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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医生知道

_3 张羽(当代)
我推开手术室的大门,朝外走廊喊了一句:“王艳的家属在吗?”从众多的手术等候人群中哗啦啦一下子冲出足有七八个家属。我对孩子爸爸说:“恭喜,是个男孩,大人孩子都挺好。”
孩子的爸爸听到是个男孩都傻了,死死地瞪着我,一双浸满汗渍的大手狠劲地抓住我的两条细胳膊,连珠炮似的问:“真的吗?真是男孩?真的是男孩?”
我说:“嗯,没错儿。”
“大夫,没抱错吧?”
我说:“怎么会呢?整个手术室里这个时间段只有你老婆一个人在做剖宫产,想抱错都难。你们继续留在这儿等产妇,我先送宝宝回去,孩子洗完澡后正好大人也回病房了,一家人再团聚。”
他说:“那是B超看错了?妈的,我塞给那大夫500块钱呢。”
我说:“反正眼见为实,这就是你儿子,你看,他的小眯眯眼和你多像啊。”
“嗯,像我,确实像我,像我的小眼睛。哎,大夫,孩子哭得好吗?”
我说:“放心吧,哭得响着呢,把我们手术室的房盖都快掀开了。”
听着身后一家老小的欢呼和互相祝贺的声音,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这幸福感分享自这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夫妇,一份喜悦在和别人分享时,它确实变成了两份喜悦。此时,喜悦、幸福、成就感化作能量和动力,我不再觉得累,推着孩子快步走回产房。
1997年的时候,听到的多是家属们的欢笑声,然后是连声的谢谢大夫、谢谢大夫,绝大多数时候,接了孩子,都是我一个人推着孩子回病房的。
6.抱错孩子?那是影视剧看多了(4)
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我们推着婴儿车在手术室门口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家属中有拍照的,有录像的,有用手机的,有用卡片机的,还有用专业相机的,更有甚者,肩膀上扛着写着某某TV标记的专业摄像机。
我们大夫特别害怕这种围观。宝宝太稚嫩了,一群人围着他说话,唾沫星子横飞,万一这些飞沫里含有细菌或者病毒,传染了孩子可了不得。还有个别人爱心泛滥,特别喜欢摸人家孩子的脸蛋。在情理上,家人用亲密接触的方式表达内心的喜悦是无可厚非的,我们当大夫的都理解,可一旦发生新生儿感染,后果就严重了。孩子要是被送到儿科,立马从母婴同室变成天各一方,孩子打针输液受罪都是暂时的,要是母亲不能时时接触孩子,影响了母乳喂养,那可耽误大事了。而且这些家属多是在手术室门口等待多时,还有的是风尘仆仆刚走进医院,来分享亲人添丁进口的喜悦,肯定都没洗手,说不上还有刚上完厕所或者擤了大鼻涕的。
我们一进产科工作,就被主任教育,要严格控制新生儿在手术室门口的逗留时间。因为除了亲人,还有太多人对刚出生的宝宝感兴趣。除了家属,楼道里路过的还有各个科室的住院病人,包括呼吸内科的肺结核病人,感染内科的霍乱伤寒病人,以及很多根本查不出什么感染整天发烧的病人,都可能在去做检查或者治疗的途中路过我们的小婴儿车。
人世间“亲情泛滥”之时,我们这些“天使”只能被迫做扫兴的人。诸如,您别摸孩子的脸;别把您的手套放孩子车上,包被是消过毒的;别录像了,拍两张照片就行了,这里冷,别把孩子冻坏了;回去以后再拍吧,洗完澡交给您拍个够,和刚出生的时候没有两样;您最好关掉闪光灯,对小孩眼睛不好;孩子吐羊水了,不能让他这么一直平躺着供您拍照,小心呛着;行了行了,要回去洗澡了,一会儿大家再看吧。
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接连放映产房抱错孩子的悲情电视连续剧。影视界扎堆赶时髦不要紧,打那以后,我们“接孩子”的大夫不再是一个人寂寞地推车了,身边多会有一个家属跟着。这些人中老太太居多,其中以婆婆为主,她们更关注新生的宝宝,而产妇的妈大都会选择留在手术室门口,等着肚子里取出孩子但还没完成缝合的亲闺女。
从手术室到电梯大概有两百米的距离,连上八层电梯后才能到达产房。
路上的老太太很少闲着,先问:“大夫,孩子多重啊?”
我说:“等回了产房,先给孩子洗澡再称体重,您就知道了。”
“人家孩子生下来都是马上告诉几斤几两的呀!你们还协和呢,怎么这都不行?”
我说:“咱手术室里没有体重秤,要回产房才能称。”
“哎呀,一个体重秤才多少钱,你们协和家大业大,怎么就不配一个呢?”
我最讨厌别人什么事都不就事论事,动不动拿协和的名头说事,我们协和招您害您了。我忍着,继续解释:“大妈,不是钱的问题,新生儿生下来保暖最重要,刚生下来湿漉漉的不能马上称体重。咱们产房暖和,洗干净了不光称重,还测量身长,打脚印,做档案资料,很多事要做的,别着急。”
老太太面对我的“耐心回应”暂时表示满意,但是片刻过后,她话锋一转,继续发问:“哎呀,大夫,这孩子怎么不哭呢?”
6.抱错孩子?那是影视剧看多了(5)
我说:“刚生出来的时候哭过了,很响亮,现在可能是睡着了。”为了避免她再发问,我推着孩子加快脚步往电梯间走。
北京冬天总是很冷,楼道里头风特别大。路过住院处门口时,一直在后面推车的我换到婴儿车的右侧。虽然我也只穿了一套单层棉布的刷手服,外面只罩了一件单层棉布的外出袍,我还是用身体挡住侧面大门吹过来的冷风,快速通过那个风口。实习的时候,老师就教过我们,保暖,对于新生儿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上了电梯后,可能是报楼层的电子语音把孩子吵醒了,小家伙哭开了。老太太又焦虑了:“大夫,这孩子不是有什么毛病吧?他怎么一直哭啊?”
