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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

_10 玄色(当代)
“虽有明察之资,仁义之志,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老板淡淡的声音流淌在寂静的屋内,像是一中难以明喻的箴言……
赵令穰整了整身上的衣袍,走进延福宫的偏殿。
已经登基为帝两年的赵佶,正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便服,负手站在这间屋子的中央,聚精会神地欣赏着面前挂着的《童子戏水图》。
赵令穰扇了扇手中的折扇,这间通风的屋子在盛夏之际越发的闷热,也不知道他堂哥怎么忍受得了。赵令穰知道这屋中四壁上挂着的图,正是年赵佶登基之后,哑舍的老板亲自送过来的。分文未取,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以为,当初装神弄鬼地弄了四张白纸挂在那里,肯定是别有图谋,谁想对方居然没有任何索求。
不过这只是小事,赵令穰转眼便抛在了脑后。他崇拜地看着面前的赵佶,他的这位堂哥在十九岁那年便基为皇,屡次下求直言诏,窜逐奸佞,昭雪冤狱,察纳忠言,所有的这些,都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赞誉。
可是赵令穰隐约之间也有着不安,新党旧党之争在哲宗时期就斗得如火如荼,他相信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新党的改革好,还是旧党的守旧妙。可是最近发布的政令隐约有了更改的迹象,因为身为宗室的桎梏,赵令穰很少接触政事,但是也听闻赵佶的这些改变,均和最近朝中新蹿起的蔡京有关。
蔡京是因为写得一首好字,被赵佶赏识的赵令穰曾见过几次蔡京,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却又不知该如何和赵佶说。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堂兄弟的关系,他甚至都不能像以前那样没上没下地叫他堂哥,不管在私下或者是公共场合,他只能低头卑微地给下双膝。
见赵佶从冥想中回过神,赵令穰连忙按照平日里的礼节,下跪见礼。“见过官家。”(注:宋朝时期,称呼皇帝为官家。所谓 “三帝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因为皇帝要至公无私,所以称为“官家”。)
“起来吧。”赵佶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少年时期的稚气,此时全是居高临下的傲然,“大年,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琢磨琢磨, 这延福宫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赵令穰揣摩着这句话的言下之意,然后惊心地发现,他这个堂兄是要扩建这座宫室。延福宫历来都是作为大宋皇帝的一处行宫,一别致雅趣著称,可是却从来没有皇帝嫌这里太小了……赵令穰觉得这屋中的空气越发的闷热窒息,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赵令穰感到喉咙发痒,然后讪笑着,听见自己说道:“……臣弟也觉得如此。”
赵佶龙心大悦,点头笑道:“是的,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我们出去具体谈谈吧!”说罢便率先走出这间偏殿。
赵令穰从怀里掏出丝绢,擦了擦头上的汗。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次只是扩建延福宫,那么下次呢……赵令穰不敢去想,当年赵佶也曾像是讲笑话一样,同他说过这四幅画的来历。说是这四幅画所需要的报酬,就是维持本心。赵令穰苦笑,如今不光是他的堂哥,连他自己都无法维持自己的本心,情愿说出违心之语。
无声地叹口气,赵令穰转身走出这间偏殿,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墙上那副《童子戏水图》的画迹,正缓缓变得浅淡……
赵佶换了便装,带着几个侍卫,走在东大街上。
时间就像是流水般飞速而过,他已经登基整整十年了。
他觉得他是个很好的皇帝,虽然那些繁琐的政事很难处理,但蔡丞相都帮他处理好了,让他有时间有精力投入自己最感兴趣的书画事业中。他掌管了翰林院,开办了宣和画院,亲自当了画院的院长,最近在编撰《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图》等书。
可最近发生了一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他急需找人来说明一下。据打探消息的人回报,说那家名叫哑舍的古董店这些天都没开店。听说前几天办了一场丧事。
那个老板死了?赵佶皱起了眉。这些年他一次都没来过哑舍,怎么偏生这么巧?几个侍卫揣摩皇帝的心思,不顾哑舍仍关门闭店,强硬地砍掉了门上的铁锁,推门而入。
赵佶走进之后,发觉其间的布置几乎个十年前一模一样,里面摆设的古董还是那些。赵佶想不通,难道这家古董店的生意竟惨淡至此?十年间连一件古董都没卖出去?赵佶几乎以为自己踏入的是十年前的时光,尤其是,当他看到那哑舍老板从内间缓缓踏出。
那眉目宛如十年前一般年轻,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还穿着那套玄黑色的汉服,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赵佶立刻猜到去世的是谁了,他叹气道:“节哀顺变。”
哑舍店里只有他当年遇见的两人,如今老板在这里,那么说明出殡的那个是乐儿。十年前那个乐儿两岁,就算过了十年,也不过是十二岁而已。赵佶这些年眼见着自己好几个儿子天折,一时心中涌起了和老板同病相怜之意。
“没什么,到日子了,他也该去了。”老板苍白着脸色,像是浑然不在意自己喜爱多年的孩子就那么轻易地走了,转而淡淡地问道:“官家今日屈尊而来,有何要事?”
赵佶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耐烦,却也并没有计较。毕竟任谁最亲近的人逝去,都不会有好心情的。赵佶朝旁边的侍卫一抬手,后者立刻递上了一个狭窄的锦盒。赵佶再一挥手后,那些侍卫便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出,留下赵佶和老板独处。
赵佶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锦盒打开,拿出一张画轴,在长桌上展开。
画纸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老板看到这一片空白的画纸,了然地挑了挑眉,淡淡地问:“这是《四季图》中的哪一幅?”
