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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佳人 凌力

_4 凌力(当代)
可他的愧疚还是在许多地方表现出来,一点也瞒不过别人,连历来大汗最重视的储君——皇太子的人选,他也迟迟下不了决心。长子额色库年近三十,文武双全,对父亲忠心耿耿,在部落中也很有人望,是公认的皇储,他却让这个长子回河西、海西克勒古特部落故地驻牧,难道需要他去守住家园故土?而阿寨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刚刚出生就得了台吉的封号,成了一位小小的王爷。莫非这位鬼力赤汗还真想把汗位还给成吉思汗的后代?
  他从来没向洪高娃说起他的想法,洪高娃也从来不问。即使在夫妻最情热之际,她也不恃宠要挟着替儿子争位。她珍视乌格齐对她的敬重和爱,常常让她感到,她是她自己的女王。
  三人围桌坐定,阿寨立刻扑向热腾腾的奶茶,伸手就去抓炸果子和羊肉。乌格齐拦腰抱住他,说:“看看这鼻涕流了三尺长!就着奶茶喝呀?”边说边捏住阿寨的鼻子,连声叫:“擤!快擤!”随后在桌子底下的抹布上一抹,对洪高娃笑道:“就冲这小子狼吞虎咽的劲头儿,长大了定是个巴图鲁!”说着,一碗奶茶已经灌下了喉咙,喝得咕噜咕噜响。
  “大汗有什么心事吧?”洪高娃问。她今晨梳妆时,改梳了一种叫做灵蛇髻的发式,眉毛也画得跟往常不一样。平日她的每一点变化乌格齐都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今天竟全不在意。
  “哦,你真是鬼精灵!”乌格齐笑了笑,笑得有些干涩,“在帐篷里待惯了,真不喜欢跑屋里坐着去。可有些事还是得进屋说话才显得规矩,显得重要,是不是?叫他们收拾好,生好火盆。过一会儿也孙台他们三个要来,议一件大事。”
  洪高娃连忙去吩咐侍从,回来坐下,端起茶碗,却不喝,问道:“他们三个都来?”见大汗神情凝重地点点头,她不由得心里嘀咕起来。三名大臣一起进宫议事,又在这个时候,以前还没有过。但她一向不掺和朝政,宁可不闻不问。不料乌格齐却说:“你也一起听听。”
  “我?”
  “是啊,好帮我拿个主意。”
  “是什么事嘛?”洪高娃不得不问上一句。
  “本雅失里回来了。”
  “啊?!”洪高娃大吃一惊,茶碗里的奶茶泼了出来。她赶忙把茶碗放下,拿起凝在银碗里的奶酪,沉了一沉,说:“在哪里?”
  “已经到了别失八里。”
  洪高娃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天哪天哪!好日子到头儿啦!”
  
  这些年,和林城已然失去了当年漠北大汗都城的光彩。
  在大蒙古帝国最强盛的日子,和林城是天下第一都。来自各国各邦的各族商人旅客,把宽阔的回回营挤住得水泄不通;而汉族各类工匠聚居的汉人营,比回回营还要大,只金银铜铁匠人就有上百家。各类市场依其粗细等级,在和林城各处开张:马市牛市驼市羊市在东西南北四门外厢,粮食、布匹绸缎、肉铺酱坊等类,都均匀地分布在各个街巷。全城有十二座佛庙,两所清真寺,还有一处基督教堂。东西南北的宽阔驿道上,车载马驮骆驼背,源源不断、日以继夜地向和林城输送无数物资货品……大街小巷规整有序,宅第相连,衙署巍然,都像百鸟朝凤一样,围绕着万安宫。
  万安宫,由蒙古国第二代统治者——成吉思汗之子窝阔台大汗建成,是一座汉式宫阙,规模宏伟,气势非凡。又经五六十年的经营增扩,和林成了大蒙古帝国的中心。即使忽必烈大汗在大都称帝建大元,位于大蒙古帝国地理中心的和林,仍然是蒙古高原上最繁华的城市,是大元帝国控制并联系四大汗国的重镇。其地位即便不在大都之上,至少也相埒并重。
  蒙古人退回漠北以后,大混乱大混战让和林城迅速失色。人口锐减,街巷冷清,房屋院落破败。凡争夺汗位者必定争夺和林。争来夺去,各部大兵在和林城里烧杀掠抢,更加快了和林城的衰败。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毕竟是有二百年历史的老城,毕竟还是蒙古人心目中的都城。夺取汗位的大汗们,总还是要极力保存宫殿和官府衙署这些汗庭必不可少的建筑,尽可能地加以修葺。这些年和林城就像个迟暮美人,宁静和温暖能唤回几分昔日姿色,而病痛和寒冷也令她更加老迈。宁静温暖,只有能掌控形势的统治者才能赋予。乌格齐已经给了和林城八年的安定。
  乌格齐在西海高原草甸上长大,习惯也喜爱住帐篷,只要回到后宫,无论到哪一个斡尔朵,从不进宫房,只有朝会和议事,才不得不进万安宫大殿坐上宝座。蒙古国原有大汗夫妻南向并坐同受朝拜的规矩,大哈屯参与国事也是常例。洪高娃不是第一大哈屯,却比第一大哈屯重要。来议事的三大臣对此也不见怪,各按官位高低分坐两厢。侍从宫女敬献奶茶后都退了出去。
  每当这样的场合,洪高娃总像个玉雕仙女,纯净而隐发光泽,即使一声不响,也能令所有人感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女性的美丽温柔的气息,再繁难再凶险的话题也能得到些许化解。可今天似乎情况严重,一开始就气氛不对,三大臣只是默默喝茶,好半天没人开口说话。
  洪高娃不动声色,慢慢转目,将在座的一一打量:
  右厢第二位阿鲁台,自己家乡部落的首领,再熟悉不过的了。跟八年前一样,他还是那么挺拔魁伟,浓眉下一双内凹的黑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乌黑的唇须还是那么尖尖地上翘着,眉间和前额那犹如刀刻似的几道深纹,更显示出他过人的精明和坚毅。当初乌格齐一见到他就引为知己,任他为掌管军务的枢密院知院。洪高娃一见他就问为什么没有把她的额吉带来。他说她额吉进了兴安岭,跟一个达斡尔猎人情投意合,要相守余生,再不出山了。弄得洪高娃说不出是悲是喜,狠狠地哭了一场。
  右厢第一位是最尊贵的客位,中书省右丞相马儿哈咱端坐着。他已年近花甲,紫赯色的面皮被灰白须发一衬,格外醒目,一双典型的蒙古人细眼睛里,小小的黑眼珠依然灵活,时而阴郁时而活跃时而狡黠,叫人很难看透他的心思。对乌格齐和洪高娃,他一向毕恭毕敬,但总是隔着一层。他能够得到中书省右丞相的高位,完全是乌格齐出于对他老臣身份的尊敬。这位年岁最长、资格最老的大臣,一向对洪高娃另眼看待,从来不对洪高娃的大哈屯身份有一丝微词。阿寨刚满一岁,他就提议可汗给这孩子封王,称台吉——也就是太子,那便是汗位继承人皇太子的候选了。洪高娃明白,这位右丞相对自己的这番好意,多半是冲着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小阿寨——脱脱不花。
  左厢端坐着左丞相也孙台。他是乌格齐的结义兄,五十岁出头,因为知书达礼,能通蒙汉及乌斯藏文字语言,乌格齐又常常称他是自己的师傅。他的女儿嫁给了乌格齐的长子额色库,两人又是儿女亲家。三重关系叠加,使得他与乌格齐交情极深厚,对汗庭也就格外忠诚。因此他肯把领六部、掌政务的中书省最高官职右丞相的位置让给马儿哈咱,自己甘居次席。他和乌格齐是从小的朋友,两家几代人都熟稔之至,对突然出现的洪高娃,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敌意。虽然他极力掩饰,洪高娃还是常常能看到那黧黑的面容上某种不屑的表情,褐黄色眸子的冷冷注视也透露出很深的戒心。不过,有的时候,那黄眼睛里也会有洪高娃熟悉的男人倾慕甚至色迷迷的神情一闪而过。那一瞬间,她会有一种胜利而骄傲的美妙感觉,深信天下没有她征服不了的男人。
  终于,可汗发话了:“阿鲁台知院,你先说说详情。”
  枢密院掌军务,探知各地军情更是阿鲁台的专长,他便详细介绍了本雅失里的来龙去脉。
  八年前,本雅失里太子逃到撒马尔罕,投奔了吐虎鲁克铁木尔汗。
  这位被民间称为“瘸王子”的铁木尔汗,宣称自己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要延续先辈功业。大元蒙古丧失中原逃回漠北的那一年,在遥远的中亚,“瘸王子”却经多年征战,登上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宝座。当漠北蒙古高原上陷入混乱和相互仇杀的时候,“瘸王子”正在无休止地远征,开疆拓土:蹂躏了呼罗珊、波斯、钦察汗国,挺进莫斯科,摧毁了阿斯特拉罕;入侵印度兵临德里城下,击败了印度苏丹,处决了十万战俘;此后又击败了奥斯曼苏丹,迫使希腊皇帝纳贡,从而控制了整个小亚细亚。他是第一个信奉伊斯兰教并将其定为国教的蒙古大汗。为了强制他的臣民改变信仰,他最有效的手段仍然是杀人。他为伊斯兰教东渐开了路,而他的残暴、无情、嗜杀的可怕形象,也永远留在了中亚草原上,被风传送到更远的远方。
大元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后裔本雅失里的到来,使铁木尔汗大喜过望,如获至宝。必定是想居雅本失里为奇货进而君临全蒙古,因此格外优待,将他接至宫内居住,还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中原内乱的消息传到撒马尔罕,铁木尔汗决心乘机发动征讨明朝之战,亲率三十万大军向东挺进。万里之遥的远征,刚过千里,还没有走出铁木尔汗自己的领地,这位令所有人胆寒的可怕的“瘸王子”,竟暴病而亡。
  铁木尔汗一死,他治下的整个中亚立即一片混乱,就像大元覆亡后整个蒙古帝国的情形一样。在混乱中浮沉漂泊三年之久的本雅失里,终于绝望了,得知东方蒙古本土上坤帖木儿汗被杀,理应空悬的汗位被非元裔的乌格齐霸占,便立即东归,如今已经到达别失八里。他随身所带兵马不足三百,加上家眷也不过千。但因为他身份特殊,沿途受到各部落盛情接待,别失八里、哈密,还有瓦剌各部,分别派遣特使前往,都有迎立之意。
  事情明摆着,拥立本雅失里就是拥立大元正统,他将是全蒙古名正言顺的最高统治者。在蒙古百姓的信念中,本雅失里轻而易举就占了上风。本雅失里归来的消息,已经如风似火传遍草原大漠和高山,处处反响强烈,欢声一片。
  说到这里,阿鲁台戛然而止。报告是枢密院所有情报的总汇,没有加进他自己的任何看法。问题是右丞相马儿哈咱直截了当提出来的:
  “既然如此,我们要不要去抢一个拥立头功?”
  片刻沉默,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洪高娃只听得自己的心在腔子里跳得“怦、怦、怦”,响声充满了整个高阔的殿宇,她不由得双手紧紧捏在一起,用力抿住了嘴唇。
  左丞相也孙台首先打破沉默。他静静地、和颜悦色地说:“要论实力,瓦剌各部与我们不相上下,他能看得中我们?”
  阿鲁台轻声说:“就算他看不中我们,可一定放不下和林城和万安宫。”
  洪高娃望着自己这位族人,心想他说话真是公允平正,不偏不倚,谁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右丞相的嗓门儿却提高了,灰眉毛下的小眼睛盯住左丞相:“不是他能不能看中我们,是他愿不愿看中我们!我们太需要他这样一个人啦!这几年,投降明朝的部落人马越来越多,再不拥立一个黄金家族的大汗来号召人心,我们自己不用多久就会垮掉!”
  他的话也不假。
  六年前,燕王朱棣夺得皇位,成了大明永乐皇帝,一改他父亲明太祖朱元璋对蒙古的无情打击、强力驱赶、全面封锁的国策,换了一副面孔。他六月称帝,八月便遣使诏谕蒙古各部,诏曰:
  
  朕今统承天位,天下一家,薄海内外,俱效职贡。近边将言,尔诸部酋长咸有归向之诚,朕用嘉之。特令百户裴牙失里赉敕谕尔,其各居边境,永安生业,商贾贸易,一从所便。欲来朝者,与使臣偕至。
  
  此外,还专门给鬼力赤汗和汗庭的三大臣发来诏书,希望汗庭遣使,与大明朝来往通好,“同为一家”。从那时起,明朝每年都派来使臣要求通好。乌格齐当太师的时候,曾经主张通明朝助燕王,可一旦成为了鬼力赤可汗,就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了,不愿向明朝皇帝低头称臣。但他无法阻止臣下的动摇。阿鲁台多次向明朝来使表达归诚之心,曾派遣亲信到明朝“求药”,还要洪高娃劝解可汗不必太过执拗,两国通好通商贸总不是坏事。
  洪高娃认可阿鲁台所说“通好通商并非投降”的道理,有时也真的劝可汗几句,因为她属下的爱马克也想同南朝贸易,换取他们急需的粮米、布匹、茶叶、铁锅铁器。也许可汗听进了洪高娃的劝说?去年三月,可汗的心腹大臣也遣亲信去了明朝。去干什么?和明朝商谈了什么?洪高娃都不知道,但她揣测,其实这是可汗自己的意思。
  汗庭尚且如此,遑论蒙古各部?
