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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暗的火

_17 弗拉基米尔(美)
懒洋洋的声调打听一名臭名昭著的女演员的近况,据说她的
儿子在跟那个女人同居呐;我告诉她,奥登答应过我他绝对
不会跟那个娘们儿结婚。她又问我这次长途旅行一路上还好
吗,有没有震动一座青铜大钟叮当直响。善良的西尔维娅老
①夏多布里昂(1 768—1848),法国早期浪漫主义作家、外交官,写有
《墓畔回忆录》和反映北美印第安人生活的小说《阿塔拉》等;波旁王朝复辟后,
曾任外交大臣和驻外使节。
②安第斯山脉,在南美洲西部,科迪勒拉山系的主干。
微暗的火 267
大婶J她跟弗萝尔·德·菲丽尔一样,有一种茫然的神情,一
种倦怠的举止,这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养成的,倒可以在
她喝醉时作为合适的借口;她竟然还能把这种懒散同健谈巧
妙地结合起来,不由得使人联想到一个慢腾腾说话的口技演
员经常让他手中摆弄的那个喋喋不休的玩偶娃娃打断他的话
那种情景。一点也没改变的西尔维娅啊1 30年来,我在王宫
这儿那儿时不时看到她那总是剪得很短的栗色头发啦,那种
孩子气的淡蓝眼睛啦,那种呆呆的微笑啦,那双时髦的长腿
啦,还有那些迟迟疑疑而婀娜多姿的动作。
一盘水果和饮料由一个想必会让可爱的马赛尔①称之为
Jeune beaut e㈣妁仆人端进来,另外他也叫人不由得联想到另
一位作家——明净精纯的纪德③,他当年在非洲札记里也非
常热情地赞赏过黑小鬼那身光滑的肌肤。
“您差点儿失去机会遇见我们那颗最明亮的星星,”西尔
维娅说,她是华兹史密斯大学的主要校董(而且实际上一直
在独自为我去该校作有趣的讲学奔走安排)。“我刚给学院打
了个电话——对,就坐在那个脚凳上吧——他的病好多了。尝
尝这种亮油油的水果,我特地给您买来的,不过那个男仆是
个严格搞异性恋的小伙子;总的来说,陛下今后得多加小心。
①马赛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中的男主人公。
②法语,年轻美男子。
③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著有《蔑视道德的人》、《梵
蒂冈的地窖》、《伪币犯》等作品,1925年访问法属赤道非洲,归来时发表了
《刚果之行》(1927)和《从乍得归来》(1928),批评法国殖民政策。1947年获
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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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保证您会喜欢在习5边教学的,司我也纳闷儿人人干吗都
那么热衷于教赞巴拉语。我认为迪莎也该到这儿来。我已经
给您租好了据他们说是那边最好的一幢住宅,而且靠近谢德
一家。”
她跟谢德夫妇并不熟悉,不过从比利·瑞丁口中得知不
少有关那位令人仰慕的诗人的事迹,比利是“美国学院院长
当中极少数几位懂拉丁文的一位”。这里容我补充一句:两个
星期后,我真是十分荣幸地在华盛顿遇到了那位无精打采、心
不在焉、衣着邋遢的、卓越的美国绅士,他的头脑是个图书
馆而不是个辩论厅。接下来那个星期一,西尔维娅就搭飞机
远行去了,我呢,则在庄园里多待些日子,脱险后好好休息
一阵子,沉思瞑想啦,读读书啦,作作笔记啦,还跟两位迷
人的女郎和她俩腼腆的小个子新郎多次驾车出游可爱的乡
野。我时常觉得一旦离开了我享乐过的一个地方,那就有点
像一个紧紧的软木塞给拔开让你喝干瓶中的暗色美酒后,你
就得动身前往新的葡萄园,去征服新天地。我在纽约和华盛
顿度过了两个月愉快的时光,访问了不少图书馆,飞到佛罗
里达过圣诞节,接着在准备去我那新世外桃源之前,觉得应
该友好而恭敬地给那位诗人写封信,祝贺他康复,并且开玩
笑地“警告”他从2月份起将会有一个他的狂热仰慕者作邻
