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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_7 范小青(当代)
林冰再次打断他,强调说:“这是你的事情,水表是装在你的房子里,与我无关……”
顾红实在忍无可忍了,站起来对林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能再奉陪了,我牵涉的精力也够大的了,我们领导已经找我谈话,我可是动刀子的医生,马虎不得,人命关天。”
林冰点头道:“好吧,那你先去吧,不能耽误了工作,你的介绍费,我会按规矩办的。”
一句话把顾红气得闷了半天,扔下林冰拔腿就走,倒弄得林冰不知所以,问张錞于:“她是不是生气了?”
张錞于说:“好像是的。”
林冰更不解了:“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一会儿怎么生气了?”
这下子,张錞于也有点哭笑不得了。
等张錞于修改了合同,加上了水费的条款,林冰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便爽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按规定付了一年的定金。
林冰走后,张錞于打电话给牵线的朋友,朋友已经得到顾红的消息,说:“怎么,碰上冤大头了?”
张錞于:“未必。”
朋友说:“怎么未必,不是说小事计较大事马虎的主吗?”
张錞于想了想,说:“恐怕这是表面现象。”
朋友说:“你管她表面现象还是什么现象,你房子租出去,天价啊,够你乐的。”
张錞于说:“什么叫天价,我这房子,值这么多。”话还没说完,发现林冰又出现在门口,张錞于心里“格登”了一下,不知这位姑奶奶,又考虑到什么细节了。
林冰不是来重新研究合同的,她连想都不会再去想这张租房合同,对林冰来说,过去的事情,只要一过去。哪怕几秒钟,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不会再回头,就算是吃了亏,那也是自己的责任,是化钱买教训,她是严格按规矩办事,签出去的合同,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想反悔,事情就闹大了,闹到离婚,双方都损失惨重。
张錞于心里打着鼓,赶紧迎了出来,说:“林女士,是不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林冰道:“NO,NO,刚才我忽然想到一个事情,我曾经在网上看到一个‘錞于’园艺设计工作室,那个组阁的张錞于,是不是就是您?”
张錞于点头道:“是的,我们是一个园林景观策划营造的专门机构。”
林冰颇有兴趣地又看了看张錞于,说:“噢,策划营造,这个想法不错呀,据我了解,现在有许多人又开始走复古的道路,南平的私家园林,是世界著名的,只不过这许多年,未加重视,重视的也只是在政府方面的维护,许多有识之士,在建筑了那么多的洋房以后,又重新回归了,所以,张先生,你这个概念,是有眼光的。”
张錞于说:“林女士,您有兴趣话,可以看看我们的景观园艺馆。”
林女士说:“就是在这大宅的里边?我看到你网页上介绍,共有三个馆?”
他们边说边从大门进去,里边是别有一番天地,看得出张錞于设计修复这幢旧宅时,是很费了一番心思的,三个馆分别是两边偏侧的厢房,有石刻馆,收藏馆,茶艺馆,小巧玲珑精致典雅,后院虽然不大,但花木盆景林立,后院的中心亭,布置成一个小小的洽谈室。
石刻馆里,正有几个人在喝茶论石,林冰看着,满意地点着头,说:“以石会友,以茶当酒,也是你的经营之道啊。”
张錞于笑道:“多半是些志趣相投的朋友,更多的是……”
林冰没等他说完,当即打断他道:“张先生,这种想法很不好,朋友经济是不可靠的,你应该懂得这一点!”
张錞于说:“但我们是个人情社会……”
林冰说:“哪个社会不是人情社会?我老是不明白你们有一个观点,不知从何而来,说美国社会是无情的社会,中国社会才是有人情味的社会,这根本不是事实,我认为,美国人是将人情和商情结合得最好的典范……”
张錞于说:“这是您的观点,也许在您看起来,我们这些朋友来这里,谈谈说说,喝杯茶,泡泡时间,对我来说,是没有什么效益的,但是我不这么看,许多意想不到的商机,并不会在你眼前浮着,而不知在哪里隐藏着,也许就是在大家谈谈说说喝喝茶的过程中就露出来了。”
林冰说:“这我同意,但是你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无白放矢,大而无当?”
张錞于说:“我们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流行一句话:十网打鱼,九网落空。”
林冰笑起来,说:“只要一网能够成功就成了,这是世界共同的真理,可不是你独家的经验。”
张錞于指指那些石刻藏品说:“请林女士指点指点。”
林冰道:“我是外行,指点不了你,不过我觉得,你这些石头,要比你给它们取的名字生动得多……”
张錞于点点头:“林女士是行家,这些石头,如果不冠名,会有更丰富的内涵,可以给人以更广阔的想象天地,但是,我们的欣赏习惯和欣赏角度,都局限了我们的想象力……”
林冰说:“从你的作品看,你也不是一个固守传统的人,为什么非得循规蹈矩?你看,老僧悟禅,钓雪,牧童晚归,秋菊,有什么个性?从哪里体现你的才华?从哪里看得出你的与众不同?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了与众不同的内容,却偏要加一个随波逐流的形式。”
张錞于说:“我一开始的时候,都没有替它们冠名,但是遭到大家一致的反对。”
林冰说:“就屈服了。”
张錞于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看了一圈,走出来的时候,林冰看了看表,说:“张先生,你陪了我三刻钟,按理,我得给你付咨询费。”
张錞于笑道:“那是,我也得按规矩给你付点子费。”
林冰也笑了,说:“张先生,如果我聘请你做我的顾问,也就是移建豆粉园的策划顾问,你会不会接受?”
张錞于说:“我们公司,不仅承接园林景观策划,也有营造的能力……”
林冰毫不客气地说:“营造的能力你不够,我注意到,你承接完成的工程,都是小工程,就目前你的实力来说,还不可能完成移建豆粉园的工程,所以,我要的不是你的施工能力,而是你的理念和知识。”
张錞于不得不佩服林冰的厉害,就在这么简单的说说看看之间,她已经将他个人的情况和公司的情况摸得透熟了,张錞于不由得点了点头。
林冰却是步步紧逼,说:“聘请你做顾问的事情,你看怎么样?”
张錞于想了想,说:“我再考虑考虑。”
林冰爽快地说:“好,我等你的答复,反正我们马上就搬来你这儿办公,你随时可以答复我,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另外,我们这是松散的结构,不是万年桩,这在合同上会写明的,我随时可以解聘,你也随时可以炒我的鱿鱼……”她看张錞于要说话,摆了一下手:“你先让我说完,再有,我的顾问也可能就是你一个,也可能有好几个人,那是我的事情。”
张錞于说:“那当然。”
林冰走后,张錞于的一个朋友问他:“她是干什么的?”
张錞于说:“移建豆粉园。”

移建豆粉园的事情一决定,龚主任更坐不住了,赶紧催促雨庭,希望除了简单的报导之外,要有一篇稍大一点的文章,豆粉园别对外界的影响,即使在南平老百姓中,知名度也并不高。如果说南平现有的那些对外开放的园林、尤其是一些被列为世界遗产的游人如织、名闻天下的重点园林,是开朗的大姐姐,豆粉园更象是一位深藏闺中无人知的小妹妹,现在,这位小妹妹也终于快要浮出水面了。龚主任需要雨庭全面地介绍一下豆粉园的背景,以及豆粉园即将移建的详细情况。
雨庭撑着雨伞,在豆粉园里转了转,老张听说是个记者,也跟在后面走了走,他告诉雨庭,这几天,来豆粉园的人很多,他在这里守了近二十年,也没来过这么多人,雨庭想问问老张的看法,老张却不肯说,只是摇头:“这事情,是他们的事情。”
春雨绵绵,天气阴郁得厉害,雨庭走到豆粉园后墙,从残败倒塌的后墙往外望去,突然看到,雨中残砖碎瓦堆着的废墟上,谢北方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纸和笔,正在画着什么。
雨庭喊了一声:“谢北方!”一边赶紧跑过去,将自己的伞遮在谢北方的头顶上。
谢北方却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退,伞上掉下的雨点正打在他的眼镜片上,谢北方眼前一片模糊,有些狼狈,想摘下来擦一擦,又觉得不妥,嘴里说:“是雨庭,又遇见你了。”
雨庭想不到在这里见到谢北方,意外的高兴,嘴上却说:“谢北方,你那天骗我了吧,你三点钟根本就没有到图书馆去,是吗?”