  朱棣的怀柔之策击中了要害。他等于用十数倍的高价来收购蒙古各部落的朝贡,吸引力太大了。诏谕发出后的几年间,蒙古部落纷纷派出贡使,接受明朝敕封,换取了朝贡贸易、边境贸易的巨大利益。其中大多数部落仍承认汗庭,来汗庭朝贡朝会。这样两边归属两头得好的。既处乱世,鬼力赤汗对此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位永乐皇帝真是厉害,就手儿在归降的蒙古地方设立许多羁縻卫所,驻兵设守将,控制和监视当地蒙古部落的动向,阻止蒙古人随意进入汉地。比如分布在兀良哈蒙古地区的泰宁、福余、朵颜三卫,监管着科尔沁蒙古的斡难河卫,控制着额济纳地区的监河卫等等。弄得蒙古国与大明朝,敌国不像敌国,友邦不是友邦,很是尴尬。
  就是拥立了鬼力赤汗的蒙古本部,在风调雨顺、牲畜兴旺的年份,都还平安和气,瓦剌来攻掠时,也能同心抗击,一向胜多负少;可一逢灾年,便人心浮动,不但常常败给瓦剌,还自相攻杀,对汗庭就更是不朝不贡,不放在心上了。前年,冬春少雨雪,夏秋草原上牧草短缺,畜产大减,许多境况穷苦的部落就投奔明朝求生去了。眼下方入初春,万一再遇上天灾,汗庭怎么吃得消?
  也孙台态度平和,与急躁的马儿哈咱对比鲜明,开口总很从容:“右丞相所虑极是。不过,可汗即位六年以来,为政宽和,体恤民情,并无过失,退位让贤有道理吗?本雅失里咱也没见过,但有其父必有其子,真登了汗位,处事行政未必高过可汗!要说黄金家族血胤……”那黄褐色眸子扫了洪高娃一眼,使她感到似乎一股强风掠过面庞,冷如冰热如火,“我们手里就有现成的阿寨台吉,脱脱不花王子,这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吗?”
  乌格齐叹口气,嘟囔着说:“可惜他太小,才八岁。”
  也孙台仍然很平静,可见早已深思熟虑:“或者立为皇太子,诏告天下;或者他即汗位,可汗退为摄政王。”
  洪高娃转眼去看阿鲁台,阿鲁台还她一个疑虑的眼神儿,并不说话。
  马儿哈咱急了,血涌上头,脸涨得红紫,灰白的胡须眉毛一齐乱动:“你们都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本雅失里有传国玉玺呀!那是天命所归,谁也代替不了的呀!违背天命,腾格里天会降罪,草原上会有大灾大难呀!”
  传国玉玺!天命!像是看不见的闪电、听不见的暴雷,击中了座上这几位蒙古国里最尊贵的人。一阵阵惊悚和震动刺啦啦蹿过,全都相顾无言。
  马儿哈咱灰白的须眉都奓开飞起,细长的眼睛也冒出火星:“这是上天赐给的大好时机!我们难道要放过这天大的拥立大功勋不成!”他双手撑着膝盖,面向鬼力赤可汗,眼睛却狠狠地挖了洪高娃一眼,又说:“可汗应该知天命识大局!万不可因洪高娃哈屯与本雅失里有仇,就拿错了主意!”
  洪高娃愤怒了,猛地站起身,马儿哈咱也站起来,单腿跪倒,但不低头,顽强地与哈屯对视,眼珠里黑瞳仁缩成一个点,更像一把尖利的锥子。洪高娃不能胜过他,心下一虚,先收回目光,坐下,并不出声,闭了眼睛。
  乌格齐拦住要上前劝解的另二位大臣,叹了一声,说:“再议吧!”
  三大臣退了出去,乌格齐和洪高娃静坐无语。好半天,洪高娃终于小声自语道:“他若回来,不是杀了我和阿寨,就是占了我和阿寨,我都不愿意!实在逼我,我也去投明朝!”
  乌格齐望着她,哈哈一笑,不过笑得很难看。
  二
  在宫门口,乌格齐向洪高娃母子告别。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搂了搂洪高娃,本该放开离去了,双手却移到她肩头,揉一揉,握住,望定她,望了好一阵子,然后轻声说: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洪高娃的心一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捏住,且痛且酸,又有点甜。
  乌格齐说罢,对她微微一笑,转身上马,在可汗仪卫的簇拥中,走了。他去春营盘春猎,约好了他去把殿屋都安置好,再派人来接洪高娃母子和其他宫眷。
  洪高娃站在宫门外,望着可汗和大队人马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很久了,还呆呆地,一动不动。
  望得久了,觉得眼睛酸涩,慢慢闭上,泪水竟潸然而下。
  他的面容,他的眼睛,从来都男人气概十足,愤怒也罢,欢快也罢,总显现出一派坦荡,一种刚毅。今天,她竟然看到了几分忧伤,于他是这样不相称,叫她心里很受不了。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这句话,是她第二次听到,同样叫她心惊。八年前,他第一次说,一字不差,但口气截然不同。
  八年前的那一天,时近黄昏,她刚被解除禁闭,额勒伯克大汗一派恩主的架势,兴冲冲地进了她的住处,要接受她的谢恩和回报。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乌格齐的叛军如同神兵天降,巨大的门窗破裂垮塌的同时,一拥而进无数高大威猛的瓦剌兵,长枪长刀和利箭,密密麻麻地都指向额勒伯克大汗,把他团团围在了正当中。随后,瓦剌兵闪开一条道,一个高大的汉子领着一个男孩子,大步走来,站在了大汗面前。
  门窗爆响的一刹那,额勒伯克想必预感到大事不好,猛地把洪高娃推进了厚厚的又长又大的丝织帷帘中,洪高娃肩膀撞得生疼,双手护住肚子,眼泪都流下来了。但之后的可怕情势,把她吓得屏住呼吸,拼命咬住嘴唇,任凭冷汗一道道地流,也不敢动一动。从帷帘的缝隙中,她看到了一切。
  额勒伯克怒喝道:“乌格齐!是你!你这算什么?!”
  乌格齐直瞪瞪地盯住对手,冷冷地说:“你荒淫无道,残害手足,不配当蒙古大汗!我要你退位!把汗位还给他!”
  “他?”额勒伯克大汗转眼看过去,乌格齐身后站着的,是个身材瘦小、怒容满面的年轻人,细看有二十来岁,并不是孩子。
  “不认识了?”乌格齐嘲讽地笑道,“我们克勒古特部帮他的祖父和父亲登上过蒙古大汗的宝座,你夺过去坐了七年。越来越不像样!还是忽必烈大汗的后人呢,真叫丢人!”
  “坤帖木儿?”额勒伯克说,“你长这么大了!是我当日饶你不死……”
  “你是饶我一命,可也是你,让你的下人,当着我的面,亲手杀死了我的父汗!”坤帖木儿咬牙切齿地说罢,挺起长刀,大叫着,“报仇!报仇!”照着额勒伯克大汗直刺过来。
  乌格齐一伸胳膊,像一根铁柱子,拦住了坤帖木儿,夺过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直视着一脸绝望的大汗,说:“额勒伯克,你有罪该死。是汉子就自己了断,走个干净!”
  两个魁梧的男人对视着,都不肯垂下自己的目光。额勒伯克眼里一片轻蔑,轻声说:“可惜我动作太慢,不然……”
  乌格齐鼻子里一哼,说:“所以,与其被你灭掉,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额勒伯克大汗瞥一眼坤帖木儿,更加轻蔑地昂起头,撇着嘴冷笑:“哼哼,当日要是斩草除根,怎会有今日后患!行善积德真是大忌!让这么一个长不大的侏儒小人得志……”
  坤帖木儿嘶声怪叫,从瓦剌兵手中夺过长枪,狠狠朝前一杵,锐利的钢枪尖闪着光芒,直逼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尖声喊道:“死到临头还嘴硬!把传国玉玺还给我!饶你不死!”
  “还给你?笑话!那属于我们忽必烈大汗的子孙!”额勒伯克大汗昂起头,闭了眼睛,全然一副宁可受死也不屈服的模样。
  坤帖木儿气得发疯,浑身发抖,大喝一声,身体朝前猛扑,用全力刺出了一枪。枪尖穿透了额勒伯克大汗的咽喉,从后颈扎出。大汗忽然睁大了眼睛,喊不出一点声音,就这样慢慢地倒下去。坤帖木儿用力拔出长枪,鲜血随之喷射,大汗喉咙里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喃喃地说了几个字,瞪着双目不动了。
  坤帖木儿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搜!”说罢领着瓦剌兵们四散各处,翻箱倒柜地寻找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传国玉玺。
  额勒伯克大汗倒下的地方,离洪高娃脚边不过三步远,她看到他的嘴唇翕动,也听到了他最后说出的三个字:“洪——高——娃……”
  她从来不爱他,为了被害的丈夫,为了时刻处在危险境地的腹中的孩子,更因为他的强横霸道,她恨他,在心里把他叫做“黑心大汗”。若不是她深信大汗的尊贵来自天命不敢违抗,若不是极力想要保存丈夫的这点骨血,她也许会想方设法害死他。可刚才他用力一推,又让她有些感动。无论如何,在危难突发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到底还算个男人。他最后叫着自己的名字死去,也让她心中生出从未有过的怜悯。反正也躲不过,她理理头发,整整衣袍,一把推开了沉重的帷帘。一时间,一片叽叽哇哇高高低低的喊叫,随后便是一派沉寂,人们停止动作,无数双眼睛全都投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高高的个子,长长的金红色丝绸宽袍,掩饰不住已然显得笨重的身孕。
  只两步,洪高娃便走到额勒伯克大汗的遗体旁,慢慢蹲下,伸出手,合上他依然睁着的眼睛。她没有一滴泪,只觉得这是个可怜的男人,她平静地轻轻说道:“但愿一死消了罪孽,愿上天原谅你,早日超生……”
  她能感到,在无数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一双特别明亮特别有力,甚至让她面颊上掠过微微的温热。她站起身时,习惯地挺直身躯,像皇后那样高傲地昂起头,抬高目光。但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却已来不及改正了,只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护住凸起的腹部,垂下了眼帘。
  乌格齐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突然大踏步冲过来,又突然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脚。一脸的傲然和轻蔑掩不住眼睛里孩子般的好奇,他说:
  “你,就是洪高娃?!”
  好像是问话,口气却很肯定。
  洪高娃知道自己面临着巨大危险,正在生死一线之间:人群中的任何一个,随时都能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了她,只需手起刀落一个动作,不会遭到一点非难,反而会因灭除祸害而留名青史。她应该做出可怜的样子,恳求饶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讨饶,她张不开嘴;下跪,又不情愿。可怜的孩子在肚子里抗议似的伸胳膊踢腿,似在提醒母亲自己的存在。她立刻变得镇静异常,虽然身体保持原来的姿势,两只胳膊却都移到腹部,紧紧地搂住,脸色苍白,依然低眉垂目,静静地却又非常清晰地说道:
  “是,我就是洪高娃。我有罪,但我没有错。”
  声音明亮又圆润,没有一丝颤抖和恐惧,余音还在空中缭绕,那勇气和必死的信念,却令挤得满满一屋子的手持刀箭长枪、浑身血腥满脸杀气的男人们大为意外,刹那间都怔住了,不是面面相觑,就是张大了嘴发呆。围了上百人的偌大屋宇中,此刻竟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沉静。好一阵儿,沉静终被乌格齐又低又浑厚、震得人头皮发颤的惊叹打破了:
  “老天!这样的女人!想不到真有一颗男子汉的心!一颗狮子的心!”
  洪高娃心头一热,意外、惊奇又有几分感激,不由得抬眼看看面前说话的人。二人目光碰触的瞬间,乌格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儿再挪移不动,低声自语:“哦,哦,这样的眼睛……”他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只说给洪高娃听,“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那边坤帖木儿猛然醒悟,红头涨脸地冲过来要说什么。乌格齐一手拦住,他的眼睛仿佛燃烧起一团烈火,把炽热和明亮一齐抛向洪高娃。他提高了声音接着说:“我愿意淹死在里面!洪高娃,你跟了我吧!”
