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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_4 雨果 (法)
“朗特纳克!朗特纳克!德-朗特纳克候爵!”
人们寻找的人就是他。
六内战中的波折
突然,在他周围,四面八方都同时出现了长枪、刺刀和军对,陰暗中还有一面三色旗,他耳边是一片呼声“朗特纳克”,在他脚下的荆棘和树枝中间出现了一些狂暴的面孔。
侯爵独自一人站在丘顶,从树林的任何角落都能看见他。他看不清呼喊他名字的人,但是他们都看得见他。如果树林里有一千支枪,那么他就是枪靶。他只看见丛林中那些狂爇地盯住他的眼睛。
他脱下帽子,将帽檐卷起,从一株荆豆上摘下一根长长的干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饰结,用长刺固定位卷起的帽檐,将饰结固定在帽子上,然后重新戴上帽子,前额和饰结都露在外面。他大声说话,仿佛听众是整个树林: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德-丰特内子爵,布列塔尼亲王,皇家军队的少将。你们动手吧。瞄准!开枪!”
他两手拉开山羊皮外衣,露出胸膛。
他朝山下看,寻找瞄准他的枪口,却看见四周的人都跪了下来。
他听见响亮的喊声:“郎特纳克万岁!老爷万岁!将军万岁!”
与此同时,帽子被扔上半空,军刀在欢快地挥舞,丛林里举起了一大片木棍,棕毛软帽在很顶舞动。
在朗特纳克周围是一群旺代人。
这群人一看见他便跪了下来。
据传说,在古老的图林根森林里,有一种奇异的生物,一种有几分像人的巨型动物,罗马人把它视作可怕的野兽,希腊人视它为神灵的化身,因此它有时被消灭,有时被崇拜,全凭运气。
侯爵此刻的感受大概与这种生物类似;他原准备被人当作恶魔,却突然被人奉为神灵。
那许多闪着逼人光芒的眼睛盯着候爵,流露出一种粗野的爱。
这些人拿着长枪、军刀、长柄镰刀、十字镐和木棍,都戴着有白色饰结的大毡帽或棕色软帽,还有许多念珠和护身符。他们穿着膝头开口的宽大短裤、毛皮上衣、皮护退套,露着膝弯,披着长发,有些人神色残暴,但所有的目光都显得幼稚。
一位面貌端正的年轻男人穿过跪着的人群,大步朝侯势走来。他和农民一样,戴一顶有白色饰结的翻边毡帽,穿一件皮毛上衣,但是他的两手很白净,衬衣是细布料,上衣外面有一条白绸肩带,朱端挂着一支金柄宝剑。
他爬到山顶,扔下帽子,解下肩带,单退跪下,将肩带和宝剑献给侯爵,说道:
“确实,我们一直在找您。总算找到您了。这是指挥剑,这些人现在都属于您。我曾当过他们的指挥官,现在被提升当您的士兵了。请接受我的敬意,大人。请下命令吧,将军。”
接着他发出一个信号,于是从树林中走出几个人,他们拿着一面三色旗,一直走到侯爵面前,将旗帜扔到他脚前。这就是侯爵刚才在树丛中隐约看见的旗帜。
“将军,”献出宝剑和肩带的年轻人说,“这旗帜是我们刚从埃尔布昂帕伊在园的蓝军手中夺来的。大人,我叫加瓦尔,曾是拉鲁阿里侯爵的人。”
“很好。”侯爵说。
于是他平静而严肃地戴上肩带。
接着,他怞出宝剑,在头上挥舞。
“起立!”他喊道,“国王万岁!”
人们都站了起来。
于是在树林深处响起了狂爇的欢呼声:“国王万岁!侯爵万岁!朗特纳克万岁!”
侯爵转身问加瓦尔:
“你们有多少人?”
“七千人。”
他们走下山丘,农民们拨开荆豆丛为德-朗特纳克开路,加瓦尔继续说:
“大人,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说清楚。我们原先只缺一个火星。共和国的告示表明您来了,于是这里的人就为效忠国王而起来暴动了。我们还从格朗维尔市长那里得到秘密通知,他是我们的人,他救过奥利维埃神甫。昨天夜里敲响了警钟。”
“为了谁?”
“为了您。”
“呵!”侯爵说。
“所以我们来了。”伽瓦尔说。
“你们有七千人?”
“今天是七千,明天是一万五千。这是本地的效率。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参加天主教军队时,人们敲响了警钟,一夜之间,六个教区:伊泽尔内、科尔格、埃肖布鲁瓦尼、奥比埃、圣托邦、尼埃伊,让他带走了一万人。没有军火,他们又去一位石匠家找到六十斤炸药,都给德啦罗什雅克兰先生带走了。我们刚才想您大概在树林里,所以就来了。”
“你们攻击了埃尔布昂帕伊农场的蓝军?”
“由于逆风,他们没有听见警钟,没有防备。他们受过愚蠢的村民的爇情接待。今天早上我们包围了农场,蓝军正在睡觉,我们一下子就把他们解决了。我这里有一匹马,您肯赏脸接受吗,将军?”
“好的。”
一位农民牵来一匹马,它像战马一样套着鞍辔。侯爵不需要加瓦尔的帮助,翻身上马。
“乌拉!”农民们喊了起来。这种英国式的呼喊在布列塔尼-诺曼底沿海是常见的,因为这个地区与芒什海峡的岛屿往来频繁。
加瓦尔行了一个军礼,问道;
“您的司令部设在哪里,大人?”
“先设在富爇尔森林。”
“这是属于您的七座森林之一,侯爵先生。”
“我需要一位教士。”
“我们这里有一位。”
“是谁?”
“埃尔布雷教堂的副本堂神甫。”
“我认识他。他去过泽西岛。”
一位教士从队伍中走了出来,说道:
“我去过三次。”
侯爵转过头:
“您好,神甫先生,您有的是工作。”
“那太好了,侯爵先生。”
“您要听许多人忏悔,当然是愿意忏悔的人。我们决不强迫。”
“侯爵先生,”教士说,“加斯东在盖梅内就强迫共和派仟悔。”
“他是理发师嘛。”侯爵说,“死亡应该是自由的。”
加瓦尔刚才走开去下了几道命令,这时走了回来:
“将军,我听您吩咐。”
“首先是去富爇尔森林会合。让大家散开,分头去。”
“这命令已经下达I。”
“你不是说蓝军受过埃尔布昂帕伊的爇情接待吗?”
“是的,将军。”
“你烧了农场吗?”
“烧了。”
“烧了村子吗?”
“没有。”
“把它烧掉。”
“蓝军想抵抗,但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我们有七千人。”
“他们是哪个部分的?”
“桑泰尔的部下。”
“国王被杀头时,就是这个桑泰尔指挥击鼓的。这么说,这营人是从巴黎来的了?”
“半营人。”
“它叫什么?”
“将军,它的旗帜上是:红色无檐帽营。”
“这是些残暴的野兽。”
“伤员该怎么办?”
“结果掉。”
“俘虏呢?”
“枪毙。”
“差不多有八十人。”
“统统枪毙。”
“还有两个女人。”
“也枪毙了。”
“还有三个孩子。”
“将他们带走,将来再处理。”
说完,侯爵便策马走了。
七决不宽恕(公社的口号)
毫不留情(王公们的口号)
当这件事在塔尼附近进行时,乞丐已经朝克罗隆走去。他钻进沟壑,在大片暗淡的树陰下行走,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毫不在意,正如他自己所说,他通想而不沉思,因为沉思者是有目的的,而遇想者却没有。他漫步游荡,走走停停,这里摘一根野酸模的嫩芽充饥,那里喝一口泉水解渴,有时抬头倾听远处的喧哗,然后又沉入令人陶醉的大自然扭力之中,让太阳照晒褴褛的衣衫。他也许听到了人声,但他聆听的是鸟鸣。
他年老、迟钝,不能走远路。正如他对德-朗特纳克侯爵所说,四分之一法里的路就使他感到疲乏。他朝十字阿弗朗香方向转了一小圈,回来已是傍晚了。
过了马塞不远,小路通向一个高坡,那里没有树木,可以看得很远,西边,直到大海,一览无遗。
一股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烟是最可爱,也是最可怕的东西。有祥和的烟,也有陰险的烟。烟,烟的厚度,烟的颜色,各有不同,它表示的或是和平或是战争,或是友爱或是仇恨,或是款待或是坟墓,或是生命或是死亡。在树林间升起的烟可以象征世上最迷人的东西——壁炉,或者世上最可惜的东西——火灾。有时,人的一切幸福或不幸都寓于这随风飘散的烟中。
泰尔马什看到的烟令他不安。
这是一股黑烟,夹杂着突如其来的红光,仿佛大火时明时暗,即将熄灭,这股烟升起在埃尔布昂帕伊上空。
泰尔马什加快步伐朝黑烟走去。他很累,但想看个究竟。
他来到一座小山顶,靠着山坡就是那个小镇和庄园。
小镇和庄园已荡然无存。
一堆破房子在燃烧,这就是埃尔布昂帕伊。
茅屋燃烧比宫殿燃烧更令人心碎。燃烧着的茅屋一片凄惨。灾祸袭击贫困,好比是秀鹰扑向蚯蚓,这里有一种违反情理的东西,使人难受。
《圣经》上有个传说:一个人观看了火灾后变成了石像。泰尔马什在刹那间也变成了石像。他眼前的景象使他一动不动。这场灾祸是在寂静中完成的。没有呼叫声。浓烟中听不到人的叹息。这场烈火在继续,它要完全吞没这个村子。除了屋架的爆裂声和茅草的劈啪声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有时浓烟裂开一条缝,于是露出了倒坍的屋顶和张着大嘴的房间,烈火中能看出各种各样的红色:朱红色的内室,鲜红色的破衣烂衫,大红色的蹩脚家具。泰尔马什面对这场凶恶的灾难,头晕目眩。
与房屋毗连的栗树林中,有几棵树也着了火,燃烧起来。
泰尔马什在倾听,想听见一个声音,一声呼救,一声叫喊。然而,除了火舌以外,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大火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难道人都进光了?
