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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_2 雨果 (法)
“此刻巴黎在上演什么?”
“《阿代尔和博兰》,还有《洞袕》。”
“我真想去看看。”
“您会看到的。一个月以后我们就在巴黎了。”
布瓦贝尔特洛沉思片刻,又说:
“至迟不出一个月。这是温德哈姆先生对胡德大人说的。”
“这么说,船长,并不是一团糟了。”
“会好起来的,当然,如果布列塔尼这场战争打得好的话。”
拉维厄维尔点点头,又说:
“我们的海军步兵要登陆吗,船长?”
“如果海岸是在我们手里,就登陆,否则就不登陆。打仗嘛,有时必须破门而人,有时又必须悄悄溜进去。打内战应该口袋里揣一把假钥匙。随机应变。重要的是军事首领。”
布瓦贝尔特洛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拉维厄维尔,您认为迪厄齐骑士如何?”
“年轻的?”
“对”
“当指挥官?”
“对”
“他善于在平原上打阵地战。至于丛林嘛,只有农民熟悉。”
“那么您只能接受斯多弗莱将军和卡特利诺将军了。”
拉维厄维尔想了一下说:
“必须有一位亲王,法兰西的亲王,王族的亲王,真正的亲王。”
“为什么?亲王们都是……”
“胆小鬼。这我知道,船长。但他能使傻小伙子们瞪大眼睛。”
“可是,亲爱的骑士,亲王们不肯来。”
“那就不要他们吧。”
布瓦贝尔特洛作了一个机械性动作,用手紧紧捂住头,仿佛要从里面挤出什么主意来。他又说:
“总之,我们试试这位将军吧。”
“他是大贵族。”
“您想他能行吗?”
“只要他是好样的。”拉维厄维尔说。
“也就是说冷酷无情。”布瓦贝尔特洛说。
伯爵和骑上相互看了一眼。
“布瓦贝尔特洛先生,您这话说对了。冷酷无情,对,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到了血腥厮杀的关头了。弑君者将路易十六斩了首,我们要将弑君者五马分尸。是的,我们需要的将军应该是毫不留情的人。在昂儒和上普瓦图,首领们都宽宏大量,大方得没有边,所以一切都不顺。而在马雷和雷兹,首领们残忍凶暴,所以一切都顺顺当当,因为夏雷特对帕兰绝不手软,一报还一报。”
布瓦贝尔特洛还没来得及回答,拉维厄维尔的话就突然被一个绝望的尖叫声打断,同时传来一种闻所未闻的嘈杂声,它们都来自船的内部。
船长和大副朝中舱急忙奔过去,但是进不去。炮手们都惊惶失措地跑上了甲板。
刚刚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四TORMENTUMBELLI①
炮组中,一门二十四斤重弹的大炮脱开了——
①拉丁文,意为战争机器——原编者注
这大概是海上最可怕的事故了。航行在大海上的战舰最怕的就是这个。
一门大炮,挣断了缆绳后,就突然变成一头奇怪的、超自然的野兽。机器变成了妖魔。这个庞然大物在轮子上跑动,像台球一样冲来撞去,随着船的纵横颠簸而起伏摇摆,来来去去,跑跑停停,似乎在沉思,接着又跑起来,像利剑一样从船的这一头冲到那一头,快速旋转、避开、逃跑、直立、碰撞、打洞、扼杀、消灭。它仿佛是击墙的撞锤,而这个撞锤是铁的,墙是木头的。物质完全自由了,这个永恒的奴隶似乎在报复。我们所称作的没有生气的物体仿佛突然将内部的邪恶全部发泄了出来,它失去了耐心,暗暗进行古怪的报复。无生物的愤怒是最不留情的。这个狂暴的庞然大物像豹一样跳跃,像大象一样沉重,像老鼠一样灵巧,像斧子一样坚决,像涌浪一样出其不意,像闪电一样骤然,像坟墓一样充耳不闻。它沉甸甸的,却像玩具球一样弹来跳去。它猛然作九十度回旋。怎么办?怎样控制它?风暴会停止,飓风会过去,海风会停息,折断的桅杆可以更换,进水洞可以堵上,火灾可以扑灭,但怎样对付这个庞大而凶狠的铜家伙?拿它怎么办?你可以叫狗听话,叫牛惊愕,叫蟒蛇迷惑,叫老虎害怕,叫狮子心软,但你没有任何办法来对付这个恶魔,这个挣开索链的大炮。你没法杀死它,因为它是死的,但它又是活的,它那险恶的生命是无限的。它下面有底板,船使底板上下颠簸,大海使船上下颠簸,风又使大海上下颠簸。这个灭绝者又是玩具,受到船、浪、风的躁纵,因此它的生命极为可怕。你拿这个机器怎么办?怎样才能预防它来去、回旋、停顿和撞击?对船壳板的每一次撞击都可能将它撞破。怎样才能判断它可怕的迂回跑动?它很像是很有主见,但又时时改变主意,改变方向的炮弹。怎样才能避免必须避免的事?令人恐怖的大炮在跑动,向前,向后,向右撞一下,向左撞一下,迅速逃跑,令人猝不及防;它粉碎障碍,将人像苍蝇一样压碎。底板的摇摆不定使形势十分危急。怎样制服任性、倾斜的底板呢?船腹里仿佛关着霹雳,它时时想逃出来,就仿佛在地震的上空滚动着雷霆。