居。可我压根儿也没收到回音,我这种客套的寒喧后来压根
儿也没给提起过,因此我猜想那一定是给混杂在文学名流收
到的许许多多“仰慕者”来信当中而遗失了,尽管你原本可
以期望西尔维娅把我已经到达美国这个消息通知了谢德夫
妇。
微暗的火 269
诗人的心脏器官如果真出了什么毛病,那他的康复确实
快极了,想必可说是一桩奇迹。其实那并没有什么大毛病;诗
人的神经会耍最古怪的把戏,可也很快就会恢复正常节拍;于
是约翰·谢德没过多久便又坐在一张椭圆桌子首席那儿,给
八个虔诚的小伙子、一个校外的瘸腿女人和三名女学生,其
中有一名想当导师,开讲他最喜爱的蒲柏。医生告诉他不要
削减他已经习惯的运动,诸如散步什么的,可我得承认,一
见到那宝贵的老头儿在花园里挥动粗陋的园艺工具或者蠕动
着爬上学院大厅的楼梯,活脱儿像条游向大瀑布的日本鱼,我
自个儿就体验到一阵心悸和冷汗。顺便说一下,读者不必对
诗中有关那位警觉的医生那一段儿过分认真或者过分相信
(我认识的一位警觉的医生有一次就曾把神经痛误诊为脑血
管硬化)。谢德本人告诉我,那次发作并没动什么紧急的开刀
手术;心脏也没给用手按摩挤压什么的;它当时如果真的停
止了搏动,那想必也是瞬间的停顿,也可说是虚假的。当然
这一切并不会减损这一段落(第691—697行)那种了不起的
史诗般的优美。
697行:结论性的目的地
1959年7月15日中午过后,格拉杜斯抵达科特达祖飞
机场。他尽管烦闷,海滨大道上的大卡车、灵活的摩托车和
世界性的私人小轿车川流不息的洪流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
象。他记得而且厌恶这种烘烤的灼热和那片令人眩目的蓝色
大海。至于天青石旅馆,二战前他曾经跟一名患结核病的波
27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斯尼亚恐怖分子在那里住过一个星期,当时那里是德国年轻
人常光顾的一处有自来水的脏里巴唧的地方,眼下则是法国
老头儿常光临的一处有自来水的脏里巴唧的地方。它位于一
条横向的街道上,介于两条大道之间,跟码头平行;那些交
叉往来的车辆经久不息的轰鸣声,混杂着那家(20年前四周
围曾是死水一般宁静的)旅馆对面一架起重机在建筑工地上
发出的吱吱嘎嘎和砰砰声,真叫格拉杜斯惊讶得无比欢欣,因
为他向来喜欢有点嘈杂声,好叫他不去想心事。(他对道歉的
旅馆老板娘和她的妹妹说,“sa distrait①。”)
他仔仔细细洗过手后,又走出去,兴奋得他那弯弓的脊
梁骨像犯了病那样直发颤。他住的那条街和海滨大道相交的
拐角处有个街头咖啡馆,一个身穿绿色茄克衫的汉子跟一个
显然是妓女的婊子坐在一张桌子前,那人用双手捂着脸,闷
声打个喷嚏,接着一直用手遮住脸,仿佛在等着打第二批喷
嚏似的。格拉杜斯沿着堤岸北边走去,在一家礼品商店橱窗
前观望片刻,然后走进去,打听一个紫玻璃河马崽子的价钱,
买了一张尼斯附带郊区的地图。他朝甘贝塔街出租汽车站走
去,碰巧注意到两位旅游者,那两个男人穿着汗渍斑斑的花
里胡哨的衬衫,胳膊上搭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丝衬里的双排
扣黑西服上装,下身穿着肥裤脚管的长裤子,两人都没瞧一
眼我们这位警犬,后者尽管出奇地不善于观察,却在他俩擦
肩而过时觉得有点面熟。那两个家伙也不知道他在国外,对
他所干的有趣的活儿一点也不了解;实际上,他和他俩的共
①法语,这倒使人分神。
微暗的火 271
同上司几分钟之前才发现格拉杜斯没在日内瓦而在尼斯。格
拉杜斯也没接到上级通知,让他知道他在搜寻国王这个话儿
的过程中会得到两名苏联运动员安德隆尼考夫和聂加林的大
力协助;他在昂哈瓦王宫庭院里倒是偶而见到过这两位仁兄
一两次,一次是给一扇破碎的窗户安装新玻璃那当儿,另一
次是在前王家的一间温室里为新政府检验稀有的瑞波逊窗格
玻璃的时候;接下来,他那条辨认的思路断了,因为他要小
心翼翼地扭动着短腿人那样的两条腿坐进一辆卡迪拉克牌汽
车后座,请司机开往贝洛斯和突克角两地之间的一家饭店。很
难说我们这位老兄想要干什么。只是想目光穿越夹竹桃和爱
神木窥视一个设想的游泳池吗?巴望听到现在由两只更粗壮
的大手用另一种处理方式接着弹奏哥登所弹的华丽乐曲吗?
