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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暗的火

_5 弗拉基米尔(美)
清晨六点,一觉醒过来;
①爱珂,西方神话中的山林女神,因恋慕少年纳西赛斯,未能如愿,憔悴
而死,形骸已化而声犹存,又有回声之意。
②指谢德自杀的女儿。
微暗的火
那一日或许是个艳阳天;
呵欠连连,我把闹钟弦儿上,
忙把谢德的“诗稿”搁回架。
但还不到就寝时分,夕阳斜照
苏顿老博士的两扇最低的窗棂。
那人想必——什么?八十?八十二?
我俩结婚那年,他年纪比我大两倍。
你在何处?在花园里。我看得见
990 你的身影半映在那棵核桃树近旁。
孩子在投掷马蹄铁。喀哩。喀啷。
(犹如醉鬼倚在灯杆上。)
一只深色万妮萨,绯红的镶边,
在夕阳下盘旋,在沙地上歇息,
展现它那白斑点点的墨蓝翼梢。
一个男人,并不理会这只蝴蝶,
穿过流动的阴影,消褪的光芒——
我猜是哪位邻居的花匠——正推着
一辆空空的手推车,踏上那条小巷。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l一4行:我是那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等等
开卷这几行诗里那个形象显然是指一只鸟,因飞速撞在
一扇玻璃窗上而丧命,那块玻璃映出的天空,色彩微暗,云
层微低,呈现出一片连接外界空间的假象。我们想象得到童
年时代的约翰·谢德,一个外形并不引人注目而发育得倒还
完善的男孩儿,一边用迟迟疑疑的手指从草皮上拾起那个蛋
形实体,注视着那灰棕色翅翼上面增添光彩的蜡红纹路,注
视着那尖端黄澄澄得犹如新漆一般光亮的优美尾梢羽毛,一
边破题儿第一遭体验到令人震惊的末日结局。我在谢德生前
最后一年里,有幸住在纽卫镇田园般的山区(参见前言),是
他的一位邻居;我经常见到那类怪鸟在他的住宅角落里几株
松柏周围极其欢乐地啄食青灰的干果仁儿(参见第181——
182行)。
我对花园里的鸟类知识只局限于北欧那些品种,不过一
微暗的火
位我感兴趣的纽卫镇年轻花匠(参见第998行注释)帮助我
学会识别了不少种模样儿很像热带鸟那样的陌生小玩艺儿的
形态和它们怪声怪气的呜叫声;当然啦,每棵树的顶端都向
我书桌上那部鸟类学著作标出虚线延伸过去,使我会激动地
从草坪直奔书桌去查找各种鸟儿的学名。我发现多么难以把
“知更鸟”这个称号适用于这个郊区那种冒名顶替的粗野飞禽
呵!那种鸟儿一身不干不净的暗红色羽毛,吃尽被动可怜的
长蠕虫时现出那种津津有味的胃口真叫人作呕不已。
顺便提一下,令人好奇地注意到的一件事是,一种在赞
巴拉语中称作赛姆佩尔(“丝尾鸟”)、戴羽冠的鸟儿,在外
形和色度方面,都跟连雀相似,是(生于1915年的)赞巴拉
国王敬爱的查尔斯的盾徽纹饰上三种动物之一的原型(另两
种分别是本色的驯鹿和毛发金灿灿的蔚蓝色男性人鱼),至于
那位国王遭到的壮丽厄运,我跟我这位朋友不断地探讨过。
这首诗是在本年度半中腰,也就是7月1日午夜没过几
分钟的时候开始写的,我当时正在跟一个念我们暑期班课程
的伊朗青年下棋呐;我敢肯定我们这位诗人想必会理解他的
诗作评注者试图把某件性命攸关的事,也就是那个将会弑君
的格拉杜斯从赞巴拉的出发,跟诗人的创作过程,在时间上
同步相一致起来。格拉杜斯其实是在7月5日才搭乘那架哥
本哈根飞机离开昂哈瓦的。
12行:晶莹明澈的大地
这也许是指我那亲爱的国家赞巴拉。在那给涂抹掉一半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的支离破碎的草稿上,这行诗下面还隐约可见下列两句,我