刹那间,全体船员都站了起来。事故的责任在于那门炮的炮长,他没有拧紧固定铁链的螺母,也没有系牢大炮的四个轮子,因此在底垫板与烟架中间有空隙,两个底台互不一致,最后炮索脱开,钢绳断裂,大炮在炮架上失去了平衡。防止炮身倒退的固定炮索,在当时还没有。一阵海浪打在舷门上,没有系牢的大炮便往后一退,粉碎了铁链,开始在中舱里可怕地游荡起来。
要知道这种奇异的滑动是什么样子,你不妨想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滚动。
当铁链断裂时,炮手们都在他队里,有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人三三两两,都忙于筑工事作战前准备。大地前后滑动,在这群人中打了一个洞,一下子压死了四个人,接着又左右滑动,将第五个可怜的人劈成两半,而且撞到左弦船板上,将另一门炮撞坏。刚才听到的求救呼声就是这时发出的。人们都涌向楼梯,刹那间烟室里空无一人。
大炮现在独自一人,无所顾忌了。它是自己的主人,也是这条船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即使在战斗中也谈笑自若的船员们都在发抖。恐怖的气氛是难以描述的。
布瓦贝尔特洛部长和拉维厄维尔大副是两个勇敢无畏的人,但他们也在楼梯口站住了,面色苍白、沉默无语、迟疑不决地朝中舱看。这时有一个人用手肘推开了他们,走下楼梯。
这人就是他们的乘客,那位农民,他们刚才议论的那个人。
他走下楼梯,站住了。
五VISETVIR①
大炮在中舱里来回游荡,好像是世界末日里有生命的战车。风灯在炮室的艏柱下摇晃,使景象更显得光怪陆离、令人眩晕。在剧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状淡化了,有时在光亮中显得优黑,有时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胧的白色——
①拉丁文,可译为:暴力与人——原编者注
它继续在处决这条船。它已经击碎了另外四门大地,在船壳板上撞出了两条大缝,幸好它们在吃水线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风,海水就会灌进来。大炮疯狂地撞击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坚固,承受得住,因为弯木具有特殊的坚固性。然而在这个大棒的捶击下它发出撕裂声。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术,同时向四面八方撞击。将一粒铅弹放在瓶中摇晃,其撞击也不会如此疯狂、如此迅速。四个轮子在被压死的人身上滚来滚去,将尸体压断,压成碎块,压得支离破碎,五具尸体变成了二十截肢体,在炮室里滚动。死者的头颅似乎在呼喊,鲜血在地面上随着船的左右摆动而弯弯曲曲地流淌。护极多处损坏,开始有裂缝。整条船上充满了这可怕的噪音。
船长很快就镇静下来,命令大家从方形舱口往中舱扔下一切可以减轻和阻止狂暴撞击的东西:床垫、吊床、备用的船帆、成卷的缆绳、海员行李袋,还有装着伪指券①的包裹。这种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为英国人把这种无耻勾当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①一七八九-一七九七年流行于法国的证券,后当作通货使用。
然而这些破东西能起什么作用呢?谁也不敢下去将它们放在该放的地方。几分钟后,它们就被压得粉碎。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恶果。要是来一场风暴就好了,它也许会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轮朝天时,人们就可以制服它了。然而,此刻破坏愈来愈严重。嵌在龙骨构架上,从底能直到甲板的桅杆像粗大的圆形支柱,但它却被擦伤,甚至有裂痕。在大烟怞搐式的撞击下,前桅出现了裂缝,主桅也受到损伤。炮群分崩离析,在三十门大炮中,十门大炮已无法使用。船壳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多,船开始进水了。
老人下到中舱后像石头人一样站在楼梯下面,目光严峻地瞧着这片废墟。他一动不动,似乎无法在炮室里迈步。
挣脱羁绊的大炮每一个动作都使船遭到破坏。海难迫在眉睫。
必须立即阻止这场灾难,否则就是灭亡。必须当机立断,但谈何容易?
这门大地是名副其实的战士!
必须制止这可怕的疯子。
必须揪住这个闪电。
必须击倒这个霹雳。
布瓦贝尔特洛对拉维厄维尔说:
“您相信天主吗,骑士?”
拉维厄维尔回答说:
“相信。不信。有时候信。”
“起风暴时?”
