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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佳人 凌力

_6 凌力(当代)
“笑话!”本雅失里仰头一笑,“我的精锐骑队,每人都备了五匹好马,快如电闪,怎么也能抢在南朝大军到来之前取胜!这是圣主成吉思汗的一贯战法,你敢不遵?”
  “大汗,这可不是远征!家眷老小牲畜财产,都得分兵保护……”
  “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本雅失里一挥手,扭头对众人厉声下旨,“明天天亮,螺号为令,立刻拔营出发!”
  “大汗,”阿鲁台朝前迈了一步,单腿跪倒,口气又一次强硬起来,“就请大驾亲临我处大营!我手下四十个爱马克头目和总管都督们,都要东归故地,不愿西征,我不过是替他们来向大汗讨情而已。
  本雅失里又惊又怒,喝道:“阿鲁台!你!……你胆敢要挟大汗!你知罪吗?”
  “臣下为大蒙古汗国着想,为大汗着想,臣下无罪!”
  本雅失里脸都黑了,瞪着眼睛,冷笑着突然从御座上站起身,哗啦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违抗汗命就是不忠,就是叛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大汗身边的侍卫也跟着噼里啪啦地抽刀举枪。阿鲁台身后十多名随从官兵也动作奇快,跳起身朝后退了几步,跟着也是一片抽刀拉弓搭箭的声音。突然变故就这样意外降临,对峙双方都怒目而视,心跳如鼓,气息粗重,却又都不敢真的砍下第一刀,气氛紧张之极。
  本雅失里不敢杀阿鲁台,是因为阿鲁台拥有四十个爱马克,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跟随他多年、能征惯战、出自他捕鱼儿海草原故地的精锐骑兵。尽管这一年来大汗斡尔朵力量空前强大,仍是不能与之相抗衡。再说阿鲁台又是拥立本雅失里的第一功臣,杀了他,大汗还要顶上不仁不义的恶名。
  阿鲁台更是不敢动这一刀。这一刀若是下去,他将终身背上弑君的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费尽心机招揽集拢的蒙古本部的许多部落就会离散而去,他的霸业雄图就会毁于一旦。
  双方都不能进,出于蒙古男子汉的尊严又都不能退。僵住了。
  马儿哈咱猛然跳到中间,急得高高举起双手,嘶声喊道:“你们都疯了吗?大敌当前,大兵压境,怎么能自家人内里杀起来!阿鲁台,你竟敢如此冒犯大汗,不要命了?还不快向大汗请罪!还不快快退下!”
  阿鲁台不再做声,单腿跪倒向大汗行了一礼,之后,对随从们做了个手势,刀剑入鞘,长枪收起。但弓箭手们依然张着弓,慢慢后退着离开,慢慢淹没在渐远渐黑的夜色中。
  马儿哈咱大声喊道:“向东还是向西,再商量嘛!……”
  本雅失里大喝一声:“没商量!明早全军拔营西征!违令者杀无赦!”
  黑暗中回答他的,只是一片马踏马嘶,随后是急促的马蹄奔跑声,很快就听不到了。
  本雅失里白着一张脸,对马儿哈咱说:“你亲眼看见了吧?阿鲁台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我早晚要除掉他!”
  马儿哈咱劝慰地说:“唉,唉,现在不是时候,前有瓦剌后有明朝,不是还得借重他吗?……”
  草原上密如繁星的篝火,随着天色将明,慢慢减弱,即将熄灭了。
  天亮以前,阿鲁台的大队人马已经离开,往东走了。不少部族也因这可怕的内讧,各自离散。余下的大汗斡尔朵和马儿哈咱两部,依照本雅失里的西征旨意,太阳出山的时候,拔营西去。
  
  朱棣已经进军到克鲁伦河,从俘虏口中得知敌方内乱的消息,并侦知阿鲁台东奔往捕鱼儿海去了,本雅失里西去兀古尔扎。朱棣大喜过望,立刻指挥六军连夜渡河,定下分兵大计:在克鲁伦河畔筑起一座“杀胡城”,留大军驻守,防备阿鲁台西来增援。皇帝率精锐骑兵亲自向西追击本雅失里。
  有关战事,明代史料、实录里有详细记载——
  
  己卯(五月十三日),车驾至斡难河,追及虏,虏拒战。上登山布阵,麾先锋逆击,一呼而败之。首虏本雅失里苍黄穷迫,以七骑渡河遁去。俘获男女辎重孳畜。仍命游击将军刘江、骠骑将军梁福等追之。上驻跸于此,赐名灭胡山。
  庚辰(五月十四日),上祭祀斡难河山川,赐名玄冥河。下令班师。
  乙酉(五月二十日),车驾回至饮马河畔杀胡城,颁布平胡诏,命使臣回报留守京师的皇太子。
  
