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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

_10 蒋方舟 (当代)
有一天,我想要照照自己。我们家没有落地镜,唯一一个反射面积比较大的镜子就是厕所的洗脸池上面那一块。我那时候还很矮,踮起脚来也只能看到自己鼻梁到头顶的部分,这块镜子一直令我恼怒。
我专门从厨房搬了一个高脚凳,鬼鬼祟祟地关上门,颤颤巍巍地站到了高高的凳子上,对着镜子,我把自己脱了个精光。镜子里映射的部分,是个苍黄粗糙无头女体。这副躯体,同街上随意散落的劳动人民——三轮车夫、板车工、施工者——的裸露并没有什么区别:肤色严重不均匀,结实得令人纳闷,乳房是平坦的,内脏在身体里显得太拥挤,使得胃和肚子凸起了一块。
罗衫褪尽,裸体千呼万唤始出来,结果看起来一点娇嫩的影子都没有,赫然是一副历经风吹雨打的样子,顶多让观众讷讷一句“劳动最光荣,劳动者最美”,而毫无纯真的诱惑,更谈不上什么性感的魅力,
我对镜子里的裸体抽搐眼角,挤出一个窘迫的鼓励的微笑。
这时候,我爸不小心推门而入,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吓得我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跌入便池,成为历史上死因最丢脸、死处最丢脸、死法最丢脸、死相也最丢脸的第一人。
我爸愤怒地把门摔上。我吓得魂飞魄散,羞愤过后是巨大的愤怒和仇恨,对父亲的。
我做错了事,但我爸是应该被责备的那个。这不是思想品德书上教的是非判断,这是原始两性间的性的判决。
这件事到现在,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置之一笑的尴尬。我爸估计都不记得这件事了。它不足以构成童年阴影,但足以使我相信书本里只谈“亲情”的父女关系,隐藏了太多。
父亲的裸体
我想,说了这么多,我终于有勇气说出我最想说的话:
爸们,生孩子,你们的确天赋异禀,奇迹般的精子储备和发射功能有如天赐;养孩子,真的脱离了你们的能力范围。
有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世界上结婚次数最多的男人叫做格林·马尔夫。当他八十八岁死于加利福尼亚的雷德兰斯时,他的二十九个妻子中没有人愿意来认领他的尸体,尽管他有十九个孩子、四十个孙子和十九个曾孙。但仍然用了两周时间,他的第十四任妻子所生的一个儿子才出现并埋葬了他。
如果如我前文所说,那么,对于儿子,父亲是审判的伪上帝;对女儿,父亲是性恐怖和性紧张的来源。父亲别说是失败的养育者了,简直是家中最大的恐怖分子!
或许让父亲稍微找回点尊严的是:有威胁永远是因为强大和不可战胜。
当父亲老去的那一天,他的强大崩塌,他的威胁也将解除。
在台湾作家张大春的《聆听父亲》里,他讲了一段他为父亲洗澡的故事。张大春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身体是在球场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么你也比不上的身体。大,什么都大的一个身体。吧嗒吧嗒打肥皂,哗啦啦冲水,呼啊呼啊吆喝着的身体。”——卡夫卡也写过,当他小时候和父亲一起洗澡,他自惭形秽地不敢走出浴室。
张大春再给父亲洗澡,已经是父亲意外摔倒,脊椎神经受伤之后,那时父亲只能躺在病床,“连洗个澡都要求人”。
“当我用蓬蓬头冲击他那发出阵阵酸气的身体,他总是说:‘老天爷罚我。’
‘老天爷为什么罚你?’
‘它就是罚我。’
在那一课,一个句子朝我冲撞过来:‘这老人垮了。’
我继续拿着蓬蓬头冲洗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几乎全秃的顶门,多褶皱且布满寿斑的脖颈和脸颊、长了颗腺瘤的肩膀、松疲软垂的胸部和腹部、残留着枣红色神经性疱疹斑痕的背脊。我伸手搓搓他的屁眼,又俯身向前托起他的睾丸和鸡鸡——那就是我当初的源起之地,起码有一半的我是从那么狭小又局促的所在冒出来的。我轻轻揉了揉它们。显然,它们也早就垮了。”
上文让我感同身受,不过,我当然不是对着父亲的鸡鸡长吁短叹。去年,我爸送我来北京上大学,我发现我们的交谈时时都有冷场的危险。
我问他:“北京怎么样?”