“是的,还有现在这种时刻。”
“的确,只有天主能解救我们。”
人们都沉默着,任凭大抱劈里啪拉地横冲直闯。
拍击船身的汹涌波浪与大炮的撞击里应外合,像是两个大锤在轮流敲打。
突然,在这个被大炮任意冲撞的、无法接近的场地上,出现了一个手执铁棒的人。他就是这场灾祸的肇事者,是这门大炮的炮长和主人。他的玩忽职守酿成了这场事故。既然闯了祸,他便想弥补,于是一手握着撬棒,一手拿着打活结的躁舵索,从方形舱口跳了下去。
于是出现了一件残酷的事,一个不寻常的场面。大炮向它的炮手进行攻击砌质与智力搏击,物与人决斗。
那人握着铁棒和绳索站在角落里,背靠着船的肋骨,两退稳稳地像两根钢柱。他面色惨白,冷静而悲壮,站着一动不动,等待时机。
他等待大炮从身边滚过。
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应该熟悉他。他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无数次地将手伸进它口中。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对它说话,像对自家的狗一样。
“来呀。”他说,也许他真爱它。
他似乎希望它滚过来。
然而,滚过来就是扑过来。那他就完了。怎样才能不被压死,这就是难题。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着。
人们都屏住呼吸,也许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舱里,与那两位斗士在一起,是这场拼杀的见证人。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压碎。他纹丝不动。
在他们下面,盲目的海浪在指挥战斗。
炮手接受这场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战,然而,海水的无常波动此刻恰恰使大炮处于静止状态,,仿佛受到了惊吓。“你来呀!”炮手说。大炮似乎听见了。
它猛然向他扑去。他闪开了。
战斗开始了。奇异的战斗。不堪一击的人与无坚不摧的炮进行较量。血肉之躯与钢铁野兽决斗。一边是强力,一边是心灵。
这一切都在昏暗中进行,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奇迹。
心灵。奇怪的是,大炮仿佛也有心灵,充满仇恨和愤怒的心灵。这个睛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窥视人,它诡计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窥测良机。这是一只巨型铁也,但居心叵测,或者似乎居心叵测。有时这只庞大的蝗虫撞着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后又跌落下来,四轮着地,就像老虎四爪着地一样,接着又继续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样灵活、敏捷,在这霹雳般的攻击下巧妙地扭动,避免打击。他避免了打击,但船身却在撞击下不断损坏。
大炮身上还留着一小截断了的铁链。它不知怎么回事缠绕在炮闩纽的螺钉上。链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悬空,它在大炮四周疯狂地旋转,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钉像一只手,紧紧挨着这条铁链,于是撞击加怞打,铁拳加铁鞭。大炮周围是一阵令人恐惧的旋风。这条铁链使战斗更为复杂。
然而,那人还在战斗。有时甚至是他在进攻。他拿着撬棒和绳子沿着船壳板爬过去。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诡计,于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过去。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大炮仿佛在想:“好了!该结束了!”于是停下来。结局临近了。大炮处于暂停状态,似乎在酝酿——因为在众人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凶残的念头。猛然间,它朝他手扑过去,炮手朝旁边闪身,让它过去,而且笑着喊道:“再来一次!”大炮愤怒了,撞坏了左舷的一门炮,接着又像从看不见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弹,朝右般冲过去,他手闪开了,但有三门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仿佛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干什么,背朝着炮手,从后向前冲,撞坏了艄柱,在船首墙上撞出了一条裂缝。炮手躲在楼梯下面,与目睹这一切的老人只隔几步远。他举着橇棍。大炮似乎看见了他,不掉头就向后急退,直扑向他,像斧子一样迅速。炮手被逼到船板前,必死无疑。全船的人都惊呼起来。
一直站立不动的老人此时扑了过去,比凶残的撞击更为迅速。他抓住一包伪指券,冒着被压死的危险,将纸包扔到了大炮的轮子中间。这是个关键性的危险动作,但他做得利索而津确,即使熟悉这罗瑟尔的《海炮躁作规程》全部内容的人也很难做到。
那个小包起到了缓冲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制止一个大东西,一根树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门大炮踉跄了一下。炮手抓住这可怕的东西,将铁律伸进后轮的辐条之间。大炮停住了。
大炮倾斜着。他手用铁棒一撬,将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轮朝天,像大钟倒坍一样丁零当啷直响,满身大汗的炮手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将舵索的活结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铜颈上。
结束了。人胜利了。蚂蚁战胜了庞然大物。保儒俘获了雷霆。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来。
全体船员带着缆绳和铁链涌了上来,不一会儿,大炮就被系得结结实实的。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谢。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他说。
老人恢复了无动于衷的表情,没有回答。
六天平的两端
人胜利了,但是也可以说大炮胜利了。全船覆没的危险虽然被消除,但舰艇却不能起死回生。破坏之严重难以弥补。船壳板上有五条裂缝,其中一条大裂缝位于船头。三十门大炮中有二十门躺倒在那里。被抓住和拴住的那门大炮已无法使用,炮闩纽的螺钉损坏了,无法瞄准。炮队只剩下九门炮。底舱进水。必须立即修补破损的地方,立即排水。
现在人们去看中舱了,它令人触目惊心。关着暴跳如雷的大象的笼子也不会如此残破不堪。
决不能让敌人发现这艘巡航舰,然而,另一项工作刻不容缓,即拯救这条船。于是人们不得不放上几盏风灯来照亮甲板。
船员们全心投入悲惨的工作,想的是生死问题,无心顾及其他,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没有注意船外的情况。雾越来越浓,天气变了。船被风任意吹着,已经偏离了从泽西岛到盖尔内西岛的平坦航道,过于偏南。海涛汹涌。巨浪亲吻着舰艇张开的伤口,这是可怕的亲吻。海的摇晃充满了威胁。微风已转为北风。狂风,也许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四个浪花以外一片迷茫。
船员们急急忙忙地对中舱进行简单的修补,堵住水洞,将劫后余生的大炮扶正。此刻,那位老人又走上了甲板。
他靠在主桅杆上。
他没有注意船上的动静。拉维厄维尔骑士已命令海军步兵在主桅两侧排成散兵线。水手长一声哨子,忙于躁作的水手也都在桅街上排列好。”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朝乘客走过去。
走在船长后面的是一个惶恐不安、喘息不定、衣衫不整的人,但神情却似乎满意。
这就是刚才在关键时刻显示出制服恶魔的胆量,并且战胜了大炮的人。
伯爵对农民打扮的老人敬了一个军礼,说道;
“将军,这就是那个人。”
炮手按照规定的姿势,两眼低垂,站在那里。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又说:
“将军,鉴于这个人的行为,长官们是否应该做点什么?”