我说:“没事儿的,小孩子哭就是呼吸,相当于锻炼肺活量。”
“这位小大夫真是伶牙俐齿,对答如流。孩子不哭,您说他在睡觉,孩子哭,您说他在喘气儿,真够逗的。”
“您才逗呢,难道非让我说您家孩子有毛病吗?”
老太太撇了几下嘴,不再理我。
孩子哭了几声又睡着了。老太太的目光从孙子身上转移向我,问:“大夫,怎么能证明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家的呢?”
说实话,这时候我心里已经非常不乐意了,我们大夫辛辛苦苦为您服务,又帮您往外剖孩子,又帮您推孩子,您一句谢谢没有,一点信任都不给,甚至连这个也质疑,真是太讨厌了。虽然心里不乐意,但我知道不应该喜形于色,就盯着电梯间不停闪烁的楼层数字说:“不会错的,医院有一套安全流程保证这些,您放心吧。”
老太太还是穷追不舍:“哎呀,大夫,这个问题可大意不得,最近正在演的那个电视连续剧,孩子都长到十七八岁了,才知道是当年在产房里头给抱错了,真是造孽啊。”
我说:“大妈,您电视剧看多了,那毕竟是文艺作品,而且是极其罕见的情况,您看全中国一年生出多少孩子,多少年才抱错那一个,是小概率事件。再说了,我们协和自打建院以来,没犯过这种低级错误。”
终于下了电梯,走到产房,老太太看着孩子推进了婴儿洗澡间,一脸的不放心,嘴里还在嘟囔:“哎呀,那么多孩子,不会搞混了吧?”
我继续解释:“不会的,放心吧,每个孩子手上脚上都有标记条的。而且洗澡之前会在病历上用印泥打脚印,每个孩子的脚印就和指纹一样,各有不同,终生不变。”
老太太说:“大夫,我能不能进去看着孩子洗澡,我就怕弄混了,万一养个别人家的孩子您说多冤啊!”然后,她不由分说就要跟着婴儿车进去。
小护士才不理她这一套,一把把她挡在门口,把婴儿车接过去,随手关上了门。
老太太还是不肯离去,她猫着腰,试图通过门缝一直盯着她的孙子。我这时已经完成任务,本来可以去吃中饭,可是看到老太太这副样子实在是气不过。我小步踱到老太太身边说:“放心吧,我们护士弄不错的。您这孙子又不是什么太子,我保证,没人愿意花心思去换,而且,这年头哪那么容易找到大狸猫啊?”
终于还是年轻气盛,嘴比脑袋来得快,本来我说话就快,语言能力又强,加上天天和北京的琳琳混在一起,老北京胡同串子味儿的奚落一股脑儿就出来了,气得老太太直翻白眼。
在逞了一番口舌之快后,我心满意足,迅速消失,没再多想这事。后来我才知道,我奚落了人家,人家岂可善罢甘休。出院之前,老太太不仅到医务处送了批评信,还到许教授那里狠劲给我上了一通“眼药”。
6.抱错孩子?那是影视剧看多了(6)
我妈在电话里说:“我的傻闺女,你能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一个刚生下来不会投诉不会叫苦的孩子挡冷风,怎么就不会用你那小嘴忽悠和安抚一下会到领导那里给你上眼药的老太太呢?”
“妈,您是不知道,我们成天哄着病人和家属,哄一句两句也就行了呗,哪儿有心情成天老哄着。您是不知道那些家属,有时候说的话多让人寒心,动不动就协和这个协和那个的,我们协和欠他们什么了?该他们瞎说的吗?”
“协和的地位在那里摆着,老百姓的要求自然会高一些,找毛病挑错也不是不可以的。你倒是豁出去一身剐护着协和,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已经在给协和抹黑了。再者说,就算千夫所指,人家协和还是协和,千年之虫死而不僵,但是一年里若是接连有几个这样的投诉,你小丫头就自身难保了,踢你走的不是别人,正是协和。我的亲闺女,你可长点心眼儿吧。”
我妈说得对,我不回话,用手绞着电话线发呆。
“你从小爱较真儿,妈知道你做了很多,工作累,希望别人看重你的劳动,尊重你,信任你,但是你想过没有,这医院里除了实习大夫,就你们这些住院大夫最小了,你看有几个家属敢和你们那些教授专家针尖对麦芒的?医院和社会一样,人都爱挑软柿子捏,纵使有100个不信任,99个是要落到你们这些娃娃脸的小大夫头上的,这些人情世故啊,你慢慢体会吧。”
一天中午我和庞龙在手术室食堂吃饭。他说:“大头儿让我找你谈谈,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就是以后说话别那么冲了。”
“你就直接批评我好了,本姑娘敢作敢当,不就是那个担心大狸猫换他们家太子的老太太告我黑状嘛。”我虽然嘴硬,但是鼻子不争气,还是一酸,噼里啪啦的,掉下了眼泪。
庞龙拍了拍我的脑袋说:“批评什么呀,说实话,你那话真挺解气的。有的人天生就是阴谋论者,谁都不相信,觉得别人都是坏人,都在迫害她。我倒是挺羡慕你的,谁没年轻过,谁没愤青过。你和病人家属较真儿,说明你还年轻,还有激情和无关紧要的人斗气。你看看哪儿有老教授和病人家属吵架斗嘴的,一是因为人家老练成熟,修行到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漠视,人家根本就不把这种事儿放在心上。专家教授都想什么呢?出国开会外带旅游,国内开会博人眼球,走穴开刀富得流油,大伙做事他得头筹。还有就是申请各种科研经费、拿项目、申报各类医疗成果奖,名利双收的事儿还忙不过来,整天就愁着如何和高层领导卫生部跑上关系,搭上人脉呢。谁会在乎这些病人或者家属的小心思啊,谁有工夫和家属生气斗嘴呀!”