赵佶紧张地舔了舔唇道:“是《童子戏水图》,《游春图》还好好的挂在那里,其实这张《童子戏水图》早就已经变成了空白,我以为时哪个宫人不小心弄坏了画卷,弄了一张白纸挂在那里。可是昨天我忽然发现连《落叶图》颜色也开始变浅,我才觉得不对劲起来……”
老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你既然选择得到无穷的权力与财富,又不能很好地维持本心,那么《四季图》自然是要带走一些相应的报酬。”
“什么报酬?”赵佶急问。
“这是《童子戏水图》。”老板只是笑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淡淡地重复了一下这幅图的名字。
赵佶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今年二十九岁,可是出来他登基前出生的大儿子,没有一个皇子能顺利成长起来,毫无例外地早夭而死……他也隐约觉得不妥,一两个孩子夭折,也许是意外,但每个孩子都活不过五岁,就很离谱了……他一直以为有人暗中下蛊诅咒,可是绝对没有想到竟是画惹的祸……
“老板……这……这怎么化解?”即使是一国之君,但赵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凡人,无法和这些神鬼之事抵抗。
老板没有说话,他抬起手,一点点地把画轴重新卷了起来。赵佶这时才注意到,老板汉服的右边宽袖上,有着一道齐整的切口,像是被利剑划伤。赵佶知道这件衣服恐怕是老板珍爱之物,否则不可能一穿就穿了十年,连破了口子都舍不得换。赵佶有求于人,便投其所好道:“老板,这件衣服破了,拿到文绣院去补一下吧,我保证文绣院那些绣娘的手艺巧夺天工。”
老板卷画轴的手顿了顿,显然赵佶的建议打动了他的心。文绣院是赵佶御用的刺绣院,也许会有希望。他还不想就这样死去,乐儿是扶苏的转世,他还是无力阻止他十二岁就死去的命运,但他并不甘心。千百年来都这样熬过来了,虽然被越王剑误伤到了衣服,但他还想要继续活下去。这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偏生赵佶还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死穴。
“官家,我这衣服并不是普通的布料,普通的绣娘是无法接手的。”老板看向赵佶的目光有些闪烁,“而且我要求衣服在缝制的时候,我要在同一间屋子里。”
赵佶连连点头,这点事情根本不值一提,他也看出来了,这件衣服应是秦汉时代的古董,才让老板如此珍视。
老板目光深沉地思索了一会儿,便关了哑舍的古董店,随赵佶回到了他在宫城外的行宫延福宫。
延福宫是在政和三年的春天,正式下令修缮扩建的,号称延福五区。新建的延福宫东西长度与大内皇宫相同,只有南北的规模略小,其实就相当于赵佶重新为自己修建了一处皇宫。东到景龙门,西达天波门,其间殿阁辉煌,景致秀丽,足足有数十座亭台楼阁。堆石为山,凿池为海,蓄泉为湖,其间点缀这千奇百怪赏心悦目的珍禽异兽和佳花名木,简直有如人间仙境。赵佶自从延福五区修建完工之后,大部分时间便耗在这里不愿离去。
如此豪华瑰丽的宫殿,赵佶也是存了向人炫耀之意,只是带着老板一路走来,却并不见他的脸上有任何震动的表情出现,反而一直漠视着面前的美景。
赵佶吸了口气,决定等万寿山修建好时,再带老板去看,不信他不会动容。老板看着满目的奇花叠翠,鳞次栉 比的殿台楼阁,心中无奈地叹着息。
如此昏君,《落叶图》不开始凋零才怪!老板在延福宫的一处偏殿住了下来,现在的延福宫庞大无比,再说不会多他这么一个人。而赵佶也只是一开始的几天很热情地招待他,后来见老板没有任何指点他如何保留子嗣的态度,便渐渐地不来了。
至于《四季图》,赵佶只留下画迹完好的《游春图》和《踏雪图》,空白的《童子戏水图》和浅浅的《落叶图》都已经送到老板住的地方。老板把《童子戏水图》收好,而《落叶图》正挂在他暂居的偏殿内。
赵令穰倒是经常过来找他聊天,也许是闲散宗室无所事事,也许更是因为对现在朝野上下的失望,赵令穰一来就喝酒,喝完酒就开始接二连三的抱怨。
“喂!我说老板啊!你到底有没有方法让堂哥有皇子啊?”赵令穰晃着酒杯,醉了。他也只有喝醉的时候,才能称呼当今的皇上为堂兄。在清醒的时候,他只能恭敬地唤他官家。
老板淡淡笑道:“是他一头热要帮我缝补衣服,我并没答应说要帮他。”赵令穰愣了片刻,点头称赞道:“真是奸商,果然是奸商!佩服!佩服!”
奸商吗?老板低头看着右手上已经缝好的半只深赤色的龙爪,他坚持在每天绣娘缝制之后,把衣服穿身上。赵佶肯定也已从旁人的回报中得知,这缝制的红线其实是浸染了他的鲜血。
他这身衣服所用布料并非凡物,布料每条纹路都有特定的排列,不能随意缝补,自然也非一般丝线能够缝补。
而为了最完美地修补这件衣服,赵佶甚至亲自绘制了这条龙的绣样。
呵……老板轻笑一声。赵佶十有八九是猜到了这件衣服的用处了吧?老板暗暗冷笑,其实,他是想把这件衣服占为己有吧?否则他一介平民,又怎能穿得了绣龙的衣服?龙纹图案可是皇家御用的图案,赵佶图谋的,是将来终有一天,他能把这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赵令穰没有察觉到老板的异样,他继续倒着酒,抱怨道:“奸商其实还好,最可恨的就是奸臣!那个蔡京,居然想要重修太祖亲自设计的城墙!”
老板闻言也一呆,东京汴梁其实是处在天下之中,一马平川,是兵灾之地。无山川之险,也无关隘之守,只有漕运方便,交通发达,但难以守卫。无险可守的汴京,就只有加固城池,修筑厚重结实的城墙以代替山川之险,依仗重甲之师代替关隘之守。
宋太祖亲自设计的筑城图,犹如字谜般弯曲迂回纵斜。当年无人能看懂宋太祖的意思,但也都照实修筑城墙,保佑了大宋这数百年来的安定太平。
“蔡京那家伙,居然认为外城乱七八糟的,有碍观瞻!说要下令重修外墙,将那些弯弯曲曲的城墙,改成方方正正的‘口’字形!这不是胡闹吗?”赵令穰借酒耍疯,拍着桌子怒吼起来。他还想说什么,但酒精已经麻痹了他的大脑,不久便沉沉地睡去。
老板对着墙上浅淡得几乎看不清画面的《落叶图》,脸上的表情让人摸不透,他淡淡地说道:“确实是胡闹。围人于口……不就是个囚字吗?”赤龙服一直绣了两年才完工,沾染饿了老板鲜血的红线,加上文绣院数十名手艺精湛的绣娘,让那条红龙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张牙舞爪地攀在衣服上,逼真得震撼人心,仿佛总有一天,会君临天下。完美,仅此二字。
然而,赵佶却并没有如愿地得到这件衣服,因为在他还来不及不顾脸面将它抢夺过来,老板就已经走了。他仿佛是鬼魅般,从守卫森严的皇城中,悄然无息地消失了。
他只带走那卷空白的《童子戏水图》。浅淡的《落叶图》仍是那么孤零零地挂在墙上,赵佶每次看着都觉得心悸,一阵恐慌仿佛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他不敢多看,便命人收了起来。
《四季图》已经收去了他的子嗣,他不想去思考,下一次,《四季图》又会从他这里收走什么。
在恐慌中度过了两年,已经三十三岁的赵佶除了皇太子之外,依然没有子嗣。一日,赵令穰寻来以为茅山道士,看过了宫苑中的风水后说皇宫的东北角艮位之地,地势太低,妨碍子嗣。赵佶便将宫苑的东北角加高,建造了一座造型美观的山岗。
说来也奇怪,这座山岗建好之后,皇宫内院中接连传来喜讯,一个个皇子接连来到人间,而且每个都非常健康活泼可爱。如此一来,赵佶便坚信《四季图》不过是糊弄人的东西,越发的崇拜起道术。
冗长的城墙改建计划也陆陆续续全部完成,时光飞速,赵佶越发地沉迷于大新土木,花石纲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却完全不理世事,尽情地享乐。
直到金兵南下,兵临汴京城,金兵的主将看见整齐划一的城墙,高兴地置炮田隅,随方击之。城既引直,一炮所望,轻易摧毁了新修的城墙,整个大宋京城好比被人轻易撕掉衣服的少女,再也无法抵抗金兵铁蹄的入侵。
赵佶踌躇立在寒风志宏,心乱如麻。皇宫之内,触目依然是令人心醉的美景,然而远处隐隐可以听得到炮火轰鸣之声,尽管入目所见的皆是令人心醉的胜景,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修罗地域。
他手中握着卷好的《踏雪图》。就在前几天金兵围城之时,他就想到了《四季图》,可是当他找到《落叶图》时,只看到了一张雪白的白纸。
他两年前退位禅让,把皇位传给太子,他放弃了至尊的皇位,都不能挽回败局。
这次要带走的,是他的国家吗?宫内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和太监们如临末日,不顾侍卫的阻拦便奔出宫门。一开始侍卫还挥刀示威砍杀,而赵佶见之不忍,挥手让侍卫们放行。顿时,宫内一片打乱,往日话梅的宫殿仿佛变成了吃人的怪兽,让人争相往外逃去。
赵佶心痛地看到一盆川赤芍药被打翻在地,无人理睬,他最终忍不住上前亲自把它扶起,然后拂掉那花瓣上沾满的灰尘。他痴痴地看着那开的正盛的花,炮火声,尖叫声,仿佛都离他远去,心中竟是一片宁静。
世人皆骂他是一个昏君,耽溺享乐,可是……可是……他抚摸着花瓣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可他骨子里,仅仅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栽花养草的闲散王爷而已。
突然,好象有一声叹息从远处传来,赵佶循声看去,隐约间在吵嚷的人群中,捕捉到一条眼熟至极的赤色红龙,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是他吗?是他来收回《落叶图》了吗?