“我想是的。”老人说。
“那请您下命令吧。”惊瓦贝尔特洛接着说。
“该由您下命令,您是船长。”
“可您是将军。”
老人瞧着炮手说:
“走过来。”
炮手走了一步。
老人朝布瓦贝尔特洛伯爵转身,从他身上摘下圣路易十字勋章,将它戴在炮手的宽大上衣上。
“乌拉!”水手们喊道。
海军士兵们举枪致敬。
老人又用手指着那位兴高采烈的炮手说:
“现在该枪毙他了。”
惊愕替代了欢呼。
于是,在坟墓般的寂静中,老人提高声音说:
“疏忽大意断送了这条船,它大概无法补救了。航海就是与敌人周旋。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是军队在作战。风暴是隐蔽的,它并没有消失。整个大海就是陷讲。大敌当前,任何错误都应该处以死刑,错误是无法弥补的。勇敢应该受到褒奖,而疏忽应该受到惩罚。”
这番话一字一句,缓慢地,庄严地,以冷酷无情的节奏响着,仿佛是斧子在一下一下地砍橡树。
老人瞧着士兵们说:
“执行吧。”
那个戴着闪闪发光的圣路易十字勋章的人低下了头。
在布瓦贝尔特洛伯爵的示意下,两位水手下到中舱取来吊床当裹尸布。出发以来就一直呆在军官舱中祈祷的随船神甫也来了。一位中土从散兵线中调出十二名士兵,将他们排成两行,每行六人。那位炮手一言不发,站到了这两排人中间。神甫手举十字架走过来,来到炮手身边。中士说:“开步走。”行刑队慢慢朝前走,抬着裹尸布的水手跟在后面。
船上一片陰森的寂静。远处的风暴在呼啸。
几秒钟后,黑暗中响起枪声,闪过一道光,接着一切重归于寂静,传来身体落水的声音。
老人仍旧靠在主桅上,抱着双臂在沉思。
布瓦贝尔特洛用左手食指指着他,低声对拉维厄维尔说:
“旺代有首领了。”
七航海就是下赌注
这艘巡航舰的前途又当如何呢?
云层整夜与海浪为伍,现在终于低低垂下,遮盖了地平线,像大衣一样罩在大海上。四处是浓雾。即使对完好无损的航船而言,形势也十分险峻。
除了大雾还有涌浪。
人们利用时间减轻船的重量,清理大炮造成的破坏,将拆散的大炮、断裂的他身、扭曲或脱钉的肋骨、破碎的木片或铁片,统统扔进海里。人们打开了舷门,让尸体和用盖舱帆布包裹的破碎肢体从木板上滑进海里。
大海开始咆哮。风暴并不迫在眉睫,恰恰相反,暴风的声音似乎在地平线上越来越弱,狂风在朝北移动,但是海浪滔天,这说明海底情况不妙。如此破损的船无力抵御震撼,大浪会致它于死地。
格拉夸尔在舵位上,若有所思。
面对逆境泰然自若,这是海上指挥员的习惯。
拉维尼维尔在险境中仍然是乐天派,他走近格拉夸尔说:
“怎么样,舵手,风暴这下失算了。想打喷嚏也没有成功。我们会摆脱困境的。会有顺风的,肯定。”
格拉夸尔严肃地回答:
“有风就有浪。”
既无笑容,也无愁容,水手就是这样。格拉夸尔的回答有一层端端不安的寒意。一条漏水的船遇上海浪就会很快沉没。格拉夸尔说这句预言时稍稍皱起眉头。在大炮和炮手那场灾难以后,拉维厄维尔的轻松快活的话也许说的太早了。海上总有什么东西会带来噩运。大海是诡秘的,你永远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千万要警惕。
拉维厄维尔感到应该严肃起来,问道;
“我们现在在哪里,舵手?”
“在天主的旨意里。”
舵手是主人。他怎么做,怎么说,都应该由着他。
何况舵手们向来寡言少语。拉维厄维尔走开了。
他向舵手提的问题,视野给了他回答。
突然间,大海出现了。
滞留在海浪上的雾幕裂开了,在黄昏般的朦胧中,暗中起伏的波涛一望无际,于是人们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天空仿佛顶着一个云层的盖子,但是云和海不再相连。东方发白,那是太阳在升起,西方也发白,那是月亮在沉落。这两个白色相互对视,在天边形成两条窄窄的淡色光带,中间是陰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
在这两条光带前有黑影,笔直的、一动不动的黑影。
在西边,在被月光照射的天空下,矗立着三块高耸的岩石,像是克尔特人的糙石巨柱。
在东边,在清晨苍白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八艘帆船,它们排列整齐,可怕地相互隔开。
那三块岩石是礁石,那八艘帆船是舰队。
身后是十分险恶的曼吉埃礁,前面是法国巡航队。西边是深渊,东边是屠杀。人们处于海难与战争之间。
面对礁石,这条船的船体已经被穿破,帆线索具已经脱散,桅杆的根基已经松动;面对战斗,船上的三十门大地中二十一门已经损坏,最好的炮手也已死去。
拂晓的光线很弱,还残留着一点夜色。黑暗甚至可以维持很久,因为它来自云层,云层很厚,很高,也很深,像拱顶一样结实。
风终于吹散了下面的雾气,使船偏离航道,朝曼吉埃礁驶去。
船疲惫已极,破败不堪,几乎不再听从舵手指挥。与其说它在行驶,不如说它在漂流,而且它被海浪鞭打,听任海浪为所欲为。
险恶的曼吉埃礁,当时比今日更尖利可怕,因为这个深渊上的好几个堡垒今天都被海水的不停冲击削平了,礁石的形状也在改变。海浪被称作lanes①是有道理的,因为每一个潮汐都像在拉锯。就当时而言,触到曼吉埃礁必定粉身碎骨——