我爸说:“北京好大哇。”
我又问:“学校怎么样?”
我爸说:“大学好大哇。”
“好大”,成为爸爸对一切他所不熟悉的事情的形容词。在谈话无法继续的冷场中,我又惊又急地意识到:外物都大了,父亲自然就小了。母亲是一寸寸变老的,父亲是瞬间变老的。我们斗争了整个童年的敌人,自己缴了械。
孩子的生命被父亲惩罚,父亲的生命被岁月惩罚。都是输家,那就干脆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吧。
第二章/我活在一个我不可能成为好孩子的世界里,而我也比我想象的更坏
一 保姆
——得奶者得天下?
奶妈的奶
三国时有个大官叫贾充,他的老婆姓郭。老婆生了个孩子,贾充给孩子找了个奶妈。
有一天,贾充从外面回来,一岁多的孩子在奶妈怀里被抱着。看见爸爸,他高兴地手舞足蹈,贾充也很高兴,弯腰逗他。郭氏回到家,看到贾充整个人凑近奶妈袒露着的光洁乳房,且不断发出夸张怪声的景象。郭氏很生气,就把奶妈给杀了。
奶妈被杀掉之后,贾充的儿子难过极了,哭了很久,再也不吃别人的奶,结果活活给饿死了。
如果把这件事登在当时的《三国都市报》上,恐怕会起个这样的标题:“由奶妈的奶引发的连环命案”。
奶妈的奶子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奶子,他们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宁静而常年吊在外面,裸露于公众的视野之下。所有逗弄孩子的大人,都无可避免地连奶妈的奶子一起调戏——奶妈的乳房在晚年,就算不被人杀死,恐怕也会羞辱地自缢而死吧。
奶妈的奶很神奇。贾充儿子之死,让所有人都有了同样充满怀疑的诧异——乳汁而已,真的美味至此?
事实上,古代奶娘的乳汁的确千挑万选。
在《育婴家秘》里,公布了对乳母的要求和标准:“选乳母,一定要选肌肉丰肥、性格和平的,因为她们的乳汁浓厚、甘美、莹白、温和,对孩子有好处。如果病寒的,她们的乳汁也寒。病热的,她们的乳汁也热。病疮的,她们的乳汁有毒诶。爱吃东西的,她们的乳汁味道不纯。有点小淫荡的,她们的气味不清净。对孩子有什么好的呢?所以一定要把孩子抱得远远的。”
另外,喂奶时,奶妈也有很多禁忌和规范:比如说,伙食里不准有韭、蒜、辣椒等食物,更不许吃烧酒。没有奶的时候不能硬挤出奶来喂,那时的奶太勉强太不情不愿;有了喷薄欲出的奶也不能喂,因为蓄了很长时间的奶比较脏,而且容易喷溅伤孩儿……
《宝鉴》和《千金翼方》里规定,奶妈不能在开心的时候喂奶——“令儿癫狂生惊”;不能在生气的时候喂奶——“令儿面黄啼哭”;不能在妊娠的时候喂奶——“令儿脏冷腹泻”;不能在大劳之后喂奶——奶的攻击性和侵略性太强,“令儿成疳”。奶妈嘿咻之后喂奶……哼!奶妈难道还能嘿咻?!