  永乐帝并未满足这次胜利,五月二十二日,又从大本营杀胡城出发,全军东向,去追击阿鲁台。沿克鲁伦河走了五天,到达定边镇。先祭祀了去年在这里覆没的邱福等军将士。此后继续循河东行,紧追阿鲁台。一路上,许多去年败没后“陷于虏中”的明朝军士,听说御驾亲征,纷纷脱身归来,为大队增添一份生力军。
  六月初九,追至额尔古纳河畔的山谷间,阿鲁台大队聚集谷中,似欲决一死战。永乐帝严密结阵,步步推进,在强弱对比悬殊、浩大军阵压迫之下,阿鲁台军心动摇。永乐帝看准时机,以千余精骑直冲阿鲁台中军,蒙古军大败。阿鲁台携家眷远遁,弃辎重牛羊杂畜满山谷。
  御驾亲征,五十万大军穿越沙漠,转战数千里,捷报传天下,结果圆满。
  当年十二月,阿鲁台遣使向明朝请降,表示:“元氏子孙已绝,欲率部属归明。”兀良哈蒙古三卫也随之向明朝服罪归顺。
  次年二月,瓦剌顺宁王巴图拉遣使朝贡,进言:“本雅失里、阿鲁台败走,此天亡之也。然此寇桀骜,使复得志,则为害边境,而西北诸国之使不敢南面,愿早图之。”并表示愿意协同明朝,彻底灭除汗庭余孽。
  永乐帝高兴地接受了双方的朝贡,各发给奖许诏谕,但并不想乘胜追击“早图之”,以满足瓦剌之愿。他似乎很满足于当个公正的和事佬。
  永乐帝之精明,可见。
  八
  大银盘里盛着烤羊腿,热烘烘地吱吱响,喷着特有的烤肉香。羊腿上缠着红绸条,格外打眼,让席边的主客二人都忍不住喝彩。上菜上酒的侍女赶紧伶俐地说,是公主吩咐拴红的,因为来的是贵客又是亲戚。
  “来,你我就不必客气了。”巴图拉示意额色库,两人各抓起一条羊腿,都狠狠咬了一大块,大口大口咀嚼着,发亮的油水从嘴角流下来。他们边吃边赞:好吃!真香!巴图拉问上酒侍女:“公主怎么还不来?”
  “公主说她要为客人做一个蘑菇炖野雁,怕下边人做不好,在看着呢。”
  “萨木儿太费心了!”额色库有些过意不去。
  “她是你亲表妹,有什么不该!”巴图拉和额色库碰了一下酒碗,一口气喝干,回头看看站在旁边的乌尔格,说,“馋了吧?喏,拿去!”他放下碗,拿了一条最大的烤羊腿给乌尔格,又招呼侍女给他一壶酒:“痛快吃喝完了,跑一趟,把刚才说给我们听的话,再给太平、阿拉克和把秃孛罗去说一遍!”
  乌尔格是巴图拉的卫队长,也是去年春天瓦剌第二次派去朝见永乐皇帝,并被留在大营以备顾问的贡使。他刚从南朝归来,已经向主人报告了明朝大军击败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详细经过。因为是亲历亲见,乌尔格说得绘声绘色,两位主人听得十分高兴。这些要是让瓦剌各部盟友都知道,该是一番鼓舞。乌尔格领命,接过烤羊腿和酒壶,谢过主人,就要出帐。
  “等等,”巴图拉突然问,“那南朝皇帝,没有疑心马哈麻吗?他有没有向你问起?”
  “没有问我,可他问了护送贡使的那个保保,保保说马哈麻是顺宁王的族弟,他才点头作罢。可见他还是疑心了的。”
  “嗯,这人还真算得是当世豪强。”巴图拉点点头,一挥手,“你去吧,多带几匹马,快去快回。”
  乌尔格出帐以后,巴图拉朝额色库一举酒碗,一本正经地说:“请,‘巴图拉’!”
  额色库也端起酒碗,朝巴图拉一举,不苟言笑,说:“请,‘马哈麻’!”
  酒碗一碰,各自一口气喝干。放下碗,对视间巴图拉面露微笑,额色库则仰头哈哈大笑。
  去年三月,到鸣禽戍朝觐永乐帝的瓦剌贡使马哈麻,其实是巴图拉。他从未到过大都,对这个夺了侄儿江山的汉人皇帝很好奇。也想了解一下明朝军情国情,探看长城一带山川地形,所以他不听劝阻不怕危险,真的去了明朝大营。
  大阅兵和两次与朱棣近距离直接对话,让他既紧张又兴奋,更有某种强烈震撼,开启了他心灵一扇隐秘的门:朱棣原也不过是一隅藩王,只要有智谋有实力,真把皇位夺到手,谁敢说他不是真龙天子?
朱棣是个人,巴图拉也是个人。个头儿一样高,身板儿一样壮,巴图拉还比朱棣年轻二十岁,更有精力,更有时间!
  朱棣在南朝能做到的事,巴图拉在蒙古怎么就做不到?
  从鸣禽戍归来的那一刻起,巴图拉的心里开始蹿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火苗,不是红色的,也不是绿色的,那是无色的,有时又像是五颜六色;虽然很微小,却炽热烫人,有时让他觉得是一股熔化的铁水在心头流淌……
  没料想,朱棣竟派专使保保护送他们回和林。一旦回到和林,马哈麻的假冒身份就会暴露,目有怒筋的永乐帝绝不能容忍这样的骗局。很巧,萨木儿的表弟额色库因为连续两年遭灾受到巴图拉的救援,特意来和林致谢,并决意加入瓦剌联盟。巴图拉让额色库穿上他顺宁王的织金四爪蟒龙八宝衣,戴上金嵌宝石绒帽,在明朝所赐仪仗护拥下,充作顺宁王巴图拉。巴图拉本人则仍以马哈麻的身份,引领明朝使臣保保参见了顺宁王。额色库是鬼力赤汗乌格齐的儿子,不难应付这些场面。
  说起当初这些小伎俩中的趣事,两人像合伙搞了场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很开心,很得意。笑了一阵子,额色库不笑了,说起一件他关心的事:
  “本雅失里有消息吗?”
  巴图拉唇边依然含笑:“你还那么在意他?记得吗,十年前,你父亲拥立坤帖木儿称汗,你曾带兵追捕本雅失里,一直追到哈纳斯,还在我那里住了两天?”
  “当然记得。我还一直心存疑惑呢,当时你直言相告本雅失里来过,你已经放他西奔撒马尔罕了。我想你怎么不报仇呢?是为了萨木儿?”
  沉默许久,巴图拉面色发寒,眼睛不看额色库,终于点点头,低声说:“是。”
  “我听说,”额色库神态也变得凝重,“本雅失里与阿鲁台分裂,是因为他要西投瓦剌而阿鲁台不从。”
  “不是西投,是西攻!他要夺回和林这座蒙古汗国的都城!”
  “起初他是想攻,斡难河大败,只剩六骑跟随,穷途末路,恐怕还是来和林投你的吧?要是他来了,你接纳他吗?”
  “有句老话,好马不吃回头草。想吃回头草的绝不是好马。”
  额色库好奇地问:“这么说,你曾经有拥立他的意思?”
  巴图拉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眉头拧成一疙瘩,眼神里像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额色库赶紧绕过这个话题,说:
  “我在想,如今汗庭所属离散,阿鲁台败走降明,眼见是四分五裂的了。唯我瓦剌各部同心协力,打下自己这片天下,势力最强,不难将离散部落一一收归麾下,把西蒙古和东蒙古再次统一……”
  “你也这样想?”巴图拉的眉头舒展开,十分专注地盯住额色库,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温和又有几分木讷的内亲,智慧一点儿不缺。他心念一转,说:“咱们是旁支别部,人家是正统正宗,凭什么去统一人家?”
  额色库很认真地说服他:“咱们瓦剌也拥戴一位黄金家族的后裔做大汗,收降不就容易了?”
  “你还想着那位本雅失里?跟你说实话,就算我肯接纳他,其他各部首领也容不得他,一个个都深仇大恨!他又是明朝的死敌,永乐皇帝御驾亲征不就为了杀灭他?收留他,开罪明朝,不智之至。”
  “这我知道,”额色库忙说道,“黄金后裔的宗王多的是,难道非忽必烈大汗的后代不可?圣主法令专指他的直系子孙,也速迭儿父子和后来坤帖木儿称汗,也没有违逆圣主的原意呀!”
  巴图拉的眼睛一亮,忙问:“什么意思?你那里有合适的人?”
  “对。”额色库端碗喝了几口奶茶,说,“坤帖木儿汗的亲侄子,在我那里,名叫答里巴,今年十二岁。”
  当年他父亲乌格齐拥立坤帖木儿汗又失手打死他,坤帖木儿汗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兄弟,又病死,留下遗孤答里巴。乌格齐的大哈屯斯琴总觉得对不起坤帖木儿,便把答里巴母子收留在身边,抚养答里巴如同亲孙子,百般疼爱。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吗?……
  “巴图拉!巴图拉!……”帐外传来高声嘶叫,那哭腔让两个男人怔了一怔,都站了起来:是萨木儿!但奇怪,近些日子萨木儿也称巴图拉为王爷,不再直呼其名了,今儿是怎么了?再说这声调,也不像是刚做完蘑菇炖野雁的高兴和得意呀?
  萨木儿几乎是冲进来的,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说:
  “巴图拉,我们的小萨木儿……她还活着!……”
  巴图拉惊诧地扬起眉毛:“真的?”
  萨木儿跑到门边,一把拽进个女人来。女人见到巴图拉便跪下,呜呜咽咽地哭。巴图拉好一阵儿才认出,是阿兰,小萨木儿的保姆。布尔根马场遭劫,她跟所有年轻女人一起被掠走。一年来,萨木儿为找女儿,费尽周折,四处搜寻打听奶妈保姆和侍女的下落,毫无结果,不料今天竟陡然出现在眼前。
  萨木儿一反平日的尊贵优雅,用力推了阿兰一下:“你说呀,你快说呀!”
  阿兰极力收泪,抽抽搭搭地说起自己的遭遇:布尔根遇袭被掳后,女人都被部落的男人们分了。阿兰给了第一个擒住她的男人。那男人是个百户长,没人敢跟他争。可他原本就有两个老婆,阿兰说起来是他第三个老婆,其实贱婢不如,家里从早到晚的所有活计都叫阿兰干。那男人爱喝酒,一点儿不高兴,就拿鞭子抽,就拽着头发在地上拖,又打又踢的,就对牲口也不这样啊!……
  说到伤心处,阿兰号啕大哭,她说,在公主身边,别人说她一句重话她都觉得委屈,哪里受过这种罪!她逃过两次,都因为不认路,被追回去暴打一顿,打得她好几天起不了身,让她寻死的心都有了!……
  去年五月,那男人所在的爱马克随马儿哈咱大人跟南朝皇帝打仗,给杀败了,大汗跑不见了,马儿哈咱大人领了几个没有散的爱马克逃到土拉河驻牧,冬天了,冬窝子就选在土拉河北岸阳坡的山谷里,她赶了牛车到河边运水,遇着一个喇嘛,才知道自家王爷已经打进和林城,也才知道到和林的路怎么走。
  “就这样,我就连夜逃回来了!……”
  “你说说小萨木儿和乌兰!”萨木儿提醒她。
  阿兰终于平静了些,说,当初公主说给小萨木儿喂奶的人一定要长得漂亮,免得奶坏了小公主的相貌。乌兰比我们大家都出色,被部落的男人抢来抢去,最后归了爱马克的头目阿尔多只千户。听人说她很得宠,说她带着的小女儿也得阿尔多只喜欢,那不就是小萨木儿吗?……
  巴图拉问:“你可亲眼见过乌兰和小萨木儿?”
  “去年秋天转场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乌兰抱着小萨木儿坐在车上,爱马克头目骑马跟在边上走,还说说笑笑的哩!”
  额色库突然朝前迈了好几步,问:“你说,那爱马克的头目叫阿尔多只?”
  “是。”阿兰说。
  “阿尔多只是马儿哈咱的亲信!”额色库对巴图拉说,血色忽然涌上面孔,眼睛也开始发红了。他转过头很专注地轻声问阿兰:“那个马儿哈咱大人,跟阿尔多只在一起吗?”
  “几处冬营盘,为取水方便,都不离土拉河。马儿哈咱大人的冬营盘也在那儿。”
  额色库双手紧攥成拳,脸上强烈的表情让巴图鲁和萨木儿都感到惊异,似有千言万语要喷发,却只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巴图拉,该我了!……”
  是马儿哈咱逼死了他的父亲乌格齐,害死了他的岳父也孙台,这些年为报此仇,额色库可说是处心积虑,卧薪尝胆。蒙古汉子的血亲之仇,是人生最重的责任和负担,不能报仇则是人生最大的耻辱。巴图拉郑重地向额色库点点头,又十分威严地问道:“阿兰,我要你领路,你敢不敢去?”
  “怎么不敢!我也要报仇!……阿尔多只领的这个爱马克,就是抢劫布尔根马场的那一支!还有十多匹好马在他手上哩!”
  这话一出口,帐里帐外的人都炸了!不要说萨木儿和额色库,留在帐外的乌尔格一帮侍卫,还有萨木儿的侍女们,都进帐跪求:攻打!报仇!布尔根马场之劫留下了太深太深的仇恨。一时群情激愤,沸腾如烈火。
  巴图拉此刻格外沉静,环顾面红耳赤的一张张熟悉脸孔,说:“不要急,从长计议。乌尔格,叫你去传话,怎么还不走?”
“求王爷换别人去,我要亲手杀他们,为古鲁格、合丹报仇!”乌尔格咬牙切齿,满脸杀气。
  “额色库,瓦剌各部首领聚会欢迎你加盟,就在这几日,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商议,你怎么能不在呢?”
  “巴图拉,有你在,该说的该谢的该办的,你都替了我吧!会盟以后有的是时间,机会却稍纵即逝。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忍了多久,这一天终于来了,我怎么能放过?”额色库不大的细长眼睛后面,有一股凛凛然不可犯的尊严,使他平日看去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面容,顷刻间变得生动了。
  萨木儿立刻说:“王爷,答应了吧!你要是不能去,我跟额色库一起去!他报他的父仇,我找我的女儿!”
  “王爷!答应吧!”四面八方都有求告的声音,都跪着求告的人。
  “好吧!”巴图拉终于点头,简明快捷地说,“额色库,我派给你三个爱马克兵马,去收拾马儿哈咱。乌尔格,你领卫队一半人马,随额色库大人讨伐,切记,保护好公主,寻回小萨木儿!明天一早出发,早去早回!”
  “王爷,公主!还有我们!”大帐门口站着达兰台和爱犬哈喇哈斯,达兰台沙哑着声音,“我要亲手宰了那些禽兽!……”
  “达兰台!”萨木儿迎上去,将达兰台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达兰台的内外创伤,养治了一年多才算痊愈;哈喇哈斯的伤倒是早就好了,只是跑起来有点儿瘸。这场灾难之后,达兰台性情完全变了,再也听不到她哼唱的好听的家乡小调儿。闲下来,她只爱搂着哈喇哈斯,远远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白一黑两块冷冰冰的石头……今天,是这么久以来,听到她说出声音最响的话了……
  当所有的人都急匆匆地离开大帐后,周围终于安静下来,巴图拉慢慢踱着步子,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他已经看过好几遍的信。
  信是本雅失里托人带来的。
  本雅失里在信中对自己目前的困境只是略作解释,却仍以他固有的狂妄自大,要求回和林,要求占据和林的瓦剌归降汗庭。他可以开恩赦免瓦剌各部降明受封之罪,也可以开恩赦免瓦剌与汗庭为敌之罪;只要改过自新,他蒙古大汗可以封给瓦剌各部首领更高的王爵。蒙古人都知道,背天不祥,所以,应该拥戴他这位黄金血胤,又握有受命于天的历代传国玉玺的大汗!……
  一个人,能够如此狂妄,如此没有自知之明,也算是个奇迹了。
  巴图拉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十年前艾比湖畔的小帐篷……
  一进入小帐篷,本雅失里就收起了在帐外一直维持的亲情,成了威严尊贵、高高在上的主子。巴图拉提出瓦剌各部将拥戴本雅失里为大汗、收服阿鲁台的时候,本雅失里竟仰天大笑,连声说“晚了晚了!”随后道:反过来如何?蒙古本部拥戴我为大汗,收服瓦剌各部为臣,不也很好?
  巴图拉永远不能忘记,当他表示瓦剌与阿鲁台势不两立之后本雅失里说的那些话:
  “蒙古大汗要统帅的是全蒙古;如果不能两全,也一定选择蒙古本部的拥戴,不会选择瓦剌,这你不懂吗?”
  “亲戚是亲戚,血胤是血胤,黄金家族天生大汗,是成吉思汗的法令,违抗成吉思汗法令就是违抗天意!”
  “你也想看看传国玉玺?不——行!只有黄金血胤的子孙才有资格见到它的真身!它传到我手中就是天命所归,我就该是蒙古大汗!顺者昌,逆者亡。你不明白吗?日后你会看到的!”
  …………
  这仅仅是语言吗?不!这是羞辱!每句话、每个字都是鞭子,一鞭一道血痕,狠狠地抽打着巴图拉。供奉在心中最高位置的骄傲和尊严,被抽打得鲜血淋漓、痛不可忍!……
  从那时起,本雅失里的声音就常在他耳边响起,甚至在梦中,也让他一次次体验锥心的痛。是刺激还是激励?或者二者兼有?或许瓦剌四部的会盟,就是由此激发而出?……
  ——“日后你会看到的!”这两年他已经看得够多了。他要看到更多,他一定要看到那方历代传国玉玺。如今的巴图拉,可不是从前的巴图拉了!
  额色库说:“我一直疑惑,你怎么不报仇?”不是不报,时机未到。巴图拉不是额色库,不能像额色库那样被人一眼看穿。他会坚忍不拔,他会耐心地、静静地等待最好时机。
  巴图拉用手指弹弹本雅失里的信,心头洋溢着欢乐。看这当年狠狠拒绝了他的不可一世的“天生大汗”,如今实际上在低声下气地求告他,真像七月的正午在如火骄阳下吃西瓜那么痛快。一丝嘲讽带着恶毒的笑意挂在他唇边,眼睛深处,又有针尖样的绿色光点在闪烁。
  