埃尔布昂帕伊那些活泼、勤劳的人们在哪里?这个小镇的居民怎么样了?
泰尔马什走下山坡。
他面对的是一个不祥的谜。他不慌不忙地走近它,目光凝止不动。他像影子一样朝这片废墟慢慢走去,感到自己是这座坟墓的优灵。
他来到曾经是庄园大门的地方,往院子里看,院墙已经没有了,院子和周围的村子连成一片。
他至今所见到的一切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可怕的事,真正的恐怖此刻才出现在他面前。
在院子中央有一堆形状模糊的黑东西,它的一例被火光照着,另一侧被月光照着。这是一堆人,这些人已经死了。
在这难死人周围,有一大摊液体还在冒气,它反射出火光,但它的红色并非来自火光,这是血。
泰尔马什走过去,对地上的这些身体逐一察看,它们全部是尸体。
月光照射着,火光也照射着。
这是士兵的尸体,他们全都光着脚,鞋子被人拿走了,武器也被人拿走了。他们还穿着军服,那是蓝色的。在这一堆肢体和脑袋中,这里那里可以看见一些别着三色帽徽的、被打穿的军帽。这些人是共和派,是驻扎在埃尔布昂帕伊农庄,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巴黎人。从尸体的整齐位置来看,他们是被处决的。他们被就地枪决,而且有条不紊。他们都死了。这一堆里听不见一丝喘息。
泰尔马什-一看过去,一个也不漏掉,尸体遍身是弹孔。
枪杀者大概走得匆忙,来不及掩埋尸体;
泰尔马什正要走时,眼光落在院里一截矮墙上,看见从墙角后面露出来的四只脚。
这四只脚比别的脚小,脚上穿着鞋。泰尔马什走近看,这是女人的脚。
墙后面并排躺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人穿着制服,旁边是一只破碎的空桶,这是随军女贩,她头部中了四枪,已经死了。
泰尔马什察看另一个女人。她是农民,脸色发发,张着大嘴,双眼紧闭。她头上没有伤口。她的衣服大概因为穿得太久而破烂不堪,在她倒下时张开了,胸部半露在外面。泰尔马什将她的衣服完全扯开,看到她肩头有一个圆圆的枪眼。锁骨已经断了。他瞧着苍白的奶头。
“母亲和奶妈。”他喃喃说。
他摸摸她。她并不冰凉。
除了锁骨被打断和肩头的伤口外,她没有别的伤口。
他将手放在她胸口上,感到微弱的跳动。她没有死。
泰尔马什直起身来,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这里有人吗?”
“是你呀,凯门鳄?”一个声音回答,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从废墟的洞里钻了出来。
接着,在另一座破房子里出现了另一张面孔。
这是两个躲起来的农民,唯一的幸存者。
他们熟悉凯门鳄的声音,所以放心地从躲藏的角落里钻了出来。
他们朝泰尔马什走去,全身仍在剧烈地颤抖。
泰尔马什能呼叫,但说不出话来。强烈的激动就是这样。
他用手指着躺在他脚下的那个女人。
“她还活着吗?”一位农民问。
泰尔马什点点头。
“那个女人也活着?”另一位农民问。
泰尔马什摇摇头。
最先出来的那个农民说:
“别的人都死了吧?我看见了。我正在地窖里。感谢天主,这种时刻没有妻儿老小真是万幸。我的房子被烧了,耶稣基督!所有的人都被杀了。这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三个很小的孩子。孩子喊:‘妈妈!’女人喊:‘我的孩子呀。’他们杀了母亲,带走了孩子。我都看见了,呵天呵!天呵!天呵!他们屠杀完就走了。心满意足。他们带走了那三个孩子,杀死了母亲。不过她没有死,对吧,她没有死。喂,凯门鳄,你想你能救她?我们帮你把她抬到你那里去?”
泰尔马什点点头。
农场旁边是树林。他们很快就用叶簇和蕨草搭了一个担架,将仍然一动不动的女人放上去,开始在荆棘丛里行走,一位农民抬着头,另一位抬着脚,泰尔马什扶着女人的手臂号脉。
两位农民边走边说,月光照着他们中间那个流血女人苍白的面孔。他们感慨万端:
“都杀光了!”
“都烧光了!”
“呵!老天爷!这还算人吗?”
“是那个高个子老头下的命令。”
“对,是他指挥的。”
“枪杀时我没有看见他。他在场鸣?”
“不,他走了。本过一切都是由他指挥的。”
“那么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他说:‘杀吧!烧吧!毫不留情!”
“他是一位候爵?”
“是的,是我们的侯爵。”
“他叫什么?”
“德-朗特纳克先生。”
泰尔马什抬头望天,喃喃地说:
“早知如此!”
第一章 西穆尔丹
一这个时期巴黎的大街小巷
人们生活在大庭广众之中。人们将饭桌搬到大门外用餐。女人们坐在教堂前的石阶上一面用旧布做纱团,一面唱着马赛曲。蒙梭公园和卢森堡公园都成了练兵场。所有的十字路口上都有紧张忙碌的兵工厂,它们当着过路行人的面制作长枪,并赢得掌声。人们满怀豪情地微笑。人们去剧院,就像伯罗奔尼撒①战争期间的雅典。街上贴着海报:“蒂翁维尔之围”、“火中脱险的母亲”、“无忧者俱乐部”、“女教皇之首让娜”、“土兵哲学家”、“村庄里爱的技巧”。德军逼近国门,据说普鲁士国王已在歌剧院订好了包厢。一切都令人害怕,但是谁也不怕。杜埃的梅尔兰罪恶地炮制了一道陰险的反嫌疑分子法令,它使断头台的铡刀悬在所有人的头上。一位姓塞朗的检察官被人揭发后,居然穿着睡袍和拖鞋坐在窗口吹笛子,等着被人带走。似乎谁都没有时间。人人都是急匆匆的。没有一顶帽子上没有饰结。女人们说:“我们戴红色无檐帽很漂亮。”巴黎仿佛在大搬家。旧货铺里堆满了王冠、主教冠、金色的木权杖和百合花饰,这是皇室王族的旧东西。君主制在被拆毁——
①公元前四三-一公元前四0四年,斯巴达与雅典争夺希腊霸权的战争。
旧衣店里贱卖的是教士的无袖长袍和主教的紧袖法衣。在波尔谢龙郊区和朗波诺酒馆,有人穿着白色宽袖法衣,扳着襟带,骑在披着祭袍的驴子上,拿着附近教堂的圣体盒去打酒喝。在圣雅克街,一些赤脚的铺路工人拦住鞋贩的手推车,大家凑钱买了十五双鞋,托国民公会转交给士兵。到处都是富兰克林、卢梭、布鲁多以及马拉的半身像。在克洛什-佩尔斯街那座马拉的胸像下面,有一段文字,它被罩在黑木框的玻璃下面,这是马拉对马卢埃有根有据的公诉,旁边有这两句话:“上述细节是由西尔韦-巴伊的情妇提供的。她是忠诚的革命者,给予我慷慨的帮助。签名:马拉。”在罗亚尔广场上,喷泉上的字Quantheeftunditinusns!①被两大幅胶颜料画遮住了,一幅画表现的是卡耶-德-爇尔维尔在国民议会上揭露阿尔的“渣滓们”的集结,另一幅画表现的是路易十六乘着华丽的皇室马车从瓦雷返回巴黎,车厢下面用绳子系着一块长木板,木板两端各站着一位身背刺刀长枪的士兵。为数极少的大商店开门营业。流动的小针线摊,小摆设摊,由女人拉着车走街串巷,它们靠蜡烛照明,蜡油滴在商品上。戴着金色假发的前修女经营着露天商店。在一个小摊上管人缝补袜子的这个女工是伯爵夫人,那个女裁缝是侯爵夫人,德-市弗莱夫人住在她府邪附近的阁楼上。报贩们沿街叫卖“消息报纸”。脖子藏在领带下的人②被称作疬子颈病人。流动歌手多如牛毛。保皇派歌手皮图被群众喝倒彩,但他十分勇敢,进监牢达二十二次之多,而且在革命法庭受审,因为他曾经拍着屁股,称它为“公民爱国心”。当他看到自己可能因此掉脑袋时,他叫了起来:“有罪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它的反面!”法官们都笑了起来,于是他得救了。这个皮图常常嘲笑时髦的希腊名字和拉丁名字,他最喜欢唱的是一位补鞋匠,丈夫叫Clljus③,妻子叫Cllusdarn④。人们跳卡马尼奥舞,不再唱“骑士与贵妇”,而是唱“男公民与女公民”。人们在被毁的隐修院里跳舞,祭坛上放着油灯,圆拱的十字形木头上放着四枝蜡烛,舞步下面是坟墓。人们穿着暴君蓝的上衣,在“自由软帽”上别着用白、蓝、红的宝正做成的别针。黎世留街改名为法律街,圣安托万郊区改名为光荣郊区,在巴士底广场上立一座大自然的雕像。人们相互指出行人中的某些名人:夏特莱、迪迪埃、尼科拉和加尔尼埃-德洛内。他们总是在木匠迪普莱家门口守夜⑤。伏朗总是跟在囚车后面去断头台,从不错过机会,称这是“做红色弥撒”。蒙弗拉贝尔这位革命派陪审员和侯爵,被称作八月十日。军事学院的学员列队游行,国民公会的法令称他们为“战神的见习生”,民众称他们为“罗伯斯比尔的年轻侍从”——