谢北方有点着急,说话都不太利索了:“我,我没有,没有骗你,我是定了三点去图书馆的,和你分手以后,看时间还早,我就去书店看了看,后来出来去到图书馆的路上,堵车,到图书馆晚了二十分钟――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你是不是……”
雨庭见他这么认真地急,有点于心不忍了,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我跟你逗着玩的,我又不知道你有没有三点钟到图书馆,再说了,三点钟到图书馆还是五点钟到图书馆,没有区别的,只要图书馆不关门……”
谢北方说:“我真的是三点二十分到图书馆,我不会骗你的,进去的时候,我正好看到图书馆墙上的大钟,当时我还想,今天迟了……”
雨庭道:“谢北方,你不用解释得那么清楚,我又没有怀疑你。”
谢北方说:“我知道你没有怀疑我,但是我说话要负责任的。”
雨庭笑道:“你觉得应该向我负责任吗?”
谢北方愣了一下,他感觉到雨庭的好笑,就有些无措,过了一会,喃喃地说:“反正,反正,我觉得对别人说话,都应该负责任。”
雨庭更笑得厉害了:“其实,有些人,他们根本就是不负责任的人,你也就不必向他们什么负责,就象我……”
谢北方说:“不不,你不是……你别误会……”
雨庭见他越来越急,不忍心再开他的玩笑,便把话题扯过去,说:“你来豆粉园干什么?”
谢北方说:“他们要移建豆粉园,想将豆粉园后墙外的旧戏台一并设计进去……”
雨庭说:“是林冰吧?”
谢北方说:“是的,林冰女士,是顾家语先生的代表……”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没有说清楚,又解释说:“他们去过古戏研究馆,想请研究馆的人给他们出出主意,提供一点关于旧台戏的资料或建议,后来我查了查有关武平会馆的资料。”
雨庭看了看,说:“这地方,原来是武平会馆?”
谢北方微微皱着眉,显得十分不安地说:“基本上是这么确定的,但是问题很大,资料上的情况与现实的情况出入很大,我怀疑有些资料可能是错误的……”
雨庭不由被他的认真吸引了,问道:“为什么?”
谢北方说:“资料记载的武平会馆那样的规模和结构,与这里的地形是完全不相符合的……”
雨庭注意到谢北方手里拿着的纸早已经被雨打湿了,问道:“你想把这里的地形画下来?”
谢北方说:“开始是想画的,但是看过之后,留下很深的印象,不画也能记得的了。”
雨庭说:“你打算怎么办?”
谢北方想了想,说:“继续考证武平会馆,首先要寻找进一步的可靠资料,然后再……”
雨庭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根本就是搞错了的,可不可能是另一个旧戏台,不是武平会馆的戏台,这里也根本就不是武平会馆所在地?”
谢北方好像忽然被提醒了,心情沉重起来,默默地想了一会,象是对雨庭说,又象是自言自语道:“记载是明白无误的,武平会馆,锦绣路中段的书香弄39号,建于某某年,毁于某某年,如果真是搞错了的,那是太不负责任的态度,对于历史,对于文物,怎么能这样呢?”
雨庭注视着谢北方,感受着他身上的那股奇怪的气息,那天晚上在馨香厅,这种气息已经深入了她的感觉,现在,她更分明地感觉到,谢北方的气场,正在渐渐地侵入她的灵魂。雨庭一直是跑文化新闻的,在南平,对于南平历史、对南平传统文化高度重视的人不止一二,大声疾呼的也大有人在,雨庭并非没有头脑的人,对任何事情,她都有自己的判断和评价,但面对谢北方,雨庭的心却有些乱了。
雨庭说:“谢北方,有没有人说你迂?”
谢北方点点头:“有的,经常有人说我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雨庭,又说:“你也觉得我有点迂吧?”
能说会道的雨庭,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了,在一个开放的信息时代,在一个什么都可以接受和消化的时代,谢北方一直固守着自己的思想和那一块狭小的天地。
林冰急匆匆地赶到了,先向雨庭打过招呼,然后对谢北方微微弯了弯身子以示歉意:“对不起,对不起,谢先生,我迟到了!让您等了!”
谢北方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也刚刚到。”
林冰说:“按约定的时间,我迟了一刻钟……”
雨庭看林冰满脸歉意,就替她说:“南平街道狭窄,一下雨,路上滑,就容易堵车……”
林冰说:“是堵塞了车,但是无论是什么原因,迟到就是迟到,这是我应该向谢先生道歉的。”
雨庭差一点发笑,这个林冰,这一点倒是和谢北方很象,说几点就得几点,不过雨庭知道,这两个人,可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他们一起到豆粉园的立雪堂坐下,林冰已经在这里增设了临时的桌椅和茶水,豆粉园移建的消息一传开,一两天时间里,来豆粉园的人已经陆绎不绝了。
林冰约谢北方来,是想听听他对旧戏台的建议,谢北方先说了说对武平会馆遗址的疑惑,但是林冰对这个东西不感兴趣,她直截了当地说:“谢先生,你的考证,对我们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我就不听了,根据顾先生的意见,我们设想在移建后的豆粉园内,增设一个仿古的戏台,谢先生,你看看,这个设想,能否行得通?在建筑风格上、传统习俗上,是否协调?”
谢北方说:“应该是可以的,过去南平的大户人家,本来就有这种习惯,豆粉园,本来也就是大户人家的花园,所以,风格上,习俗上,是没有矛盾的。”
雨庭也插上来说:“有人说南曲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不久前就有人提出将南曲请进园林的建议,这样不仅墙内开花墙外香,墙内也香。”
林冰说:“好,那我们就谈第二个问题,戏台的位置和规模,想听听谢先生的意见。”
谢北方说:“这个戏台是置在园林里边的,不宜太大,位置更不宜太显著,首先一点,不能影响和改变原有豆粉园的基本风格,我的想法,可以以现在这样的地形为参考,也在移建后的豆粉园后部,甚至可以另开一个门,这样,戏台和豆粉园有分有合,以后南曲的演出能够兴盛起来,也不至于影响园林的安静,而来园林的人,也一样能被南曲的雅音所吸引……”
谢北方象变了一个人,一说到南曲,一说到戏台,他神采弈弈,平时说话不太顺溜、一着急起来甚至还有点结巴,现在却滔滔不绝,一个疙顿也不打。雨庭在一边注视着他,听他说到南曲的演出能够兴盛起来,满脸放光,雨庭心中,不知怎么的,却有些难过。
林冰是一个问题紧追着一个问题,又问:“如果我们的戏台,要取一个名字,还得请谢先生出出主意。”
谢北方脱口而出:“哪样的名字也比不过馨香厅好啊!”
林冰也脱口而出:“我们的想法完全一致。”
雨庭看他们一厢情愿地谈得头头是道,忍不住说:“馨香厅有冠名权,是属于南平文化局的。”
林冰又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就买他的冠名权!”
谢北方一下子却似乎有点舍不得了,好像馨香厅是他家的,他喃喃地说:“这名字可能买吗?馨香厅会卖名字吗?