  驻牧在土拉河北岸的马儿哈咱部,实力不强。额色库派出的探哨回报,山间河谷只有三处人马集中的冬营盘,每处也就三四百兵力,加上周围散居的浩特,不过一个爱马克。额色库便以绝对优势扫荡了三个冬营盘,大获全胜。
  乌尔格率领着精锐的卫队和一个爱马克,在阿兰的指引下,一举攻进阿尔多只的营盘。攻击之前,乌尔格传达了一个特殊命令:“记住了,带小孩子的女人不得杀!”
  这些瓦剌人,经历了多少年与蒙古本部的争斗仇杀,从来不曾认输,卫队那些精壮汉子,满腔复仇怒火,千余人马冲进去大喊大叫,大砍大杀。攻击很突然,对手措手不及。一时间,喊杀声、马嘶声、牲畜鸣叫声、哭骂声、尖叫声加上火焰焚烧声、兵器撞击声和纷纷马蹄敲击声,缠绕成一股巨大声浪,在山谷中轰鸣回响……
  萨木儿在一里地外的树林里等候。临战前,萨木儿特别嘱咐乌尔格,擒贼擒王,一定要先拿住阿尔多只,找到乌兰和小萨木儿是最最重要的!
  一顿饭工夫过去,眼看冬营盘里火光渐弱渐小,杂乱的轰鸣也渐渐平息,萨木儿说一声:“上马!”众人便簇拥着她向冬营盘而去。
  走近了,又走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萨木儿的心在胸口怦怦地跳起来,走得越近,心跳得越快、越慌、越响。她的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朝营地慢慢扫过去,只觉腔子里“扑通!——”大响一声,心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用力按住胸口,赶紧闭上眼睛,忍过一阵凶猛的悸动,极力让自己平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睁开眼睛,重新打量面前的战场。她看见了什么?
  到处是尸体,人的,马的,男的,女的;到处是一摊一摊的血迹;到处是烧得乌黑残毁的帐篷毡包,火苗在做最后的燃烧,浓烟还带着羊毛牛毛的焦臭味在营地上空弥漫盘旋。还有,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叫……
  萨木儿的心缩紧了,有说不出的痛,这场面,这情景,与劫后的布尔根马场有什么不同?……
  萨木儿提缰催马,大踏步走进残毁的营地,去寻找那个女人的哭声,她要制止另一个达兰台的惨剧发生。
  “公主!萨木儿公主!”随着一声尖厉的哭叫,一个裹着大棉袍的女人一头撞到萨木儿马前,马惊得扬蹄嘶叫,带起的雪和泥溅起老高。萨木儿用力勒住它,强制地后退几步。马前跪倒一个像圆圆小土包的女人。萨木儿大叫:
  “乌兰!是你吗?乌兰?”
  “公主!”
  萨木儿急忙跳下马,急忙问:“我的女儿呢?小萨木儿在哪里?”
  乌兰一下子从怀里擎出用小棉被包裹成一团的孩子,双手托给萨木儿。萨木儿大叫一声,一把抢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一热一冷,一传一递,熟睡的小萨木儿惊醒了,咧嘴就哭。萨木儿赶紧又是亲吻又是抚摩摇拍:“乖孩子别哭,阿妈在,不怕,不怕!……”
  “公主,”乌兰仰着脸,从披散的黑发中哀告说,“乌兰从没有离开过孩子,也从没有对人透露过她的身份,乌兰对得起公主呀!……公主,你看她长大了,长得多漂亮!越来越像公主了!……乌兰今天把她还给公主,只求公主一件事,求公主看在我奶大小萨木儿的分儿上,饶我男人一命……”
  贴在腮边的柔嫩的小脸儿阵阵袭来甜甜的奶香,让萨木儿的心软得无法收拾。乌兰的话让她清醒了几分:“你男人?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说的是我现在的男人,求求公主,饶了他吧!乌尔格拿住他要杀,我说我去向公主求情,乌尔格说公主准了就不杀。公主,你行行好吧!”
萨木儿完全清醒了:“你现在的男人,是阿尔多只?”
  “是。公主你看,乌尔格押着他过来了……”
  身边的哈喇哈斯忽然“吼吼”地低声嗥叫,并不张口,断断续续,却充满威胁,急速地满地乱转。萨木儿抚慰地拍拍它的头,叫它安静,回脸对乌兰说:“为了你的忠心,保住了我的女儿,我答应……乌尔格,把那个人放了!”
  萨木儿的话还没落音,身后的达兰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动,像疯狼一样,老远就纵身猛扑,直扑向阿尔多只,两人一起摔倒。过了片刻,达兰台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仰望苍天,泪水从眼角流泉般涌出。阿尔多只死了,胸口插进了一把短刀,直没到刀柄。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半晌,谁都出声不得。
  “天哪!天哪!”乌兰终于哭叫起来,“达兰台,是达兰台,杀了我男人!公主,你答应饶他一命的!”
  萨木儿无语,乌尔格也无语,他们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情。萨木儿长叹道:“天作孽,犹可说,自作孽,不可活。乌兰,我救不了他,你也救不了他。忘了他,跟我回去吧!”
  转眼间,乌兰就变得有些痴呆,口齿也不那么伶俐清晰了:“回……去?回哪里去?他是我男人,我是他女人……男人和女人,不能分开……从来没有谁……有他对我……这么好!……”
  萨木儿一面摇头,一面吩咐侍女,把达兰台和乌兰扶到车上去——她俩都木呆呆地,没法骑马了。
  乌兰推开侍女,说:“让我再看他一眼。”她走到阿尔多只尸体边,看了一会儿,用力拔出他胸口那短刀,举在眼前又看了一会儿,突然就照着自己的胸口猛刺进去。萨木儿大惊,周围也是一片惊叫,没人来得及阻拦,眼看她慢慢倒在她男人的身边。
  “乌兰!你怎么这么傻!……”萨木儿说着,泪水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小萨木儿从她怀中探出身子,伸出两只小手,奶声奶气地叫:“阿妈!阿妈!……”
  想必小萨木儿的声音把她唤了回来,乌兰睁开眼,望着萨木儿母女俩,小声地说:“你们娘儿俩好好过吧!……我要跟他一起走,才得安心……”
  乌兰真的合上眼走了。小萨木儿好像知道了什么,忽然惊哭起来,在萨木儿怀中蹦跳挣扎,两手乱挥乱抓,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叫着:“阿妈!我要阿妈!呜呜……我要阿妈!……”
  萨木儿第一次懂得,原来没有亲缘、毫不相关的人死了,也能令人心碎……
  可惜马儿哈咱五天前已经率部离开,急于报父仇的表哥额色库落空了。
  