不敢保证辨认得十分正确:
呵,我不应该忘记说一说
我朋友给我讲的某位国王。
唉,要不是家中那位反卡尔①派人士控制了他给她看的
每一行诗句,诗人想必还会有更多的话要说咧!我曾经多次
用开玩笑的口吻指责他:“你实在应该答应利用全部那些妙不
可言的素材,你这个白发苍苍调皮捣蛋的诗人,你啊!”接着
我们俩便会像两个小男孩儿那样格格发笑。但是,在傍晚鼓
舞人心的散步之后.我们俩便不得不分手,无情的黑夜便吊
起它的吊桥,隔开了诗人那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和我那座寒舍。
关于那位国王的统治时期(1936——1958),至少会有些
慧眼的历史学家记得那是一段文文雅雅的和平时期。由于一
种明智的联盟流动制度,战神在那一时期从未玷污过它的美
好记录。在贪污腐败、背叛和极端主义尚未渗入之前,国内
的人民广场(议会)同王家议院共事得十分和谐。事实上,和
谐是那段时期的通行口令哩。文雅艺术和纯科学繁荣昌盛。技
术科学、应用物理和工业化学等等也十分兴旺。一座小型深
蓝色玻璃外表的摩天大楼在昂哈瓦拔地稳健而起。气候似乎
也有了改善。纳税成了一桩美事。(依据有朝一日终会闻名天
下的金波特法),穷人富了点,富人穷了点。保健医疗在全国
①卡尔,德语中的查尔斯。
微暗的火
范围内推广:每年秋季,正当花椒树悬挂着累累珊瑚色果实,
水潭里叮当响着玻璃小鸭碰撞时,那位口才流利而友好的君
主便会出访全国各地,常在一群学童当中,由于给他们“仰
脖服用”一口百日咳预防药而中断谈话,不过这种出访后来
越来越少了。跳伞活动成为一种普遍运动。一句话,人人都
心满意足——连那些接受扬扬得意的(赞巴拉巨大的邻国)苏
斯德的资助而不断心满意足地制造祸害的政治挑拨离间者也
一样。不过,还是让咱们别再谈论这个讨人厌的话题啦。
再回谈那位国王:就拿个人文化修养这方面来举例吧,当
国王的有多少经常从事某项专业研究呢?他们当中的贝壳学
家屈指可数。赞巴拉这位末代国王.部分受到他舅父康玛尔
——一位伟大的莎士比亚著作翻译家(参见第39~40行和第
962行注释)——的影响,尽管有偏头痛毛病.还是醉心于文
学研究。他在王位崩溃之前不久,也就是40岁那当儿,达到
了那么高的学术水平,以至于敢于同意年高德劭的舅父临终
前嗓音沙哑的要求:“卡尔小子,教学吧!”当然,作为君主,
竞身穿学袍出现在大学讲台上,向那些脸蛋儿红喷喷的青年
讲解《为芬尼根守灵》①是安格斯·麦克迪米尔德②那种“不
连贯处理”和骚赛③那种古怪而难懂的行话隐语(诸如“亲
①《为芬尼根守灵》(1939)是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1882—
1941)的作品-比他的《尤利西斯》还要艰深难懂。
②疑指休‘麦克迪米尔德(1892—1978),苏格兰诗人,曾写过诗作《追
忆詹姆斯·乔伊斯》。
⑨罗勃特。骚赛(1774~1848),英国作家,“湖畔”派成员,以短诗著称,
1813年获桂冠诗人封号。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爱的斯图姆帕鲁姆佩尔”之类呓语)的怪异延伸,或者讨论
郝丁斯基1798年收集的有关一部12世纪无名氏杰作《空司
一斯库格~希奥》(《皇家之镜》)的赞巴拉语异文,那想必
是不大得体的。因此,他每次讲课都使用假名,戴上假发和
假连鬓胡子,浓重化妆一番。凡是蓄着胡子、长着蓝眼珠和
红润面颊的赞巴拉人看上去都一个模样,而我已有一年光景
没刮胡子,样儿倒很像我那位化了装的国王咧(参见第894行
注释)。
在那些教学期间,查尔斯·扎威尔就像任何一位学者都
会那样,必定睡在租住的科里奥兰纳斯①巷的Pied—i—terre②:
