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0月,索尔兹伯里因健康欠佳不得不辞去外相兼职,专
任首相。继他出任外相的是兰斯多恩爵士( Lord Lansdowne)。兰斯多
恩同意张伯伦的看法,认为英国无法再以完全孤立保障本身的安全。
但他未能争取到内阁一致同意与德国结成全面正式的联盟,内阁只愿
意接受协约式的安排:“一种(英、德政府)就双方共同关切之特定
问题或世上特定地区可采取政策之谅解。”这与数年后英国与法国达
成的“友好协约”,使英国足以在大战爆发时加入法国的那种安排相
当类似。
但德国又一次因明显遥不可及的目标,而拒绝了唾手可得的保
障。新任首相比洛( Bulow)拒绝与英国签订协约,因为他更在乎民
意而非地缘政治的前景,特别是说服国会同意大增海军被他视为优先
目标。除非英国同意与德、奥、意三国同盟正式结盟,否则他不肯终
止海军扩建计划。索尔兹伯里不接受比洛此种无商量余地的提议,于
是十年内英德同盟第三次胎死腹中。
由这两位首相对彼此意见不合的解释中,可看出英德在基本外交
理念上是多么格格不入。比洛情绪激昂地指责英国是本位主义,忽略
英国早在德国统一前即已实行全球性外交政策达一个多世纪之久:
“英格兰政治家对欧陆知之不详。就欧陆而言,其认知
有如我国对秘鲁或暹罗(即现今的泰国)思想认识之程度。
其自我意识与盲目信心使之不识好歹,对他人真正之恶意难
以体会。他们极为沉默、迟钝且乐观。”
索尔兹伯里为这位跃跃欲试又目标不明的对手,作了一番高明的
战略分析,以为回应。他提到德国驻英大使大言不惭地指出英国需要
与德国结盟以避免危险的孤立地位,反驳道:
“须防卫德、奥边境对抗俄罗斯,其责任远比须防卫英
伦三岛对抗法国来得重,哈兹费德伯爵(Count Hatzfeldt,德
国大使)指‘孤立’构成我国严重之危险。我国曾否确实感
受到此危险?若我国于革命战争中落败,其缘由亦非因孤立
而致。我盟国众多,但法皇当年若得以掌控海峡,盟邦亦无
法拯救我国。除其(拿破仑)在位期间,我国甚而从未面临
危险;因此被指为将导致危险之‘孤立’是否确含任何危险
因子无从判断。为防御我国无历史因素可信其存在之危险,
而须承担前所未有且最棘手之义务,实非明智之举。”
英德就是没有足够的利益交集,不足以形成专制德国所渴望的全
球正式同盟。英国担心再助长德国的力量,会使这可能结盟的对象变
成英国素来反对的霸主国家。德国则不愿为了一向被视为非主要利益
的问题,如印度受到的威胁,而变成英国的助力,同时德国太过骄
傲,看不出英国保持中立的好处。
英国外相兰斯多恩的下一步行动,显示出德国领袖以为英国少不
了德国的想法不过是妄自尊大。1902年他与日本结盟,震惊欧洲。这
是自黎塞留与奥斯曼土耳其打交道以来,首次有欧洲国家向欧洲协调
以外的国家求援。英日同意,若其中一国因中国或韩国而与第三国发
生战争,则另一国将保守中立。但若同时受两个敌国的攻击,则另一
国有义务帮助其盟国。由于只有在日本两面受敌时这个同盟才会有所
行动,英国终于找到一个愿意,更应该说是极希望节制俄国但不致使
其陷入额外义务的盟友,更何况这个盟友位于远东,对英国的战略利
益大于俄德边境。而日本则有防止法国借战争加强争取俄罗斯支持的
好处。从此英国对把德国当做战略伙伴失去兴趣;甚而时间一久更认
为德国构成地缘政治的威胁。
直到1912年英德的关系恶化仍有希望化解。英国首任海军大臣