林冰说:“这世界上,只要买卖合理,双方有利,生意就能做成!”
谢北方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说:“要是真的卖了,馨香厅就没有了,我再也不能去馨香厅听南曲了。”
林冰笑起来,说:“谢先生这话不对了,馨香厅不是没有了,而是到了我那里,我不是一样组织南曲演出,你不是一样能够看演出?”
谢北方有些惊讶:“你……”
林冰说:“难道你以为我建古戏台、给戏台冠名,是为了仿搭一个静止的文物?我决不可能让我手里建起来的任何东西变成死的,成为一堆废料,成为不能增值、不能创造效益的东西,这就是商人的职业眼光和职业道德。”
被林冰的激情一鼓动,谢北方重新又有点兴奋起来,说:“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好啦,也可以改善一下演出场所的环境和条件……”
林冰说:“那是当然,首先得有冷暖气,那天晚上去馨香厅看演出,把我冻得,差一点逃出来,演员在台上也够呛,穿了个绫罗绸缎,索索发抖,连嗓子都放不开。”
谢北方感动地说:“林女士,谢谢你,这么理解和支持南平的传统文化……”
林冰说:“谢我?你是不是以为我喜欢南曲、热爱南曲,其实呀,我根本也听不懂,别说喜欢了,我是个性子急的人,坐在那里听南曲,能把我急死……”
别说谢北方了,连反应灵敏的雨庭也听不懂她的意思。
林冰说:“我不是为我自己去看演出的,是为了顾先生,先生是南曲迷,在美国,机会少,现在先生来不了,我既然来了,就替先生了一了这个心愿,再说了,下面的工作,也需要我了解这门艺术,这可是被称作活化石的瑰宝!”
雨庭说:“那也还是应该感谢你,至少那些喜爱南曲的观众和演员,会感谢你为他们提供的条件……”
林冰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感谢,说实在的,主观上,我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观众,也不是为了演员,当然,如果事情做好了,客观上确实会带来一些变化。”
雨庭开玩笑说:“林女士,谢北方可以成为你的高参……”
林冰说:“是呀,我也可以聘请他当我的顾问。”
雨庭说:“那你月薪开多少呀?”
谢北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没有说……”
林冰不解地看了看他:“什么,你什么意思?你不考虑报酬的问题?你不考虑报酬的问题,我们如果不谈妥报酬的问题,你怎么可能认真地替我工作?”
谢北方目瞪口呆。
雨庭原想替他们两人沟通一下,但是话到嘴边,觉得说也是白说,这两个人,相去实在太远。
这天晚上,雨庭回到家里,有点心神不宁,在电视前坐了半天,也不知看了什么,后来干脆关了电视,在家里翻起书来,翻着翻着,自己便笑起来,想,我成谢北方了,我查找武平会馆的资料干什么呢?但是,想虽然这么想着,也有些嘲笑自己,但行为上却仍然是这么做着,有关武平会馆的记载是这样的:
位于南平锦绣路书香弄39号,清光绪十二年(1886年)河南武平(今属河北省)旅平绸缎业商人集资创建。规模较大,占地面积约5000平方米。建筑坐北朝南,中轴线上依次为照壁、头门、戏台、正殿。此外,还因地制宜,于头门东连出一厅,正殿西接出一楼……其布局、形制,在南平古建筑中并不多见。武平会馆于1945年倒塌。
雨庭写下了下一篇文章的标题:《南平人,你知道武平会馆吗?》,写下标题后,雨庭忽然觉得自己很想听听谢北方的声音,但这才想到,根本就没有谢北方的电话和地址,就打个电话问尉敏,尉敏说:“雨庭,你这时候找谢北方,想干什么?”
雨庭说:“约会。”
尉敏说:“这么晚了,你约他,他也不会出来的。”
雨庭说:“你别管这么多。”
尉敏说:“电话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劝你最好别打。”
雨庭说:“为什么?”
尉敏犹豫了一下,说:“我说真话吧,怕你误会我,以为我吃醋,以为我小气,心胸狭窄,我不把实话告诉你,跟你说假话吧,又怕你……”
雨庭说:“你也别说什么实话假话,你只要告诉我他的电话就行。”
尉敏道:“你一定要?”
雨庭说:“要。”
电话那头尉敏叹息一声,报出了一个电话号码。雨庭记下后,却忍不住问道:“尉敏,你叹什么气?”
尉敏说:“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的,接电话的,不会是他本人啊,你要有思想准备。”
雨庭心里一闪,说:“怎么,会是他老婆?”
尉敏说:“老婆倒是没有的,和我一样,王老五一个,不过我这可是钻石王老五,他呀,充其量一个玻璃王老五……”
雨庭有些急:“尉敏,少说废话啦。”
尉敏说:“雨庭,你怎么啦,真的……唉唉,谁让我前世里欠了你,我跟你说,谢北方和他妈妈住在一起……”
雨庭心里放下一些什么,轻松多了,笑道:“好啦好啦,你忙吧。”挂断电话,就给谢北方家里拨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个女的,幸好事先有尉敏的提醒,雨庭有思想准备,便客气地道:“你好,我找谢北方。”
雨庭听着话筒那边的声音,等着谢北方的母亲在电话里喊谢北方听电话,但是等到却是谢北方母亲彬彬有礼的询问:“请问你哪里?”
雨庭说:“我是谢北方的朋友。”
“朋友?哪个朋友?你姓什么?”那边的口气一直是和和气气的,但是这种穷追不舍的态度,却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窝囊,雨庭说:“谢北方知道我的。”
谢北方的母亲更加不解,说:“谢北方知道你?我怎么不知道你?谢北方的朋友,我一般都知道的。”
雨庭忍住不快说:“我是他新近结识的朋友,所以可能你还不认得我。”
那边轻声地一笑,说:“这不大可能的,谢北方结识任何人,都告诉我的,他最近也没有谈起认识了什么人,尤其是女孩子。”
雨庭只好说:“我是报社的,姓方,你请谢北方听电话好吗?”
谢北方的母亲才终于喊谢北方了:“北方,有个报社的人找你,她说她姓方……”
过了一会谢北方来接电话了:“喂,哪位?”
雨庭好不容易才听到谢北方的声音,赶紧说:“谢北方,是我,方雨庭。”
谢北方说:“方雨庭?噢,雨庭,是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雨庭满腔的热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握着电话甚至不知怎么办了。
谢北方听不到雨庭的声音,又问了一句:“有要紧事吗?”
“没什么事,”雨庭泄了气,低声说:“没事。”
谢北方说:“噢,没事,没事我就……”虽然谢北方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但要挂断电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雨庭赶紧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但是那边谢北方已经挂了电话,没有听到雨庭的问话。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雨庭心里憋得有点难受,想了想,又拨通了谢北方的电话,仅仅几秒钟时间,电话那头已经又是谢北方的母亲了,她说:“喂?”
雨庭没有吭声,又听到对方“喂”了几声,雨庭只好挂断了电话。
雨庭呆坐了一会,电话突然响了,雨庭心里一跳,抓起来就说:“谢北方?”
尉敏说:“错,是我。怎么,电话通上了?”
雨庭没好气地说:“没通上,他的手机是多少?”
尉敏说:“谢北方没有手机,怎么,他不在家?”
雨庭说:“不在。”
尉敏说:“怎么可能,这家伙是夜不出户的呀。”
雨庭说:“那他晚上在家干什么呢?”
尉敏说:“能有什么好干的,还不是盘弄南曲那些东西,雨庭,我可是警告过你,这家伙,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小心……”
雨庭情绪忽然又低落下去,说:“我有什么可小心的,人家理都不愿意理我。”
尉敏说:“雨庭,你真的很想联系上他?”
