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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表情

_2 范小青(当代)
钟钟说:“我得考虑我老爸的形象,到时候报纸一登,市长千金成野蛮女友,无辜男孩遭百般蹂躏,那我老爸还不得把我给就地正法了!”
王依然觉得女儿越来越油滑,却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而无法拉住她,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苍白,想着,心里很难过,一时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钟钟仍然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嘿,现在我可算是明白了,女人对男人,就是要凶,男人都是贱货,你越凶,他越重视你,你越对他好,迁就他,他越拿架子,以为自己了不起,看不起你,不拿你当回事。”
王依然终于忍不住了,拉下脸来:“钟钟,你太过分了,你只是个中学生!”
钟钟嘻皮笑脸的:“老妈哎,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是说我自己啊?我是说给你听的,让你总结经验,吸取教训……”
王依然被女儿说得心里一动,忽然逗女儿说:“你什么意思,让你妈总结了经验教训,重新开始?”
钟钟走到王依然面前,死死地盯着她看,竟看得王依然心慌起来,钟钟高兴地大笑起来,说:“老妈呀,你又没有婚外恋,你慌什么?”
王依然彻底败下阵去,跑到厨房去了。钟钟的话却一直追在她的耳边,王依然下意识地探头朝窗外看看,天色将黑未黑,路灯已经亮了,什么人也没有。

夏同回到店里,冲了一碗方便面,边吃边记下当天的日记:上午,三轮车拉来一外地女孩,买一本《金庸人物漫评》,说自己是金庸迷。问,怎么找到这个小书店,答,先上了三轮车,说要到一个书店,三轮车夫挺老实,说,前面不远就有一个,只是小了一点。就来了。三轮车要了她两元钱车资。另记《茅盾日记》一则:“昨夜临睡前服酚酞一枚,却于十二时醒来时仍欲小解,结果拉出一长条。此后醒来五六次,直至今晨七时十五分起身后,到十时不再有大便。十时后,写条幅几张,十时半休息,却忽然有大便的感觉,果然拉出不少。此后,中午小睡了一小时许。下午,赵明与陈培生来。多年不见陈了,想起我在新疆的事,恍如梦境。晚服药如例,于九时半就寝。”
这一天值得记的也就这两样,还有就是王依然来拿碟子,但是事情夏同没有写下来。只写了一部片名《圣保罗的钟表匠》。为什么独记下这个片名?夏同是未经思索,他记得几部片子中有这一部,就记下了,他并未看过这部片子。
王依然头一次来,是半年前的夏天,她来问有没有一本《寻找幸运草》,夏同这儿没有,王依然随便看了看其他的书,发现有许多挺不错的书,这才再注意到店主,是个年轻人,平和的目光,没有通常年轻人的所特有的光泽,也没有那种跟年龄相仿的活泼和急躁,他坐在凳子上并没有起身,只是向王依然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又低头看自己的书,并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甚至都不曾问问顾客想要什么。王依然当时想,这样的人,搞经营行吗?
书店在王依然上下班经过的路上,以后王依然来的次数多了,慢慢的有点熟了,知道了他的名字,也知道是这地方的名门后代,他的母亲姓顾,最近有一本书《顾家旧事》,就是写的夏同外祖父家的事,写到他的母亲和舅舅、阿姨们。
夏同的母亲顾家环有五姐妹四兄弟,顾家环是顾家最小的一个女儿,婚姻一直不顺利,生夏同的时候,母亲已经四十多岁。那时候夏同的外祖母已经久病不起,但总是拖着、撑着,大家说,老人家在等什么呢。果然,夏同出生没几天,老太太就安然地去了,最后的一件心事放下了。
顾家是个大家庭,夏同的表兄弟表姐妹大部分都在国外工作生活,少数几个留在国内的,也都比较出人头地,唯独夏同,从小因为体质不好,一直就没有好好的读书,大学也上不了,好歹念了个旅游的专科,因为多门不及格,都没有能毕业,拿了个肄业证书回来了。老太太也拿他没办法,幸亏家族还有些余力,尚还健在的哥哥姐姐们,虽然年岁已很高,但在他们心目中,七十好几的顾家环还仍然是他们宠爱的小妹妹,仍然是从前一碰就要哭鼻子的小丫头,更何况,夏同也几乎是他们这个家族里唯一的难题,他们不帮助,谁帮助?听说夏同愿意开个书店,于是大家同心协力,给他物色了一间很大很气派水口又好的门面,偏偏夏同说自己干不来这么大的事情,不要这么大的书店,自己在小街上胡乱行走,物色到花瓣街上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小门面,自己写了店招,取店名“夏季风”,请了一位下岗的女工刘阿姨做营业员。因为夏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的,除了外出进书,平时基本上也是一直呆在店里。
夏同的表妹顾红说,夏季风?有什么好的,以为你会取个骇世惊俗的店名,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夏同说,原来你很崇拜我啊?顾红呸了他一声,我崇拜你?省省吧,你尽给我们顾家丢脸。夏同说,我又不姓顾。要丢也丢姓夏的脸,丢不着姓顾的脸。
顾红学医,曾经出国留学,后来又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回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概是感情上的问题吧。不过,她不说,能够深埋在心里,别人也不好穷追猛问,后来才慢慢地知道,顾红的丈夫是去美国陪读的,结果却和顾红在美国的一个同学好上了,那个同学也是个中国人,属于灰姑娘那一种,刻苦艰辛,忍辱负重,因为经济和学业的原因,父亲去世,不能回家,躲在宿舍里痛哭。那一天顾红正在给导师当助手动手术,走不开,让丈夫去陪伴劝尉她。事情就是这样既简单又麻烦地发生了。顾红就回国了。好在顾红生性还比较豁达,医院里的同事说她,不象个资深的大夫,倒象个粗糙泼辣的护士长,甚至笑话她象那种能够把针打断在病人屁股里的护士。其实顾红业务上很精尖,平时嘻嘻哈哈,大而化之,手术时心细如丝,在一院的外科,人称顾一刀。许多病人和家属慕名要想见见顾一刀,但一见之下,都大失所望,心存疑虑。外科手术大夫,女的就已经很少,又这么出名,至少得是文文净净,温文而雅。看这么个年纪轻的粗粗拉拉的大夫,他们不由得不想起那些将把手术钳棉花纱布留在病人肚子里的医生。
顾红还有个好的,就是随遇而安,入乡随俗,许多出国后又回来的人,看着自己的故乡样样不顺眼,处处不得过,看着自己的同胞素质那么的低,心胸那么窄,眼光那么浅,总是长吁短叹,张口就批评,闭口就叹气,恨铁不成钢,怨自己为什么要回来。顾红基本上没有这样的毛病,所以夏同会说,大家闺秀大家闺秀,到底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啊。
夏同吃了面,收起日记本,顾红就来了,进来就嚷嚷:“啊呀呀,今天路上堵死了,停车都没地方停,干什么呀。”
夏同说:“过年嘛。”
顾红说:“过什么年,如今的日子,哪天不在过年。“
夏同说:“那是你的感觉,有钱人的感觉。”
顾红说:“去你的,”嗅了嗅鼻子:“吃的康师傅?”
夏同说:“错了,是统一。”
顾红说:“前两天碰到小齐,说你买了不少碟子,拿来看看。”
夏同说:“你自己不会买,你没钱?”
顾红说:“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麻烦吧啦的,那个小齐,你要么别去,要去就缠着你不放,一一介绍,这部很好,那部更好,他那儿没有一部不是好片子,粘糊得厉害,动作又慢,心又贪,恨不得把他店里的碟子全卖给你,我哪有这时间。”
夏同说:“是吗,怎么我去他不粘糊我呢?”
顾红四处看着,没有发现碟子,手一伸,说道:“拿出来看看,别这么小气啊。”
夏同说:“借给别人了。”
顾红说:“算了算了,不借拉倒,我可不是来跟你谈碟子的,顾家语大伯马上就要来了,你知道了吧?”
夏同说:“知道了,初二。”
顾红说:“那你有什么想法?”
夏同说:“我的想法管用吗?”
顾红说:“夏同,你也老大不小了,真的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途想想。”
夏同说:“老大不小更应该是提醒女孩子的,你我之间,老大不小更应该用在你身上,男人无所谓老小……”
顾红没有心思跟他罗索,说:“你想想,大伯在国内、在故乡的小辈,除了你我,就没有其他人了……”她见夏同要反驳她,赶紧又说:“知道你要说常用,但是常用在北京,位置那么重要,会回来忙一个破豆粉园吗?”
