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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跃进

刘震云(当代)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我叫刘跃进》第一部分
《我叫刘跃进》前言
《我叫刘跃进》是刘震云最新创作的作品。从内容讲,它既不同于《一地鸡毛》和《温故一九四二》,也不同于《手机.》,这回它跟生活开了一个玩笑。
刘跃进是工地一个厨子,他丢了一个包;在找包的过程中,又捡到一个包;包里的秘密,牵涉到上流社会的几条人命,许多人又开始找刘跃进……犹如一只羊,无意中闯到了狼群里;由于它的到来,几头狼自杀了。刘震云用异常冷静的口气,在讲述这个玩笑。也许他把你讲哭了,但你转念一想,又“噗嗤”笑了。过后想起,又笑了。这种独特的“刘氏幽默”,在《我叫刘跃进》中达到了极致。
根据这部作品改编的同名电影,11月29日在全国上映。
“没被捉住的才叫贼!”(1)
在工地,大家都知道,刘跃进是个贼。贼一般在街上偷东西,或入别人家盗窃,刘跃进不上街,也不去别人家,偷东西就在工地。在工地也不偷盘条、电缆和架子管,就偷工地的食堂。刘跃进是个厨子。偷食堂也不在食堂,在菜市场。刘跃进每天早起,要到菜市场买菜。在菜市场也不偷,韭菜、萝卜、白菜、土豆、洋葱、肉等,明码标价;但一个工地几百号人,一回洋葱土豆买得多,就能讨价还价;一斤便宜五分钱,几十斤下来,就能省出几块钱;固定一个摊买,不朝三暮四,又有讲究;还有肉,瘦肉,五花,或只买脖子肉,价钱又不一样。大家说,整个工地的人脖子都粗,和整天吃刘跃进的脖子肉大有关系。但贼被捉住才叫贼,刘跃进这贼无法捉,就不能叫贼。这时大家生气的不是有贼,而是这贼无法捉。工地包工头任保良说:“原以为,贼被捉住才叫贼,谁知没被捉住的,才叫贼呢。”
刘跃进和包工头任保良,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任保良是河北沧州人,刘跃进是河南洛水人。十六年前,任保良,在洛水坐过两年多牢。刘跃进有一个舅舅,在洛水监狱当厨子。舅舅叫牛得草,大眼睛,四十岁之前,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亮;四十岁那年得了白内障,世间万物,在他眼前一片模糊。模糊之前,牛得草说话慢条斯理;模糊之后,开始高门大嗓,见人就说:“别看眼睛瞧不见,我心里清楚着呢。”
牛得草眼好时,刘跃进随娘走姥娘家,牛得草不大理人,刘跃进有些怵他。牛得草虽是一监狱的厨子,但架子很大。大不大在厨子,而在“监狱”。集市上饭馆的厨子,每天须把饭菜做好;监狱的厨子,每天须把饭菜做差;犯人吃饭,想做好,也没条件,一年三百六十日,三顿皆是:、粥、窝头。到饭馆吃饭的人,饭菜差了就骂厨子;监狱里的犯人,吃好吃坏,都不做声;见了厨子,反倒低声下气。饭馆的厨子看不起牛得草,牛得草也看不起别的厨子:“妈拉个×,普天下,都见做饭的伺候吃饭的,哪见吃饭的伺候做饭的?”
高门大嗓后,人欺他眼看不见,同事,熟人,见面爱抹他脖子。“吧叽”一声,从脑袋抹到脖项,转身走开,牛得草不知是谁。这年冬天,刘跃进随娘去监狱看舅舅,牛得草带他去集上,给监狱买咸菜疙瘩,一熟人又上来抹牛得草的脖子。牛得草担着担子习以为常,八岁的刘跃进上去踢了那人一脚:“操你娘!”
那人被骂急了,反手掴了刘跃进一巴掌。刘跃进哭了,聚上来许多人。牛得草也骂刘跃进:“玩儿呢。”
待走出集市,抚着刘跃进的头:“打虎还靠亲兄弟,上阵还靠父子兵。”
落下泪来。从此开始亲近。任保良在洛水坐牢时,刘跃进已娶了老婆。
这天刘跃进到县城买猪娃,他有一个中学女同学叫李爱莲,李爱莲有一个姑家的表哥叫冯爱国,也住在监狱。李爱莲知道刘跃进的舅舅在监狱当厨子,便托刘跃进给冯爱国往监狱捎了一只烧鸡。刘跃进在县城买过猪娃,去了监狱,把烧鸡交给舅舅牛得草。牛得草把冯爱国从号子里叫出来,把他带到监狱厨房,把烧鸡扔给他,让他蹲到墙角去啃。待烧鸡啃了一半,号子里有人喊:“我叫冯爱国,我叫冯爱国。”
这才晓得蹲在厨房啃烧鸡的不是冯爱国,是河北的任保良。牛得草到号子里喊冯爱国时,冯爱国这两天拉稀,去了茅房,任保良顶着冯爱国,来啃烧鸡。牛得草上去抽了任保良一耳光:“妈拉个×,河北没有烧鸡?”
又上去用脚踹:“欺我看不见是不是?外头欺我就算了,你们也敢欺我?”
又抄起擀面杖,没头没脑往任保良身上砸。刘跃进看任保良抱头挨打,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嘴里还嚼着烧鸡,有些不忍,上去拉牛得草:“舅舅,算了,不就一只烧鸡?再打,也从他肚里掏不出来了。”
“没被捉住的才叫贼!”(2)
任保良这时哭了:“不为吃口鸡,两年多了,没一个人来看我。”
两年零八个月到了,任保良出狱了。任保良出狱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刘家庄看刘跃进。去时,带了十只白条鸡。五年过去,任保良成了北京一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这期间两人没有见过,但有书信来往。又五年过去,刘跃进离了婚,心中正在烦恼,便离开河南洛水,来北京投靠任保良,在工地当了厨子。不在任保良手下当厨子,两人还是朋友;现在有了上下之分,两人就不是朋友了。或者,任保良能说刘跃进是朋友,刘跃进不能把任保良当成朋友。或者,私下里是朋友,人多的场合,须有上下之分。刘跃进懂这个理儿,私下叫“保良”,一有人,马上改口“任经理”。任保良看他懂事,加上有十几年前一只烧鸡顶着,虽然知道刘跃进在食堂捣鬼,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次刘跃进喝多了;一起喝酒的几个民工,在议论任保良;民工议论包工头,难有好话;刘跃进酒前酒后是两个人,酒前说话过脑子,酒后就忘了自己是谁,也随人说起了任保良;说现在没啥,顺嘴突噜,说起任保良十几年前在洛水坐监的事,如何因为一只烧鸡,在厨房挨打。这话传到了任保良耳朵里。任保良不怵自己坐过监,动不动还说:“妈拉个×,老子监狱都蹲过,还怕你们这些龟孙?”
但自个儿说行,别人说就不行了。或者,别人说行,刘跃进说就不行了。这一下,两人彻底不是朋友了。任保良本想把刘跃进打发走,只是担心弯拐得太陡,显得自己心量小;便不动声色,还让刘跃进当厨子,但不让他买菜;等刘跃进自个儿觉着没了油水,提出走人。恰好任保良有一个外甥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从沧州来北京发展,投奔任保良,任保良便把她安排到工地食堂,专管买菜。刘跃进知道祸起一句话,祸是酒惹的,也想一走了之,再待下去双方都难堪;但中国别的不多,人多,另外的地方一时也不好找;工地挖沟爬架子的活儿好找,到食堂当厨子不好找,也就臊着自己先待下去,等有了机会再说。任保良的外甥女叫叶靓颖,任保良瘦,叶靓颖胖,十九岁,二百一十斤。身胖,胸却是平的。叶靓颖兴冲冲地上了任,每天早起,骑一辆三轮车,屁股一扭一扭,到集贸市场买菜。买一道菜,记一道账。一把葱,一头蒜,都记在算术本上。一个月下来,密密麻麻,积了两大本。但她哪里知道菜市场的门道?一个月下来,叶靓颖买菜花出的钱,比上个月多出两千多块;食堂吃的,却没有上个月好。月底结账的时候,叶靓颖把两本账递给任保良,任保良把算术本“嘶啦”“嘶啦”撕了,扔到地上:“不能不说,你是个老实人。”
又感叹:“用老实人,还不如用个贼。”
又撤下叶靓颖,让她在厨房馏馒头、蒸大米,重新把买菜的事,还政刘跃进。刘跃进这时倒端上了架子,嘬着牙花子说:“任经理,岁数大了,说起这买菜,我也转不过那些菜贩子。”
还替叶靓颖说话:“真不能怪咱外甥女。”
直到任保良急了:“刘跃进,你操过我的娘,我也操过你的娘,别再装孙子了。再拉硬弓,我真让你滚蛋!”
刘跃进这才骑上三轮车,笑眯眯地去了菜市场。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1)
严格是“大东亚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总经理。严格是湖南醴陵人,三十岁之前瘦,三十岁之后,身边的朋友都胖了,出门个个腆个肚子,严格仍瘦。三十二岁之前,严格穷,爹娘都是醴陵农村的农民,严格上大学来到北京;人一天该吃三顿饭,严格在大学都是两顿;也不是两顿,而是中午买一个菜吃一半,晚上买份米饭接着吃。大学毕业,十年还没混出个模样,十年跳槽十七个公司。三十二岁那年,遇到一个贵人;人背运的时候,黑夜好像没个尽头;待到运转,发迹也就是转眼间的事。严格回想自己的发迹,往往想起宋朝的高俅。当然,也不同于高俅。自遇到那个贵人到现在,也就十多年光景,严格从一文不名,到身价十几个亿。严格在大学学的不是房地产,不是建筑,不是经济,也不是金融,学的是伦理学;讲伦理严格没得到什么,什么都不讲,就在地球上盖房子,从小在村里都见过,倒让他成了上层社会的人。他的头像,悬在四环路边上的广告牌上;把眼睛拉出来,看着他的房产和地产。世界,哪有一个定论啊。没发迹的时候,严格见人不提往事;如今,无意间说起在大学吃剩菜的事,大家都笑。大家说,严格是个幽默的人。
严格富了之后,也有许多烦恼。这烦恼跟穷富没关系,跟身边的人有关系。四十岁之后,严格发现中国有两大变化,一,人越吃越胖;二,心眼越来越小。按说体胖应该心宽,不,胖了之后,心眼倒更小了。心眼小没啥,还认死理,人越来越轴了。他伺候的是一帮轴人。别人轴没啥,身边的朋友轴没啥,老婆也越吃越胖,心眼越来越小,人越来越轴,就让严格头疼。严格的老婆叫瞿莉,三十岁之前,瘦,文静;过了三十岁,成了个大胖子,事事计较,句句计较;一个CEO的老婆,家产十几个亿,为做头发,和周边的美容店吵了个遍。由老婆说开去,严格感叹:中国人,怎么那么不懂幽默呢?过去认为幽默是说话的事,后来才知道是人种的事。幽默和不幽默的人,是两种动物。拧巴还在于,人不幽默,做出的事幽默。出门往街上看,他们把世界全变了形,洗澡堂子叫“洗浴广场”,饭馆叫“城”,剃头铺子叫“美容中心”;连夜总会的“鸡”,一开始叫“小姐”,后来又改叫“公主”。严格走在街上,觉得自个儿是少数派。本不幽默,也学得幽默了。人介绍他:“‘大东亚开发总公司’的严总。”
严格忙阻住:“千万别,一盖房子的。”
人说他瘦,讲健身,他说:“想吃胖啊,得有得吃呀。”
人说他生意大,北京半个城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他摇头:“搬砖和泥,粗活,不要见笑。”
人说他幽默。他渐渐也不幽默了。不幽默并不是幽默不好,而是因为幽默,严格吃过不少亏。周围皆是小心眼的大胖子,不管是生活,或是生意,皆是刺刀见红。[奇`书`网`整.理提.供]水该一百度沸腾,他们五十度就沸腾了;水该零度结冰,他们五十度就结冰了;他们的沸点和冰点是一样的。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待朋友翻脸后,或没有翻脸,仅为一己之私,会把上次的玩笑,下回当正经话来说;时间一变,地点一变,人的态度一变,把同样的话放到不同的环境和气氛中,这话立即就变了味,一下就将严格置于死地,无法顺着原路回到原来。话的变味,比朋友翻脸还让人可怕。由此带来的拧巴,比人穷不走运还大。严格摇头:“不让幽默,我不幽默还不成吗?”
四十岁之后,严格发现自己最大的变化是,四十岁之前,自己爱说笑话;过了四十岁,开始不苟言笑。久而久之,对玩笑有一种后天的反感。人跟他开玩笑,如是部下,他会皱眉:“不能正经说话吗?”