雨庭嘴也硬不起来了,赶紧老老实实地说:“是的。”
尉敏说:“唉,没办法啦,我把他的电子信箱告诉你吧。”
雨庭得到了谢北方的电子信箱地址,就给谢北方写信,但是意思在心里,字在手边,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写,想半天,最后写道:“谢北方,你好。没什么事,知道了你的信箱,试着给你发信,看能不能收到。雨庭。
信发出去一两分钟后,雨庭就急着到自己的信箱看邮件,果然看到一个新邮件,雨庭笑道:“你这会儿动作倒快了。”打开来一看,却不是谢北方的,是一位经常看她文章的读者,要给她提供一宗大规模交易假古董假文物的线索。

文化局长钱一平听说林冰要出五十万买馨香厅三个字,一时有点懵,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她有没有病啊。”
很快,文化系统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赞成的人,是举双手赞成,兴奋不已,恨不得立即就卖了这三个字,赶紧将五十万拿到手,好像这三个字卖到五十万是到他自己口袋里去似的,反对的人呢,则是急得双脚跳,恨得咬牙切齿,或者心疼不已,也好像这馨香厅是他们家祖传的。因为这文化系统,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也正是大量用钱的时候,不说别的,单说南平城里一些老牌的旧书场,都已经摇摇欲坠,要不要修,要不要补,他们算过一笔账,就算简单修修补补,涂脂抹粉一下,南平城里十几家产权归属文化局的书场,就得化上几百万。而财政上给的钱又很有限,一看到钱,一听说钱,大家的神经就紧张起来,意见也总是不能统一。
钱一平在局长办公会上,正式提出了这个问题,大家知道这事情不是传说,林冰已经正式和钱局长会过面,开出了条件,只等着他们吐一个口:卖,还是不卖。
钱一平说过之后,大家有一阵没有吭声,因为今天的表态,很可能就是决定馨香厅命运的表态。当然,也许钱一平心里早有主意,但他毕竟要听大家的意见,也只有当大部分人的意见一致的时候,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他得先说服大家同意他的意见,不会一意孤行,这是钱局长一贯的工作作风。
但是现在,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还不太清楚钱局长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自从这个风声传开以后,只是有人听钱局长嘀咕了一声:她有没有病啊。以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他关于馨香厅的第二句话了,更不用说表态。所以今天参加会议的人,都在小心地盘算着,自己该怎么表这个态。
钱一平见大家不吭声,他也清楚大家的想法,便轻松地笑了笑,说:“哎,我们现在呀,叫一个钱字闹的,听到钱就紧张,哎,怪都怪我这个局长,什么不好姓,偏去姓钱。”
大家笑起来,有钱一平这么一轻松,果然,性子急的、有话憋不住的人就开了口。
副局长李铁说:“五十万,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还犹豫什么,还不快张大嘴咬住!”
赞同李铁的张强道:“怎么不是,五十万哪,省着点用,又是一座馨香厅出来了!”
立即有人反对他俩,赵再林说:“什么话,五十万又是一座馨香厅?馨香厅都卖了,别说五十万,就是五百万、五千万,再造出来的,也不是馨香厅了!”他说得急了,人都站了起来,手也扬了起来,好像要想挡住什么。
张强说:“馨香厅没有卖啊,只是卖了馨香厅三个字嘛,我们的南曲剧场,也不是非用馨香厅做名字,晴岚厅,幽兰厅、月影厅,哪个也不比馨香厅差。”
李铁说:“是呀,我们南平文化人这么多,难不成除了馨香厅,就再也想不出好名字来了?”
赵再林觉得与他们无法沟通,便面朝钱一平,争取他的支持:“钱局,前不久,南平老字号的品牌熟菜――我也不点名,大家也知道是什么,浙江人要买,你们知道人家开价多少?”
李铁一听就笑起来,说:“老赵啊,看起来,你也不是不同意卖馨香厅,只是觉得卖贱了,是不是?”
赵再林立即道:“不是,我反对卖馨香厅,不是价格问题,是原则问题,虽然是市场经济,但不应该认为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钱买!”
张强说:“老赵,你说的老字号的熟菜招牌,人家是产品的品牌,这种品牌资产的价值,我们也都懂,但是我们这个馨香厅,只是一个空洞的称号而已,它下面,也只有一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呀,并不是每天能够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啊。”
这话又被赵再林抓住了:“张局,你的话我不能同意,创造社会财富,也有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两种嘛,你不能说我们不创造财富,我们是创造精神财富的,精神财富是社会财富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张强笑道:“我们赵局,不愧是精神文明办公室出来的。”
李铁接着说:“如果没有丰富的物质作基础,我们的精神文明,难以立脚呀,就说我们的南曲演出,馨香厅的剧场,还能演出吗?我有时候陪客人去观看,都觉得自己的脸无处放啊,演员的表演那么的精彩,那么的投入,但是舞台摇摇晃晃,吱吱呀呀,还有,我们的演员,我真的替他们抱屈,是什么收入,什么生活条件,住的什么房子,他们还坚守着这一块传统文化的阵地,我们当领导的,难道就不应该替他们……”
赵再林说:“这是两回事嘛,我又没有说不应该解决演员生活和演出场地的问题……”
李铁说:“要解决,从哪里来钱解决?再说这馨香厅,搁在我们手里多少年了,再这么下去,不说创造财富,早晚是坍塌了拉倒……”
赵再林说:“不是已经让下面打报告上来,准备维修了?”
张强说:“我们这口子,准备维修的地方太多了,就是缺少一样东西:钱。说我们一见到钱就紧张,一听到钱就来劲,怎么能不紧张,怎么能不来劲?”
赵再林道:“挣钱也不是这么个挣法,有什么卖什么,卖到最后,都是人家的了,我们还干什么事情?”
李铁说:“也不能说全是人家的了,不还都是在南平吗,不还都是南平的吗?馨香厅三个字就是归了顾氏,不还是建在南平吗,别人说起来,仍然是说,南平有个馨香厅,不会说南平的顾家有个馨香厅,就象这么多年,也没有听人说过,南平文化局有个馨香厅,或者说,南平市政府有个馨香厅,总也是说,南平有个馨香厅啊!”
赵再林说:“但是到那时候,多少收入,你也只能眼看着人家去收获了。”
李铁说:“说到收入,馨香厅放在我们手里,这样下去,倒贴的费用越来越高,就怕有朝一日,我们再也倒贴不动了。”
三个副局长你争我说,钱一平始终笑眯眯地听着,一言不发,他总是要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再来表述自己的意见,而他的意见,一般都是总结了大家的想法,再均衡统一后得出来的,但是今天双方的意见,分歧很大,钱一平恐怕是统一不了的了,但是再矛盾的事情,到了钱一平那里,也能将话说得比较圆,让双方心里都觉得自己胜了。
钱一平说:“争论蛮激烈,针锋相对,但是我听了很感动,大家都是在为我们南平的文化事业着急,是不是这样呢?”
三位副局都点头。
钱一平继续说:“关于馨香厅的最后归属,我想,虽然馨香厅是归文化局管理,但毕竟是国家的财产,有形的房屋,无形的招牌,都属于国家,所以,这件事情,我得先向唐市长汇报一下,听听政府的意见。”
会议结束的时候,张强笑着对赵再林说:“老赵啊,你我都是喜欢瞎凑热闹。”
赵再林说:“这是我们的职责嘛。”
李铁也笑道:“我们的职责,就是闲操萝卜淡操心。”
走在前边的钱一平,回头向他们笑着说:“没有你们的瞎操心,哪有我最后的主意呢。”
钱一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正在考虑怎么向唐朝副市长汇报,应该以什么样的口气,一个人说话的语气,是很能够代表自己的倾向的,钱一平心底里,哪里舍得,别说馨香厅这三个早已经浸入灵魂深处的字,南平文化系统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更何况南平是一座具有悠久的历史的古城,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折射着浓郁的文化色彩,担任了三年文化局长的钱一平,对南平传统文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从泛泛的喜欢,到深深的了解,深深的热爱,从来都是敝帚千金的。
但是现在的情况发生了太大的变化,钱一平内心,隐隐的有个声音在告诉他,馨香厅恐怕是朝不保夕了。
因为钱一平知道,“馨香厅”,已经不仅仅是馨香厅三个字,它已经在传递着一种社会进步的信息,尽管这种信息、这种进步,可能是要以相当的甚至是无可估量的代价换得的,但是,这世界上,又有哪一种进步不是以巨大的代价换来的呢?