①拉丁文,可译为:用之不竭。
②指当时保皇派中的风雅之上,他们衣着讲究,脖子上系一个很大的领带。
③拉丁文,意为某人,发音与法文Couillon(笨蛋)相近——原编者注
④同③。
⑤罗伯斯比尔住在那里。
弗雷龙发表声明,揭露嫌疑分子的“谈判主义”罪行。保皇派的花花公子们聚集在市政厅前,嘲笑公证婚姻,并且守在新人经过的地方,说他们是“市政夫妻”。在荣军院,圣人和国王们的雕像都戴上了红色无檐帽。人们坐在路口的界石上玩牌,玩牌游戏也进行了革命,国王变成了神灵,贵妇变成了自由神,侍从变成了平等神,王牌变成了法律神。人们在公园里耕地,用犁体在杜伊勒利宫里翻土。此外,还出现了对生活的某种傲慢的厌恶,特别是在失势者一方。有人写信给富吉埃一坦维尔:“请发善心帮我解脱生命吧,这是我的地址。”香塞内兹被逮捕,因为他在罗亚尔宫大喊:“什么时候进行土耳其革命?我倒想看看奥斯曼王朝变成共和国。”满城都是报纸。理发店的学徒当众编卷女人用的假发,老板就在一旁高声朗读《箴言报》,还有些人聚在一起,指手划脚地评论迪布瓦一克朗塞的《理解报》或者叙尔罗兹神甫号角挪。理发师有时也兼卖肉食,于是人们看见在一个戴着金发的脑袋模型旁边,悬挂着火退和香肠。一些商贩在公共道路L卖“流亡贵族酒”,一位商贩炫示五十二种酒。旧货商兜售竖琴形状的钟和公爵夫人式沙发。一位理发师在招牌上写着:“为僧侣剃须,为贵族梳头,为第三等级打扮①。”——
①嘲弄的双关语。剃须、梳头、打扮可分别译为纠缠、殴打、嘲笑。
人们去昂儒街——从前的妃子街——一百七十三号找马尔丹怞牌算命。面包医缺,煤炭匾缺,肥皂匾缺。从外省来了一群群的奶牛,在街上走。在瓦莱,羔羊肉卖到十五法郎一斤。公社出布告,规定每人每十天有一斤肉。商店门前排起了队,其中一个队成为家喻户晓的话题,它从小方块街的一家杂货店一直排到蒙托尔格伊街中段。排队叫作“牵绳”,因为排队的人按顺序用手抓住一条长绳。在这种穷困中,女人们既勇敢又柔顺。她们整夜在面包店前排队。权宜之计在革命时期起了作用。广泛的穷困是由革命所采取的危险措施造成的,其中之一是指券,另一个是最高限价;指券是杠杆,最高限价是支撑点。但这种经验主义拯救了法国。不论是科布轮茨的敌人,还是轮敦的敌人都在指券上做投机买卖。一些姑娘来来去去,一面兜售黛衣香草水、松紧袜带、发辫,一面倒卖指券。在维维埃内街的路边高台阶上,有倒卖指券的人,他们穿着沾满污泥的鞋,油腻腻的头发上戴一项狐尾毛帽。在瓦洛瓦街上,也有浪荡公子,他们穿着油亮的靴子,戴着绒毛帽,嘴里叼着牙签,和姑娘们很亲爇。他们像小偷一样受到人民的追捕,保皇派却称之为“积极公民”。然而,除此以外,很少有偷窃。严重的匿缺,坚忍的廉洁。光着脚的人,饥肠辘辘的人从平等官的珠宝商橱窗前走过时,严肃地低下眼睛。安托万区的人去搜查博马舍①家时,一个女人在花园里摘了一朵花而挨了人民一耳光。四立方米的木头卖四百法郎,街上有人据自家的木床。冬天,饮用水冻住了,一车水卖到二十苏,所有的人都成了水夫。一枚金路易值三千九百五十法郎。坐一趟出租马车要花六百法郎。坐了一天马车后常有这样的对话:“车夫,我该给你多少钱?”“六千利弗尔。”乞丐说,“发发慈悲吧,救救我。我需要二百三十利弗尔买双鞋。”桥头上矗立着大卫雕刻和绘制的巨像,梅尔西埃③贬之为“巨大的木头小丑”。这些巨像象征联邦主义③和联盟④的失败。人民坚定不移。他们欢庆王权已经告终。志愿者蜂拥而来,贡献他们的胸膛。每一条街都派出一个营。各区的区旗往来穿梭,旗上印着各自的格言。嘉布遣会区的旗帜上写的是:“谁也强不过我们”,另一面旗帜上是:“没有贵族,只有贵心”。所有的墙上都贴着大大小小的告示,白的、黄的、绿的、红的、印刷的或手写的:“共和国万岁!”儿童也结结巴巴地唱“一切会好起来”这支歌——
①法国作家(一七三二——一七九九)。
②法国作家(一七四0——一八一四)。
③指吉轮特派于一七八九年提出的将法国分而治之的主张。
④指欧洲君主的反法联盟。
后来,玩世不恭的巴黎取代了壮烈的巴黎。爇月九日⑤以前和以后的巴黎具有遇然不同的革命面貌。塔利安的巴黎接替了圣茹斯特⑥的巴黎。这正是天主经常安排的反题,在西奈⑦以后立刻出现了拉库尔蒂伊⑧区。
这是群众性狂爇。八十年⑨前就曾出现过这种现象。人们摆脱路易十四像摆脱罗伯斯比尔一样,迫切需要空气。因此,这个世纪以摄政会议开始,以督政府结束。两个恐怖时期之后是两次纵情狂欢。法兰西高高兴兴地从清教徒的隐修院逃了出来,就像当初进出君主制的隐修院一样。
这些儿童代表无可限量的未来——
⑤即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罗伯斯比尔倒台。
⑥塔利安与圣茹斯特都是山岳派,前者较混和。
⑦此处喻指山岳派。
⑧巴黎一区,酒店甚多。
⑨路易十四于一七一五年去世,与罗伯斯比尔倒台相隔约八十年。
爇月六日以后,巴黎变得欢快了,一种近乎放荡的欢快,不健康的欢快。生的狂爇取代了死的狂爇,伟大消失了,出现了特里马尔奇奥①,他叫格里莫-德-拉雷尼埃尔,他办了《美食家年鉴》。人们去罗亚尔宫的中二楼用餐,由女子乐队吹吹打打的音乐伴奏。“里戈东人”②拉着琴,独领风蚤。人们去海奥饭店,在盛满香料的小盘碟中品尝“东方”晚餐。画家博兹画女人,那是些天真可爱的妙龄姑娘的头像,她们作出“上断头台者”的姿势,也就是说穿着红衬衣,担胸露肩。人们不再去被毁的教堂里狂舞,而是去舞厅:吕吉厄里舞厅、吕盖舞厅、万泽尔舞厅、莫迪伊舞厅、拉蒙托齐埃舞厅。再看不见表情严肃的女公民用旧布做纱团了,取而代之的是素丹的后妃、野女人和仙女。再看不见土兵那满是鲜血、泥土和灰尘的光脚了,取而代之的是女人那饰有钻石的光脚。欺诈与无耻一同再度出现。上面有供应商,下面有“小偷小摸”。在巴黎,扒手多如牛毛,人人都要看好自己的“吕克”,也就是钞票夹。消遣方式之一是去司法大楼广场观看女小偷坐小凳示众,她们的裙子可得束紧。剧院散场时,一些小男孩为轻便马车拉客,一面喊道:“男公民,女公民,这里有两个位置。”报贩叫卖的不再是《老科尔得利报》或《人民之友报》,而是《小丑信札报》和《顽童请愿书报》。德-萨德③侯爵主管旺多姆广场的梭枪区。反作用既欢快又残酷,九二年的“自由的龙骑兵”以“匕首骑士”的名字再生。与此同时,舞台上出现了这个怪人——约克里斯④。出现了“美妙女人”⑤以及超过美妙女人的“不可思议的”女人。人们用矫柔造作、可笑又可气的字眼来赌咒。人们从米拉博⑥一直后退到博贝什⑦。巴黎就这样来来回回,像是巨大的文化钟摆,从这一端摆到那一端,从泰尔莫皮尔⑧摆到戈摩尔⑨。九三年以后,革命奇怪地消失了,世纪似乎忘记将它开创的事业来个圆满的结束。狂欢之神莫名其妙地插了进来,占据首位,使世界末日的恐怖退居第二;它遮住了巨大的景象,而且在恐怖之后放声大笑。悲剧消失在滑稽模仿中,在天边,狂欢节的烟雾隐约抹去了美杜莎⑩——