想必会手里握着枪支,蹑手蹑脚地走向一个张开四肢躺着晒
日光浴、胸脯上的汗毛好似一个张着翅翼的鹰①的巨人吗?我
们闹不清楚,恐怕连格拉杜斯本人也闹不清楚;不管怎么说,
他倒是免了这趟没必要的旅程。现代的出租车司机跟往昔的
理发师一样爱闲聊,那辆旧卡迪拉克还没出城,我们这位倒
霉的杀手就知道了司机的弟弟曾在迪莎别墅花园里干活儿,
目前没人住在那里,王后到意大利度假去了,要在那边待到
7月底。
他回到旅馆,那位笑容可掬的老板娘交给他一封电报,电
文是丹麦文,责怪他离开了日内瓦,嘱咐他在没接到进一步
通知前万勿轻举妄动。’另外还劝告他暂时忘掉工作,自个儿
①张开翅翼的鹰是美国等国家的国徽图案。
27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去找找乐子吧。然而(除了嗜血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乐
子可找呢?他一不喜欢游览,二不喜欢去海滨避暑。酒他早
已戒掉。音乐会他不爱去听。他也不赌钱。性冲动一度极大
困扰过他,可那也过去了。他的老婆是拉杜古威特拉镇上的
一个卖念珠的娘II']J L,,已经离开他(跟一个吉卜赛人跑了),
他跟他的岳母同居了一阵子,后来老婆子眼瞎浮肿,给转移
到一个专门收养穷困潦倒的寡妇的救济所去了。此后他好几
次试图阉割自个儿,因严重感染而在玻璃安装工人医院里卧
床养了好久。如今他42岁,已经大大克服了大自然这个大骗
子赋予我们并引诱我们繁殖的那种性欲。怪不得那个让他自
个儿去找找乐子的劝告惹得他火冒万丈。我想这个注释就在
这儿打住吧。
704—707行:一个网络,等等
这里“细胞相连”的三重搭配实在给安排得妙极了;“sys,
ten”(网络)和“stem”(堵塞)交相映衬也叫人得到合乎逻
辑的满足。
727—728行:No,Mr.Shade……just half a shade
(不会,谢德先生……只是半个幽灵)
这是我们诗人那种特殊标记的神奇组合另一范例。这个
绝妙的双关语在这儿一下子使“shade’’这个词汇除去明明是
“nuance”(细微差别)的同义词之外,额外露出另两个意思。
微暗的火 273
那位大夫由此而提出谢德在昏迷状态中不仅保留了他那一半
活人身份,而且也成了半个鬼。那位当时给我朋友治病的医
学界人士我认识,我敢说他炫耀了这样一句逗趣儿的话,真
是吃饱了撑的。
734—735行:或许……虚弱的胖玩艺儿……不稳定……撞击
诗人第三次炫示他擅长的对位法。他打算在他这个文本
结构中展示自己探索生死之谜这项“游戏”的错综复杂性
(参见第808—829行)。
741行:外界炫目之光
7月16日上午(谢德正在写他的长诗第698~746行那
部分),郁郁不乐的格拉杜斯担心又得在尼斯没事儿干闲待一
天,而那里又向他嘲讽似地显示十分活跃的气氛,喧闹得令
人精神振奋;他决定在饿得非出去吃饭不可之前,一直待在
那臭烘烘的肮脏旅馆假模假样的休息厅里一把皮扶手椅上,
决不动窝儿。他不慌不忙地翻阅身边小茶几上的一堆旧杂志。
他像块墓碑那样坐在那儿,唉声叹气啦,鼓起腮帮子啦,每
翻一页都先舔一下大拇指啦,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图片啦,一
边努动嘴唇一边费劲地从上到下阅读文字栏目啦。看过一阵
之后,他把那堆刊物又重新摞齐放回原处,朝椅背上一靠,百
无聊赖地一握一张他那两只三角手,做出各种手势——这当
儿,一个坐在他身旁那把椅子上的人站起来,撇下一份报,朝