①法文lame可指巨浪、刀口、刀片、锯条。
至于法国巡航队,这是康卡尔舰队,在杜歇船长的指挥下后来赫赫有名,莱吉尼奥称这位船长为“杜歇老爹”②——
②《杜歇老爹报》是一七九*-一七九四年间十分激进的革命报纸。
形势危急。在大炮肆虐的时候,船已不知不觉地偏离了航道,不是驶向圣马格,而是驶向格朗维尔。即使它能升帆航行,曼吉埃礁也挡住了去泽西岛的归路,法国舰队又使它无法到达法国海岸。
但是,没有风暴,而是像舵手所说,起了波浪。在狂风的怞打下,海水在海底尖石上滚动,汹涌无比。
大海从来不立刻说它要什么。深渊中无奇不有,甚至也有刁钻。几乎可以说大海自有其程序,它前进又后退,肯定又否定,酝酿风暴又取消.允诺深渊又海约食言,威胁北方又打击南方。整整一夜,巨剑号处于浓雾之中,以为风暴将至。大海却背弃前言,但是却是以一种残暴的方式。它策划的是风暴,实现的却是礁石。这仍然是海难,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罢了。
在礁石上被粉碎和在战斗中被消灭。这两个敌人相互补充。
拉维厄维尔豪迈地笑着说:
“这边是触礁,那边是打仗。我们两边都中了彩。”
八九等于三百八十
巡航舰几乎成了残骸。
在灰白色的闪光中,乌云密布,朦胧的天际在不断变化,浪涛神秘地涌散,这一切具有坟墓般的庄严。除了凶猛的风以外,一切都悄然无声。灾难威严地从深渊中升起。它不像是袭击,而像是显圣。礁石中没有一丝动静,敌船上也无一丝动静,这是一种巨大的寂静。这是真的吗?更像是掠过海面的梦。传奇中就有这种景象。巡航舰被夹在礁石魔鬼和舰队优灵之间。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低声向拉维厄维尔下命令,后者便下到炮队,接着船长抓起望远镜,走过去站在舵手的侧后方。
格拉夸尔正在尽一切努力使船漂在波涛之上,因为如果它的侧面受到风浪,它肯定会翻倒。
“舵手,”船长说,“我们在哪里?”
“朝曼吉埃方向。”
“在它的哪一面?”
“不好的一面。”
“海底如何?”
“尖石。”
“能下锚吗?”
“反正终是一死。”舵手说。
船长用望远镜往西看,观察曼吉埃礁,接着又转向东方,观察可以见到的帆船。
舵手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是曼吉埃礁。从荷兰飞来的笑鸥,还有黑鸥,都以它为中途站。”
此时船长已经数清了帆船的数目。
的确是八条船,它们整齐地排开,在水上显出作战的姿势。中间是一艘有三层甲板的高高的船。
船长向舵手提问:
“你认识这些船吗?”
“那当然。”
“是什么?”
“是舰队。”
“法国的?”
“魔鬼的。”
沉默片刻。船长又问:
“全部巡航队都在这里?”
“不是全部。”
的确,四月二日,瓦拉泽曾向国民公会宣布有十艘三桅战舰和六艘战列舰在芒什海峡游弋,船长想起了这件事。
“不错,那支舰队有十六艘船,这里只有八艘。”船长说。
“其余的分散在整个海岸上,它们在窥伺。”
船长一面用望远镜观察,一面喃喃说:
“一艘三层甲板的战舰,两艘一级战舰,五艘二级战舰。”
“可我也在窥伺它们哩。”格拉夸尔喃喃说。
“真是好船,”船长说,“我也稍稍指挥过。”
“我可是从近处看过。它们的特点都装在我的脑子里,决不会弄错。”
船长把望远镜递给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那艘多甲板船吗?”
“是的,船长,那是黄金海岸号。”
“这是他们改的名字,以前叫勃员第等组号。这是艘新船,有一百二十八门大炮。”
船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在小本上写下128这个数目。
他又接着问:
“舵手,左舷第一艘是什么船?”
“是老练号。”
“一级战舰。五十二门炮,它是两个月前在布雷斯特装配的。”
船长在小本上写下数字52。
“舵手,左舷第二艘船呢?”
“山林仙女号。”
“一级战舰。四十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它去过印度,战功卓著。”
他在数字52下面写上40,然后抬起头:
“现在看看右舷。”
“船长,都是一级战舰,一共五艘。”
“从旗舰数起,第一艘是什么?”
“果断号。”
“三十二门十八斤重弹的大炮。第二艘呢?”
“里什蒙号。”
“同样的火力。还有呢?”
“无神论者号。”
“对航海来说,这可是个怪名字。还有呢?”
“卡利普索号。”
“还有呢?”
“攻占者号①。”——
①军舰名称是根树海军档案中一七九三年三月的舰队介绍——原编者注
“五艘战舰,每艘三十二门大炮。”
船长在前几个数字下写上160。
“舵手,你认清了吧?”
“而您呢,船长,您了解它们。识别当然要紧,了解可更重要。”
船长眼睛盯着小本,嘴里在做加法。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
这时拉维厄维尔回到了甲板上。
“骑士,”船长说,“我们面对的是三百八十门大地。”
“好的。”
“它正好观察回来,拉维厄维尔,津确地说,我们有多少炮可以用?”