这样挑选出来的奶的确质量过硬,奶妈袒露出的乳房上简直可以贴上质量认证书——“我们精选优质乳源,高品质、安全、易吸收,引进国际流行的最新低温生物技术进行超滤浓缩、脱脂纯化,除去腥味和不利于儿童及体弱者吸收的酪蛋白……我们值得信赖!”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尽管对乳母奶的素质提出了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但是,古代却很少有书提到对乳母品行的要求。
只有《礼记·内则》里稍微提了一句,“必求其宽裕、慈惠、温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为子师,其次为慈母,其次为保姆。”
换言之,保姆不需要具备什么人性,只需要具备动物般的沉默,以及机器般的高效率就足够了。对奶妈,除了要求奶的好味,就没有其他的职业规范了。
几千年来的早期教育历史,事无巨细,浩浩汤汤,天罗地网,添加了无数限制与要求,仿佛冥冥中有个巨人,以恐怖的麻木敬业地重复着在童年的班房里焊上一条条的钢铁焊条,然而,却在“保姆”这口儿上奇异地放松了警惕,大手一挥,让行行列列众多奶娘,低着头沉默地顺利通过。
现在一看,对奶娘轻敌,后果其实很惨烈。
尝尝奶娘的厉害
在中国历史上有个时期,奶娘们盛妆华服,站在政治舞台的中央聚光区,而不仅仅是两只勤奋袒露的奶子,作为布景的存在。
那是明代。皇家选奶,路人皆知,宛平大兴两个县年纪在十五到二十岁,形容端正,第三胎生子仅满三个月的有夫之妇,全部在候选人的行列中。每个季度要选奶口四十名,叫做坐季奶口,蓄养在奶子府(现在叫做乃兹府,by the way)里,随时等候召唤。
宫廷里孩子顺利降生之后,就在奶子府里进行会选,选出几个奶口进行试哺,比较之下,看孩子更喜欢哪个奶口,留下一个孩子最爱不释口的,其他的遣送回去。最佳奶口留下,一辈子不得出宫。
问题就在于,皇子不止是对一双好乳房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明朝出现过两个迷恋上自己的“官方食材”的皇帝。
一个是明宪宗,他的乳娘叫做万贞儿,四岁就进宫当了宫女,宪宗出生之后就成了宪宗的贴身奶娘。问题是她贴得实在也太久一点了吧,宪宗十六岁即位的时候,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老来升职,直接从奶妈升职成了贵妃。
万贵妃是那种无私地把生命奉献给后宫角斗、一生勤勤恳恳无恶不作的女人。凡是宫廷戏里坏女人做过的事情她一样都没落下,颠倒黑白啦,恶人先告状撒娇啦,打压皇后啦,毒死嫔妃啦,杀宫女啦,强制别人堕掉龙种啦——阴险到无聊。
万贵妃五十八岁的时候终于死掉了,明宪宗刹那间无限哀伤决断地说:
“万贵妃死了,我也活不长了。”
果然,一年之后,他因为思念过度而追随他的保姆死去。
这样看来,他其实和本章开头那个因乳汁饥饿症死掉的一岁小孩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种恋乳母情结,作为家族病史还有遗传性。明熹宗朱由校对自己的乳母客氏,也有让人背地八卦不已的异常眷恋。
十八岁的客氏,的确是经过奶子府的层层选拔,凭实力正规上岗的。明熹宗十六岁一即位,就把客氏封为“奉圣夫人”。《明史纪事本末》里记叙了客氏的排场:
她回家的时候,有十几个太监跟着她。侍从的盛大,比皇帝还过分,灯炬簇拥,好像白天一样。客氏盛装打扮得像个仙女一样,乘着小车晃晃摇摇地由嘉德门经过月华门,到了乾清宫前面也不从车上下来。客氏回到家之后,就在家里搞一个小型的奶妈上朝仪式,管家女仆像文武百官一样,依次叩头,“老祖太太千岁”的呼喊声大震天。
客氏能如此作威作福,不仅是凭借着明熹宗对她的深情眷恋与放纵,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明熹宗从小到大,在她的悉心照料与培养下,情商和智力一直稳定地保持在八岁的水准。