  洪高娃别无选择,为母子俩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死,她从心眼儿里感激上苍,但还是紧紧护着腹部,坚定地说:“不能亏待我的孩子!”
  “放心,我会像亲生子一样待他!”乌格齐说罢,仰天大笑,轰隆隆的笑声让洪高娃听出隐隐雷声。
  她本是乌格齐的战利品,等待她的本应是女奴的命运,可乌格齐却拿她当珍宝一样捧在手心藏在怀中。她得到了最精心的照料和最豪爽的爱。记得第一次交欢,他是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她和她的孩子,极尽温柔体贴,甚至倒换体位避免对她的重压,这使洪高娃差点儿掉下泪来。他对她是尽其所有,不求回报,她从他那里感到的,不仅是宠爱,还有疼爱,像兄长对娇惯的小妹,像父母对偏爱的幼女。在他面前,洪高娃能够无所顾忌地按自己的意愿过活,过去、现在、将来,无话不可说。只是,但凡女子,永远都不会忘记把她从姑娘变成妇人的第一个男人。而她的第一个男人又太出众了,她还是找不到当年对丈夫的刻骨铭心的爱恋和痴迷,这使她怀有几分愧疚;乌格齐待她这么好,是因为她的人品、美貌,还是因为她的孩子是黄金家族血胤?这又让她有几分疑惑。
至于那个坤帖木儿汗,当时慢了一步,让乌格齐占了先机,却一直不肯死心。无论是趁出猎借机造访,还是以皇后名义请洪高娃进宫饮宴观看十六天魔舞,他总是向洪高娃暗示乌格齐的老迈,也总是目光灼灼似狼。后来乌格齐意外地杀了他,倒让她松了口气,心想那个鸡雏般的小男人,怎么可能是乌格齐的对手!乌格齐一生豪爽坦荡,正直宽厚,汗位必能坐得久长。就算没有对哈尔古楚克的那份爱恋,跟这样的人过后半生,洪高娃也认了。
  可今天,他是怎么了?整整一个上午,她的耳边都反复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能淹死任何一个男人……”
  他说得那么慢,那么轻,那深深的忧伤是从哪里来的?……
  洪高娃越想越觉得不安,心似乎在腔子里发抖,突然高声大叫起来:“塔娜!塔娜!快领上阿寨,带点儿吃的喝的,马上动身,去春营盘!快!快!”
  洪高娃没来由地心慌意乱,火烧火燎地起急,催促众人尽快收帐篷整装备马,越快越好,赶紧出发。大家也跟着急慌慌,站着,蹲着,坐着,忙里忙慌地喝着奶茶,一片呼哧呼哧的声音,没人敢说一句话。忽然,宫院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叫,让人们都放下了碗:
  “哈屯哪!天塌啦!出大事啦!……”
  塔娜比谁都快地冲了出去,是丈夫多克新西拉的声音!好几个侍女跟着要跑,洪高娃喝道:“都给我站住!是福躲不过,是祸也躲不过,慌什么!太没规矩,不成样子!……”
  众人低头不敢乱动,但谁都看到,洪高娃刚才猛然起身把奶茶碗碰倒了一片,满桌满地淋淋漓漓,她自己的脸色也变得比奶锅里的羊奶还要惨白。
  进来的,是乌格齐汗的贴身侍卫,带来一股强烈的血腥气和铁腥气,他们衣甲残破,血迹斑斑,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尘土伤痕遍布的脸上满都是悲愤和痛苦。侍卫队长和受洪高娃之命跟随乌格齐左右的多克新西拉,走在最前面。多克新西拉把背上那个绣金黄绫长包裹轻轻放在女主人面前,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匍匐着,放声大哭。队长和侍卫们也都跟着跪倒,伏地痛哭。
  “这是,这是,怎么啦?”洪高娃觉得自己在问,其实只是嘴唇在动,发不出声音。这一瞬间,她的心缩得很小很小,被吊得很高很高,离座,迈步,都像在移动别人的身体,都像是踩在虚空里,只有眼睛死死盯着那团闪着金光的黄色,隐约记起是自己让乌格齐带上这条薄绫被,可以暖腰,可以护膝,中午牧场热起来的时候也可以搭搭肚子别受凉。谁敢擅用汗王的黄绫被?黄绫被里包的是什么?摇摇晃晃,脚步不稳,魂魄失据,洪高娃走到跟前,双手猛地一挥,眨眼间就揭开了黄绫被。乌格齐睡熟了一样,安静安详的面容一下子展露在她眼前:黧黑的脸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也没有一点痛苦,甚至也没有一丝叫她一整天都不安的忧郁,也许他立刻就会开口叫一声“洪高娃”,也许他又会再说第三遍“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
  可是,他已经没了气息,变得冰凉。终于摸到了他的颌下,那道深深的、长长的、已经结了血痂的致命伤。在看到伤口中那白色、暗红色和蓝色的管状断面的时候,她本吊得很高很高的心猛然摔落下来,狠狠地摔成了碎片。锥心的疼痛逼得她发出了长长的尖厉的号叫,随后身子向后一仰,人事不省,昏死过去……
  洪高娃醒过来,发现半躺在自己的宝座上,一抬眼,看到乌格齐遗体旁边多出来一大群人,簇拥着的那位身穿华丽长袍、头戴高高珍珠姑固冠的中年贵妇,不正是平日待她十分亲切仁和的大哈屯、乌格齐的结发妻子斯琴吗?她赶紧直起腰,想站起来,却软得怎么也立不住,叫了一声“斯琴老姐姐”,余音就消失在泪水中。
  “醒了就好,”斯琴如平日一样静静地说,转脸招呼侍卫队长,“苏克,把汗王的遗体抬回我的大斡尔朵,装棺,带回西海草原,让他在克勒古特家族的故乡,平安升天。”
  苏克听令,立刻推开跪在汗王遗体边的多克新西拉,和其他侍卫们上前动手就抬。洪高娃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冲过去,扑在了乌格齐的遗体上,大哭着说:
  “不!不要带他走!让我送他上天!……”
  侍卫们都是克勒古特部落子弟,是汗王和大哈屯的亲信,绝对听从大哈屯的命令,但也知道洪高娃是汗王生前的最爱,一时犹豫不决,都拿眼睛去看斯琴大哈屯。
  大哈屯一向平和慈爱的面孔,突然扭曲了。她大步走到洪高娃身边,一把将她提了起来,用冒着怒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呸!”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到了洪高娃脸上,又用力一推,洪高娃重重地摔倒在地。洪高娃蒙了,心头一片混乱,惊诧地望着大哈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大哈屯一反常态地尖声嘶叫,像突然爆发的火山,“是你引狼入室,招来阿鲁台和马儿哈咱这两条恶狼!他们为了迎立本雅失里,竟狠心毒死也孙台,又逼死乌格齐!你!我恨透你了!”
  “什么?……”洪高娃无声地动动嘴唇,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极度震惊就像朝她脑门心狠狠劈下大棒,脑袋一阵嗡嗡乱响,满脸的唾沫星子像冰还是像火?是耻辱还是报应?她分辨不清,也不能分辨。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斯琴继续尖叫,“苏克,你说!让她听听,让所有的人都听听!”
  苏克愤怒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到达的时候,都好好的。汗王为了这次围猎,特意重修了伽坚茶寒殿,事先与也孙台大人约好在这里会合。我们看到把守殿门的是也孙台大人的手下,也就没有多问。
  谁知殿中各处都是伏兵!我们刚到中殿,就被包围,死了不少弟兄,他们还是拿住了汗王。全都是马儿哈咱的兵!那老家伙出来说,他和阿鲁台要“顺天命”,要奉成吉思汗血胤本雅失里做蒙古大汗,乌格齐称可汗改国号,是篡位大罪,罪不容诛,应当一死谢天地!
  马儿哈咱还说,他和阿鲁台的部族,和蒙古本部所有部族,都要拥戴本雅失里,就连乌格齐和也孙台的部下,也有的是深明大义的勇士,愿奉成吉思汗法令,投奔他们的蒙古大汗。反抗只会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众背亲离的人绝路一条!
  马儿哈咱还说:阿鲁台知院已经往别失八里迎接本雅失里大汗,归来就要在和林城行即位大礼。念数年情谊,饶你乌格齐的亲眷不死,但必须在三日内让出和林城,否则,杀灭无赦!
  汗王一直不说话,最后却问了一句:“也孙台在哪里?”
  马儿哈咱大笑,说也孙台手下的忠义之士抢先下手,已经把他毒死了,他的部下,也都投降了。
  汗王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鼓胀跳动,叫人害怕。他点着头慢慢说:“我命也孙台设计毒死过哈密王,如今也孙台被人设计毒死;我出兵逼死了额勒伯克大汗,如今我也将被人出兵逼死,真是报应啊!……”他抬起头,眼睛滴血般看着马儿哈咱,说,“你呢?你会怎么死?……”
  马儿哈咱后退两步,一手攥住了自己的灰白胡须。这当儿,汗王大步上前,从马儿哈咱腰间拔出长刀,反手向自己颈上一勒,血喷得老远,他却没有倒,还定定地站在那里。苏克疾步凑近,因双手反绑着只能用身体承接着他。汗王喉咙里一片嘶嘶响,已不能出声,还是用气顶出最后一句话:“告诉斯琴大哈屯,送我回西海,善待洪高娃母子……”
  苏克的讲述,让屋里沉静了片刻,“呜——”的一声,斯琴大哈屯先哭了,跟着,众人哭声响成一片。想到可汗生前的宽厚坦诚,想到从他那里得到的许多好处,想到今后没有着落的日子,想到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每一个人都有哭的理由。洪高娃却依旧痴痴地望着黄绫被中的乌格齐,傻了一样。
  大哈屯边哭边说:“老天老天,你为什么这样惩罚他?他是个多好的人哪!汗王啊,就在西海草原安安稳稳当你的部落长,有什么不好?瓦剌蒙古谁不服你呀!鬼迷心窍,跑和林来打抱什么不平!又鬼迷心窍,自己当汗王!……哦,不,不是鬼迷心窍,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她一下子找到了出气口,猛地挺直身子,伸手戳指着洪高娃,痛快淋漓地数落下去——
“是你!你这个害人精!哈尔古楚克因你而死,额勒伯克大汗和坤帖木儿汗因你死,乌格齐汗王又因你而死,你还借刀杀人害死了浩海达裕!你有够没够,有完没完!那本雅失里要来和林争汗位,是不是也因为你?你原本就该被他收继的,快嫁他去!你嫁男人嫁一个死一个,让本雅失里也不得好死,替我的乌格齐报仇!你这妖孽、魔鬼,怎么让我们家遇上了你!你真真是祸国殃民啊!”
  “不!我没有祸国,更没有殃民!”陷入痴呆的洪高娃仿佛忽然间醒了过来,出人意料地低声而有力地说话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被当做祸水和妖精,她一直在心里替自己争辩,今天,她要把话说出来,她要反驳,她要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她的呼喊:“我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只做我的良心许我做的事情,只做我的情感指示我做的事情!”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亢,混沌的迷雾已被利剑划破,自信和高傲又回到她身上。她用袍袖抹干脸上的唾沫,抬起头,挺起胸,站起身,望了望黄绫被中的乌格齐,再把目光转向大哈屯、转向众人,继续说道:
  “为了争夺日行千里的骏马,好汉们打得皮开肉绽,你死我活,是骏马的过错吗?为了争夺肥沃丰美的草原,部族间兄弟们杀得血肉横飞,辈辈成仇,那是草原的过错吗?美丽富庶的国土百姓,引得那么多帝王英雄征战杀伐,几万几十万儿男战死沙场,那是大地和百姓的过错吗?不是!绝不是!是男人们的贪欲,是男人们的残暴!”她顿了顿,又说,“我是好女人!也是骄傲的女人!为了争夺我,他们付出代价,那是他们的事情,我永远不承担妖孽魔鬼、祸国殃民的罪名!永远也不!”
  激愤的洪高娃的头颅昂得高高的,脸色雪白,嘴唇也没了血色,眉毛乌黑发亮,眼睛里却燃着一团叫人不敢逼视的熊熊火光。她是这样美丽高贵,她的话又这样闻所未闻,众人都被她的气势慑住,没有人再敢出声。
  “斯琴老姐姐,”洪高娃和缓了语气,朝向了大哈屯,“你从来没有这样侮辱过我。乌格齐去了,你心里苦,我懂,我不怪你。这么多年,多亏你的宽厚容让,我母子才能在天地间有这么个温暖的家,阿寨也才能平安长大。汗王既有遗言,要回归故土,我也不能违了他的心愿,一路上有老姐姐你全心侍奉看顾,洪高娃这里感激拜谢了。塔娜,把阿寨带过来!”