274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外界炫目之光走去。格拉杜斯把那份报纸拉过来铺在膝头
——一则当地的怪新闻引起他的注意,叫他一下子愣住了:几
名窃贼闯进迪莎别墅,洗劫了一张写字台,从一个珠宝盒里
盗走了一批珍贵的旧勋章。
这倒要好好思考一下。这起含糊不清的不愉快事件是否
跟他的搜寻有关:该不该为此做点事?给总部打个电报?可
又很难叫电文不像密码而能简洁地说明这桩简单的事。干脆
航寄剪报?对,于是他回到房间用保险刀片把那条新闻割下
来,这当儿忽然有人轻脆地嗒嗒敲门。格拉杜斯让进来一位
料想不到的来客—___一位影子派高级成员,格拉杜斯原以为
那人在onhava~onhava①(“很远很远的”)疯狂而朦胧的、近
乎传奇的赞巴拉呢!我们这个神奇的机器时代跟时光老头子
和空间老婆子一起玩弄多么令人瞠目结舌的戏法儿啊!
那人是个乐呵呵的、也许乐呵呵得过了头的家伙,身穿
一件绿色丝绒茄克。没人喜欢他,可他当然有个敏捷的头脑。
他姓伊祖姆卢道夫,听起来颇像个俄罗斯姓氏,而其实是
“来自乌姆卢道”的意思。乌姆卢道是一个爱斯基摩人部落,
人们有时见到他们在我们北海岸碧绿的海面上用桨划着他们
的“乌姆那克”(蒙皮船②)。他咧嘴笑着,告诉哥们儿格拉杜
斯得赶快凑齐所有旅行文件,包括一张健康合格的证明书,立
即搭乘最近一次喷气式飞机航班飞往纽约。他点头鞠躬,祝
①昂哈瓦一昂啥瓦。
②蒙皮船,格陵兰和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人用的运输孬旨,是将海豹皮或其
他兽皮蒙在漂浮的木材或鲸骨做的构架上,并装上短桨。
微暗的火 275
贺格拉杜斯那么杰出而敏锐地指出了正确地址和正确方法。
是啊,经过一番彻底的搜查劫掠,安德隆和聂加卢什卡从王
后的紫檀木书桌里(大都是帐单啦,珍贵的快照啦,那些蠢
不拉唧的勋章啦)找到了一封国王的来信,果然发现上面没
提别的地名而偏偏写上了他目前居住的地址——我们这位哥
们儿打断了这个胜利的通报,说他压根儿也没……——来客
叫他不必过分谦虚了。伊祖姆卢道夫掏出一张小纸条,笑得
浑身直发颤(死亡素来是欢闹的).在上面给格拉杜斯写下他
们追捕的犯人化名,他任教的那个大学名称以及学校所在地。
哦,对了,这张小纸条不能老留着。只有在他为了背熟那些
信息时可以暂时保留。这种(奶油杏仁饼制造商使用的)薄
纸不仅可以吃而且美味可口。那个乐呵呵的绿色幻影退出
——无疑又去寻花问柳。人们多么痛恨这帮败类呵1
747—748行:杂志上关于一位资太太的轶事
,凡是能进入一家好图书馆的人,无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
查到这事的出处,找到那位女士的姓名;不过这种无聊的琐
事不属于真正学术研究范畴。
768行:地址
1959年4月2日我曾就地址一事给一位住在法国南部
的通信者写过一封信(我侥幸保存了一份复写的副本),其中
提到了约翰·谢德;这没准儿会使我的读者感兴趣:
276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我亲爱的,你可真够荒谬的。我不会给你,永远也
不会给你或任何人,我目前的住家地址,这倒并非因为
我像你乐意猜测那样害怕你会来看望我,而是所有给我
的信件一律都应寄到我的办公室地点。这里的郊区住宅
各自有无锁信箱立在家门口的大街上,谁都可以往里面
胡塞广告宣传品或者偷走我的信(倒不是受好奇心的驱
使,而是另有更邪恶的动机)。今航邮寄上此信,再次紧