果然不出钱一平所料,他还没有给唐朝副市长打电话,唐副市长的电话已经追来了,告诉钱一平,闻书记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希望直接听一听钱一平的想法。
为了一个旧文化场所的名字,市委书记亲自召开会议商量,不知闻舒到底是什么想法,钱一平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地来到闻舒的办公室,除了闻舒和唐朝,田常规和秦重天也都在场,钱一平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恐怕是要拿他开刀了。
一时间,他甚至有些恨起林冰来,这个远从美国来的中国女人,对这边的事情一知半解,却贸贸然想当然地给他惹出这么个大麻烦来,卖不卖,卖什么,这是迟早的事情,但是钱一平不希望从自己这里开刀,恐怕不仅是钱一平,大部分的干部,都不会希望拿自己开刀,开得好,也是应该的,开得不好,有你的麻烦。
当然也有的干部是例外的,钱一平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秦重天,不由得想,秦重天倒是个喜欢拿自己开刀的干部,不过,他要是没有闻舒这个铁板硬的后台,他会吗?
以钱一平对闻舒的了解,知道在闻舒面前,只有老老实实地汇报自己的真实想法,才是最聪明的办法,所以他谈了谈自己这几天的思想历程,说:“一开始,林冰来跟我谈,我一听她这个想法,第一个感觉是喜悦――”
闻舒问道:“为什么?”
钱一平有一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直说了:“感觉是生财之道,至少是广开财路的一种思路。”
闻舒点了点头。
钱一平接着说:“但是很快,这种喜悦就被复杂的心情,和大家的议论冲淡了。”
闻舒说:“是呀,这一回,文化口子上,你钱一平可是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啦,压力肯定是很大的。”
钱一平说:“但是,在这之前,我也确实没有想到过,馨香厅这三个字,还能……”想说“卖”字,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太雅,又收住了,道:“那要这样的话,我这文化口子上……”
秦重天忍不住插嘴了:“你是不是觉得,如果馨香厅三个字能卖钱,那在文化口子上,类似的东西,可是太多啦!”
一听秦重天的口气,就是有意气在里边,除了闻舒说了几句没有明确态度的话,田常规、唐朝还都没有说话,秦重天就已经将自己的倾向说出来了,这就是秦重天,按理说,这样的干部在官场上是很难混的,但是秦重天能混,也是本事啊,他钱一平就不能这么干。
钱一平有点犹豫,因为秦重天很明显不太高兴这个事情,这与他一贯的“我的,我的”的口吻是相一致的。
秦重天在基层干过好多年,曾经还下去当过乡镇党委的书记,养成了一个口头禅:我的。说到自己管辖范围以内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是“我的”,我的路,我的企业,我的学校,我的宾馆,引起许多人的反感,有人还提到相当的高度来认识这种“我的”现象,认为是封建残余的东西。在候选副市长的时候,闻舒曾经和他长谈过一次,非常严厉地限令他改掉这个口头禅。秦重天是下了狠心,下了苦功,才基本改掉了“我的”,但是说话语气中,却仍然时时处处透露出“我的”意思来。
现在秦重天急急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谁都知道,这今天这个办公室里,他说了不算。
钱一平犹豫归犹豫,话还是要说的,他不一定要去揣摩闻舒的心思,凭他对闻舒的了解,尤其是闻舒今天这样的动作,为馨香厅三个字,居然请来市里几巨头,更使钱一平意识到,闻舒有这样的想法,至少是觉得林冰的建议可以考虑。
钱一平说:“我们局长办公会议,比较一致的意见,可以考虑先试一试……”
秦重天说:“是局长办公会议一致的意见吗?”
秦重天不是分管文化的市长,人家分管书记和市长都在场,这时候他不应该多说什么,但是秦重天的脾气,是按耐不住的。
钱一平说:“开始当然也是有分歧的,但最后至少是基本统一了思想,”说着,忽然觉得有点心酸了,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个口子,真是积重难返,我们最近统计了一下,全南平需要维修的书场,就需要几百万上千万哪!”
秦重天又想说话了,但是这次没有容他说出来,闻舒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唐朝:“唐市长,你有什么想法?”
唐朝说:“我基本同意钱局长的意见,可以先试一试,至少这是一个具有可操作性的走向嘛,如果走不通,我们再另辟蹊径,不过,我认为,我们不能把想法停留在因为财政困难才这么做这一点上。”
轮到田常规的时候,田常规说:“唐市长的话有道理,我们尝试这样做,也是一种探索,不要落得太具体,太庸俗,另外,我认为,只是尝试,步子不宜过大,毕竟这还是个新鲜事情,会引起很多争议的。”
秦重天说:“步子是应该慢一点……”
唐朝说:“秦市长可是一向要快步走的呀。”
秦重天说:“我那是给南平撑家当的,不是卖家当,你步子快呀,不出几天,南平的古建筑都姓了洋啊。”说着自嘲地一笑:“我还多什么嘴,就我一个反对派。”
唐朝说:“不是说,真理有时候就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闻舒也不容他们再多说什么了,说道:“钱局长,既然人家提出馨香厅,就先拿馨香厅试一试,在具体洽淡的过程中,我们还是得给自己留点退路,具体的怎么签合同我不管,但是有一点,希望他们能将馨香厅连同南曲艺术发扬光大,经济效益当然要考虑,但不是只考虑经济效益,这方面,我是外行,你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可以有一个什么约束之类……”
钱一平道:“这方面,我倒是比较放心的,林冰提出这个想法后,我已经作过大量的调查,顾家语先生是位南曲迷,在网上还有他写的‘我与南曲’的文章,写他三十年代在上海第一次看南曲演出,就迷上南曲的这段经历,写得声情并茂,林冰完全是秉承顾先生的意思,所以,我们相信,他们不会委屈了馨香厅……”
秦重天忍不住又说:“他们可是商人!”
闻舒说:“钱局长,你的工作做很细致,不过,我认为,在谈判的时候,还是重视这一条,主要的意思就是,怎么对我们保护和宏扬南平的传统文化有利,我们就怎样做。”
钱一平点着头,大家也都觉得这短会该结束了,钱一平最后又说一句:“至于个体的价格,我没有答应她的五十万,据我的估计,还能再谈,再多争取一点……”
闻舒突然摆手让他别说了,紧接着,闻舒说出一句让人惊讶万分的话来:“我的最后意见,具体的价格也不要再谈了,我们不要他们的钱,一分也不要,馨香厅三个字,赠给送他们。”
钱一平跳了起来,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但是愣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市委书记光知道要面子,摆阔,根本不顾下面的死活,明明知道文化局需要用钱,人家送到手的钱也给推出去,更何况,馨香厅要卖五十万,都已经被人骂得个狗血喷头了,如果白送了,他这个文化局长还不被星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连大嘴秦重天也愣了,到手的五十万,被闻舒轻轻一句话,就葬送了,一个子儿也不见了,秦重天本来就反对卖馨香厅,现在听说要无偿奉送,哪能不急,一急之下,也跟着钱一平一起站了起来,钱一平不说,他说:“闻书记,我不同意你的意见!”