  接下来好几天,萨木儿都心绪缭乱,从来没有这样沉重和郁悒。她也说不清究竟因为什么,就是难以从凄凉、木然中摆脱出来。小萨木儿有三天什么都不肯吃,谁都不要,闹得厉害,夜里总要惊哭数次,弄得萨木儿疲惫不堪。这两天阿兰让她慢慢习惯喝羊奶,才算安静些,萨木儿也才能睡个囫囵觉。
  回和林一路,萨木儿依然情绪低落,疲倦,忧郁,懒散。她不想赶路,情愿在初春荒凉的原野上游荡。乌尔格领着卫队,带着从阿尔多只营中夺回来的十五匹布尔根马场的骏马随她慢慢走。额色库领着的三个爱马克追不上马儿哈咱,已经返回和林去了,萨木儿却在一处不知名的小海子边停了下来。
  四月就要来临,早晚虽然寒冷,中午的阳光却已十分温暖。萨木儿在刚刚萌生草芽的草地上,刚刚开始解冻开始泠泠歌唱的小河边铺上毡毯,躺着晒太阳,小女儿在身边爬来爬去地玩耍。天空很蓝,无边无际又深不可测,云朵很白,白得发亮白得耀眼,她真想永远躺在这里,仰望着蓝天白云,远离所有的爱恨纷扰,什么都不想,永远永远不再经历人间的仇恨杀戮,鲜血死亡……
  阿兰坐在旁边,眼望远处,轻声哼唱着一支曲子,缓慢、悠长、伤感。说的是一个出征的蒙古人回到家乡,父母去世了,心上的姑娘嫁人了,牧场也归了外姓人了。听得萨木儿眼睛湿润了。歌声飘落停息好一会儿,萨木儿轻轻地问:
  “阿兰,在想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在他们家挨打受罪的时候,真恨不得杀了他们,这回亲眼见他们一家子烧死在毡包里,本该痛快才对,可不知怎么的,又痛快不起来了,心里还不好受……他们虐待我,并没有杀我,没有死罪吧,可我弄得他们全家死绝了,老天爷不会怪罪我吗?……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人家说,禽兽都不会杀戮同类的呀!……真是老辈人说的,羊可怜,狼也可怜……”阿兰说着,落泪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萨木儿慢慢地说着,在劝慰阿兰,也在说服自己:“别那么想,阿兰。佛爷菩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见。你在他们家受苦受罪,是你上辈子欠了他们;他们上辈子一定造了孽,老天爷才借你的手,借瓦剌大军的手杀了他们……咱们都多行善事少行恶,修来世的平安福分吧……”
  远远传来阵阵马蹄响,海子边雁鹅野鸭之类被奔驰的马群惊起,马群奔了过来,是布尔根马场的骏马,赶马的是乌尔格和他的手下,还有两名风尘仆仆的侍卫,萨木儿认出是巴图拉身边的近侍,片刻间已来到面前,下马向主母行礼。乌尔格说:
  “禀公主,他俩带来王爷口信,王爷请王妃即刻回去,本雅失里大汗来了。”
  “什——么?”萨木儿黑眉高耸,不相信地瞪着侍卫,“他敢回和林?”
  “是。他要王爷保他在和林坐汗位。他要见公主王妃。”
  “他还有脸来见我!”萨木儿勃然大怒,霍然起身,脸涨得血红。她恨本雅失里。为了布尔根马场的可怕劫难,为了失去孩子的无边痛苦,为了乌兰和达兰台、阿兰,她恨透了本雅失里,永远不能原谅他!她捏着双拳胡乱挥动,胸中怒火随着嘶声叫喊喷涌而出:“我不回去!我不见他!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她大步冲进马群,揪住一匹栗色马的长鬃毛,翻身跃上,一踢马肚子,马头高昂长嘶,跳了两步便奔了出去。急速的马蹄声送来萨木儿的厉声喝令:
  “乌尔格!达兰台!给我扎营!不回去!绝不回去!……”
  乌尔格吓坏了,是生马又是光背,摔坏了主母他还有命吗?急忙领着众侍卫紧紧跟随保护,同时也不敢违命,立刻分出人手立营搭帐篷。
  后来的许多天,萨木儿每天坐在海子边。怒火渐渐熄灭,情绪渐渐平静。小萨木儿已经消除了陌生和推拒,对母亲日益亲近和依恋,萨木儿的心肠更是软下来。
  毕竟是亲哥哥,有割不断的血脉,想起幼时哥哥的许多好处,他对她的伤害也许是不得已?那时巴图拉都说,“换了我,也一样”!女儿终究还是回来了,何必对哥哥责备太苛?如今他落难了前来求助,十分可怜,我不伸援手,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阿爸阿妈?再说,为避他而不回家,在外游荡到什么时候是头儿?巴图拉会怎么想?……
  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公主,在拔营回和林的路上,萨木儿已经在盘算着,怎么才能说服丈夫接纳哥哥,让丈夫带领瓦剌各部,拥戴哥哥继续在和林称汗。本雅失里终究是手握传国玉玺的蒙古大汗,经了这番挫折,他一定会有长进的……
  巴图拉亲自出城迎接。萨木儿扫了一眼丈夫左右,说:“本雅失里呢?他怎么不来接我?”
  巴图拉轻声说:“你累了,快回家好好歇歇吧。”
  萨木儿转眼看看丈夫,他却很快从萨木儿怀中抱过女儿,避开妻子的注视。萨木儿心生疑惑,回到万安宫刚安顿好,便迫不及待地问:“你催我回来见本雅失里,他在哪里?走了?你俩又斗气了?”
  巴图拉叹口气,告诉她,她出城的第三天,本雅失里就来到了和林。他拿他当亲戚,以最好的食宿安排他和他的随从。但本雅失里以汗王自居,要求入住万安宫,要求瓦剌各部奉他为全蒙古大汗,再与南朝决一死战。巴图拉只得召集各部首领在和林城外五十里的阿鲁浑河岸会商,竟无一人肯奉命。不想会商未完,留在和林城里的本雅失里就被人暗杀了。侍卫赶去,追杀了两名杀手。眼下还未查清杀手是何人所遣。巴图拉闻报连夜赶回和林,只见到了本雅失里的遗体,还有侍卫献上的从杀手那里夺回来的玉玺。
“已经以大葬礼送本雅失里走了,留了灵帐等你回来祭祀。”巴图拉最后说。
  萨木儿两腿一软,坐在地上,一时间浑身像是散了架,嗓子眼儿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死死堵住,呼吸都难。她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她的亲哥哥,黄金血胤的子孙,一代蒙古大汗呀!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人暗杀了!佛爷呀,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要帮他的,很多年前她曾经发过誓。何止对哥哥?对洪高娃,对阿妈,她都发过重誓,要在危难的时候援救他们。她曾红口白牙发誓赌咒,一腔热血,满怀孝心、仁爱心、侠义心,可到头来,帮得了谁?都成空言,化成云烟。洪高娃被逼远走他邦,母后危急中死于非命,哥哥穷蹇来投又被暗杀……苍天啊,雷电怎么不劈死我萨木儿啊!……萨木儿心痛如绞,眼前一片昏黑,面色惨白,想哭想叫想怒想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巴图拉扶起萨木儿,送她坐进大圈椅,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口气却很轻柔:“你不肯回来见他,我懂;现在他死了,恩仇也都解了,你还是该去祭祭他。”
  萨木儿惨烈地一笑,终于喃喃开口:“你懂吗?……告诉我,是谁?为什么杀他?”
  “想杀他的人太多,理由也太多,早晚会真相大白的。”巴图拉声音低沉,轻轻抚着妻子的肩头,“别多想了,有件东西要给你看。”他从怀中郑重取出一方玉玺,说:“你不是见过传国玉玺吗?看看是不是它?”
  萨木儿木然地接过来,慢慢转动着看,是的,莹润细腻的玉质,龙头玺纽,黄金修补的玺角,玉玺侧面的“天命石氏”的汉字,还有从小就烂熟于心的八个蟠螭文的玉玺正书: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没错,是它。萨木儿奇怪它为什么还这么清澈纯净,为什么还像所有最好的美玉一样晶莹剔透、洁白中隐隐发蓝发青。她想,它早就应该染红了,上面有多少争夺者的鲜血啊!远自秦汉,经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至宋至元,一直到今天,父亲的血,哥哥的命,不都刻在这方玉玺上了吗?……
  萨木儿长叹一声,说:“不错,是它。”一抬手还回给巴图拉。
  “不,”巴图拉一摆手,“你保存它。只有你配。”
  萨木儿心头微微一颤,从木然中略略振作,有些惊讶地看着丈夫:“要我保存?为什么?你想占有它?”
  巴图拉目光一闪,冷冷地说:“我非黄金血胤,哪里配?但有了它,再按你的心愿,迎回脱脱不花即大汗位,可好?你说蒙古本部服不服?”
  这可是萨木儿没有想到的!她疑惑地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直忽闪,问:“你说的,是真话?”
  巴图拉一派平心静气:“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呀!”
  这只是一块不大的宝玉,顷刻间重得双手都托不动,直到把它收藏在她最秘密的金盒中,萨木儿浑身的颤抖才算平息。
  后来的几天,萨木儿极力想解开自己的疑惑:本雅失里之死为什么查不出底细?杀手丧命随即灭口,杀手背后是谁?她从各种渠道听到许多说法和猜测。
  一说是瓦剌某部落首领,与蒙古本部恨大仇深,不愿奉本雅失里为大汗,便先下手为强,免除后患;
  一说是明朝派出的奸细,为夺取传国玉玺而来;
  一说是阿鲁台遣高手所杀,因不愿大汗被瓦剌夺走;
  一说本雅失里不是在住处被杀,他死于街巷深处的突然袭击;
  一说本雅失里被刺的时候,早已经死了,是死于中毒……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人们也都是私下议论,真相究竟是什么?
  那一夜,萨木儿做了一个梦:
  月圆之夜,清光四溢,两个男人月下宴饮,喝得摇摇晃晃,又说又唱。一个昂头向月,伸长脖颈,发出长长的嗥叫,凄厉的嗥声直冲天际。另一个在侧拍手叫好。嗥叫的突然停住,低了头,用绿莹莹的眼睛瞪着对方。拍手叫好的哈哈笑着说:你是一只狼!眼睛闪绿光的男人一声怪叫,抽出靴筒里的匕首,猛然刺进对方的心窝。拔出血淋淋刀刃时,带出了那男人藏在怀里的玉玺,就是那方传国玉玺!像狼的男人狼一样笑起来,竟是巴图拉!……
  萨木儿惊醒过来,狼笑声犹然在耳,让她心跳如鼓,气息急促,浑身冷汗,颤抖不已,好长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自问,难道她的梦,会是事情的真相?
  