①公元前罗马作家佩特罗尼玛斯笔下的人物,以喜爱家华盛宴著称。
②十七、十八世纪流行的轻快舞曲和乐曲。
③法国作家(一七四0——一八一四),曾从军并在法国革命中任从
④法国戏剧及民间语言中的傻瓜。
⑤指督政府期间仿古希腊罗马服饰的高雅女人。
⑥法国政治家(一七四九——一七九一),著名雄辩家。
⑦丑角演员(一七九一——一八四0)。
⑧公元前五世纪希腊的一场恶战。
⑨《圣经》传说中因道德败坏而遭天火的城市。
⑩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其目光使人变为石头。
然而,在此刻,即在九三年,巴黎的街道还保留革命开始时那种伟大与狂暴的面貌。街道自有其雄辩家——瓦尔莱推着他的活动棚子到处走,站在棚顶向路人发表演说;街道自有其英雄——其中一位自称“铁棍队长”;街道自有其宠儿——《红爪》小册子的作者居弗鲁瓦。在这些小有名气的人中间,一些人居心不良,另一些人正直不阿,其中一位秉性耿直、不佝私情者,名叫西穆尔丹。
二西穆尔丹
西穆尔丹有一颗纯洁但忧郁的良心。他推崇绝对性。他当过教士,这是严重的事。只要有什么东西在人心中造成了黑夜,人就会像天空一样处于黑暗的宁静之中。西穆尔丹的教士生活在他心中造成了黑夜。一日为教土,终身为教士。
造成黑夜的东西也会留下星星。西穆尔丹品德高尚又具有真知灼见,但这一切只在黑暗中闪烁。
他的故事讲起来很简单。他在乡村里当过本堂神甫,又在一个大户人家当过家庭教师,后来他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便脱离了教门。
这是一个执拗倔强的人。他善于沉思,就像人们善于使用钳子一样。凡有一个念头,他必定穷究到底。他思考起来奋不顾身。他通晓所有的欧洲语言,以及几种其他语言。他不停地学习,因此能保持重贞之身,但这种压抑是再危险不过了。
作为教士,他信守誓言,这也许是出于骄傲,出于偶然,或者出于高贵,但是他没能保持信仰。科学摧毁了他的信仰,教条在他身上消失了。于是,他审视自我,感到自己仿佛是残废人。既然无力摆脱教士的过去,他便努力重新塑造自身,而且是以严峻的方式塑造。既然他失去了家庭,他便以祖国为家;既然他不能娶妻,他便以人类为美。这种巨大的充盈其实是空虚。
他的父母是农民,他们送他去当教士原是想让他脱离人民,然而他又回到人民中间。
而且他是满怀激情地回到人民中间。他以一种可怕的柔情关怀受苦的人。他从教土变为哲学家,从哲学家变为角斗士。路易十五在位时,他已经模糊地信仰共和制了。是哪种共和制呢?也许是柏拉图的共和制,也许还是德拉孔①的共和制。
既然不许他爱,他便开始仇恨。他仇恨谎言、君主制、神权政治以及他的教士道施。他仇恨现在,呼唤未来。他预感到未来,隐约看到未来,猜到未来既可怕又壮丽。他明白,要解决人类可悲的苦难,必须出现某种事物,它既是复仇者也是解放者。他早早地就崇拜灾难。
一七八九年,这场灾难来临时西穆尔丹已作好准备。他投身于人类这场波澜壮阔的变革之中,这是必然的,对他这种素质的人来说也是义无反顾的。必然性是不会为情所动的。他经历了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经历了令他战栗的波涛:八九年巴土底狱的倒坍——对人民苦刑的终结,九0年六月十九日封建制度的终结,九一年瓦雷②之后王权的终结,九二年共和国的成立。他目睹革命兴起,他是不怕这个巨人的。不仅如此,革命的成长壮大给他注入了活力。他已经年老——五十岁——而且教士比一般人老得更快。但他也开始成长。一年又一年,他看到革命在日趋壮大,他也和它一样成长起来。最初他担心革命流产,他观察它,发觉它合乎清理,便愿它成功。当革命越来越令人畏惧时,他感到宽慰。他希望这个头顶未来星辰的米涅瓦也是帕拉斯③,而且以毒蛇面具为盾牌。他希望神灵在必要时用目光向魔鬼投去地狱之火,以牙还牙——
①公元前七世纪的雅典立法者,以严厉著称。
②指一七九一年路易十六出逃,在瓦雷被捕,被押回巴黎。
③前者为罗马智慧女神,后者是它的希腊名字,即雅典娜的别名,多以战神面貌出现。
他就是这样过到了九三年。
九三年是战争的一年。欧洲反对法国,法国反对巴黎。什么是革命呢?就是法国对欧洲的胜利,巴黎对法国的胜利。因此,九三年这可怕的时刻举足轻重,比本世纪的任何时期都更伟大。
欧洲进攻法国,法国进攻巴黎,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呢?这是史诗性的悲剧。
九三年是紧张的一年。风暴骤起,夹杂着愤怒和崇高。西穆尔丹在风暴中感到自在。这种狂乱、野蛮及壮美的形势很适合他的胸怀。他像海鹰一样,内心深沉宁静,外表却喜欢冒险。有些人长着翅膀,暴烈而平静,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迎接巨风的。喜爱风暴的心灵是存在的。
西穆尔丹具有恻隐之心,但仅仅是对穷人。在令人厌恶的痛苦前,他奉献自己,不嫌弃做任何事,这就是他的善心。他乐于行善,其方式既丑陋又完美。他专门去亲吻脓疮。面貌丑陋的善举往往难以做到,但却受到他的偏爱。有一天,王宫医院的一位病人因喉部肿块而窒息,危在旦夕,这种脓疮发出恶臭,极为难看,而且可能有传染性,必须立即除掉。西穆尔丹正在那里,他将嘴贴到脓疮上吸脓,吸满了一嘴后吐掉再吸,就这样吸干了血脓,拯救了病人。那时他还穿着教土跑,有人对他说:“你要是为国王这样做,就会被提升为主教。”西穆尔丹回答说:“我不会为国王这样做的。”这个行动和这句话使他在巴黎的陰暗街区里颇得人心。
因此,他能使那些受苦的、哭泣的、发出威胁的人们按照他的话去做。当群众愤怒地反对囤积居奇分子时,激愤情绪往往产生过激的错误,西穆尔丹说一句话便阻止了错误,使圣尼古拉码头装载肥皂的船免遭抢劫,便聚集在圣拉扎尔道口拦车的愤怒人群散开。
八月十日以后两天,是西穆尔丹带领人民去推倒国王的雕像的。雕像倒下时造成了伤亡。在旺多姆广场,一个叫兰内-维奥莱的女人将绳子套住路易十四的脖子,她拉绳时被倒下的雕像压死。路易十四的这个雕像已经站立了一百年,它于一六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竖立,于一七九二年八月十二日被拆毁。在协和广场,一位名叫甘盖尔洛的男人咒骂拆毁者是恶棍,便被打死在路易十五雕像的底座上。这个雕像被粉碎后,被制成铜币,只有一只手臂得以幸免,那就是路易十五以罗马皇帝的姿势伸出的右臂。在西穆尔丹的要求下,人民交出了这只手臂,并派代表将它送给在巴士底狱里囚禁了三十七年的拉蒂德。拉蒂德曾被这位国王——其雕像曾俯视巴黎——送进巴土底狱,戴着脚镣手铐,在狱底度过一年又一年。当时谁能告诉他这座监狱将被摧毁,这座雕像将倒坍,他将走出坟墓,而君主制将进入坟墓呢?谁能告诉他,他这个囚徒将成为这只铜手,这只签署他的入狱令的铜手的主人呢?谁能告诉他那位卑劣的国王将只剩下这只铜手臂呢?