明熹宗是个文盲,不认识什么字,写个诏书都有困难。他的兴趣是做木匠活,对此燃烧着学龄前男童一样旺盛而单纯的好
奇心。
史书上记载,他用一年多的时间,几乎不眠不休地制造出一张木床——锯木钉板上漆都亲力亲为,这张床的床板可以折叠,携带和移动都很方便,床架上还有精美的花纹,连当时的木匠见了都叹为观止。
明熹宗还善于用木材做小玩具,他做的小木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精致生动,憨态可掬。熹宗还派太监拿到市场上去出售,市人疯抢不已,常常脱销。明熹宗看到市场反馈兴高采烈,做得更带劲了。
不管当了多少年的一国之君,他始终是得意地跑到奶妈面前,得瑟地邀功的“聪明的小宝贝”和“能干的小乖乖”。
历史上记载客氏和太监魏忠贤有一腿。魏忠贤是明熹宗最崇拜的玩伴,明熹宗被他最喜欢的两个“大人”劈了腿。
然而,晚明的李逊之的《三朝野记》里记叙说:“皇帝驾崩的时候(明熹宗是和魏忠贤划船的时候翻船,着凉而死的,我简直能想象皇帝在船上多动症发作活蹦乱跳的样子),客氏于五更,穿着丧服,赴梓宫前,拿出一个小包,用黄色的龙袱包裹,里面全是先帝的胎发痘痂,以及落齿指甲等,焚化痛哭而去。”
我不知道这是有据可考的史实,还是作者自己的艺术发挥。如果是作者创作,那我简直要对作者挖掘人性的功力以及编织情节的能力,致以由衷的佩服。
这个细节让我几乎怀疑客氏的绯闻——她的确对皇帝有刻骨铭心的真情,他们之间的确有着某种惊天动地,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足为外人质疑的情感。而这个场景也有种让人动容的震撼力量,即使是以有点变态的方式。
明熹宗死后,继任的明思宗去抄客氏的家,发现她家里有八个怀孕的宫女。因为熹宗已经达到了“贪玩”战胜“性欲”的臻境,客氏比谁都清楚,皇帝到死可能都没有孩子,于是就令宫女和外面的野男人苟合怀孕后,伺机冒充是熹宗的骨肉。
明思宗知道之后很生气,把客氏捉到浣衣局活活打死,家属也全部处以斩刑。后来更规定凡宫中的奶妈,到了皇子七岁的时候,一律放出宫。
思宗啊,让我们说实话,您不觉得现在才做这个规定,迟钝得有点过分了吗?
儿童床里的绮丽
没有人预料到孩子和保姆之间会产生感情。在古代的教育专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眼里,奶娘和客户的关系止于简单供给,一个硬挤,一个狂吸,仅此而已。乳娘只是产奶机器,人和机器产生爱情?靠!这他妈的也太科幻了吧!
直到多年之后,一些史学家发现皇帝们对奶娘的一往情深到了能乱国误世的地步,才迟迟疑疑地提议这个问题可以探究,探究之后,才迟迟疑疑猜测和暗示:“也许,皇帝和奶娘们,有过一些……嗯,该怎么说……咳咳,早期的,性接触?”
早期性接触?开玩笑,在我淫秽的小脑袋瓜里,一开始就认定,“奶娘”只是“性启蒙者”冠冕堂皇的代名词。而且,我还以为这也是成人世界暧昧不语的默契呢。
年轻而丰腴的奶妈,早早地被迫拽离丈夫、爱情、情欲、亲情……总之,是一切能分泌出那件叫快乐的疯狂小东西、供养人类赖以为生的情感。她们不再能体会什么正常成年女子的幸福,而被迫与一个圆脑圆趾不知西东的婴儿囚禁在一起。当儿童床的四周,那印着小动物和卡通人物的床帘蓦然拉上——社会与世俗、岁月与年龄全部被隔绝在外,只有一个昏暗鲜艳、神秘而超现实的“儿童世界”。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会有些虚实不辨的绮丽吧。即使保姆为人正派,内心纯粹澄清,日久天长的相濡以沫,情感的成分到底还是会变成说不清也道不明的。
西汉武帝的奶妈,在宫外作了犯法的事,汉武帝本来打算依法治国、从严处置的。这时,奶妈向著名的、拥有一望无际的小聪明的东方朔求助,东方朔说:“好办好办,当皇帝宣判、下令法办的时候,你不要说话,只要在临走的时候,再三地停住脚步,回头看看皇帝就行了。”
当天,奶妈按照东方朔的话做了,一步三回头。这时,站在武帝身边的东方朔训斥道:“你还看什么?现在皇帝还要吃你的奶吗?”