  史载:永乐九年五月底,瓦剌顺宁王巴图拉遣使贡明,向明朝进言:“已灭本雅失里,得其历代传国玉玺。欲遣特使进献大明皇帝,虑为阿鲁台所要,请天兵灭之。”又说:“脱脱不花王子,今在中国,请还之,愿以传国玉玺交换。”
  九
  洪高娃也做了一个梦。
  辽阔的捕鱼儿海和天空连在一起,一起蓝,蓝得像蓝宝石样晶莹剔透;海边大草原与远山连在一起,一起绿,绿得像无边无际的大绒毯。又回到了故乡,又回到了新婚的日子。两人骑着骏马在草原上疯跑,洪高娃听到了自己清脆响亮的笑声,也听到了哈尔古楚克敞开胸怀迎风嗬嗬大叫的震耳的吼叫,两种声音合在一起,非常非常好听。
  还是在那棵极伟岸极茂盛的大树下,紧紧搂抱着没完没了地互相爱抚亲吻,在树下的草地上翻滚着、笑着、叫喊着,整个儿海子边整个儿大草原整个儿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全心全意相爱的人……
  洪高娃恍然记起心爱的丈夫已不在人世,疑惑地问:“你没有死吗?……”
  哈尔古楚克哈哈大笑:“没有!是他们骗你的。我要是死了,还有谁像我这么爱你疼你?你还能爱谁疼谁呢?……”
  洪高娃一下子放了心,疯了似的用力亲他的面颊、他的眼睛、他火热的嘴唇,用力搂抱着他翻滚,她喜欢把他压在身下,更渴望被他压在身下。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回应她的渴望,他陡然挺进了她的体内,灼热的兴奋和快感闪电样劈下,又蹿向全身、四肢,直至手指尖和脚趾端,她忍不住大叫:“哈尔古楚克,我的心肝儿!……”
  她把自己叫醒了。
  一时间她忘了身在何方,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跳个不了,额头和胸口都沁出一层薄汗,那里仍然热烘烘、湿漉漉……她眼望着穹帐顶,慢慢清醒,满心说不出的况味:甜蜜和凄楚,还混合着无尽的惆怅。这样的梦,半年来已经好多次了,充满她和哈尔古楚克的恩爱缠绵,只有今天一场梦,才真正痛快淋漓。
  她轻轻地一声长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男人了。
  天底下男人千千万,她能嫁给谁?要知道,她是两任蒙古大汗的妻子、尊贵的哈屯,她的儿子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黄金血胤,普通蒙古男人不敢也不能娶她。有资格又想得到她的男人,一年多来络绎不绝来求婚,不是黄金家族的后裔,就是白银世家①的血脉,顶不济也是成吉思汗开国以来的世代贵族。但哪一个又比得了她的哈尔古楚克?她嫁给哈尔古楚克之兄额勒伯克大汗是遵从习俗惯例,嫁给鬼力赤可汗乌格齐是为了保护儿子,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可以自己做主了,她就再不愿做违心的事。
  可哈尔古楚克是她心上的一把尺子,用这把尺子量过来比过去,天下的好男人怎么就这样少!
  满心怀满脑子里都是哈尔古楚克!她又叹了口气。俗语说得对:春天的梦里什么都会出现,夏天的草地上什么都会生长。
  一面想着她就躺在那里翻了个身。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她从梦中惊醒的叫声没有人听见吗?平日她一睁眼就伺候在侧的哈丝、乌日娜两个丫头哪里去了?
  当洪高娃看到门边露出的粉红、翠绿色袍子的时候,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高亢嘹亮的歌声——
  
  不唱歌儿哪能行?
  不唱歌儿情难禁。
  欢乐时唱歌人欢笑,
  愁苦时唱歌安慰心……
  
  这是在学唱昨晚拉马头琴的流浪艺人的开篇。嗓子还真不错。可学人家的又算得什么本事呢?歌声渐渐变得悠长和辽阔,诉说着衷肠——
  
  雄鹰在蓝天飞翔,
  鲜花遍地开放,
  星星在夜空闪光,
  我的心上人哪,
  你可听见我为你歌唱?……
  
  “博罗特!是博罗特!”两个女孩兴奋的声音传到洪高娃耳边,她也听出是守宫大将巴图的小儿子博罗特在唱。
 哈丝和乌日娜的声音大起来:“嗯,唱给你听的!”“真的?我巴不得呢!”“我也是呀!”“要不,咱们回头去问问他!……”“别说了,快听,他又唱了!……”洪高娃忍不住笑了,继续听歌,歌声却是越来越弱下去,想来唱歌的人已经渐渐走远了——
  