“上皇,请避入延福宫吧!”一名侍卫走上前来,低声说道。赵佶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生长的宫城,哽咽无语。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赵佶这辈子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做阶下囚。
他本是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啊!可是现在却经历了九年的囚禁,远在最北边的五国城,苦度余生。
赵佶抬手看向天上的圆月,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他在位之时,年年的上元节都是正月望日彻夜观灯。整个汴京的的灯火点燃一整夜都不会熄灭。从皇宫的正门结彩成山楼,彩灯盈庭,烛光如昼,连绵不绝,异常壮观。哦,对了,还会点燃一车的沉香,还有最后的烟火冲天……
恍惚间,似乎还能嗅到那股迷人的沉香香气,似乎还能看到那灿烂的烟花在夜空中拖曳出绚烂的痕迹……
赵佶裹紧身上唯一一件单薄的秋衣,北上囚禁的九年中,衣食不给是常事,他的儿子中有许多个就是活活饿死的。他闭上双目,苦涩的泪水怆然而下。他不忍去想,可他儿子们面黄肌瘦,痛苦呻吟的模样还是浮现在他眼前。
缓缓展开手中的《踏雪图》,最后,《四季图》只剩下这张画留在手中,金人抢夺了他所有的财物,只有这件没有拿走。可能是因为这上面的画迹已经模糊不清,那些不懂中原文化的金人以为只是一张涂鸦而已。
突然,心中一动。赵佶忽然有所感应,抬起头来,最先看到的就是漫天雪花中,那条栩栩如生的赤色红龙,
“你……你终于来了。”赵佶五味杂陈地看着老板年轻依旧的容颜,他已经老了,两鬓斑白,枯槁如同废人,哪里还有当年意气风发,在皇城之内策马奔走的年少轻狂。可是对方却一如三十多年前初见时,那般年轻。
“是的,我来收回这幅《踏雪图》。”老板淡淡地笑着,像是等待了许久一般。
“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会是我!”赵佶觉得胸口闷气纠结,他在被囚禁的九年中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这《四季图》选的会是我?”
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淡淡道:“说起来很可笑,这个朝代,是一个很奇特的朝代。它拥有着令人赞叹的繁华和后人都无法企及的文化,但却保守积贫积弱之苦,反复受到其他民族的压力。虽然朝中争端不少,但却是前朝少有的清明,连一个士大夫都可以批评现实政治而不受到迫害。而技术上则越发的令人惊叹,活字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种发明必将会改变未来。”
老板顿了顿,素来淡薄的目光中,竟罕见地出现情绪,是哀叹,是惋惜,也是愤怒
“可是……可以传播文化的印刷术却用来印刷道教典籍,可以杀伤敌人的火药却被制作取乐之用的烟花,而可 以航海探险的指南针则用来看风水……”老板的话宛如利刃,一刀一刀,都砍在赵佶心头。他心痛无比地跪在雪地 中,知道是他毁了祖辈留下来的基业,是千古罪人。
他其实知道,为何四季图中单单只有《游春图》没有褪去画迹,是因为在他二十岁之前,都没有偏离自己的本心而活。可是他登基以后,却只做了一年半的好皇帝,就被绝对的权力和财富所腐化了。
如果再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他会如何呢?会努力成为一个明君吗?如果皇兄不死,如果他还是好端端地当一个闲散王爷,那么大宋是不是就会如日中天?
赵佶感受到雪花落在了脸上,然后化为细小的水滴,慢慢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最后掉落在雪地之上,成为一个晶莹的冰滴。
多美啊……漫天飘雪,细细密密的雪花,把世界妆点成一片银白,宛如以为冰清玉洁的婷婷女子,端正优雅地端坐着。若手中有画笔,他定要画下这一幕,而并不是想要那无穷无尽的政事和朝中纠葛……
可笑啊可笑,死到临头,他心里……想的竟然还是这些软弱无力的东西,可最可笑的是,这正是他穷尽一生也 要追求的,所谓理想。
他从不想成为以为手握重权的皇帝。人之所以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
老板见到赵佶迷茫的表情,也不再言语。
本心,究竟有多少人能在无穷的权力和财富中,保持自己的本心?别说赵佶了,就连那个赵令穰,也在时间的磨砺里慢慢地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老板叹了口气,他自己不也一样吗?他能说他自己的本心没有偏离吗?
“下辈子,你就做个单纯的画师吧……”老板从赵佶手中抽走了那幅《踏雪图》,赵佶心中极为不舍,他用尽全部力气收紧掌心,却仍然握不住那画卷,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画卷如流水般从他手中流走,白花花的画纸如地上的白雪一般洁白。
赵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这次《四季图》带走的,是他的生命……

故事在漫天的雪花中结束,老板的话音已落下许久,医生仍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画师居然是宋徽宗赵佶转世?他就知道哑舍的客人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但那个拽到死的小子居然是九五至尊的皇帝!
“北宋亡国,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错。他皇兄做得很好,是因为宋哲宗不到十岁就登基了,所受到的教育完全是为皇储所安排的。而赵佶生来就注定是闲散王爷,宋朝对宗室的提防非常严重,宗室们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只能 到京郊的皇陵去祭拜而已,终身不得离开京城,不得参与朝中政事……”老板淡淡地说道,心中回忆着那赵令穰其 实也算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拘泥于宗室的祖训,无法一展宏图,只能寄情于山水书画,饮酒作乐。
医生觉得嘘唏不已,正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只见那个画师已经从内间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拄着拐杖的馆长。
“今天你出来得很早。”老板有些疑惑。
“嗯,画完了,自然就出来得早。”画师撇了撇嘴,他一向倨傲,对老板已经是少有的客气。
医生却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一听画完了,马上好奇地凑钱问道:“能不能给我看看?”
对于医生的自来熟,画师的嘴角一抽,虽然满腹的不乐意,但还是看在老板的面上,把画从画筒里拿了出来, 小心翼翼地在柜台上展开。《踏雪图》其实和《游春图》是一样的场景,只是季节不同。画长有八十厘米,尺幅之 内描绘了壮丽的山川和踏雪而归的游客。图中展现了水天相接的广阔空间,青山白雪,湖水粼粼,一位旅人策马踏 雪,雪花飞舞,一片晶莹洁白,美不胜收。山水重着青白之色,山脚用泥金,山上树枝直接以赭石写干,叶间积雪 以水沉淀横点大树多勾勒而成,松树不细写松针,直以苦绿沉点,人物用粉点成后,加重色于其上,分出衣褶。
医生一向觉得国画的山水画比不过西洋油画写实,可是在仔细看时,却发现这幅画真的能当得起“咫尺有千里 趣”的评价,在咫尺画卷中,展现了千里江山的景色。
医生看得连连点头,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还是下意识地顺口问道:“这画卖不?多少钱?”在他的概念里,只要是画家,自然都是为了卖画,否则还画它干吗啊?
馆长在一旁听着都要吹胡子瞪眼了,他也想出价啊!但是人家是一天一笔地画出来的,他觉得有买的这个意思都算是亵渎了对方啊!那画师有一脸倨傲的,肯定是个自视甚高的人,医生这番话只会冒犯了他啊!
可是没曾想,画师闻言立刻道:“卖。”说罢用手比了一个数。医生闻言乍舌道:“太贵了,能不能少一点?”对他这个工薪阶层来说,那实在是个天文数字。
馆长焦急地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这个数目他可以出。可不等他开口,那边画师就已经淡淡道:“不能少。”而且一边说,一遍把那幅画慢慢地撕掉了。
馆长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抢救不及,懊悔得直捶胸口。天啊!他就算没有心脏病,也要被他们气出来了啊! 这幅画绝对值他开的那个价啊!这世上没人知道《四季图》另外三幅是什么样子的,这个摹本绝对的珍贵啊!