闻舒说:“不同意可以啊,这只是我的意见,我又不是局长,我也不是法人,你们可以参考,也可以不理睬嘛。”
这话的分量压得死人。
钱一平是法人,但是他这个法人头上有紧箍咒啊,这紧箍咒就是乌纱帽,要五十万,还是要乌纱帽,钱一平你看着办吧。钱一平怎么不要哭出来啊!
秦重天说:“既然这样,好办,钱局,你是局长,你可以……”话到一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秦重天一看,是尉敢打来的,就没好气地说:“什么事,我正开会、发言。”
尉敢说:“蒋厂长在我这儿……”
秦重天说:“蒋厂长?哪个蒋厂长?”
尉敢说:“锦绣路上的那个扇厂的蒋厂长,突然跑来,说林冰要跟她谈生意,看中她的厂了,这事情我也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这方面的先例,秦市长,你什么时候能够过来一下?”
秦重天脱口道:“林冰,怎么又是她?”

绢扇厂与豆粉园一墙之隔、相以为邻,锦绣路动迁,两家遭遇同样的命运――迁离锦绣路,但是结果却大不一样。不久的将来,豆粉园将会在南平的另一块地方重新站起来,以既新又旧的面目展现在世人面前。在这之前,豆粉园已经默默无闻了半个多世纪,几乎被人遗忘,而现在,很可能因为锦绣路的工程,使得豆粉园重新焕发青春,回归到南平园林的队伍中来。而绢扇厂的命运就惨了,这是一座生产传统工艺扇的老厂,早已经奄奄一息了。当别人都在为拆迁的地址和条件无休无止谈判的时候,厂长蒋爱宝接到的是一步到位关门倒闭的通知。
蒋爱宝有一幅字,是著名的书法家妙翁给她写的,抄录陆游的两句诗:
吴中近事君知否,
团扇家家画放翁
南平人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制作扇子,东晋时的诗人谢芳姿,就已经为南平的扇子写过诗的:
团扇复团扇
许持自障面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传统的扇子生产已经渐渐的没落了,扇厂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工资也发不出来,蒋爱宝还曾经准备搞一个扇子节来振兴一下,后来扇子节虽然没有搞成,但是厂里却因此搜集了许多资料,比如说,苏扇的品种有:折扇,团扇,纸团扇,绢扇,檀香扇,后来又有香木扇,轻便扇,铁折扇,舞扇,象牙扇,纸片扇,广告扇,装饰扇。再比如,从前的制扇名家:刘永晖,杭元孝,李昭,马勖,马福,沈少楼,柳玉台,蒋苏台以及他们的技艺别称:马团头,李尖头,柳方头,蒋苏台方圆俱精,胡景芝擅长裱扇面,等等。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扇厂的房子已经很老很旧了,南平传统的房屋多半是砖木结构的,因为江南气候潮湿,这种房屋的使用年限一般只能在六七十年左右,如果不大修,就会自然而然地颓败,即使大修了,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它们骨子里的问题。
多年前,政府就一再动员居于古城中心的一些老厂外迁,却是相当艰难,蒋爱宝当年是哭了多回鼻子才赖下来的。其实,不要说当年,就是到了今天,新区发展已经有相当规模了,古城区的人也仍然不肯外迁,宁要古城一张床,不要新区一幢房,这就是他们的基本思想。
蒋爱宝守着破旧的厂房和不死不活连工资都发不出的日子,有一天她在报纸上看到这样一个消息,说的是北京,根据现在的人力、财力、物力,要把整个京城的危房全部维修一遍,大约需要25年,如果把北京所有的房屋维修一遍需要200年。
蒋爱宝泄气地想,关门拉倒了。但是,蒋爱宝也知道,工厂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关门的,关一个厂,下岗的工人就直线上升,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死撑活撑也要撑下去的。
蒋爱宝手足无措地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言自语说,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老牛拉破车走不动了,癞蛤蟆垫床脚死撑活挨,灯草拐杖撑不牢了。
白经理和他的秘书来过好几次了,白经理做房地产,在南平有点名气,他的蓝图很宏伟,要买豆粉园,还要买扇厂,拆掉旧园和旧房子,再盖新的园子和房子,名称也想好了,叫豆粉别院。
但是这一切也都已经晚了。
一切的计划,一切的美好想象和宏伟蓝图都随着锦绣路工程的确定和开工
如流水般飘走了。
大家明白,对于扇厂,倒闭是早晚的事情,也都有了多年的心理准备,但是等到事情真正临到头上,心理上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卖厂分家,这就是扇厂最后的结局。
现在扇厂厂长蒋爱宝站在秦市长前面,告诉秦重天,林冰要买扇厂,蒋爱宝满脸茫然地自己问自己:“她干什么呢,这厂要拆了呀,她不是白白地送钱给我们,帮我们渡难关啊?”
秦重天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尉敢,尉敢说:“林冰的意思,在搬迁之前,她将扇厂买下去。”
秦重天说:“想得倒美,买下去,再跟我们谈条件,这个林冰,我还以为她大事糊涂小事计较呢……”
蒋爱宝说:“秦市长,如果不违反政策,就卖给她吧,这样,我们也有点钱安抚失业的工人,要不然,把扇厂当废铜烂铁卖了,才值几钱啊?”
秦重天说:“钱,钱,钱,你们眼里只有钱?”
蒋爱宝委屈地说:“我那么多工人,都是老工人啊,在厂里这么多年,就没有享到过福,贡献倒是少不了他们,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他们什么时候不是生产先锋啊,临到退休,塞个三钱两钱就叫他们走路,我心里过不去啊!”
秦重天说:“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过得去?”
蒋爱宝说:“你是市长,总比厂长有办法……”
秦重天“哈”了一声,说:“你这个说法,有道理,但扇厂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卖给别人,你厂里得了好处,负担转到我这儿来了,豆粉园的事情,好容易摆平了,她再拿着扇厂来跟我谈条件,我这个总指挥,就专门做她一家的谈判对手?蒋厂长,锦绣路上,几十几百的豆粉园、扇厂等着我呢!”
蒋爱宝说:“这我知道,可是,凭什么总是叫我们的工人牺牲,这么多年,我们什么便宜也没沾着,到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不公平!”
秦重天一时好像有些走神,盯着蒋爱宝看了一会,又突然说:“林冰,她怎么说?她能把扇厂迁出去重建起来?这些工人她负担下去?”
蒋爱宝说:“她不要这些,她就要那资料和……”
秦重天皱了皱眉,问道:“什么资料?”
蒋爱宝:“前几年,我们曾经想办一个扇子节……”
秦重天忍不住挖苦道:“想法倒不错。”
蒋爱宝说:“那几年,外边什么节都有,大蒜节,山芋节,狗屎猫屎里都有文化的,我们的扇子,才是真正的南平传统文化,那时候,你们领导不是一再叫我们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吗?”
秦重天说:“你们那戏,还唱得起来吗?”
蒋爱宝说:“我们厂的一个资料员,叫方怡……”
秦重天心里忽然一动:“方怡?是不是那个……”
蒋爱宝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点了点头:“就是那个方怡,命苦啊,她替我搜集到很多宝贵的资料,后来厂里工资实在太低,出去了。”
秦重天说:“林冰就是看得中你的资料?”
蒋爱宝说:“还有我们这许多年生产的扇子,她说,这些东西,可以办个扇博馆扇博会了。”
“扇博馆扇博会?”秦重天不由重复了一遍,一瞬间,林冰的这个主意,倒在他心里点亮了一盏灯,这盏灯一亮,使得秦重天顿时兴奋起来:“扇博馆扇博会,为什么要给她?这是我们南平自己的宝贝!我们自己不能搞?不过,倒要谢谢她启发了我,如果扇子也能办个展会,我们南平那许许多多传统文化传统工艺,可真够得上一个天然大博物馆啊!”