霍尔丹( Lord Haldane)曾访问柏林讨论缓和两国的紧张。他奉命根
据一项海军协定及英国已下的中立保证,设法与德国和解:“若协定
之任一方(即英、德)卷入不可归咎于其侵略之战争中,另一方对身
陷其中之盟邦至少保持友善之中立。”然而德皇坚持英国保证“若德
国被迫卷入战争”时保持中立,英国觉得这等于是要求它在德国决定
对俄、法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时,在一边旁观。英国拒绝德皇建议的
词句后,德皇也拒绝了英国的提议;德国海军法案通过,霍尔丹空手
而返。
德皇仍未觉悟到英国决不肯明白地保证中立,才是德国所需要
的。他写道:“若英格兰仅愿在我国须限制舰队的条件下援手,此一
任性傲慢之提议含对德国人民及其皇帝之恶意侮辱,必当断然拒斥
之。”他仍执迷不悟,以为可胁迫英国与其正式缔盟,并开口道:“朕
已向英格兰明示,一旦接触我国军备,不啻自讨苦吃。或许此举已增
强其愤恨,却也赢得其尊敬,由此促使其于时机到来时将重开谈判,
其气氛可望更和缓,结果可望更有利。”
德皇如此鲁莽傲慢地寻求联盟,只引得英国更加起疑心。1899~
1902年布尔战争期间,德国令英国倍感烦恼的德国海军计划,使英国
全盘重估其外交政策。150年来英国始终以法国为欧洲均势的主要威
胁,必须借助于某一德语国,通常是奥地利偶尔是普鲁士。俄罗斯则
被视为英帝国的头号敌人。然而一旦有了日本为盟友,英国便开始重
新思考传统的政策考量。1903年英国有系统地展开解决与法国的殖民
地问题,最后是在1904年签订通称的友好协约( Entente Cordiale),
正是德国所一再拒绝的非正式合作形式。之后英国几乎是立即着手试
探与俄罗斯签订类似的协约。
由于英法协约表面上是一正式殖民地协定,理论上并未违反“光
荣孤立”的传统政策。但其实际效应却是英国放弃了平衡国的地位,
使自己与两个相对立的同盟之一产生关联。1903年7月,协约正在谈
判期间,一位法国驻英代表为让英国放心,便对兰斯多恩表示法国将
尽最大努力解除英国在其他地区受到的俄国压力:欧洲和平最严重之
威胁在于德国,法、英间良好之谅解为制衡德国图谋唯一之途径,且
此一谅解若能达成,英格兰当可发现法国对俄罗斯具有用之影响力,
因而得以解除众多彼此间之问题。
十年内,俄罗斯由原先依再保险条约而与德国结盟,一变而为法
国的军事盟国;英国则由断断续续向德国示好,转而加入法国外交阵
营。德国发挥高超的技艺促成自我隔绝,也促使往昔敌对的三个国家
结成以德国为敌的联盟。
明白将有危险发生的政治家必须做一根本的抉择。若他认为这个
危险会与时俱增,便须设法防微杜渐。若他衡量情势后认为,危险是
否会降临有赖几种情况意外或偶然地结合在一起,那不妨静观其变,
让时间来解除危机。两百年前,黎塞留对法国遭敌意的包围可能带来
什么危险知之甚详,而避免这成为事实便是他政策的核心。但他也明
白可能造成这个危险的各个因素。他判断操之过急反会使法国的四邻
连成一气。因此他以时间为盟友,耐心地等待法国诸敌手之间潜在的
意见不合逐渐曝光。然后等这些歧见已不可调和时,才让法国加入战
团。
德皇与其资政们既无耐心也无此聪明才智,虽然它感觉威胁到它
的各国之间也不见得是天生的盟邦。德国面对可能遭包围的危险,其
反应却是更加强当初使德国陷入危险的外交做法。它想破坏刚签订不