如是朋友,他不接这个玩笑;对刚才说过的事,不苟言笑重说一遍。或者,四十岁之后,严格除了瘦,其他方面也变得跟众人差不多了。不喜欢跟这些人说话,但话每天又得说;话不是不能这么说,只是觉得话越说越干涩,就像日子越过越拧巴,就像老婆整天说自个儿身上疼、眼干舌燥一样,就像缺机油在干转一样,这日子早晚得着火。机油,你哪里去了?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2)
“大东亚建筑有限公司”下边,有十几个建筑工地。十几个建筑工地,就有十几个包工头。任保良是其中之一。严格除了跟那些大胖子打交道,也常去建筑工地。建筑工地的民工,没有一个是胖的。见到这些民工,民工有河北人,有山西人,有陕西人,有安徽人,也有河南人;与大胖子说话,话越说越干涩;倒是到了建筑工地,全国各地的民工一开口,又让严格乐了。他们每天吃的是萝卜炖白菜,白菜炖萝卜,但一张口,句句可笑,句句幽默。或者说,是这些民工的话,把严格脑子中残余的一点幽默的细胞又激活了。所有的包工头,见严总来了,以为是来检查工程;工程是要检查,但主要,是来听民工们说话,透上一口气。古风存于鄙地,智慧存于民间;有意思的事和话,都让那些胖子就着鲍鱼和鱼翅吃没了;仅剩的一些残汁,还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中;奴隶们创造历史,毛主席这句话没错。
在十几个包工头中,严格又独喜欢河北沧州的任保良。任保良说话不但可笑,还愣。民工们跟任保良说话,觉得他很精;严格听起任保良的话,句句有些傻。或者不能说是傻,是粗;不能说是粗,是愣。但话愣理儿不愣。句句是大实话。初听有些可笑,再听就是实话。原来实话最。一天傍晚,严格去任保良的建筑工地。一幢CBD的楼壳子,已盖到五十多层。两人坐着升降机,来到了楼顶上。夕阳之下,整个北京城,尽收眼底。严格感叹:“好风光啊。”
任保良指着脚下的街道,街道上像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鸡’又该出动了。”
又啐了一口痰,狠狠骂道:“婊子就叫婊子,还‘小姐’!”
又说:“严总,咱别盖房子了,开窑子吧。挣个钱,不用这么费劲。”
这话没头没脑,初听很愣,细听可笑。严格来时,正烦恼一事,现在弯腰笑得,把一切烦恼全忘了。本来晚上还有饭局,他又多待了一个小时。这时天安门华灯齐放,从没这么美丽过。渐渐,平均一个礼拜,严格要到任保良的工地来一趟。一是来听民工和任保良说话,遇到饭点,也到民工的食堂吃饭。民工们吃刘跃进的萝卜炖白菜吃腻了,一端起碗就吐酸水;严格却觉得好吃,连菜带汁,能吃上两碗,吃出一头汗。任保良看他吃得痛快,感叹:“该闹革命了,一闹革命,你天天能吃上这个。”
严格又笑。
这天中午,严格又到任保良的工地来了。工地正在吃中饭。任保良吃工地食堂吃腻了,没去食堂,从外边买了一个盒饭,正蹲在他自个小院的台阶上吃。任保良的小院,不能说是院,离工棚三尺开外,靠一棵枣树,临时用废板子围成一个圆圈;房前,巴掌大一块地方。但你又不能说它不是院。任保良吃的是栗子烧鸡块,见严格来了,以为又来吃中饭,嘴里嚼着鸡说:“等着,我让人给你打好饭去。”
但今天严格到工地来,既不是为了吃饭,也不是为了听民工和任保良说话,是为了找一个人。找这个人不是为了这个人,而是为了让他装扮另一个人。一番车轱辘话说完,任保良有些懵:“严总,你要演戏呀?”
严格:“不是演戏,是演生活。”
任保良一愣,接着笑了:“生活还用演,街上不都是?”
严格:“一下没过好,可不得重演?”
接着一五一十,给任保良讲了这段没过好的生活的来龙去脉。严格遇事背别人,背那些大胖子,背老婆,但不背任保良这种人。原来,严格一直与当今一位走红的女歌星好,这天严格去她家里看她,两人该办的事办了,严格走时,她戴一墨镜,把严格送到楼下。楼下有一条小胡同,胡同里有钉皮鞋的,烤羊肉串的,修自行车的,崩爆米花的,卖煮玉米的,卖烤红薯的,一派人间烟火。两人分手之前,女歌星到烤红薯的炉子前,买了一块烤白薯。正好一个小报记者在对面小铺吃杂碎汤,看到这歌星,大吃一惊,顺手拍了一张照片。这照片别人拍到没啥,被记者拍到,第二天就上了报纸,占了半个版。照片有两张,一张是街头全景,熙熙攘攘的人,各种做生意的摊子;全景图片右上角,叠一张特写,烤白薯的炉子前,女歌星握着一块红薯,在往嘴里塞。图片下的标题是:厌食症也是炒作?这事登报没啥,说是炒作也没啥,这事本身就是炒作,正着炒反着炒一样;问题是,歌星肩右,露出一严格的人头。图片上的严格,条瘦,倒像得了厌食症。严格对上报并不介意,他把自己的照片,整天挂在四环路的广告牌上;但报上不是他一个人,旁边还有女歌星,问题就大了;虽然他把照片挂在四环路边,世上没几个人能认出严格;问题是,严格的老婆瞿莉认识严格,瞿莉早就怀疑严格外边有人,现在报上登了这个,怀疑不就照进现实了吗?瞿莉上个礼拜去上海走娘家,下午就回北京。一下飞机,就会看到这报纸。瞿莉的头发没做好,就能跟美发店吵翻,现在看严格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又上了报纸,怕是要拿刀子杀人。瞿莉还有一个习惯,动刀之前,爱搞追查;这个追查的过程,比杀人本身还可怕。照此推论,瞿莉看到报纸,便会去现场调查。为了蒙骗老婆,严格想把现场重新布置一遍,把昨天的生活重演一遍;待瞿莉调查时,众人皆说严格和歌星不是一起来的,把必然说成偶然,把两个关系亲密的人,说成互不认识;说不定能将案子翻过来,躲过这一劫。街头现场有十几个摊位,烤红薯的,烤羊肉串的,钉皮鞋的,崩爆米花的……,严格都交代好了;就一个卖煮玉米的,安徽人,一说话就哆嗦,怕他露馅,得找一个人替他;演他,还得像他;像他的人,工地最多,就找任保良来了。一番话说完,把严格累着了,任保良也听明白了。但任保良怀疑: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3)
“她要是看不到这报纸呢?我们不白张罗了?”
严格:“她看不到,别人也会告诉他;她身边,都是大胖子。”
大胖子没好人的理论,严格也对任保良说过,任保良能听懂。但他又感叹:“多费劲呀,如是我,早跟她离了,一了百了。”
严格瞪了任保良一眼:“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电视上,每天不都在演戏?一个人去视察,周围都得布置成假的,和对付我老婆一样。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任保良明白了,这戏是非演不可了;但他搔头:“可要说装假,你算找错了地方。工地几百号人,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真的还顾不住,来不及装假。”
严格的手机响了,但他看了看屏幕,没接;端详任保良:“我看你就行。”[TXT100电子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TXT100.Com]
任保良跳了起来,似受了多大的委屈:“我咋给你这印象?剥了皮,世上最老实的是我。”
这时话开始拐弯:“严总,咱说点正事,工程款拖了大半年了,该打了;材料费还好说,工人的工资,也半年没发了,老闹事。”
用手比划着:“一个月不出,我的车胎,被扎过五回。”
任保良有一辆二手“”。严格止住他:“我说的也是正事。我要被老婆砍死了,你到哪儿要钱呢?”
任保良一怔,正要说什么,小院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刘跃进进来了。进来也不看人,也不说话,径直走到那棵枣树下,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往枣树上搭。任保良和严格都吃了一惊。任保良喝道:“刘跃进,你要干嘛?”
刘跃进把脖子往绳圈里套:“干了半年,拿不着工钱,妻离子散,没法活了。”
原来,刘跃进刚送走韩胜利。这次韩胜利没白来,刘跃进从食堂菜金里,给他挤出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的窟窿,还待刘跃进到菜市场去补;虽说是菜金,其实这二百块钱,早被刘跃进从菜市场找补回来了,只是不想还债,才找出这么个说法。但韩胜利不同往常,临走时说,剩下的三千四百块钱,只给两天时间;两天再不还,就动刀子。看他的神色,不像开玩笑。目前刘跃进身上,倒是还有三千多块钱;但这点钱,以备不时之用,一般不敢动;身上少了五千块钱,刘跃进心里就不踏实。韩胜利走后,刘跃进正兀自犯愁,儿子刘鹏举又从河南老家打来电话,说学校的学费,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不能再拖了;也是两天,如果交不上去,他就被学校赶出来了。欠人钱,儿子又催钱,任保良欠他钱,三方挤得,刘跃进只好找任保良要账。儿子正好来了电话,也是个借口。他也知道,任保良手头也紧,想让任保良还钱,就不能用平常手段。上个月,安徽的老张,家里有事,辞工要走,任保良不给工钱;老张爬到塔吊上要往下跳,围拢了几百人往上看。消防队来了,警察也来了。任保良在下边喊:“老张,下来吧,知道你了。”
老张下来,任保良就把工钱给了老张。刘跃进也想效仿老张,把工钱要回来。刘跃进本不想这么做,跟任保良,也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但因为工地食堂买菜的事,两人已撕破了脸;加上被事情挤着,也就顾不得许多。但刘跃进用这种方式刁难自己,还是出乎任保良意料。任保良马上急了:“刘跃进,你胡吣个啥?你妻离子散,挨得着我吗?你老婆跟人跑,是六年前的事。”
又指严格:“知道这谁吗?这就是严总。北京半个城的房子,都是他盖的。你给我打工,我给他打工。”
又抖着手对严格说:“严总,你都看到了,不赶紧打钱行不行?见天,都是这么过的。”
严格倒一直没说话,看他俩斗嘴;这时轻轻拍着巴掌:“演得太好了。”
又问任保良:
智慧苟活于萝卜和白菜之间(4)
“是你安排的吧?你还说你不会演戏,都能当导演了。”
任保良气得把手里的盒饭摔了,栗子鸡撒了一地:“严总,你要这么说,我也上吊!”
又指指远处已盖到六十多层的楼壳子,上去踹刘跃进:“想死,该从那上边往下跳哇!”
严格这时拦住任保良,指指刘跃进,断然说:“人不用找了,就是他!”
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1)
这天下午,刘跃进穿着另一个人的衣服,装扮成另一个人,蹲在十字街头转角处卖煮玉米。另一个人刘跃进没有见过,严格告诉他,是个安徽人,高矮,胖瘦,脸上的黑,跟刘跃进差不多。其实模样有些差别也没啥,所有的装扮为了哄骗一个人,为了对应一张照片,无人能分清照片上一个卖玉米的和另一个卖玉米者的细部;照片上,这个卖玉米的全身,只有豆粒大小,大体差不多就行了。何况,在这出戏里,这个卖玉米的并不是主角;主角是卖白薯的,和挨着卖白薯的那个卖羊肉串的。严格的老婆瞿莉如来现场调查,盘问他们的可能性最大。卖玉米的只是照猫画虎,以防万一。刘跃进平生第一次装扮别人,为了装扮这个人,严格付给刘跃进五百块钱。刘跃进接过钱,马上入了戏,他问严格:“你说那人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一张口,说话穿帮了咋办?”
严格一愣,觉得刘跃进说得有道理,这一点他没想到;再一想,觉得刘跃进说得没道理。人在照片上不会说话,这人是安徽人只有严格知道;待戏开场,瞿莉并不知道这人的来历;严格又松了一口气,对刘跃进说:“你该说河南话,还说河南话,关键是不要紧张。”
又交代:“不是主角,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老婆像黄鼠狼,有时候专咬病鸭子;不然我也不会把安徽人换下来。”
刘跃进点点头,撇下安徽人,又问另一个问题,指指报纸上的图片,又戳戳报纸背后:“给人找这么大麻烦,照相的图啥呢?钱?”