  往右走往左走都是为了找寻你,
  你为什么总不理睬我?
  我的心已长在你身上,
  要变一阵旋风围绕着你。
  ……
  
  声音终于消失了。两个小姑娘从门边回过身,见女主人已经在床上坐起,目光触到女主人那略带揶揄的微笑,哈丝和乌日娜都红了脸,赶忙跑过去服侍哈屯起身穿衣洗脸梳头。
  “阿寨呢?”
  “跟博罗特放马去了。他说要学博罗特的骑术,将来当草原上的第一骑手呢!”哈丝有些讨好地赞美着小主人,谁都知道小主人与博罗特是好朋友。
  “刚才是博罗特在唱歌吧?”洪高娃就转了话题,“嗓子真亮。不知道他是唱给谁听呢?”她从镜子里望定两个忙着为她梳头的姑娘,笑嘻嘻地说。两个姑娘互相看了一眼,低了头,极力掩住唇边羞涩的笑。
  洪高娃抚了抚梳得光顺整齐的头发,对开始沏奶茶、切奶皮子、往吊锅里添水的两个姑娘轻声说:“都喜欢上博罗特了?”
  两人又对视一下。哈丝说:“咱们这片儿的姑娘,谁不喜欢他?自从去年秋天那达慕博罗特夺了赛马第一……”
  洪高娃笑了:“可摔跤才四轮就败下来了,称不上巴图鲁哇!他还是个孩子呢,还不到二十岁吧?”
  乌日娜不服气地小声说:“摔跤嘛,那对手像只大狗熊,又高又壮,身子有他两个重,再过两年,他长壮实了,就……”看到女主人笑笑的眼睛,乌日娜赶紧收住口,不说了。
  “他还识文断字,家境又好,人生得俊,歌唱得动听,能嫁他,是福气!”哈丝却说得起劲,“可是人家都说,去他家提亲没一个成的。守宫大将家嘛,见多识广,瞧不上平常百姓家的姑娘。人都说那是惦着贵族诺颜,说不定还想娶个公主什么的呢!”
  “说话别这么刻薄!”洪高娃看了哈丝一眼,“巴图也是拿他没办法。博罗特十五岁那会儿家里给他定亲,他不肯,竟然逃跑了,亲事只好作罢。那时候还在和林。巴图两口儿最疼这老儿子,只好由他去。前几天巴图老婆还朝我抱怨,说不如让博罗特去当喇嘛算了!”
  哈丝脱口而出:“那刚才那些歌儿呢?那不是唱给心爱姑娘的心里话?”
  “要么,”乌日娜轻轻说,“随便唱着玩儿的……”
  洪高娃喝了口滚热的奶茶,笑着说:“要是随便唱着玩儿就罢了;要是有心唱给你们俩,不管哪一个,早点儿告诉我,那巴图老婆也不用担心老儿子去当喇嘛了!”
  两个女孩儿又偷偷互相看看,抿嘴笑了。
  “阿妈!阿妈!”十一岁的小阿寨,也就是整个部落名义上的主人脱脱不花台吉,喊叫蹦跳着回到帐中,身边还跟爱犬哈喇忽难。他直扑矮几,抄起银碗伸向哈丝,小脸儿还冲着阿妈:“我要喝两碗热奶茶!”
  红扑扑的小脸儿淌着汗水,身上满是马毛和皮绳鞍子的气味,洪高娃笑道:“不是去学马术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要看阿妈打毡!阿妈昨晚上说要是天晴出太阳就打毡,对不对?我一看,太阳从胡杨林顶上升起来,又大又红又亮的,我就赶紧赶回来了!”
  离开和林城以来,洪高娃母子和属下就一直以穹帐为家了。洪高娃原有哈屯的高贵身份,一直住着殿帐规格的大穹庐。脱脱不花也有资格用朱红底蟠金龙纹的支柱,帐外盖有足够厚实的白色毛毡,地面也铺有足够厚实的兽皮、毡子和美丽宽阔的地毯。只是四围壁毯令洪高娃大不满意,单薄不保暖,花纹又死板不好看。巴图和多克新西拉进关到肃州城,买回来好些壁毯和地毯,还说是撒马尔罕货色呢,花得叫人眼晕。她想自己做。
  身为哈屯十多年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她原是一个亦都干的女儿,更没人能猜到她是多瑙河边波希米亚人的后裔。不过,她的属民和她身边的侍从女仆都觉得这位女主人与众不同。黄金白银世家以及那些大诺颜的妻女们,各个都是养尊处优娇贵无比,什么都不做,他们的女主人是两任蒙古大汗的妻子,比那些女人不知高贵多少,虽然日常也要人伺候着,不做什么事情,可偶尔露一手儿,就能叫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多克新西拉和塔娜的儿子苏和,不知是被蛇还是什么毒虫咬了,一条腿又红又肿,浑身滚烫,都说胡话了。洪高娃哈屯闻讯赶来,仔细察看了伤处,从身边带来的一篓子草叶草根里选了几种,嚼碎成泥,敷满孩子整条腿,结果一天退烧,两天消肿,五天以后,孩子又活蹦乱跳了。
  这回,洪高娃哈屯又要亲自打毡了?
  打毡子,谁家不会?不过是个力气活儿,总得亲朋好友约上十来个人,才做得下来。只要羊毛铺得匀,足够厚,一边浇水一边擀毡也就是了。可还真没人见过洪高娃哈屯这样打毡的:夏天,哈屯领着侍女们到处采草采花采野果,有的要根有的要叶有的留籽有的留皮,全都晾干后分类收好;又从剪下来的羊毛中选色白质好的,漂洗干净晒干。到了秋天,把羊毛和晒干的草叶草根干花果皮分别放在大锅里煮,人们便惊奇地看到了满地晾晒的羊毛被染成了各种颜色。
  今天,她就要用这极鲜艳极美丽的羊毛打毡做壁毯了。
  在六张用胡杨木条编成的一庹①宽、三庹长的底帘子上,一层一层地铺放彩色羊毛,每铺放一次,就卷一次帘子浇一遍水。哈屯设计着图样,侍女们铺羊毛,卷帘、展帘,浇水和挤水是重活儿,得好几个小伙子抬着去河边。毡子越铺越厚,湿了水的毛毡就越来越重,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们跑几趟也不免气喘冒汗。小阿寨却一直混在男人堆里,煞有介事地充当“指挥”,他最开心的是在帘卷儿上又蹾又跳,帮助用力挤水。哈喇忽难寸步不离地跟着小主人,也跟着蹾跳,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太阳离远远的西山还有半人高的时候,八张开满缤纷绚丽花儿的大毡子已并排放在草地上了。是春天又回来了吗?是天上的七色彩虹落地了吗?谁见过这么美丽奇异的毡子?大家围在它们四周,看着,赞叹着,议论着,都舍不得离开。
  原守宫大将、如今是脱脱不花王子的启蒙老师巴图,快步走到洪高娃母子面前,恭敬地微微哈着腰,说道:“启奏洪高娃哈屯、脱脱不花王子,老臣以为,这样奇美的毡毯,可以做贡品,如果两张毡毯能折合一匹上等贡马,五十张就能让我们每年少贡一半儿好马,到了阿拉善那边,就能换回来一百头骆驼!这可是咱们最需要的。”
  离开和林以来,只有巴图还坚持着旧日的尊称和礼节,起初令人发笑,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反而感叹他的知书达礼,更加尊敬他。他平日话不多,只要开口,就是引人瞩目的大事。这不,一番话立刻在围观人群中引起了共鸣。每年要朝贡五十匹骏马,对这个不到千人的小爱马克是个沉重负担。额济纳仗着一条弱水和辽阔的居延海成了一片绿洲,但这绿洲被无边无际的沙漠和戈壁所包围,骆驼对人们就格外重要。他们从和林城迁来这里才两年,骆驼很不够用。
  洪高娃笑了笑,说:“好。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人群中顿时响起嚯嚯的欢声,脑子快的人已经在算计家中能搜集多少羊毛了。
  小阿寨一直睁着大大的眼睛注意听大人对话,看大人脸色表情。他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商量完毕,巴图转身走开,小阿寨追上去拉住老师的手:“巴图。”
  对十一岁的小主人,巴图一点不敢懈怠,马上谦恭地弯了腰,说:“脱脱不花王子,有什么吩咐?”
  “我们每年要进贡五十匹好马?”
  “是的。”
  “进贡给谁?”
  “当然是明朝皇帝。”
  “为什么要给他进贡?”
  “因为我们现在是他的属民。”
  “属民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我们投降了他?”
  “脱脱不花王子,你年岁还小,有些事情以后再……”
  “可是,你告诉我的,”孩子不依不饶,“是明朝皇帝抢走了我们的国土和皇宫!”
“是的。因为明朝强大了,打败了我们。”
  “那就是说,我们投降了自家的仇人!”
  巴图不由得叹口气,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若不投降明朝,我们大家,特别是你和你额吉,就会被自家人灭掉!”
  小阿寨眼睛瞪得更大了:“自家人?哪些自家人?”
  巴图缓缓地摇着头,忧伤地说:“蒙古人。蒙古部族。如今分裂成无数部落,在大草原上互相残杀、互相抢掠,争夺牲畜财物人口牧场,争夺大汗宝座,全都心狠手辣,杀红了眼啊!……唉,也就靠着明朝的保护,这两年我们总算平安无事,你们母子也吉祥安康。”
  小阿寨的眼神黯淡下去:“要是,不靠明朝保护,不进贡称臣,不行吗?”
  巴图的眼睛却闪出了光芒:“现在不行。明朝像龙;瓦剌、兀良哈、科尔沁还有阿鲁台各大部,就像狮子虎豹豺狼;而我们,不过是才出生的小羊羔小牛犊。但是,你该记得,铁木真小时候一家人被族人遗弃的时候,比我们更弱小。对不对?”
  小阿寨不说话了,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老师好半天,嘴唇抿成了一条缝,随后一转身,跑开了。
  蓝天如洗,树叶尖刚刚开始泛黄的胡杨被夕阳照耀着,如同金箔金片一样闪光。洪高娃不觉半闭了双眼,一边伸手抚摩着柔顺地卧在身边的哈喇忽难的黑亮的毛,一边轻轻地深呼吸,全身心都在舒放,都在享受。小阿寨倚在母亲身边,他睁大双眼,从壁毯看到胡杨树端,从胡杨树叶看到深蓝无极的天空,从天空看到阿妈,看了好一阵儿,好像怕惊扰了母亲,小声叹道:“太好看啦!……彩虹也没有这么好看……做梦也梦不到这么好看!……”
  洪高娃睁开眼望着孩子,笑道:“阿妈打的毡子好看吧?”
  孩子的眼睛里满是骄傲和爱慕:“这是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看的毡子,我阿妈是天底下最好看最能干的阿妈!阿妈的手是天底下最巧的手!”说着,他拉过阿妈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脸蛋儿上。
  阿寨自小儿就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看大人的脸色,知道怎样能讨大人欢心,所以他跟着母亲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和磨难,却很少吃亏受气。他又是个十分大度的孩子,跟仆人也好,跟同龄的孩子们也好,从来不计较小事,也不计前嫌,所以大家都喜欢他。何况他是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何况他继承了父母出众的相貌,小小年纪,已经显现出少有的英挺和俊秀呢?
  洪高娃抽出自己的手,搂住儿子尚未长成的窄窄的肩膀,笑着说:“我这儿子呀,嘴像是涂了蜜,就会说好听的!”
  “我又没有说假话骗人,我说得不对吗?”小阿寨顺势紧紧靠着母亲,感受着母亲温暖又柔软的身体,还有他从小就熟悉的香香的气味,轻轻地说,“阿妈,我就想这么待着,一直这么待着,谁也别来打搅……我还变成吃奶的小毛毛,那该多好……”小阿寨的声音甜甜的,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两只小胳膊搂住了母亲的腰。
  洪高娃的心一时间软得像奶油,孩子的依恋如同幽幽的火,融化了她。她又一次感受到孩子还是小婴儿时候,自己发疯般亲吻他的小脚丫儿、小屁股时候的沉醉和血肉相连的母子深情,这是什么样的幸福和享受啊!……
  但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沉溺,阿寨是个男孩,更是哈尔古楚克的儿子,黄金家族的后代。她心里再舍不得,也得硬下心肠才对。一咬牙,掰开儿子缠绕在自己腰间的双手,用力摇了摇头,把儿子推到离自己一臂远的地方,望定他惊奇的、很像哈尔古楚克的那双眼睛,认真地说:
  “阿寨,你可是个男子汉,雄鹰要高飞,骏马要奔驰,怎么能为了眼前这花花绿绿婆婆妈妈的细碎事儿,就放弃跟博罗特到草原上去赛马,去开弓射箭?哪怕去巴图那里读书讲史也是好的呀!”
  阿寨噘噘小嘴儿,委屈地说:“阿妈你打这么漂亮的花毡,谁都没见过,博罗特和巴图都来看新鲜。博罗特一直忙着提水浇毡,谁还领我去骑马读书?你看,那不是博罗特吗?他还舍不得这些美丽的花壁毯呢!”
  暮霭中,能看到博罗特高大的身影,在渐渐散去的人们的最后,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铺满地面的色彩绚丽的壁毯,在暮色中还能放光吗?
  小阿寨又腻上身来,搂住妈妈的脖子,把小脸贴在妈妈的面颊上,呼出来的小小热气,吹得做阿妈的耳根发际都痒痒的。他轻声说:“阿妈是不是讨厌阿寨啦?阿寨可是好爱好爱阿妈,一会儿也不想离开阿妈!小时候只要张手要阿妈,阿妈就抱在怀里亲个没完,才不会把我推开呢!”
  洪高娃长叹一声,说:“你这孩子真能缠人!……”她慢慢松开孩子的小胳膊,把那双热热的小手一起握在自己的两手中,温暖的目光在孩子的面庞上抚慰着,又轻又亲地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是阿妈的心尖子、身上肉,是天底下最疼最爱的人,阿妈是全天下永远永远不会讨厌你的人,知道吗?”
  小阿寨咧嘴笑了,偏着脑袋点着头,却眼看着阿妈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换了一副严肃表情,说话的声音也大了、硬了:
  “但是,你一时一刻都不能忘,你是谁!”
  孩子也收住了笑,稚嫩的小脸浮上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我是哈尔古楚克之子,必力克图可汗之孙,乌哈图可汗之曾孙,四世祖护都笃可汗,五世祖曲律可汗,六世祖昭圣衍孝皇帝答剌麻八剌,七世祖文惠明孝皇帝真金,八世祖圣德神功文武皇帝、薛禅可汗忽必烈,九世祖仁圣景襄皇帝拖雷,十世祖法天启运圣武皇帝、成吉思汗铁木真!……对了,还有十一世祖,神元皇帝也速该。阿妈,我说得对吗?”
  洪高娃抿住嘴唇,点点头,眼睛发亮。
  受到鼓励的孩子,更加要显示自己:“阿妈,昨天那个老道乌奇①唱的歌,我都听懂了,记住了,唱给你听,好吗?”不等阿妈回答,阿寨就脱开母亲的手,跳到母亲的对面盘腿坐在地上,像模像样地仿照老歌手弹着三弦琴的姿态,仰起脑袋,放开喉咙高唱:
  