  阿寨是从外面跑进来的,满身土一脸汗,身边还跟着爱犬哈喇忽难。他忽闪着乌黑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挤得满满的一屋子人,再看看阿妈。
  “阿寨,过来,跟阿妈一起,向你阿爸跪拜,道个别,就说我们要出远门儿了,阿爸保重!……”洪高娃的声音有些嘶哑,她拉着阿寨,一同跪倒在乌格齐的遗体前,深深地拜了下去。只在这个时候,她的泪水才汹涌而出,如雨如泉,洒满胸襟,滴落地面。可她还是咬紧牙关,决不哭出声,哪怕憋得面孔通红胸口胀疼喉头痉挛也不出声。
  站起身的阿寨小声问:“阿爸睡着了吗?怎么躺在地下不起来呀?他怎么不理我呢?……”
  “住嘴!”洪高娃厉声呵斥,把从没听过阿妈一句重话的阿寨吓了一跳,赶紧抬头看。母亲将他一把揽到胸前,用手按住他的小脑袋,一同朝向大哈屯斯琴,一同深深地弯腰致敬。阿寨听到母亲用平常的声音在说话,但能感到母亲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抖——
  “斯琴老姐姐,洪高娃将祈祷上天,祝愿你一路平安!”
  斯琴大哈屯叹了口气,略一示意,侍从们抬着大汗的遗体,跟着她,一步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斯琴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你呢?你到哪儿去?”
  “天高地阔,大草原哪里不能养人!”
  “你和别人不一样。本雅失里回和林,一定要找你,阿寨他也未必肯放过。远远离开这里,走吧!”
  “这我知道。”
  “唉,你呀,”斯琴又长叹一声,“真是个祸根祸秧祸苗苗!就算不是妖孽,也是老天降下来惩罚男人的魔障!”她摇着头,觉得心里又是恨又是怜,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真该杀了你!可是……你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要是你身子里留下了乌格齐的骨血,就来西海草原找我吧,我收留你。”
  洪高娃笑了笑,笑得很勉强,默默地再一次躬身致谢。
  
   三天以后,洪高娃领着她残缺不全的斡尔朵,行进在向西的驿道上。
  离开和林,洪高娃首先想到的是回故乡草原找她的额吉。可她知道,找到额吉不易,故乡又是阿鲁台的领地,害死乌格齐,阿鲁台虽然不是亲自动手,肯定也参与了谋划。他竟然如此无情无义、阴险毒辣,真真出乎意料。她若回家乡,也许是自投罗网。
  她又想到了亲比同胞姐妹、情深义重的萨木儿公主。她们发过重誓,危难时一定互相扶助。这些年瓦剌与蒙古本部势成死敌,年年战争不止,但萨木儿已经是瓦剌强部的女主人了,定能让她和她的属下在丰美的阿尔泰高山草甸立脚生存。想到这儿,她的心踏实下来。
  洪高娃所拥有的斡尔朵,本有三个爱马克,三千多壮丁,加上家眷,属民在万人左右,驼马牛羊数十万。其中两个爱马克是乌格齐从自己大汗斡尔朵中拨过来的,守宫大将巴图,也是跟随乌格齐征战多年的克勒古特部落勇士。这次事变,这两个爱马克连同守宫大将一起,都随大哈屯斯琴回西海草原去了。剩下的这个爱马克,还是哈尔古楚克生前部属,一直跟随着洪高娃。
  大队人马牛羊车驮滚滚西进,扬起的黄尘始终跟随着笼罩着,弄得整支队伍都灰头土脸,与人们的心情一致。洪高娃所乘车轿都在大队前方,因为阿寨不爱坐车爱骑马,她也就骑马跟随着儿子,塔娜带着五岁的儿子苏和与侍女们只好也骑马保护这母子俩。路边的草正在嗖嗖地往上长,是牲畜们啃嚼的食料。早晚天气还很凉,不得不晚动身早宿营。前面不远该是小海子苏尔泊了,落日前要赶到那里。
  “哦嚯嚯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长长的嘹亮的呼喊,小山坡挡住了视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第一百夫长多克新西拉如今代理总管,立刻催马向前,用同样的呼喊回应,并高声喊道:“前面的朋友,你来自何方?旅途平安吗?人畜都康健吗?”
  “我们已经在大地上行走整整五天了,托老天的福,全都平顺安康,谢谢你的问候。”那边传来的声音很响,还带着些沙哑,口齿却很清楚,“你们来自何方?一路上水草可够用?人畜可平安?”
  “我们出和林城,已经上路两天了,也多谢你的问候。”多克新西拉拖长声音回答,“你们是不是路过了小苏尔泊?那里的水还像往日一样丰满吗?湖边的草场还像往日那样青翠吗?”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奔跑声,像出土的蘑菇,毡帽、头颅、身躯、马头、马身,一名健壮剽悍的骑士从坡顶冒了出来,跟着第二个……五个、八个,十多骑蒙古勇士沿着大路向这边奔来。
  多克新西拉吃了一惊,打声呼哨,侍卫们一拥而上,挡在洪高娃母子前面,以防不测。洪高娃和阿寨、塔娜一直在听着多克新西拉和对方唱歌一样好听的问答,还称赞对方虽然沙哑却很有力的声音,遇此突变,也有些紧张。可洪高娃的目力一向出众,这时便轻声说:“没事儿,多克新西拉。是巴图。”
  “那更得防备了!”多克新西拉说,“说不定斯琴大哈屯心生悔意,又遣他来害主母和小主人呢?”
  “不会,”洪高娃很肯定,“要想杀我,那天在宫里,在大汗遗体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即使大哈屯要杀我,巴图也不会接受派遣。”
  侍卫们都提枪拔刀开弓搭箭,对洪高娃的话半信半疑的多克新西拉并不制止,眼看那一簇人马越来越近,多克新西拉大喝道:
  “站住!再往前就放箭啦!”
  对方听话地在一箭之地住了脚,多克新西拉又大喊道:
  “巴图!我看见你了!你要干什么?”
  果然传来巴图那特别洪亮的声音:“多克新西拉,是你吗?洪高娃哈屯在吗?巴图求见洪高娃哈屯!”
  多克新西拉还想说什么,洪高娃止住他,说:“让他来。”
多克新西拉于是喊道:“行,你过来吧。”随后他做了个手势,侍卫们立刻改换了队形,在大路上分左右两边排开,把马上的洪高娃和阿寨簇拥在中心。
  对方那十多人一起下马,把身上的所有武器噼里啪啦地扔在路边,巴图为首,毕恭毕敬地走到洪高娃马前,单腿屈膝跪倒,说:
  “守宫大将巴图,率本家族兄弟子侄家眷拜见大哈屯,投奔大哈屯,问大哈屯安。”
  洪高娃向前伸手示意:“起来吧。这是为什么?”
  巴图率众人谢恩起身以后,像往常一样拱手胸前,略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们原属克勒古特部落,理当跟斯琴大哈屯走。可八年来,因了洪高娃哈屯的恩情,我们家族才兴旺发达起来,族人都感激不尽。眼下,洪高娃哈屯势孤力单,危机重重,巴图不能袖手旁观,愿终生侍奉主母和小主人,至死不悔!”
  洪高娃笑笑,说:“你究竟是为我,还是为阿寨呀?”
  巴图一下窘住了,像所有严肃的人遇到调侃都不知所措那样,口吃半天说不出话,洪高娃开心地笑出了声。巴图表情尴尬却口气坚决地说:“巴图要帮着主母,让脱脱不花王子长大成人,他会成长为草原上的骏马和雄鹰,像他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给蒙古带来强盛!”
  “好,好!”洪高娃笑道,“我收留你们!你还当你的守宫大将。把你的人马编进爱马克,出一名百夫长。”
  “巴图也是这样想的。”巴图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接着说,“还要请多克新西拉做我的副手。百夫长也选好了。博罗特,你过来,谢过洪高娃哈屯。”
  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站到洪高娃眼前,健壮的体魄像已长成,可看看相貌,却半是青年半是少年。他不敢看洪高娃,赶紧低头跪下,嘟嘟囔囔地说:
  “巴图之子博罗特,谢哈屯恩典!”
  洪高娃没有听清:“你在说什么呢,嘴里含着水吗?当百夫长可要大嗓门儿哟!”
  于是回来了一声敞开沙哑嗓门儿的大叫:“巴图之子博罗特,谢哈屯恩典!”这下把大家都逗笑了,气氛也跟着轻松下来。
  洪高娃道:“那么,刚才吆喝问候的,就是你了?”
  博罗特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棕红色的脸显得更红了。
  “等等,”洪高娃寻思着,说,“博罗特,博罗特,你是那个小鹰博罗特吗?巴图最小的儿子?前几年,天天跟阿寨带着哈喇忽难在草原上疯跑的那个小鹰?长这么大了!猛一碰面,全认不得了。”
  听到这话,阿寨跳下马,张着双手扑过来:“小鹰!小鹰!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好长好长时间都不来看我不带我玩儿?”博罗特把阿寨抱起来,一下子高高举起,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哈哈哈哈笑成一团。哈喇忽难赶来凑热闹,快乐地汪汪叫,围着两个孩子又蹦又跳,一个劲儿地朝他俩身上扑,它也认出了老朋友。
  塔娜怀里的苏和也挥着小手又喊又笑,让塔娜差点儿搂不住。她望着阿寨和博罗特,喜爱地说:“瞧这小哥儿俩高兴的!可有伴儿啦……哈屯,你看看,你看看,他俩还真的有点儿像哩!”
  分开来看,他们并不相像,可团在一处欢跳、喊叫,那笑容那神情,还真有几分兄弟的意思。洪高娃看着看着,心头一酸,泪水涌满了眼眶。
  听说洪高娃要去投奔萨木儿,巴图连连摇头。他们在小苏尔泊宿营以后,巴图向洪高娃仔细剖析一番:
  蒙古国经过这三十多年的大分裂大混战,瓦剌和蒙古本部这两大强势已经成形。蒙古本部经这次汗位更迭,还要乱一阵子,不过凭着本雅失里的身份和传国玉玺,会势力大增。瓦剌四部如今以巴图拉的扎哈明安部最强,其实巴图拉已是瓦剌首领。此人胸有大志,不可小觑,想来也有称霸漠北的野心。瓦剌与蒙古本部从来势不两立,今后蒙古草原将是两强争雄的战场。其他小部族小部落,只能依附他们而存在。
  洪高娃和脱脱不花王子,投奔哪一方都很危险。本雅失里就算容得了洪高娃,也绝容不下与他同样高贵的阿寨。瓦剌那边,萨木儿公主能善待洪高娃母子,巴图拉岂能忘却杀父之仇?人们都知道那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躲还躲不及,怎能送上门去?
  但他认为洪高娃母子也并非无路可走。
  蒙古草原的两大势力之外,还有南朝。投明,也许是眼下最适宜的路。
  说到这里,巴图停住,看看洪高娃,以为自己的惊人之语会引起她的强烈反应。不料她看上去十分平静,只是把一直注视他的目光转向远处,凝神思索片刻,轻声说:“早先也想过这条路,但毕竟是敌国,可汗在世,多次拒绝明朝的使臣,况且阿寨的血缘身份……万一带来杀身之祸……”
  “哈屯有所不知,南朝的这位永乐帝,三年恶战夺了侄子皇位,那是汉人所谓的‘名不正言不顺’。为稳定大局,他急着用亲善仁慈去抚平和消解朝野上下的怨气,好博取仁厚大度的美名。对外邦也就格外笼络,讲抚讲和。从他即位起,年年诏谕蒙古各部,要求遣使通好,蒙古降众也得到多方优待。若此次投明,打出脱脱不花王子的旗号,待遇说不定还优于其他部落呢!哈屯若不放心,可先着多克新西拉和博罗特去南朝边关投款,探探他们的深浅,如何?”
  洪高娃点头说:“好,那就这么办吧。不过,博罗特年纪还小,有十八岁了吗?让他涉险,你能放心?要不换一个人?”