夏同说:“你要真觉得是一个破豆粉园,干嘛这么起劲?”
顾红说:“我不是来跟你斗嘴的,”她仍然坚持回到原来的话题上:“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大伯要来了,大伯要是下决心将豆粉园重新买回来,重新修复,自己管理,自己保护,这事情还不都是你我的事情?难道让七十多岁的小姑妈去做,难道让我们家八十岁的老爷子去做?”
夏同说:“那你的意思,你我就要发大财了。”
顾红有些生气了,板起脸说:“夏同,你纵然对世事再无动于衷,你纵然自称不喜欢钱,厌恶世俗,但是几十年未回来的大伯要回来了,要谈豆粉园的事,你难道连一点亲情都不在乎?”
夏同说:“你知道朱棣文吗?”
顾红愣了一愣:“朱棣文,哪个朱棣文?”一想,很快明白了,“诺贝尔奖得主朱棣文?干什么?”
夏同说:“朱棣文得奖后,回到老家想看看老宅,得知老宅三年前被拆了,朱棣文笑着说,我应该三年前得这个奖啊。”
顾红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好歹我们的豆粉园还在,”停一下,又叹息一声,说:“可惜它早已经不姓顾了。”
顾家在南平,是很显赫的家族,既是状元之家,又是官宦世家,历史上曾经出现的“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父子会状”,都是顾家写下的历史。按一般的说法和公众的看法,叫作穷富不过三代人,但是顾家独是个例外,不说很远的先祖的事情,就看这一百多年的历史,1825年出生的顾有生,历任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等官职,顾有生的儿子顾树清生于1850年,光绪三年进士,后出任过邮传部大臣。顾树清的长子顾为慈自幼勤奋刻苦,文理皆长,经商致富后又捐得道台头衔。
因为有了顾家,南平城都为之增辉。以南平的方言,如果有人敲门,里边的人问:哪个?而在南平的方言里,这“哪个”两字的读音恰是“陆顾”,陆顾?就是在问敲门的人是不是姓陆或者姓顾。此说虽不尽合理合情,但是既然民间有这样的说法,也可见得姓陆的和姓顾的在南平的地位和历史渊源。还有这样的段子,说一个人走在街上,碰见一个面熟的人,但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了,请教了,对方说,姓顾,这人便说,啊,顾郁林是你一家吗。这个姓顾的说,顾郁林是南平人,我是南江人,相去固不远,然必推而之上,也可能至元代或某代则为一家,所谓的五百年前是一家。
1910年,顾树清六十大寿,也正是他的长孙女顾家史出生的年份,顾家双喜临门,顾为慈与豆粉园旧主、家道败落负债累累的的王硕公谈妥,以三千两黄金的价格购得豆粉园。
其时的豆粉园,已经破败不堪,顾为慈耗重金修复了豆粉园,并在豆粉园周围购下房屋,与豆粉园打通,豆粉园便成了顾家名符其实的后花园了。
1950年初,顾家正式将豆粉园捐赠给国家。当时顾为慈已经重病不起,一应事项,均由长子顾家语操持。顾家语虽是老二,但上面的老大是个女孩,而且大姐顾家史是兄弟姐妹中最无所用心的人,嫁出去以后,就是相夫教子了。家中一切事宜,都是顾家语出面,顾家语在召集兄弟姐妹开会商量捐献豆粉园的时候,除了已经病逝的两个弟妹,其余七人,包括顾家语在内,一致赞成。顾家语到病床前告诉了父亲,顾为慈含笑点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顾家自居房通向豆粉园的旁门封死,砌起了一堵墙。当时的南平市长亲自到医院看望顾老先生,亲手将一块写着“惠泽后世”的匾牌交到顾家语手上,顾家语举着,让顾为慈老先生看清楚了。
沧海桑田,50年过去了,顾家语已经85岁高龄,仍然在著书立说,他的“顾氏经济研究事务所”,以理论联系实际的切实作风,在同行中博得很高的赞誉和评价。但是人之老去,思乡之情越切,近一年多来,顾家语的助手林冰,注意到先生经常在网上搜索“南平市”、“古典园林”这样的内容,林冰到顾氏事务所时间不长,并不太清楚顾氏的往事旧痕,但林冰是个十分用心的人,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南平顾氏家族以及豆粉园的背景,并且从网上下载了一些关于南平开发与保护的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题目是《名人故居出路何在》,林冰给顾家语念了其中一段:“南平市区拥有各类有迹可考的古典建筑共三百二十七处,其中园林一百二十二个,庭院二百零五个,约百分之六十已毁,其余均具恢复价值。据考证,这些古典庭院,基本都是名人故居,涉及历史名人二百余位……”
她注意到顾家语的表情,便停了下来,问道:“先生?”
顾家语果然有问题:“刚才没听清楚,已毁多少?”
林冰说:“百分之六十。”
顾家语点了点头,说:“念吧。”
林冰继续念道:“一处名人故居,就是一本教科书。名人的文化素养、道德文章和丰功伟业赋予他所生活的建筑以灵性,使建筑艺术又包蕴了文化内涵。作为文化名城,我们没有理由不善待这些文化遗产。”
顾家语又忍不住了,赞道:“这文章,写得有道理。”
林冰说:“顾先生,还念下去吗?
顾家语说:“念。“
“善待需要资金,而目前我市用于文物维护的专款,每年只有不足百万,这对于一大批亟待修复的名人故居,无异于杯水车薪,何况还有众多园林的日常维护需要开支。那名人故居真的成了“烫手的山芋”,就象有的人说的那样,“多了就不是财富而是包袱了”?
顾家语听了这篇文章,沉默了许久许久。
林冰也沉默了一会,才说:“顾先生,我已经打听了一下豆粉园目前的状况……”
林冰的善解人意正是她能够在强手林立的环境里站住脚,能在高学历,深资历的同事中颇得顾先生看中的重要原因,顾先生是个话不多的人,但林冰恰恰能够从顾先生的少语寡言中,揣摩出顾先生的心意。
豆粉园的状况很不好,林冰设法请远在南平的顾家语的侄女顾红去拍了几张豆粉园的近照从网上给她发过去,林冰看了,有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下载了拿给顾家语看。
顾红知道后,给林冰发信,生气地说,你不给他看,不看以后只会更惨。
林冰小心翼翼地将下载的照片拿出来,顾家语看了,却并没有很激动,他只是说:“当年父亲从王硕公手里买下豆粉园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
林冰知道买豆粉园这段故事,但不太清楚王硕公这个人,问道:“顾先生,是不是王硕公好赌,将豆粉园输了。”
顾家语一边笑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闪烁:“人家都这样说。”
这时候,林冰心里明白,顾家语是决心要回故乡去看豆粉园了。
在大洋两岸,有关豆粉园的话题,其实已经进展了有些时候了,顾红时常会来告诉夏同一些动向,但夏同总是有点与己有关又无关的样子。顾红有点看不惯他,说:“夏同,我不相信你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
夏同说:“什么想法?”
顾红说:“豆粉园啊。”
夏同说:“当然有啊,豆粉园有个锄月轩,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
顾红说:“你以为你很颓废美吗?”
夏同说:“颓废美?想不到一个学医的女孩还懂得……”
顾红说:“不要用‘女孩’了,三十多岁的女孩?不要吓人了。”
夏同说:“那就用‘女人’,做外科手术的女人,天天把人开膛剖肚,天天都能看到人的五脏六腑,怪不得什么都懂,不过,你懂这么多干什么啊?”
顾红不理睬夏同对她的讽刺,却继续着她对夏同的挖苦,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郁达夫的气质?”
夏同说:“你不喜欢郁达夫?”