医生惊讶地看着画师一点点地把他画了好几年的画撕毁,无奈地叹道:“我就随口讲讲价嘛!你怎么还把它撕了?”
“没什么,我认为这幅画值这个价格,但是你讲价,说明在你心里这幅画还不够好。不够好的东西,还留着它干嘛?我下一幅继续努力就是了。”画师傲然地一扬下巴,把撕毁的画卷扔到一旁的火炉中,拿起画筒洒然离去。
医生无言以对,还被缓过劲来的馆长臭骂了一顿,他这才知道,这世上最不好伺候的是艺术家,说不定哪句话就把对方得罪了,根本脑电波不是在一个频率上嘛!
好不容易把馆长送走了以后,医生颓然瘫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老板笑道:“不用在意,这辈子的他,都 是没有隐藏自己的本心,随心所欲,活得自在多了。”
“我才没在意呢 !”医生哼道,那个画师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早就想毁掉那幅画了,只是找个借口而已。“ 不管他的性格是什么样,都很古怪。怪不得,原来那时候我就特看不惯他!”他自然听得出来,在故事中那个十二 岁就夭折的乐儿,应是扶苏转世。
“那只是你的其中一个转世,你没记忆的。”老板笑了笑。
“哼,谁说的?也许会有呢?”医生不服。
“哦?那就是说,你还记得你和男人谈过恋爱?”老板不咸不淡地扔下一个重磅炸弹。
“什么?”医生闻言如遭雷劈!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呵呵,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二章 锟铻刀
明朝嘉靖年间。
陆子冈站在囚车里,木然地望着前方。这里是他呆了数年的京城,他知道等囚车转到西四牌楼里,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西市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他之前也经常在那一带流连,只是没想到,最后一次去,是作为囚犯。
不久之前,他还是极受皇恩的御用工艺师,却不曾想,只因为他在一件玉雕的龙头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便惹来杀身之祸。世人都说他恃才傲物,目无皇上,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那人总说,伴君如伴虎,果然不假.......可惜,那间名为“哑舍”的古董店,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吧?
也许因为最近处决的犯人比较多,所以一路上行人看到囚车的表情都很平静,连多余的目光都不愿停留,很快地转过脸去。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着囚车跑着,只中还唱着清脆童谣:“平则门,拉大弓,过去就是朝天宫。朝天宫,写大字,过去就是白塔寺......”
陆子冈看着那些小小的身影,恍惚地想到,他和她初遇的时候,她也就是这么大。
他这一生,雕过无数美玉,什么茶晶梅花花插,青玉山水人物玉盒、青玉婴戏纹执壶......他有自信,他的手艺在这世间再也无人能及。可是无人知晓,那些流传世间的精致玩物,都不是他最喜爱的作品。
他艰难地把手掌摊开,在自己布满茧子的手心中,静静地躺着一块晶莹润滑的玉质长命锁。
上好的美玉,质地雪白细腻,色泽如晴朗的秋夜里皎洁的满月,又如记忆中她的白晳洁净的肤色。他依依不舍地摩挲着这块长命锁,仿佛就像是在触犯她的脸庞。
陆子冈注意到旁边士兵贪婪的目光,却也无从理会,只是低头静静地注视着上面的纹路。
“长命百岁......果真只是个美好的愿望啊......”陆子冈喃喃自语道。当初他用那么虔诚的心情在这块玉料上刻下这四个字,求的就是希望她能长长命百岁。
清晰的记忆浮现在眼前,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仿若步在昨日。一旁的士兵收回了目光,心想并不急于一时。等午时三刻一过,这块长命锁便不再属于这个人了。
玩耍的孩子们被大人叫住一,但清脆的童谣声依然远远传来:“......帝王庙,绕葫芦,陆壁就是四牌楼;四牌楼东,四牌楼西,四牌楼底下卖估衣......”
陆子冈紧紧地把手中的长命锁重新握住。
这是他一生最为珍贵之物,也是他此生,最后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四牌楼高高的屋檐已经近在眼前......二
二十年前。
陆子冈站在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上,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行囊,踏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往前头走去。
他今年十岁,还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的街市。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陆子冈低头看了看衣衫褴褛的自己,自卑地把自己藏在街道的阴影里溜着边前行。经过一家餐馆门口时,传来浓郁的菜香,他一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肚子咕嘟咕嘟直响。
“哪里来的小乞丐?去去去!别挡着爷的路!”
陆子冈窘迫地避到一旁狭窄的小巷里,看看左右无人,便掏出干粮。他先是狠狠地闻了一下空气中飘过的菜香,这才啃了一口手里已经硬了的馍馍。
他岁数不大,却也见遍了世态炎凉。父母五年前在太湖因船难双双溺水而亡后,他就孑然一身。亲戚们谁也不愿意养这个已经半大不小的孩子,最后他被叔父收养,结果也没呆几年,就被婶婶赶了出来。
他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爹娘对他溺爱有加,可是那昔日的幸福,恍然就像是这春里的太阳,明媚不已,可是伸出手却什么都触不到。连残存的温暖都感觉不到。
陆子冈愣愣地收回手,重新握住冰冷的馍馍,低下头掩住眼眸中的失落。
他曾无数次想象,若他爹娘那日没有坐船,或者坐晚一班的渡船,那么他现在肯定不会这样落魄地站在苏州街头。可是命运,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猜得透的。
他知道叔父也不容易,本来家里就穷,还有三个孩子,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还能分他一口饭,但随着家里的孩子们越来越大,却是真的养不起了。叔父虽然是琢玉师,经手都是精美的玉料,可是地位低下,玉料的加工费更是经过层层盘剥,到手的工钱所剩无几。
陆子冈珍惜地嚼了嚼口中没有味道的馍馍,仔细地都咬碎了才咽下肚,他年纪还小,田里的活都做不动,所以这几年一直随着叔父学习玉雕。叔父说这次让他到苏州城,是要推荐他到古董店里当学徒。可是这话说不定根本做不了准,毕竟叔父根本就没有亲自带他来,只是给了他古董店的地址和店名,连老板的姓名都没说。
也许,他是被抛弃了。
陆子冈看着手中剩下的半个馍馍,虽然肚子还是饿得慌,但他还是打算把这半个馍馍收起来。说不定,还可以当晚饭。
可是他的这个微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从巷子的阴影里冲出来一个小孩儿,一下子撞到了陆子冈的后背,他手上的那半个馍馍直接飞出去,滚出了好玩才停住。
陆子冈没去管那个莽撞的罪魁祸首,而是奔了出去,捡起地上的半块馍馍,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沙土。
“喂!那么脏,不能吃了啊!”随着娇憨的声音,那个孩童索性蹲到了他的面前。陆子冈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虎头鞋,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娃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当空的太阳照射在她身上,形成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光晕,美得令人难以直视。
这是他偷偷地珍藏了一生的画面。
他愣愣地看着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看着她头摇晃的两个小辫子,好想伸手去拽拽,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上沾满了尘土,又自卑地缩了回去。
一只滑腻的小手一把抓住他向后缩的手,那手小得只能握住他的几根手指,清脆如银铃般地笑声响起:“走吧!我赔你一顿饭!”