  巴图皱皱眉头,说:“哈屯你不用替他操心!自从两年前他偷跑离家没了踪影,这次回来就像变了个人,是个汉子了。想必在草原上流浪的日子里吃了不少苦。小鹰要在风雨中历练,才能长成雄鹰。就让他去吧。”
  洪高娃同意了。
  第二天,他们便调头向南,沿着拜达里克河行进了。南下的路漫长而艰辛。大队人马要通过察罕泊湿地,要越过阿尔泰山余脉,要穿过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巴丹吉林大沙漠。长城西头的嘉峪关,还很遥远。
  但越是往南,他们越是经常遇到同路人。都是原来乌格齐可汗部下,巴图跟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熟识,也都是不忿乌格齐被害,不愿在故主的仇人手下讨生活,相约着南下投明的。终究是人多势众,互相帮衬,大家终于在入冬之前赶到了嘉峪关。集中到关门外来投明的蒙古部众达万余人,牛羊驼马遍野,把从嘉峪关到玉门关的道路都堵塞了。
  边报飞传,到了明朝都城金陵,永乐皇帝龙颜大悦,下旨优待降众,妥善安置,近边一带的水草地面和高山草原,都可划归降众驻牧。
  巴图料得很准。凭着脱脱不花王子的名号,洪高娃母子部众被安置在水草丰美、草场最为辽阔的居延海边的额济纳草原。
  三
  萨木儿虔诚地凝视着自己双手捧着的匕首,心头涌动着阵阵热流。
  猛一看,很普通的匕首。七寸长两寸宽,深棕色的牛皮刀鞘显得老旧,只有鞘口和鞘顶的细密金饰、老玉刀柄上浮起的云形花纹,让它带出几分华贵。但是,刀鞘和刀柄上,都镶嵌着一只黑羽金眼雄鹰。而这黑羽金眼雄鹰,是成吉思汗独一无二的标记。这件二百年前的旧物,已是稀世珍宝。
  萨木儿恭敬地将匕首轻轻放在高高祭桌特设的刀架上,刀架就摆在成吉思汗牌位正前方。萨木儿献香,献酒,献奶,献果子,献肉饭和整只的牛和羊,然后,面向成吉思汗的牌位和遗物,面对祭桌后面海一样宽阔的赛里木湖,深深地,深深地跪拜下去。
  只有来到赛里木湖她才懂了,当年她那不可一世的先祖,在西征途中为什么把这里选作他大汗斡尔朵的驻牧地,并且一驻经月不肯起身。都说他此后接见了有名的长春道人,居然认真听取了“体上天好生之德,少流血少杀生”的劝诫,还加给真人崇高的封号,赏赐千金以示礼敬。就因为这里的高山大湖太明净太宁静太美丽了?但山水也好,道义也罢,都没有妨碍他西征一路杀过去,依然屠城灭族,成就霸业。
  对这处著名的西方灵湖,萨木儿早就心向往之。八年后的今天,萨木儿终于来了。她走遍湖滨的山林草原,寻找祖先成吉思汗的遗迹,怀念先祖的伟业功勋,准备举行一次高规格的祭祀。似有天意,成吉思汗的匕首适逢其时地送到了萨木儿手中。
三跪九叩礼,萨木儿礼毕站起身,管家侍女们再列队向公主三跪九叩。随后,萨木儿接过达兰台等几名大侍女递上的羊头大小的石块,在草地上摆出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中心,公主亲手放上一尊木雕的女神。女神上身半裸,肚子圆鼓,挺出两个硕大的乳房,是个就要做母亲的孕妇。大家向女神跪拜完毕,便向圆圈里码放石块,那些昨天就用牛车拉来的一堆堆石块,很快就堆积成一个三尺多高的圆形台基,在它的中心,也就是被掩埋的女神头顶上,撒了土,插了树枝树条,点缀了彩绸。
  “我祭祀祖先成吉思汗的英灵,”萨木儿神情庄重地对管家侍女们说,“也祭祀成吉思汗之母诃额伦和成吉思汗之妻孛尔帖。没有老祖母诃额伦就没有成吉思汗,没有老祖母孛尔帖就没有窝阔台大汗、拖雷大汗和忽必烈大汗!向来草原上祭敖包不许女人参祭,我们自己来垒一个女人敖包,祭祀大地母亲,山林女神、湖泊女神,祭祀我们故去的祖母阿妈们!从明天起,每人每天都来这里堆放石块,让它一天天长高长大,每天为它洒奶茶奶酒,不要让女神饥渴。等它长到三人高,就为它刷白封顶,栽树挂红彩,那时候再为它行一次大祭!”
  女人都欢呼起来!她们今后也有了祭敖包的欢乐,女人的敖包将会接纳女人的祈求:情爱、婚配、怀孕、顺产等等,就是诉说,也有了自己的场所。她们纷纷向公主叩谢。
  祖先牌位和珍贵的匕首用黄缎包好送回神龛供上,祭果祭品及祭酒祭茶都撤下祭桌,由众人分享,还为不在场的孩子们和保姆、乳母分出她们应得的一份。安排停当,萨木儿向湖边走去,达兰台照例跟着,在她想要落座之际,适时地为她铺好了红毡垫。
  秋风初起,空阔清朗,已近正午,是一天中湖水最宁静的时分,萨木儿闭上了眼睛,盘腿正坐,双手合十,在心里敬诵着祝祷词:
  “祈求诃额伦妈妈、孛尔帖妈妈托梦,告诉后世孙女萨木儿,怎么办?……”
  有了马奶酒,女人也一样忘情,一阵阵歌声从身后传来,从敬酒歌唱起,唱了祝福歌,唱了赞美歌。后来有人降低调门,唱起叫人心酸的《孤独的白驼羔》,再后来还有人唱起悠长又风趣的《行路歌》:
  
  单人上路真可怜,你独马出行心也寒,
  太阳独行要遇天狗,群星成队就安全;
  小羊独行要遇豺狼,群羊成队就安全;
  红色的火要有同烧的木柴,
  绿色的水要有同流的水源;
  英雄要有个队伍,
  狗也要找个同吠的伙伴……
  
  萨木儿大怒,站起身喝道:“谁在那儿胡唱八唱?唱的什么?唱给谁听?”
  歌声戛然而止,一片静悄悄。
  萨木儿不依不饶:“竟敢讥诮主人,胆子不小!达兰台,给我记下责罚,掌嘴二十,鞭二十!”
  达兰台连忙赔笑道:“定是酒喝多了,不知深浅,公主别生气……”说着放低声音:“她也许是好心,想劝谏主子的……”
  “放肆!”萨木儿瞪了达兰台一眼,抬脚就走,沿着湖边走向营帐,脸上一片恼怒,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凄凉。
  湖水是这样蓝,蓝得不可思议,蓝得没有道理,蓝得那么温柔、迷人。明知道那是无底深渊,它也在诱惑你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跳下去,享受那蓝色的抚慰,领受最深切的爱恋……这明净透亮的深蓝,会唤起人们对初恋、初婚和第一次肌肤之亲的沉醉回忆。通向哈剌湖途中的小帐篷之夜浮现眼前,萨木儿仿佛又感到巴图拉那年轻的身体和火热的恋情。
  然而,赛里木湖并不总是如此宁静如此深蓝,阴天时钢灰的水色冷峻得令人不寒而栗,狂风急雨袭来,湖面能掀起排排大浪,卷起雪堆样的浪花扑打湖岸。就是平常日子,湖的各个方向水色也变幻不定,叫人难以预料。这就像巴图拉,萨木儿下嫁这么多年了,仍然对自己的丈夫捉摸不透。
  三月初,萨木儿得知哥哥本雅失里东归,便对丈夫说,哥哥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手中又握有象征天命的传国玉玺,是全蒙古最合法、合理又合适的汗位继承人。瓦剌应该帮本雅失里赶走篡位的乌格齐,夺回汗位,这样上顺天命,下合民心,瓦剌也会因拥戴大功获得与蒙古本部比肩的荣誉和尊贵。再说你巴图拉与他是至亲,也一定会因此得到最高的荣宠和权位,比起窝在边远地方一辈子当个小小的部落长,不是更大的功业?那才不枉为男子汉呢!
  这么明白的道理,巴图拉听着却沉思不语。犹豫到三月底,听说有不少部落去求见本雅失里,要抢拥戴之功,巴图拉才算下了决心,派遣亲信前往别失八里,邀请本雅失里来做客。
  这些年,巴图拉的地盘越扩越大,老营也就不常在哈纳斯了。先是南下到乌伦古大海子,又向西进入玛纳斯湖河谷,去年老营扎在辽阔如海的艾比湖北岸,领地已经与别失八里接界了。所以,很快就得到本雅失里将来探望妹妹妹夫的回答。萨木儿非常高兴,不顾丈夫的阻拦,领着侍从侍女一行人马迎出百里之外。八年离别再重逢,兄妹俩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这些年的经历跌宕起伏,该有多少喜怒哀乐要说。但他们已经不是分手时的二十岁小伙子和十六岁少女了。历尽苦难、备尝艰辛的本雅失里变得沉默寡言,额头和眼角的深深皱纹,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眼睛深处,也蕴藏着一个成熟男人的坚毅和果敢,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视。萨木儿终究是小妹,少有顾忌,上来就把她拥戴新汗王的打算一股脑儿倒出来,指望哥哥跟她一样高兴。本雅失里却仅点头微笑而已。
  本雅失里倒真是一派走亲戚的模样,带着自己的妻儿,侍从侍女也不过百人。萨木儿的嫂子伊尔沙娜,身材高大健壮,因为是铁木尔大汗的侄女,她气质高贵,傲慢异常,总是昂着头,半闭着眼睛,不屑他顾。身为高贵公主的小姑子主动问安了,她的表情才谦和了些。
  后来的三天,和亲戚朋友聚会没有两样,天天杀羊宰牛,宴席不断,饮酒吃肉,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从早到晚都在过节,欢笑一片。除了萨木儿的六岁儿子脱欢,与本雅失里五岁的儿子哈里,为争夺一只小马驹狠狠打了一架之外,没有出现任何不快。巴图拉责骂儿子不该欺负弟弟,还打了他几巴掌,把小马驹作为礼物送给了哈里。脱欢一向跋扈任性,但是害怕父亲,只能到母亲跟前跳着脚大哭大叫。萨木儿疼爱儿子,给了他一头美丽的小牛犊作为补偿。
  萨木儿很奇怪,巴图拉和本雅失里,像约好了似的,都不提八年前两人的最后一次会面。萨木儿还牢牢记得要帮助哥哥夺回汗位的诺言,这两个身份大不寻常的男人反倒会忘记?每每她有意把闲谈引向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在世上最亲近的这两个男人却都设法避开,顾左右而言他。
  到了第四天,一大早,两个男人进了湖边一个小帐篷,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在帐篷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出来了,都沉着脸,都不说话。萨木儿和伊尔沙娜两个当妻子的笑着迎上去。巴图拉面无表情,说:“准备送客。”本雅失里冷冷地说:“收拾收拾回家。”回过头互相拱拱手,便各自走开。
  哥哥一行随即离开,萨木儿相送,也只送出一箭之地就被哥哥劝回。他说:“别送了,再送百里千里也是个离别。你多保重吧。”沉吟片刻后又添了一句:“得空劝劝你那个不知深浅不懂趋避的丈夫。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说罢策马而去。萨木儿追了几步,问:“你们俩怎么啦呀?”哥哥的马快,阵风送来他远去的声音:“问他自己!……”
  萨木儿气呼呼地就去问丈夫:为什么把哥哥气走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巴图拉的脸迅速耷拉下来:“你不要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一清早你俩在帐篷里说了什么?”
  “这是男人的事,不要你管。”
  “胡说!他是我哥哥,你是我丈夫,你俩的事我不管谁管?我不问谁问?”
  巴图拉狠狠瞄了公主一眼,不说话。
  “他临走还要我劝劝你,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怎么不识时务啦?”
  巴图拉面颊上咬筋鼓动着,还是不说话。
“你没告诉他,你愿意率领瓦剌四部,拥戴他登上汗位吗?”
  “别说了……”巴图拉声音很低沉很压抑。
  “你没告诉他,你要率领瓦剌四部,打败马儿哈咱和阿鲁台,夺回和林吗?”
  “别说了!”巴图拉突然大喝一声,脸也涨得通红,把萨木儿吓了一跳。停了片刻,见他仍没有说话的意思,萨木儿心思一转,说:
  “难道本雅失里他……”
  “本雅失里!本雅失里!”巴图拉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低沉地说,“他只有区区三百人马,瓦剌四部不下三万精兵,非拥戴他不可?”
  “你说的什么话?”萨木儿也来气了,“拥戴他上合天意下顺民心,于瓦剌于你巴图拉自己都是上上策,要我说多少遍?怪不得他说你不识时务!”
  “就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后代,就因为他手中那方传国玉玺?”
  “那当然。”萨木儿不依不饶地顶上去。
  巴图拉站起身,面对萨木儿,头低下去,眯缝起的眼睛觑定她,仿佛在笑,声音更低:“难道这蒙古大草原就该是你们黄金家族的?难道这天下就该归你们黄金家族所有?”
  “那当然!”萨木儿头昂得更高,更加理直气壮,“这是圣主的法令!”