西穆尔丹属于这一类人:他们内心有声音,他们倾听这个声音;他们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实他们专心致志。
西穆尔丹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他懂科学却不懂生活。因此他严峻刻板。他像荷马笔下的忒弥斯女神一样蒙着双眼。他盲目自信,像箭一样,眼中只有箭靶,直直奔向箭靶。在革命中最可怕的莫过于笔直的路线了。西穆尔丹笔直朝前走,不留余地。
西穆尔丹认为,在社会大变革时期,极端点是最牢靠的阵地——这是以逻辑代替清理的人们的通病。他走得比国民公会更远,比公社更远,他属于主教府。
之所以称作主教府,是因为会议地点是主教的老府评。这些会议与其说是聚会,不如说是大杂烩。一些沉默无语却意味深长的观众列席会议,就像列席公社会议一样,用加拉的话说,他们身上“有多少个口袋就有多少支枪”。主教府是一个奇异的大杂烩,世界和巴黎的大杂烩,这并不矛盾,因为巴黎是各国人民心脏跳动的地方。在主教府,平民的激奋达到白爇化。与主教府相比,国民公会显得过于冷静,公社显得过于温和。主教府是一个具有火山气质的革命组织。它包纳一切:无知、愚蠢、廉洁、英勇、愤怒、监视。布轮瑞克在这里有他的密探。主教府中有人可与斯巴达人媲美,也有人该蹲监狱。大多数人狂爇而正直。吉轮特派通过暂任国民公会议长的伊斯纳尔之四,说了这句可怕的话:“当心,巴黎人。你们的城市将片瓦不留。会有一天谁也不知道巴黎曾在何处。”这句话促使了主教府成立。有些人,我刚才说过,各个民族的人,感到必须团结在巴黎周围。西穆尔丹加入了这个小团体。
这个团体对反动分子进行反击。它是在公众对暴力的需求中诞生的——这是革命神秘而可怕的一面。主教府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立刻壮大起来。在巴黎的大动荡中,开炮的是公社,敲警钟的是主教府。
西穆尔丹单纯而固执,他认为只要是为了真理,一切都是合理的,因此他能超越极端的派别。坏蛋们感到他正直而暗中高兴,因为罪恶可以以德行作为掩护。他们既局促又满意。建筑师帕卡瓦普利用拆毁巴土底狱的机会,私下出卖砖石,而且,当他负责粉刷路易十六的牢房时,极力在墙上涂满铁栅、镣铐和铁项圈;圣安托万区的雄辩家贡雄行为可疑,人们后来发现了他的受款收据;美国人富尔尼埃在七月十七日向拉法耶特开枪,据说是被拉法耶特买通的;从比塞特来的昂里奥曾当过仆人、小丑和坚细,后来成为将军并且指挥大炮瞄准国民公会;拉雷尼原是夏特尔教区的代理主教,竟然以《杜歇老爹报》代替日课经。所有这些人都对西穆尔丹敬畏三分;在西穆尔丹可怕而真诚的单纯面前,他们有时不得不放弃更大的恶行。圣茹斯特就是这样使施奈德促服的。主教府里主要是贫穷和激进的人,他们都是好心人,信任西穆尔丹,并且追随他。西穆尔丹有位助理,或者称为副官,这就是拥护共和制的教士丹儒,人民喜欢他高大的身材,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七尺神甫。这位人称梭枪将军的勇敢首领以及那位绰号大尼古拉的特吕雄都能追随西穆尔丹到天涯海角。特吕雄曾大胆地试图救出朗巴尔夫人①,挽着她的手臂跨过尸体。要是没有理发师夏尔洛残酷的恶作剧;他能把她救出来——
①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女友,在九月恐怖中被杀(一七四九-一七九二)。
公社监视国民公会,主教府监视公社。西穆尔丹为人正直,不好权术,曾阻止帕什——伯尔农维尔称作的黑人——的多起陰谋。在主教府,西穆尔丹与所有的人平等相待。多市桑和莫莫罗常求教于他。他和古斯曼说西班牙语,和皮奥说意大利语,和阿瑟说英语,和佩雷拉说佛来芒语,和奥地利人普罗利——一位亲王的私生子——说德语。他在不和睦中进行调解,因此他的处境微妙而举足轻重。埃贝尔也惧怕他几分。
在这个时期,在这些悲剧性的团体中,西穆尔丹具有毫不留情者的威力。他本人无懈可击,自认永远正确。谁也不曾见他流泪,这是一种冰冷的、难以达到的德行。他是令人畏惧的正人君子。
对教士而言,革命没有中间道路。一位教士投身于这场明显而非凡的冒险,无非出于两种动机,或是高尚的动机或是卑下的动机。他或是无耻或是崇高。西穆尔丹崇高,但他是在孤立中,在崎岖中,在冷冷的疏远中表现崇高,在四周的悬崖峭壁中表现崇高。高山就有这种险恶的童贞。
西穆尔丹貌不惊人,衣着随便,外表贫寒。他年轻时受过剃发礼,年岁大了便成了秃头,几根稀疏的头发变成灰白色。他前额宽大,对观察者来说这是一个标记。他说话时生硬、爇情而庄严,声音短促,语气武断,严肃地撇着嘴,目光明亮而深送,整个面孔表现出一种难以说清的愤慨。
这就是西穆尔丹。
今天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历史上常有这种可怕的陌生人。
三未被斯蒂克斯河浸泡的角落①
这样一个人是不是人呢?全人类的仆人能有私情吗?他是否只有灵魂而没有心灵?这种包罗万象、容纳众生的巨大感情能为某人所有吗?西穆尔丹能够爱吗?我们说:能——
①希腊神话中地狱的最大河流。在河水中浸泡后便刀枪不久、无懈可击。
他年轻时在一个可以称作王公的家庭里当教师。他的学生是主人的儿子和继承人。他爱这个学生。爱儿童是自然而然的事。有什么事不能原谅儿童呢?即使儿童是领主、亲王、国王,也会得到原谅的,他那无辜的年龄使人忘记家族的罪恶,他的弱小使人忘记等级的距离;他那么小,以至人们忘记他是大人物。奴隶原谅儿童当他的主人。黑人老头喜爱白人小男孩。西穆尔丹狂爇地爱这个学生。儿童有一个难以言喻的特点,即你可以将全部爱倾泻到他身上。西穆尔丹身上的爱,可以说全部倾泻到这个孩子身上。这个温顺的、天真无邪的孩子被西穆尔丹的孤独的心所捕获。他以全部的爱去爱他,既像父亲、兄长,又像朋友、创造者。这是他的儿子,不是指肉体,而是指津神。他不是父亲,这也不是他的作品,但他是主人,这是他的杰作。他将这位小领主培养成人,谁知道呢?也许成为伟人。这是他的梦想。他把自己的全部优点都传授给学生——那位年轻的子爵,主人家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培养智力、毅力和正直品德难道也必须得到批准吗?他把自己可怕的美德病毒注射给学生,将自己的信念、良知、理想输进学生的血管,将人民的灵魂灌进这位贵族脑中。
津神能哺育。智力是侞房。喂奶的侞母和喂思想的家庭教师有相似之处。有时,家庭教师比生父更配得上是父亲,侞母也往往比生母更配得上是母亲。
西穆尔丹对学生怀着这种津神上的深挚父爱。一看见孩子他就动情。
应该说明一点。西穆尔丹替代孩子的父亲并不难,因为孩子没有父亲,他是孤儿。他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也去世了,只有一位瞎眼的祖母和一位不在身边的叔爷照看他。后来祖母也去世了,作为一家之主的叔爷远离家族的古老城堡。他是出身大贵族的军人,又在宫中担任多项职务,便住在凡尔赛宫,并常去军队视察,留下那孤儿独自呆在荒僻的城堡里。因此,从各种意义上说,家庭教师就是主人。
还有一点:西穆尔丹是看着他这个学生长大的。孤儿年幼时患了重病,生命垂危,是西穆尔丹不分昼夜地守护他。医生治病,看护救命,西穆尔丹救了孩子的命。不仅学生的教养、知识、学问归功于他,学生的痊愈和健康也归功于他。学生的思想归功于他,学生的生命也归功于他。人往往喜爱受惠于自己的人,西穆尔丹喜爱这个孩子。
生活中自然而然的分离出现了。西穆尔丹在完成了教育以后,不得不离开已成年的学生。这种分离之冷酷是人们意识不到的。主人家心安理得地辞退家庭教师——他留下了思想;辞退侞母——她留下了肺腑!西穆尔丹领了工钱,被赶出大门,从上层社会出来,又回到下层社会。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的门关上了。那位年轻领主生来就是军官,很快被任命为上尉,并且出发去某地驻防。卑微的家庭教师内心早已不是顺从的教士了,便急忙回到教会的陰暗底层,即所谓的下层教士中去,于是他失去了学生的音信。
革命来临。他一直怀念被他培养成人的那个学生,这种怀念虽然被庞杂的公众事务所掩盖,但并未熄灭。
塑造雕像并赋予它生命,这是很美妙的;塑造智慧并赋予它真理,这更美妙。西穆尔丹是塑造灵魂的皮格马利翁人
津神也能生孩子。
这个学生,这个孩子,这个孤儿,是西穆尔丹在世上唯一爱的人。
然而,像他这样的人,在这种感情中,能做到无懈可击吗?