顾红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夏同说:“哪个有文化有文采有浪漫情怀的女孩子,会不喜欢郁达夫?我还真没见过。”
顾红说:“我是不喜欢。郁达夫什么样的人,多情,才华横溢,心肠又软又细,他最欣赏的情形是什么,就是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棺材里,棺材在船上,船在河上,他坐在棺材边,你说,他心有多软多柔,又有多硬多狠,这就是郁达夫。”
夏同说:“你的理解,也不能不算一说,只不过……。”
顾红说:“为什么他不能自己躺在棺材里,让爱他的女子坐在棺材边上呢?”这么说了之后,顾红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在于将人的情感太过的现实化和简单化了,又说:“对不起,亵渎了一个最不应该亵渎的人,要是在网上发表,我会收到无数748(去死吧)。”
夏同说:“那证明你心目中网民还都是传统型的,我听小齐说,有一回他发表了一个见解,说因为爱情是不可能永恒的,应该实行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制,或者干脆不应该有婚姻,只需同居,居然好评如潮啊。”
他们胡乱扯了几句,顾红又不耐烦了,言归正传,说:“夏同,年初二我值班。”
夏同说:“你已经说过几遍了,我陪大舅舅,你是不是不放心我,你怕什么呢?”
顾红说:“那还用说,怕你花住了我大伯,他把豆粉园买下来就送了你,本来么,家环姑妈是大伯最宠爱的小妹妹。”
夏同说:“那你还是跟人家换一天值班吧,生命中很多事,你错过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一生了。”
顾红歪着脑袋看了看夏同,说:“你有病?这是人家说爱情的。”
夏同说:“爱情和生活,难道不是一回事……”
顾红说:“我怀疑你实在太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在背书啊?算了算了,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福气,我得做事情,我今天来,是告诉你,年初二,我跟同事换了值班,我要去的。“
夏同说:“那你打个电话告诉我就行了,就算不告诉我,也没事的,你别忘了,顾家语是我大舅舅,更是你的大伯伯,你跟他一个姓,我跟他不是一个姓。”
顾红说:“你是不是也想改姓顾啊?哎,对了,我猜林冰肯定会陪着大伯来的,你说呢?”
夏同说:“我又不认得林冰,我怎么知道。”
顾红说:“我也不认得她。”
夏同说:“啊?那你老把她挂在嘴上,我还以为……”
顾红说:“行了,别废话了,我离开那儿的时候,她还没有到大伯的研究所呢。”
终于有一个顾客进了书店,打断了顾红的继续唠叨,顾客是个老人,柱着拐棍,他进来后,先是四下里一环顾,说:“这里什么时候开了这么一家书店?”然后又昂了昂头向夏同和顾红说:“我吴一拂。”
夏同和顾红对视一眼,他们都不知道吴一拂是谁,吴一拂显然有些不高兴了,说:“现在的年轻人,学识学养都太差,还开个书店呢,连吴一拂都不晓得。”
顾红笑起来,说:“夏同啊,夏同……”
吴一拂用拐杖点了点夏同,说:“看你也不是不长脑子的人,怎么,只长脑子,不长见识和学问,有什么用?告诉你,吴一拂,就是那个被周老大骂过的汉奸吴一拂。
夏同被提醒了:“噢,吴一拂,好像是在哪本书上见过,好像是《文海微澜》。”
吴一拂高兴地一柱拐棍,大笑起来:“不错,不错,那就是我。”又盯了盯夏同:“你说什么,哪本书?《文海微澜》?这是本什么书,你这里有吗?”
夏同摇摇头:“我在朋友那里偶而翻到的。”
吴一拂追道:“说的什么,说我什么?”
顾红见来了这么个老人,知道也轮不上自己再多说什么了,便告辞了,临走时说:“明天我去机场接大伯,你去不去?”
夏同说:“有你去不就行了。”
吴一拂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开书店的,怎么可以丢开顾客不理睬?什么《文海微澜》,那些事情,竟说是微澜吗?是巨澜!”
夏同只能点点头。
吴一拂又说了一些七不搭八的事情,吃啦,走路啦,随后从随身带的一个旧包包里,取出两卷东西,展开来给夏同看,夏同一看,是一对条幅。
上联是:官久方知书有味,
下联是:才明敢道事无难。
夏同说:“这是您写的?”
吴一拂说:“不是我的东西,我拿来干什么?放在你这里,看看有没有人要,贵就贵卖,贱就贱卖。”
夏同有些惊讶:“您让我……?”
吴一拂说:“卖字为生,你不会不懂吧。”
夏同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这位性格奇怪的老先生的生活、经历等等,但是冲他这个年纪,冲他在小年夜的夜里柱着拐棍来到他的小店,他也得接下他的字来。夏同说:“您放这儿吧。”
吴一拂眼睛一亮,说:“你要了?”
碰到这样的老人,从来不动声色的夏同也有些尴尬了,他婉转地说:“我要也是可以的,只是,我不懂书法,我拿了,搁在我这儿,委屈了您的字。”
吴一拂不满地说:“不要就说不要,转弯摸角的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肯让我把字留在这里,已经够不错了,我几乎已经跑遍了南平城里象你这样的小书店啦。”
夏同说:“你开个价,我好跟人谈。”
吴一拂又不高兴了,说:“我跟你说过,贵就贵卖,贱就贱卖,我的字,没有价的。”说罢,自己又取过对联,自我欣赏了一会,问道:“你说,你摸着良心说,这字,到底怎么样?”
在夏同看来,这字,就是典型的文人字,有灵气,飘逸,但是没有多少功底,虽然这个吴一拂年岁已经够大的了。
吴一拂盯着夏同的眼神,看到夏同眼神里的东西,便追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夏同本想拣几句现成的好话应付一下算了,比如“颜筋柳骨”啦,“疏密相宜”啦,但是一看到吴一拂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的期盼,便立时觉得不应该应付他,但要说出实话,又怕老人家接受不了,便改口用协商的口吻说道:“是不是觉得花梢了一点?”
吴一拂裂开没牙的嘴笑了,说:“你还懂一点啊,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弄弄毛笔,大家都看好我,说只要我肯下功夫,彻底摒弃花梢的毛病,不几年就是第二个王羲之,不曾想啊,八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到头来还是我自己,还是脱不了花梢二字,唉唉,我这个人,天性花梢,天生爱美,有什么办法。”
夏同差一点要笑出来,忍住了笑说道:“吴老先生,您太太对您的花梢性格,是不是……”
吴一拂竖起手指“嘘”了一声,道:“对不起,第一,请你以后称呼我的时候,省略了老字,我不喜欢老,第二,我没有太太,从前没有,后来没有,一直都没有,不过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虽然一辈子没有娶太太,却偏偏最喜欢别人问我太太的事情。”
夏同的笑意被凝固在内心深处了,隐隐的,有些什么东西在心里翻腾,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看吴一拂的喜滋滋兴趣很高的样子,最好再继续说说关于太太的话题,夏同却是说不出来了。
吴一拂柱了柱拐棍,道:“时间不早了吧,我是不是该走啦?”
夏同说:“您住哪儿,远不远?”
吴一拂:“南平多大个地方,远,又能远到哪里去?”
夏同说:“吴先生,如果字有人要了,我怎么跟你联系?”
吴一拂说:“我会来找你的。”
夏同透过窗玻璃,看着吴一拂的身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夜色里,不知怎么的,夏同心里有些不宁,吴一拂这个名字,一直在他心头盘旋着,夏同拿出日记本,补写了二行:“晚,吴一拂来,有联一对。”
另一行:“吴一拂是谁?”

三十年代,二十刚出头的吴一拂就已经在上海很有名气的黄氏建筑事务所担任设计师,他学的是建筑,却不肯好好务正业,喜欢舞文弄墨,书法、绘画、唱戏、填词、玩乐器、写文章,哪样都要去插一脚,却是哪样也没有弄成个气候来,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狗头上抓抓猫头上摸摸,猪头肉三不精,也有人劝他玩够了就早点收心,多少在自己的专业上也该有点建树。但是吴一拂自己自得其乐,听不进别人的劝告。
其实,要说吴一拂在自己的专业上一点光彩也没有,也是不公道的,曾在四十年代末,他提出过著名的“别让城市失去记忆”的观点,曾经差一点在当时的建筑界引起广泛的大讨论,只是时逢历史发生巨变的时代,使这场讨论置后了,一置就是几十年。
49年,吴一拂的师兄曾邀请他去美国,但是吴一拂恋家,他有着南平人所特有的不愿出远门的习惯,留了下来。因为当年的争争吵吵风风雨雨,吴一拂在上海的名声不大好,他虽然没有离开祖国,却离开了上海,回到了故乡南平,在南平建筑设计院主持城市规划与设计工作。如果说吴一拂这一辈子也有过心无二用对自己的专业专心致志的时候,就是在49年到50年的这一段时间。
这一年时间里,吴一拂穿越了南平所有的大街小巷,踏遍了南平残存的城墙,最后他急了,发出了“旧城墙危在旦夕、新政府于心何忍”的大声疾呼。
这正是建筑大师梁思成在北京向中央领导人提出北京古都可能会消失的意见的时候,吴一拂将梁思成关于北京城墙的一段著名谈话抄录了贴在办公室里:“环绕北京的城墙,是一件气魄雄伟、精神壮丽的杰作。它不只是为防御而叠积的砖堆,它磊拓嵯峨,是一圈对于北京形体的壮丽有莫大关系的古代工程。无论是它壮硕的品质,或是它轩昂的外相,或是它那样年年历尽风雨甘辛,同北京人民同甘共苦的象征意味,总都要引起后人复杂的情感。”
每每有人注意到这段话,吴一拂总要说:“看看,看看,英雄所见略同啊!”
