鞍上马,俯身在马脖子上轻轻一拍,高大的枣红马跳着步子很快加速,跟在小公驼后面,一道烟地追去。不多时,便在深深草丛中闪烁出没了。
  阿岱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阿鲁台站在他身后。
  阿岱呆呆站在那里,眼光追逐着辽阔草原上那个已经难以辨认的小白点。阿鲁台伸手拍拍他肩头,说:
  “真是个少见的美女,对不对?”
  阿岱的目光还在远处,叹口气,忘情地吟诵起来:“光明的太阳比起她来还嫌黯淡,洁白的月亮比起她来还嫌无光,艳丽的莲花被她夺去了光彩,死神见了她也将唯命是从……这样的美女会让男人发疯,这样的美女能引起部落的争夺大战!绝色美女啊,那道彩虹不就是她的化身?……”
  见阿岱这么忘情,这么痴呆,阿鲁台心里好笑,却板着脸生气地说:“这样的绝色美女嫁你,你还有什么不乐意?阿鲁台叔叔难道会害你?”
  阿岱一惊,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很快就变得苍白,口吃地说:“你是说,她就是洪高娃?……”
  “对,这道彩虹就是洪高娃。她和她的属下来打大围。我本想在围猎中找个机会让她相看相看你。一定是她从额济纳带来的骆驼跑散了,她一直追到这里。真是天意!她一定认出你了,就不知道她能不能看上你!”
  “老天爷!”阿岱惊叹、惊呼。
  “是啊,”阿鲁台揶揄道,“你是得祈祷长生天保佑,洪高娃要是看不上你不肯嫁,你这大汗宝座还真坐不稳呢!”
阿岱的祈祷一定特别急切特别虔诚,腾格里长生天真的保佑了他。因为大围选择的地点好,午后合围成功,围在这道大山沟里的猎物非常“厚”,让参加围猎的猎手、猎马和猎犬都兴奋异常,在猎场上比试武艺,大显身手,猎获物堆积如山。阿岱得以拿出一虎、二熊、三豹和三头大鹿的九数求亲礼,加上那只精美异常的金碗,既合乎阿岱王子身份,也配得上洪高娃。
  洪高娃却拒绝了。
  次日,阿岱的求婚使者再次上门,又遭拒绝。
  在蒙古草原,求婚,往往要费许多唇舌和周折,女方多半不肯轻易答应。“多求几遍才许给啊,会被人尊敬;少求几遍就许给啊,要被人看轻。”这是出自成吉思汗岳父德薛禅之口的名言,已经成了古训。
  求婚的历程长达一个月,使者来往奔波,说是腿快要跑断了。这好像不只是为了自高身价见重于人,女方莫非真的不愿意?阿岱着了急,恳求阿鲁台帮忙。
  阿鲁台也疑惑了。三十岁的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颠沛流离一年多,如今有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真诚来求婚,人家还是拥有一个兀鲁思的王子,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人间哪里去找?成就了这桩婚姻,以前一切对不起她的事情不就都弥补了,他心里也就安生了。
  她竟然不答应。
  怎么劝说她,这个非凡的、不能用常理测度的女人?在阿鲁台眼中,洪高娃还是个带有某种神秘兆头的女人。
  在他打算拥立东汗又面临困境的时候,洪高娃怎么就适时出现?不就是上天送给他成就大业的最好礼物吗?他为长子娶来兀良哈泰宁卫部落长的女儿速满答尔,总也怀不上身孕,偏偏洪高娃母子归来的那个月有了喜,这不是给他家族都带来了好福气?阿鲁台嘴上不说,心里对洪高娃实在有几分敬畏。
  
  六月,阿鲁台亲自来新搭建的雪白帐篷前,拜望洪高娃的老额吉。
  寒暄过后,阿鲁台立刻转向正题:“老嫂子,你说你家洪高娃到底什么心思?人家阿岱王子的媒人已经求了七次……”
  “是八次。”老太太纠正。
  “哦,都八次了。洪高娃还不答应,是想要磨磨小伙子的耐性,还是真的不乐意?要不,是想要阿岱王子亲自登门求亲?可这也不合咱们草原规矩呀!”
  老太太没有回答,又轻声叹了口气。
  “那天围场上,他们两人突然碰面,真是一对儿,天设地造的一般。我冷眼看过去,洪高娃对阿岱王子也是留情的嘛。是觉得阿岱配不上她?”
  “配得上,配得上,”老太太连忙说,“她一家孤儿寡母的,怎么敢说配不上?……天下哪里再找这么如意的婚配。要是错过,可惜了的……”
  一听老太太话里有话,阿鲁台更加着急,想必洪高娃真有“错过”之心,而老太太还是巴望女儿能再次成家,有个好结果。他顺着老额吉的话音说下去:
  “老嫂子,既是这样,何不劝劝你女儿呢?她总该听你的话吧?”