久的英法友好协约,于是找借口令法国难堪,好证明英国的支持要不
是不切实际便是没有效用。
德国在摩洛哥找到考验友好协约有多大效力的机会,法国对摩洛
哥的图谋违反了保证其独立的条约,而德国在此又有不小的商业利
益。德皇选择1905年3月出海航行时发难。在丹吉尔( Tangier)上
岸时,他宣称德国决心护卫摩洛哥的独立。德国领袖是在赌,一、美
国、意大利及奥地利会支持其门户开放政策;二、在日俄战争后,俄
罗斯无力介入;三、英国对于可在国际会议桌上摆脱对法国的义务正
求之不得。
这几个如意算盘事后证明全都落空,因为各国对德国的疑惧高于
其他考虑。在友好协约首次遭到挑战时,英国支持法国到底,且在法
国点头前始终不肯附和德国召开国际会议的提议。奥地利与意大利也
不愿冒挑起战争的风险。但德国领袖却在日益激烈的摩洛哥争议上投
下了极大的声誉赌注,他们的想法是若不能获得证明友好协约无效的
外交胜利,后果将不堪设想。威廉二世在位期间一直是只知道制造危
机,而不懂得如何收场。他觉得戏剧性的冲突相当刺激,但又没胆量
面对长期的对立。他与其左右亲信估计得不错,法国的确还不打算走
上战场。但事实证明他们本身也不求战。他们真正达成的不过是造成
法国外长德尔卡塞( Delcasse)下台,这也是象征性的,因为德尔卡
塞很快又重返政坛,且位居要津。至于争议的本身,德国领袖只懂得
虚张声势,缺乏实际举措,居然也同意了半年后在西班牙的阿尔赫西
拉斯( Algeciras)召开会议。当一国曾扬言不惜一战,后来却退缩到
愿接受半年后才召开的会议,其威胁自然而然无法再令人相信。半世
纪后西方民主国家也以同样的做法化解了赫鲁晓夫( Khrushchev)的
柏林最后通牒。
德国自我孤立的程度在1906年元月阿尔赫西拉斯会议揭幕后显
现无遗。英国新上任的自由党政府外相格雷( Edward Grey)警告德
国驻英大使,一旦发生战争英国会站在法国那一边:
“一日.因摩洛哥协议而引起德攻法,英格兰之舆论势将
强至英国政府无法保持中立之地步。”
德国领袖感情用事,又未能确立长期的目标,使德国在此次会议
上吃了外交大败仗。美、英、俄、意都拒绝与德国立场一致。于是首
次摩洛哥危机的结果恰与德国领袖原想达成的目标相反。不但没有破
坏英法友好协约,反而促成法俄军事合作,也为1907年英俄协约助
了一臂之力。
阿尔赫西拉斯会议后,英国结束多年来的排斥,同意与欧陆强国
军事合作。英法海军将领展开协商。英内阁对此偏离传统的新政策不
曾感到不安。格雷曾致函法国驻英大使康邦( Paul Cambon),希望为
英国保留些余地:
“双方已同意,专家之协商不是亦不可视为一约定,令
任一方之政府承诺为尚未发生及可能永不发生之意外采取行
动。”
这是英国传统的规避辞令,以避免受法律束缚在特定情况下“有
义务”采取军事行动。法国接受英国为安抚国会而做此表态,因为法
国相信无论有没有法律的约束,军方人员的谈判自会发挥其作用。15
年来,德国领袖一直拒绝让英国保有此种自由空间。法国人却有如此
的政治智慧,愿意让英国保持模糊态度,但深信一种道德义务正油然
而生,一旦发生危机反而可能派上用场。
1907年英、法、俄集团出现后,欧洲外交只剩下两股势力:三国
协约( Triple Entente)及德、奥的同盟。包围德国已大功告成。英俄
协约与英法协约相同,都是源于殖民地协定。经过几年,英俄渐次平
息了彼此间的殖民地争议。日本于1905年战胜俄国,有效地制止了