  “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嘿嘿嘿嘿……”巴图拉低声冷笑,像山林里的夜枭。但笑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他的头仰了起来,笑声渐渐变成了长啸,响亮的、尖锐的狼一样的嗥叫,响彻帐篷,穿透帐顶,直上天际。萨木儿不禁颤栗了,她想制止他,赶紧端一碗奶茶递上去。可是已经晚了,他一挥手击碎了茶碗,闪着绿光的眼睛瞪住萨木儿。萨木儿朝后一缩,还是没有躲开,重重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还有恶狠狠的怒吼:
  “滚!你给我滚!”
  萨木儿一下子愣怔在那里,吼叫着的巴图拉却自己大步冲出帐篷。不一会儿,那嗥叫声也消失在艾比湖边密林般的芦苇中。
  萨木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下嫁八年了,她从丈夫那里得到的只有关怀、爱抚和恭顺。她是谁?大汗的独生女,蒙古国高贵的公主!他怎么敢?!萨木儿甚至没有感到疼痛,满脸满身满心火辣辣的,是震惊,是无法忍受的羞愤!
  她什么也不再想了,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像小时候在宫里那样跺着脚大喊大叫,下令立刻拔营,天刚透亮就拉起人马走了。可走出十几里,还不知道去哪里,属下也都不敢问。太阳出来的时候,萨木儿心血来潮,张口就说出赛里木湖。就是要走得远远的,叫他下死劲儿也找不着,叫他狠狠地着急后悔,把肠子都悔青了!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萨木儿只有一个!她甚至下令,谁敢把她母子们的行踪透露给巴图拉,就把谁的嘴巴打烂!
  赛里木湖畔的夏天,是牧人的天堂。萨木儿娘儿仨,还有她的属民和他们的畜群,来到了最丰美的水草地,享受着天地间最宁静最纯净的美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几天来,没有人敢提起艾比湖大营,倒是萨木儿自己越来越惦念了。每天,坐在青草坡上,凝望着湛蓝湛蓝的湖水,不安和忧虑都会悄悄爬上心头,占据着不走:
  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这里也是瓦剌的地盘,他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不来找我?……他真的不在乎我们母子了?八年的夫妻情分,他不留恋?脱欢是他的独子,他不顾念?我属下两个爱马克近三千精兵,他不心疼?哪个部落新送来的美女把他迷住了?他想用哪个小夫人替代萨木儿?……不,他不是能被美色财帛迷惑的人……萨木儿真的会失去自己的丈夫?……
  负气出走不到五天,她就有点后悔了。那天,萨木儿因管不住四处闯祸的脱欢而生气,在宫里是她保姆的现任总管太太轻声说:“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阿爸呀!”萨木儿心口一咕涌,还是抬头瞪了她一眼。总管太太被主母一瞪,赶紧后退,但转身出帐的时候,还是轻声嘟囔:“女人嘛,离开丈夫,怎么也是艰难哪……”萨木儿来不及责骂,但她心里第一次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久,本雅失里在和林即位的消息传来。毕竟天意不可违,黄金家族的王子终于回到了大汗的宝座上。萨木儿高兴极了,打点礼物要亲自去和林朝觐,见一见家族的新辉煌。可是接续而来的军情把她吓住了:瓦剌的阿拉克部,竟然去攻打新即位的大汗。双方在和林城外激战数日,打了个平手,各自退兵。巴图拉是瓦剌四部的大首领,阿拉克部不得他同意,会贸然进攻?也许派遣阿拉克打头阵的就是巴图拉谋划的?那么,瓦剌就是与蒙古大汗势不两立了,她若去和林朝觐,就等于跟丈夫决裂!她有这决心吗?
  上次哥哥全家来艾比湖,本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瓦剌拥戴他,蒙古本部也拥戴他,他成为两大势力的共同领袖,成为名符其实的蒙古大汗,恢复祖业就在眼前呀!哥哥和丈夫,为什么没谈成?为什么让这天赐良机白白溜走?怪谁?
  陆续传来的消息使得事情的真相越来越清楚了。原来,哥哥来艾比湖做客的时候,已经接受了阿鲁台和马儿哈咱的拥戴。他们献上了厚礼:和林城,阿鲁台和马儿哈咱的数万人马,从杭爱山到大兴安岭广大草原上蒙古本部各部族的归顺,还有乌格齐和也孙台的与头颅一样贵重的贴身腰刀——替本雅失里报了杀父之仇。在蒙古国都即位,受四十万蒙古本部的拥戴,是蒙古大汗最重要的标志。本雅失里最完美的想法应该是:接受蒙古本部的拥戴,占据国都和林即蒙古大汗位,瓦剌前来归顺,到和林城朝见大汗、侍奉大汗,在汗庭得到应得的位置,就像当年巴图拉和他的父亲浩海达裕在和林汗庭供职一样。
  然而已经与蒙古本部同样强大的瓦剌,已经成为瓦剌大诺颜的巴图拉,怎肯接受这样的局面?三十多年来的混战仇杀,已使双方不可能再共处一朝。巴图拉愿意拥立本雅失里,不过是想借大汗之威,名正言顺地消灭一切对手。
  而那些对手们,难道不也同样要名正言顺地消灭他?
  萨木儿第一次设身处地替哥哥想:瓦剌要拥戴他做大汗的条件,他当然会拒绝。他愿意有一个瓦剌人控制的汗庭吗?这样的汗庭蒙古本部能接受吗?他是瓦剌王还是全蒙古大汗?
  时至今日,萨木儿确信,那日湖畔小帐篷会谈,哥哥和丈夫一定有过激烈的争论,甚至争吵。本雅失里从小养成的深入骨髓的傲慢和轻蔑,一定激怒了巴图拉。巴图拉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忍受也有限度,终于借机爆发,让她萨木儿当了一回替罪羊。
  美好愿望如清亮透彻的波浪,碰上现实这块岸边坚硬的巨石,立刻粉碎。
  这样一来,萨木儿便处境极其尴尬:因为使性子负气出走,她站在了丈夫和哥哥之间,而两个最亲的亲人已势如水火,她何去何从?
  回艾比湖大营?不,太丢脸!这么长日子他也不来找我,何等无情!反要我舍脸去求他,自己送上门?成何体统!
  去和林?哥哥当然会接纳,会有公主的待遇,甚至还会另招一个额驸。可脱欢怎么办?谁对孩子能有亲阿爸这么好?谁又管得了他?还有可爱的小女儿呢?再说,谁又比得上巴图拉?
  想到巴图拉的好处,萨木儿的心更乱了。成亲八年来的许多甜美往事,至今让她心跳不已。尤其是在晚上,她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会感到软弱孤单冷清,她会真切地回想起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他坚实有力的身体,欢乐中他痛快淋漓的号叫带给她的欲仙欲死的快感,也让她感到他内心的那种自由辽阔和强悍,那是与他平日向人们展示的巴图拉全然不同的一个野性的巴图拉,一个更令她欣赏和倾心的巴图拉……连他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这时也让她回味起来,不是真爱,怎么会气成那样?不是真汉子,哪有勇气打黄金家族的公主?这样一想,她就愈加想他想得热泪长流,湿透了绣枕。但是,到了白天,到了人前,她平静自信高傲如常,丝毫看不出悔意。她是高贵的公主,一定得保持强硬,不能低头。
  “阿妈!阿妈!——”
  是脱欢,他尖亮的叫喊把她从乱哄哄的思绪和回忆中惊醒。从碧蓝的湖面收回凝视的目光,转脸一看,她的儿子拖着一只黑羊羔子,脚步蹒跚,口中咳哟咳哟地喊着,朝母亲跑过来,通红的小脸和笑成一条缝的眼睛,满是快乐和骄傲。他像报告什么丰功伟绩似的昂着头大喊:
“阿妈!我杀死了一头羊!是我自己个儿杀死的,没人帮忙!”
  达兰台惊叫一声,又赶快用手捂住了嘴。因为她认出了这头小黑山羊,是今年出生的小羊里公主最喜爱的一只,经常单独抱到身边喂水喂草,还说要把它当种羊养大。……这脱欢,可真是个惹祸精!
  萨木儿脸色都变了,强压气恼问:“好好的,你杀它干什么?”
  “我要拿它当马骑一骑,它偏不让,把我摔下来,摔得好疼!这畜牲欺主,我当然要杀它啦!”脱欢理直气壮。
  达兰台赔着笑脸说:“脱欢,这是你额娘最喜欢的小羊羔,你怎么能……”
  “羊群里那么多小羊羔呢,再挑一只喜欢不就行了?”脱欢的褐色眼珠盯着母亲,不满地说,“额娘最喜欢的应该是我,第二是小妹妹,干吗去喜欢它?”
  生气的萨木儿心头一软,原来他是想要独占阿妈的爱,便放缓了语气,说:“你说清楚了,额娘把它送到别处养就是了,为什么非杀它不可?”
  脱欢眯起的细眼睛怎么透出几分刻薄?他抿了抿嘴唇,直对着母亲的脸,负气地嚷:“谁叫它冒犯我了?就要杀就要杀就要杀!……”
  “脱欢!”萨木儿已是呵斥了。
  “脱欢,不可以这样跟长辈说话呀!”达兰台也劝说道。
  “等你阿爸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气恼中的萨木儿,习惯地冒出这句话,可话一出口自己也呆住了。
  “阿爸?”脱欢想了想,说,“阿爸才不会回来呢!你当我不知道哇?阿爸不要你也不要我啦!咱们家里就我一个男人啦!……”他开心地笑着拍手跳脚:“你们都得听我的了,你们都得听我的了!……”
  萨木儿气得手脚冰凉。
  脱欢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活泼好动,淘气异常。蒙古人重男轻女,萨木儿也不例外,对这个独生子百依百顺,百般宠爱。高贵的公主对儿子身上日渐显露的唯我独尊的强暴脾气不以为非,反而十分欣赏,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子”。他招猫打狗,欺负同龄小孩,有时尤以虐待仆人侍女为乐,萨木儿也不制止,还为这从小就具备主人气派的儿子自豪。幸而有严厉的父亲巴图拉管束,脱欢的骄纵还没出大格。可自打来到赛里木,脱欢就像脱缰的野马,为非作歹,变本加厉。离萨木儿大帐不远,原来还有所属爱马克的好多户人家驻牧,本有环卫主人的用意。可脱欢这个小魔头,今日割人家的牛耳朵牛尾巴,明日把人家的小羊羔往湖里赶,后日又把人家孩子打伤。人家不敢说什么,只得悄悄地往山里转移。弄到现在,圆周十多里,只剩下萨木儿大帐和总管巴雅尔一家所属的牧群了。
  这小坏蛋,今天竟对自家的牲畜下手,还敢说出这样刺心的话伤人,简直就要爬到头上拉屎了!再不管,高贵的公主就要受儿子挟制,日后可怎么活!从没动过儿子一手指头的萨木儿,决心要给脱欢一次教训。她沉下脸,厉声喝道:
  “脱欢!你给我跪下!达兰台,拿鞭子来!”
  不等达兰台回答和动作,脱欢身子一耸,拔腿就跑。他跑得飞快,两条小腿得像车轮,都分不清左右。原本卧在帐门外的哈喇哈斯呜汪一声,闪电般蹿身而起,跟在小主人身后飞跑,巨大的阿尔斯兰也摇着满头鬃毛追随着哈喇哈斯,碗口大的四蹄下腾起一片烟尘。
  萨木儿喊道:“追上他!把他给我追回来!”她自己先就追了上去。达兰台领着侍女也随后跟着跑。孩子,双犬,还有一群女人跑成了一长串,谁也追不上谁。萨木儿和达兰台一行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大路上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萨木儿属下右翼爱马克第三百夫长,领着十来个兵疾驰而来。骑手们跳下马背,向主母跪礼问安。
  “什么事?”在部下面前,萨木儿立刻恢复了公主的威严和高贵,与方才追赶淘气儿子的气急败坏判若两人。
  “启禀公主,把秃孛罗大人,领着他的夫人孩子,一行三百多人到了。把秃孛罗大人说,是咱家巴图拉老爷约他到赛里木湖边相会,还说萨木儿公主已经先来到这里等候接待。现在他们的人马离这里不到三十里了,我们先赶回来报告。”
  萨木儿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眼角火辣辣地有泪要出来。她咽口唾沫,一闭眼,硬生生地把泪水憋了回去。——他知道我在这里!他还想着我!选择赛里木为瓦剌首领聚会,是为了我,他依然爱我,承认我扎哈明安部落主母的地位,他没有变心!
  萨木儿长吁一口气,抬眼看到达兰台的笑脸,故作生气说:“笑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准备接待客人!哦,达兰台你留下,领几个人去把脱欢给我找回来!”