严格叹口气:“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恨别人比自个儿过得好。”
刘跃进点点头,明白了。图片的远景,有一新盖的综合商城;严格指着商城的楼顶:“该在这儿埋个狙击手,‘嘣’地一声,他脑袋就没了。”
刘跃进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任保良提出的问题一样,严格这么大的老板,出了这事,咋就不能敢做敢当呢?与一女的好了,还就好了;老婆知道了,也就知道了;和老婆,跟那个唱歌的结婚不就完了?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干嘛还费这么大的劲,把生活重演一遍,去瞒哄老婆呢?在这一点上,严格还不如河南洛水“太平洋酿造公司”那个造假酒的李更生。李更生抢了刘跃进的老婆,倒是敢作敢为。但这话刘跃进没敢问,只是想着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这么大老板,原来也为老婆的事犯愁。由此,刘跃进对严格产生了一丝同情。或者,两人有些同病相怜。说是同病也不对,但在害怕揭开世界的真相上,两人倒是相同的。
严格交代刘跃进不要紧张,待穿上那安徽人的衣服,刘跃进倒没感到紧张,只是感到不舒服。不舒服不是不舒服装扮另一个人,而是这安徽人的衣服有味儿。一眼就能看出,这身衣服是从夜市的地摊上买的二手货;这身衣服,也不知经了几茬人;有些馊,又有些狐臭。不知是哪茬人,在这衣服上留下的痕迹。衣服虽有味,但这安徽人的玉米却煮得不错。一个大钢精锅,座在一蜂窝煤炉子上;刘跃进一出摊,马上有人来买。而且能看出,都是回头客。可见卖一玉米,也能卖出名堂。刘跃进又佩服这安徽人。严格说这人胆小,一说话就哆嗦;刘跃进却觉得,这个哆嗦的人,做事倒认真。刘跃进想着,待哪天自个儿跟任保良闹翻了,也来卖玉米。刘跃进接手摊子时,严格交代得很清楚:“安徽人怎么卖,你就怎么卖,一切不要改样。”
但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了样。别的样子他没改,只是改了玉米的价钱。煮好的甜玉米按穗卖,过去安徽人一穗玉米卖一块钱,刘跃进接手之后,马上改成了一块一。刘跃进把在菜市场买菜的经验,移植到了卖玉米上。一穗多出一毛钱,一百穗就多出十块钱;不能替安徽人白忙活。有顾客掏钱时问:“不是一块吗?今儿咋改一块一了?”
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2)
刘跃进:“昨儿怀柔下了一场冰雹,地里的玉米全砸坏了,可不就一块一了?”
人打量刘跃进:“咋改人了?”
刘跃进:“我弟昨儿晚喝大了,我是他表哥。”
但刘跃进埋头卖了仨钟头玉米,严格的老婆瞿莉还没露面,还没来调查。看看天色,今天是不会来了。来不来,刘跃进倒不在意;五百块钱的演出费已经挣到手了,锅里的玉米卖出一半,也有五六块钱的赚头;如果明天再演,明天再收演出费,明天再接着赚玉米的差价;就这么天天演下去,刘跃进还发了呢。但刘跃进的梦想马上破灭了。刘跃进正浮想联翩,一辆“奔驰”缓缓开来,停在路边;从车里下来一胖女人。车的另一侧,下来严格。刘跃进知道,锣鼓点敲响了,大幕拉开了,戏开场了。严格的老婆胖虽胖,但能看出,年轻的时候并不胖;现在虽然身子走了形,脸也走了形,但仍有八分颜色。她左手牵着一条狗,右手握着一张报纸。这张报纸,就是刘跃进看过的登着女歌星和严格的报纸。刘跃进抖了抖精神,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瞿莉下午四点从上海飞到北京。本来两点该到,但上海有雷阵雨,飞机晚起飞俩钟头。瞿莉到上海是走娘家。本来她与娘家关系不好。瞿莉小时,与父亲关系好奇$ ^书*~网!&*$收*集.整@理,与母亲关系不好;母亲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她;瞿莉有一妹妹,母亲对妹妹却不一样,骂是骂过,从无动过手;可见脾气也分对谁。家里分成两党:父党与母党。但父党弱,家里是母党的天下。上海人恋家,但瞿莉考大学,毅然考到北京,就是为了摆脱上海的母党。瞿莉与严格结婚第二年,瞿莉的父亲死了;瞿莉从此不再回上海。回上海,也不回娘家。
但近一年来,瞿莉开始走娘家,有时一月一走;连严格也不知道这变化从何而来,是瞿莉变了,还是她母亲变了。但不管是谁,严格并不反对这变化;因瞿莉一走,北京就成了严格的天下,严格就可以放心约会女歌星和其他女人了。但严格不知道的是,瞿莉回上海,并不是为了走娘家,而是为了看心理医生。瞿莉认为自己得了重度忧郁症,只是背着严格没说。
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了。头五年,日子穷,两人老闹别扭;那时瞿莉还文静,与文静的人闹别扭,皆是冷战。五年后,日子富了,瞿莉变胖了,两人再闹,开始大吵大闹。大吵大闹五年,又不闹了,又开始冷战。这时的冷战,就不同于过去的冷战。冷战中,瞿莉突然发现自己有病。有病不在身体,在心,似总在担心什么。既担心严格变心,每天睡觉前,都偷偷到厕所检查严格的内裤;又担心自己;似又不是担心他们两人,而是担心整个世界。周围一发生变化,哪怕门口钉皮鞋的换了,或国家领导人变了,本来与她毫不相干,她都觉得世界乱了,全体不对劲。明显是忧郁症了。别人得忧郁症,应该睡不着觉,应该憔悴和瘦,瞿莉倒天天睡不够,越吃越胖。一烦心,就吃包。直到吃撑吃累,倒头便睡着了。于是就看心理医生。北京也有心理医生,但上海人心眼小,得忧郁症的更多,所以上海的心理医生,又比北京高明;瞿莉还有一个想法,这忧郁症虽得在现在,说不定和童年也有关系,和母亲也有关系,在上海就地就医,也接地气;于是一个月一趟,飞上海看医生。
别人看心理医生解开了心结,瞿莉越看心理医生,心结结得越大。给瞿莉看心理的医生是个男的,浙江奉化人,和蒋介石是同乡;三十多岁,也说浙江官话;但他没胡子,发型、手指的舞动,像个。但他看别人心理,倒是入木三分;一桩桩一件件,由表及里,由浅入深,透过现象看本质,说得头头是道。但他一开始也没说中,也是针对现象说现象,直到半年之后,盘问出瞿莉与严格结婚十二年,流过三次产,一个孩子也没保住,一切才豁然开朗。这蒋介石的小老乡,翘着梅花指,微微点头,用浙江官话说,这就对了,一切根源都在流产;和她的童年和母亲倒没关系。她担心的不是严格,也不是自己,也不是整个世界,而是孩子。检查严格的裤头,是怕他跟别人生孩子;又开始与严格冷战,做一个头发,却与周边的美发店吵了个遍,是在往外推卸责任;越吃越胖,是破罐子破摔。更进一步,根子也不在孩子,而是怕自己没有孩子,将来的家产落到谁手里。换句话说,是钱。
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3)
原因找到了,医生豁然开朗了,瞿莉本也该开朗,但她没开朗,反倒更忧郁了。因为这根源她无法解决。本来对世界还没有那么担心,现在反倒更加担心了。本来担心的是整个世界,经过医生的帮助,倒渐渐落到了严格一个人身上。严格在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她都比以前留意。她也知道这种担心和留意会使事情适得其反,也许她要的就是适得其反;想用适得其反,用爆发,用一个恶劣的最坏的结果,用杀人,用血流成河,来证明错不在自己,把责任都推到对方和世界身上。过去担心严格在外边有人,现在严格在外边没人,她倒不放心;也许,严格在外边搞的越多越好;越多,越能让她的愿望早日实现。
她这次去上海,本不是为看病,就是一个习惯;昨天,她北京的一个闺中密友,打电话告诉她,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这闺中密友也是个富人的老婆,大胖子,密友感慨之下,有些兴奋,又让瞿莉看清了这密友的真面目。也是时刻盼着身边朋友倒霉的人。也是心里有病。但闺中密友不知道的是,瞿莉听到这消息,并没有沮丧,而是像密友一样兴奋;就像战马闻到了战场和血的气息,浑身的血液,立即沸腾起来。但她在电话里,又故作沮丧的样子,也让闺中密友上了一当。可她准备引而不发,她要消受这苦胆和毒汁;火山积得越久,喷发出的火焰越壮观。她从首都机场下了飞机,严格来接她,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她知道严格是在欲盖弥彰,抢占这事的先机。待上了车,瞿莉抱上狗,严格打开报纸,让她看照片。接着解释:“你爱信不信,当时我买红薯时,都没留意她是谁。”
意图这么明显,倒把瞿莉的火拱上来了。本不想上闺中密友的当,这时又上当了;本想引而不发,突然又发了。她说:“你紧张什么?我到现场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严格:“昨儿的事儿了,谁还记得?”
瞿莉不理,让司机径直去照片上的街头。但她这样做,正好也上了严格的当。严格不是欲盖弥彰,而是欲擒故纵;他盼的就是瞿莉去现场;瞿莉过去也去过别的现场,让他提心吊胆;但这次与过去不同,这次经过周密布置,他担心他的戏白导了;他不是借此否定这一件事,而想借此否定整个瞿莉。严格也入戏了,装作不情愿的样子:“你爱看不看。”
随瞿莉一块来到了昨天的街头。
刘跃进本来不紧张,看到瞿莉和严格下车,演出要开始了,刘跃进突然又有些紧张。毕竟过去没演过戏,更没演过生活。演生活,原来比演戏还难。让刘跃进感到紧张的还有,他整天跟工地的民工在一起,大家都是下层人,说的是同样的话,干的是同样的事,没跟严格瞿莉这些有钱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他们整天干些啥,遇事会说啥话,自己这戏该怎么接。瞿莉牵着狗,并没有急着上去调查,而是由着狗的性儿,随意在街角各个摊子前蹓跶。严格倒有些不耐烦,催她:“不信,你问卖烤白薯的。”
瞿莉没去问烤白薯的,倒在其它摊前继续蹓跶。但她恰好又上了严格的当。瞿莉蹓跶回刘跃进的钢精锅前,刘跃进像安徽人一样,浑身开始哆嗦。瞿莉看刘跃进哆嗦,便停在刘跃进摊前,摊开报纸问:“师傅,昨儿看到这歌星了吗?”
刘跃进说不出话来,哆嗦着点点头。瞿莉好像很随意地:“她几个人来的?”
刘跃进磕巴:“俩。”
严格在瞿莉身后,吓得脸都绿了。瞿莉:“哪个人是谁?”
刘跃进:“她妈。”
瞿莉一愣:“你咋知道是她妈?”
刘跃进:“我听她说,‘妈,你先吃玉米,我去买块红薯。’”
瞿莉松了口气。严格在瞿莉身后,也松了口气,悄悄给刘跃进翘大拇哥。看似一个民工,还真能演戏。瞿莉问完刘跃进,不再问别人;就是问别人,有这良好的开端,严格也不怕;瞿莉牵着狗,转身回到旁。严格也跟了过来,似受了多大委屈,率先上了车,“嘭”地一声,关上自己一侧的车门。这时瞿莉对司机说:
钱后头,藏着一个字:恨!(4)
“等一下,我也买根玉米。”
牵着狗,又回到刘跃进摊前。问:“玉米多少钱一根?”
刘跃进这时不紧张了,还为刚才的紧张有些懊恼;原来演出这么容易。这时开始放松,真成了一个卖玉米的:“一块一。”
瞿莉扒拉着锅里的玉米,又似随意问:“这歌星,是昨天上午来的,还是下午来的?”
这一问把刘跃进问懵了。没有台词提示,刘跃进只好随机应变,顺口答道:“上午,我刚出摊。”
瞿莉点点头,笑了。刘跃进以为自己又演对了,也笑了。瞿莉挑了一穗玉米,掏出两块钱,递给刘跃进:“不用找了。”
牵着狗,又回到车旁。刘跃进以为演出圆满结束了,严格在车上也以为演出圆满成功了;在街上疾驶,瞿莉一直在埋头啃玉米。严格还有些得理不饶人:“人家报上说的是吃饭不吃饭的事,你都能往男女关系上想,心术能叫正吗?”
又说:“下次再这么疑神疑鬼,我真跟你没完。”
没想到瞿莉猛地抬头,将手里的玉米,摔到严格脸上,把严格的眼镜也摔掉了;脚下的狗也吓了一跳,仰起脖子,“汪汪”叫起来。严格急了:“干什么,无理取闹是不?”
瞿莉这时满含泪水,指着报纸:“严格,下次你要骗人,还要仔细些。卖玉米的说是上午,看看你们身后的钟表!”
严格从脚底下摸到眼镜,戴上,看报,原来,全景图片上,远处那座综合性商城,商城楼顶的犄角上,竖着一电子钟;虽然有些模糊,但能看清数字:17:3:56。严格傻了。
“有贼!”(1)
刘跃进这两天撞了大运。昨天在街角演了一场戏,得了五百块钱;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场演出,他还认识了严格;严格是任保良的老板;以后任保良对他说话,怕也要换一种口气。加上原来积攒的,刘跃进腰包里,共有四千一。刘跃进在去邮局的路上,步子走得理直气壮。街上满是汽车排出的尾气,刘跃进却走得神清气爽。儿子在电话里说,学费是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刘跃进不准备给他寄这么多,只准备给他寄一千五;少寄钱并不是刘跃进还要留钱以备不时,而是担心儿子在电话里说的话有假;这个小王八蛋,也不是省油的灯;与他共事,也得走一步看一步。
邮局旁边有一报摊。报摊上,堆挂着几十种报刊。昨天那张有女歌星和严格照片的报纸,仍挂在显眼的位置。许多人不买今天的报纸,仍买昨天那张。刘跃进从报摊路过,看大家认真在看这报,心头不由一笑。因为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家都觉得报上说的事是真的,刘跃进昨天却把它演成了假的;或者昨天的戏是假的,刘跃进把它演成了真的。看到大家在认真看报,刘跃进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刘跃进上了邮局台阶,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乡音。在邮局转角邮筒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在拉着二胡卖唱。地上放一瓷碗,瓷碗里扔着几个钢鏰。艺人卖唱没啥,但这卖唱的老头是河南人,正在用河南腔,唱流行歌曲“爱的奉献”;二胡走调,老头的腔也走调,“吱吱哽哽”,像杀猪,刘跃进就听不下去了。如果平日遇到这事,刘跃进也许没心思管;但昨天今天,连演两场大戏,皆旗开得胜,心气正旺,这闲事就非管不可了。管闲事也分说得起话说不起话;遇上比自己强的人,这闲事管不得;遇上比自己差的人,才敢挺身而出。刘跃进虽是一工地的厨子,但自觉比一个街头卖唱的,身份还高出半头。加上卖唱的是河南人,也是怯生不怯熟,刘跃进折回头,下了台阶,走到邮筒前。老头闭着眼还在唱,刘跃进当头断喝:“停,停,说你呢!”