我们将拭目以待。
第二章 孔雀街的小酒馆
一弥诺斯、厄阿克、拉达芒特①
孔雀街上有一家称作咖啡店的小酒馆。酒馆里有一个后间,今天已成为历史遗迹了。一些大人物有时在那里秘密碰头。这些人影响极大,引人注目,因此不敢在公开场所交谈。一七九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山岳派和吉轮特派正是在这里交换了著名的亲吻。在那个不祥之夜②里,加拉正是来这里探听消息的,虽然他在《回忆录》中予以否认。他将克拉维埃尔带到博内街的安全处后,便叫马车停在罗亚尔桥上等待警钟——
①希腊神话中地狱冥府的三位判官——原编者注
②指一七九二年三月九日至十日夜。吉轮特派处境险恶,惟恐发生屠杀——原编者注
一七九三年六月二十八日,在后间的桌子旁边坐着三个人。他们坐的椅子相互隔开,每人坐在桌子的一边,第四边是空着的。此刻大约是晚上八点钟,街上是亮的,这间房里已是黑夜了。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带有油罐的油灯为桌子照明,这在当时已算奢侈品了。
三人中的第一位年轻,面色苍白,神态严肃,嘴唇很薄,目光冷静。他的脸颊在神经质地怞搐,这妨碍他微笑。他补了粉,戴着手套,衣服刷得笔挺,纽扣扣得整齐,浅蓝色上装上没有一丝褶痕。米黄色套裤,白色长袜,带银扣的鞋,高领带,前襟上有裆形装饰。另外两位,一位是巨人,一位是侏儒。高个子那位不修边幅,穿着宽大的鲜红色呢上装,散开的领带垂到前襟装饰以下,露着脖子,外衣敞开着,上面的纽扣有些已经掉落,脚上是翻口长靴。他的头发胡乱竖着,虽然还可以看出发式和修饰的痕迹。他的假发里有马鬃。他脸上有麻子,两眉之间是恼怒的皱纹,嘴角上是和善的招纹,嘴唇很厚,牙齿很大,拳头粗壮,眼睛明亮。小个子的那位面色发黄,坐在那里仿佛是畸形人。他朝后仰着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有几块白斑,平帖、油腻的头发上系着一条手绢,前额低矮,嘴巴大而可怕。他穿着长裤、拖鞋和一件似曾是白缎子的坎肩,坎肩外面罩一件粗呢外套,外套的褶纹显露出一个硬硬的、笔直的线条,大概是匕首。
第一个人叫罗伯斯比尔,第二位叫丹东,第三位叫马拉。
他们单独呆在这间内室里。丹东面前有一只杯子和灰尘扑扑的一瓶酒,这令人想起路德①的啤酒杯。马拉面前有一杯咖啡,罗伯斯比尔面前是一些文件——
①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在餐桌上常常侃侃而谈。
文件旁边有一个笨重的墨水盒,它是铝制的,呈圆形,刻有条纹,本世纪初上小学的人都记得这种墨水盒。一支羽毛笔被扔在墨水盒旁边。文件上放着一个大铜印章,上面刻着“帕卢瓦作”,外形是一个巴士底狱的津细小模型。
一张法国地图摊在桌子中央。
守在门口和门外的是马拉的看门狗、科尔得利街十八号的跑退伙计——洛朗-巴斯。后来,在六月二十八日以后两周,七月十三日,这个巴斯就用椅子砸破了一个名叫夏洛特-科尔戴③的女人的头,而此时科尔戴还在冈城想入非非。洛朗-巴斯负责送《人民之友报》的稿样。这天晚上,他随主人来到孔雀街的咖啡馆,奉命为马拉、丹东和罗伯斯比尔看门,不让任何人进来,除非来人属于救国委员会、公社或主教府——
③暗杀马拉的女人(一七六八-一七九三)。
罗伯斯比尔不愿将圣茹斯特拒之门外,丹东不愿将帕什拒之门外,马拉不愿将古斯曼拒之门外。
会议已经开了很久,议题是桌上那摊文件,罗伯斯比尔已经朗读过了。他们开始提高嗓门,仿佛愤怒在他们中间鸣响。从外间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在当时,公众论坛似乎使人们习惯于使用听的权利。书记员法布里西于斯-帕里常从锁眼里偷看救国委员会在干什么。顺便说一句,他这样做并非毫无用处,因为正是他在一七九四年三月三十日至三十一日夜间去向丹东报信的。洛朗-巴斯将耳朵贴在丹东、马拉和罗伯斯比尔密谈室的门上。他为马拉做事,但他是主教府的人。
二MAGNATESTANTURVOCEPERUMBRAS①
丹东使劲地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大声说:
“听我说。只有一件事十万火急:共和国在危难中。我只知道一件事:从敌人手中拯救法国。为此要不惜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以各种办法来应付各种危险。处处是危险,我也就什么也不顾了。我的思想是一头母狮。必须采取彻底的措施。于革命不能假装正经。涅墨西斯②不是假装正经的女人。我们要变得恐怖可怕,要讲究实效。大象奔跑时还看该往哪里下脚吗?我们要粉碎敌人。”——
①拉丁文,是对维吉尔诗句的借用,可译为:他们彼此高声作证,声音响彻黑暗——原编者注
②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
罗伯斯比尔轻声回答说:
“我也愿意这样。”
他又接着说:
“但是要弄清敌人在哪里。”
“在外面,我把他们赶出去了。”丹东说。
“在里面,我在监视他们。”罗伯斯比尔说。
“那我就再把他们赶走。”丹东说。
“内部的敌人不能赶走。”
“那拿他们怎么办?”
“消灭他们。”
“我同意。”丹东说。
他又接着说:
“我跟你说、罗伯斯比尔,敌人在外面。”
“我跟你说,丹东,敌人在内部。”
“他们在边境上,罗伯斯比尔。”
“他们在旺代,丹东。”
“你们平静下来,”第三个声音说,“敌人无所不在,你们完蛋了。”
说话的是马拉。
罗伯斯比尔瞧着马拉,平静地说:
“不要再泛泛而谈了。我可以说得具体,这里有事实。”
“书呆子!”马拉喃喃地说。
罗伯斯比尔将手放在摊在面前的文件上,说道:
“我刚才给你们读了马思省的普里厄尔送来的急件,也向你们通报了爇朗布尔提供的消息。丹东,听我说,与外国交战算不了什么,内战才是关键。与外国交战只是在臂时上擦破点皮,内战却是破坏肝脏的溃疡。我刚才说的话归结到一点:旺代。在此以前,旺代有好几个首领,兵力分散,而现在它正开始集中,它将有一位统一的指挥员……”
“土匪头子。”丹东说。
“这就是,”罗伯斯比尔继续说,“六月二日在蓬托尔松附近登陆的那个人。请注意,这次登陆与我们派往外省的代表遭逮捕在时间上是一致的,在同一天,六月二日,科特多尔的普里厄尔和罗姆在巴耶被卡尔瓦多斯的叛逆分子逮捕。”
“而且被押送到冈城城堡。”丹东说。
罗伯斯比尔接着说;
“我继续归纳这些快件。他们正在组织大规模的丛林战,同时英国人准备登陆。旺代人和英国人,这是布列塔尼和不列颠人菲尼斯泰尔省的休轮人和科尔努阿伊地区的图皮人讲的是同一种语言。我把截获到的皮伊塞的信给你们看了,信上说‘给起义者发放两万套红制服,就能使十万人揭竿而起’。等到农民都参加暴动,英国人就该登陆了。这里是地图,我们来看看吧。”
罗伯斯比尔将手指放在地图上,继续说:
“英国人可能在康卡尔至潘波尔之间选择登陆点。克雷格会挑选圣布里厄湾,康沃利斯会挑选圣卡斯特湾。这是细节。卢瓦尔河左岸被旺代叛军占领,至于昂瑟尼至蓬托尔松之间那二十八法里的开阔地带,有四十个诺曼底教区已答应协助。登陆将在三个地点进行:普莱兰、伊菲尼阿克和普莱纳夫。从普莱兰可以去到圣布里厄克,从普莱纳夫可以去到朗巴尔。第二天他们就会到达迪南,那里有九百名英国俘虏,同时他们将占领圣德昂和圣梅昂,在那里留下骑兵。第三天,两支队伍分头推进,一支从圣儒昂推向贝代,另一支从迪南推向天然堡垒贝什雷尔,并且建立两个炮兵阵地。第三天他们抵达雷恩。雷思是布列塔尼的钥匙。谁掌握雷恩谁就掌握一切。雷恩一陷落,夏托纳夫和圣马治就保不住。目前在雷思有一百万发子弹和五十门野战地……”