  没想到,回驻地途中又有右翼爱马克第一百夫长和左翼第四百夫长来报告,说太平大人和阿拉克大人也应巴图拉大人之约,到此相会。因知道萨木儿公主已先期在此等候,所以都携了夫人和家眷。萨木儿暗暗吃惊,瓦剌四部的首领都来了,必是重要聚会。巴图拉想要干什么?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一天,把萨木儿累坏了。
  三路人马各数百人,先后来到赛里木湖畔。平坦的湖岸辽阔如草原,他们都选择在萨木儿驻地不远的地方扎营。又先后来拜望萨木儿公主。八年来,萨木儿作为下嫁到瓦剌的大汗公主,在瓦剌各部中享有崇高威望,萨木儿也常常用她丰盛的嫁妆做礼物,分赏瓦剌各部首领和夫人,他们对公主,对巴图拉,自然很存一番感戴之心。巴图拉是个贤明的部落长,没有几年,就把扎哈明安部治理得井井有条,成为瓦剌四部中的最强最富;而其他部落遭灾,他会送衣送粮送牛羊,扶危济困;其他部落受外族袭击侵扰,他也会出兵解救;乃至部落间发生矛盾纷争,都会主动请他仲裁,他的公正英明四处传扬。巴图拉渐渐成为瓦剌各部族的头目、大首领,被称为大诺颜。萨木儿公主,又是大诺颜的正夫人,她必须用最高的礼遇和最丰盛的宴席,来招待三位部落首领,显示大首领的气度和风范。
  她知道,太平与阿拉克向来交好,而与把秃孛罗常有矛盾争斗,所以中午宴请最先赶到的把秃孛罗,下午宴请太平和阿拉克。都是全羊宴,都饮马奶酒和西域葡萄酒,都有能歌善舞的侍女当宴歌舞助兴。宴后的礼物是一样的缎匹,不能有一点差别。一天下来萨木儿身心俱疲,这本是巴图拉的事,今天却落在她肩上,累得她喘不过气,他在哪里呢?
  目送客人们的马队越走越远,萨木儿长出一口气,伸臂美美地打个舒展,西沉的太阳把湖山草原染上一层橙红,炎热已经过去,萨木儿尽情吸吮着青草和松脂的芳香。
  达兰台牵着仍在不情愿地挣扎着的脱欢,走近前来,说:“脱欢,还不快向阿妈认错!”
  脱欢扭扭身子,嘟着嘴,不吭声,突然脱欢跳起来,叫道:“快看快看!骆驼!金骆驼!”
  萨木儿和达兰台一齐回头。果然,松林后面,转过来一头高高的骆驼,迎着夕阳,浑身披着金光,毛茸茸的,朝他们一步步走了过来。后面还有第二头、第三头……挨挨挤挤,六十多头金色骆驼组成一整队,响着驼铃,满载着驮包物品,还装饰着红蓝丝绦编制的辔头,过来了,过来了,一张张驼脸都在微笑。
  “天哪!是咱们家的驼队呀!”达兰台惊叫起来。
  果然,驼队后面跟过来的是浩浩荡荡的马队。无数旗帜和侍卫簇拥着一个头戴盔帽,身穿蓝色长袍,披着黑色骑马斗篷的人,巴图拉!愈来愈浓的夕阳,把他一向泛白的面孔染红,浓眉更是黑得发亮,蓝色衣袍也变成了深紫色。一眼看到站在高处的萨木儿,他立刻勒住马,对侍从们下令:
  “照艾比湖的样子,扎好营盘。把议事大穹帐扎在我们住帐旁边,摆四张大案,满铺地毯满挂壁毯,设大坐垫,挂长帏帘!”
  他带来的部下不过五百来人,立刻奔往草地湖边,分散行动,人欢马叫地进入萨木儿的驻地扎营,营区眼看着扩大了许多。
  萨木儿很想喝住他们,高傲地拒绝他们进入自己的营区,很想使使性子,故意问问他:“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给我走开!……”诸如此类,说出来会很痛快,但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她的心很乱,她的腿脚有些软。是预感这次聚会关系重大,不敢造次,还是怕万一真惹恼了他,真的遭到厌弃而被赶走?夕阳中浑身披着金红光彩的巴图拉,显得年轻又英武,比八年前她初次见到的他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令她迷惘。总之,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心怦怦地跳,什么也没说。
巴图拉跳下马,朝萨木儿一步步走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也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达兰台机敏地一推脱欢,说:“还不快给阿爸请安!”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头,到了父亲面前顿时老实了,顺从地朝巴图拉一跪,说:“儿子脱欢问阿爸安!”
  巴图拉如往常那样,把儿子抱起来,拿孩子的衣襟给他擦鼻涕,说:“两个月不见,又重了好几斤!也晒黑了。”
  达兰台笑道:“可不嘛,能吃能睡,整天疯跑。”
  “走吧,回帐篷,还没见到我的小女儿哩!……真想喝管家太太煮的奶茶呀!”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巴图拉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搭着妻子的肩头,迈步进帐。
  萨木儿默默无言,进大帐不说话,吃晚饭不说话,喝奶茶也不说话。这并不妨碍巴图拉平静如常的一派男主人模样。他从摇车里抱起小女儿高高举起,亲那柔嫩的小脸蛋儿,孩子被胡须扎得不舒服,扭着身子用力推拒,惹得他难得地笑出了声。孩子乌黑灵活的眼珠又大又亮,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睫毛又长又黑,弯曲着上翘,一根根都清清楚楚,人见人爱,人见人疼。巴图拉欣然道:“这孩子真漂亮呢!长得就像你!不是还没起名字吗?我说,就叫她萨木儿吧!小萨木儿!……”
  大萨木儿心里一热,还是忍住了,嘴唇动了动,不回应。
  进寝帐,到了夫妻单独相对的时候。萨木儿倚着床柱边垂下的帷帘,习惯地昂头站立,依旧沉默。巴图拉站在门口远远看着她,也不做声。不知何时,他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低声说:“我用行动向你表示我的歉意,你还不肯原谅我吗?……萨木儿……萨木儿……”他的呼唤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慢,越来越温存,走到萨木儿面前时,几乎成了耳语。萨木儿的心也越来越软,越来越暖,气息开始不畅。
  突然,他一张臂,猛然把萨木儿搂进怀中,搂得很紧,萨木儿听得见自己的骨头像要碎了似的咔咔响,喘不过气来,也反抗挣扎不得。耳边是他从胸腹深处发出的极低沉极有力的声音:“你难道不明白?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无论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怎么变,这可是永远不变的啊!你就是逃到天边,逃到月亮星星上,我也能把你找回来,把你紧紧抓在我的手里怀里和心里!……”
  原本在巴图拉怀中身体僵直硬挺的萨木儿,一下子就瘫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熟悉又亲切的气味,透过衣物烫人的体温,猛兽般凶狠的力量,夜狼那样直刺眸底的绿光闪闪的眼睛,汇成了强大的雷电,击穿了她,她的心便像是遇到火的奶油,迅速融化。这个男人将永远是她的主宰,她永远也离不开他!
  早上垒建女人敖包时她还在向诃额伦母亲祈求托梦,教导她在丈夫和哥哥之间何去何从;此时此刻她骤然记起,诃额伦母亲原本是篾儿乞惕部也客赤列都的新娘,新婚夫妇归家途中遭遇乞颜部勇士也速该,也速该用暴力赶走新郎强抢新娘。诃额伦也曾一路痛哭思念自己的也客赤列都,但后来不仅为也速该生了四子一女,还在也速该去世后独自含辛茹苦抚养孩子们长大成人。长子铁木真继承父亲也速该,率领乞颜部日益强盛。终于成就大业,成为统一全蒙古的成吉思汗。
  无须托梦,诃额伦母亲用她的一生向萨木儿证明,应该选择丈夫,孩子的父亲!
  萨木儿心安理得地融入了巴图拉火热的怀抱……
  四
  一夜之间,赛里木湖畔的绿色草原上陡然冒出一片一片的各色毡包,飞扬起一面一面各色旗帜。天亮之后,牛羊咩叫,战马嘶鸣,号角呼唤着骑士们在草原上穿梭奔驰,牧人的响鞭和着呼哨呼应着高亢悠长的歌声,汇成生气勃勃的人间乐曲,在这世外灵境的湖光山色间回荡。
  瓦剌四部首领,此时都坐在巴图拉的大帐中。
  他们之间并非没有过节,争夺人口牲畜,争夺草场水源,小纠纷不断。但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就是以和林为中心的阿鲁台和马儿哈咱控制的蒙古本部。
  早在大元帝国还据有中原的时候,瓦剌就因身为别部,低蒙古本部一头,备感歧视排挤之苦。大元被逐回漠北,主力丧失,汗庭更迭,一派混乱,蒙古本部再想压制瓦剌,还办得到吗?这几十年的混战厮杀,一多半是蒙古本部与瓦剌的战争。新仇旧恨,愈积愈深。瓦剌四部多分布在山区,山高林密,被蒙古本部占据的水草丰茂的大草原,对他们也是极大的诱惑。所以,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他们也能够坐在一起。
  不过,这种一致很有限。阿拉克部力量最弱,但他和太平是儿女亲家,还有多重表亲关系,利益攸关,出战的时候就能互相救援互相配合。而把秃孛罗和巴图拉通常各行其是,对瓦剌各部多是声援,并未形成联合行动。只有在今天,巴图拉部成为拥有二十个爱马克的强部,成为瓦剌蒙古事实上的领袖,其他三部的首领才有可能应召,来巴图拉的大帐会晤。
  巴图拉大帐中的聚会,是男人的聚会,具备了男人聚会的所有特点:火盆里大火熊熊,大碗的奶酒烧酒葡萄酒,大盘里盛着大块儿的手把肉。四个男人都是海量,痛痛快快地干了几大碗酒,毫无醉意,谈话反而进行得更加顺畅。巴图拉用手巾抹了抹嘴角的酒渍,问阿拉克:
  “前些日子打败阿鲁台,听说是两家联手?”说着,又看了太平一眼。
  阿拉克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蒙古汉子,高颧骨宽脸盘,黄褐的肤色,眉毛和胡子都很浓密,浑身也长满了黑毛,因为有股子蛮力,又脾气暴躁,一发火就两眼血红,得了个“红眼老熊”的绰号。他的部族在和林的西北方。还在鬼力赤可汗时期,他就与阿鲁台结了仇。起初不过是争夺色楞格河的草场,后来互相攻掠抢牛羊抢马群。两部矛盾愈演愈烈,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双方都损失不小,阿拉克败得更惨:不但被逐离色楞格河北数百里,还有一个儿子、两个侄子被杀,儿媳妇侄媳妇连同她们身边的孩子也被掳走,至今不知下落。从那时起,“红眼老熊”就和阿鲁台结下死仇,逮着机会就千方百计去袭击阿鲁台部,明知会遭到凶猛的报复也在所不惜。男子汉大丈夫,不报仇雪耻,还活个什么劲儿!
  太平和阿拉克是儿女亲家,他比阿拉克年长几岁,性格也比阿拉克深沉,在蒙古各部的战事中往往极力回避,惟求自保。但是,女婿被杀、女儿外孙被掳却激怒了他,坚决跟阿拉克站在一起,向阿鲁台开战。
  三四月间,阿鲁台和马儿哈咱逼杀鬼力赤可汗,迎奉本雅失里回和林即位,有如引发了一场地震,和林周遭部落拥戴的、投奔的,反对的、逃跑的,乱成了一锅粥。阿拉克借机联合太平,率十几个爱马克,一万五千多兵马直扑色楞格河。一路进展神速,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掳获了上万牛羊和上百人口。渡过色楞格河,便与赶来的阿鲁台部大战一场。瓦剌联军人多势众,占了上风,阿鲁台部大败而逃。可顾及阿鲁台一向狡诈,害怕落进他的圈套,他们也就没有穷追。打了大胜仗,出了胸中恶气,赢得许多人口牲畜,又夺回了色楞格河草原,太平说还是见好就收吧,这才结束了征战。巴图拉问的就是这件事。
  “是呀,胜得那叫个痛快!”阿拉克得意地说,“要是乘胜追击,和林城也拿下来啦!”
  巴图拉半笑不笑地问:“是吗?”
  阿拉克耸耸肩,不高兴地说:“你当我吹牛?”
  太平瘦瘦的脸,细长的鼻子,配上一双眯缝眼,总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他摸着颌下尖尖的山羊胡子,慢慢地说:“拿和林城可不容易。这回咱们得了便宜,那是趁乱,打了他个立脚未稳。如今本雅失里在和林坐定了,阿鲁台和马儿哈咱成了正统,蒙古本部归顺他的越来越多,连南朝皇帝都认他是蒙古大汗了!唉,窝囊!”