一间备有集体供暖设备、令人心情愉快的工作室,配有毗连
的浴室和小厨房。您会怀着恋旧心情想起那里的灰地毯和珠
灰色墙壁(一面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使蓬壁生辉的毕加索
作品《烛台,水壶和搪瓷锅》③,一书架小牛皮装订的书籍和
一张像处女般贞洁的长沙发,上面铺着一块仿制的熊猫软毛
皮。这种无忧无虑的简朴生活显得跟王宫和那个可憎的议事
厅连带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和惊恐不安的议员相距多么遥
远呵1
17行:gradual(渐渐);29行:gray(灰色)
①科里奥兰纳斯,莎士比亚以古罗马大将科里奥兰纳斯因骄傲而导致灭
亡之~生为题材所写的历史悲剧的主人公。
③’法语,下脚处,临时寓所。
③此处原文为法语《Chande“er,Pot et Casser0Ie 6ma|ll÷e》。
微暗的火
纯属一种巧合(也许是出于谢德诗歌艺术中固有的对位
法),我们这位诗人在这里似乎用(gradual和gray)这两个
单词点出一个人的姓氏,并且会在三个星期后一个致命的时
刻见到那人,不过他在当时(7月2日)想必不可能知晓那个
家伙的存在。贾考伯·格拉杜斯管自己分别叫作杰克·戴格
莱、雅克·德·格雷或詹姆斯·德·格雷,而且又分别以拉
沃斯、拉温斯通和达古斯出现在警方记录上。由于对苏维埃
时代的红色俄罗斯怀有一种病态的感情,他坚持认为自己的
格拉杜斯这个姓氏该从俄文“葡萄”(Vinograd)这个单词中
找出它的真正根源,因为给这个单词再加上一个拉丁词尾就
变成了Vinogradus(威诺格拉杜斯)。他爹马丁·格拉杜斯曾
是里加①的一位新教牧师,但是除去他和另一位舅舅(罗曼
‘契洛瓦尔尼考夫,一位警官兼社会革命党党员),这个家族
好像一直在做酒类生意。马丁·格拉杜斯1920年去世,他的
遗孀移居到斯特拉斯堡②,没过多久也死了。另一位格拉杜
斯,一位阿尔萨斯③地区的商人,说来也怪,跟我们这位杀
人犯毫无亲戚关系,不过多年来一直跟他的亲属在商业交往
上是亲密伙伴,便过继了这个孤儿,把他和自己的孩子一齐
拉扯大。年轻的格拉杜斯似乎有一阵子在苏黎世④学习药物
学,另一阵子作为一名巡回品酒师在各处雾蒙蒙的葡萄园里
里加,拉脱维亚首府。
斯特拉斯堡,法国东北部一城市。
阿尔萨斯,法国东北部一地区。
苏黎世,瑞士北部一城市。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转悠。我们发现他后来还从事过小规模的颠覆活动——印刷
发牢骚的小册子啦,充当隐匿的工团主义团体的通讯员啦,组
织几家玻璃工厂工人罢工啦,诸如此类的事。40年代左右,他
作为一名白兰地推销员来到赞巴拉,跟一位酒店老板的姑娘
结了婚。他跟那个激进党的联系始自该党初次蠢蠢欲动的时
候;那场革命一爆发,他那种朴实的组织能力便得到了几个
不同部门的赏识。他因此怀着一个卑鄙目的,兜儿里揣着一
把子弹上了膛的手枪,启程前往西欧;这事发生在一位无辜
的诗人正在一个无辜的国家开始写《微暗的火》第二章那一
天。我们在脑子里随时都应该想着自己在伴随着格拉杜斯一
路同行;他从远方黯淡的赞巴拉前往翠绿的阿巴拉契亚地区,
一路上穿越那首诗的整个儿长度,沿着诗的韵律道路前进;驶
过一个韵脚,在诗行和诗行之间意义连贯处的角落附近放慢
速度,同诗句的停顿共喘息,从一行到另一行、一个段落到
另_个段落,一直晃荡到每页下端,在两个单词之间(参见
第596行注释)躲藏起来,又在新的一章地平线上冒出来,以
抑扬格步法越来越近地向前坚定不移地进发,穿过条条马路,
拎着旅行袋登上五音步自动楼梯朝上移动,跨步走下来,再