“我就是气不过,太欺负人了。”
“你不搭理他们不就完事儿了吗?病人家属的话茬能不接就不接,该回答的提问,按常规来解释,她提无理要求你就说‘好的’,她提意见你就说‘谢谢,我们改’。尽量少说话,漠视本身更冷酷,更有杀伤力,很快对方就不会自找没趣儿了。”
“嗯,知道了。”
“还有一点,哥今天必须告诉你,你要知道你工作的这个地方是协和,来这儿生孩子的人可不都是平民百姓。现在产科实行建档制度,还能挤进来生孩子的大都有点来头,你都不知道哪个大肚子是托了哪层关系进来的,这里头的水深着呢,好多关系咱根本得罪不起,都得好好伺候着。伺候好了不见得加官晋爵,但要是惹毛了谁,丢了工作、遭了冷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甚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岁月流逝,回望那颗年轻时候的心,她不想有理智的冷酷,也不想有无形之中的杀伤力,她说话噎人,其实只是想得到尊重和重视,她那么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拼命想得到,也正是因为当时得不到,或者和她的付出根本无法匹配。
7.压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单纯失传那么简单(1)
我从手术室回来,一推值班室的门,好家伙,烟雾缭绕,我一边打开窗户快速疏散烟雾,一边说:“呛死人了,简直就是放火,小心报警器响了把你们淋成落汤鸡。”
烟雾慢慢消散后,才发现是庞龙和老窦,两人正默默对着抽烟呢。我抬头一看,烟雾报警器上竟然套着一个橡胶手套,真有他们的,聪明才智全用这儿了。一问才知道,刚刚产房里拉了一个产钳,生出一个胎心不好的孩子。
男人面对面抽烟不说话,多是在各自减各自的压。
庞龙的后背已经湿透,病房主管被拎到生产第一现场,并且亲自上阵拉产钳,还累出这么多汗,我猜刚才绝对是一场我没见过的硬仗。
我说:“一直在手术室,还以为家里平安无事呢。”
庞龙说:“你走的时候是风平浪静,产科,就是这么一个眨眼之间风起云涌的地方。”
“那个待2床的宫颈开得挺快呀,怎么生得这么费劲呢?”
庞龙说:“产力太差。”
“待2的产妇看上去挺高挺壮的呀,应该有一身力气,怎么会产力差?”
“唉,现在的女人连孩子都不会生了,你们这些姑娘,除了大便干燥的时候被迫锻炼一下盆底肌肉,平时一点都不好好锻炼身体,就耍嘴皮子有两下子。刚才那个产妇挺大高个子,要体力没体力,要耐力没耐力,生孩子真费死劲了,眼看孩子脑袋就卡在那儿,可他妈就是死活不用力,胎心都掉到60次了,我的老天爷,急死我了,真想上去两个大嘴巴,扇醒她。”庞龙接着唠叨,“后来还干脆放赖,不光不好好使劲儿,还叫着要她妈进来,然后就嚷嚷着不生了,要剖宫产。”
“啊?可别惊动他们家老太太,她早晨来产房询问过闺女的产程进展,一边说话还一边捂着胸口,我问大妈您怎么了,她说前一段时间急性心梗,刚从咱们ICU出院。我让她放心回家,等着抱孙子的好消息,别在产房门口等了,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的,一着急上火再犯了心脏病。那老太太说,女儿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她,结婚后找了个外地女婿,两人婚后没房子一直住老太太那里,每次产前检查,从出门坐公交车到排队、挂号、抽血、验尿,查化验单一直到最后回家都是老太太领着。唉,龙哥,您没真的出去吓唬那老太太吧?否则,您这边招呼生孩子,那边就得抢救老太太。”
庞龙说:“这闺女和老娘都够愁人的,该长大的长不大,该放手的不放手。孩子乌黑发亮的头发都看到了,我哪有空出去吓唬她姥姥,你说现在的女的,生个孩子怎么这么费劲?遇到点儿困难就吵着剖宫产,没听说过孩子都快出来了,还去做剖宫产的。都说知情同意,尊重患者的选择,难道真往手术室推她吗?后来实在没办法,就用产钳带了一把,总算把孩子弄出来了。敢情生孩子这劲儿都得大夫帮着使,是她生孩子,还是大夫生孩子呀?”
我说:“您不是总说,咱这小产房就是大世界缩影吗?社会上什么人都有,咱产房里自然也是奇花异草。不过紧要关头还是勇敢的多,即使曾经缴过枪、投过降,但是只要大夫稍加鼓励和支持都能挺过来。这种凡事赖着老妈,生孩子都耍赖的主儿估计平时也是孬种,这辈子没多大出息。孩子还好吧?”
庞龙说:“嗯,孩子没事儿,刚出来时候不哭,加压给了点氧气,拍几巴掌就哭了。”
7.压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单纯失传那么简单(2)
再看老窦,前脑门子上的头发因为出汗打成一缕一缕的。
我拎起暖水瓶,往老窦面前的大搪瓷缸子里续了开水,说:“窦哥,您这一脑门子汗哪儿来的呀?敢情在一边看热闹也这么卖力气?”
老窦说:“什么看热闹,我被叫过去帮忙压肚子的,你眼里只有你威武的龙哥,要不是我在上头压肚子,而且大喝一声,让她好好使劲不许叫唤,你龙哥哪儿那么容易就着一阵宫缩,就拿产钳把孩子拽出来呀!”
我哈哈大笑,连说:“窦哥也牛,也牛。不过,您还是悠着点,压肚子帮忙生孩子的事儿可得小心,前两天我看报纸说有个医生帮产妇压肚子,结果不知道怎么个寸劲儿,把人家脾给压碎了,腹腔里血流如注。结果孕妇下身刚挨了一刀侧切,好歹把孩子生出来了,又被拉到手术室肚皮上挨了一刀,脾给摘了。那大夫可是吃了大官司,这辈子翻不了身了。”
老窦吐了个烟圈说:“压肚子把脾压碎,那是产科大夫吗?那是李逵,要不就是鲁智深。说明根本就不会使那股劲儿,要不就是情况紧急,大夫着急也会乱阵脚、没分寸。窦哥还用你这个住院大夫小丫头担心吗?我有内功,自打干了产科,我一只右胳膊不知压出来多少孩子,一般不超过两阵宫缩,管保搞定,还保证压不坏大人的肝,挤不碎大人的脾,软肋条、硬肋骨一根儿都不会有事儿。”
我赶紧凑上前去说:“窦哥,你把这绝招教给我呗。”
老窦稀溜溜喝了口茶水说:“丫头,你还是别学这野路子,妇产科教材上可没写这项助产技术,你是好心,但要真把大肚子给压坏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压肚子这招是咱们产科的看家本领啊,关键时候那么好用,为什么不写进妇产科教科书呢?”