但是,不久以后,为了适应人口迅速增长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南平人民委员会讨论通过决议,决定将全市的城墙,除少数城门城墙保留,作为历史遗迹供人参观研究外,其余全部拆除,并建立了“拆城办公室”,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南平古城墙也和北京城墙、南京城墙一样,轰然推倒。
吴一拂本来就歪歪斜斜的人生也随着古城墙的倒塌而彻底倒塌了。但是即使从此以后是一场连着一场的政治噩运,也没有堵住吴一拂的嘴,吴一拂大会小会,只要有他说话的机会,他就说:“公元前514年,伍子胥就筑了南平的城墙,‘筑大城,周围四十七里’,五代的钱缪,给南平建起了最早的砖城墙,一直到宋代的这一千多年,虽然屡经战火,但都是屡毁屡建的,元代是加厚城墙,明清两代也仍然修护有加,人家代代封建王朝,却代代不断修缮古城墙啊,怎么到了我们今天,到了人民政府的时代,怎么反而要拆墙毁墙,我想不通。”
本来给他说话的机会,是要他检查自己的问题的,但是吴一拂好像怎么也听不懂大家的启发,总是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逻辑说话,发表的都是落后的复古的甚至反动的言论,弄到最后,大家给他弄怕了,干脆也不要他作什么检查了,茅坑里的砖头,又臭又硬,还是免开尊口吧。
吴一拂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便改成写文章,他的文章,又无人敢发,便换用笔名,但不管他换成什么样的笔名,他的文章别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吴一拂说:“唉唉,我这个人,就是太肤浅,总是给人一眼看穿的。”
这么一辈子过下来,吴一拂几乎都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别人问到,他就说:“八十有九。”假如别人不相信,问:“有这么大吗?”他说:“那就七十有八。”别人若是又觉得他说小了,他就说:“或者九十有三。”好像一个人活了多久,今年几岁都是无所谓的,愿意几岁就几岁。
吴一拂被降过几次级,而且早在六十年代就提前退休了,退休工资只有四十几块,许多年来,也能七加八加,但到最后也只能加到二百来块钱,相当一个下岗工人的工资。吴一拂无儿无女,也没有亲戚,常常拿着这两百块钱工资说:“哪里够用噢。”
不过吴一拂倒是从来没有为生计发过愁,开不了伙仓,他会到朋友那里混一顿,没有钱用了,他见人就说,喂,我又没钱了,你说怎么办?实在不行了,他就随手涂鸦强买强卖,写上“黄杨木梳,白莲藕粉”、“五六月间无暑气,千百年来有书声”之类的东西,多半的人看他这把年纪卖字,管他字好不好,也不论买回去干什么用,都会掏几个钱出来的。吴一拂收下钱,便念到:“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吴一拂自刻一章,“猢狲屁股”,说自己坐不定的性格,他几乎在南平的大街小巷走了一辈子,也仍然没有走够,就算柱着拐棍,就算有个三病六痛,每天也仍然要走街串巷,深藏在锦绣路的一条小巷书香弄里的豆粉园就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去的地方。
第三章
第三章

初春的严寒笼罩着,秋天落下的叶子还都铺在园里,春天的嫩绿还没有出现,旧了的小园,是一种凄凉的风景,留得残荷听雨声,在当年是一种意境,现在便是现实了。
老张在院子里走了走,他踩着树叶,听到松脆的声音,开始的几年里,老张是要扫落叶的,老张将落叶扫成一堆,点起火烧了,烟在小园里袅袅地升起,老张柱着扫把站在这里,一块块乌青的砖就把脚下的小路延伸到园子的深处。后来时间长了,老张也不再去扫这些树叶了,到了春天,下一场雨,它们就烂了,与泥土烂在一起,就变成了泥土。
看松读画亭的亭柱剥剥落落,上面的楹联却仍依稀可认的:
风风雨雨暖暖寒寒处处寻寻觅觅
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
从前的人,真是有学问的,老张经常这样想,偶而也有人到这个废旧的小园来看看,他们在园子里走一走,说一些从前的事情,也说一些现在的事情,多半是与这个小园有关系的,老张总是记得,多年以前,他留下来看守小园。
“要看多长时间?”老张问。
“等一等,”别人说:“等到有人来看这个小园的时候。”
来看小园的人来过了,又走了,又来过了,又走了,老张仍然独自一人守在这里。
是不是他们已经忘记了呢?老张常常这样。
顾家的人到哪里去了呢?老张有时候也这样想。
平常的时候,老张就坐在门口,这个门,是一个简单朴素的石库门,在一条又曲曲折折又狭窄的小巷子最深的地方,门是不高的,围墙是很高的,黑的,老张坐在园子的门口,和邻居说说话,他在这里呆了比较长的时间,有些东西,也慢慢的懂一些了。“从前的有钱人,不象现在的有钱人,”老张说:“他们是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和别人来来往往的,他们也不喜欢张扬和炫耀自己有钱的。”
慢慢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也晓得了这里边的一些道理,这个地方是很僻静幽雅,离闹市遥远的,老张曾经听别人说过,在太平天国打到南平的时候,他们就曾经想拿豆粉园做官府,但是弯弯绕绕进来很麻烦,他们就找到别的花园去了。
“这样说起来,拿花园放在这种地方,倒是有好处的。”邻居说。
“当然有的。”
“就太平得多了,是不是?”邻居说:“弯弯曲曲的地方,别人不喜欢的。”
“那倒不一定,”老张说:“也有人喜欢的,比如顾先生,他就喜欢这个角角落落的地方。”
邻居说:“说书先生说,王硕公是因为赌钱赌输了,就把豆粉园卖给顾先生了。”
老张说:“说书先生是这么说的。”
很多年以后,顾家语老先生柱着拐棍过来的那时候,太阳正落在大门的门楣上,老先生推开半掩的门,门是黑漆的,是沉重的,门柱在门臼中吱吱嘎嘎地响着,先生用手去抚摸门面上突起的圆圈,他拍打一下古铜的门环,有一点沉闷的声音。
先生看到七八个兄弟姐妹正在园子里打闹,在假山上爬来窜去象一群猴子,小妹妹跌了下来,头上起一个包,就哭起来,大人的训斥声也紧跟着起来了。依稀的,却是那么的近切,真的就象在眼前。
锦绣路上的书香弄5号,便是顾家的老宅,两落五进,孩子们的卧房在第五进的楼上,打开窗户,就是豆粉园了。按过去的说法,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后花园。但是豆粉园的规模和它的名声,尤其是豆粉园在造园艺术上的成就和价值,很是显赫,顾树清爷爷对他的子孙说,在地理位置上,它是我们的后花园,但心理位置上,它是我们顾家的灵魂。
书香弄5号的大宅,本来只是两落三进,因为有了豆粉园,顾家才将宅子扩大成五进,与豆粉园相连起来,也使书香弄5号成为南平建筑史上值得记载的一座进深五进的老宅。
孩子们不知道老宅从前的主人,他们也不想去考证老宅的历史,老宅里曾经有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对他们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甚至家里大大小小的房间一共有多少,他们都不知道,有许多房间是根本进也未曾进去过的,那也无妨,他们的心思,在于园里的假山、水池里的金鱼,水面上的蜻蜒,夏天的纺织娘,秋天的蟋蟀,冬天如果有雪,就堆雪人。
他们用地道的南平话唱道:
哭哭笑笑,买块方糕,
方糕甜,买包盐,
盐么咸,买只篮,
篮么漏,买斤豆,
豆么香,买块姜,
姜么辣,买只鸭,
鸭么叫,买只鸟,
鸟么飞,买只鸡,
鸡么啼,稀奇,
扯旗,扯到虎丘去。
又唱:
一记耳光,
拍到里床,
里床有只缸,
缸里有个蛋,
蛋里有个黄,
黄里有个小和尚,
唔哩唔哩要吃绿豆汤,
绿豆汤吃勿着,
要么吃记耳光。
这些民间的歌谣童谣,都是家里的佣人奶妈教他们的,乡里土气,但是比死背“之乎者也”轻松多,也比“临池洗砚”快活多……顾家语在依稀的孩童的嘻笑声中醒来,他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两点,已是中国农历的大年初二了。在遥远的故乡南平,这正是下午时分,按原定计划,他的助手林冰,已经到了顾家语梦回萦绕的豆粉园了。
顾家语的故乡之行,终因年老体弱未能成行,但是他的心,他的万千的思绪,却随着林冰,去了豆粉园。
两落五进的老宅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几幢五层六层的水泥住宅楼,每在有人进豆粉园来的时候,那些楼窗里就有人向豆粉园里探望着。
老张手忙脚乱地迎接远方的客人,他激动地想,他们终于来了啊,他想,他的心里,有一种感觉,好像快要了却一桩沉重的心事了,这个心思在他的心里整整搁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一位得高望重的人物,对南平的历史文化遗产进行了多日的考查,看到它遭受到严重的触目惊心的破坏,写了一篇文章登在《人民日报》上,大声疾呼“救救南平”。引起全国上下的关注,也引起了市委市政府的重视。老张就是在那一年,被园林局派到豆粉园的。
老张是一名园林绿化工,从那一天起,他又成了豆粉园忠实的守护人,他住在豆粉园,生活在豆粉园,时间长了,他对豆粉园的感情就象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只是眼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地消瘦衰弱下去,老张是无能为力。不关心政治,无所谓世事的他,现在天天看报,天天看电视新闻,老张每日每日地希望早日修复豆粉园,他每时每刻关注着南平的改革进程,看到某某园修复,看到某某园对外开放,老张总是开心地对邻居说,快了快了,下面就轮到豆粉园了。
可是,老张也知道,每修复一处旧园,国家就要拿出几百万、上千万,在南平,这样的园林有几百处啊!