老头正唱得入神,被刘跃进吓了一跳。他以为碰到了城管的人,忙停下二胡,睁开眼睛。待睁开眼睛,看到刘跃进没穿城管的制服,不该管他,立马有些不高兴:“咋了?”
刘跃进:“你唱的这叫个啥?”
老头一愣:“‘爱的奉献’呀。”
刘跃进:“河南人吧?”
老头梗着脖子:“河南人惹谁了?”
刘跃进:“惹了。你自个儿听听,你奉献的哪一句是不跑调的?丢你自个儿的人事小,丢了全河南的人,事儿就大了。”
老头还不服气:“你谁呀,用你管?”
刘跃进指指远处的建筑工地:“看见没有?那栋楼,就是我盖的。”
刘跃进这话说得有些大,但大而笼统;远处有好几幢CBD建筑,都盖到一半;其中一幢,虽不能说是刘跃进盖的,但是刘跃进那建筑队盖的;正因为笼统,你可以理解刘跃进是工地的老板,也可以理解刘跃进是一民工;但刘跃进两者都不是,就是工地一厨子;但一厨子,也可以模棱两可这么说。但刘跃进话的语气,唬住了老头。老头看刘跃进一身西服,打着领带,以为他是工地的老板。也是见了比自己强的人,卖唱的老头有些气馁:“我在家是唱河南坠子的。”
刘跃进:“那就老老实实唱坠子。”
老头委屈地:“唱过,没人听。”
刘跃进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钢鏰,扔到地上瓷碗里:“我听。”
老头看看在瓷碗里滚着的钢鏰,又看看刘跃进,调了调弦子,改弦更张,开始唱河南坠子。这回唱的是“王二姐思夫”。唱“爱的奉献”时走调,唱起“王二姐思夫”,倒唱得字正腔圆。他唱“爱的奉献”时没人听,现在唱“王二姐思夫”,倒围拢上来一些人。人围拢上来不是要听河南坠子,而是觉得两个河南人斗嘴有些好玩。老头见围拢的人多,以为是来听他唱曲儿,也起了劲,闭着眼睛,仰着脖子,吼起王二姐的心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刘跃进见自个儿纠正了世界上一个错误,有些自得,左右环顾,打量着众人。
“有贼!”(2)
报摊前人堆里,一直站着一个人,在翻看报纸,见这边喧闹,也仰脸往这边看;刘跃进的目光,正好与他的目光碰上;那人也觉得这事有些好玩,对刘跃进一笑;[奇`书`网`整.理提.供]刘跃进也会意地对他一笑。那人扔下报纸,也跟人围拢过来听曲儿,站在刘跃进身后。老头唱的是啥,王二姐说的全是河南土话,大家并没听懂;但这“王二姐思夫”,刘跃进过去在村里听过,自个儿倒入了戏,闭上眼睛,随着曲调摇头晃脑。突然,刘跃进觉得腰间一动,并无在意;想想不对,睁开眼睛,用手摸腰,原来系在腰里的腰包,已被身后那人,割断系带抢走了。急忙找这人,这人已钻出人圈,跑出一箭之地。由于事情太过仓促,刘跃进的第一反应是大喊:“有贼!”
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有腿,慌忙去追那人。那人一看就是惯偷,并不顺着大街直跑,而是窜过邮局后身,钻进一卖服装的集贸市场。这集贸市场是一服装批发站,虽在一条小巷子里,卖的全是世界名牌,但没有一件是真的,图的是个便宜;所以生意特别红火。提大包小包的,还有许多俄罗斯人。待刘跃进追进集贸市场,卖服装的摊挨摊,买服装的人挤人,那人早钻到人堆里不见了。
由于事情太过仓促,刘跃进竟忘了那人的模样,只记得他左脸上有一块青痣,成杏花状。
U盘的秘密(1)
严格跟老蔺认识六年了。老蔺今年三十八岁,七年前给贾主任当秘书,后来成了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
严格十五年前遇到了贾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还不是主任,是国家机关一位处长。当时严格在一家公司当部门经理。本来严格跟贾处长不认识,同时参加另一个朋友的饭局,相遇到一起。那天晚上,吃饭的人多,有十几个人;人多,吃饭就无正事;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说黄色笑话。说一段,笑一段。众人笑语欢声,惟一位贾处长低头不语。人问他原因,贾处长叹道:羡慕你们这些老总呀;在国家机关工作,就一点死工资,太清贫了。大家觉得这感叹不叫真理,叫常识,无人在意,继续喝酒说笑。
严格却觉得这贾处长另有心事。正好两人座位挨着,严格又打问,贾处长才说,他母亲得了肝癌,住院开刀,缺八万块钱,没张罗处,所以犯愁;今天本无心思来吃酒,也是想跟有钱的朋友借钱,才勉强来了;看大家都在说笑,一时不好开口,所以感叹。严格问过这话,便有些后悔,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回答。人家没说跟严格借钱,但也把他的心思说了;就是想借,严格当时也在公司当差,拿的也是薪水,手里并无这么多钱;加上初次相见,并不熟络;于是不尴不尬,没了下文。酒席散了,严格就把这事忘了。
待第二天在公司整理名片,整理到昨日的贾处长,严格吃了一惊。昨日只知他是国家机关一个处长,没留意他的单位,今天细看名片,虽然是个处长,却待在的心脏部门。严格心中不由一动,似乎预感到什么。忙放下手中的名片,打车去了通县,过通县再往东,就到了河北三河。严格有个大学同学叫戴英俊,河北三河人,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同宿舍。大二的时候,戴英俊因为失恋,几次自杀未遂;他爹把他领回三河,大学也不上了。谁知因祸得福,他和他爹办了个纸业厂,但并不生产纸,生产卫生巾,几年就发了。待严格大学毕业,两人也见过几面,戴英俊吃的肥头大耳,眼睛挤得像绿豆;一张口,满嘴脏话;严格知道,这时的戴英俊,已不是大学时为爱殉情的戴英俊了。戴英俊见严格来了,一开始很高兴,接着听说要借钱,脸马上拉下来了:“我靠,咋那么多人找我借钱呢?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片片卫生巾卖出去,让人把血流上去,不容易。”
严格:“一般的事,我不找你,我爹住院了。”
听说是同学的爹住院,戴英俊才没退处,骂骂咧咧,找来会计,给了严格八万块钱。严格拿着钱,折回北京,去了这个国家机关。到了机关门口,给贾处长打电话,说今天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他。贾处长从办公楼出来,让严格进机关,严格说还有别的事,接着把报纸包着的八万块钱,递给了贾处长。贾处长愣在那里:“昨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倒当真了。”
严格:“这钱搁我那儿也没用。”
又说:“如是别的事,能拖;老母亲的事,大意不得。”
贾处长大为感动,眼里竟噙着泪花:“这钱,我借。”
又使劲捏严格的肩膀:“兄弟,来日方长。”
虽然贾处长的母亲动了手术,也没保住性命;半年之后,癌细胞又扩散了,死了;但贾处长从此记牢了严格。严格认识贾处长时,贾处长已经四十六岁,眼看仕途无望了;没想到他接着踏上了步伐点,一年之后,成了副局长;两年之后,成了局长;再又,成了副主任,已是部级干部;接着又成了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身处于低位,算是患难之交;当他由低位升至高位时,严格和他的朋友关系,也跟着升到了高位。交朋友,还是要从低位交起;等人家到了高位,已经不缺朋友,或已经不讲朋友,想再交就晚喽。贾主任成为主任后,一次两人吃饭,贾主任还用筷子点严格:“你这人,看事挺长的。”
U盘的秘密(2)
也是喝多了,又说:“别的人都扯淡,为了那八万块钱,我交你一辈子。”
严格连忙摆手:“贾主任,那点小事,我早忘了,千万别再提。”
老贾这个单位,主管房地产商业和住宅用地的批复。老贾成为主任后,自然而然,严格便由原来的电脑公司出来,自个儿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十二年后,严格的身价已十几个亿。贾主任,就是严格的贵人。但贵人不是笑眯眯自动走到你跟前的,世上不存在守株待兔,贵人是留给对人有提前准备的人的。
但严格发现,十几年中,两人的关系也有变化。变化不是由严格引起的,而是由贾主任引起的。一次周末,严格拉着贾主任一家去看海。晚上两人在海边散步,风吹着贾主任的头发,贾主任忽然自言自语:“不当官,不知道自己的官小呀。”
严格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敢接话。贾主任又感叹:“看似在豺狼之间,其实在蛆虫之中。”
这话严格听明白了,是说当官不容易。贾主任突然说:“死几个人,就好了。”
严格听后不寒而栗,不知这话指的是谁,为何让这几个人死,这几个死了,为何又“好”了,同样不敢接话。严格像当初预感到贾处长对他重要一样,现在也预感到,总有一天,贾主任也会抛弃他;两人交不了一辈子;他和贾主任的关系,不是单靠钱和“性”能维持长久的。总有一天,贾主任说翻脸就翻脸。等他翻脸的时候,严格只能让他翻,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从去年起,两人共同遇到一个坎。去年四月底,贾主任到中南海开了一个会,当天晚上,约严格吃饭,问严格手里可调动的资金有多少。严格想了想,保守地说:“十来个亿吧。”
贾主任说,中国的金融政策,过了“五一”,可能会做一些调整,建议严格把钱投入金融市场,譬如讲,某种期货,某种等。贾主任晃着杯中的红酒:“整天盖房子,钱挣得多累呀。要想赚大钱,就不能绕弯子,还得让钱直接生钱。”
严格当然想赚大钱。但他也不想赚大钱;多少钱才叫大钱?现在盖一栋房子赚一回钱,他觉得安稳。何况他不懂金融,不知这弯子绕得过来绕不过来。严格将这顾虑说了。贾主任:“不懂可以学嘛,过去你不也没盖过房子?”
严格觉得贾主任说得有道理;就是没道理,严格也得听;因两人站的位置不同,看到事物的深浅就不一样;他刚在中南海开完会。于是,严格把盖房子赚的钱,全部投入了期货和股票市场。一开始果然赚了;但半年之后,开始往里赔。赔钱不是严格不懂金融,绕不过这弯子,而是“十一”之后,国家的金融政策再一次调整了,严格让国家给闪了。绕弯子,谁能绕过国家呢?一开始还想挺着,一年之后,不但投进去的十四个亿打了水漂,还欠下银行四个多亿。不但金融做砸了,整个也受到牵涉。本来盖房子还有钱,如今十几个工地,材料费和工人的工资,都拖了半年没付。短短一年多,严格就不是过去的严格,严格从一个富豪,变成了一个债台高筑的穷光蛋。重回房地产收拾残局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收拾残局也需要钱,严格已欠银行四个多亿,利息拖了半年没付,银行不起诉他就算好的,哪里还敢再贷给他钱?