  阿拉克一脸不在乎:“有什么窝囊!他当他的大汗,我管我的色楞格草原,他就是下一百道诏书,我偏不归顺他,他能把我怎么样?”
  太平伸手点着他说:“他能派兵打你!杀你全家!夺走你的色楞格草原,夺走你的人口牲畜,把你赶到天边荒原,死在异乡!”
“他敢!”阿拉克粗声说,眼珠子通红,“他凭什么?”
  巴图拉说:“他怎么不敢?他是全蒙古大汗,就凭他黄金家族,凭他手中的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是天下的真主子。不是给咱们都发来即位诏书了吗?不是要我们都去他的汗庭朝拜朝贡吗?不奉诏就是犯上,就可以发兵征讨你,叫做平叛!懂不懂?”他说得很平静,慢慢悠悠面无表情,分不清是正话还是反话。
  阿拉克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好半天,才冲口而出:“真有那一天,你们就看着我挨打不成?”
  “所以,瓦剌四部要结盟,别等着让汗庭各个击破!”巴图拉说着,目光依次扫过三位首领,最后停留在把秃孛罗脸上,说,“你老学问大见多识广,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说呢?”
  把秃孛罗在四位首领中年纪最长,已经六十开外。年轻时在大元末帝脱欢帖木儿的中书省当过小小的文书,因此精通蒙汉语言文字。四十年后的今天,他已经成为瓦剌一部首领,势力范围在天山以南,西面直通西域,东南与乌格齐之子额色库占据的西海草原相邻,正东方能望见明朝安西府的城垣。把秃孛罗为人机敏细密,在瓦剌四部中他的消息最为灵通。因为早年间与阿拉克部落有过纷争,心存芥蒂,会谈开始后一直不多开口,见巴图拉专门问他,他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只要大家捐弃前嫌,就能和衷共济,互相扶助。兴起,可与蒙古本部争雄;衰弱,也不至于被人吃掉。瓦剌原本是一家嘛!”
  阿拉克大手嘭地一拍桌案,豪爽地说:“对!对!从今以后,我们瓦剌四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把秃孛罗大哥!我阿拉克是个粗人,从前有得罪你的地方,请多多见谅!来,咱俩干了这碗酒,旧事再也不提!”
  两人的酒碗清脆地一碰,各自一仰脖,咕噜咕噜喝干,阿拉克开心得哈哈大笑。把秃孛罗拿碗底向大家一照,说:“我们四个人一起喝血酒吧,歃血为盟!”
  其他三人一齐说好。巴图拉命人送上盛满烈酒的大陶碗,四个爽快的蒙古汉子各自割破手腕,滴血入酒,再分别倒入四只酒碗,大家互相一请,同时把血酒饮下,摔碎酒碗,四只有力的大手在一起紧紧握了握,四张成熟男人的脸上,一派振奋、感动和肃穆。
  把秃孛罗说:“既然结盟,必须公推一位盟主。”
  通常这种情况,大家都会沉默片刻,掂量掂量轻重。但此刻却无一丝停滞,阿拉克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这还用说嘛,当然是巴图拉!”
  一抹绿光从巴图拉的眸子中闪过,像他此时心头掠过的狂喜一样迅疾。他事先已与把秃孛罗和太平分别见面会商过,凭着历来对这两个部落的友好扶助,结成盟好应无阻碍。令他担心的是来往不多的阿拉克,其人又粗莽愚鲁,不通情理。没想到今天倒是他第一个,又用这样不容置疑的口气推举了自己。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在瓦剌的领袖地位已经确立,且不可动摇了。
  把秃孛罗和木平也同声赞成巴图拉迅速调控好自己的情绪,很平稳很沉着地说道:“各位兄弟这样抬举我,我就不推辞了,感激之情湖深海深,永记在心。要紧的是,眼下情势已经火烧眉毛,汗庭的威胁如乌云压顶,那即位诏书就是战书!请诸位议一议,归顺,还是不归顺?”
  “不!绝不!”阿拉克一个字一个字像石头那么硬,砸到地上就是一个坑,“非报仇雪耻不可!报肉仇要吃他三块肉,报血仇要喝他三口血!捣毁他的营盘,杀死他的兵马!我跟他阿鲁台不共戴天!”
  太平也皱眉道:“归顺,能得什么好处?汗庭的好位置都让阿鲁台、马儿哈咱的人占了!他能给我们金银财宝呀,还是能给我们牲畜粮食?顶多空口封给我们驻牧地。用得着他封?我们自家的驻牧地谁敢来抢?还得靠刀枪弓箭说话!”
  把秃孛罗哼了一声:“说归降那是笑话。早年间成吉思汗兴旺那阵子,瓦剌弱,打不过,只好投靠过去。现如今,谁强谁弱?难说!瓦剌四部合起来,论地盘、论兵力、论富强,未必输给蒙古本部!为什么要归降他?”
  阿拉克顺口说:“要不然把本雅失里大汗抢过来,打败阿鲁台,让蒙古本部归降咱们!”
  把秃孛罗让人难以觉察地瞟了瞟阿拉克,说:“阿鲁台和马儿哈咱也是数一数二的强部,哪里就那么容易打败!”
  阿拉克想要反驳,太平拉了他一把,还说:“把秃孛罗说的不错。”
  巴图拉说道:“若我们不归顺,就得准备着蒙古本部大举进攻。那本雅失里若不打几个大胜仗,汗庭上下人心难服,汗位也难坐稳。打明朝,他没那胆儿,必得拿瓦剌开刀。真要是打得个两败俱伤,倒便宜了明朝。”
  这话说得有理,大家一起沉默了。
  巴图拉抬眼把另外三位首领依序看了一遍,冷不丁开口说:
  “我倒有个主意,——降明。”
  三人吃了一惊,顿时瞪大眼睛一齐望着他。阿拉克反应最快也最激烈:
  “不行不行!灭国之仇、驱逐之恨,几辈子也不能忘!本雅失里、阿鲁台再不能归降,也还是咱蒙古人,明朝可是汉人天下!汉人,哼,又狡诈又卑贱,降他?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太平跟着说:“是啊,当年大元,汉人都是咱们三等四等的奴才!就算咱们今天退到了漠北,也就是回老家回故地,还当咱自由自在的蒙古人。如今倒要去降顺汉人?头朝上变成头朝下?不成!绝对不成!再说,降了明朝能得什么好处?让明朝征咱们的爱马克替他冲锋陷阵,替他卖命送死?咱们就那么傻呀?”
  只有把秃孛罗没有说话,目光里含意复杂。
  巴图拉难得地笑了笑,起身从背后木柜上拿过来一大盒玉石棋子,那棋子上全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动物。他先挑出两只凶恶的长角公牛在大案正中对峙,再摆上一只气势逼人的大狮子。三者周围又放了些狐兔鹿鼠之类。随后说道:“两只公牛好比瓦剌和蒙古本部,狮子就像是明朝,这些狐兔类好比分散在各处的蒙古小部落。公牛对付狐兔不在话下,早晚都会归属。公牛间的决斗不能避免,争雄争霸是必然。狮子当然想吃公牛,但一口吃掉两头也不容易。如果一头公牛和狮子联手,对付另一头公牛,还不容易吗?”
  阿拉克似懂非懂,怔怔地望着他。把秃孛罗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太平不住地捋他的山羊胡子,不无忧虑地说:
  “狮子终究是要吃牛的嘛,灭了阿鲁台马儿哈咱,咱们这头公牛不是更容易被狮子吃掉?”
  “等到那时候,”巴图拉声音愈加低沉,里面却有压抑不住的激情,“等瓦剌灭了蒙古本部,我们自己就是狮子了!狮子和狮子争的,就是整个儿天下!”
  “哦!”三位瓦剌首领同声一呼,无论高低强弱,都透着振奋。就像火盆的火焰猛地蹿高爆大,大帐中骤然间热气升腾。
  巴图拉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眼睛里亮光闪闪,但神情和语调却回复了平日的从容沉静:“我说的降,不是乌格齐的部属那样,失了依靠没了地盘只得去投奔明朝。我们只接受永乐皇帝的诏书,遣使来往通好,承认他是君我是臣,是属国,互不犯边侵扰,如此而已。一旦与明朝交好,汗庭要攻打我们,就得有所顾忌了……”
  阿拉克打断巴图拉,急忙忙地说:“要是本雅失里也降明,和明朝联手一起来打我们,怎么办?吃了我们,他可就成狮子了!”
  巴图拉嘴角飘过一丝轻蔑,说:“我知道本雅失里,我断定他绝不肯归顺明朝。退一万步说,他若也降了南朝,咱们站在南朝地位上想,本部蒙古和瓦剌相比,谁是心腹大患?当然是他这个正统的刚刚即位的蒙古大汗!他手中的传国玉玺,自打朱元璋得势以来,南朝就眼红,就念念不忘,他们怎么甘心做白版天子?”他突然把话头打住,问道:“如此之降,各位可能认可?”
  把秃孛罗首先点点头。他很赞赏巴图拉,愿意全力支持他。他轻松地拣了块奶点心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慢慢说:
  “太平你问降能得什么好,那我说一个眼前最实在的好处。你老抱怨你的领地贫瘠,缺吃少穿,总是眼红我和巴图拉丰饶富足。其实你那科布多一点儿不比我这博斯腾差,年年牧草都长得高过牛背呀!差就差在你在北我在南。我从哈密到安西,再到肃州甘州一路,都有南朝新开的马市,牛羊驼马到了马市上,什么换不来呀?要粮食有粮食,要布匹绸缎有布匹绸缎,铁器瓷器金银器,连茶叶都能换来!以前要靠征战打抢的,现在互相一换,不流血不死人,还不好吗?”
 太平的眼睛亮了亮,眉头又拧了起来:“可称臣就要纳贡,总要贡好多骏马大驼,怕是吃不消哩!”
  把秃孛罗哈哈笑了:“告诉你吧,那朱棣最好面子,爱摆大国的谱儿,你去进贡,他还的那给赐、回赐高过贡物十倍百倍,一点儿不吃亏!这是一份儿吧?还有,去朝贡能带好多人好多货物,皮张药材珠玉青白盐,在京师一卖,赚头儿就不小,再办货回来卖,两头儿赚,又是一份儿吧?再说,来往途中还能交易买卖,这不三份儿了?你算算拢共多大好处?你这个精细出了名的人,这个账都算不清?”
  阿拉克耷拉着脸说:“你算得清!你亲眼见了?”
  整个儿会谈中,把秃孛罗一直避免和阿拉克碰撞,他希望瓦剌四部结盟,不想因早年的纷争影响这次难得的首领会商。面对阿拉克习惯性的挑衅问话,他宽容一笑,坦然答道:“对。我的一个亲戚是他部落的贡使,我跟着走了一趟,亲眼所见。”
  太平一听,情绪高涨,立刻拉住他细细问起贡品、马价及赏赐的详情,一面问一面扳着手指算计,征求阿拉克的意见。阿拉克端着碗酒,一脸无奈,半听半不听地支吾着,像呷奶茶那样一口口慢慢地喝。巴图拉端坐主位,似看似不看地望着他们,又落入一向面无表情的沉思。他此刻完全松弛下来,后面的话已不需要他再说了。他相信,他这次想办的事,已经水到渠成……
  萨木儿大帐中,是女人的聚会。
  萨木儿的大帐从来是富丽堂皇中极显女人温情的,三位首领夫人都是名门之女、贵胄之后,很能领受和赞赏这特有的气氛,一进大帐就宾至如归。她们尊敬公主的高贵身份,也一直感谢公主慷慨的赏赐,那些金珠首饰绫罗绸缎,让她们在自己的部落里出足了风头,拿足了女主人的架子。她们的回报,就是敦促或襄助丈夫与巴图拉交好,终于达成了瓦剌四部的和解。此时进得帐来,一个个都和善亲切,笑容可掬。
  她们面前摆的吃食也跟男人们大不一样。中心的火盆架上,精致的铜锅里咕嘟着一锅带汤的羊肉,醇浓的肉香在帐中四处飘荡。各自的大案上银碟、银碗、银盘、银匙,装着各种油炸果子、酥皮点心,奶酪、奶皮子、奶疙瘩,还有女人们爱吃的葡萄干、杏干、杏仁这些来自西域的稀罕物。
  女人聚会,哪怕是部落首领夫人也罢,天下大势、部落战和、南北交往都不是她们注意的焦点。一提起多子多孙,便不约而同地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的儿女子孙,哪一个不是滔滔不绝?
  不知哪位夫人提到洪高娃的名字,女人们一下子找到了更感兴趣的话题。说起这位美女、妖女、魔女,传闻故事她们哪个都能说上一段。她们说草原上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她的所有消息,都会像风一样传遍四方,男人们心驰神往,女人们也津津乐道,当然,总是坏话多好话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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