老张一等再等,终于等到了顾家的后人。
老张喃喃自语地说:“等得你们好苦。”
进豆粉园,就是一条长廊,长廊上布满了漏窗,透过这些漏窗,可看到豆粉园里的假山、水池、亭台楼阁。林冰是个从来不把喜怒哀乐放在脸上的人,但此时此刻,看到这些早已经斑驳陆离却依然令人折服令人怦然心动的漏窗,也不由得那肃然起敬,很少说话的她,也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是看得见风景的窗……”
顾红笑道:“在我们这儿的园林里,这样的窗,处处可见。”说过之后,就站定了,等到一直跟在后边的夏同走上前,顾红说:“她终于和我们说话了。”
夏同说:“你就这么急着跟她搭上关系啊?”
顾红说:“去你的,哎,你说说,跟你想象中的差多少?”
夏同说:“对不起,我没有想象过。”
顾红说:“我一直以为,林冰肯定是很娇媚的,是个正宗的标准的‘头
疼’……”
夏同说:“什么头疼?”
顾红道:“这是网络用语,你不懂的,‘头疼’就是‘头头疼爱’,就是一把手最宠的女秘书嘛,哪个不是娇滴滴的?”
夏同说:“现在觉得错了?”
林冰戴着近视眼镜,人很干瘦,说话走路都很干练,因而显得有些尖刻和刻板,与娇媚两字实在是沾不上边,但这正是顾红感兴趣的原因,因为真实的林冰,与她想象中的林冰相差太远,更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顾红说:“喂,夏同,你看她有多少年纪?”
夏同说:“你饶了我吧。”
顾红又认真地去看林冰,看了半天,研究了半天,摇头道:“看不出,真的看不出,有人认为,让人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是最厉害的女人。”
夏同说:“这是你自己说的吧,你觉得她厉害,你不是她的对手?”
顾红说:“瘦的女人,是因为思想得厉害……”
夏同看看顾红,笑道:“又是你的独家观点,不过,这个想法不错,是一个减肥高招,可以申请专利的。”
顾红说:“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大意说一个女人瘦瘦的身子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的脑力足以让她无休无止,而她的精力体力又无法承担她的不尽的脑力,思想让她如此的瘦等等,这可不是我的发明。”
老张正准备陪着林冰他们往园子的深处去,却被吴一拂喊住了,跟在后面进来的吴一拂生气地指着林冰一行人说:“他们是什么人?这么多人跑到豆粉园来干什么?”
吴一拂的口气,是十分不愿意有人来豆粉园的,又好像豆粉园是他吴一拂的,别人怎么可以不经他的允许就自说自话地进来了?
吴一拂说话中气十足,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园子里回荡着,别人没怎么在意,但是夏同的哪根神经被触动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就在他回头看吴一拂的时候,吴一拂也看到了他,“啊哈”一声,说:“开书店的小朋友,你也来了?”
不等夏同回答什么,吴一拂又抢着说:“你来干什么?这些都是你什么人啊?”
老张赶紧告诉吴一拂:“老吴啊,豆粉园的主人东家回来啦。”
吴一拂一脸的怀疑,不相信地朝这几个人一一地看了看,摇头说:“主人东家?你是说顾家的人?这里边有顾家语?哪个是顾家语?”
老张说:“顾先生没有来……”
话音未落,吴一拂便打断他:“没有来?为什么样不来?他是不是做了美国人,就看不起家乡了?”
林冰不知道这个吴一拂怎么回事,便解释说:“顾先生年纪大了……”
吴一拂道:“年纪大?有我大吗?顾家语比我小多啦,小弟弟一个,我都三天两头到这里来,他居然就不肯回来看看,什么感情?什么态度?”这么说着,又走到夏同跟前,道:“你也是顾家的人?你不是不姓顾吗?”
夏同说:“我是顾家语的外甥。”
吴一拂凑到夏同面前再看看:“外甥?还是外孙?你叫顾家语舅舅?还是叫他外公?”
夏同笑道:“我叫他舅舅。”
吴一拂又看了看夏同,说:“啊,你妈妈是顾家环?”
夏同说:“吴先生都很了解。”
老张看了看吴一拂,有些骄傲地说:“我们老吴,可是有学问的人……”
吴一拂说:“这跟学问没有关系的,顾家环是我年轻时的梦中情人啊。”
顾红也凑了过来,听到吴一拂说顾家环是他的梦中情人,又发现吴一拂就是那天晚上去夏同书店的那个有点“十三”的老人,不由快活地冲着夏同道:“夏同啊,这下有人治你啦!”
吴一拂看到顾红,就呵呵地笑了,指了指夏同说:“是不是这个人很烦,你希望我治治他?小事一桩,你就尽管交给我。”他见顾红有点莫名其妙,又笑道:“我这个人,就是为老不尊,嘿嘿,嘿嘿,就是喜欢和年轻的女孩子说话。”
这回轮到夏同幸灾乐祸地笑了,老张却有点着急,赶紧说:“老吴真是有学问的人,不说别的,就说这豆粉园,你让他说个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
顾红笑道:“既然有学问,把你的知识拿出来炫耀炫耀。”
吴一拂竟一点也不推让不谦虚,爽快地道:“好啊,我就炫耀炫耀,”说着,人站得直一点,两手往后一背,背书似地刻板地背出来:“不装窗扇的窗孔,称空窗,又名月洞,又名漏透窗,是指由图案构成的可以漏风透雨的窗,是南平园林建筑的一大特色,窗的图案式样,多达几百种,如意、佛手、鹤、鹿、松、柏、秋叶、海棠、葵花、梅花、竹、牡丹、兰、菊、芭蕉、荷花、桃、狮子、虎……”
顾红挤眉弄眼地笑着,夏同低声说:“顾红,什么态度,人家老先生……”
吴一拂的耳朵对一个“老”字特别敏感,恨不得几里之外,有人说他老,他也能听到,夏同脱口一个“老”字,令他眉头一皱,停了下来,说:“老先生?你说谁呢?不是说我吧,我提醒过你,对我的称呼,别用老字。”
顾红笑道:“他就是说的你。”
吴一拂道:“那我再一次郑重向你提出,别喊我老先生,你如果实在要用一个老字,就喊我老吴。”然后咳嗽一声,继续背书:“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南平园林的洞窗,充分体现了向大自然敞开的……”
乘吴一拂对着林冰背书的时候,顾红拖着夏同走开几步,用目光指了指吴一拂问夏同:“这个人,什么人?”