严格只好再求助贾主任,让他给银行打个招呼。但这时贾主任撤了,开始推三挡四,说银行不归他管。过去银行也不归他管,他也打过招呼;如今摊子烂了,怎么就不打招呼了?本来是两个人遇到的坎,现在成了严格一个人的。当初不是贾主任让插足金融,严格老老实实盖房子,也不会出这乱子。但自出这事后,严格已经两个月见不到贾主任了。过去一打电话就接,现在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转到了秘书台。给他的办公室主任老蔺打电话,老蔺倒仍温和和客气,说马上转告贾主任,但接着就没了下文。
U盘的秘密(3)
严格觉出,终于,贾主任要抛弃他了。如是平日抛弃,严格没有怨言,但在生死关头,严格觉得贾主任缺乏道德。不说这乱子由他而生,不说十五年前严格帮他救过他母亲,单说这十二年来盖房子,贾主任帮严格批过地,但贾主任从严格手里,也没少获利。粗略算下来,一个国家干部,收人这么多钱,够掉几茬脑袋的。但严格又不想把关系闹僵,闹僵对严格也没好处。但在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第二天,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主动给严格电话,说要见严格一面。两人便来了火锅城。
虽然老蔺平日对严格很温和;严格对他也很客气;但在内心,严格对老蔺看法并不好。这个胶东人,不苟言笑,心里做事。心里做事的人易犹豫,老蔺从想到做,却很坚决。譬如讲,对钱。严格给贾主任送钱并不经过老蔺,那只是严格和贾主任两个人的事;老蔺也佯装不知,但会开口向严格借钱。虽然严格和贾主任是老朋友,老蔺只是贾主任一个部下;但老蔺整日待在贾主任身边,萝卜不大,长在梗上;正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严格又不敢得罪他。借过三回,哪里还等他再开口,也开始主动给他送。虽然给贾主任送的是大头,给老蔺送的是小头;同样是送,一个是主动给,一个其实是要,严格的感觉就不一样;如贾主任是佛,等着人来烧香;老蔺就是狗,是狼,动不动就咬人一口。贾主任收了钱,还说声“谢谢”,还说“下不为例”;老蔺收了钱,连声“谢”都没有,觉得是理所应当;而且吃过这口,还想着下一口。贾主任六十的人了,快退了,就说是受贿,这受贿也可以理解;老蔺不到四十岁,日子还长着呢,就开始主动去捞,何时是个头呢?严格不知老蔺这代人成为贾主任之后,社会又会怎么样。
这天老蔺给严格打电话,要见严格。这见也许牵涉到生意,严格不能不来。饭桌上,老蔺一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涮肉。严格弄不清他的来意,也不好打问。一直等老蔺头上脸上出了汗,两盘肉落了肚,放下筷子,抽烟休息;严格才试探着问:“这两天忙吗?”
老蔺没理这茬,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摊在桌上。这张报纸,就是昨天登有严格和照片的那张报纸。老蔺打了个饱嗝,用筷子点那照片:“你可真行,听说昨天,将好好的生活,又复排一遍。”
见是说这事,严格松了一口气;摇头叹息说:“没骗过我老婆,又惹出新的麻烦。”
将老婆离家出走,四处找不着她的情况说了。老蔺笑着听完,突然敛了脸色:“复制的,为了骗你老婆;原版的,你要干嘛?你给这拍照的多少钱?贾主任看了,很不高兴。”
严格见老蔺说这话,知道事情瞒不过老蔺。事情的第一层没有瞒过,事情的第二层也没有瞒过。原来,严格复排生活是为了蒙骗瞿莉;也不纯粹是为了蒙骗瞿莉,是怕把瞿莉这个炸药包点着,引爆另一个炸药包;但原版的照片,却不是被记者偷拍的,而是严格有意安排的。安排人拍这照片不为别的,只为贾主任一个人。严格生意上到了生死关头,贾主任见死不救,严格对贾主任产生了怨恨;怨恨并不重要,还是希望贾主任回头。于是铤而走险,想警告他一下。
那个女歌星,三年前就与严格傍着;她能出名,全是严格用钱砸出来的。去年春天,严格带她与贾主任一起吃饭。一顿饭吃下来,贾主任吃得红光满面。饭桌上说起事情,贾主任打着比方,桩桩件件,一二三点,都说得比往常透彻和深入,女歌星听得频频点头;严格便知道贾主任对这女歌星有意。在权势和金钱面前,“性”算不了什么;暗地里,严格便把这女歌星,有意向贾主任推了一把。后来女歌星和贾主任也有了一腿。但两人时间不长,贾主任先放了手。毕竟是宦海沉浮的人,知道事情须适可而止。但时间虽短,不等于没事。
现在严格两个月见不着贾主任,便将女歌星骗出家门,雇了一个人,偷偷拍了一张照片。本想悄悄把照片寄给贾主任,给他提个醒;没想到拍照的叛变了,把它卖给了报纸。说起来,这人叛变也不是冲着严格;拍照之前,他并不知道被拍的人是谁,后来见是女歌星,一个厌食症在吃烤白薯,觉得卖给报纸,赚的钱更多,便卖给了报纸;让严格也措手不及;接着又引出瞿莉一场事。但祸伏福焉,没想到贾主任见了报纸,让老蔺约了严格。严格听老蔺说贾主任很生气,心里不但不怵,反倒有些庆幸,这照片就没白拍。响鼓不用重槌。老蔺摊牌了,严格也不好再遮着掩着,对老蔺解释说:
U盘的秘密(4)
“见报,真不是有意的。”
接着将拍照的叛变的事解释一番。又说:“其实事情很简单,让贾主任再给那谁打一招呼,让银行拆给我两个亿,我也就起死回生了。”
老蔺冷笑:“你再扯?就你这烂摊子,是一个亿两个亿能救回来的吗?”
老蔺的眼镜被火锅熏上了雾气,摘下擦着,叹口气:“主任不是不救你,这仨月,他日子也不好过,有人在背后搞他。”
严格吃了一惊,不知这话的真假。但凭对贾主任和老蔺的判断,十有八九是个托辞。严格急了:“船破了,凭啥把你一人扔下去呀?只要银行一起诉,我知道我该去哪儿。”
手往脖子上放了一下:“说不定,连它也保不住。”
指指报纸:“如果你们见死不救,我也就不客气了;能让一个厌食症去吃烤红薯,就能让她把跟主任的事说出去。”
老蔺倒不怵:“这事吓不住谁。让她说去吧,顶大是一绯闻。”
严格见老蔺油盐不浸,有些生气了;生气倒也是假的,生气是为了进步一摊牌。严格将那报纸夺过来,“嘶啦”“嘶啦”撕了:“这也只是一警告。不听,我也只好破釜沉舟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一U盘,放到桌子上:“里边的内容,分门别类,也都给编好了。”[TXT100电子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TXT100.Com]
老蔺倒吃一惊:“里面是什么?”
严格:“有几段谈话,这么多年,谈的是什么,你也知道。还有几段视频,标着年月日,都是孝敬主任和你的场面。还有主任跟俄罗斯和韩国小姐,在酒店那些事。顺带说一句,从时间上看,你跟这些小姐在一起,都在主任前边。”
这是老蔺没想到的,脸上,脖子里又开始出汗,接着看严格:“你可真行,来这一套。”
严格点一支烟:“也不是我拍的,是我一副手偷干的。俩月前他出了,从他电脑里发现的。他本想要挟我,没想到最终帮了我。”
轮到老蔺不知这话的真假。严格继续在那里感叹:“真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这人生前,我对他多好哇,什么话都跟他说,关键的事,都交给他办,没想到,你平日最信任的人,往往就是埋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
又说:“不过,现在物有所用,他也算死得其所。”
老蔺拿起那U盘,在手里把玩。严格:“送你吧,也拿回去让主任看看,我那儿还有备份。”
也算刺刀见红。严格本不是这样的人,严格也看不起这样的人,刺刀见红的人,都是些大胖子;没想到事到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令严格没想到的是,老蔺并没接这招,突然将U盘扔到了火锅里。U盘裹着肉,开始在火锅里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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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万块钱,既给他壮胆也给他托底(1)
刘跃进丢了包,差点自杀。这回不是演戏,是真的。腰包里有四千一百块钱。这钱是他的命。但他自杀却不是为这钱,而是包里另有东西。身份证,电话本,一张纸上记着这月工地食堂的大账;正面是菜米油盐的正常流水,背面是在集贸市场讨价还价的差额;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不说了,问题是,包里还有一张离婚证。与前妻黄晓庆离婚六年了,这张离婚证刘跃进一直留着。离婚证本是黄色,六年过去,已褪成土色。腰包随着刘跃进走,刘跃进常年累月在厨房里,腰包油腻了,这张离婚证也被油烟浸黑了;不但浸黑了,也变重了。按说,婚都离了,留张离婚证没用,除了看到它糟心;正是因为糟心,刘跃进才把它留下。有时半夜醒来,还拿出来看一看,接着自言自语:“成,可真成。”
或者:“这仇,啥时候能报哇。”
就像土改时的老地主,夜里翻出变天账一样。但变天账丢了,刘跃进也不会自杀,他也知道,这仇,这辈子是无法报了。问题是,证里,还夹着一张欠条。欠条上,有六万块钱。六年前,黄晓庆提出离婚,刘跃进向李更生提出六万块钱精神补偿费。李更生这回倒痛快,说:“只要离婚,给钱。”
刘跃进知道这痛快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黄晓庆,冲着黄晓庆的腰。但李更生又说,六万给,但当时不给,六年后给;刘跃进六年不闹事,这钱才是刘跃进的;六年中闹事,钱就自动没了;闹,等于闹刘跃进自个儿。还说:“成就成,不成就算球。”
为了这六万块钱,刘跃进只好说成。李更生便给刘跃进打了一张欠条。欠条上,写着六年不闹事的条款。过后刘跃进才明白,自个儿在数目上,犯了大错。离婚时争儿子,刘跃进把儿子争到手,黄晓庆主动说,每月给儿子四百块钱抚养费,刘跃进意气用事,把这钱拒绝了;当时觉得李更生和儿子是两回事,才收下这么张欠条;几年后才明白,钱就是钱,出处并不重要。何况一个是欠条,一个是现钱。四百块乘以六年,也小三万块钱呢。越是这样,刘跃进越觉得这六万块钱重要。六万块钱身上,还背着三万块钱的包袱呢。现在离欠条到期,还差一个月。但在大街上听曲儿,没招谁没惹谁,“哐当”一声,包被人抢走了。包没了,离婚证就没了;离婚证没了,欠条就没了;欠条没了,再找李更生要钱,这卖假酒的能给吗?当年捉奸在床,刘跃进占理,李更生打了刘跃进一顿不说,还光着屁股,蹲在椅子上吸烟;现在欠条没了,李更生的反应,刘跃进现在就能想到,不还钱还是小事,接着会说:“是丢了吗?本来就没有!”
或者:“穷疯了?讹人呀?”
当时写这欠条,前妻黄晓庆也知道,现在欠条没了,黄晓庆可以作证;但黄晓庆已不是自己的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现在的刘跃进,对她又成了别人,她会一屁股坐到别人那头吗?六年之中,刘跃进仅见过黄晓庆一面。去年夏天,刘跃进从北京回河南,收地里的麦子;收罢麦子,又从河南来北京工地当厨子。到了洛阳火车站,买过车票,蹲在广场上候车。天热,渴了,没舍得买矿泉水,走到广场旅社前;广场旅社前,有一洗车铺;蹲下,就着人家的水笼头,喝了一肚子水。
这时一辆停在旁边,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李更生,一个是黄晓庆,两人不知又到哪里去卖假酒,也来坐火车。李更生没发现刘跃进,黄晓庆下车之后,吩咐开车的司机回去每天喂狗,转过脸,看到了握着橡皮管的刘跃进。刘跃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但黄晓庆看到刘跃进,却没跟刘跃进说话,随李更生进了车站。大家已经是陌路人了。刘跃进把欠条丢了,她会帮陌路人吗?如无人帮他,刘跃进等于把钱也丢了。这六万块钱对李更生不算什么,放到刘跃进手里,却要了他的命。他在六万块钱身上,还有好多想法呢。钱的来路虽然说不出口,但有这欠条在身上,却让刘跃进活得踏实。生活也有个盼头。六年到了,六万块钱就到手了。有时也是个武器。儿子在电话那头跟刘跃进急: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胆也给他托底(2)
“咋还不寄钱呀,你是不是没钱呀?”
刘跃进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没钱?别的不敢说,六万还有。”
儿子:“哪还等啥?寄吧。”
刘跃进:“存着呢。定期。”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着胆,也给他托着底。现在陡然一丢,丢的就不光是钱,还有心里那个底;如同楼板突然被抽掉了,“啪唧”一声,刘跃进从楼上摔了下来。包被贼偷走,撵了一阵贼,也没撵上;从服装市场出来,刘跃进蹲在大街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六年前,老婆被人搞了;感到再一次没了活路。从街上回到工地,刘跃进都不知是怎么回来的。
到了工地,丢包的事,刘跃进没跟任何人讲。讲也没用。就是想讲,也无法讲。能讲包里的四千一百块钱,咋讲证和欠条呢?老婆被人搞了,打下这么个欠条;现在欠条丢了,等于老婆被人白搞了;丢包是个窝囊事,这么一讲,又变成了笑话。只能憋在心里不说。这时不埋怨别人,就怨自己爱管闲事。本来是去邮局寄钱,听到卖唱的老头唱“爱的奉献”,过去纠正人家,让他唱“王二姐思夫”;如果当时专心寄钱,也不会出这岔子;老头唱的曲儿改了,自己的包丢了;别人是手贱,自个儿是耳朵贱,丢包活该。胡思乱想到晚上,突然想自杀。脖子上,再一次感到绳子的甜味。在工地上吊,倒不费劲,四处是钢梁架子,不愁没地方搭绳子;就是不去工地,在食堂,食堂棚顶的木梁,也经得起刘跃进的体重。但刘跃进没有自杀。没自杀不是想得到做不到,而是突然想起,那人抢过他的包,窜出一箭之地,又扭脸看了刘跃进一眼,对刘跃进一笑,接着又跑了。不为钱和欠条,仅为这一笑,刘跃进在自杀之前,先得找到这贼,把他吊死。把他吊死,自个儿再上吊不迟。或者,能找到他,也就不用上吊了。
但大海捞针,单凭刘跃进,哪里能找到抢包的贼?刘跃进这才想起警察,慌忙跑到派出所报案。值班的警察是个胖子,天不热,一头的汗。刘跃进说着,他坐在桌后记着。包里的东西不多,但头绪多。说着说着,刘跃进说乱了,他也听乱了;这时停下笔,任刘跃进说,也不记了;对刘跃进说的,似乎不信。不信不是不信刘跃进丢了包,而是刘跃进说到离婚证和欠条那一段,他张嘴打了个哈欠。刘跃进还要急着解释,警察合上嘴,止住刘跃进:“听懂了,回去等着吧。”
但警察等得,刘跃进哪里等得?刘跃进:“不能等啊,那张欠条,他要扔了,我就没活路了。”
看刘跃进着急的样子,警察似乎又信了。但他说:“我手头,还有三桩杀人的案子,你说,到底哪个重要?”