急重复一遍西尔维娅给你的地址:美国阿巴拉契亚,纽
卫镇,华兹史密斯大学,查·金波特博士收,金波特
(不是你或西尔维娅所写的“查尔斯·扎-王波特①先
生”,劳驾,务必多留点神——多用点脑子。)
我不是生你的气,可我有种种顾虑,神经紧张不安。
我原本信任——深切而笃实地信任——我的一位房客的
感情,可我却上了大当,受到了伤害,这类事在我前妻
的时代从来也没发生过,他们当时可以严刑拷打那名冒
犯者,可我当然不愿意让任何人受到那种折磨。
这里一直冷得可怕,不过感谢主,北方的寒冬现在
已经让位给南方的暖春。
别试图向我解释你那位律师对你说的话,叫他向我
的律师作出解释,后者会再解释给我听的。
我在这所大学里工作得蛮惬意,我还有个十分可爱
①此处原文是Kingbot,读音亦为“金波特”,因前四个字母。King”有
“国王”的意思,故姑且译作“王波特”。
微暗的火 277
的邻居——唁,别叹气,别拧起眉毛,我亲爱的——他
是一位年纪一大把的绅士——那位老先生其实就是你在
你那个绿色摘记本里记下来的有关银杏树那首诗的作者
(再看一遍——我的意思是说读者诸君应该再看一遍
——第49行注释)。
你如果少给我来信,我在这儿也许便会更安全些,我
亲爱的。
782行:您的诗篇
透过那首别致的诗中的云雾可以短暂瞥视到Mont
Blanc①那种“蔚蓝荫影遮蔽的扶壁和阳光沐浴的淡白穹顶,,
的景象,我很想在这儿摘引那首诗,可惜手边没有。那位女
士幻觉中那座“White mountain”(“白山”),由于排印上出
了一个小错儿而跟谢德那座“White fountain”(“白喷泉,,)恰
相吻合,在这JLX在主题上显露了一下,却又因为那位女士
怪诞的发音而似乎显得模糊不清。
802行:山峦
诗人在第65张索引卡片上写下的第797行(后半段)至
第809行,是在7月18日黄昏和7月19日黎明之间那段时
①勃朗峰,在法国上萨瓦省阿尔卑斯山内,山顶终年积雪。字面上又有
“白山”之意。
278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间里创作的。那天上午,我在两个不同的教堂里作了祈祷
(可以说,对赞巴拉两个教派都照顾到了,这在纽卫镇是罕见
的),然后便得意扬扬地溜达着回家。那若有所思的天空万里
无云,大地似乎在渴望着主耶稣基督。在这种阳光充足而又
令人悒郁的上午,我浑身觉得自己仍然有个不会被天堂驱除
的机会,尽管心头恐惧得像冰冻的泥淖,灵魂还是会受到天
恩赏赐而得救的。我低着脑袋走上那条砾石小道,返回我租
住的那座可怜的住所,忽然绝对清晰地听到谢德的嗓音:“查
利①,今天晚上过来一趟,”就仿佛他正歇在我的肩膀上,冲
一个有点耳背的人大声说话似的。我十分纳闷儿,惊恐地环
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影儿。我一到家便立刻打电话。谢德
夫妇没在家,那个不要脸的女仆说,她是个叫人讨厌的小小
的谢德迷,每星期天都来给他们夫妇做饭,无疑是想趁太太
不在家的时候让老诗人搂搂她。两小时过后,我又打电话过
去,这次像往常那样是希碧尔接的,我坚持要跟我的朋友说
几句话(上次“留下的话”根本就没给转达),总算得到他来
接电话,我便尽可能平静地问他中午时分他在干什么呐,因
为那会儿我听见他像只大鸟那样出现在我的花园里。他不大
记得了,慢着,哦,他一直在跟保罗(甭管他是谁)打高尔
夫球,要么至少在观望保罗跟另一个同事打呢。我大声说傍
晚我得见见他,接着就突然没来由地哭起来,泪湿了电话筒,