登上一连串想法的列车,走进一家旅馆大厅,在谢德抹掉草
稿上一个单词那当儿关上床灯,在诗人深夜撂笔那时刻陷入
了梦乡。
27行:福尔摩斯
一位长着鹰钩鼻子、身材消瘦而颇招人喜欢的私人侦探,
微暗的火
柯南道尔备篇故事中的主人公。我目前没有办法查明这里讲
的情况出自哪一篇故事,可我倒有点怀疑这个《倒退足迹的
大案》纯属我们这位诗人自己杜撰出来的。
34—35行:冰冻水滴形成的尖匕首
我们这位诗人是在一个暖和的夏夜开始创作这首长诗
的,却在开端竟会唤起冬季种种景象,这种个性多么固执呵!
其中联想的结构倒容易辨认出来(玻璃导向晶莹,晶莹导向
冰冻),但是幕后激励他写这首诗的那个人却一直隐匿身份。
人不好意思猜想这位诗人和他未来的诗作评注者初次相遇就
是在一个冬日,这一事实不知怎地似乎在这儿使他想起那个
具体季节,从而起了决定性影响作用。在引出这个注释那一
行优美诗句中,读者该注意末尾“stillicide”这个单词。我手
头那部字典对它是这样解释的:“从屋檐垂落下来的连续水
滴,屋檐水滴,洞穴水滴。”这个单词我记得是在托马斯·哈
代,的一首诗里首次见到的。晶莹的严寒已使晶莹的屋檐水
滴永恒不朽。我们还该留意那个闪闪发光的“尖匕首”暗示
着一场阴谋的暗杀活动,韵脚蕴含着弑君的阴影。
39—40行:便是阖目,等等。
①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有小说《德
. 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和历史诗剧《列王》。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在草稿上,这两行原是下列两行异文:
39……我那些窃贼会匆匆忙忙往家奔跑
40太阳带着偷来的水,月亮携着树叶儿
这不由得使人联想到《雅典的泰门》(第4幕第3场)中
那位愤世嫉俗的贵族对三名窃贼谈话那一段落。在这个凄凉
的小木屋里,我就像泰门在他那个洞穴里那样生活,由于没
有书房,可又为了赶快引证,我只好依据《泰门》赞巴拉语
诗体译本把这一段落再转译成英语散文,我希望译得还够接
近原文,起码忠实原文的精神:
太阳是个窃贼:她引诱大海
并窃夺它,月亮是个窃贼:
他从太阳那里偷来他那银色的光。
大海是个窃贼:它导致月亮溶解。①
至于对康玛尔翻译的莎士比亚作品所做的谨慎评价,请
参阅第962行注释。
42行:我辨认得出
①莎士比亚的原文为:“太阳是个贼.用他的伟大的吸力偷窃海上的潮水;
月亮是个无耻的贼,她的惨自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海是个贼,他的汹涌
的潮汐把月亮溶化成成的眼泪;”——转引朱生豪译文。
微暗的火
5月底,我辨认得出他那天才能力会使我心目中一些形
象的轮廓得以成形。6月中旬,我终于十拿九稳地深信他会在
一首诗中再现我脑中铭记的光辉灿烂的赞巴拉。我叫他着迷
地听我谈论那个国家,让他脑海里充满我的想象,我带着醉
汉那种豪爽气度把我自己无能为力写成诗歌的素材统统硬塞
给他。说真的,诗歌史上很难再找到这样一个相同的例子——
两个男人,出身、教养、推理联想、精神面貌和思维方式都
迥然不同,一个是见多识广的学者,另一个是炉边诗人,竞
缔结了这样一项密约。我最后认识到他对我的赞巴拉已经了
解得滚瓜烂熟,一眨巴眼儿的工夫就能进发出一首好诗。我
便一有机会就敦促他克服他那种懒懒散散的恶习,赶快写起
来。我那个小日记本记载了这样简单的话语:“建议他采取孤
注一掷的措施”;“再次叙述那次逃亡”;“提供我家里一间清
静的房间让他写作”;“商量把我的话录下来供他使用”;最后
在7月3日那个日期下:“诗作开始了!”