  当神一般的铁木真住在我们帐篷中时,
  蒙古族人人都是令人生畏的武士。
  他的铁蹄搅动了大地,
  扫一眼,
  就可以让太阳照耀下的万众惊呆!
  啊,神一般的成吉思汗铁木真,
  你伟大的灵魂是否很快就要转生?
  回来吧!回来吧!我们等待你,
  啊,铁木真!
  
  我们生活在自己辽阔的草原,
  这里平静美妙得如同羔羊。
  但我们的心在沸腾,
  充满着火一样的激情,
  成吉思汗荣耀时代的记忆,
  一直萦绕着我们,
  为我们引路,
  让我们成为武士的首领在哪里?
  啊,神一般的成吉思汗铁木真,
  你伟大的灵魂是否很快就要转生?
  回来吧!回来吧!我们等待你,
  啊,铁木真!
  
  年轻蒙古人的臂膀如此有力,
  轻易能驯服野牛公马,
  他的目力足以在遥远草地上
  发现走失骆驼的踪迹……
  可是他再没有力气拉开先祖们的弓,
  他的双眼无法识破敌人的诡计。
  啊,神一般的成吉思汗铁木真,
  你伟大的灵魂是否很快就要转生?
  回来吧!回来吧!我们等待你,
  啊,铁木真!……
  