庞龙弹了弹烟灰说:“教科书是现代医学的产物,更多的是阐述发病机制、理论基础,压肚子这种野把式哪能登堂入室?况且这些年的教材越来越能装B,更不会写这东西了。但是,一个产科大夫如果会压肚子,关键时候还是能救命的。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分娩’的过程,关键中的关键,就是胎头卡在阴道里快出来还没出来的时候,这时候子宫和阴道从各个方向对胎头进行挤压,这是最考验胎儿宫内贮备和耐受能力的时候。这是一个生命降临人世之前,自然界对他的最后一次自然选择和优胜劣汰。”
“为什么说最后?为什么不是生命开始后最初的考验?”我有些不解。
庞龙说:“傻丫头,你想想啊,娘胎里的生化妊娠,早孕期间的胚胎停育,各个月份都可能发生的流产和早产,不都是大自然对生命的考验吗?生存法则是最残酷的,他只允许那些身体状况良好、体能充沛的妇女生出携带优良基因和遗传物质、最有耐力的生命个体。生孩子就是一场马拉松比赛,没有现代医学之前,女人没有充沛体力是生不动孩子的,或者孩子有各种先天畸形,或者虽然外观正常但先天不足,耐受不了分娩过程中频繁到来的缺氧状态的,生下来不会哭的孩子,都是要被自然界无情淘汰的。我们产科医生就是和自然法则抗争和作对的人。”
“过去没有产科医生,没有现代助产技术,没有产钳,没有吸引器,更没有剖宫产,生孩子真真是太危险了,整个就是听天由命啊!”我感叹道。
7.压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单纯失传那么简单(3)
“过去生不出来的,都靠接生婆压肚子。听我姥姥说,以前村里有个口碑特好的接生婆,她能整个人骑在孕妇肚子上帮着使劲儿,救了好多孩子的命。过年的时候,她家都要比别人早起,因为前来拜年送礼的人会排起长队。她死的时候,差不多整个村子的人都来祭她。”
“哇,这种老太太够拉风的,看来古今都有林巧稚。”
“有牛的,肯定就有技术不过硬的,碰上个体力生猛的接生婆,一辈子不知道压坏多少肝脏、脾脏造成腹腔内出血死人的,压折个把的肋骨,估计都是小意思。过去没有西医,没有尸体解剖,生孩子生死的女人不在少数,具体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一律叫难产。一些老少边穷地区,孩子实在生不出来的时候,就找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把产妇架到一个大木桶上,一边喊号子一边往下墩。”庞龙一边抽烟,一边讲故事一样地聊天。
“我的天啊,这也太洪荒和野蛮了,孕妇摔个跟头,坐个屁墩儿都可能把胎盘摔掉了,这么个墩法儿,还不出人命啊?”我听得在一边直咧嘴。
“没错,要是能把孩子墩下来,还不把胎盘提前墩掉了,就算母子命大,弄出一条人命。命不好的话,用不了几下子,弄出两条人命,娘俩一块儿墩到西天去了。”
虐心的讲述使我的面部不断呈现和变化着各种痛苦模样,不由想起我妈常唠叨的那句话,“男人车前马后,女人产前产后”。看来,这些都是真的。
龙哥是我们全体产科大夫里最会压肚子的,没有之一。要是孩子卡在阴道口上,孕妇又没劲了,或者胎心不好不允许再等,往往肚子上加一把劲孩子就生出来了,不会像吸引器一样把孩子头皮吸出一个大血包,也不像产钳的使用门槛那么高,一旦医生摸错了胎位,上错了方向,就把孩子鼻子眼睛夹坏了。
我忽然想起帮老窦查的英文文献,赶紧到我的铁皮柜子里取出来交给他,顺便问:“上个月咱们抢救的那个急性重症脂肪肝,还有嗜铬细胞瘤的孕产妇危重病例讨论你还没写吧?文献帮你查好了,快抓紧时间吧。许老太可要至少两千字的经验教训和自我反省,快别稳坐钓鱼台一般的在这儿抽小烟了,小心交不了稿子挨骂。”
老窦说:“小姐不急丫鬟急,许老太还没催我呢,你这小鬼儿倒来了。好不容易逮到个烟友,又有免费好烟,再抽一根儿再说。”
老窦优哉游哉地又点着一根软中华,狠命地吸了一口说:“哎,这种病例要是在小医院,大人孩子早都没命了,到了咱们协和,愣是一分钱押金没有的情况下给救回来了,真够牛的!不过这也就是在北京,在你们协和,换了基层小医院,怎么着都是在劫难逃。协和的综合实力实在是牛,没人能比。孕产妇有绿色通道,有医务处坐镇调度指挥,需要什么专家来什么专家,有家属把你们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把病人交给你们死马当活马医,各个科室也都竭尽所能,生怕自己地盘上的问题自己想不出好招,拿不出良策遭兄弟科室笑话,豁出去的架势抢着救人,真是太他妈过瘾了,这才真的叫抢救。”
老窦夸协和,我干脆乖乖地听着。
“就说那个急性重症脂肪肝吧,血小板都掉到五千了,不到正常人的二十分之一,协和血库竟然通过中心血站调动了全北京市的单采血小板,硬是靠生输强灌,把血小板弄到了五万,让产科大夫上台开了刀。要是在基层医院,一时间哪儿有那么多血小板啊!别说政策不允许,就是政策允许,现召集人献血都来不及。”
7.压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单纯失传那么简单(4)
“不开刀死路一条,开刀可能死得更快。”我说。
“你说对了,妹子,这结论太精辟了。外科大夫上台,血小板至少八万以上,五万就敢开刀做手术的,不光需要技术,需要勇气,最需要的是家属信任,事后不找碴儿,或者找碴儿也不怕。你们协和大夫真的是天下第一幸福,再难再险的病例,只要往医务处一备案,就有协和在后面替你们扛着,大夫竭尽所能救人便是。这种决断不是轻易就能下的,这种手术台不是谁都敢轻易上的,但凡有一点私心杂念和后顾之忧,都拿不出这份果断。