俄国对远东地区的野心。至1907年夏,英国已感觉安全,可在阿富
汗及波斯问题上给俄罗斯较慷慨的待遇,于是波斯(即现今的伊朗)
被瓜分为三个势力范围:俄罗斯获得北部;中部被宣称为中立;英国
则控制波斯南部。阿富汗也属于英国的范围。英俄关系在十年前因遍
及全球三分之一,由君士坦丁堡到韩国的殖民地争议而交恶,如今总
算平静下来。英国在乎德国的程度可由一件事看出,即英国为确保俄
罗斯的合作,甚至情愿放弃不让俄国走出达达尼尔海峡的决心。外相
格雷曾说:
“与俄保持良好关系意味旧时对其关闭海峡,及于任何
列强会议上对其全力反对之政策,务必放弃。”
有史学家曾主张三国协约其实是两个走样了的殖民地协议,英国
其实是为了保护其帝国,不是为包围德国。不过有一个名为“克劳备
忘录( Crowe Memorandum)”的历史文件,令人无从怀疑英国之所以
加入三国协约,旨在阻挠它所担忧的德国有征服世界的野心。1907年
1月1日,英国外务部著名的分析专家克劳爵士( Sir Eyre Crowe)说
明了为什么他认为不可能讨好德国,为什么与法国签订协约是唯一的
选择。克劳备忘录的分析之精辟,在俾斯麦后的德国找不到出其右
者。他分析当时是一场策略和实力之间的斗争。除非实力悬殊,而当
时情形并非如此,否则策略专家便会占上风,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在
计划之中,而只有实力的对手却只能被动的应战。他承认英国与法、
俄有许多重大歧见,但估量可以达成妥协,因为这些歧见均反映确切
因而是有限度的目标。而德国的外交如此令人感到威胁,正因为其无
休止的全球挑衅范围之广,可远至南非、摩洛哥及远东,而背后却看
不出明确的动机。此外德国积极建立海上势力,“与大英帝国之存续
相违”。
克劳以为德国的任性而为势必造成冲突:“最强之军力与最大之
海权结合于一国手中,将迫使世人为除去此一梦魇而结合。”
他的主张颇符合现实政治信条。他指出决定稳定与否的是结构而
非动机:德国的意图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其能力。他提出两个假设:
“德国或明确以整体政治霸权及海上优势为目标,威胁
着邻国的独立,最终并危及英国之生存;抑或以其居国际列
强之一,德国可自在运用其合法地位及影响力,设法促进其
海外商业,传播德国文化之优点,展延其发挥国力之范围,
并随时随地善用和平之机会于全世界创造德国之新利益。”
克劳却亟力认为如此区分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德国实力不断增长
势必带来野心的诱惑,到最后野心必会凌驾这两种情形之上:
“显而易见次一种图谋(半自主性的演进,无法完全摆
脱政策的引导)可于任何阶段进入前一刻意设计之图谋。甚
至若演进策略得以实现,德国因而累积之地位对他国当必构
成巨大威胁,不亚于‘恶意预谋’刻意征服所建立之地位可
形成之威胁。”
克劳备忘录虽只反对与德国达成谅解,未曾更进一步,但其立场
相当清楚:若德国不放弃追求海权优势,并缓和所谓的全球策略,英
国必会加入俄、法一方,一同反德。而且会坚持到底,就如同前几个
世纪曾锲而不舍地打倒法国与西班牙的野心。
英国明白表示,不会坐视德国的力量再继续加大。外相格雷在