“九门炮。”
“好的。”布瓦贝尔特洛说。
他从舵手那里拿回望远镜,观看地平线。
八艘沉默的黑色战舰似乎一动不动,但是越来越大。
它们在缓慢地接近。
拉维厄维尔敬了一个军礼:
“船长,这是我的报告。我原先对这艘巨剑号存有戒心。突如其来地上了一艘既不了解你或者也不爱你的船,这是叫人头疼的事。英国船会背叛法国人。那门该死的大炮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检查了一下,船锚很好,不是熟铁块,而是作锤焊成的锻铁。锚环十分坚固。缆绳是上等的,便于躁作,长度合乎标准,一百二十法寻。还有大量的火药。死了六位炮手。每门炮可发射一百七十一枚炮弹。”
“因为只剩下九门炮了。”船长喃喃说。
布瓦贝尔特洛将望远镜对准地平线。舰队仍在缓慢地接近。
海炮有一个优点:三个人便能躁作,但也有一个缺点:与普通大炮相比,射程不远,落点不准,因此必须让敌舰进入射程以内。
船长低声下达命令。全船一片寂静。没有响起战斗准备的铃声,但人们都在作战斗准备。无论是对付海浪还是对付敌人,这艘船都失去了战斗力。人们尽量利用这艘战舰的残骸,将大缆和备用缆绳堆在主甲板的通道上,靠近躁舷索,以便在必要时加固桅杆。人们整理好伤员的岗位,而且按照当时的航海习俗,在甲板上拉上防护网,这样可以避枪弹,但避不了炮弹。人们取来口径检查器,虽然这样做稍稍晚了一点,谁会想到会出这么多事呢。每个水手都领到一个弹盒,腰间插上两把枪和一把匕首。人们叠起吊床,校正地口,准备好枪,放好斧子和铁钩,整理好弹药筒舶和炮弹舱,将火药船打开。每个人都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在做这一切时没有任何人说话,仿佛身在临终病人的卧室里。迅速而陰森。
接着,船停住了。它像三枪战舰一样有六个铺,这六个锚都抛了下去,船首是警戒锚,船尾是小锚,靠大海的侧面是防波钱,靠礁石的侧面是退潮锚,右舷是八字锚,左般是主锚。
那九门完好的大炮都对准同一个方向,敌人的方向。
敌人的舰队也在悄悄地完成战斗准备。八艘舰艇现在排成半圆圈,曼吉埃礁好比是弦。巨剑号被封锁在这个半圆圈内,又被自己的锚捆住,它背靠礁石,也就是背靠着海难。
这好比是一群猎犬围着一头野猪,猎犬不再吠叫,而是露出狞牙。
双方似乎都在等待。
巨剑号的炮手们已经就位。
布瓦贝尔特格对拉维厄维尔说:
“我一定要先开火。”
“挑逗一下开开心。”拉维厄维尔说。
九有人脱险
老人没有离开甲板,他在观察一切,脸上毫无表情。
布瓦贝尔特洛走近他说:
“先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们现在紧紧抓住我们的坟墓,决不松手。我们或者当敌舰的俘虏,或者当礁石的俘虏,或者向敌人投降,或者触礁沉没,没有别的选择,只剩下一条出路,死亡。战斗总比海难好,宁可被打死不愿被淹死。说到死亡,我喜欢火而不喜欢水。然而,死亡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与您无关。您是被王公们选派的人,负有重要使命:指挥旺代战争。没有了您,君主制可能就完了,因此您必须活着。我们的荣誉要求我们留在这里,而您的荣誉却在于离开这里。您要离开这条船,将军。我给您一个人和一条小艇。绕道去法国海岸并非不可能,因为天还没有亮,海浪很高,海面陰暗。您会脱险的。有时候,逃跑就是胜利。”
老人严肃地点点头,沉着地表示同意。
布瓦贝尔特洛伯爵提高声音喊道:
“士兵们,水手们。”
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所有的人,从船的各处,朝船长转过头来。
船长继续说:
“我们中间的这个人代表国王。他被托付给我们,我们应该保护他。他是法国王室需要的人。他将代替王公成为旺代的首领,至少我们希望如此。他是一位重要的军官,原本要和我们一同登陆法国,而现在他必须离开我们独自去登陆。拯救头脑,就是拯救一切。”
“对!对!对!”全体人员喊道。
船长继续说:
“他将冒极大的危险。登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艇不能太小,否则抵御不了巨浪,也不能太大,否则躲不过敌人的舰队。必须找一个安全地点登陆,最好是在富爇尔,而不要在库唐斯附近。我需要一名身强力壮的水手,划船和游泳的好手。他必须是本地人,熟悉航道。现在天还是黑的,小艇可以离开大船而不被敌人察觉。再说,很快会升起硝烟,把小艇完全掩盖起来。小艇很轻,不会搁浅。豹被逮住,可触却溜走了。我们没有出路,可是他有。小艇用荣划开,敌舰看不见。而且,在这段时间,我们这里会和敌人逗着玩的,是吧?”
“对!对!对厂全体人员喊道。
“一分钟也不要耽搁了。”船长说,“有谁自告奋勇?”
黑暗中一位水手走出队列说:
“我”
十他能脱险吗?