  “唉,要是她没有出嫁,在家当闺女,当然就得听我的话。那时候,你不是撺掇着要她嫁给哈尔古楚克的吗?我如果不愿意,她就不能嫁也不敢嫁。如今她自己有家有孩子,是个自由的女人,嫁不嫁,得随她自己拿主意,我就是劝,也要看她肯不肯听啊!”
  “如今她这么拒婚,是真的不愿意了?”
  “唉,她的心里太苦啦!……”老太太似乎在自言自语。
  “要不然,我亲自登门去劝?”
  “你是长辈,又是部落的大诺颜,亲自登门劝劝也许管用。可万一她不听呢?岂不伤了你的面子?也不好。……这样吧,我看你家儿媳妇的征候,这两天就要生了,你不是要为第一个大孙子办个欢庆宴吗?把洪高娃母子叫来,把该请的人都请到,那时候你就随意跟她说说,成不成的,都没有大碍了。”
  阿鲁台频频点头,连说老嫂子思虑得是。
  三
  阿鲁台派出的使者骑着快马在草原四处奔跑,向亲友盟友送去最真挚的邀请:托长生天的福,阿鲁台的长子火尔忽答孙之妻速满答尔,为阿鲁台生下长孙,母子平安,是非常之喜,特设欢庆宴,请来凑个热闹,大家欢喜!
  亲友盟友们谁不为这新当上爷爷的部落长和盟主高兴?谁又不乐意在鲜花盛开的夏季草原上畅饮美酒、纵情歌唱舞蹈一番呢?各部纷纷准备礼物,打点行路宿营的物品,骑着马赶着勒勒车,奔向阿鲁台的夏营盘。
  阿岱王子最先赶到。因为月前他就移营到捕鱼儿海边驻牧,以便于跟阿鲁台商讨建汗庭的大事,也便于就近求婚。
  宾客们都围着阿鲁台的营盘搭建临时穹帐。阿岱王子最气派,在营盘东北方,十几座雪白的帐幕相连,远远望去,如同绿草地上突然开出一丛美丽的白百合。洪高娃的驻处最不显眼,在营盘的西南只搭了两个灰色小帐房,一个由洪高娃领着两个儿子和老额吉同住,另一个住着多克新西拉一家。最气派的帐幕主人阿岱在拜会主人送罢贺礼之后,郑重其事地带了大批侍从和使臣,从东北到西南,早早离鞍下马,步行来到灰色小帐篷前。哈喇忽难不客气地冲着来人狂吠,威风不减当年。使臣们力图压倒哈喇忽难的吼叫,在门外齐声高喊:阿岱王子亲临,向洪高娃哈屯求婚,请予接待!
  帐房中的人可能有些惊愕,过了好一阵子,塔娜才出来说:请阿岱王子进帐。
  阿岱止住使臣侍从,自己独自上前。塔娜掀起门帘,阿岱王子弯下高大的身躯,从低矮的门口进了帐。洪高娃怀中抱着幼子满都鲁,身边是阿寨和老额吉,都站在那儿迎候。帐篷虽小并不昏暗,洪高娃身上的绛色长袍在她周围氲氤成一团红雾,阿岱看来,是洪高娃发出的特异光彩,映照得一切都跟她同样美丽而神秘。此刻的洪高娃,完全不像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生气勃勃的女猎神,倒像是雍容安详的送子娘娘,让他感到家庭特有的温馨慈爱与平和,而这也是他幼年从来不曾得到过的。
  照例,好客的蒙古人在迎客的时候,应有一整套诗歌一样优美热情的迎宾词,洪高娃却只腾出一只抱孩子的胳膊,伸出来略略示意,说:“请坐。上奶茶。”
  阿岱坐下,只觉得额头有汗冒出来。众人也跟着围坐在了地毯上。阿岱鼓足勇气,平视着洪高娃的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年长、显得有男子汉气概,粗着喉咙说:“请赐我一碗奶酒,可以吗?”
  老额吉和塔娜互相看了一眼,塔娜才要起身,洪高娃用眼睛制止了她,说:“我的儿子们都还年幼,经不住烈酒。我们平日不备酒。”
  “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道理!有我阿岱领着他们,都会长成堂堂的蒙古汉子!”阿岱气度轩昂地说,觉得从洪高娃眼睛里看到了赞赏。但她只说:
  “明天主人的庆贺大宴,有的是好酒,足够喝个痛快。”
  “但我希望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哈屯,今天能给我,科尔沁蒙古王子阿岱,一个痛痛快快的回答,你肯不肯接受我的求婚?”
  洪高娃不说话,只淡淡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求婚使者受到婉言拒绝八次以后,我的第九次求婚。因为是吉祥的九,我必须自己来到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面前,亲口向你表达我真挚的心意。我想再次重复我的求婚使者的诺言:我,科尔沁蒙古王子阿岱,求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为正妻;我将拿你两个可爱的儿子当做自己亲生的一样爱养,并立长子阿寨为我的继承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当着你、美丽高贵的洪高娃和你所有家人亲友的面,对天发誓!”
  “如果我仍然不能接受呢?”洪高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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