汉武帝掉进陷阱,瞬间陷入了沉思和回忆中,良久之后,才如梦似幻地恍惚醒来,下令赦免了奶妈的罪。
我好奇的是汉武帝小脑袋瓜里的内容,恐怕一定不只是对奶妈乳汁新鲜程度的质量好评吧。
世界历史上最有名、最有魅力的花花公子叫做卡萨诺瓦。他肌肉发达如罗马的角斗者,古铜皮肤像吉卜赛的少年,冲击力和放肆如雇佣兵队长,性欲冲动如蓬头乱发的森林之神。
他的身体(当我说身体的时候,我其实指的是生殖器),从来没有疲惫过,一种从未中断过的性欲反而清醒地在暗中等待着一切女性。
他的身体不断地需要一个柔软的满足他肉欲的皮褥子,不能一刻没有女人。
在他的生命中,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打开了这性欲的闸门的?就是他的小保姆,那是一个叫做贝蒂娜的十四岁姑娘。
男童时期的卡萨诺瓦,对贝蒂娜来说,就是一个肉乎而温暖的大玩具。少女悉心地照顾着他的起居,每天帮他梳头,为他洗脸洗脖子洗胸脯。
贝蒂娜尤其喜欢轻轻一寸寸抚摸着她的“小宝贝”。这抚摸里不仅有单纯的顽皮和逗弄,恐怕还有对卡萨诺瓦的情欲恶作剧式的探索,以及对自己成长中的女性魅力,索要虚荣的证明。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卡萨诺瓦一次次地被莫名的快感冲刷,如此强烈的情感总是在最匪夷所思的位置戛然而止,他停留在狂乱的顶端无知而无助,从懵然无措到渐渐明了情欲的来源。在这过程中,他渐渐长大。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第一个引我为同类的人
卡萨诺瓦的故事让我想到了自己的保姆。
不不不,我不是对小时候某次情欲实验忽然恍然大悟。
我的保姆叫做梅子,是个农村姑娘。她在我记忆里的形象已经很模糊,依稀仿佛是个娇小壮实的姑娘,两边脸颊上各有一个大大的、浓烈的红圈,粗眉细眼,不是精明刮利的长相。
她开始照顾我的时候才十七岁,比我大十五岁。但是——我们的思维水平差不太多。
她刚刚接手我的时候,还颇有野心,觉得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懂礼貌有文化,可以抱出去炫耀的小淑女才算有所交代。所以,即使爸妈只是要求她睡觉翻身时不会一把压死我,保持我活着的状态就可以了,梅子还是自告奋勇地对我实施了一系列失败的教育活动。
比如,当我的父母都在屋子的时候,她就开始教我背诗。她拿着一本拼音插图版的《唐诗三百首》,手指热切地在每行字符之间滑动,以初学者的认真念出声来。我心不在焉,偶尔敷衍地发出几个拟声词迎合一下。
有一天,她觉得我学得差不多,基本上可以出炉了,就组织了一场大型文艺汇报演出,莅临本次盛会的领导有:我爸,以及,我妈。表演的主要内容是诗歌朗诵。梅子声情并茂地朗诵:“白日依山……”我说:“尽!”
“黄河入海……”
“流!”
“欲穷千里……”
“目!”