夏同说:“吴一拂,吴先生。”
顾红说:“他跟在我们后面干什么?这么冷的天,大年初头上,他跑到豆粉园来干什么?”
夏同道:“顾红,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你是要防着我一点,也还有点道理,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九十高龄的老人,你紧张什么,怕他抢了你的遗产继续权吗?”
顾红说:“你别老是遗产遗产的,让林冰听到了,告诉大伯,大伯还以为我们都在算计他什么呢,你给我小心一点,现在的大伯,可不一样了,身边有这么一个……”
夏同接过去说:“——思想的女人。”
老张以为他们又在说吴一拂什么,过来解释说:“老吴习惯了,三天两头要来豆粉园转转,几天不来,他心里会发慌的。”
走在前边背园林知识的吴一拂,听到老张这么说,便停了下来,回头对顾红说:“我还可以提供一点细节给你,我出来的时候,隔壁邻居都知道我到哪里去,他们说,老吴啊,去探探老情人啦,我就说,是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心里发慌啦。”
看到顾红笑,吴一拂更来劲了,又说:“小时候,我好婆天天刮我头皮,骂我人来疯,我想想,好婆说得对,三岁看到老,七岁定终身,我这个人是有点人来疯的。我到豆粉园来,公交车上的售票员也认得我,她说,老吴你是雷打不动、隔几天就要去的,我说,就象看老情人,心里激动的,她就骂我了,老死人,这么把年纪了,还乱寻荤开心。”
吴一拂说话间,发现到林冰正用手去抚摸沾满灰尘的窗格,赶紧过去阻止她:“喂,这位女士,不能随便碰的。”
话音未落,一块砖掉了下来,吴一拂说:“叫你不要乱动的,叫你不要乱动的。”一边说,一边弯腰将那块砖拣起来,吹去尘土,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看,说:“清砖明瓦,清砖明瓦,这里的东西,都是宝贝,你们知道吗?”
顾红说:“别人听了,还以为他是顾家语呢。”
老张赶紧拉过吴一拂,说:“老吴啊,这位林女士是顾先生的全权代表,要回来修复豆粉园的,你可别乱说啦。”
吴一拂将拐棍往地上一顿,说:“修复豆粉园?早就应该修复了!到现在才想起来?为什么到现在才来,莫名其妙,这么多年,在干什么吃的?”然后朝林冰审视几眼,又说:“就她?她懂吗?她是学什么的?她懂古典园林吗?她懂豆粉园吗?”
夏同见林冰对吴一拂实在不能理解,赶紧把话题扯开去,说:“吴先生,当年你曾经为南平的城墙大声疾呼……”
吴一拂果然被拉扯过去,一顿拐棍说:“笑话,天大的笑话呀,说是因为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的需要,要把城墙拆了,简直笑话!”突然长叹了一声,又道:“可惜啊,可惜没有人理睬我,几十年过去,现在的拆,可是过去所不能比的啦,那时候不过糟蹋掉一点城墙、几块城砖而已,现在干什么?是要拆掉旧城使用其土地,无疑等于把古代的铜鼎熔化掉用它的铁,把古代的字画作纸浆来造纸啊,你看看这些人,有多愚蠢?!”
他们已经走到园的深处了,这是豆粉园最后的地带,从这里的低矮颓败的围墙望出去,外边是小巷更深的地段,但却出现了一点开阔,准确地说,因为外边是一片废墟,遍地是乱砖碎瓦和烂了的木头,最早的时候,这里是一座古戏台,是武平会馆所在的地方,后来会馆里的建筑和这戏台都倒塌了,再也没有建起来。
就连这块不属于顾家的地皮,顾家语也都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等手头能够周转一点,我们把那块地方也买下来,仍然建一个戏台子,建好了,就请戏班子来演出。
天气不太好,有点阴,没到下晚,天色就渐渐地暗下来,初春的寒气还很厉害,老张打了一个喷嚏。
人声惊动了树上的鸟,它们飞起来,叫唤了一会,看看没有什么问题,又重新落到枝头,平静了。
临走了,吴一拂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夏同:“喂,我的字,怎么样了?你只字不提,什么意思?”
夏同赶紧说:“有人买了,出了两百块钱。”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钱来。
吴一拂生气地说:“两百块,我就值两百块?你也太贱卖了。”一边接过钱,小心地收好,又道:“算了算了,看你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也不跟你计较了,以后你要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身价问题。”
夏同目送吴一拂出了园门,听得他的拐棍“的咯的咯”地敲打着小巷里的石子,和那天晚上一样,夏同的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顾氏决定购回豆粉园,是一个开创外资民资融入修复保护南平古典园林名人旧宅的先例。媒体又性急了,事情还没有眉目,新闻就已经见报,弄得政府方面很被动。
闻舒向来被称为“儒将”,遇到再大的风浪,心里有再大的事,也没见他慌张、措乱过,该大刀阔斧大刀阔斧,该小心谨慎小心谨慎,这两年南平的进展有目共睹。如果能够为南平的历史再添上的这一笔,也将是闻舒被公认的政绩。
闻舒的长处在于,放手让下面的人大胆地干事,一旦碰到麻烦,又能挺身而出,替下级承担责任,象秦重天这样争议颇大的人物,也是在闻舒手里提起来,得以重用的。
这一次,因为外资民资进入保护文化遗产是一件吃螃蟹的事情,十分敏感,闻舒也不得不小心行事,春节假期刚过,闻舒就把园林局长向东和建设局长李棉叫来,具体地问了问情况。
向东和李棉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干部,当然经历也大不一样,向东在当园林局长之前,是南平博物馆的副馆长,闻舒来南平工作后,有一次陪外宾去博物馆,接触到向东,一眼就看中了他,紧着三提两提就提到园林局长这个位置了上。和过去坐年代的“坐火箭”差不多。这也是闻舒工作作风中最突出的一个方面,大胆用人,不怕别人说闲话。关于“坐火箭”的干部,也不是一个两个,除了向东之外,有好些现在当政的都有这样的经历,闻舒在一次全市大会上,毫不留情情地严厉地说,好干部、优秀的干部,就应该让他们坐火箭上来,现在是什么时代?建设现代化的时代,是抢速度,抢时间的时代,我们没有资格慢慢磨慢慢考查慢慢培养啊!提上来,用,不行的,走人!
闻舒说过这个话以后,果然闲碎语少多了,当然,闻舒的这种工作方法,也不是没有弊端的,容易偏听偏信和先入为主,干部给他的第一印象及为重要,第一眼看到这人人,印象留下了,就很可能是下一步的开头,如此,反面例子也不少,有的干部,闻舒就是听了他一次汇报,或者一次发言,再看一看业绩,就立即要他走路,挪位子,所以在南平,这几年,干部们的心情是既跃跃欲试,又都有些提心吊胆的。
说到向东,是伯乐相中的千里马,和闻舒的关系也不一般,至少在闻舒面前,别的干部鉴貌辨色不敢随便开口的时候,向东敢说话,这也正是闻舒喜欢他的地方。
因为不是例行的开会,闻舒点名要他们两个单独来谈事情,小惠电话打过去以后,向东倒没有说什么,一向谨慎的李棉难免有些紧张,试探地问小惠:“惠秘书,我要不要做些准备,闻书记是想听哪方面的汇报?”
小惠说:“好像是有关豆粉园的事情吧。”
李棉愣了一愣,按理说,豆粉园应该是园林局的事情,和建设局不会有多大的关系,但是既然闻书记喊到他,必定是有了关系的,李棉不免心中有些忐忑。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城市,又是一个有很长历史的城市,城市建设这一头的重担,到底有多重,李棉别说只有一条肩膀,他即便有七八条肩膀,也难挑起来的。但是目前的状况就是:多少人正挑着他们明明挑不起来的重担,而且,仍然在往前走。
李棉知道小惠是不会和他多说什么的,能告诉他是豆粉园的事情,也已经是小惠的特殊关照了。小惠虽然年纪不大,但处事稳当,知道分寸,却又不失义气,如果说跟谁象谁,这在小惠身上,是很明显的,在机关大院里,最不象的就是唐朝的秘书邵伟,也算是独特的一例。
所以李棉也就不再多问小惠什么,他多问了,其实也是让小惠作难,换了向东,心里有疑问,是不会埋着藏着的,他会穷追猛打地追问下去,但是李棉不会这样做。
挂了电话,李棉静下心来想了一想,基本上猜测出闻舒叫他去的原因,李棉抓起电话,想把城建处方处长喊来先听一听情况,但转而一想,没有打电话,自己亲自到城建处去。
听了方处长的介绍,李棉又看了看图纸,将豆园粉周围的建筑,一一记在心里,做了这些工作,李棉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开始作一些应对的思想准备。
和李棉不一样,向东接了小惠的电话后就直接来市委办公室了,比预约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他跑到袁秘书长的办公室,看到小惠也在,便拍了拍小惠的肩,道:“好你个小惠,也不告诉我什么事,就急急地挂电话了?”