1909年,针对德国提议愿“缓和”(但非结束)增建海军,但英国须
同意在德国与法、俄交战时保持中立,发表其看法。格雷指如此协
议:“将助长德国于欧洲建立霸权,且一旦达此目的协议便难以为继。
其无异于受邀助德建一欧洲国协,彼可伺机用于对付我国。若我牺牲
他国使之落人德国之手,迟早我国亦将遭受攻击。”
三国协约成立之后,英德在19世纪90年代所玩的猫捉老鼠游
戏,变得异常地认真起来,最后形成一个拥护现状的强国与一个要求
改变均势的强国之间的角力。一旦外交失去弹性,改变均势唯一的方
法便是增加军备或作战求胜。
欧洲这两个同盟相互对峙,彼此猜忌的鸿沟越来越大。不过当时
与冷战时期不同,这两个同盟不畏战;它们更在乎如何维持内部的团
结,对双方可能摊牌却不在意。冲突成为标准的外交模式。
不过仍有一个机会可避免战争的灾难,因为两个同盟之间真正能
作为战争借口的问题不多。三国协约中的另两国不会为法国收复阿尔
萨斯与洛林而战;德国即使再得意忘形,也不可能支持奥地利侵略巴
尔干。德国若能自我节制或可延后战争爆发,使这两个不自然的同盟
渐渐瓦解,尤其是三国同盟原本便是因恐惧德国而起。
到20世纪10年代结束时,欧洲均势已恶化成两个敌对的联盟,
彼此势不两立,对可能的后果毫不在意。俄罗斯与正苦于民族主义甚
至恐怖主义派系林立的塞尔维亚绑在一起,而且因为没什么可输的,
所以对爆发全面战争的风险一点也不在乎。法国则对日俄战争后亟思
恢复自尊的俄罗斯打下包票。德国则对奥地利亟欲保护其斯拉夫省
份,免于受俄国在背后指使来自塞尔维亚利亚的煽动,也做出同样的
保证。欧洲各国自愿成为巴尔干各好斗国家的代理人。对这些任性妄
动缺乏国际责任感的国家,欧洲各国却宁可被它们牵着鼻子走,唯恐
不如其意,它们就会转换阵营。数年之间危机仍一一获得解决,但每
发生一次,距离势在必行的摊牌就更加接近。德国对三国协约的反应
也显示出其冥顽不化,将一再重蹈覆辙;每一个问题都被转变成是对
男子气概的考验,务必证明德国有决断有力量而其敌手却缺乏决心及
实力。然而德国越是挑衅,三国协约就团结得越紧密。
1908年波斯尼亚一黑塞哥维纳引起国际危机,此事值得在此重
提,因为它说明了历史有一再重演的倾向。波斯尼亚一黑塞哥维纳是
欧洲的落后地区,柏林会议上各国不知如何加以处置,因此其地位一
直处于暖昧状态。这片位于奥斯曼与哈布斯堡帝国之间的三不管地
带,宗教信仰有罗马天主教、希腊正教及回教,居民有克罗地亚人、
塞尔维亚人和伊斯兰教徒,但从未建国,甚至不曾自治。似乎只有各
自为政才能令各族群相安无事。波斯尼亚一黑塞哥维纳曾有30年以
土耳其为宗主,由奥地利治理,各地方自治,如此的多国安排不曾遭
遇重大挑战,听任最终的主权问题悬而未决。奥地利等了30年才展
开公开兼并,因为当地种族杂处,民族情绪太过复杂,即使有多年治
理此乱局经验的奥地利也无从廓清。到奥国终于并吞了波斯尼亚一黑
塞哥维纳,其目的主要是为给塞尔维亚(间接的是给俄罗斯)一点颜
色看看,并非为达成任何一贯的政治目标。但各民族相互仇视所形成
的微妙平衡被奥国打破。
三个世代之后,在1902年,同样根深蒂固的情绪因类似的问题
而爆发,虽令世人吃惊,但对置身其间的狂热分子与熟知当地沧桑史
者却不足为奇。政府仓促间改朝换代使波斯尼亚一黑塞哥维纳再度沸
腾。波斯尼亚刚一宣布独立,各民族便为争做老大而竞相残杀起来,
塞尔维亚人以尤为残忍的手法报复过去的宿怨。