“更上一层……”
“……嗯……”
这次事件对我倒没有什么打击——无知是我的显赫,是我皇帝的新衣,人人都看得见但没有人说,但是对梅子的打击很大,她无法成为我智力上的启蒙导师了。
其实,当“文化教育”这个可恶的包袱消失之后,我们俩反而如释重负地变得亲近了。我每晚和梅子一起睡。我的床突兀地放在客厅的一角,明显不在装修的原有规划里。床极小,我和梅子在黑暗中鼻息相抵,梅子的呼吸也很壮实沉重,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在隆隆的呼吸声中,我们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婴儿,同一个要求进步,要求世故、社交、爱情、时髦的农村少女能说什么?具体的话题我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得相当的热闹投机,也许是分享她对世故爱情的期待?也许是做保姆辛苦屈辱,也不是长久之计?在我们这样一个拮据的家庭,也不易居?从农村到城市过程艰辛,城市也没有预期中的光鲜,还对更时髦的生活有愈演愈烈的野心,然而时髦到底又是什么样子……
这些对话的碎片都是我日后一点点拾起的。我放学的路上,总能看到些家庭妇女拎着馒头、炒面,站在家属院的门口交谈,在赶回家做饭之前,偷得一些唏嘘和相互怜悯片刻。她们的只言片语,总能让我回忆起我和梅子在黑暗中的交谈。
我记得有很多次,我也像比较年长沧桑的那个家庭妇女,感同身受又居高临下地劝慰道:“其实生活就那样……”“知足吧,你好歹比我幸运……”
梅子离开我们家很多年之后,我妈才迟到很多年地又惊又疑:“当年你和梅子怎么有那么多可以聊的?对了,你们那时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我不说谎,这确实是当年的主要话题之一。
为什么我琐碎的“有保姆的日子”,会让我和卡萨诺瓦的保姆联系起来?卡萨诺瓦的保姆,通过荷尔蒙上的揠苗助长,帮助他迅速地成长;我的保姆,也通过对我社会情商的过分高估,让我的童年,有过一段疯狂的脱轨。
保姆,是第一个把孩子引为同类的人。
父母,把孩子手脚捆绑口耳蒙蔽,拘禁在畸形的婴儿天地里——“乖乖,你好好的不要动”;长辈,定期把孩子的脸颊用口水濡湿而已。
只有保姆,因为寂寞,会把她们的世界,分享给儿童床里唯一的观众。
梅子在的时候,我借用了她十七岁亢奋壮实的身体,走出两岁的短小四肢走不出的门,见识和体验我够不着的生活经历。
梅子走了之后,她帮我建立的那个俨然接近真实size的世界轰然消失,我又回到了那个甜蜜乏味的儿童天堂。
我的童年瞬间回到正常的轨道,不,甚至是倒退了。我又喃喃着大人听不懂的娃娃话,整个人摊化成一团可以忽略不计的孩子气。
寂寞芳心二人组
一块水边的大石条上,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头上养着一圈罗汉发,身上穿了青粗布的棉袍子,在太阳里张着眼望江中间来往的帆樯。就在他的面前,有一位十五六岁像是人家侍婢模样的女子,跪在那里淘米洗菜。这相貌清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同字辈的小孩们去同玩,也不愿意说话似的只沉默地在看远处。等那女子洗完菜后,站起来要走,她才笑着问了他一声说:“你肚皮饿了没有?”
他凝视着远处默默地摇了摇头。倒是这女子,看得他有点可怜起来了,就走近去握着了他的小手,弯腰轻轻地向他耳边说:“你惦记着你的娘么?她是明后天就快回来了!”
这小孩回转了头,仰起来向她露了一脸很悲凉很寂寞的苦笑。
——这是郁达夫对他和他的保姆的回忆。童年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些人的一瞬莫名其妙就成了永恒。在记忆的车水马龙中,这个孩子和少女的剪影,着实能称得上“动人”两个字的。
在爱情里寻寻觅觅的无言懂得、深刻默契,原来在五岁的时候,就曾拥有过。
郁达夫的保姆叫翠花,她嫁过,生过,养过,当了寡妇。郁达夫成年后,一次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刚从乡下挑了一担老玉米之类的土特产来探望郁达夫的老母——