尽管我非常清楚地体会到,唉,那个最后处于苍白而精
致状态的成果没法儿给看成是一种对我的叙述直接的反响
(顺便说一句,关于我的叙述,只有少数片断在我那些——主
要在对第一章诗句的——注释里给提到了),但是,勿庸置疑,
那一史话的夕阳光辉有如催化剂那样真的起作用于那段生气
勃勃而坚持不懈的创作过程,从而使谢德在三周内便创作了
一首一千行的长诗。而且这首诗和那一史话在色彩上具有亲
属之间那类的相似。我不无兴趣地重读我对他的诗句所作的
评注,发现自己在许多场合中都从我这位诗人红肿的双目中
借来了乳白色光芒,而且不知不觉地模仿了他写评论文章惯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用的那种散文体。不过,他的遗孀和同事们不必担心,甭管
他们曾经给过我这位温厚的诗人什么忠告,都可以充分欣赏
到那些成果。哦,对了,这首诗的最后文本完全是诗人本人
订下来的。
即使我们扣除(第605,822和894行)随意提到王室那
三处和第937行蒲柏那个“赞巴拉”不算——这一点我倒认
为理应如此——我们还是可以断定《微暗的火》的定本已经
审慎而大量地吸收了我所提供的素材;但是,我们也发现尽
管一名家中的审查官和天晓得还有哪些家伙对我们这位诗人
施加过控制手段,他仍然给予了那位王家逃亡者以庇护,让
他躲藏在诗人保留的那些异文地窖里;因为他的草稿上原有
多达13行诗——歌唱般的优美诗句(均在我对第一章第70、
79和130行的注释中披露了;那些诗句显然是他在前期享有
较大程度创作自由时写下的)都具有我那个主题明显的印记,
我谈论赞巴拉和那位不幸的国王时所留下的细致而真正的光
辉影子。
47—48行:哥尔斯华斯和华兹史密斯之问的木屋
头一个姓氏涉及我租住的罗马法权威兼著名法官休·沃
伦‘哥尔斯华斯那栋坐落在杜尔威奇路上的房屋。我虽然未
曾有幸见到过我这位房东,却几乎像认得出谢德的笔迹那样
认得出他的笔迹。第二个姓氏当然是指华兹史密斯大学。看
来在提出这种介于两地之间的情况时,我们这位诗人与其说
注意空间的精确性,毋宁说更关注一种机智的音节转换,从
微暗的火
而召唤出两位英雄偶句诗体大师(!),并在这两者之间用凉篷
遮蔽自己的缪斯②。实际上,那座“坐落在绿色街区的木屋”
是在华兹史密斯校园西边五公里处,距离我家东面几扇窗户
仅有50码远。
在这部作品前言里,我已经有机会交代了一些有关我居
住的环境设施情况。那位为我弄到这所房子的可爱而神志也
恍惚得可爱的女士(参见第691行注释),事先并没见过这栋
房子,心意却无疑是好的,尤其是因为这一带的邻居都众口
称赞它具有。旧时代优雅和宽敞”的优点。其实它是一栋一
半由木料建成、样儿阴森森的黑白两色相间的房屋,在我的
国家称之为“窝底耐根”型住房,带有雕刻的三角墙,通风
的凸肚窗,一道所谓“半宏伟”的门廊和那上面的一个丑陋
的阳台。哥尔斯华斯法官家中有夫人和四位千金小姐。家庭
照片在门厅就跟我相遇,一直从这间屋到那间屋紧紧追随着
我;尽管我确信艾尔菲娜(9岁)、贝蒂(10岁)、坎蒂达
(12岁)和蒂(14岁),很快就会从十分逗人喜爱的学堂小妞
儿变成时髦的年轻女郎再变成出色的妈妈,我还是不得不承
认她们那些别致的照片那么惹我厌烦,最后我干脆把它们一
一收拾起来全都塞在一个壁橱里像绞刑架那样挂着的一排她
们的冬季薄膜风雨衣下面了。在书房里,我看到她们的双亲
①指英国作家奥列弗·哥尔史密斯(1 730~1774)和英国诗人威廉.华兹
华斯(1 770—1850)。
②缪斯,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音乐、天文等的九位女神。