奥地利利用日俄战争后俄国的弱势,轻率地将30年前柏林会议
的一则秘密附加条款付诸实行,各国在此密约中同意让奥国并吞波斯
尼亚一黑塞哥维纳。当年奥地利对有实无名的控制感到满意,因为它
并不想要更多斯拉夫子民。但1908年奥地利改变主意,因为担心塞
尔维亚的煽动即将造成奥匈帝国的解体,也认为需要以事实证明它在
巴尔干半岛仍享有优越地位。过去的30年间俄罗斯已失去对保加利
亚的控制,三皇同盟也已寿终正寝。无怪乎俄罗斯对这早已遭遗忘的
约定现在又被奥国用来夺取是俄国作战所解放的领土大为震怒。
但愤怒并不能保证成功,尤其是在怨恨的对象已得逞后。德国也
首次率直地为奥国后援,表示俄罗斯若因此挑衅将不惜一战。德国得
寸进尺又要求俄罗斯人及塞尔维亚人正式承认奥国的举动,使事态更
加紧张。俄国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因英、法尚不打算为巴尔干问题而
开启战端,俄国本身又因刚在对日战争中失利尚无法独力作战。
德国因而成为俄国的眼中钉,而且是为了一个德国从未有过重要
利益的地区,事实上过去俄国一直是仰仗德国来缓和奥国对此地的野
心。德国不但暴露出其轻率莽撞,也罹患严重的历史失忆症。仅仅半
世纪前俾斯麦便曾正确地预测,俄罗斯决不会原谅奥地利在克里米亚
战争中对它的羞辱。现在德国却犯下同样的错误,使自柏林会议以来
便与之交恶的俄国更离心离德。
羞辱大国却未同时削弱其实力向来是很危险的游戏。德国虽以为
是在教训俄国了解德国的善意有多么重要,俄国却下定决心再也不会
任人羞辱。于是这两大欧陆强国开始互别苗头,玩起美国俚语中的
“胆小鬼( chicken)”游戏,像两个驾车撞向对方的死对头,都希望
对方会在最后一刻转向,而自己的胆量能胜过对方。可惜这个游戏是
在一次大战前的欧洲,在几次不同的场合下发生。由于最后的冲撞都
得以及时避免,使各国对这游戏的安全性渐生信心,而忘了只要有一
次失败,其后果便不堪设想。
德国仿佛是要一视同仁,务必让每一个可能的敌人都感受到德国
的蛮横,抑或是想要让每个潜在的敌人有更充分的理由加紧结合在一
起以求自保,因为它下一步又向法国挑战。1911年时,法国实质上已
是摩洛哥的治理者,为镇压当地暴动而派军至非斯( Fez),明显违反
了阿尔赫西拉斯协定。德皇对此特派遣潜艇“狮豹号( Panther)”至
摩洛哥阿加迪尔港( Agadir),赢得民族主义各报纸一致鼓掌叫好。
1911年7月2日《莱茵日报》 (Rheinisch Westfalische Zeitung)说:
“大哉此举!终于有所行动,大快人心,使各地的阴霾一扫而空。”
《慕尼黑新新闻》( Munchener Neueste Nachrichten)建议政府全力向前
冲,“即使因此一政策造成今日无法预料的状况”,亦在所不惜。以德
国报界微言大义的作风,这家报纸基本上是呼吁德国不惜为摩洛哥而
战。这次名为“豹的跳跃(Panther leap)”的自命不凡的壮举,跟过
去德国企图打破自取其咎的包围下场一样。德、法再一次仿佛又面临
战争边缘,而德国的目标模糊更甚于以往。这一次它究竟想要什么补
偿?摩洛哥的一个港口?摩洛哥大西洋沿岸的部分领土?取得其他地
方的殖民地?德国想吓唬法国,可是找不出宣示这个目标的适当
词句。
顺着英法关系的演进,英国此次比1906年在阿尔赫西拉斯会议
上更坚定地支持法国。英国民意的转变表现在当时英国财政大臣劳