“和她已经有二十几年不见了,她突然看见了我,先笑了一阵,后来就哭了起来。我问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城来玩,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还向布裙袋里摸出了一个烤白芋来给我吃。我笑着接过来了,大家也都笑起来了,大约我在她的眼里,总还只是五六岁的一个孤独的孩子。”
保姆在我的床上的时候,我们两个在一起寂寞,当保姆离开,就剩下我一个寂寞了。
二 幼儿园
——我们被禁止的爱与怕
谁给我撒种子
活到现在,我只经历过一次明确而强烈的爱情。
所以,每当被人问起任何一点涉及爱情的话题,我总是兵荒马乱地把这段记忆从抽屉里拿出来,动情地向旁人展示这段年代久远、又臭又长、皱得像梅干菜、旧抹布一样的爱情。
而我失散已久的男朋友的名字,也被我肆无忌惮地反复提及,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公开提及,俨然当他已经作古多年了。
事实上,我最早的,清晰的,而且现在还历历在目的记忆,就是我那小恋人的名字。
幼儿园的公共卫生间的墙壁上,挂着一长列的毛巾,每个人毛巾上方都有一个铁质小牌子,上面写着毛巾主人的名字。
我站在他的毛巾面前,凝视着他的名字,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名字,然后小步快跑到我自己的毛巾面前,用同一根指头抚摸自己的名字。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密,让我起了极大的战栗,心脏表壁都起了一颗颗鸡皮疙瘩。我再去触碰他的名字,久久摩挲不能自已。这是我一生中最悱恻的片段,悱恻到哀切,红漆凸起的质感还保留在指尖,我随时可以唤醒。
我的这个梦中情人是个黑得表面发光的男孩子,额头很大,长得像年画里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不过夸张的大额头下紧压着一副紧凑俊俏的眉眼,目光灵敏略显暴戾。这样精明和显眼的脸,让绝对外貌协会的幼儿园老师一眼看中,选为班长。
班长的职责就是不分场合的耍威风,服众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整个幼儿园的逻辑与伦理,就是这样简单地一如动物世界。而我,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雌性动物臣民,顺理成章地臣服于睾丸素冲脑的雄性首领。
我们每天中午都被安排趴在桌子午睡,规定姿势是把头埋在臂弯里。班长负责巡逻,检查是不是每个人都睡了,他尽忠职守,总是把人后脑勺的头发抓住掀起脑袋,然后掰开那人的眼皮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对方眼皮稍有扇动,就是装睡,就要站起来罚站一中午。
每当他的脚步接近,我都心跳如雷,分不清是期待还是恐惧——是期待爱情还是恐惧惩罚,还是期待惩罚,恐惧爱情?
我在这种混合的刺激中欲生欲死,但他从未掀起过我的脑袋。后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听到他脚步接近,就急不可耐地起身与他对视。
在我很多年对别人的讲述中,我总是说自己当时一脸淫笑,就像古装剧里的恶少。但如果诚实面对记忆,我会发现,自己其实当时洋溢着就义前的慷慨热情……以及兴奋——喘不过气的兴奋,对于将要到来的粗暴待遇。
下午照进幼儿园的阳光,像是话痨终于疲惫了的沉默,孩子的呼吸声又浅又沉,蝉声忽远忽近,在这琐碎的伴奏下,我们直视对方,紧张对峙,不知所终。
直到无恶不作的班长咕哝一声移开目光,转身极速离开。这不是关于爱情的神圣巷战,他是被我小小身体里勃发的过量雌性荷尔蒙吓得落荒而逃。
那天傍晚,我妈骑自行车接我回家。我站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我妈的脖子,附在她耳边说:“妈妈,我知道我以后要谁帮我撒种子了。”
“撒种子”的典故源于我早期失败的性教育。我三四岁的时候,好奇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大人告诉我,是男人从商店买了种子,然后用撮箕往妈妈的肚皮里撒。侥幸落入肚脐眼的那些,就发育成了孩子。
我妈问:“你想让谁帮你撒种子啊?”