而且气喘吁吁,一阵自从鲍勃3月30日离开我那天起一直没
犯过的感情冲动蓦地大发作。谢德夫妇在电话那头慌里慌张
①查利,查尔斯的昵称。
微暗的火 279
地彼此嘀咕几句,随后约翰开腔道:“听着,查尔斯。今天晚
上咱们俩散散步,好好聊聊吧。八点钟见。”这是我自7月6
日(那次关于大自然的扫兴谈话)之后第二次很好的散步漫
谈,第三次是在7月21日,时间特别短。
我说到哪儿啦?哦,对了,又像往日那样在橙红色天空
下跟约翰一起在阿卡迪树林里拖着脚步遛弯儿。
“嗯,”我欢快地问道,“昨儿夜里你在写什么呐,约翰?
你那书房窗户一直亮着灯光。”
“山峦。”他答道。
贝拉山脉,满布纹理的岩石和枝权丛生的松柏,气势宏
伟而自豪地矗立在我眼前。这个极好的消息使我心头怦怦直
跳,我觉得这时刻倒可以轮到我表现一下宽宏大度啦。我请
求我的朋友如果不想详谈就不必再向我吐露什么。他说好吧,
他也不想详谈,接着便哀叹起自个儿强加给自个儿的那项任
务的艰苦性。他估计在刚过去的24小时里,他的头脑高度集
中,粗略地说,干了一千分钟的活儿,写下50行(嗯,第797—
847行),或者可以说,每两分钟一个音节吧。他完成了第三
章,也就是倒数第二章,已经开始着手写第四章,也就是最
后一章(参见前言,赶快参见前言),并且说,如果咱们现在
就打道回府,我不会太介意吧——尽管那时刚刚九点钟左右
——这样他便可以又纵身跃入他那个浑沌境界,慢慢疲劳地
自拔出来,连带他那个宇宙,所有那些湿漉漉的星斗,你看
怎么样?
我又怎么能说不呢?那座山脉上的徐徐清风已经吹进我
的头脑。他正在重新组合我的赞巴拉呢!
280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803行:一处误印
谢德诗作的译者,在把“mountain”(山峦)一下子转换
成“fountain”(喷泉)时,势必会遇到麻烦,不大好译。这
在法语或德语,或俄语,或赞巴拉语里,都没法儿给予巧妙
的安排,没法儿译得像样儿,译者只好求助于脚注,而那可
是个无赖的词汇长廊。可不是!据我所知,有一个出奇得叫
人难以置信的精品例子,不止是两个词汇而是三个词汇给卷
了进去。那件事本身倒够平凡的(也许不足凭信)。一份报纸
在报道一位沙皇加冕登基的盛况时,竟把“korona”(皇冠)误
印成“vorona”(乌鸦),翌日在致歉的声明中“予以更正”,不
料又出了错儿,误印成“korova”(母牛)。这个“皇冠一乌鸦
一母牛”系列和俄语的“Korona—vorona—korova”系列之间
的精彩关联,我敢保证,想必会使我的诗人狂喜,畅怀大笑。
我在词汇游戏场上还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加妙不可言的例子
呢;这种两次出现纰漏的巧合可能性,叫人实难料到。
8lO行:整套感性
这座汽车旅馆共有五间木屋,房主居住其中一问;他是
个视力极差的70岁老头子,那副歪歪扭扭的瘸腿样儿叫我想
起谢德。他还在附近经营一个加油站,出售蠕虫给钓鱼人,一
般不来打搅我,可是不久前某日却建议我从他室内书架上随
便“挑本旧书”拿去看看。我不想得罪他,便歪起脑袋看看
微暗的火 281
这边,再看看那边,全是些页边卷了角儿的简装神秘故事书,
只配给一声叹息和一丝微笑的份儿。他说别忙,等一等——
从床边壁凹里取出一本破旧的布面精装的宝贝。“一个了不起
的家伙写的一本了不起的书,”《富兰克林·莱思①书信集》。
“当年我在雷尼尔公园③作年轻管理员的时候,常在那边见到
他。你拿去看两三天,保管你绝对不会后悔!”