③四个姑娘的名字起首是按ABCD字母顺序排列的,分别为Alphina,
Betty,Candid和Dee。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一幅大照片,性别却颠倒了,哥太太很像马林科夫①,而哥先
生却酷似蛇发女怪美杜莎②;这张照片我也用一幅敬爱的毕
加索早期作品《尘世男孩牵着雨云马》的复制品取代了。不
过我没太操心去管那些家庭藏书,那也是哪儿哪儿都有——
四套不同版本的《儿童百科全书》和另一套成年人的式样古
板的版本,沿着一段楼梯边上的书架一路排列上去,最后上
升到阁楼爆出一卷附录本。从哥尔斯华斯夫人闺房里排列的
小说来判断,她的学识兴趣真是相当广泛,从“琥珀”一直
扩展到“禅宗”③。这个什么都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家庭的一家
之主,也有个书房,里面有许多标有字母的壁架,不过收藏
的皆为法律专著。外行人从中能找到有点乐趣和教益的只有
一本摩洛哥鞣皮装订的相册,那位法官在里面钟情地贴上了
那些被他送进监狱或判处死刑的犯人照片和身世:痴呆的恶
棍叫人难忘的面容啦,抽最后一支烟卷儿的模样啦,最后一
次狞笑啦t一名勒死人的凶犯那双样儿极为普通的手啦,一
个自作自受的寡妇啦,一名杀人狂(我承认长得有点像已故
雅克·达古斯)那对靠拢得很紧的冷酷无情的眼睛啦,一个
弑父母的伶俐的七岁小男孩儿啦(“现在,小家伙,我们要
①马林科夫,前苏联政治领袖,1953一1955年继斯大林之后任苏共中央第
一书记兼部长会议主席,因农业政策失败而被迫辞职,由赫鲁晓夫继任。1961年
被开除出共产党。
②美杜莎,希腊神话中三个蛇发女怪之一,原是凡俗女人,因触犯雅典娜,
头发变成毒蛇,面貌也极为丑陋,凡看她一眼的人都变成石头,最后被珀尔修斯
杀死,其头颅被割下装在雅典娜的盾上。
③这里原文为Amber to Zen。也是指书籍按字母顺序排列。
微暗的火
你告诉我们……”),还有一名枪杀了敲诈者、年老可悲的矮
胖鸡奸犯。令我感到十分惊讶的是他,我那位有学问的房东,
而不是他的“太太”,在掌管家务。他不仅给我留下一份家中
所有那些宛如一群威胁性的土著暴民聚集在一位新房客周围
的杂物什品的详细清单,还煞费苦心地在纸片上写下各类说
明,有的是推荐性的,有的是解释性的,有的是禁令,有的
则是附录,不一而足。我头一天住下,甭管碰什么,都会触
发出哥尔斯华斯文献汇编中的一个标本。我在楼上浴室里一
打开药柜,就从里面扑扑飞出一张信息纸片,劝告我别再往
那个装废保险刀片的匣子缝口塞进刀片啦,因为里面已经满
的感受。再也装不下了。我打开冰箱。,另一张纸条像狗吠那
说到,凡是带有难以消除异味的土产品,,均不许放入。
我在书房里拉开书桌当中那个抽屉——发现一份分门别类排
列的目录④,说明屉中存放的物品,那些不起眼的东西当中包
括一堆花样繁多的烟碟儿,一个大马士革钢制裁纸刀(注明
是哥尔斯华斯夫人之父从东方买回来的一把古代“匕首”),还
有一个没用过的袖珍日记本乐观地待在那里静待按日跟它联
系的成熟时机到来。餐具室里有一块专用布告板,上面贴着
各种详细通知,诸如有关各处管道的说明,有关使用电器的
论述,有关仙人掌的知识讲述,等等;我还从中发现了那只
随着那所房子一齐给接收过来的黑猫的食谱:
周一、三、五:肝