我脑海中有一幅画面渐渐清晰,我的班长穿着蓑衣和雨鞋,戴着宽檐草帽,打扮得像农民在播种时节准备下田,捧着一撮箕的种子,对我笑得鬼头鬼脑。
班长,我们回不去了
十几年后,那是最热的下午。
为了省钱,网吧没有开灯,也没有开空调。一个漆黑的干瘦少年平瘫在座椅上,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超过四十小时了,然而不饿也不想吃饭,不困也不想睡觉,只是有些烦躁。他盲目疯狂地点击观看视频电视电影,又以更快的速度关上。屏幕上的人都笑着,却没有缝隙可以让他钻入,逃到一个小小的善意的世界。
他漫不经心地点击观看一个著名的访谈节目,主持人是个笑容可亲的瘦弱女人,嘉宾是个短发少女,穿一身浅浅淡淡的紫,表情和手势夸张地不知道在絮絮叨叨些什么。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她是什么身份,反正不是明星。少年竟奇异地被吸引住了,决定看下去。
主持人笑道:“大家都挺好奇你的感情状况。”
少女手舞足蹈地说:“活到现在,我只经历过一段明确而强烈的爱情,那就是我幼儿园的班长。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王烈……”
少年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打破了已维持两天的静止状态——少年的名字也是王烈。
屏幕里的少女继续亦真亦假地笑道:“王烈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让我绝望心死,到现在还没拾起拼凑出心里所有破掉的碎片。”
这话说得,还真是一点真诚也没有,少年却忘记去计较,因为他激动地发现少女说的“王烈”就是自己。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少女——也许是她情绪亢奋不能自已时,五官牵动出了一些熟悉的蛛丝马迹。
这个女孩子是他幼儿园的同学,是他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他都知道,他心里都有数。每当他微微扭头,以鹰的俯冲的目光左顾右盼时,总能抓到周围的女人——准确说起来是奇形怪状的女人,因为只有两种组成,五岁的女童和五十岁的已婚妇人——都贪恋地看着他的大额头。
在他所有的爱慕者里,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女,她对他的喜爱是如此汹涌,满头满脸地泼向他,躲闪不及简直具有破坏性。举个例子,幼儿园里每天都要睡觉,两人一床,头脚相对。每次他刚把枕头在床上放好,一个圆滚的身子就会立刻跃至翻滚到他身边,推之不得,踹之不去。
老师会检查大家睡着了没,他就只能闭着眼咬牙切齿地对那女孩持续呵斥道:“你下去!你下去!你下去你下去!”
“我不下去我不下去!”
“你滚!今天该王美美跟我睡了!”
保守又谦虚地说,所有的女孩都想和他睡觉,从小班到大班,从几乎没有头发、性别都不辨的女婴,到长手长脚、扎马尾辫的轻熟女童,他无时无刻不收到焦灼的邀请:“今天你能跟我睡吗?”
为了公平起见,他按“小红花光荣榜”的排名,精心安排了一张侍寝时间表,所有女生都领到了自己与他同床的日期编号,预约好了日子,公平又和谐,一个都不宠溺,一个都不薄幸。
这个女孩不守规矩擅自同床的行为,不仅让他尴尬,而且陷他于无德无义的境地。为了惩罚她,即使他们在同一张床上,体温相闻,他也背对着她,每当她向他稍稍蠕动,他就挪远一寸,体温降低一度,竭尽全力地以冷漠抵抗着。
王美美被抢劫了和他同床的机会,就只好睡在他隔壁的床上,身边睡着一个胖大不成器的男孩,没有一天不尿床。王美美睡在一片潮湿的臊气里,哀怨地隔着中间的栅栏望向他。班长和王美美,班里最娇美抢手的一对男女,身边都睡着无赖没出息的配偶——凭借暴力抢得同床的机会——只能隔着栅栏郁郁寡欢地相望,在每个老师好不容易放松警惕的片刻,把脸整个挤压在床的栅栏上,用尽力气探长手臂来,相握,互摸。而一听到老师的脚步声,就要立刻松手翻身,伪装出一个甜寐的微笑,假装和自己同床的官方伴侣睡得很满意。
现在想起来,史上那些最凄美最扼腕的浪漫,也不过是这个模式。什么灵与肉,理智与情感,人性与法制……他四五岁的时候,每天中午都会终极体验几遭。
少年回忆起十几年前的往事,有些唏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他拍拍坐在他身边的同学,招呼同学来看少女接受采访的视频,说:
“仔细看这段……信不信,她说的这个人是我。”
他的同学不情不愿地看了半天,看这个少女怎样用肉麻的感官词语形容幼儿园时的一段准爱情,觉得很没意思,也不太相信,不太相信身边这个窝囊的同学被人在电视上公开追忆,看了一会儿就骂了句单音节脏话当做结语,又扭头玩他的游戏去了。
少年没有取得信服,算了,不管他,反正他自己知道。他都知道,他心里都有数,他最辉煌的一段生活出现在幼儿园,在青春期无数窝囊委屈污秽愤怒的硬壳里,包裹着一段荣耀的,只有国王有资格拥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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