合·乔治( David Lloyd George)的态度上,他向以主张和平著称,也
主张与德国维持良好关系。但对这次事件他发表了一篇重要演说,警
告:
“倘若迫于情势,唯有放弃我数百年来英勇努力以致之
伟大有利地位始可保有和平,则余断然以为,以此代价获取
之和平对我泱泱大国乃不可容忍之耻辱。”
就连奥地利也对此强大的盟邦表现得很冷淡,觉得没有必要为北
非的一个国家而危及本身的生存。德国再度退缩,接受了中非洲一片
大而无当的土地,这笔交易令德国民族主义的报纸不满。《柏林日报》
( Berliner Tageblatt)在1911年11月3日说:“我国等于是为几个刚果
的沼泽而冒世界大战的危险。”但应当批评的不是这片新土地的价值,
而是每隔几年就以战争威胁不同的国家,却不能明确说出所为何来,
反而每一次都使促成敌对同盟结合在一起的对德国的恐惧更为加深,
这究竟值不值得。
若说此时德国的战术已是千篇一律,英、法的反应也一样公式
化。1912年英、法、俄展开军事人员谈判,除英国依一贯的主张宣称
谈判结果不具法律约束力,这项谈判的内涵没有其他正式的限制。即
使英国的说辞也因1912年的英法海军条约而无法坚持到底,根据此
条约法国的舰队移防至地中海,英国则负起防御法国大西洋沿岸的责
任。两年后这个条约被解释为一项道德义务,使英国加入了第一次世
界大战。英国说法是,法国对英吉利海峡沿岸的防御须仰赖英国的支
持。(20年后,1940年时英美间一项类似的协议,使英国得以将太平
洋舰队移至大西洋,暗示美国有道德上的义务保障英国在亚洲近乎不
设防的领地,对抗日本的攻击。)
1913年,德国领袖又进行了一次他们所擅长的漫无目的的行动,
更激化俄罗斯的离心离德。这一次德国答应重组土耳其军队,并派德
国将领任君士坦丁堡指挥官。威廉二世又大张旗鼓地为军事训练团送
行,并表示希望“德国国旗不久即将飘扬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要塞
上”。增大了此行的挑衅意味。
对俄罗斯一百年来求之不可得的达达尼尔海峡与博斯普鲁斯海
峡,德国居然有意插手,对俄国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俄国好不容易
才勉强接受,由奥斯曼土耳其这样一个弱国控制两个海峡,但对于让
另一个大国掌控达达尼尔海峡决不会坐视。俄国外相萨索诺夫( Ser-
gei Sazonov)在1913年12月上书沙皇:“放弃该等海峡以致落人一强
国之手,无异于令俄罗斯南部整体经济发展全受制于该国。”尼古拉
二世则告诉英国大使:
“德国正着眼于君士坦丁堡取得之地位,足以使其将俄
罗斯整个封闭于黑海之内。若其企图执行此一政策,则朕势
必不惜一切抵抗之,即便唯有战争一途,亦在所不惜。”
德国后来虽为撤回君士坦丁堡的指挥官,想出挽回颜面的下台阶
办法(将这位将军升为陆军元帅,根据德国传统这表示他再也不能指
挥战场上的部队),但已造成的伤害却无法挽回。俄罗斯了解到德国
支持奥地利并吞波斯尼亚一黑塞哥维纳,并非一时的错误。德皇把这
些作为看成是对其男子气概的考验。1914年2月25日他对首相表示:
“普俄关系已死!我们已成敌人!”半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国际体系演变至此,其僵化且势不两立的气氛与日后的冷战不相