我真没后悔。书里有一段跟谢德的长诗第三章末尾的语
调恰相古怪地共鸣。那是莱恩1921年5月17日经受一次大
手术后不幸去世的前夕写下的一段残缺手稿:“我如果去世,
进入冥界,会寻找谁呢?……亚里士多德!——对,那里会
有个伙伴可以聊聊j看见他像手持缰绳那样拿着人的生命那
条长链带,通过一切令人困惑的奇遇迷津探索人生之谜,那
会叫人多么心满意足啊……弯腰曲背的给扳直了。代达里
斯④那弯弯曲曲的迷宫设计,只消从上方一看便一目了然了
——就好像让某位大师的拇指污渍涂抹了似的,顿时使那令
人不知所措的错综复杂玩艺儿一下子就变成一条美丽的直
线。”
819行:玩耍一场尘世游戏
①富兰克林·奈特·莱恩(1864—1921),美国律师与政治家,1913年任
内政部长,在任7年,支持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主张,反对破坏国家自然资源保
护区,推动了西部和阿拉斯加的发展,并督促美国国会于191 6年刨设国家公园
事务局。
②雷尼尔公园,在美国华盛顿州中西部雷尼尔山内。
③代达罗断,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曾为克里特国王建造迷宫。
282 纳博科夫小说全集
我这位卓越的朋友孩子般偏爱各种文字游戏,尤其是所
谓的文字高尔夫。他会突然打断妙趣横生的谈话而沉缅于这
类特殊的娱乐,就我来说,如果拒绝跟他一块儿玩,就不免
会显得我蠢笨如乡巴佬。我的一些成绩是:三洞是“恨一
爱”,四洞是“大姑娘----伙子”,五洞是“生一死”(两字
当中皆为“提供”)。
822行:杀死一位巴尔干国王
我多么强烈希望在这儿向诸位说,我在阅读草稿时,这
一句原是:
杀死一位赞巴拉国王
——可是,唉,并非那么一回事:谢德也没有保存这段草稿
那张索引卡片。
830行:希碧尔,这是
这个精心安排的韵节来得好似一个神明,给整个这一章
戴上了花冠,而且综合了其中的“意外和可能性’’那种相互
对位的方方面面。
835~838行:现在我要探索,等等
微暗的火 283
这一章自7月19日从第68张卡片写起,一开头便有典
型的谢德风格:若干相互共鸣的短语狡黠地给嵌在一堆杂乱
的跨行诗句里。这四行许下的诺言其实并没真正兑现,只有
那种咒语般的韵律倒在第915行和第923—924行间里复现
(还导致第925—930行内出现了一通猛烈的攻击)。诗人真像
一只火鸡,仿佛为了迎接就会来临的灵感而振翼扑腾一阵,做
点准备似的。但是,旭日并没东升,我们一路看下去,非但
没有见到这里许诺的狂诗,反而得到一两句俏皮话,些许讥
讽,以及全章结尾处一片妙不可言的、柔和而宁静的光辉。
841—872行:两种创作方法
其实是三种,如果我们也算上那种至关重要的方法,那
就是还得仰赖潜意识领域里的闪光柔声,连带它那种“默默
指令”(参见第871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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