刘跃进张张嘴,没话说了。离开派出所,刘跃进知道警察对他没用了。这时想起了韩胜利。韩胜利平日也小偷小摸,和这行的人熟;说不定找到韩胜利,倒很快能找到这贼和腰包;比起找警察,倒是一条捷径。于是去找韩胜利。韩胜利见刘跃进主动找他,以为是来还钱,以为是他上次包着脑袋,威胁刘跃进起了作用,等刘跃进说他自个儿的腰包丢了,让他帮着找贼,马上失望了。待刘跃进说包里有四千一百块钱,韩胜利又急了:“刘跃进,你人品有大问题呀。有钱,宁肯让人偷了,也不还我,让我天天躲人,跟做贼似的。”
待刘跃进又说出离婚证和欠条的事,刘跃进以为他会笑;韩胜利没笑,但也没同情他,而是往地上跺脚,愣着眼看刘跃进:“刘跃进,你到底算啥人呀?”
又说:“你这么有城府,咋还当一厨子呢?”
又感叹:“我说我斗不过你,原来你心眼比我多多了。”
刘跃进见韩胜利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忙纠正:“胜利,你叔过去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咱回头慢慢说,赶紧帮叔找包要紧。”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胆也给他托底(3)
事到如今,韩胜利倒不着急了,端上了架子:“找包行啊,帮你找回来,有啥说法?”
刘跃进:“包找到,马上还钱。”
韩胜利白他:“事到如今,是还钱的事吗?”
刘跃进见韩胜利趁人之危,有些想急;但事到如今,有求于人,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又不敢急;想想说:“找到,欠条上的钱,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
韩胜利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刘跃进见他得寸进尺,又想急;但急后又没别的办法,只好认头:“给你六,你可得帮我好好找。”
韩胜利:“空口无凭。”
刘跃进只好像当年李更生给他打欠条一样,又给韩胜利写了个欠条。如包找到,给韩胜利百分之六的提成云云。六万块钱的百分之六,也三千六百块钱呢。刘跃进又一阵心疼。韩胜利收了欠条,问:“腰包在那儿丢的?”
刘跃进:“慈云寺,邮局跟前。”
韩胜利这时一顿:“哎哟,你丢的不是地方。”
刘跃进:“咋了?”
韩胜利:“那一带不归我管。前两天就因为跨区作业,被人打了一顿,还倒贴两万罚款。这道儿上的规矩,比法律严。”
刘跃进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慌了:“那咋办?”
韩胜利瞪了刘跃进一眼:“还能咋办?我只能帮你找一人。”
多年的忧郁症,也是假的!(1)
瞿莉被严格找到了。瞿莉离家出走,并没有去上海或别的地方,仍待在北京。这些情况,严格其实都知道。如想找到瞿莉,严格一开始就能找到,只不过假装找不到;找不到,仍假装在找。能找到瞿莉并不是严格掌握瞿莉许多线索,而是给瞿莉开车的司机,被给严格开车的司机收买了。也不能说是收买,是控制。瞿莉的司机,是严格的卧底。
这次瞿莉离家出走,瞿莉以为自己三天来的行踪只有自己和司机知道;还专门交代老温,不许告诉任何人;但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老温马上打电话告诉了小白,小白马上告诉了严格,严格只是佯装不知,在继续寻找。严格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是让瞿莉继续出走,弄清她到底要干些啥;同时也给严格留出时间;这次留出时间不是为了女人,而是用来处理他和贾主任和老蔺之间的事。据老温报告小白,小白报告严格,三天来,瞿莉先后去了八个地方,时间有白天,也有晚上;地点有酒店,有别人家,也有郊区和洗浴中心。严格问:“都见了些什么人?”
小白:“她进去的时候,都让老温在外边候着,是些什么人,老温也没见着。”
这时严格倒觉得有些蹊跷。蹊跷不是蹊跷瞿莉出走,四处见人,而是她见人的目的,好像跟严格和女歌星的事毫无关系。出走是为了这件事,出走后并不纠缠这事,好像另有企图,倒让严格心中不安。另外的企图到底是什么,严格一时也想不明白。
这边跟踪瞿莉没有结果,那边和贾主任和老蔺的事也在悬着。严格自和老蔺在火锅城见面,拿出U盘向老蔺摊牌后,贾主任那边一点回音也没有。严格知道,老蔺与严格见面后,会马上把见面的结果向贾主任汇报。虽然当时老蔺把U盘扔到了火锅里,好像毫不在意,但严格知道,那不过是虚张声势;见到报上严格和女歌星的照片,贾主任就慌了手脚;现在知道有个U盘在别人手里,贾主任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把U盘抖落出来,贾主任反倒沉默了。
严格知道,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但严格又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抖出U盘,和抖出女歌星的事,性质完全不同。抖出女歌星的事,只能伤及贾主任的皮肉,正像老蔺说的,大不了是桩绯闻,伤不到他的筋骨;而U盘里的事抖出来,却能要了贾主任的命。贾主任不会坐以待毙,让事情就这么向深渊滑下去。这些事没发生之前,严格常请贾主任打。一次打着打着,贾主任要撒尿。严格要开电瓶车送贾主任去厕所,贾主任说:“不劳大驾。”
走出两步,转过身,解开裤扣,掏出家伙,就对着草地直接泚。严格也只好掏出家伙,陪他撒尿。这是严格第一次陪贾主任撒尿。不撒不知道,一撒吓一跳。奇$ ^书*~网!&*$收*集.整@理也是憋得久了,贾主任尿线之粗,对草地冲击之重,尿味之臊,之浑浊;一闻就是老男人的尿;但又不同一般老男人的尿;它弥漫之有力,之毫无顾忌,让严格感到,贾主任温和之下,不但藏有杀气,似乎还有第三种力量。通过一泡尿,严格明白自己还嫩,不是贾主任的对手。但严格将球踢给了贾主任,只能等着贾主任回球。在贾主任回杆之前,严格也束手无策。他也不想走到大家共同毁灭的地步。扯出女歌星和U盘,只是为了挽回大家过去的关系。
严格与贾主任事情的悬着,比严格与瞿莉关系的悬着,更让严格揪心。严格揪心的时候,爱拼命吃菠菜;就像瞿莉烦心的时候爱吃包一样;直到吃得肚圆,紧张才能缓解,才能舒心地吁一口气;只不过汉堡包胖人,菠菜不胖人。这天严格正在吃菠菜,吃到一半,还没舒心,司机小白给他打电话,说瞿莉的司机老温给他打电话,说瞿莉现在正在银行。
一听瞿莉去了银行,严格从沙发上“噌”地跳了起来。银行和钱连着。她去银行,就和去别处找人不一样。严格终于明白了瞿莉的意图。严格不能再假装寻找了,忙让小白开上车,去了那家银行。在银行门口,堵住了瞿莉。三天没见,瞿莉似乎变了。瞿莉过去是个遇事搂不住火的人,为做一个头发,跟小区周边的美发店吵遍了;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她倒沉住了气;她没有因为这事更粗暴,人倒变得更温和或者有些文雅了。瞿莉过去胖,三天不见,似乎也变瘦了。她的变化,比她的态度,更让严格摸不着头脑。瞿莉见到严格,既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发火。严格:
多年的忧郁症,也是假的!(2)
“咱们谈谈吧。”
瞿莉也没说不谈,只是用手指,轻轻指了指旁边的咖啡馆。两人在咖啡馆坐下,严格想把话往回说。话往回说,就不能像平常那么说,就不能再说些漫无边际的假话,总得有些干货或硬通货;于是严格搓着手,把自己跟女歌星的关系如实交代了。说完又说:“跟这些人,有事,没感情。”
又说:“都是逢场作戏,都是完事就走,没在一起,睡过一夜。”
他以为瞿莉听后会发火。如瞿莉发火,严格的目的就达到了。两人就可以沿着女歌星这条路,趁着愤怒的翅膀,顺原路折回到原来。但瞿莉没上严格的当,既没发火,对这事似乎也不关心;好像在听一件别人的风流韵事。看来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如仅是这样,说不定事情还可挽救,没想到瞿莉干脆把两人间的把戏拆穿了。瞿莉用银勺搅着杯里的咖啡,低头说:“严格,别再拿男女间的事说事了。咱俩的事,比男女间事大。”
说这话的时候,瞿莉眼里憋出了泪。正因为憋出了泪,说完这些,瞿莉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件物什,就这么拆了;一盆水,就这么泼到地上了。事情或人,露出了真相和底牌,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见瞿莉摊牌,严格也只好换个话题摊牌,就像对老蔺和贾主任一样;严格指指窗外的银行:“您开始准备后路了,对吧?”
瞿莉也看着窗外:“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严格愣在那里。他甚至怀疑,瞿莉多年的忧郁症,也是假的。
“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1)
刘跃进的头被打破了。像前几天来工地要账的韩胜利一样,头上缠着绷带,外边戴一冒牌棒球帽。如是平日挨打,刘跃进不会拉倒;如是别人打的,刘跃进也不会拉倒;打破他头的人,是曹哥鸭棚的人;但这两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跃进得赶紧找包,也就顾不上头,没功夫与打他的人纠缠。
那天韩胜利带他去了鸭棚,托曹哥找包。离开鸭棚,韩胜利与他约好,第二天晚上,两人再来鸭棚听信儿。到了第二天下午,刘跃进动了个心眼,想甩开韩胜利,一人去听信儿。他已经见识了曹哥的威风,他知道曹哥出面,这包肯定能找着。在刘跃进和曹哥之间,韩胜利只是一个牵线的人;现在线头接上了,韩胜利也就没用了。于是没等到第二天晚上,第二天下午,一个人来到鸭棚。
这回棚里没有杀鸭子,棚里有一帮人,在陪着曹哥搓。那个杀鸭子的小胖子洪亮,在提着茶壶侍候牌局。曹哥干别的事认真,打麻将也认真,于是桌上的人都认真。曹哥摸张牌要凑到眼上看,出牌慢,带得众人都慢。慢也叫认真。牌桌上并无废话。桌上乱七八糟扔着些钱。刘跃进看人正忙着,又皆认真,没敢进去打搅,就在门口候着。待一局下来,桌上响起“忽啦”“忽啦”的洗牌声,刘跃进才扒着门框喊:“曹哥。”
曹哥从牌桌上仰起脸,往门口看;看不清是谁,对刘跃进的声音更不熟,问:“谁呀?”
刘跃进:“昨天跟胜利来的,丢包那人。”
蹭进门来。曹哥突然想了起来:“噢,那事呀,对不住你兄弟,那人没找着。”
刘跃进满怀信心而来,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幸亏手把着门框,才没跌到地上。一个包没找着,对曹哥他们算不得什么;但对刘跃进,却是晴天霹雳,把脑袋都炸晕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晕间,还在那里思摸。思摸间,忘了说话的场合,只是照着自己的思路在说:“那人是你的人,咋会找不着呢?”
刘跃进说出这话,曹哥就有些不高兴;就像昨天韩胜利说街上的贼都是曹哥的人,曹哥有些不高兴一样;但曹哥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光头崔哥见曹哥不高兴,朝刘跃进喝道:“你脑子有病啊,他腿上长着脚,咋一准会找着呢?”
刘跃进脑子里一片空白,仍照着自己的思路说:“那我昨儿的定金,不是白交了?”
突然想起什么,对棚里说:“别是找着了,你们昧起来了吧?”
又说:“昧钱事小,包里的东西,还我呀。”
曹哥见刘跃进这么不懂事,叹了口气;对刘跃进仍没说啥,对牌桌上的人说:“我又犯了个错。”
牌桌上的人见曹哥这么说,有些不解,也有些紧张。曹哥接着说:“孔子说过,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话桌上的人没听懂,有些愣怔。曹哥又说:“从今往后,我不帮人了,帮人就是得罪人。”
这话大家听懂了。懂与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哥开始检讨自己,就证明曹哥彻底生气了。曹哥一生气,从来不怪别人,只检讨自己。这是曹哥跟别人的区别。光头崔哥见气着了曹哥,从桌上蹿起,冲到门口,照刘跃进踹了一脚:“妈拉个×,会不会说话?”