小惠笑道:“你也没有问我什么事呀,我看你急着挂电话我才挂的。”
向东说:“我这个人,没头没脑的,不靠你惠大秘指点,还靠得上谁啊?”
小惠笑了笑,没有说话。
袁秘书长正要说什么,梁小兵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交到袁秘书长手里,说:“袁秘书长,田书记让我交给你的。”
袁秘书长接过去一看,纸上竟是两首诗,袁秘书长摸不着头脑,问道:“小梁,干什么?”
梁小兵说:“我看到《今日文学》报上登的这两首诗,是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被誉为当代普希金的里亚波夫的诗……”
袁秘书长有点不高兴,打断他说:“小梁,你是在市委办公室上班啊。”
梁小兵说:“你听我说完呢,田书记看到了,说这两首诗太好了,让我抄下来,给你拿过来。”
袁秘书长仍然不知所以,并且很有些不以为然,说:“怎么,是不是让我贴在办公室墙上,还是打印出来办公室人手一份?”
梁小兵说:“不是,田书记说他想了解一点里亚波夫的背景资料,请袁秘书长看看今天谁有空,请他到网上查一查,提供给田书记。”
袁秘书长刚要问那你是干什么吃的,话到嘴边,想起梁小兵马上要跟田常规外出,到嘴边的话便变成另外的一句:“田书记不是马上要去省里开会?这么急着要这个里什么夫……”
梁小兵说:“里亚波夫,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
袁秘书长没好气地说:“外国名字,你倒背得顺溜,田书记这么急着要他的材料干什么?开会要用?”
田常规到任时间不长,但个性鲜明,作风清楚,就是四个字:少说多看。所谓的三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工作重点就是揣摩领导意图的袁秘书长可作难了,始终不知道田书记要想干什么。这会儿,又来要什么俄罗斯诗人的背景材料,袁秘书长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是不是有俄罗斯的诗人代表团来南平访问,就算是有,至多也是文联作协出面接待一下,请几位南平诗人作陪,决不至于惊动了田书记。
不知梁小兵是不知道田书记的用意,还是知道了不肯说,他指了指被袁秘书长捏在手里的诗,背了几句:“
看到瑟悚发抖的诗人
千万不必为他担忧
诗人生命就如无钮扣大衣
任凭风霜雪雨肆意穿行
袁秘书长说:“我听懂了,就是说,以后我们看到你又冷又饿,不用管你?”
梁小兵说:“不是这样的意思,理解诗歌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不是照着字面的意义解释一下就可以的,更何况,现在我还不能算是诗人,以后等我真正成为一名诗人的时候……”
袁秘书长指了指自己的表,说:“小梁啊,出发时间到了啊。”
梁小兵走后,向东先笑了起来,说:“都在说袁秘书长给田书记配了一名干将,果然……”
袁秘书长赶紧道:“向局你这话错了,这干将可是田书记自己亲自挑的,我可不敢随便给田书记配什么人。”
小惠将那张纸接了过去,第二首是这样的:
写字的人无权希冀
诗人的桂冠
凝视苍穹苦思冥
才有资格享受诗人的称号
小惠看过后,向东也拿过去看了看,说:“看不懂,这不是说,人只要苦思冥想?不用干活?”说完了当即自嘲地一笑,又道:“幸好梁秘书走了,我这样的理解,要让梁秘书笑掉大牙了。”
他们一起笑了笑,向东扔了一根烟给袁秘书长,又把话题扯回来了:“袁秘书长,闻书记要听什么?”
袁秘书长说:“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罢,豆粉园的情况,你还不是烂熟于胸,有什么好担心的。”
向东说:“我这不是向你们学习,也要学会揣摩领导的意图嘛。”
袁秘书长说:“得了吧,江山移改本性难移,你也别把自己打扮城府有多深的角色。”
向东说:“我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很浅薄的人?”
袁秘书长说:“唉呀,管他浅薄还是深沉,只要老板喜欢……”
他们说话时,小惠就在旁边“嘿嘿”地笑,向东说:“还是小惠好,‘嘿嘿’党。”
“嘿嘿”党是机关里对逢事不表态,只是嘿嘿笑的人物的称呼,有时候没事干了,话题到了这上面,大家就排队,看谁是“嘿嘿”党,一排二排,能够加入“嘿嘿”党的居然还真不少,大家推举小惠为“嘿嘿”党党魁,小惠仍然是“嘿嘿”一笑。
时间差不多,向东看到李棉的车进了大院,便起了身,走到外面,正与走出电梯的李棉碰着,说:“巧,正好一起进去。
李棉说:“向局守着我呀。”
向东说:“李局未到,我敢先进去吗?”
两人哈哈一笑。
向东和李棉来后,向东先汇报了顾家语先生对豆粉园的想法,谈判极其艰难,主要两个方面,首先是价格上的难题,第二个难题更大,顾先生要求将豆粉园附近的钢筋水泥住宅楼全部拆了,重新恢复当年两落五进的宅院式住宅。
闻舒微微地点点头,说:“我们应该能够理解,顾先生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常常会有一些困惑,明明是精心保护、甚至保护得很好的旧迹,却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历史信息。我也反复想过,甚至看过一些书,翻过一些资料,有些专家的意见是值得我们考虑的,他们认为,这与周围的环境大有关系,如果将与一些古迹相关的历史残骸及遗存全部拆除,只留下中心部分,看起来是保护了历史文化遗产,但事实上,却破坏了更多的发人深思的历史信息,专家认为,把古迹遗存以外的连带部分都清除干净的做法是不恰当的。”
向东说:“是的,这样做,常常使我们的古迹成了单纯的装饰物。有一封群众来信,对听竹园门前道路拓宽提出尖锐意见,听竹园大门的位置,是典型的南平园林园门的位置,许多谈建筑,谈园林的书上都用听竹园的园门为例说明南平古典园林选址的初衷,轩车不容巷,远往来之通衢。他问道,门前大马路,车水马龙,那园,还是听竹园吗?应该改名叫听车园。”
你官场很热闹吗,我不稀罕,我避得你远远的,你官场很凶险吗,我也不怕你,我躲起来了,你也找不着我了,如陶渊明般,白日掩荆扉,以酒绝尘想。又奈我何。
这本来是南平的园林多半将大门隐藏在角角落落里的根本因素之一啊,可是,向东又说:“这道理谁不懂,老百姓以为我们当官的不懂,他们以为我们要的是自己的政绩,才下毒手――但是,听竹园修复了,开放了,宣传出去,名声很好,来的游客多了,车子停在哪里?没有停车场,甚至连车子调头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拓宽马路,拆掉一些旧民居,造停车场。假如不造停车场,就得少来些车,少来些车,就是少来人,少来人,与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背道而驰?是呀,谁都知道南平的园林是不应该游人如织的,但是,如果没有人来旅游,或者只有很少的人来,难道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不说大的方面,就说我自己这方面,我若是没有门票收入和旅游品收入,我拿什么去保护和维修古迹遗产啊?”
向东的口气有些激烈了,闻舒却始终是平静的,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让向东既看不出闻书记是在鼓励他说,还是想要他停下。向东一时有些左右为难了,但总的说来,他知道自己说多了,应该停下了,但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一下子要硬收起来还挺难的,又挺不甘心的,所以最后还补了一句:“结庐在人间,而无车马喧,他们要的是这个。但是,这是谁说的话?东晋陶渊明,一千六百多年前。”
闻舒稳稳地说:“是呀,我们进入了一个艰难的怪圈,当然,把眼光放远了看,也不只是我们,这是世界性的问题。”闻舒停顿一下,又继续说:“还是说豆粉园的话题吧,你的报告我看了,顾家语的条件是苛刻了一点,但是,因为这是一个开头,我觉得,我们可以适当的作一点让步……”
向东又有些急躁了,说:“豆粉园本身的价值问题倒不是太难,关键周围那些住宅楼……”
闻舒说:“顾先生的意思,动迁的费用应该由我们承担?”