“孩子剖出来以后,产科大夫就没什么大事儿了,病人送到ICU,自有内科医生帮你们管理各种后续问题。病人呼衰,你们有世界顶级的呼吸机;病人肾衰,你们能做床旁血滤;病人肝衰你们有‘人工肝’。所以,单纯从做医生的角度,你们协和大夫太幸福了,该自己表演的时候尽情挥洒才情,周围还有一群好汉帮忙,凡事有人兜着,有人擦屁股,最重要的是病人信任,不闹你们。基层医院比不了啊,窦哥我真的是各种羡慕嫉妒恨。
“可就是这么良好的结局,牵动了这么多的临床科室,咱自家病房不说,人家血库、消化内科、肾内科、内分泌科、手术室、麻醉科,还有ICU都跟咱辛苦了一个多礼拜。我作为主管大夫愣是连续五个晚上睡在值班室,你给评评理,教授也不说派给我一个歌功颂德的活儿,哪怕让我写成一篇病例报道也行啊,署上一个你们协和妇产科教授的大名做通讯作者,找个核心期刊一发表,窦哥明年回老家晋升职称的时候也用得上,结果许老太愣是让我鸡蛋里挑骨头,找纰漏和教训。这都什么年代了,也就你们协和,把一脚踏入阎王殿的病人拉回阳界,还要开会讨论有什么处理不当的地方,窦哥我真的是觉得各种不可思议。”
庞龙又扔给老窦一根烟,顺手给他点上说:“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没办法。也好也不好,好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坏在小医生们不容易有成就感。这就像一直刻苦努力学习的孩子,考试总得双百分,父母也就是淡淡一笑说保持成绩,但只要一次得了98分,就会遭到父母的严厉教训甚至体罚。这种孩子最后可能很优秀,但是性情和人格并不见得完好,内心深处甚至永远不自信,恨自己做不到极致,或者一心奔跑向前追逐目标,忘掉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
我说:“窦哥,我觉得你本来就特棒,在协和又经历了这么多危重孕产妇抢救,进修一年回到老家后,肯定就能大刀阔斧地开拓业务了。”
“收不收病人,收什么病人不是你窦哥说了算的。你在这儿要听你们主任的,窦哥回去也得听我们主任的。这种病人要是来我们急诊,屁股在椅子上还没坐热乎,我们主任就得让她转上级医院。你们协和敢收危重病人、敢创新,那是多少年来良性循环的结果,你们越收重病人,经验越多,治疗起来越得心应手,你们的口碑就越好,危重病人就越往你们这儿送,你们就越牛。所以,协和无他,仰仗的是病人多、病人重,你们才见多识广。你们应该感谢病人,感谢我们基层医院动不动就退缩装怂,感谢我们基层大夫经常胆小怕事,总是把病情交代得特重,把病人定义为死马,结果转到协和都让你们医活了,你们才火了。有什么了不起啊!是我们成全了你们,是病人教会了你们。”
7.压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单纯失传那么简单(5)
老窦经常会在得意忘形或者精神极度放松的时候,向我等屁民小大夫信口雌黄地狂抽臭扁一顿协和,以维护一下自己这个当地妇产科主任苗子和男人的小尊严。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从来不驳斥他,一是觉得他说的确实在理,二是觉得他也不容易,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窦医生人到中年,正值事业的上升期,抛妻离子来我们协和进修,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高级劳动力。协和妇产科的运转离开他们这些进修医生和硕士博士研究生立马瘫痪。进修医生和我们住院医师干完全一样的活儿,一分钱劳务费没有,白白打工一年,家里医院停发工资,在北京还要自己花钱租房子,拎着饭盆吃食堂,给协和缴纳巨额进修管理费,至于能学多少东西全看自己的勤奋程度、天生悟性,还有天地造化了。
老窦说:“丫头你真是很傻很天真,你以为我都学会了,流程和用药都记在小本本上了,就敢接手这种危重病人吗?妊娠期突发的急性重症脂肪肝那是什么病?起病急,病情重,病死率极高,九死一生的恶病,到了协和也不见得每个都能救活过来。病人要是死在你们协和了,家属会觉得这是命中注定,天命不可违,觉得自己也尽力了,人送到协和愣是没救活过来,也没什么好埋怨、抱怨和自责的了。结了账,收了尸,说不定还终生感激你们,不管怎么说,你们给收住院了,也尽力救了,虽然没救活。病人要是死在我们下面小医院试试,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儿,你这种名牌医科大学象牙塔念出来,又直接空投到协和这种医学殿堂的天之骄子保准没见过。医院门口停尸体、放棺材、摆花圈、设灵堂的事儿,老百姓都玩得溜着呢。”
“为什么不打官司做鉴定?人民法院为什么不利用?搞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儿干什么?”对老窦说的这些事,我感到非常疑惑。
“医院要是说,咱们也别争谁对谁错,干脆做尸体解剖,死因一清二楚,要是医院有错一定愿打愿罚。可人家属就是不同意尸检,中国人是死者为大,死后都要留个全尸,人家就认准了,病人是走着进你们医院的,怎么就躺着出去了?病人送来时候还有气儿,怎么到了你们医院反而给治没气儿了呢?医院要是说,要不您告官吧,是非曲直自有法律公正。人家还就不通过公检法,那多费事儿,折腾个一年半载,别说拿不到几个钱儿,还可能根本拿不到钱,倒搭律师费和时间成本。反正就是和你闹,不闹腾走个十万八万拿回家绝不罢手。”
“真有这事儿吗?”这些事对我来说特别新鲜,于是接着问下去。