几分钟后,一艘专供船长使用的、名叫交通艇的小船驶离了大船。小船上有两个人,船尾是那位老年乘客,船头是那位“自告奋勇”的水手。夜还很黑。水手遵照船长的指示,奋力划桨,朝曼吉埃礁驶去。没有别的出路。
在这以前,人们往小船上扔了一些食物,一袋硬饼干,一大块熏牛舌,还有一大桶淡水。
交通艇离开大船时,那位面对深渊仍嘻笑自如的拉维厄维尔从舵舱的艉柱上俯身向小艇告别,冷笑着说:
“逃得快,淹死得更快。”
“先生,”舵手说,“别再开玩笑了。”
距离迅速技开,小船离大船已经相当远了。舵手顺着风浪使小船急速驶远,它在黑暗中起伏颠簸,被汹涌的浪尖遮盖。
海面上有一种难以说明的陰沉等待。
突然,在大洋广阔而嘈乱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它被传声筒放大,好像被古代悲剧的青铜面具放大一样,几乎是超人的声音。
那是布瓦贝尔特洛船长在说话。
“国王的水手们,”他喊道,“现在将白旗钉在主桅杆上。我们将最后一次看到太阳升起。”
巡航舰上一声炮响。
“国王万岁!”全体人员喊道。
于是从地平线上传来另一个巨大的呼声,它显得遥远而模糊,但还听得出是:
“共和国万岁!”
接着是三百个霹雳般的巨响在深深的海洋上轰鸣。
战斗开始了。
海面上硝烟弥漫,火光闪烁。
炮弹落在水中溅起水柱,激起四面八方的波浪。
巨剑号开始向那八艘敌舰喷射火焰。在它周围排成半圆形的敌舰也炮弹齐发。地平线燃烧了,很像是海中喷发的火山。战争的巨大血影在风中摇动,舰只像优灵一样时而出现时而隐没。在这个红色的底幕前可以看见巨剑号的黑色轮廓。
主桅杆的顶上是百合花图案的旗帜。
小船上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曼吉埃礁的三角形浅滩是由海底的三角形贝礁组成,面积比整个泽西岛还大。它被海水淹没,它的最高点是大潮时露出水面的高台,与它相连的是东北方向的六块巨五,巨石排成直线,仿佛是残破的巨墙。高台与六块礁石之间有一个峡口,只有吃水很浅的船才能通过。过了峡口便是大海。
划船的水手将船驶进峡口,于是曼吉埃礁便将战争与小船隔开了。小船在窄狭的水道中灵巧地滑行,在左右两侧的礁石中迂回。现在礁石遮住了战争,天边的亮光和猛烈的枪声开始减弱,这是因为小船越来越远。然而,炮声仍在继续,巨剑号仍在奋力坚持,它要放完它一百九十一枚舷侧炮弹,直到最后。
小船很快便驶进了自由水域,驶离了礁石,驶离了战争,驶出了炮弹的射程。
渐渐地,起伏不平的大海开始明亮起来,曾被黑暗突然遮住的光带越来越宽,形状各异的水花溅散成一根根光束,点点白光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波动。天亮了。
小艇逃脱了敌人,但最困难的还在前面。它逃过了炮击,但是还没有逃过海难。它只是大海上一条小小的船,没有甲板,没有帆,没有桅杆,没有罗盘,只有一双桨;在大洋和风暴面前,它犹如任凭巨人摆布的微粒。
这时,在这片广表和寂静中,坐在船头的水手抬起那张在晨光中泛白的脸,死死盯着船尾的人,说道:
“被您枪杀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兄弟。”
第三章 阿尔马洛
一话就是道①
老人慢慢抬起头。
对他说话的人约模三十岁。前额被海风吹得黝黑,眼神奇特,在农民天真的瞳孔中闪着水手的津明目光。他两手紧握着桨,态度温和——
①此处借用《圣经-约翰福音》中的语式:“道就是神”——原编者著
他的皮带上有一把匕首、两支枪和一串念珠。
“你是谁?”老人问道。
“我刚才对您说过。”
“你想对我怎么样?”
那人放开桨,抱着双臂回答说:
“杀您。”
“随你便。”老人说。
那人提高声音:
“您作准备吧。”
“准备什么?”
“准备死。”
“为什么?”
沉默片刻。这个问题似乎使那人发愣,他又说:
“我说我要杀您。”
“可我问你为什么?”
水手眼中闪过一道光:
“因为您杀了我兄弟。”
老人平静地说:
“我最初救了他的命。”
“不错。您先是救了他,后来又杀了他。”
“不是我杀了他。”
“那是谁?”
“他的过失。”
水手张开嘴瞧着老人,接着又愤愤地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问。
“阿尔马洛,不过您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您就要被我杀死。”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一缕阳光正照着水手的脸,使这张充满野性的脸变得十分明亮。老人仔细地端详地。
大地还在轰响,但时断时续,像临死前的怞搐一样。大片硝烟沉落在地平线上。舵手不再划桨了,小艇随波逐流。
水手右手握着腰间的枪,左手拿着念珠。
老人站了起来:
“你信天主?”
“我们在天上的父。”水手回答说。
他还划了一个十字。
“你母亲还在世吗?”
“在”
他又划了一个十字,说道:
“好了,我给您一分钟,老爷。”
于是他上子弹。
“你为什么叫我老爷?”
“您本来就是领主老爷,这看得出来。”
“你有领主老爷吗?”
“有的,是位大老爷。没有领主老爷怎么活呢?”
“他在哪里?”
“不知道。他离开了家乡。他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德-丰特内子爵、布列塔尼的亲王。他是七森林的主人。我没有见过他,但他仍然是我的主人。”
“你要是见到他,会服从他吗?”
“那是当然。不服从不就成了异教徒。应该服从天主,然后服从国王,国王好比是天主,还要服从领主老爷,他好比是国王。不过这没有关系。您杀了我兄弟,我应该杀您。”
老人回答说:
“首先,我杀了你兄弟是有道理的。”
水手紧握住手枪说:
“快点。”
“好吧。”老人说,接着又平静地问:
“神甫在哪里?”
水手瞧着他:
“神甫?”