向东说:“这怎么可能?我又不要拆迁这些居民,我们算了一笔账,现在共有六层楼房五幢,居民270户,拆除后改建宅院式住宅,最多只能建两层加搁楼,小三层,配套厨卫却不能少,这样,至多只能安排……”
闻舒摇了摇手,说:“具体的账不用算了,明摆着的事情,再说了,这事情也不归你管,是不是?”
向东看了看李棉,李棉自来到闻舒办公室后,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当然也没有轮到他说话,现在看向东看他,闻舒又明显指向他了,刚想说,却不料向东还没有说完全,他便咽下话去,让向东继续说。
向东道:“拆房子造房子是不归我管,但是我们园林局和建设局同病相怜,兔死狐悲,还有规划局,麻烦更大,居民……”向东说到一半停下来,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因为他已经看出闻书记的心思和决心了。
李棉知道该自己说了,道:“我们服从市委的决定。”
果然闻舒说:“这个亏,是大了点,但是我们认了。”
向东张了张嘴,李棉的担心和不安是藏在心里的。
闻舒说:“这笔钱,政府贴。”
向东和李棉稍稍地松了一口气,吃了一颗定心丸,同时也感觉到闻舒对此事的令人费解的重视。李棉不由又说了一遍:“我们服从市委的决定。”
这句话和刚才他说的话一模一样,是一句完整的句子,但谁都听得出这回的话只是李棉要说的话的一半,另外的半句呢,闻舒替他说了:“秦市长的工作,我来做。”稍稍停顿,又加重了口气:“这个头,你们给我开好了!”
向东又愣了半天,才说:“闻书记,听到一些反应,南平的园林重新又将变成私家园林,会不会……”
闻舒说:“冒一点风险,只要能将历史保护下来,是私人的,是国家的,有很大区别吗?南平是全世界的南平,你们不常是说这句话吗?难道南平的园林就只能抱在政府怀里,等着它病死饿死老死?”
向东不说话了。
闻舒也停了一会,问道:“豆粉园,在古塔区哪条街上?”
向东说:“锦绣路上的书香弄。”
闻舒一听,整个地愣住了。

春节过后,市人大常委如期地投了票。大大地出现了一些出人意料的结果,票数最高的竟是事先把握最小最让人担心的规划局长和交通局长,连最先搓麻将的市委常委们在意外的兴奋之余也都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觉。规划局和交通局是两个最难弄的单位,直接关系到百姓切身利益和城市的前途,市委和市政府开办的群众信箱,投诉最多的就是这两个部门。老百姓是不客气的,嘴巴凶,眼睛尖,批评的水平大有提高,都很到位,前任的这两个局的局长都被群众改了姓,规划局长姓了“拆”,称为“拆局长”,交通局长姓了“堵”,是“堵局长。”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意外是皆大欢喜的意外,不是让人尴尬的意外,这就好,工作可以顺利开展,从新年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走上正规了。
当天下午,市政府就召开了全市的规划会议,春风满面的尉敢来得早,先到秦重天办公室转一转,小有得意地对秦重天说:“我说的吧,不用担心。”
秦重天脸一沉,说:“你以为是好事?”
尉敢说:“难道票少是好事?或者落选是好事?”
秦重天:“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扔给尉敢一枝烟,说:“至少,说明大家对过去的规划和交通方面太不满意,大的希望就指在你们身上了,你有这个能耐担当起来?”
尉敢说:“既然开了头,就往前走,哪怕慢,总得一步一步地走。”
秦重天毫不客气:“慢?谁允许你慢?谁同意你慢?谁给你权力慢?”
尉敢说:“那就只有一句话,秦市长你得拖着我。”
秦重天说:“要不要我背着你,用八抬大轿抬着你。”
小佟在门口探了探头,秦重天说:“知道了。”和尉敢一起,往会议室去。走廊上没有人,尉敢小心地试图想改变什么,试探地问:“秦市长,不会今天就刺刀见红吧?”
秦重天说:“你明知故问!”
尉敢仍然不甘心,又说:“好歹我今天才刚刚……就要涉及……?”
秦重天横了他一眼:“亏你问得出,我为什么这么急着要你走马上任,不就是为锦绣路工程!”
尉敢停下脚步:“连口气都不让人喘。”
秦重天自顾往前走,边走边说:“喘气,你累着啦?”
尉敢只得跟上:“不管怎么说,规划局长这个位子,别说坐热屁股,我沾都还没沾上呢,既然轮到我,你总得让我先做一两件好事、立下一点汗马功劳再说吧。”
虽然尉敢的口气尽量地往轻松里去,但是秦重天脸沉得厉害说:“怎么,连你都觉得,锦绣路工程不是好事?”
尉敢道:“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鞭打快牛也不是这个打法呀。”
秦重天:“该怎么个打法,让你停下来,听听音乐?”
尉敢笑了:“对牛弹琴,你真拿我当牛啊?”
秦重天没有笑,始终板着脸,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会议室已经到了,开会的人都在里边等候着了。
大家对尉敢的上任鼓了鼓掌,但是会议没有热烈兴奋的气氛,因为谁都知道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更何况,秦重天的脸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事情的严重性。
秦重天开始说话:“今天到会的,都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不多说什么,今天的议题,是讨论可行性,我要的是建设性意见,不是请你们来推翻,也不是请你们重立方案,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我在这里说,是违反纪律的,但是我还是得说,十老的信,已经递到了中央!”
会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秦重天字字落地有声:“说白了,我就是要在上面有什么指示、精神下来之前,把事情解决了!”
这就是秦重天的脾气。群众中流传:东北人什么事都敢做,广东人什么东西都敢吃,北京人什么话都敢说,南平市大大小小的干部和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秦市长,象北京人,什么话都敢说。曾经有个北京来的干部,和秦重天一起吃过一顿饭,事后死活认定秦重天是太子党,有非同一般的背景,要不然,他说,杀了我我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胆。
秦重天哪里象个南平人,南平人温文尔雅,说话细声细气,涕唾在脸上,随他自干了。谁把涕唾到秦重天脸上,还了得?
秦重天所说的“解决事情”,就是开发锦绣路的工程。谁都知道,今天是一个开发的年代,没有哪里不在开发,没有哪天不在开发,开发是硬道理,开发是必由之路,开发是通往美好明天的桥梁,开发就是一切。所以,关于开发,老百姓的耳朵里,早已经长出了厚厚的老茧,你开也好,不开也好,轮到我了,我愿意走的,我走运,我不愿意走的,我倒霉,老百姓已经进步到能够正确面对时代的变迁了。
但是锦绣路的动静太大了。
在南平城最早的格局里,锦绣路就是古城的中心。这是一条典型的河街并行、水陆相邻的古街坊,街上古迹很多的,有很多的明清建筑,象文星阁,万年宫,远香堂是太平天国的军械所,梅花坞是陆状元读书的地方,有王宅,还有吴宅,潘宅那样的南平大户官宦人家的老宅,在这条街上是处处可见的,也有寺庙和庵堂的,古桥,古树,古井,古牌坊更是星罗棋布,名人故居也有好几处,还有一座古老的园林豆粉园。
走在锦绣路上,可以感受到浓浓的古旧的气息,南平是一个有悠长历史的古城,南平人是喜欢怀旧的,所以经常会有一些南平人,他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到锦绣路来走一走的,也没有什么目的的,也没有什么想法的,就这么来走一走,好像这样走一走,心里就踏实了,老是弥漫在心头的空空荡荡、无着边际的感觉就消失了。
真好啊,他们这么想着,心里涌起一股感动,真是好,我虽然不是在锦绣路长大的,但是我走一走锦绣路,就象走进了我的童年,他们说。
锦绣路会给人亲切的感觉,似曾相识的,上辈子就认识,从前一直在这里住,世世代代就是在这里生活,会有那样的一种感觉。白居易在唐代的时候登上一处高高的楼,他写道:
远近高低寺间出,
东西南北桥相望,
水道脉分棹鳞次,
里闾棋布城册方。
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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