陆子冈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然后悄然反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软软的,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捏碎一样。他放松了一些力道,却舍不得放开。
这个小女娃大概才七八岁,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的发顶,两条小辫子随着她的走动一跳一跳的,晃得他一阵恍惚。
陆子冈被她从后门带进了某家餐馆后院,隐约还能听得到前面嘈杂的说话声。院子里有一条半大的灰色土狗,看到他们进来并没有汪汪大叫,而是摇着尾巴跑了过来,亲热地在他们脚边转悠着。
“你等等啊,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小女娃放开了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向一旁的灶台,这里应该是这家餐馆的后厨,上面还摆着几盘剩菜。
陆子冈咽了咽口水,上前拉住小女娃,期期艾艾地说道:“不用......不用麻烦,剩菜就可以了......”
小女娃扬起头,如同上好墨玉般的眼瞳闪着笑意:“不行不行,我就要给你做!”
她从他手里抢走了那半个沾满尘土的馍馍,扔给了那条灰狗,然后转身去洗手了。只见灰狗嗅了嗅,一爪拍开那馍馍,嫌弃地趴回原本的地方。
陆子冈没办法,只得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洗过手之后,搬来一张有她半身高的板凳,然后这个没比灶台高多少的小女娃便颤颤巍巍地踩着板凳,危危险险地挥舞着锅铲,陆子冈站在她在身后,他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危险,万一不小心摔了下来......
还没等他想完呢,就听见小女娃脆生生地“哎呀”了一声,眼看着就真的快要摔下来了,陆子冈不能多想,在她身后撑了她一把。
“吓死我了,刚才真是谢谢你了!”小女娃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回头对他甜甜一笑。陆子冈赶紧摇头,想起刚才触及她软软的身体要,脸上又一阵烧红。
小女娃熟练地把冷饭下锅 ,动作干脆利落地敲了两从此鸡蛋,开始炒饭。灶火薰得她白晳的皮肤下透出好看的红色,额头凝结出细密的汗水,她一把抹去,继而又专注于锅中的炒饭。
那一本正经的表情,让陆子冈不由地看得入迷了。
其实小女娃只是做一盘很简单的蛋炒饭,但是隔着这盘盛得满满冒着热气的蛋炒饭,陆子冈看着那张闪闪发亮的笑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涌上心头。
“快吃啊!快吃!看看好吃不!我爹总说我做得不好吃!我以后可是要当厨娘的!他偏说我没天赋!”小女娃急吼吼地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勺子,然后期待地等着他试吃的结果。
陆子冈舀了一勺放入口中。饭粒还有些硬,有些咸,甚至鸡蛋还有些不熟,但是......
“很好吃......”他很认真地说道。
小女娃立刻笑得灿烂无比,如当空的太阳般耀眼。
陆子冈眯了一下眼睛,有点不太适应这种热情。
“呐,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娃捧着脸蛋,兴致勃勃地看着陆子冈一口接一口地吃着饭,心中的得意憋不住地爬上了小小的脸庞。她爹总说她做的饭不好吃,说连小灰都不吃,活脱脱的狗不理。瞎说嘛!看这个人吃得多开心。
陆子冈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之后,吐字清晰地说道:“陆子冈。”
“炉子钢?这名字怎么这么怪啊?”小女娃皱起了白嫩嫩的脸,就像是包子褶一样,可爱极了。
陆子冈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他也没有问这个小女娃的名字,他虽然不大,但也知道姑娘家的名字是不能随便说给别人听的。虽然眼前的小女娃还不算是姑娘家。
小女娃似乎对陆子冈很感兴趣,也顾不得陆子冈还在吃,连声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若是其他陌生人问,陆子冈恐怕会心怀抗拒,但对着这个小女娃,陆子冈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事情都讲了一遍。
“好可怜哦......”小女娃并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心中所想到的,就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陆子冈已经看出来这个小女娃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中,虽然服饰并没有多华贵,但干净整洁,说明她有疼爱她的爹娘。他不愿因为他的事情而感到悲伤或者同情,笑着说道:“其实叔父也是为了我好,我以后想做个琢玉师,但一般人家怎么会有玉料供我练习?也不可能有玉雕任我临摹,所以叔父介绍我到古董店做学徒。”
这番话就是昨晚叔父对他说的,他当时听得似懂非懂,以为叔父只是找个理由把他送走而已,现在心平气和地回想起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小女娃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用力思考了半天,问道:“捉鱼师是什么啊?摸鱼?你日后捉到了鱼,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你把鱼煮得好吃!”
陆子冈笑着解释道:“是琢玉师,就是把玉器从一块玉料里琢磨而出......”他犹豫了起来,向一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解释什么叫琢玉师,是很困难的,他身上没有带一块玉件来做例子,他之前打磨的那些,都让叔母收走了。
“玉?哎呀,那我身上也有一个!”小女娃终于听懂了陆子冈说的是“玉”而不是“鱼”,兴奋地从脖子里掏出一根红绳,下面缀着一块婴儿巴掌大小的白玉原石。
陆子冈一看那润如羊脂般的白色,立刻呆住了。他叔父虽穷,但苏州玉雕本就是当世一绝,替人加工的玉料中也常有极品。他曾有幸见过几件,其中还一件是要进皇宫的贡品,都绝然没有眼前的这一块质地上乘。
而且这还是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玉料原石,若经过精心打磨......陆子冈马上合拢她的手中,把那块玉料盖住,严肃地叮嘱道:“小妹妹,别在其他人面前把这块玉拿出来。”他虽然年纪小,但还是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
小女娃嘟起嘴,其实这事她爹也跟她说过,但她一时得意忘形嘛!“那你以后要成为一个琢玉师,替我雕刻一个好看的玉件哦!”
“好。”陆子冈笑吟吟地答应了,又不忘叮嘱道:“那......在我成为琢玉师之前,你不可以把这块玉交给别人雕琢哦,也不要随随便便拿给别的琢玉师看。”毕竟,如此稀世美玉,但凡有点眼光的琢玉师都能看出其价值不菲是,若是万一动了歹心,那这个小女娃就......
“哦!”小女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了,这玉是隔壁古董店老板送给我的哦!”既然是随手送给她的,那么肯定就不是很名贵嘛!小女娃不解地想着。
陆子冈本以为这么名贵的玉料肯定是小女娃家里祖上代代流传下来的,却没想到居然是旁人送的。陆子冈下意识地问道:“古董店?叫什么名字?”
小女娃歪头想了想,笑道:“名字很奇怪呢!叫哑啥。”
哑舍?陆子冈忙翻出叔父交给他的字条,果不其然!
陆子冈从没想到缘分竟是那么奇妙的字眼。本是以为萍水相逢的一顿饭而已,没想他要投奔的古董店就在这个女娃家餐馆的隔壁。
也许,这也是命运吧。
出乎他的意料,哑舍的老板看起来非常年轻。他穿着一件绣工精美的长袍,有一双细长的凤眼,表情淡漠。那老板静静地听他说完来意后,淡淡地点了点头,带他去后院收拾了一间厢房给他住。
陆子冈就这么在古董店住了下来,他本就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老板更是沉默,古董店一天也不见得有几个客人进出。这家阴沉沉的古董店确实配得上哑舍这么名字。陆子冈一开始不大习惯这样的气氛,但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静下心来。一开始他有空还往隔壁的餐馆跑,好几次差点要脱口问小女娃的名字,却每次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就是问不出口。没过多久,小女娃便随着家人去了京城,这一别,恐怕就是一生了吧。
在陆子冈的心中,偶遇那个明郎爱笑的小女娃,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只是这也不过是投入湖水的一颗石子,虽然荡起了涟漪阵阵,湖水终穷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归于平静。
老天爷让他遇见她,已经是他从出生到现在发生过的最好的事了,最好的相遇后是别离,命运真是爱作弄人。那天起,陆子冈就很少出哑舍店门,越发的沉默孤僻下来。
陆子冈每日在哑舍的工作很简单,只是需要打扫店铺的卫生,擦拭摆件上的灰尘而已,剩余的时间他可以对着那玉器端详,甚至拿在手中任意把玩。
这家古董店里的东西绝对都是珍品。
可是店里的东西固然珍贵,却还远远不及小女娃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料原石。那么贵重的东西老板都能随手送人?陆子冈知道擅自揣摩对方不好,但呆的日子久了,他也知道这家古董店里有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例如西厢房里那根缺了口的蜡烛长明不止,例如柜台底下锦盒中的那把越王剑偶尔发出嗡嗡的剑鸣声,例如老板身上的那条赤色红龙栩栩如生......陆子冈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把视线落到了在柜台里看书的老板身上。老板穿着一身古老的汉服,却意外地地没有任何违和的感觉,就像是和这间古董店融为了一体。袖口上的龙头随着他翻书的动作,翻飞游动,宛若活物。
老板把手中的书本合拢,迎子陆子冈的双目,淡淡笑道:“子冈,我听说你希望以后做琢玉师?”