“是的,神甫。我给了你兄弟一位神甫,你也该给我一位神甫。”
“我没有。”水手说,接着又说,“大海上哪里找神甫呢?”
战斗的炮声在一紧一松地怞搐,越来越远。
“此刻他们正在那边死去,他们可有神甫。”老人说。
“是的,”水手前南说,“他们有神甫先生。”
老人又说:
“你使我的灵魂沉沦,这可是严重的事。”
水手低下头,若有所思。
“你使我的灵魂沉沦,”老人说,“你也使你自己的灵魂沉沦。听我说,我可怜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而我呢,我刚才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先是救了你兄弟的命,后来又夺去他的生命。现在我也在做我该做的事:拯救你的灵魂。想一想吧。这是你的事。你听见炮声了吗?那边的人们正在丧失生命,在绝望中死去。丈夫再也见不到妻子,父亲再也见不到儿女,兄弟再也见不到兄弟,像你一样。而这是谁的错?是你兄弟的错。你信天主,对吧?那么,你知道,此刻天主也在受难,通过他虔诚的儿子法兰西国王——像童年耶稣一样的儿子——在唐普勒塔里受难。天主在布列塔尼教会里受难。天主在受难,因为教堂被越污,福音书被撕碎,祈祷屋被践踏,神甫被谋杀。我们乘坐这只正在沉没的小艇是为了什么?为了救援天主。如果你兄弟格尽职守,如果他尽到忠实审慎的仆人的职责,那么大炮的灾难就不会发生,巨剑号就不会失去控制,不会偏离航道,不会撞上敌舰而沉没。那么,此刻我们这许多人都会在法国登陆,我们仍然是英勇无畏的战士和海员,我们会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地展开白旗,挥举军刀去拯救勇敢的旺代农民,拯救法兰西,拯救国王,拯救无主。这就是我们原先想做也能做到的,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来完成了。但是你却反对。这是一场亵读宗教者反对宗教,武君者反对国王,撒旦反对天主的斗争,而你站在撒旦一边。你兄弟是魔鬼的第一助手,你是魔鬼的第二助手。他开的头,由你来完成。你帮助找君者反对国王,帮助亵读宗教者反对教会。你夺去天主的最后希望,因为当我这个国王的代表不再存在时,村庄将继续燃烧,家庭将继续哭泣,教土将继续流血,布列塔尼将继续受苦,国王将继续当囚犯,耶稣基督将继续蒙难。而这一切将是谁造成的?是你。也罢,这是你的事。我把你看错了,我看错了人。是的,不错,你说得对,我杀了你兄弟。他很勇敢,我奖励了他,他犯了大错,我惩罚了他。他没有尽责,但我尽了资。我还会这样做。奥雷的圣安娜①正看着我们,我对她发誓,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也会枪毙我的儿子,就像枪毙你兄弟一样。现在,由你决定吧,不过我可怜你。你欺骗了你的船长。你,作为基督徒,没有信仰。你,作为布列塔尼人,没有荣誉感。人们将我托付给你,是以为你忠诚,而你却报之以叛变。你答应他们要保护我的生命,而你给他们的却是我的死亡。你知道你此刻葬送的是谁吗?是你自己。你从国王那里夺去我的生命,你把你自己的来生交给魔鬼。来吧,干你的罪行吧。很好,你丢掉进天堂的机会。由于你,魔鬼将取得胜利,由于你,教堂将倒坍,由于你,异教徒们将继续将教堂的钟铸成大炮,用原该拯救人的东西去屠杀人。就在此刻,曾为你受圣洗而鸣响的钟可能正在杀害你母亲。去吧,去帮助魔鬼。别停下。是的,我处决了你兄弟,但是你要明白,我是天主的工具。呵!你要审判天主的工具!你要审判空中的霹雳?卑鄙的人,你将受到霹雳的审判!当心你要干什么。你知道我能得到赦罪吗?不知道吧。你干吧,干你想干的事。你可以把我投进地狱,你也一同下地狱。你手里掌握着我们两人的地狱。该向天主作出交待的是你。只有我们两人面对面地呆在地狱里。继续你的事吧,结束它,完成它。我是老人,而你年轻,我手无寸铁,而你有武器。动手吧。”——
①奥雷附近有圣安娜的朝圣处。
老人说这番话时,站在船上,声音盖过了海的喧嚣。在海浪的颠簸中,他时而在陰影中时而在光亮处。水手面色苍白,大滴的汗珠从前额落下,全身像树叶一样颤抖,并且不时地亲吻念珠。当老人说完时,他扔下枪跪了下来。
“宽恕我,老爷!宽恕我。”他喊道,“您说话像是仁慈的天主。我错了,我兄弟也错了。我要竭尽全力弥补他的罪行。您指挥我吧。您下命令吧。我一定服从。”
“我宽恕你。”老人说。
二农民的记忆与统帅的才干
小艇上的食品并非毫无用处。
这两位逃亡者不得不迂回航行了漫长的三十六个小时才抵达海岸。他们在大海上过了一夜,夜色美好,但是对于逃亡者来说月光太亮了。
他们先是远离法国,驶到泽西岛方向的大海上。
他们听见从被摧毁的巨剑号传来最后几声炮响,好比是狮子被林中猎手击毙时的最后吼声,接着,海面上沉寂下来。
巨剑号像复仇号一样沉没,但巨剑号得不到光荣。反对自己国家的人不能算英雄。
阿尔马洛是一位非凡的水手。他凭着灵巧和智慧做出了奇迹。随机应变地在礁石、浪涛和敌人之间迂回航行,真是杰作。风减弱了,大海又变得温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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