“当然有,我来进修之前,我们医院就出过这么一档子事儿。一个心脏病的大肚子临产,下面一阵接一阵宫缩,上头一阵接一阵呛咳,嘴里满是粉红色泡沫痰。先去乡里卫生院,卫生院说我们只能接收正常产妇生孩子,你已经心力衰竭了,快点转院吧。到了镇里卫生院,人家说我们这儿没氧气,你赶紧往上级医院转吧。结果折腾到我们医院的时候,孩子头都露出来了,进产房就生了,大夫这边刚断了脐带,大人那边就不行了,内科、麻醉科、ICU都到场了,怎么抢救都白扯,还是死了。
“生下的是个男孩,老太太把孙子抱回家去了,大人尸体就一直在医院里扔着。我们说先放到太平间冻起来,其他事儿再商量。但是家属坚决不同意,她男人开口就要三万块钱。龙哥你给评个理,这种病人死了,赖得着我们医院吗?他老婆是先天性心脏病,本来就不能怀孕。她自己没有医学常识也就罢了,就算怀上了,也该到医院做产前检查吧?医生也有机会告诉她,这种情况绝不能再继续怀下去,尽快做流产拿掉才能保命。可是这些农村人哪里知道什么是产前检查,从来都是肚子疼要生了才往医院跑。”
7.压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单纯失传那么简单(6)
“产前检查确实是普及率不够,大城市还好,知道生孩子之前要建档和定期检查,别说老百姓了,好多外地来进修的产科医生都弄不清楚产前检查的流程和项目。”庞龙说。
“这些都不说了,你要评理也应该找乡里和镇里卫生院吧,要是早点抗心衰治疗,早点把孩子剖出来,真说不上大人就能捡回一条命,是他们见了重病人只管往外推,才丧失了最宝贵的抢救时间,他们才是罪魁祸首。可是人家压根儿没收她住院,没跟她发生合同关系,没收她接生费,家属甚至觉得和人家说不着这事儿。偏偏是我们好心,给他老婆接生,他竟然狗咬吕洞宾,赖上我们了。我的天啊,整个家族的人都来闹,农村里头亲戚又多,六月份,正是农闲挂锄的时候,反正没什么事儿,天天堵在医院门口拉横幅、摆花圈、撒纸钱,还雇喇叭手整天吹哀乐。后来这事儿惊动了市委,市委才懒得评理,一个电话,责成院长尽快摆平此事,院长担心仕途,一口应承赔钱。可是钱从哪儿来?政府不管,医院不管,最后都落到我们科室真正干活儿的医生护士头上,全科老小几十号人就算白干了,大半年的奖金都赔进去了,上哪儿说理去?”
庞龙说:“这种病人就是击鼓传花,看传到谁手里爆炸,大夫最苦逼,除了烧香念佛菩萨保佑,活没招。”
“家属坐在院长办公室,往手指头上吐着唾沫星子,一张一张数好三万块钱揣在兜里才鸣金收兵打道回府,连尸体都没收。”
“为什么?自己老婆都不要了?”
“唉,人心不古啊,为了区区三万块钱,整个家族前后整闹了一个多礼拜,自始至终就没人上来看过一眼这个为他们家族传宗接代生孩子死掉的女人,这就是人心啊。那是夏天,产妇的肚子本来就大,人死后,腹腔里各种器官相继腐烂后大量产气,肚子鼓得老高,尸臭弥漫整个楼层。”
“天啊,后来呢?”我紧皱着眉头。
“后来?没有后来了。她大字不识,更别提医学常识了,草芥一般的人生就这么结束了。婆家整个家族为她群情激愤,拿了钱再没人管她,娘家在南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始至终都没人露过面,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心替她悲伤。”
“这女人真是不长眼,简直就是嫁了一个人渣,活该他以后打一辈子光棍儿。”
“你还真别这么说,她男人拿的三万块在当时的农村可不是小数目,回村后马上又娶了一个能生能养、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
“怎么还有这么无耻、这么无情无义的人?老婆死了,向医院讹钱,再用这钱娶新媳妇,连旧人的尸体都不收,太狗血了,瞎编的吧?”
“窦哥要是瞎编,五雷轰顶,这是真事儿,不骗你,我老婆的一个同事原来就是他们一个村儿的。你也别大惊小怪,世态炎凉没听说过吗?等你当上十年大夫,经历人生百态之后就什么都明白了,你就淡定了,你就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泡在协和的蜜罐儿里还动不动发小牢骚、耍小脾气了。”
“老窦,我们小大夫在协和整天多累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奚落我们。”
“你们这儿的小大夫虽然累,但是工作好干啊。跑了病人也不扣你们工资,出了事儿大小教授都帮你们扛着,教授出了事儿还有协和给扛着,你们每个手术大夫身上都有医疗保险,除了医院,还有保险公司扛着。我们下面的大夫什么保障都没有,院长天天都在讲医疗安全,说的却是‘千好万好不如病人不告,让病人全款结账、顺利出院的大夫都是好大夫,你们谁捅了娄子谁自己扛着’这样的话。不成被告、不打官司、不赔钱是我们基层医院的最高纲领。我们那里上级医生也骂下级大夫,因为人情味儿比较浓,单纯从业务出发赤裸裸的技术骂比较少,都是‘年轻人啊,你这么干是要吃官司的;这种病人你也敢收,让全科老小赔完钱喝西北风去吗?’之类的话。你们每天交班都从一床念叨到最后一床,一床宫缩如何了,二床胎心如何了。我们每天早晨交班也是从一床念叨到最后一床,除了病情,还要念一遍每个病人的流水账,入院押金交了多少,已经花了多少,还剩多少,账上不够一百块钱的时候,主管大夫要负责到床旁催账,否则病人跑了,钱就从你的工资里扣。你说我们这大夫当的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狗屁体面。”
7.压肚子的野把式,不是单纯失传那么简单(7)
“老窦,你回去要是当了科主任,手里不就有权了吗?改变这一切啊!”