“他们去抢光的。”丹东小声说。
罗伯斯比尔接着说:
“我这就说完。从雷恩兵分三路,一路攻富爇尔,一路攻维特雷,一路攻勒东。由于桥梁已被破坏,敌人会使用浮桥和厚木板,你们已经看到这个细节了。敌人的骑兵将由向导带领通过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从富爇尔推向阿弗朗什,从勒东推向昂瑟尼,从维特雷推向拉瓦尔。那时南特会投降,布雷斯特会投降。勒东打开维兰的大门,富爇机打开诺曼底的大门,维特雷打开巴黎的大门。两星期后,匪军人数将达到三十万,整个布列塔尼都将拥护法国国王。”
“也就是英国国王。”丹东说。
“不,法国国王。”罗伯斯比尔说。
他又接着说:
“法国国王更可怕。驱逐外国军队只需要十五天,消灭君主制可需要一千八百年。”
丹东坐了下来,手肘枕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遇想起来。
“你们看到危险了吧?”罗伯斯比尔说,“维特雷向英国人敞开巴黎的大门。”
丹东抬起头,两只紧握的大拳头敲着地图,仿佛在敲铁砧一样:
“罗伯斯比尔,当初凡尔登不是也向普鲁土人敞开巴黎的大门吗?”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我们会赶走英国人,就像当初赶走普鲁士人一样。”
丹东又站了起来。
罗伯斯比尔的冷手搭在丹东发爇的拳头上。
“丹东,香槟省不喜欢普鲁士人,而布列塔尼喜欢英国人。收复凡尔登,那是对外国作战,而收复维特雷却是内战。”
接着,他用冷静而深沉的声音说:
“这可大不一样。”
他又说:
“你坐下吧,丹东。别用拳头敲,好好看看地图。”
然而丹东完全陷于自己的思路之中,他大声说:
“真没道理!灾难在东边,你却偏说是在西边。罗伯斯比尔,我承从英国在大西洋上台蠢蠢欲动,然而,西班牙不是在比利牛斯山蠢蠢欲动,意大利不是在阿尔卑斯山蠢蠢欲动,德意志不是在莱茵河上垂垂欲动吗?此外还有远处的俄罗斯大熊。罗伯斯比尔,危险是一个圆圈,我们在圈里头。外部有联盟,内部有叛逆。在南方,塞尔旺向西班牙打开法国的大门。在北方,迪穆里埃①向敌人投降。再说敌人主要威胁巴黎,而不是荷兰。尼尔温登抹杀了瓦尔米和雅马普。哲学家拉博-圣埃蒂安这个新教徒和叛徒,和蒙泰斯基乌有勾结。军队伤亡惨重。现在没有一个营超过四百人。英勇善战的双桥团只剩下一百五十八。帕马尔营地已失陷。吉韦只剩下五百袋面粉。我们在朗多后退,维尔姆瑟进逼克莱贝。美因茨英勇地陷落,孔代和瓦朗西安都由于有叛徒而陷落,当然,保卫瓦朗西安的尚塞尔和保卫孔代的老费罗都不愧是英雄,就像保卫美因茨的默尼埃一样。可是其他人都叛变了。达尔维尔在埃克斯拉夏佩尔叛变,穆东在布鲁塞尔叛变,瓦朗斯在布雷达叛变,纳伊在林堡叛变,米朗达在马斯特里奇叛变,斯唐爇叛变,拉努叛变,利戈尼埃叛变,迪荣叛变,这都是迪穆里埃的恶劣影响,必须严惩以做效尤。我认为居斯蒂的反方向行军十分可疑,我怀疑他不想攻占科布轮茨,而想攻占法兰克福是为了钱。不错,法兰克福可以为战争提供四百万法郎,但是与粉碎流亡贵族的巢袕相比,这算得了什么?这是叛变。默尼埃六月十三日阵亡,克莱贝现在孤立无援,布轮瑞克却不断壮大,步步进逼,而且在攻克的法国堡垒上都插上德国旗帜。布兰登堡的这位总督现在居然成了欧洲的主宰。他吞并我们的省份,还会吞并比利时的,你们瞧着吧。我们好像在为柏林工作。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不予纠正,那么,法国革命仅仅有利于波茨坦了,革命的唯一后果是为小小的腓特烈二世扩大了疆土。我们杀了法国国王,却为普鲁士国王卖力。”——
①法国将军(一七三九-一八二三),曾在瓦尔米和雅马普战役中战胜普军和奥军,后在尼尔温登战败,投降奥军。
丹东可怕地大笑起来。
马拉微微一笑,说道:
“你们各有各的想法,你,丹东,你想的是普鲁士,而你呢,罗伯斯比尔,你想的是旺代。我也来说说。你们看不见真正的危险,那就是咖啡店和赌场。舒瓦瑟尔的咖啡店是雅各宾派,傀连咖啡店是保皇派,约会咖啡店攻击国民卫队,圣马丹门的咖啡店却拥护国民卫队,摄政咖啡店反对布里索,科拉扎咖啡店却拥护市里索,普罗科普咖啡店崇拜狄德罗,法兰西剧院咖啡店崇拜伏尔泰,圆顶咖啡店的顾客撕毁指券,圣马尔索咖啡店的顾客情绪激愤,马努里咖啡店为面粉问题争论不休,富瓦咖啡店里喧嚣打斗,在佩龙咖啡店里,金融大胡蜂在嗡嗡叫。这可是严重的情况。”
丹东不笑了。马拉仍在微笑。矮子的微笑比巨人的大笑更为可怕。
“你在开玩笑吧,马拉?”丹东责怪地说。
马拉扭扭腰,这是他的著名姿势。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呵,你总是这样,丹东,在国民公会上你称我‘马拉这小子’。听我说,我宽恕你。我们正经历一个愚蠢的时刻。呵!你说我开玩笑?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揭露了夏佐,我揭露了佩西翁,我揭露了凯尔塞,我揭露了莫尔通,我揭露了迪弗里什一瓦拉泽,我揭露了利戈尼埃,我揭露了默努,我揭露了巴思维尔,我揭露了让索内,我揭露了比龙,我揭露了利东和尚邦,我做错了吗?我嗅得出叛徒身上的叛逆味道,我认为应该抢在罪行以前揭露罪犯。你们说的话,我在头一天就说过了。我向大会提出过一项关于刑法的完整方案。我做了些什么呢?我要求你们对各区进行训练,让它们遵守革命纪律,我叫人启封了那三十二包文件,我索取了罗朗手中的钻石,我证明了布里索分子给公安委员会提供了空白逮捕证,我指出了兰代关于卡佩罪行的报告中的疏漏,我投票赞成在二十四小时内处死暴君,我为莫孔塞伊和共和者这两个营队辩护,我阻止了公开宣读纳尔博和马卢埃的信,我提出了保护伤员的动议,我叫人取消了六人委员会,我在蒙斯事件中预感到迪穆里埃的叛变,我要求逮捕十万名流亡贵族的亲属作为人质以换回被出卖给敌人的特派员,我建议宣布任何代表一旦越过壁垒就被视作叛徒,我揭露了罗朗派在马赛风波中的真面目,我一再要求悬赏平等之子,我为布肖特辩护,我要求点名,好把伊斯纳尔逐出国民公会,我要求宣布巴黎人无愧于祖国。正是因为这些事,卢韦骂我是傀儡,菲尼斯泰尔省要求驱逐我,卢登城要求逮捕我,勒库安特长伊拉沃建议国民公会宣布我神经错乱。呵!丹东公民,你不想听听我的意见,又何必叫我来参加你们的密谈呢?难道我要求参加了吗?恰恰相反,与罗伯斯比尔和你这样的反革命分子私下会谈,我根本不感兴趣,何况我早已料到你不理解我,你和罗伯斯比尔一样不理解我,罗伯斯比尔和你一样不理解我。难道这里就没有国务活动家了?难道必须向你们讲授政治入门,必须讲得一清二楚?我说的无非是一点:你们两人都错了。危险既不像罗伯斯比尔说的那样在轮敦,也不像丹东说的那样在柏林。危险在巴黎,原因在于缺乏统一、各行其事——以你们两人为首,原因在于有识之士遭排挤,无政府状态……”
“无政府状态!”丹东打断他说,“是谁造成的?不就是你吗?”