上下。但事实上一次大战前的国际秩序远比冷战时期的世界更容易一
触即发。核时代唯有美、苏两国拥有能发动全面战争的技术工具,而
全面核战争后果之恐怖,使这两大超级强国都不敢将如此可怕的武力
授予任何盟国,不论其关系有多么亲密。反之,一次大战前,两大主
要同盟的各国不但都具有发动战争,也具有要挟盟邦支持其作战的能
力。
有一度结盟本身便具有某种约束力。法国牵制俄罗斯避开主要是
涉及奥地利的冲突,德国也约束奥国勿与俄国冲突。1908年波斯尼亚
危机发生时,法国明白表示不会因巴尔干问题而作战。1911年的摩洛
哥危机期间,俄国坚定地告知法国总统凯约( Calliaux),法国若想以
武力解决殖民地纠纷,不会得到俄国的支持。迟至1912年的巴尔干
战争,德国仍警告奥地利,德国的支持是有限度的,英国也向俄国施
压,要俄国在为巴尔干联盟出头时适可而止。这个由塞尔维亚领导的
联盟十分浮躁且动向难测。在1913年的伦敦会议上,英国出力阻止
塞尔维亚并吞阿尔巴尼亚,否则奥地利必不会坐视。
然而伦敦会议也是一次大战前最后一次国际体系得以缓和冲突。
塞尔维亚对俄罗斯不甚热心的支持感到不满,俄国则对英国摆出公正
仲裁者的姿态及法国明显不愿卷入战争,颇有微词。奥匈帝国眼看就
要因俄罗斯及南部斯拉夫人的压力而解体,也不满于德国的支持不够
积极。塞尔维亚、俄罗斯及奥地利都期待其盟邦能给予更大的支援;
英、法、德则担心,如果再发生危机时不对盟邦提供更大的支援,说
不定就会失去这个盟友。
伦敦会议后,各国突然之间都恐慌起来,唯恐采取和解的立场会
被视为软弱、不可靠,盟邦会离它而去,剩下自己单独一国面对敌对
的同盟。各国开始将各种与传统国家利益或合理的长期战略目标无关
的风险揽上身。黎塞留的箴言“手段必须配合目的”,几乎天天都遭
到违背。德国愿意冒世界大战的风险,以表现赞同奥国对南部斯拉夫
民族的政策,虽然其中不涉及德国的国家利益。俄罗斯也愿意冒与德
国决战到底的危险,以证明它是塞尔维亚最忠实的盟友。德、俄彼此
之间并无重大冲突;它们是因盟国而对立。
1912年法国新任总统普恩加来( Raymond Poincare)针对巴尔干
向俄国大使表示:“若俄罗斯走上战场,法国也会如此,因我们明白
在此问题上德国乃奥国之后盾。”俄国大使欣喜地回报这“崭新的法
国观点”,即“奥地利掠夺领土影响全欧之均势,因而亦波及法国之
利益。”同年英国外交部次官( Undersecretary)尼科尔森爵士(Sir
Arthur Nicholson)致函英国驻俄大使:“不知尚可持续多久当前小心
翼翼之平衡政策,而不致被迫采取明确之立场。余与汝受相同之恐惧
所困——但愿俄罗斯不致对我厌倦,从而与德达成协议。”
勇往直前不落人后的德皇在1913年向奥地利保证,再发生危机
时若有必要,德国会追随奥国走上战场。1914年7月7日,德国首相
说明这个政策,而四天后它果然导致真正的战争发生:
“若鼓励其(奥地利)放手一搏,则它会说是德国推他
们上战场的;若加以劝阻,那又会变成德国坐视他们的危难
不管。他们便会投向西欧盟国,西欧正求之不得,而德国将
失去最后的盟友,就是如此。”
至于奥地利与三国协约联盟会有什么好处就不得而知了。更何况
奥地利不太可能加入有俄国在内的同盟,俄国是一心想动摇奥国在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