这一脚踹到刘跃进心窝上,刘跃进猝不及防,后仰身,直挺挺倒在地上;鸭棚门口,摞着一筐筐鸭毛;刘跃进倒时,把鸭毛筐也带翻了,鸭毛在鸭棚里,飞了个满天。平日这么踹刘跃进,刘跃进不敢对光头崔哥这样的人计较,踹了也就踹了;现在包、包里的钱和欠条,统统无望了,刘跃进就失去了理智;本来他胆子没这么大,现在也顾不得了;从鸭毛堆里爬起来,没理光头崔哥,抄起案上一把杀鸭刀,往前又窜了一步,晃着对众人:“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知道?”
“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2)
牌桌上的人,都愣在那里。愣在那里不是怕刘跃进手里的刀,他们整天杀鸭子,或跟人火并,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而是惊奇刘跃进的反应和态度。曹哥皱了皱眉,推开麻将,出鸭棚走了。光头崔哥见刘跃进搅了牌局和曹哥的心情,又要上去踹刘跃进;但没等光头崔哥上手,牌桌上另一大胖子,捷足先登,先一脚将刘跃进手里的刀踢掉,又一脚踢在刘跃进小腹上;看他胖,身子竟灵活,踢的是连环脚;连吃两脚,刘跃进的身子先被踢到空中,又落在杀鸭子的案前;身子前冲,头一下磕在案角上,登时就出了血。脑袋一出血,倒让刘跃进清醒了,踡在地上,不敢再说什么;想想又委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刘跃进从曹哥鸭棚回到工地食堂,用绷带把脑袋缠上了。好在磕的口子不大,缠上绷带,血倒是止住了。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包丢了就够倒霉的,没想到又挨了一顿打。挨打该去报仇,可丢了的包,又比挨打事大;时间拖得越长,这包越不好找;又暂时顾不得报仇,还得先找包。可这包接着怎么找,他又犯了愁。刘跃进作出一个新的决定:既然别人都指不上,只好指自己了;别人不帮自己找贼,只好自个儿上街找贼。
第二天一早,刘跃进向包工头任保良请了三天假。但他没说自己丢包的事。一是怕任保良笑话,二是这事从头至尾说起来,两句三句也说不清楚。只说自己在街上被人打了,要去看伤。任保良一开始不信,但看刘跃进的头,绷带上浸着血;张张嘴,倒没说什么。刘跃进戴上一帽,骑一自行车上了街。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自己丢包的邮局门口。邮局转角邮筒前,那个五十多岁的河南老头,仍在拉着弦子唱曲儿。不过不再唱河南坠子,又改回流行歌曲;不再唱“王二姐思夫”,又改回“爱的奉献”。刘跃进倒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个,从丢包那天起,他就盼着偷包那贼,又回到邮局门口;于是每天给河南老头两块钱,让他替他盯着。也是昨天刚挨了打,看老头又闭着眼睛,在拼命唱“爱的奉献”,跟没事人似的,刘跃进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又喝老头:“停,停。”
老头睁开眼睛,见是刘跃进,停下唱说:“你说的那人,一直没来过。”
刘跃进急了:“你老这么闭着眼睛唱,他来了,你也不知道。我每天给你钱呢。”
老头见他这么说,也急了:“不就两块钱吗?就把我看死了?我退你还不成吗?”
又嘟囔:“到底谁有毛病啊,你想他傻呀?偷罢东西,还能再回来?”
刘跃进一愣,觉得老头说得也有道理。但他顾不得与老头理论,再理论也没用,转身骑车走了,另去别的地方寻贼。
刘跃进在街上寻了一天。原想着寻贼就是个寻,待到上了街,到哪里去寻,却是个问题。刘跃进知道贼都有地盘,就算他不回邮局门口,每天出没,大概离邮局也不会远。邮局附近的集贸市场,服装市场,公交站,地铁出口,凡是人多的地方,刘跃进都去了个遍。人多的地方,就是贼容易出没的地方。但一天下来,见到无数的人,却没找到偷他包的那贼。也找到几个人,背影像,一阵惊喜;待转到前边,又不是,一阵失望;或前面也像,但左脸上又没有青痣。
待街上的路灯开了,才想起一天下来,只顾找人,忘了吃饭;一天没吃饭,肚子也不觉得饿。本想回去,明天再接着找;但想着晚上也是贼出没的时候,在路边买了一个煎饼,吃过,又骑车在街上找。转到八王坟一十字街口,地铁里涌出许多人。刘跃进扎上自行车,蹲在路边,细细看这些人,贼没在其中。站起身,又骑车往前走。骑在车上,只顾看左右的行人,没注意前边有一辆轿车,缓缓停在了路边。开车的人打开前门,刘跃进只顾看左右,没留意前边,“哐当”一声,撞到刚打开的轿车前门上。
猝不及防,刘跃进一下被摔到马路牙子上。自行车的前轮,马上扭成了麻花,但还努力在空中转。这车是辆“凌志”,开车的是个中年胖子,被吓了一跳。待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下车没管刘跃进,先查看自己的车。车的前门被撞凹进去一窝,后门也被自行车的车蹬子,刮下一长道漆。中年胖子马上火了,冲向刘跃进:
“我倾家荡产了,知道不?!”(3)
“找死呀?”
刘跃进摔到马路牙子上,胳膊腿虽没摔断,后腰被马路牙子挌着了,而且挌在腰眼上,疼得差点昏过去。他想爬起来,但没爬起来。待挣扎着坐起来,腿又觉得钻心的疼;拉开裤管,腿上也被撞出一大块青瘀。中年胖子没管这个,只顾吼:“知我这车值多少钱吗?”
刘跃进疼之外,觉得自己这些天咋这么倒霉,包丢了还没找着,又撞了人的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尽是想不到的事,接二连三都找来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我没钱。”
中年胖子听刘跃进口音,看他的穿戴,知他是一民工,挥着拳头嚷:“就是把你家的房子卖了,也得赔我。”
刘跃进揉着腿:“我的房子在河南,没人买。”
那人还要说什么,一交警骑着摩托,闪着警灯,从这里路过。看这里出了事故,便把摩托停在了路边。路边还停着几辆开往唐山和承德的长途汽车,这些车皆是无照的私车,趁着夜色,在招揽顾客,有人拿着喇叭在喊;看到交警,几辆车慌忙开走了。交警没理这些长途车,关上摩托和警灯,打量事故现场。他肩上的步话器,不时传出别处的断续的呼叫声。中年胖子跟着交警,愤怒地叫着:“叫他赔,不然他下次还不长记性。”
交警摘下头盔,露出一国字脸,二十多岁,一看是个新警察。他先用头盔将中年胖子往远处推了推,事故现场也不打量了,不紧不慢地说:“谁不长记性了?我怎么觉得怪你呀。”
中年胖子一愣,马上跟交警急了:“你看清楚,我的车没动,是他撞的我。”
年轻交警看中年胖子:“这是人行道,是你停车的地方吗?”
中年胖子这才想起,自己停车停错了地方。刚才还气势汹汹,一下偃旗息鼓。他先是支吾:“我就买包烟。”
忽然又说:“我认识你们队长。”
不提队长还好,一提队长,年轻交警干脆不理他了,上去看刘跃进。刘跃进这时又倒在马路牙子上,口吐白沫,似乎昏了过去。加上头上本来就缠着绷带,交警以为他伤势严重,扭头对中年胖子说:“快拉人去吧。”
中年胖子慌了,以为真把人撞坏了;或这人在“碰瓷”,要讹自己;顾不上追究别人,转身想开车溜。警察倒喝住他:“哪儿去?”
中年胖子不敢再动。这时刘跃进见自己占理,从地上又“咕噜”爬起来,原来他口吐白沫是假的。他对交警说:“我不去医院,叫他赔我自行车。”
年轻交警看中年胖子。中年胖子看看刘跃进,看看交警,又看看腕上的表,从口袋掏出二百块钱,扔到地上:“这叫什么事呀。”
又瞪了交警一眼,开上自己受伤的车,走了。刘跃进这时对交警解释:“不是不去医院,还有别的事,顾不上。”
这时年轻交警跟刘跃进也急了:“别以为你就没事,骑车不看路,想啥呢?”
因年轻交警帮了他,刘跃进便把这交警当成了自己人;也是好几天无人说话,又刚被撞过,有些委屈,便把交警当成了亲人,从自个儿丢包开始,包里都有些啥,如何报案,如何找人,如何自个儿上街找贼;没跟任保良说的话,跟一个陌生人说了。但说着说着乱了,年轻交警也没听出个头绪。只是听他说丢了六万块钱,有些不信,趴刘跃进脸上看了看:“河南人吧?就会说假话。”
事不过三(1)
这天刘跃进寻了一天贼,仍没寻着;本想夜里接着寻,但上午淋了一场雨,身上有些发烧,便提前收工,回到工地食堂。工地食堂山墙上,临时用碎砖垒出一小屋,是刘跃进的住处。既住,夜里又看食堂。趁着工地晃过来的光亮,刘跃进正撅着屁股开门,突然有人从后边拍他肩膀,把他吓了一跳。扭头,竟是在曹哥鸭棚里杀鸭子的小胖子。一见曹哥鸭棚的人,刘跃进就气不打一处来,恶声问:“找打呀?”
小胖子知刘跃进误会了,一边解释:“那天在鸭棚打你,我可没动手。”
一边单刀直入:“想跟你做个小买卖。”
刘跃进仍没好气:“我没空跟你扯淡。”
小胖子洪亮:“给我一千块钱,告你抢你包的人在哪儿。”
刘跃进愣在那里。一开始有些激动,接着有些不信;这贼曹哥都没找着,一个连鸭子都不敢杀的小胖子,哪里能找着他的踪影?以为小胖子来骗他的钱,嚷道:“上回你们收的定金,还没还我呢!”
又上去踢他:“再惹我,真不饶你!”