蒋爱宝着急了,本来她是想从中得到一点好处的,哪怕一点点,也象是救命稻草,可秦重天这么当头一抢,看起来要抢过去归他了,蒋爱宝急道:“秦市长,林女士可是先来找我的,再说了,这些工艺扇的实物和资料,是我们最后一点值钱的家当了!”
秦重天笑起来:“蒋厂长,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强盗?土匪?哈哈,我秦重天面临的困难再大,也不至于堕落到和你去争抢什么吧。”
蒋爱宝有点不好意思,想笑笑,但实在是笑不出来。
秦重天来了精神,向尉敢说:“我们规划中新锦绣路中心地段的会展中心,原来我主要考虑一些现代科技方面的展览,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单调了一点,完全可以再辟一个南平传统文化传统工艺的展面,所以,我想我们得重新考虑一下会展中心的面积和规模,还有,它的多方面的功能……”
蒋爱宝见秦重天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听她的故事,便道:“秦市长,林女士等着我的回音呢,我怎么答复她。”
秦重天扬了扬手,说:“不用你出面了,我会跟她谈。”
蒋爱宝目瞪口呆,忙了半天,好处都给秦重天得去了?
尉敢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好像想说什么了,但是仍然没有说出来,他看着秦重天,想,你一个人上窜下跳,真有三头六臂?什么都得你出面谈?什么都得归到你的手下,你忙得过来吗?豆粉园的麻烦,刚刚解决,那边部队那块地皮,那么棘手的麻烦,现等着你,你这会儿又嫌事情不多,还要惹个扇厂的大麻烦,本来扇厂的工人也都已经知道、并且接受了最后的结果,都准备告老还乡了,你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秦重天知道尉敢要说不肯说,点道:“尉局长,有话别闷在肚子里。”
尉敢想了想,说:“南平的传统文化传统工艺都已经有了相应的小型博物馆,小型研究馆,再在会展中心办这样的展面,是不是重复浪费了?”
秦重天道:“那些小博物馆,鸡零狗碎的,成不了气候,又不集中,散落在东西南北的,人家外面来人,看你一个两个了不得了,我这样集中起来,让他一眼看个饱!”
尉敢说:“投入会展中心的资金不是一笔小数字,不得不考虑经济效益,我担心……”
秦重天说:“你凭什么说没有经济效益?”
尉敢就不想再说了,他和秦重天,在许多问题上,分歧是明摆着的,以尉敢看,秦重天许多观念,已经相当落后,跟不上形势,但是秦重天官大一级压死人,尉敢也不便与他明争,常常说了几句,就偃旗息鼓。
秦重天得胜,得意地笑起来。其实,秦重天心里非常明白,尉敢比他有眼光,比他站得高,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大,但在秦重天的感觉上,尉敢和他已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虽然都是大学生,但尉敢的知识结构、对新事物接受的速度和程度,都是他望尘莫及的了,可是在气势上,秦重天就不能服这个软。
同样,尉敢对于秦重天,也是奇怪的想法,明明知道真理在自己手里,明明可以据理力争,而且必胜无疑,但偏偏又时时要让着点秦重天,说是官大一级,其实,尉敢内心深处,是很服秦重天的。
第八章
第八章

宴请邱政委,其实就是灌邱政委的酒。邱政委的酒,可不好灌,邱政委酒量既大,又好斗,这是要敬酒的人拿命去拼的。
秦重天是有备而来的,邱政委也决不会无备而至,坐下来一看,双方都心知肚明,知道今天是旗鼓相当、必有恶战一场。
邱政委资格老,又喜欢倚老卖老,与秦重天也是多年老交,开口闭口喊的是“小秦”,秦重天在自己下级面前,被“小秦小秦”的呼来喊去,尽管熟知邱政委的脾气,毕竟心里有些过不去,一时性起,也记不得讲究兵法,便率先出击、与邱政委单打独斗起来。
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喝得七荤八素的秦重天拉住邱政委不放:“邱政委,你表个态,回迁的事情,我们再商量。”
邱政委打着哈哈说:“小秦啊,你看你看,这酒还没怎么喝呢,这司马昭之心,就暴露出来了啊,我说这个小秦怎么这么有人情味,不忘我这糟老头,请我喝酒啊,却原来酒翁之意不在酒,小秦你给我摆的是鸿门宴啊,啊哈哈……”
邱政委文化水平不算高,但在部队里也算个才子型的领导了,他的部下听邱政委说话,都听得十分崇拜,配合也十分默契,此刻又撩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秦重天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喝了,但是心里窝囊,壮志未酬身先死,这算什么呀,秦重天不愿意认这个输,口齿不清地说道:“邱政委,今天你这个态不表,我们就、就继续、继续喝,喝……”
邱政委笑道:“这正合我意,继续喝!”
尉敢向李棉使了使眼色,李棉站起来敬邱政委的酒,哪知秦重天将李棉一拨拉,一手抓过一个喝饮料的大杯,另一手持起白酒瓶说:“邱政委,你说吧,要我喝多少?”
其实,酒喝到这份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地皮的事情谈不下来,秦重天再喝也是白喝,邱政委不会表态,更不会让步,甚至连再商量的应允都不肯给,要不邱政委哪来“老骨头”的外号。老骨头这里,可不是几瓶酒能够摆平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邱政委被摆平,还有白司令,如果说邱政委是块老骨头,白司令就是名符其实的钢铁司令。
但是现在秦重天已经没有了这么清晰的思维,虽然邱政委没有再激将他,他却自己将大杯加满了,出奇平静地看了看大家,没有说话,缓缓的,象喝白开水样的,将一大杯白酒灌了下去,然后又缓缓地放下杯子。
一时有些静场,过了片刻,邱政委鼓起掌来:“好,好,小秦,好样的……”
政委一鼓掌,部队方面的人都跟着鼓掌,劈劈啪啪手掌乱响了一阵后,秦重天站了起来,出奇平静地说:“我出去走走,你们继续喝。”
秦重天走出饭店,小钱的车子已经紧紧跟在他身后了,秦重天生气地一拍车身:“谁让你跟着我?”
小钱开下车窗,担心地看着秦重天。
秦重天愣了一会,忽然笑起来,说:“小钱,你给我开车几年啦?”
小钱说:“一年多了,你到市政府就……”
秦重天说:“好,你说说,一年多,你见过我醉没有?”
小钱心想,见得可多了,但是小钱知道秦重天这时候不能刺激,一刺激,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赶紧道:“没有,没有,秦市长的酒量,我们都大家服的。”
秦重天说:“好,既然服的,就别跟着我,你跟着我,只能说明你不服我,以为我酒量不行,以为我醉了,是不是?小钱,你不想这么不给我面子吧?”
秦重天思路和说话都清清楚楚,一点醉意也不见,刚才佟秘书明明千关万照,说秦市长喝多了,一定把他送到家。难道酒桌上那么多人、包括跟了秦重天这么久的佟秘书都被秦重天的假象蒙骗了?小钱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秦重天不是一个在喝酒上玩花招的人,只有醉了不肯承认,决不会不醉称醉。
小钱疑疑惑惑的,实在是不敢将车开走,但无奈秦重天站定了在那里等他,车不走,他也不走,最后小钱只得说:“秦市长,那我走了,你要用车,打电话给我。“
秦重天向他挥挥手。
小钱车尾的灯光,渐渐的远去,秦重天强压着的酒意,再也压不住了,他赶紧到路边吐了个痛快,吐过之后,感觉脚底象踩着棉花似的,思绪却是十分的活跃,忽然地想起一些关于醉酒的笑话,想着想着,独自地笑起来,几个夜行的路人见了,避之不及,秦重天的哈哈大笑声紧紧追着他们的脚后跟,但是紧接着,“啪”地一下,笑声嘎然而止。
秦重天重重地摔倒了。
迷迷糊糊中,秦重天感觉有人走近来,看了看他,又走开了,又有人过来,看了看,说,喝醉了。又走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秦重天依稀感觉额头上凉凉的,抬手一摸,手上粘糊糊的,秦重天不由又笑出声来,嘀咕道:“妈的,跌破头了?”