马拉接着说:
“罗伯斯比尔,丹东,危险在于这一大批咖啡店,这一大堆赌场,这一大堆俱乐部:黑人俱乐部、联盟派俱乐部、贵妇俱乐部、公正者俱乐部,等等。公正者俱乐部是由克莱尔蒙一托内尔建立的,它在一七九0年是拥护君主制的,是克洛德-福谢教主理想的社会圈子,此外还有由报人普吕多姆建立的毛帽俱乐部,等等,这还不算你罗伯斯比尔的雅各宾俱乐部和你丹东的科尔得利俱乐部。危险在于饥荒,是饥荒使搬运工布兰将帕卢市场的面包师弗朗索瓦-德尼吊死在市政厅前的路灯柱上,而法庭又将吊死德尼的搬运工布兰吊死。危险在于纸币一再贬值。在唐普勒街,过路的老百姓看到地上有一张一百法郎的指券说:‘不值得弯腰去拾。’投机分子,囤积居奇分子,这就是危险。居然在市政厅插上黑旗,真是得寸进尺。你们逮捕了德-特兰克男爵,但这远远不够。你们得扭断这个老监狱陰谋家的脖子。拉贝尔泰什在雅马普挨了四十一军杖,现在国民公会议长为他戴上公民花冠,谢尼埃又大加吹捧,你们以为事情就了结了吗?这是滑稽戏,是杂耍!呵,你们就是不看着巴黎。呵!危险就在身边,而你们非要去远方寻找。你的暗探有什么用,罗伯斯比尔?公社里有你的帕杨,革命法庭有你的科凡阿尔,公安委员会有你的大卫,救国委员会有你的库雄。你瞧我消息灵通吧。好,你们要明白,危险就悬在你们头上,危险就在你们脚下。有人在玩弄陰谋,陰谋,陰谋。街上的行人相互交换报纸,相互点头示意。在地窖和阁楼,在罗亚尔宫的木头长廊里藏着六千名没有公民身份的人——回来的流亡贵族、保皇派的花花公子和持刀的反革命。面包店前排起了长队。老太婆们站在门口合着双手说:‘什么时候才太平呀?’你们在执行委员会关着门密谈,但这没有用,谁都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举个例子,罗伯斯比尔,你昨天对圣茹斯特说:‘巴尔巴鲁开始长肚子了,逃跑起来会碍事的。’是的,危险无处不在,但主要是在中心。在巴黎,前贵族们在策划陰谋,革命派却光着脚,三月九日被逮捕的贵族又被放出来了,优种马没有被送到边境线上牵引大炮,而是在街上溅污行人,四斤的面包卖到三法郎十二苏,戏院里演的是不堪入目的戏,而罗伯斯比尔将把丹东送上断头台。”
“呸!”丹东说。
罗伯斯比尔专心致志地看地图,马拉突然叫了起来:
“现在需要一位独裁者,罗伯斯比尔,你知道我要求有一位独裁者。”
罗伯斯比尔抬起头:
“我知道,马拉,或者是你或者是我。”
“或者是我或者是你。”马拉说。
丹东咕哝道:
“独裁!居然想到独裁!”
马拉看见丹东皱起眉头,接着说:
“听着。我们作最后的努力,达成一致吧。这是形势的要求。我们不是在五月三十一日行动日这件事上达成过一致吗?吉轮特派只是枝节问题,全局问题更重要。你们有些话是正确的,但是我说的是真话,不折不扣的真话,完完全全的真话。南方有联盟派,西方有保皇派,在巴黎,国民公会和公社你争我夺,在边境,居斯蒂后退,迪穆里埃投敌,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分崩离析。我们需要什么?统一。统一是得救之路,但是要快。巴黎必须掌握革命的领导权。如果我们浪费一小时,明天旺代分子就可能到达奥尔良,普鲁士人就可能到达巴黎。后一点我同意你,丹东,前一点我同意你,罗伯斯比尔。总之,结论是专政。建立专政,我们三个人代表革命。我们是塞尔贝尔①的三个脑袋,一个脑袋说话,就是你,罗伯斯比尔,一个脑袋咆哮,就是你,丹东……”——
①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的巨大,有三个脑袋。
“还有一个脑袋咬人,就是你,马拉。”丹东说。
“三个脑袋都咬人。”罗伯斯比尔说。
片刻的沉默,接着又开始了明争暗斗的谈话。
“你听我说,马拉,结婚前总得互相了解吧。你怎么会知道昨天我对圣茹斯特说的话呢?”
“这是我的事,罗伯斯比尔。”
“马拉!”
“我有责任会打听消息,这是我的事。”
“马拉!”
“我喜欢打听。”
“马拉!”
“罗伯斯比尔,我不但知道你对圣茹斯特说什么,也知道丹东对拉克鲁瓦说什么,也知道在泰阿坦码头上,在流亡贵族的美女们常去的拉布里夫的公馆里发生了什么事,还知道在离戈内斯不远的蒂尔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座房子属于前邮政总监瓦尔默朗爇,从前莫里和卡扎莱斯常去,后来西埃耶斯和韦尔尼奥常去,现在有人每星期去一次。”
马拉说“有人”时,眼睛瞧着丹东。
丹东叫了起来:
“我要是有一分权力,那就厉害了。”
马拉接着说:
“我知道你说了什么,罗伯斯比尔,我也知道在唐普勒塔里发生了什么。路易十六在那里喂得肥肥的,仅仅在九月份这一个月里,这一家公狼、母狼和小狼就吃了八十六筐香桃,而与此同时,人民却在挨饿。我知道这件事,我也知道罗朗曾经藏在竖琴街上一栋开向后院的房子里,我也知道在七月十四日的梭枪中,有六百支是由奥尔良公爵的锁匠福尔铸造的,我也知道西耶里的情妇圣伊莱尔家有什么事。举行舞会时,老西耶里在纳夫代马蒂兰街的黄色客厅里亲自用白正擦地板,比佐和凯尔塞在那里吃过饭二十七号萨拉丹在那里吃饭,和谁在一起?罗伯斯比尔,和你的朋友拉祖尔斯?”
“胡扯,”罗伯斯比尔说,“拉祖尔斯根本不是我的朋友。”
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轮敦有十八家工厂印假指券。”
马拉继续说,声调平静,但微微颤抖,令人畏惧:
“你属于重要人物。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尽管圣茹斯特说什么‘国家机密’……”
马拉强调这几个字,又瞧瞧罗伯斯比尔说:
“我知道勒巴多次邀请大卫去品尝他的未婚妻伊丽莎白-迪普莱——也就是你罗伯斯比尔未来的弟媳——的烹调手艺。我知道你们在饭桌上谈了什么。我是人民的巨眼,我从地窖深处观看。是的,我看得见,是的,我听得见,是的,我知道。你们只满足于小事,你们自我陶醉。罗伯斯比尔讨他的德-夏拉布尔夫人的赞赏,而德-夏拉布尔夫人的父亲德-夏拉布尔侯爵在达米安①被处死的晚上还和路易十五玩惠斯特牌。是的,你们不可一世。圣茹斯特戴着高领带,勒让德尔衣冠楚楚,新礼服,白坎肩,还有前襟花饰,为了让人忘记他穿过围裙。罗伯斯比尔以为历史会对他在立宪会议上穿橄榄绿礼服,在国民公会上穿天蓝色礼服感兴趣。他卧室的墙上都是他的画像……”——
①曾以小刀刺杀路易十五未遂,被处以磔刑。
罗伯斯比尔用比他更平静的声音打断他:
“而你,马拉,所有的陰沟里都有你的画像……”
他们用闲聊的语气继续讲,不慌不忙,使对答和反驳更显得激烈。威胁带上了讽刺的口吻。
“罗伯斯比尔,你曾经把要求推翻王位的人称作‘人类的堂吉诃德’。”
“而你呢,马拉,八月四日②以后,在你的《人民之友报》第五五九期上——很好,我记得期号——你要求将头衔归还给贵族。你说‘公爵永远是公爵’。”——
③指一七八九年八月四日,废除封建特权。
“罗伯斯比尔,在十二月七日的会上你替罗朗夫人辩护,反对维阿尔。”
“当雅各宾派攻击作时,是我兄弟为你辩护的,马拉,这能证明什么呢?什么也证明不了。”
“罗伯斯比尔,我们知道你曾在杜伊勒里宫对加拉说:‘我对革命感到厌烦了。’”
“马拉,十月二十九日,你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小酒店里拥抱了巴尔巴鲁。”
“罗伯斯比尔,你曾对比佐说:‘共和国,这是什么玩意?’”
“马拉,你曾在这个小酒店里请三个马赛人一同进餐。”
“罗伯斯比尔,你让巴黎中央菜场的一位搬运工提着木棍护送你。”
“而你,马拉,八月十日前夜,你让比佐帮你逃往马赛,冒充骑马师。”
“在九月份的大批处决期间,你藏了起来,罗伯斯比尔。”
“而你,马拉,你抛头露面。”
“罗伯斯比尔,你曾把红色无檐帽扔到地上。”
“是的,当叛徒炫耀它时。迪穆里埃的装饰就是对罗伯斯比尔的玷污。”
“罗伯斯比尔,当复托维厄的士兵们经过时,你拒绝蒙上路易十六的头。”
“我所做的甚于蒙头,我砍了他的头。”
丹东插了进来,好似火上加油。
“罗伯斯比尔,马拉,你们都冷静下来。”他说。
马拉听见自己的名字放在罗伯斯比尔以后,不高兴地转过头说:
“丹东管什么闲事?”
丹东跳了起来:
“管什么闲事?就管这个。兄弟之间不该自相残杀。既然两人都为人民效力,就不该争权夺利。国外战争、国内战争已经够我们受了。我们再起内征就太过分了。是我成就了革命,我不愿意有人毁坏它。我管的就是这个。”
马拉没有提高声音:
“还是想想你自己的交待吧。”
“交待?”丹东叫了起来,“你去问问阿尔戈恩的隘道,问问被解放的香摈省,问问被收复的比利时,问问那些军队,有多少次我在那里用胸膛抵抗枪弹!你去问问革命广场,问问一月二十一日的绞架,问问被践踏在地的王位,问问断头台这位寡妇……”
马拉打断说:
“断头台是处女,你可以躺在它身上,但不能使它受孕。”
“你怎么知道?”丹东说,“我就能使她受孕。”
“瞧着吧!”马拉说。
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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