陆子冈立刻坐直了身体,恭敬地应了声是。
老板眯起眼睛想了想,起身道:“你等一下。”
陆子冈疑惑地看着老板上了二楼。他知道哑舍其实很大,一楼店面里摆出来的东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虽然可以任意走动,但范围仅仅是一楼而已。二楼他从来没有上去过。过了不久,便听到脚步声传来,老板手中捧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走了下来。陆子冈见状便从水盆里拧了一块抹布,动作麻利地递了过去。
老板随意地擦了一下木盒,然后朝着陆子冈的方向打开,“这是锟铻刀,送给你吧。”
木盒中静静躺着一把小刀,那迫人的寒光迫得他几乎连呼吸都停止。这把刀全身漆黑,只有七寸长,线条流畅,刀光平滑光泽,刀刃锋利平直,精致得几乎像一把工艺品。最令人惊奇的是,这把刀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刀身和刀柄浑然天成,通体黑色,刀身上还有着奇特的波浪型纹路。
“我这里只有用来琢玉的铻刀,用来解玉的锟刀还不知道流传到什么人手上了。”老板知道陆子冈的疑惑,淡淡地解释道,拿起那把铻刀给他看。
陆子冈果然在刀柄的底端看到了一个复杂的篆体,他识字还不多,知道那应该就是“铻”字。
“《山海经》中的《海内十洲记·凤麟洲》中有言:昔周穆王时,西胡献锟铻割玉刀,刀切玉如切泥。”老板把手中的铻刀向陆子冈递了过去,“你既然立志要当琢玉师,那么这把铻刀你就拿去用吧。”
陆子冈呆呆地接过铻刀,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刺骨,不似普通的铁刃,更像是石质的。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刀身,感受着冰凉的刀身被他的体温所传导,慢慢温热起来,不由得追问道:“这不是铁打的吧?”
老板很满意陆子冈毫不掩饰的喜爱,在他看来,这要比铻刀在暗处落灰要好得多。“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锟铻刀,就是他山石所做成的。”
“他山石?”陆子冈用手指碰触着刀刃。他自小就看着叔父琢玉,用行话来说,制玉根本就不叫雕玉,而称治玉,或是琢玉、碾玉。琢玉的工具,并不是刀器,而是一点点用触玉砂掺水,用圆盘或者圆轮一点点地磨。若这把刀真的可以切玉如泥,那么可就真的是把利器。
“我这里还有一些玉料,你拿去好好练习吧。”老板又拿出一个盒子,因为他的动作,盒子里叮咚一阵脆响,能听得出来都是上好的玉料原石。
陆子冈抿紧了唇,手里握着已经与他体温同样温热的铻刀,艰难地开口道:“老板,我......”虽然怀疑老板有时会随意送珍贵的物品出手,但真面对这一刻时,陆子冈却觉得难以接受。在他成长的几年间,他学到的是等价交换,这世间哪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
老板像是看透了陆子冈心中的隐忧,轻笑出声道:“别以为我是白给你练手的。我要你成为这世上最好的琢玉师,多面手,替我打磨一块玉石。”
陆子冈怔忡了片刻,坚韧地点了点头道:“好,我会努力的!”老板敛去笑容,严肃地叮嘱道:“好好用这把铻刀,使用的时候要小心,不要让铻刀沾到人血,更不要用这铻刀杀生。”
陆子冈再次重重地点了点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陆子冈便埋头钻研雕玉技术。这并不轻松,有道是,黄金有价,美玉无价,每一块玉石都有独特的纹路,若稍有不慎,刻坏一刀,那整块玉都算是毁了。
陆子冈不是没有失败过,每当他心灰意冷时,总会想起小女娃第一次给他做炒饭吃时的画面。
虽然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就是难以忘怀。
老板说,要他替他雕一块玉,那小女娃脖子上也有一块绝世的美玉,等他的技术磨练到能让老板满意的时候,是不是......如果再遇见那个小女娃的时候,他也可以为她雕一块玉呢?
如果命运能让他们再一次相遇,他一定......一定......
他捏紧手中的铻刀,再次专注到磨练到工艺上。
夜深,老板提着灯路过后院,看到陆子冈的厢房里还点着灯。他往里面看去,房内灯光昏暗,陆子冈却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埋首案前,正仔仔细细一刀一刀地雕着一尊人像的眉眼,房间内四处散落着一些玉料,还有好些未曾完成的作品。
什么玉壶、玉杯、玉玩件,虽然都是半成品,却已让人觉得精绝不已。他雕的马,仿佛马上就要飞奔赶来;他雕的鱼,仿佛只要一入水便会灵动地游走;他雕的花仿佛只要靠上前去,就能闻到诱人的清香......
老板走进陆子冈房里,为他加了点灯油,室内再次亮堂起来,陆子冈却依然一副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像是整个灵魂都扑在了他手中的那块玉雕上。
老板看着那有点眼熟的人像面容,悄悄掩门离去。
呵,他终究是没有看错人......这个叫陆子冈的少年,总有一天,会为他打磨出最好的作品.

十年后,京都皇城。
夏泽兰拢了拢头发,跟着李公公走进御用监的后门。身为尚膳监一员,她也经常来御用监的甜食房走动,但她今天来这里倒并不单单为此。
御用监在西华门外,是明朝四司八局十二监中占地最广的一个内府衙门。御用监和她所在的尚膳监,是油水最多规模最大的。尚膳监的“尚”是尊崇的意思。“膳”是饭食,尚膳监是掌办御膳、宫廷伙食、奉先殿贡品和皇城内各大内府衙饮食的部门。夏泽兰在尚膳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凭着几道家传菜成了一位厨娘。
至于御用监,则是执掌制造皇帝专用物品的内府衙门。虽说是只服务于皇帝一人,但皇宫内各种物事,大到家具龙床,小到笔墨纸砚,哪个不是皇帝专用的?玉玺印章要御用监制造,连装玉玺的盒子都要配套齐全,还不能重样。所用御用监占地极广,包围东面是外库和大库,西面是花房,南面是冰窖,再往内中间是公厅,左右四面分别是四大作坊:佛作、灯作、碾玉作、木漆作。剩下分布的是其余小的作坊,多得让人难以置信。
每次夏泽兰来御用监走路都要走上很长的时间。和她一起的李公公在旁边赔笑道:“夏姑娘,您这次帮了咱家这么大的一个忙,真是感激不尽啊!”