秦重天残存的正常意识告诉他,得上医院,这个意识支撑着他,跌跌撞撞地打了个的,一上车,司机吓了一跳,说:“跌破了?”也没等秦重天说什么,车就直开到医院,停下车,才听到秦重天的呼噜声,司机哭笑不得,将他推醒:“喂,下车吧。”
秦重天稀里糊涂地下了车,不等他回身,出租车已经开走了,秦重天被凉风一吹,有些醒了,看着出租车的后灯,自言自语说:“咦,他没有要钱?活雷锋啊?”又想笑,但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意识,朝灯光大亮着的医院急诊室走去。
急诊室询诊处的护士看了他一眼,问:“看什么?”
秦重天指指自己的脑袋。
护士瞄了一眼,看到秦重天血糊糊的额头,仍然面无表情,在小纸条上写了两个字“外科”,递给秦重天。
秦重天愣在那里。
护士说:“愣着干什么,拿着这个,到对面去挂号。”
秦重天走开的时候,听到里边在说:“又是喝酒喝的,现在的人,怎么都喝不死?”
挂了号,秦重天找到外科急诊室,进去一看,有两个人头破血流的,还在吵闹,拉拉扯扯,护士在说:“打成这样,还没够啊?”
秦重天觉得这些人很可笑,想笑出来,但是满肚子的酒意再次涌了上来,他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来,又要睡了。
有个醉鬼跌破了头,怕老婆骂,回去轻手轻脚进卫生间,找个创口贴贴住伤口,又悄悄地溜上床,一切未惊动老婆,暗自得意。哪知第二天早晨,被老婆吼醒,死鬼,昨晚又喝醉啦!他狡辨道,我哪里出问题啦,你凭什么说我喝醉?老婆说,你没有醉,那是谁把创口贴贴到卫生间的镜子上?
迷迷糊糊中,秦重天听到有人很紧张地打电话说:“顾医生,请你快来急诊室看看,有个病人,喝酒的,但是现在休克了,情况不大好,我们初步诊断,心脏可能有问题……”
秦重天迷迷糊糊地想:“谁呀,心脏不好还喝酒,不是找死吗?”想着,觉得脑力不够用,又想睡了。
只过了一小会儿,有人说:“顾医生来了。”
“怎么回事?什么症状?”听声音,这位女医生是刚刚进来。
接着就有人翻他的眼皮,秦重天直想笑,想:“原来是说的我呀,开什么玩笑……”他想睁开眼睛对他们说:“我没有休克,我是喝多了。”但是他既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来。
“谁送他来的?”
又是女医生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很熟,秦重天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睁不开,上下眼皮紧紧合在一起,象一对生死恋人,就是不肯分开。
“好像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病历呢?”
悉悉索索,递病历和翻病历的声音,接着又是女医生的声音:“秦天?”
秦重天自鸣得意地想,幸亏挂号时灵机一动,没有写上真实姓名,要不然,女医生一看,秦重天?怎么跟市长一个名字?心里正这么得意着,五脏六腑又开始翻江倒海,而且来势迅猛,秦重天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哇”地一下,喷吐了一地。
急诊室里顿时弥漫出呛人的酸臭味,护士尖叫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秦重天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这一吐,好像是将他浑身的筋都抽了,皮都剥了,秦重天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力气和意志全部垮了,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心跳动得象要蹦出心脏。他听到护士生气地说“喂,你自己扫干净啊!”护士去推他,却被女医生阻止了,说:“小周,快去拿听诊器,他脸色不对!”
很快,冰凉的听筒搁到了秦重天的心脏部位,秦重天能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象敲铜鼓。
“来,扶他躺下,做心电图。”女医生说。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了秦重天躺下,有人在问:“心脏怎么样?”
女医生没有回答,听诊器焦急地到处搜寻着。
又有人问:“头上的伤口……”
女医生说:“伤口事小,等一会再处理……”她一边替秦重天做心电图,一边俯下身子,靠近了秦重天,轻声地说:“秦市长,你感觉怎样……”
秦重天终于睁开眼睛笑了一下:“顾医生,到底没有逃脱你锐利的眼光。”
尽管秦重天做出一付无事的样子,努力表现得轻松幽默,但是他身体上的反应逃不脱顾红的审视,秦重天越是硬撑着要面子,顾红心里就越是不好过,她一改以往的直率脾气,竟犹豫了一会才说:“你怎么……你以前心脏有问题吗?”
秦重天说:“我心脏有问题?开什么玩笑。”
顾红说:“喝了多少?怎么没有人陪你?”
秦重天说:“有顾医生在这里,还用别人陪?”
顾红拉下心电图纸,细细地看着,又用卡尺量着,半天没有吭声,护士过来问:“顾医生,伤口要不要处理?”
顾红口气有些急躁:“谁说不要处理?”
护士用消毒酒精给秦重天消毒,秦重天措不及防,疼得“啊呀”了一声,顾红瞪了护士一眼,口气很严厉地说:“你手脚不会轻一点?”
这个护士向另一个护士交换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目光,另一个护士低声说:“是市长。”
顾红听到了,生气地说:“说什么废话?”
护士吐了一吐舌头,包扎好了伤口,赶紧走开了,顾红仍然在看心电图纸,皱着眉头,秦重天说:“顾医生,别看了,谁喝了酒心脏不乱跳。”
顾红板着脸说:“这个星期,抽个空,来医院彻底查一下。”
秦重天翻身坐起来,笑道:“还当真的了。”
顾红说:“你可以直接到心血管科找我,你要是信不过我,我也可以再给你介绍个心血管专家……”说着忽然一笑:“我这个人,也太自以为是,大市长,找医生还需要我介绍?但是我警告你,秦市长,这个星期你一定得来检查……”
秦重天道:“好吧……”
顾红又说:“是不是当市长都得象你这么喝,除了喝酒,你们还做些什么?”
秦重天听顾红这么说,想起今天的无功而返,还牺牲了自己,心头就十分不平,道:“顾医生说得对,我这个市长,别说其他本事,喝酒的本事也不够啊,把自己放倒了,也无济于事!”
顾红没有再接过秦重天的话头,回头叫护士:“小周,你给市政府值班室打个电话……”
秦重天赶紧说:“饶了我吧,给我在部下面前留点面子吧。”说着赶紧要逃跑的样子,顾红说:“你能走?”
秦重天已经走出了急诊室,顾红想了想,还是追出去,秦重天刚到大门口,出租车已经在摁喇叭了,秦重天一头钻进车子,顾红追出来,看到的已经是出租的尾灯了。
目送着秦重天走了,顾红心里忽地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辨了辨,觉得竟是有些怜悯,但随即自我嘲笑起来,一个当红的咤叱风云的市长,挨得着一个普通医生去怜悯吗?
秦重天打的回家,已经不早,王依然正在看一个DVD片子,秦重天一身酒气重手重脚地进去,王依然眼皮也没抬,说:“小佟打过电话来。”
秦重天说:“说什么?”
王依然眼睛盯着电视,无动于衷地:“说你又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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