“我确实是我们科的苗子,回去就能提副主任,但我上头还有老主任呢,岂容我四十出头北京镀铜一年,回去就撒野乱来?协和有协和的规矩和传统,有协和的诊疗常规,谁说那里面就没有糟粕,没有落伍或者不与时俱进的东西?但是你们哪个新主任上来就敢随便改老祖宗的这些规矩?你们老郎当年也不敢啊,还不是受了上头婆婆、奶奶、革命老太们多少年的气,自己腰杆硬了才放手一搏,掌控起整个妇产科的发展方向?我们那也是几十年的老医院了,规矩传统一点不比你们协和少,我想改变的可能只是医疗知识或者治疗理念,但是老一辈说不上就会误解为年轻人要造反,要撼动老一辈的管理权威和学术地位,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从中搅和,你就什么也干不成,难啊!”老窦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则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真可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医院里真是太复杂了。
“刚才说的难是来自上头的,还有下头的呢。你知道我回去要是当了副主任,领导的那批大夫都什么样子吗?除了一些勤学好问的,正经大学毕业分配来的中青年医生还行,好多大夫真的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完全领导不起来。个别老大夫,还有一些中年妇女,毕业后就没念过什么专业书,整天老公孩子热炕头、买菜做饭、穿衣打扮,菜市场讨价还价比谁都有两下子。她们对病人也热心也负责,只是对自己的专业没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就和收水费开电梯的一样,只是把医生这个职业当成一种养家糊口的行当罢了。这也不能怪她们,哪个医学院毕业的小大夫没梦想?谁不想一毕业就插上翅膀变天使?医生是一个需要终生学习的职业,可是你看看,我们国家哪里有一套对医生的整体培训系统,靠自觉,那能有几分力量?”
老窦接着说:“有能力改变环境的人永远是少数,沉默的大多数还不是就随着环境往前走。我在协和进修,学了这么多知识,长了这么多见识,回去又能用上多少呢?量力而行吧,别改革不成,反误了自己的前程,回去后踏踏实实干活,对得起每一个找我看病的病人就够了,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吧。”
这个日光恹恹的中午,龙哥已经歪到行军床的一边睡着了,老窦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地唠叨,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望着窗外。千里之外就是他的老家,我不知道他眼中看到了什么,但是,我在他眼中看到的是迷茫,对失去青春的迷茫,对未来工作的迷茫,对医疗圈的迷茫,对整个社会的迷茫。这迷茫中不光有玩世不恭、圆滑世故,还有隐藏得极深,甚至好像完全不存在的坚定。这个早早穿上秋裤,松紧带还经常不修边幅地露在裤腰带外头的中年卷发男人,忽然令我肃然起敬。
8.忽略孕前和产前检查是造人最大的风险(1)
吃完中午饭,闹闹哄哄的产房一下子安静了,产房就是这样,没人生孩子的时候医生没事干,看杂志闲聊天睡大觉都没人管,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下马威,不是急症就是重症。人说“说嘴打嘴”,确实如此,我刚想找个角落歇会儿,呼机就一个劲地响起来,紧跟着来了三个病人。
第一个是发高烧、神志恍惚的大肚子,怀孕之前什么身体检查都没做过,就顺顺当当地成了准妈妈。人家怀孕后都性情柔顺,整天摸着肚子对着孩子不是唱歌就是说话,和风细雨的一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模样。她却双眼外凸、二目炯炯,食量大增,能吃能拉,人却日渐消瘦。拿她妈的话说就是“吃玉米饼子拉玉米糊糊,吃豆腐拉豆腐脑”,“好像长了根直肠子一样,食物吃进去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出去了,而且每天都有好几次稀糊一样的大便”。此外,她的脾气也大,几句话不合就跟别人吵架,即使闲坐,脸上也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这些都属于典型的高代谢症候群,最常见的就是“甲状腺功能亢进”,简称“甲亢”。
早些年国家强制婚前检查,否则不给发结婚证,确实发现了很多显而易见的不利于婚育的问题,后来强制婚检取消了,老百姓又不知道孕前检查这回事,结果身体积压已久或者一直潜伏的诸多问题毛病都可能在你体内多出一个小生命的时候一股脑找上门来。这种情况数不胜数。
很多女性从来不把月经当回事,月事错后多日不来也不在乎,经爱人或者老人提醒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怀孕了。再一做B超,发现肚子里头除了装着一个有着扑通扑通心跳的小小孩儿,还有一个硕大的子宫肌瘤,或者是爷爷爸爸孙子老少三辈、大小不等形态不一的一大堆肌瘤,敢情这小孩在子宫里的280天倒是不寂寞,没事一个人可以数着肌瘤做算术题了。
顷刻间,一大堆问题向准妈妈和这个马上添丁进口的小家庭袭来。有肌瘤的子宫会不会生出畸形的孩子?肌瘤会不会争夺和吸收孩子的营养?孩子会不会先天不足?肌瘤会不会长得比孩子还快把孩子挤到子宫的一边去,或者干脆把孩子挤出子宫去发生流产或早产?会不会把孩子脑袋挤坏了?生孩子的时候肌瘤会不会卡在产道上变成拦路虎?产后会不会因为肌瘤影响子宫收缩导致产后大出血?还能顺产吗?是不是必须剖宫产?剖宫产的同时能不能把肌瘤也一起切了?诸如此类各种各样的问题。
求保险或者万无一失的话,就得先做人流,把刚入住的宝宝请出去,再开刀做手术,切除肌瘤后缝合子宫,手术后至少需要一年半载的恢复时间。肌瘤会不会在短期内复发?经受创伤的子宫还能不能顺利怀孕?这是随之又将面临的问题。还有极个别的病人可能在手术时出现意外,甚至还没当成母亲,就先失去了子宫。
做人流吧,舍不得这孩子;继续怀着吧,又整天担惊受怕。说不定肌瘤哪天就会以一种尚不可知的不确定方式闹腾一下,给你点颜色看看。例如,最常见的是“红色变性”,肌瘤内部发生某种特殊的,甚至医生也没搞明白什么机制的红色样变,孕妇会出现剧烈腹痛、发烧、白细胞增高,万一刺激引起宫缩,一路辛苦怀来的孩子就付诸东流了。
真够纠结的!