夏泽兰甜甜一笑道:“李公公言重了,拿钱办事,我们一码算一码。”虽说尚膳监也负责内府衙门的膳食,但那并不都是每日从尚膳监送吃的过来,而是直接派人过来,内府衙门各自都有膳食,轮值而已。但这些轮值的人每日做的食谱都没什么变化,若是想吃小灶,就要去外面酒楼,或者私下联系尚膳监单请她们这些厨娘。
李公公笑得越发灿烂起来,他就是喜欢夏泽兰这种明事理的,省得以后纠缠不清,倒也麻烦。
“不过李公公,这次怎么想起来请我了?”夏泽兰疑惑不角,她在尚膳监算不上是什么突出的人物,顶多算个打杂混日子的。
李公公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从苏州请来一个琢玉师吗?我们司正想为他接风,便想找个会做他家乡菜的厨娘来。夏姑娘也不用多做,顶多就三四个人,做六个菜一个汤就够了,材料咱家早就人备好了。”
夏泽兰应了一声,六个菜一个汤,说得轻松,但光决定做什么菜就要下一番心思,还好是晚饭,她还能应付得过来。家乡菜她倒是总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看到李公公紧张的模样,不禁笑道:“公公你还真是幸好请到了我,若是请到其他人恐怕还真不会做得那么全。”
李公公这时才放下心,也丝毫不觉得夏泽兰说得夸张,尚膳监内全才的人很少,光办膳局就细分了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等十多个部门,外加造酒、酿醋、制酱等等配膳局的部门,很多内官和厨娘就只单单会做一种菜。而他现在请的这个夏姑娘,听说在进皇城前是一家餐馆的继承人,置备一桌苏州菜应该不成问题。
放下了心,李公公自然话也就多了起来,两人这样聊着,走起路来倒也快一些,此时正值上午工匠们入皇城当值的时间,御用监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李公公的人缘显然不错,官位也不低,时不时有工匠或太监和他打招呼。
夏泽兰在皇城女子中年龄不小了,若不是父母相继因病去世,她早该嫁人了。不过她借着没有父母在高堂做主的借口,自己一个人生活倒也滋润得很。
两人越往碾玉作走,遇到的工匠就越孤傲,李公公有时候率先上前打招呼,对方都不予理会,更多的时候对方直接当他们两人是空气。
李公公苦笑道:“夏姑娘别介意,琢玉师就是这脾气,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咱家在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夏泽兰讶异地挑了挑眉毛:“怎么?架子这么大啊?”
她也知道有手艺的人往往会自视甚高,但这是在皇城里,聚集的都是世间最顶尖的人才,很难说谁的技艺更高。而且,她总觉得,琢玉师不应该是这样的脾性的,应该更温柔......更老实......
李公公叹气解释道:“夏姑娘你有所不知,尚膳监分工很细致,很少有同一样菜由两个人来完成吧?”
夏泽兰点了点头,菜肴多不胜数,很多都是一个人身兼好几种菜式。李公公继续说道:“你们尚膳监做菜,是要严格按照菜谱的,多一味配料都要研究许久,生怕对圣体产生什么不良影响,所以其实到底是谁做的根本不是重点,有了菜谱,换一个人也无所谓。但是御用监就不同了,各宫安置的床、柜、膳桌、灯具等等,虽然都有着规制,但大体上还是可以任凭工匠自由发挥的,碾玉作更甚。暂且不说那材料了,你想那玉件做出来都是摆在桌子上供人使用把玩的,和那坐着躺着的桌子椅子能一样吗?”
夏泽兰一听之下便明白了,若是换了她,她也不大会注意桌子和椅子有什么稀奇之处,但一个精巧的玉件就不同了,玉料本就没有两件是完全一样的,再加上雕工就更了不得了,琢玉技术精湛一些的,做出来的玉器可说是天下独一无二。菜可以吃过了再吃,总会有吃腻的一天,玉件却越把玩越细腻,越有神韵,而且可以了流传千古。
夏泽兰琢磨透了之后,生出一丝仰慕之情,倒也觉得那些琢玉师孤傲得很有资本,忍不住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那块玉料原石。记忆中曾经有个人好像说过要成为琢玉师的,不过年月太久远了,回想起来也只是几个零碎的画面,具体也记得不大清楚了。
从回忆中回过神,夏泽兰发现李公公还在低声地埋怨着,不禁顺着他的口气说道:“李公公真是操劳了。”
李公公顿时觉得夏泽兰更顺眼了一些,叹气道:“其实碾玉作的这些工匠们还算不错了,也不是脾气大了点,今次司正请来的这位是苏州大名鼎鼎的琢玉师,他所作的每个玉件上都留有他独有的款识,咱家在这碾玉界混了这么多年,还头一次看到如此嚣张的人。所以夏姑娘,今日有劳您多费心了,务必别让对方挑出毛病啊!”
夏泽兰表面上点了点头,暗地里撇了撇嘴,这么重要的一顿饭,就请她一个厨娘,怕是李公公担心人请多了会让其他琢玉师挑刺,不过连碾玉作的司正都亲自出来作陪,今日这份外快倒是不下功夫不行了。而且这请厨娘单独做饭接风恐怕是头一遭,那个琢玉师肯定不是普通人。
两人转过一个拐角,进了一个自带小厨房的独立小院。夏泽兰推开厨房门一看,所需的食材都新鲜干净地摆在那里,省去了她洗摘的步骤,倒是准备得很周全。李公公还有事要忙,又交代一番,便匆匆地走了。
夏泽兰先把最耗时的清汤火方 所需要的鸡汤炖在火上,这道清汤火方是苏菜名汤,光是第一种骨吊吊汤法,就要熬制鸡骨一个时辰以上,更别提第二道的红吊吊汤和第三道的白吊吊汤法了。她算过时间,正好赶得上晚宴。
用瓦罐把第一道骨吊吊汤炖上调味之后,夏泽兰便开始在一堆食材中挑挑拣拣,选择所需的食材,这顿晚饭其实倒是不难准备,但难就难在这间厨房不比处处都是灶台的尚膳监,这里只有两个灶台,几个菜在差不多的时间上齐的话,那就要费一番心思了。
夏泽兰从腰间解下了布包,露出一柄通体黑色的菜刀,刀刃泛着寒光,刀身上有着波浪般的纹路,在光线下仿佛有了流动之感。夏泽兰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这是夏家祖传的菜刀,从她父亲传到她手里,都已经是十五代了。每当她做菜的时候拿起这把刀,她都会想起她的父母。
轻叹一口气,夏泽兰的手伸向了刀柄,可是就在她指尖碰到刀柄的那一刻,刀身居然轻微地震动了起来,发出了清越了嗡嗡声。夏泽兰吓了一跳,马上退后一步,惊疑不定地看向菜板上犹自震动的菜刀。
听多了评书中刀鸣护主的传奇小说,夏泽兰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陌生人是来御用监偷东西的,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菜刀,狠狠地劈向那个不速之客......