①原文为法文“ca‘talogue raisonn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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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四、六:鱼
星期日:地面猎物肉
(报歉的是我,只喂它牛奶和沙丁鱼;那是个可爱的小动
物,可是没过多久它的举止就开始使我神经紧张,心烦意乱,
我便把它托给了那位清洁工范雷太太寄养)不过最滑稽可笑
的大概是那项有关窗帘操作的具体指示,纸条上说明需在不
同时间采取不同方式把它们拉上,以免阳光曝晒室内装饰物
品,每个季节乃至每天阳光出现在哪扇窗户什么位置都分别
作了描述;我如果真重视这档子事,照此办理,就会像一名
参加划船比赛的选手那样两手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幸好下面
有个脚注,宽宏大量地建议我如果不想那样做,倒可以把几
件较为贵重的家具(两把绣花扶手椅和一张挺沉的“皇家螺
形托脚小桌”)移来移去,避开阳光照射区,不过要小心谨慎
地干,万勿刮伤墙上装饰的板条。唉,我现在没法儿详述那
种调换位置的细致时刻表,不过似乎记得我应该在睡觉之前
把它们移避一长段路,清晨起来头一件事就是再把它们移避
一小段路。我领着我敬爱的谢德对此做一番巡游视察,让他
自己品尝一下这种苦差事的滋味儿,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感
谢上帝,他这阵粗犷的欢笑倒驱散了那种我住下来势必会受
到伤害,的气氛。他呢,还给我讲了一些有关那位法官乏味
的机智和法庭里的习俗这方面的趣闻轶事让我欢快起来:这
些轶事无疑大都是民间夸大的传说,有些明明是捏造的,不
①此处“势必会受到伤害”为拉丁文“damnum infectum一。
微暗的火
过全都无伤大雅。他没有提起那些有关哥尔斯华斯法官的荒
谬故事,我这位可爱的老朋友决不会那样做,那些故事不是
说那位法官的法袍投下的可怕阴影一直跨进了阴曹地府,就
是说这个或那个躺在监牢里的畜生十分明确地raghdirst(极
想报仇)——全是粗俗下流或残忍无情的家伙所流传的陈词
滥调——说这类故事的人,依他们看来,什么罗曼司啦,天
涯海角啦,布满海豹皮一般血红色的天空啦,传说中一个王
国里那种阴沉的沙丘啦,根本就统统不存在。这些话也说得
够多的了,还是让咱们转回来谈谈我们这位诗人家里的窗户
吧。我无意把一些确切的供评论研究的资料①编织调制成极
像一部小说的样儿。
今天我不可能从建筑学角度或者任何别的方面来描述谢
德的住宅,当然,窥探啦,瞥视啦,窗框给我带来的绝好机
会啦,则除外。如前所述(参见前言),夏季的到来造成一个
光学上的问题:侵犯的叶片并不总是跟我的视线意图完全一
致:它错把不透明的障眼片当成绿镜片,错把阻挡当成了保
护。当时(据我的记事本是7月3日那天),我听说——不是
从约翰口中而是从希碧尔嘴中得知——我的朋友正开始创作
一首长诗。真有两三天没见到他了,随后那天,我走向路边
他家的信箱,那个信箱靠近哥尔斯华斯的信箱(里面塞满的
其实都是些小册子、当地的广告宣传品和商品目录那类垃圾,
我惯常不去开它),我把谢德那批第三类邮件取出来送过去,
赶巧撞上希碧尔,事先因为有一堆灌木丛遮住了她的身驱,使
①此处“供评论研究的资料”为拉丁文“apparatus criti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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