一个孕前检查足以避免这些矛盾和纠结。肌瘤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如果肌瘤位置不特殊,个头又小,数目不多,对怀孕的影响自然不大,那就踏踏实实怀孕好了。如果肌瘤位置特殊,或者生长迅速,个头超大,那就先切除肌瘤再着手怀孕,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8.忽略孕前和产前检查是造人最大的风险(2)
这个被我高度怀疑“甲亢”的孕妇就是怀孕前什么身体检查都没做过,这些高代谢状态也一直被忽视,高高兴兴糊里糊涂地就当上了妈妈。怀孕后,她把身体的种种不适告诉医生,才知道自己原来是甲状腺功能亢进。
当地医生让她吃药控制,她问医生给她开的是什么药?医生说是“丙基硫氧嘧啶”,这是全世界早孕期间治疗甲亢最安全最有效的药物,简称PTU。她问大夫药物有没有副作用,医生说,当然有,是药三分毒。她没有再细细询问药物具体有哪些副作用,发生率如何,药物本身又有何等积极作用,不吃药会导致何等不良后果,拿了处方起身走人了。她先缴费,再到药房取药,拿出说明书仔细研读,然后,把药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我问:“为什么把药扔垃圾桶了?”她说:“我就没听说过大夫给孕妇开说明书上黑纸白字写着‘孕妇慎服’的药物,一看就是个庸医,要不就是开药拿回扣的黑心医生。而且,那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大部分都是说副作用的,太可怕了。我不能为了治自己的甲亢,吃坏了肚子里的孩子,那样的话我还配做母亲吗?”
中国人说来也奇怪,平时最爱吃药,就拿最常见的感冒说吧,学名“上呼吸道感染”,主要是呼吸道病毒感染。全世界还没研发出能够有效治疗感冒病毒的药物,但是中国人早已经在铺天盖地的医药广告中破解了世界难题:“抗病毒,治感冒,就用XXX。”感冒了最重要的就是多休息,多喝水,增强自身抵抗力,等待自然病程的转归,大不了吃一些缓解头痛、打喷嚏、流鼻涕、鼻塞、咽痛等等不适症状的药物,让自己稍微好过一些。
国人不仅吃中药、吃西药,还动辄打针、输液,抗生素、抗病毒、解热镇痛、祛风散寒一股脑地往自己身上招呼。还有一个更怪的现象就是很多人没病也吃药,美其名曰调理身体,滋阴壮阳,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可是一旦怀孕了,立即七荤八素全戒,恨不得自己和孩子活在真空里,任何一丁点有可能或者根本没有可能伤害孩子的事全停。
有的人平时是电影迷,怀孕后家人连电视都不让看,说有辐射。偶尔看上一眼枪战片,大半夜打车去急诊问大夫,电影里AK-47突击步枪的声响会不会震坏孩子的听力系统;有的姑娘爱吃四川火锅麻辣烫,怀孕后家人一口辣的不让吃,偶尔吃上一口,不光悔过自责,还要心惊肉跳胡乱寻思,半夜挂急诊说吃辣椒以后胎动异常。您说您这心里头各种悔恨矛盾惴惴不安,肚子里的孩子能安生吗?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人类本是自然界最著名的杂食动物,也不知道谁发明了怀孕后林林总总的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女人怀一次孕不容易,计划生育政策森严,一对夫妻只让生一个娃,千万别拿肚子里的孩子冒险,没必要以身试法。要说螃蟹寒凉滑胎不吃也罢,可是动不动就说木耳、羊肉、马铃薯、西瓜都不能吃,也太狠了吧!怀胎十月都快成教徒清修了。
国人在生活细节、食物选择上已经如此小心谨慎,更别提孕妇吃药的事了。而且,我真见过个别人,你让她吃什么药她都当成毒药,一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特别有献身精神。
有的孕妇扁桃体感染化脓,发高烧,嗓子眼肿得都快喘不上气来了也不吃药;有的红斑狼疮病人,好不容易病情控制稳定,医生说可以怀孕了,结果一怀上后就擅自停激素,结果狼疮活动,狼疮肾病、狼疮脑病一股脑地袭来;有的孕妇腹泻,拉稀拉得口干舌燥,无泪无尿,眼窝深陷,严重电解质紊乱都不吃药不打针不输液。要知道子宫后头就是直肠和乙状结肠,腹泻时肠道剧烈蠕动,内部翻江倒海,要是不迅速控制症状,把前边的子宫鼓捣出宫缩,孩子早产麻烦就大了。再说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更何况您这肚子里养着一个娃的弱女子呢?可怕的是,孕妇和背后的一家人时时刻刻打着一切为了孩子、一切为了下一代的旗号,根本不听医生劝告。您也不想想,要是孕妇自己都挺不住了,还能保住孩子吗?
还有最令我们医生头痛的,就是进口药品事无巨细、密密麻麻的说明书,虽然体现严谨求实,有时候也耽误大事。本来详细列出各种可能出现的副反应是好事,是科学和严谨,但是太多病人逐字逐句仔细阅读后,才不管什么“少见”“罕见”“极个别病例”这些字眼,总之看到一长串的副反应、副作用直接把自己吓个半死,把医生恨得要死。结果是宁可去吃没有说明书,也号称没有副作用的中药,或者一些小型国内制药厂生产的中成药和西药。这些药品说明书往往是字大行稀,药理机制不详,药物毒理实验未进行,对孕妇和胎儿的影响不明,药物副作用也只是列出胃肠道反应、皮疹、皮肤瘙痒等几个无关紧要和未加任何详细解释说明的字眼,便再无其他。
就说刚刚我接诊的这个孕妇,前几天,她有点小感冒,自己没往心里去,心想是不是休息一下就好了。要知道一个重症、病情完全没有得到控制的甲亢病人是多么容易发生各类严重感染。反过来,这种病人又最怕感染。我用听诊器听她的肺部,满肺的呼噜作响,不用说,一定是上呼吸道感染扩散成了下呼吸道感染,感冒变肺炎了。她来的时候心跳130次,高烧39摄氏度,虽然还没有来得及请内分泌专科医生会诊,我已经十拿九稳地诊断她为“甲亢未控,肺部感染诱发甲亢危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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