陆子冈还是头一次来到京城。
其实他早就有接过御用监的任务,平时都是御用监来苏州采买玉料,等雕琢好了之后才进贡京城。这些年他琢玉的名气越来越大,御用监早就催他到京城来任命了。
陆子冈并不想来京城,御用监虽然拥有无上的权力,但他在苏州一样可以完成御用监布置的任务,玉件的运送与携带很方便----良玉虽集京师,工巧则推苏郡,业内流传的这句话并不是白说的。让他改变主意的,是哑舍的老板突然决定要把店转移到京城。
这十年来,他一直都在哑舍中的度过,哑舍搬店铺,他自然要帮忙,这样索性就应了御用监的差事。等哑舍的店面整理好,他才去公厅领了出入皇城的令牌,晚上碾玉作的司正还有事见他,但看时间还早,便索性也不出皇城了。
碾玉作分为南玉和北玉两大派系。北玉就是以北方工匠为主,做工古朴造型大气,而南玉则以苏州工匠为首,做的一般就是小巧玲珑造型精致的小玉件。御用监内的南玉派系匠师,很多都是陆子冈在苏州时的朋友,他想顺便拜访一下。
他谢绝了小太监的带路,可是没曾想这碾玉作大得惊人,所有作坊的编号都是用天干和地支组合而成,但排序却是打乱的。为了防止外人短时间内摸清这里的布置,陆子冈觉得他走入了一个大迷宫,工匠们这时大都上了工,他想问人都问不到。
陆子冈不是没想过敲门问人,但是同样身为琢玉师的他知道,琢玉时最讲究一气呵成,若是在雕琢的时候有人打扰,也许就会毁了人家的琢玉思路,所以陆子冈宁愿自己继续迷路。
正如无头苍蝇般乱转时,陆子冈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小时候总是饥一顿饱一顿,所以陆子冈对于美食的味道非常敏感,很准确地顺着这股香气来到了一个独立的小院。
他刚踏进院门口中,忽然感觉到怀中从不离身的铻刀开始振动了起来,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嗡鸣声。陆子冈只是呆愣了片刻,便双目一亮,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涌上的狂喜。
只拥有铻刀的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另一把锟刀的下落。铻刀精巧,只能用来琢玉,做一些小件的玉器,大点的摆件根本就不适合,所以他一直惦记着锟刀的下落,也缠着老板问了许久,得知在锟刀离铻刀不远的距离时,也许会因为千百年的分离,产生刀鸣声。
他小时候把这当成笑话来听,但随着在哑舍的日子呆的久了,也见过了无数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刻意的寻找下,从古籍中翻到了些许线索。传说春秋战国时,楚王命莫邪铸双剑,莫邪留其雄剑,而以雌剑献楚王,独留雌剑在匣中悲鸣。这件事有几本古籍记载,虽然说法各不相同,但终究是大同小异。所以陆子冈抱了很大的希望,也许有一天他可以让锟铻刀重新相取。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刻虽然来得如此之快。不过转念一想,满心的狂喜又暗淡了几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皇城御用监的碾玉作,几乎全天下最顶尖的琢玉师都聚集在此,也许有琢玉师和他一样,得到了解玉所用的锟刀。
不过陆子冈黯然的神色立刻又恢复了过来,锟刀被人所拥有并不是什么坏事,在哑舍这些年,他最不忍的就是看着那些有灵性的古董默默地摆在柜子里落灰了。东西制造出来,就是要使用的,否则还有什么价值?
这些念头闪电般在陆子冈的脑海中闪过,他在短暂的一愣神后,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他非常想结识一下拥有锟刀的琢玉师,交流一下经验。这小院不大,藏不了人,他越往前方走,怀中的铻刀刀鸣声就越大。
陆子冈郁闷了。因为再往前走,那就是个厨房啊!
厨房就厨房吧,也许那个琢玉师是在吃东西,但带着一把解玉的大刀吃饭么......陆子冈虽然疑惑,却还是加快脚步走进厨房,先是看到厨房里站着一个姑娘,视线扫过,然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没看错的话,菜板上放着的那把和铻刀质地一样通体黑色的刀,应该就是锟刀吧!怎么看起来那么像菜刀呢......
这个意外一下子就把陆子冈震撼在当场,直接导致那姑娘抓锟刀朝他挥来的时候,还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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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会做菜的姑娘们都很贤惠,其实面不改色地挥刀斩肉砍鱼的姑娘们,潜意识里更加的凶残......那可是和在闺阁内绣绣花弄弄针那些大家闺秀们不是一个级别的!以上是陆子冈瞬间领悟到的真理。
陆子冈这辈子还没被人拿刀追杀过,虽然来势突然,但对方毕竟是个女子,他只是略一侧身便闪了过去。只觉得耳边一阵刀气呼啸而过,骇得他连忙说道:“误会误会,先别动手!”
夏泽兰停了手,并不是因为对方说的话,而是他的口音。对方情急之下说出的那种熟悉的乡音,立刻让夏泽兰回过神,开始上下打量起对方。
这名年轻的男子大约有二十多岁,眉眼清秀 ,穿着一袭素雅的蓝衫,气度非凡,一看便知并不是歹人。夏泽兰虽然觉得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就挥刀砍人有些脸红,但仍是义正言辞地皱眉问道:“这里不是随便乱闯的。”
陆子冈也知道自己行事鲁莽,他也不多费口舌解释,只是从怀中拿出小巧的铻刀。
夏泽兰顿时觉得自己手中的菜刀嗡鸣声更甚,不由自主地把刀放在菜板。她自然能看得出来这两把刀一致的样式,不由得诧异地问道:“我爹没和我说过还有一把配套的水果刀啊!”
水果刀?陆子冈顿时觉得眩晕,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慢慢地把锟铻刀的来历说了一遍,可是对方并没多大兴趣上,转身拿起锟刀开始切起菜来。
虽然那动作熟练得赏心悦目,但在陆子冈看来实在是无比的刺眼,那把可是上古流传下的锟刀!他忍不住道:“这刀是用来解玉的,不是用来切菜的啊!”
夏泽兰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转身轻笑一声道:“这么看着我也没用哦,这把刀是我有祖传下来的,我可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反正在我眼里,这把就是菜刀。”
陆子冈一怔,心知对方说得也有道理,在她眼中,他中的铻刀还是水果刀呢!不过就算知道这个道理,陆子冈一时半会回不过神,心里只觉得这姑娘怎么如此蛮横,下意识地辩解道:“锟铻刀可是琢玉刀啊......”
夏泽兰闻言愣了一下,“你不会就是今晚司正要请的那个琢玉师吧?作品上必留款的那位?”
陆子冈听她的话语间有挑衅之意,不由得沉声反驳道:“留款有什么不对?玉器同字画一般,也是艺术品。可为何字画能留款,还会因为名人款而价值倍增,但玉器却不能?我偏要做这个天下第一人!”
这等狂妄的话,陆子冈还是头一次说出口,以前旁人问起,他都是搪塞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今日面对着这名素不相识的女子,陆子冈突然觉得不能草率对待。
这确实是他这些年来的感悟,在哑舍中,收藏着许许多多千古有名的玉器,他经年累月地临摹把玩,却并不知道这些精美的玉器都是何人所琢,他不想自己的作品变成这样的结果,他想要自己的名字随着这些玉器一起,变成历史的印记。
夏泽兰因为陆子冈的话,不禁停下了手中切菜的动作。如此狂妄之语,听起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刺耳,反而让人心生钦佩之意。她自然知道为何书画能有款,而玉器则没有。那是因为书画的作者大多是书生秀才出身,地位高一点的甚至可能会是王侯将相。但琢玉师就算再出名,也不过是个工匠。这人此举其实是想要提升工匠的地位,实在是很有勇气。
自古民有四等,士农工商。读书的首位,农民次之,工匠再次之,商人最低等。等级森严,无从逾越。夏泽兰自幼便算是商人子女,家里有钱,却不允许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布麻衣,所以对陆子冈的做法,虽觉得不妥,但却又不得不佩服。这样想着,便缓和了表情,脸色柔和了起来。
这边陆子冈也冷静了下来,这时才发现这名女子相貌秀美,脂粉未施,白嫩的双颊隐隐透出健康的红晕,长发仍是做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隐隐觉得眼熟,再往下看时,竟一下子愣住了。
夏泽兰发觉他盯着她的胸口处看,不禁心生怒气,却不想对方上前一步,激动地说道:“姑娘,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戴的那块玉?”
夏泽兰这才发现因为刚刚的动作,她从小佩戴的那块玉料原石露在衣襟外面,她还是不太确定地问道:“你真的是个琢玉师?”
陆子冈深呼吸了几下,略微僵硬地点了点头道:“是的,在下......陆子冈。”
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块玉料就是那个小女娃所戴的,他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还能和她再次相见。陆子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容,慢慢地和十年前那个小女娃的容颜重合在一起。
在这十年中,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着,当年的那个小女娃现在过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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