  小阿寨唱完,暮色更浓了,母子两人竟半晌无言,默然相对。孩子模模糊糊看到母亲眼睛里闪烁的泪光,不由得叫道:“阿妈!……”
  洪高娃揉了揉眼睛,笑道:“没什么,听你这么唱,阿妈心里高兴……你唱的这些,真的都懂了吗?”
  “真的,真的!我每天到巴图那里读书写字,他都要给我讲好多好多成吉思汗的故事。原来他藏着一本书,包了好多层布啊绸啊缎啊什么的,那天他说我识字够多了,才取出来给我看。原来他给我讲的故事,都在这本书里写着呢!阿妈,让我来讲给你听!”
  阿塞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比比画画、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叙述着那本神秘藏书中记载的黄金家族的历史——
  从苍狼和白鹿说起……
  日月天光是使寡母阿阑豁阿怀孕并连生三子的神秘的金色男人;勇士也速该在斡难河畔从新郎手里夺来美女诃额伦做妻子,生出了铁木真、哈萨尔、合赤温、铁木哥斡赤斤四兄弟;铁木真苦难的童年;铁木真从被抛弃、受背叛、遭追杀的险境;铁木真报仇、报恩,征服统一了九种语言的部众,成为伟大的成吉思汗,强大的蒙古帝国诞生;成吉思汗铁木真,率天下无敌的蒙古铁骑南征北战,征服金国、西夏、花剌子模,纵横波斯、高加索和俄罗斯;他的后代二次三次西征,相继屹立起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利汗国,环卫着忽必烈的大汗帝国,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所有阳光照耀的地方,都是大蒙古帝国的疆土……
半个月亮从遥远东方起伏的沙丘上升起,淡淡的月光驱走了昏暗。男孩子在月光中,雄赳赳地一步跳上土堆,张开双臂,双手捏成两个拳头,收回在胸前捶得咚咚响,他喊着说:“我不会忘记!我绝不会忘记!……”喊罢,他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我的祖先留给我……大汗帝国和四大汗国,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地所有阳光照耀的地方,那么大那么大的国土……现在,一点儿……一丁点儿也没有啦!……还得当别人的属民,给别人进贡!……”
  洪高娃胸口起伏着,心头激荡不已,看了儿子片刻,走上前,把他轻轻搂在了怀中……
  十
  翻晾羊毛的女人们在唱歌。起初轻轻的,后来放开了嗓子,悠长而伤感的句子,沿着绿茸茸的草地飞向清清的小河,沿着胡杨树黄金一样的树叶飞向深邃如海的蓝天:
  
  孤独的白驼羔,饿了就嘶叫,
  想起花鼻梁的妈妈,不由得哀号。
  
  有妈妈的小驼羔,在妈妈身边欢跳,
  没有妈妈的小驼羔,
  只能跟着伙伴嘶叫……
  
  穹帐内,洪高娃正在为儿子缝一顶柔软的白色羔皮帽,也跟着轻轻哼唱。这是一首在草原上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的歌。洪高娃还是孩子的时候阿妈就小声唱着它哄她入睡。她每每听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心里非常可怜那只孤独的白驼羔。她相信,自己永远不会成为没有妈妈的小驼羔,那放心,那安心,让她很快就能睡着。
  如今她自己也成了阿妈,她相信,儿子也永远不会成为孤独的白驼羔。想到阿寨,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已近黄昏,往日这时分他也该回来了,莫非博罗特这几个马倌儿今日把马群放得更远了?……
  针尖一下扎进手指,鲜血很快沁成一颗小小的血珠,洪高娃吮吸着,放下羔皮帽,起身走出穹帐,多半个夕阳已沉入远方波涛似的群山里,歌声也已停息。完成一天工作的女人们三三两两离去,见到部落女主人,都恭敬地双手交叉在胸前,弯腰问候。洪高娃径直走向还在商量什么事情的塔娜和巴图的女人图娅:
  “图娅,你家博罗特回来了吗?阿寨呢?”
  塔娜惊异道:“阿寨还没回家?我家苏和也跟去了呀!”
  图娅是个老实头,中年以后明显发胖,她看上去越发忠厚淳朴。她不善言辞,尤其跟伶俐聪明的塔娜在一起更显得反应迟钝。这时候她眨眼想想,向女主人躬身说:“我家去看看,嗯,说不定都回来了在我们那边玩儿呢……”说完转身赶快走了。巴图家的浩特与这儿隔着一个平缓的山坡。
  天擦黑儿时,巴图和图娅领着一个马倌来见哈屯,禀告说,今天一大早,博罗特就把马群留给他看管,带着阿寨台吉和苏和,一人一匹马,朝南边走了。
  “去了哪里?”洪高娃忙问。
  “博罗特要告诉我,阿寨台吉不让他说。”
  “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洪高娃又问。
  “没说。”
  洪高娃心里有些发慌,来回走了几步,停住,又问:“随身带着什么东西?”
  “弓箭,腰刀,干粮,水,还跟着两头骆驼……”
  洪高娃脸色已经泛白。多克新西拉和塔娜两口子也闻讯赶来。马图安慰说:“大家都别着急。博罗特是个大人了,有武艺有力气有胆量,骑术又好,定是领两个孩子跑远处去玩儿,一时回不来。不会有事,请哈屯放心!”
  图娅像丈夫的回声一样,重复说:“不会有事,请哈屯放心。”
  塔娜的儿子苏和今年刚满八岁,塔娜很不能放心:“孩子们太小,脱脱不花王子是咱们的命根子,万一……快去找找吧!”
  多克新西拉皱眉说:“南边都是沙漠,无边无际的,咱们才有多少人马?到哪里去找?博罗特是个好小伙儿,还是等等看……”
  “等等看?”塔娜几乎跳起来,气势汹汹地说,“要是苏和不行了,正等着我们去救他呢?要是他们碰上了疯骆驼、碰上野狼群呢?”
  多克新西拉推了塔娜一把:“你这婆娘,满口说的什么!……”
  洪高娃突然拉开步子,快速地走过来走过去,双手在胸前互相绞着,低垂的脸上一团焦躁。她不说话,也让众人都闭了嘴。
  阿寨从来柔顺听话,今天是怎么了?会跑到哪里去呢?
  昨天傍晚,好不容易把号啕大哭的儿子哄得收了泪,乖乖地吃了晚饭,可临睡前,他的一番话又把洪高娃的眼泪逗了下来。
  他说,从今天起,铁木真的伟大灵魂开始在他身上复生了!铁木真一家被抛弃的时候,穷得只剩下九匹马,我们现在比他强多了,手下有一个爱马克呢,“他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他说,如果有很多很多钱,让我们的属民都变成富有的巴颜,很多穷部落就会来投奔,我们就会像铁木真那样,越来越强大,对不对?有了钱,就能办草原上最盛大的那达慕,我们就能得到最好的骑手、弓箭手和武艺最高的巴图鲁,我们就能征服许多部落,也能像铁木真一样,统一所有的蒙古部族了,阿妈,你说对不对?
  就是这些话,让洪高娃忍不住流了泪。
  孩子伸手轻轻抹去阿妈脸颊上的泪珠,叹着气说,阿妈你为什么只生我一个?铁木真有那么多弟弟和儿子帮他呀!将来我也要生很多很多儿子,让他们全都率领大军征服四方,让太阳照耀的地方都成为我的国土!阿妈,你再给我多生几个弟弟好不好?我身边只有博罗特安达和苏和安达,太少了!
  当时洪高娃轻轻掩了掩儿子的小嘴,竟红了脸,说,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要乱说!给儿子掖好被头的时候,睡眼矇眬的阿寨又说,阿妈,人家都说你的眼睛什么都能看透,你能看到地底下埋着的财宝吗?……
  孩子是说着话睡着的,最后那句话几乎听不清了,可眼下,这句话突然在洪高娃耳边响起。她心头一亮,猛然停住脚,抬头命令道:
  “巴图,叫上人骑上马,带上松明火把,分成三路,到黑城、红城、大同城去寻!立刻走!……哦,别忘了,牵上那几头备用的好骆驼!”
  离开和林以来,洪高娃变得喜好游历,上高山,看沙漠,寻河道,找泉水,有时候三五天在外,所以常备着几头载着小毡包和日用饮食物品的骆驼。
  洪高娃和巴图十来人打着松明火把,老天保佑,月亮出来把四周照得明明亮亮,火把就不用了,穿过胡杨林,跑出绿洲,跑过草地与沙地互相啮合、互相纠缠的荒原,眼前骤然开阔。四望无涯,月光普照,慷慨地把漫漫黄沙和起伏不断的大小沙丘,装扮成银白色的雪地雪原雪山,只有不时出现的红柳丛和芨芨草,透露着地面的真实荒凉。
  经过荒漠中几个尖顶土塔后,影影绰绰有城堞的影子,应该是绿城或大同城吧。巴图等人去那里找寻,洪高娃领着乌日娜和几名老侍从继续前行。路已经很难走了,侍从不时挥刀在灌木丛中砍出更宽的空隙,以便女主人顺利通过。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哈屯!”一名侍从大叫,“快来看!这里的红柳刚刚砍过!”
  月光下,大家都看到,矮矮的树丛被砍开,地面有新鲜树叶和凌乱的枝干,细细分辨,旁边还有马蹄和驼掌印。乌日娜眼尖,指着前方:“那一大坨黑黑的东西,是不是驼粪啊?”
  果真是驼粪!四周又发现了马粪,还有刚啃过的羊骨头。没错,阿寨他们走的是这条路,直通黑城的路。洪高娃紧绷着的心,顿时轻松多了。
  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地面升起一带高大城郭,万籁无声,一片寂静。月光静静地抚慰着古老残破的城堞,给它涂抹了一层凄凉的银色。一座座洁白的佛塔方座圆身,高高的金刚塔尖直指天穹,在月色中,在城堞的衬托中,在辽阔如海的夜空中,白得耀眼,白得闪光,白得不近情理。
  这就是黑城。传说了许多年的那个神秘的废城,可怕的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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