小胖子挨了一脚,并没后退,倒伸出手,向刘跃进坚持。刘跃进看他神色非常认真,又有些疑惑。也是找贼心切,欲先信他一回;如是假的,再跟他计较不迟;于是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还是昨天在八王坟撞车,那车主给的;那人给了二百,刘跃进掏出一百:“就这么多,拿命换来的。”
小胖子接过这钱,又伸手坚持;这回刘跃进有些信他了,但扬起胳膊:“不信你搜,身上发烧,连瓶水都没舍得喝。”
小胖子收手,这时弹着那钱:“不为这点钱,为偷你包那人,打过我。”
又说:“我本该告诉曹哥,可崔哥他们也打过我,也没对他们孙子说。”
又说:“我今儿晚上偷着上街,去了通惠河小吃街;没偷着东西,却看到你找那人,正吃麻辣烫呢。”
刘跃进撂下小胖子,骑上自行车,飞驰到通惠河边。自行车那天被撞坏了,换了一个二手圈,花了三十。夜里八九点钟,小吃街正是人多的时候。刘跃进锁上自行车,开始在人群里踅摸。小胖子说那贼在吃麻辣烫,刘跃进就专门寻麻辣烫的摊子。但麻辣烫摊位不止一家,刘跃进寻了一家,又寻一家。终于,挨着通惠河大铁桥,一家麻辣烫摊前,看到了青面兽杨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找了几天没找到,原来却在这里;这里前天晚上刘跃进也来过,没有特别留意;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花了那么大功夫没寻见,寻见,竟因为一个杀鸭子的小胖子。本来身上正在发烧,现在意外找着了贼,浑身来了精神,竟不烧了。找着贼,就找着了自己的包;找着包,就找着了自己的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着包,就找到了那张欠条;心中的惊喜和畅快,似乎找的不是自个儿的包,而是丢了的整个世界。东西失而复得,往往比丢失的原物,还让人珍惜呢。
刘跃进喘喘气,定定神,想猛地扑过去;但察看左右,小吃街的吃客熙熙攘攘,拥挤不动;担心两人打起来,又被这长着青痣的贼走脱。观察这贼,看他左顾右盼,不像在吃东西,也似在寻人;便不敢大意,将帽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坐到麻辣烫旁边的一馄饨摊上,要了一碗馄饨,边吃,边盯着青痣;待小吃街人少后,再下手不迟。既然找到他,就不能让他走脱。接着又想,只要在外面,就不能说十拿九稳,扑打起来,贼都有可能走脱;更好的办法,不是扑打,是跟踪;他在,盯着;他走,跟着;一直跟到他的住处,待他睡下,再去工地叫几个人,将他堵在屋里,瓮中捉鳖,才万无一失。
这样想下来,终于想明白了,心里也不焦急了;不存在扑打,只存在跟踪,心里也不发怵了。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便安心吃自个儿的馄饨。又担心头上缠着绷带引人注意,低头摘下棒球帽,将绷带一圈圈解下,又戴上棒球帽。好在离在鸭棚挨打,已过了两天,头上的伤已结了痂,并无大碍。帽子重新戴到头上,显得有些空。馄饨吃完,那青痣还在麻辣烫摊前坐着,没有走的意思。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青痣不着急,刘跃进不着急,卖麻辣烫的陕西人见青痣在他摊前坐了一晚上,老占一个座位,耽误他生意,有些急了,寒着脸对青痣说:
事不过三(2)
“都啥时候了,别等了。这时候不来,不会来了。”
青痣看看左右,站起来,朝通惠河铁桥走去。刘跃进也慌忙结了馄饨账,找到自己的自行车,推上,跟了上去。过了铁桥,穿过一条巷子,到了宽阔的大街上。青痣上了一公交车,刘跃进忙骑上车,跟着公交车。公交车一站一停,从车上下人,又从车下上人;幸亏是晚上,乘客不多,如是白天,下车上车的人熙熙攘攘,非跟丢不可。那青痣坐了五站,下车,又换了一辆去郊区的公交车,刘跃进又跟这车。这车走了六站,青痣下车,朝一条胡同走去。刘跃进松了口气,青痣住的地方,终于到了。
刘跃进将自行车锁到胡同口一槐树上,悄悄跟进胡同。胡同里有些脏,手挨手,仨公共厕所;厕所里的污水,溢到胡同里;路灯坏了,下脚要看地方。走到胡同底,拐弯,又是一条胡同。那青痣又向这条胡同走去。终于,走到胡同底,有间房子,房门就开向胡同。墙上的石灰缝,横七竖八,抹得跟花瓜似的,能看出这里过去没门,屋门是临时从墙上券出来的。屋门是块大芯板;门框,是用几根木条钉巴起来的。门上挂着一把锁。刘跃进知道,地方到了;这里,也像一个贼待的地方。但令刘跃进没想到的是,青痣来到这门前,并没有弯腰开锁,而是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似乎又不是他的住处;看过,又用手扽那锁,那锁锁在门上,纹丝不动。突然,那青痣发狂了,抬起脚,踹门一脚;头一脚把门踹晃了,又一脚把门踹烂了,第三脚,“哐当”一声,门被踹倒了;那青痣才啐口唾沫,作罢。
刘跃进躲在墙角,不明就里,愣在那里。踹完门,那青痣有些垂头丧气,沿原路返回胡同口。这里既然不是他的住处,刘跃进只好再跟着他。看他垂头丧气,放松了警惕,又想扑上去把他摁翻;快刀斩乱麻,也早点有个了结;跟来跟去,何时是个尽头?这贼要转逰一晚上,不回住处呢?到了明天早上,街上人一多,贼逃脱起来就更方便了。从这条胡同转到另一胡同,刘跃进悄悄接近青痣,正要一跃而起,突然从胡同口闪出两个人,正面拦住青痣,又把刘跃进吓了一跳,忙又躲进胡同口的厕所,扒着墙角往外看。
正面拦住青面兽杨志的两人,一个是曹哥鸭棚的光头崔哥,另一个穿着饭馆服装,留着分头,学生摸样。曹哥这边,寻找青面兽杨志也四五天了。寻找青面兽杨志不是为了给刘跃进找包,而是与青面兽杨志另有过节。同在找一个人,找的目的不同。本来目的可以有部分重合,那天让刘跃进在鸭棚一闹,彻底闹没了。单说曹哥等人与青面兽杨志的过节,青面兽杨志是山西人,曹哥等人是唐山人,同城为贼,各有各的地盘。全北京的贼都知道,唐山人不好惹;惹了唐山人,要么没了,要么投奔了唐山人。其实事情很简单,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跨区作业,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也相安无事。青面兽杨志半年前乍来北京,一是不熟悉地面,二是不知人的深浅;加上他在贼的十八般武艺中,最善溜门撬锁;别人撬这门被抓住了,青面兽杨志第二天再去,仍能满载而归;也是艺高人胆大,没把唐山人放到眼里;一个月之中,先后四次,到唐山人地盘跨区作业。头三回安然无事,第四回,没被偷的人家抓住,被曹哥的人抓住了;偷的东西被没收了不说,还把他吊在鸭棚,用皮带抽。曹哥叹息:“兄弟,让你三回了。”
又说:“这么聪明的人,咋就不知道事不过三呢。”
青面兽杨志这才知道了曹哥的厉害。本想像其他地方的贼一样,要么退避三舍,再不到唐山人的地盘;要么投奔唐山人,有生意大家一块做。唐山人占的地盘,全是富人区和商业繁华区。富人住的和去的地方,才能偷些东西;穷人待的地方,去偷些穷气呀?但入乡就得随俗,入了唐山帮,又怕太受唐山人的限制,一时还没拿定主意。但不打不成交,青面兽杨志一个礼拜作业五天,剩下两天,便时常到鸭棚来玩。大家一起搓。青面兽杨志溜门撬锁行,搓麻将差些;几个礼拜下来,已欠下曹哥、崔哥小四万块钱。越输越不服,越不服越输,到上个月底,已欠下二十来万。这时突然明白,也许输钱事小,这赌钱本身,说不定是个圈套。
事不过三(3)
明白这一点已经晚了,这一点又不好挑明;从此偷东西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曹哥。偷了钱,就得赶紧还债。为唐山人偷钱,唐山人的地盘又不能去,只能去穷人待的地方小打小闹,如此这般,这债何时能还完?这时便恨曹哥等人阴险。啥是贼呢?贼偷人不叫贼,贼偷贼才叫贼呢。人被偷了,还可以报案;青面兽杨志被曹哥等人偷了,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不马上抢银行,一时三刻,这二十多万就难以还上。
为了躲债,青面兽杨志不敢再到曹哥的鸭棚去。曹哥鸭棚里的人,便开始找他。这是青面兽杨志老闷闷不乐、藏在心里的另一桩烦心事。青面兽杨志以为曹哥他们找他是为了让他还钱,其实曹哥找他,另有别的事。正是因为有别的事,事来了,就找得紧;没事,或事过去了,就放松了。或松或紧。但这松紧,曹哥这里知道,青面兽杨志不知道。这月上半月没事,还松;这几天又有事了,于是便紧了。本来找了几天,没有找到青面兽杨志;再过两天,等事过去,就又松了;也是因为杀鸭子的小胖子,今天晚上偷偷上街;偷偷上街,也违反纪律,回来被光头崔哥抓住,扇了几耳光;崔哥扇他仅为上街,但小胖子做贼心虚,以为他干的事,崔哥都知道了;崔哥扇着问:“街上都见谁了?”
只是随口一问,小胖子顺嘴吐噜,便把青面兽杨志的行踪,也交待出来;但他没交待把这事告诉了刘跃进;因刘跃进给了他一百块钱,怕交待出去,这钱也被收走。所以青面兽杨志离开小吃街,不知刘跃进在后面跟踪;刘跃进跟着青面兽杨志,不知同时跟踪的还有光头崔哥两人。只是刘跃进骑着自行车,光头崔哥两人开着一辆二手“”,一方走的是人行道,一方走的是快车道,相互没注意罢了。崔哥在胡同口拦住了青面兽杨志,不但青面兽杨志吃了一惊,刘跃进也吃了一惊。青面兽杨志见被曹哥的人堵住,知道事情发了,向光头崔哥解释:“崔哥,咱的事,回头再说;我在找人,比那事急。”
接着从后腰里,抽出一把刮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光头崔哥见刀倒没在意,将这刀抽过来,用手拭着刀锋;但把躲在厕所墙角的刘跃进吓了一跳,幸亏有光头崔哥两人横插一杠子,否则刚才自己上去扑青面兽杨志,他身上带着刀,不知会是个啥结果。光头崔哥拭着刀锋问青面兽杨志:“找谁呀?”
青面兽杨志本想将自己偷包又被劫,劫包事小,下边又被吓住的遭遇,向光头崔哥说一遍;一是这话不好出口;二是说也白说,不解决任何问题;三是说出下边被吓住,一件烦心事,怕转成笑话;便忍住没说,说:“你别管,找谁谁倒霉。”
光头崔哥用手止住他:“先把你的事放放,说说咱的事;你欠大伙的钱,可过期好多天了。”
听到这话,青面兽杨志倒有些发怵,解释说:“崔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我懂,我没躲的意思。”
光头崔哥又止住他:“曹哥说了,钱是小事,做人是大事。”
青面兽杨志:“这是大道理,我也懂。”
光头崔哥还要说什么,穿饭馆服装的学生模样的人拦住他:“崔哥,既然老杨懂大道理,咱就别罗嗦了,还是商量正事要紧。”
这时从口袋掏出一张纸:“老杨,今晚辛苦你一趟。”
将纸摊开,纸上画着一张草图,用手指这图:“就这地儿,贝多芬;就这家,天天夜里打,叫外卖。”
光头崔哥也戳那张纸:“曹哥的意思,让你立功赎罪;室内作业,也是你的强项。”
又掏出一支烟点着:“没拿你当外人,这里,也是曹哥的地盘。”
又说:“也是为你好。有钱人家,轻松走一趟,你欠大家伙的钱,也就全结了。”
事不过三(4)
青面兽杨志愣在那里。刘跃进躲在远处,听不清他们说些啥,只见三人围着一张纸,指指戳戳,刘跃进在厕所里干着急。
偷富人踏实,偷穷人反倒不踏实(1)
待青面兽杨志换上饭馆的服装,骑着一辆外卖车在街上走,刘跃进又骑着自行车在后边跟踪。青痣在前边骑车倒不紧不慢,刘跃进骑车跟在后面,倒比刚才跟踪公交车轻松。待到了红领巾东桥,青痣看看腕上的表,在桥下下车,扎上外卖保温车,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抽烟。刘跃进也只好在桥的另一侧,下车等他。青痣抽着烟,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面无表情。夜深了,行人和车辆不像白天那么多。青痣望着空旷的马路,突然叹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一句什么;接着又低头抽烟。这神态,这叹气,接着又自言自语,刘跃进倒有些熟悉。刘跃进遇到烦心事时,也这么望着远处叹息,接着自言自语。一个贼,原来跟自己在许多方面有些相像。刘跃进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但贼就是贼,想办法擒住他,让他还包要紧。
青痣吸完烟,又骑车上路。刘跃进又骑上车跟踪。顺着大街,过了七个红绿灯,开始向左转;又过了三个红绿灯,转进一条胡同。从一条胡同又转到另一条胡同。从这胡同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到了一区。夜深了,别墅区门前的水池子里,两只石狮子嘴里还在喷水。别墅区大门上,闪着彩灯。灯下的石壁上,写着几个大字:贝多芬别墅。两个保安,头戴贝蕾帽,身穿“伪军”服,在门口站着。青痣在路上还无精打采,一看到灯火处,精神突然抖擞起来。刘跃进也跟着抖擞起来。青痣不慌不忙,骑着外卖车到了别墅区门口。刘跃进在胡同里下车,躲在墙角,看他动静。青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指着那纸,对保安说着什么。保安拿起手里的对讲机,与人通话;放下对讲机,挥手让青痣进去。
青痣推车进了大门,一蹁腿,上了外卖车,向别墅深处骑去。一开始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渐渐就看不见了。这时刘跃进有些着急,不知贼接着去哪里;辛辛苦苦跟了半夜,别再把人跟丢了;也想进别墅区跟踪,但想不起进别墅的理由;也怕把理由说不周全,再让保安把他当成贼。又想着这贼进去,不管干啥,总会有完事的时候;完了事,总会出来;出来,总会经过大门。于是扎上自行车,蹲在地上抽烟,耐心等青痣。烟抽着抽着,也不禁像刚才的青痣一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妈的,这叫啥事呀?”
青面兽杨志不知后边有人跟踪。来贝多芬别墅的时候,心头还是乱的。乱不是乱将要去偷东西,是乱这几天的遭遇。抢他包的那三男一女,找了四天还没找到。有股气在体内憋着,下边越来越不行了。前天一个人时还行,见了女的不行;从昨天起,一个人时也不行了。正一点点往深渊里坠。他担心不及时找到张端端,拖得时间长了,那时找到,把人杀了,怕也救不了自个儿了。这时又横出一岔子,被曹哥鸭棚的人拿住了,派他来贝多芬别墅偷东西。本来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有心思偷东西?但情势所迫,又不能不来。
不过青面兽杨志毕竟是职业盗贼,就像职业球员一样,在场下千头万绪,一上球场,把场外的一切都忘了,精力马上集中起来;青面兽杨志看到一园林别墅区矗立在自己面前,也像球员上了灯光闪耀的球场一样,精力马上集中了,人也抖擞了。这是职业和非职业的区别。正是因为精力集中,对之前的烦恼,倒有些放慢;事情一放慢,心里一下似轻松了。于是又感谢这场偷盗,使自己暂时忘了一连串的烦恼。为什么要当贼?是因为能忘记烦恼。精神抖擞后,欲比以往的偷盗,更大干一场。
青面兽杨志边骑车,边留意一幢幢别墅的楼号。拐了七八个弯,到了别墅区俱乐部;夜深了,俱乐部已黑灯瞎火;过了俱乐部,下车看一幢别墅的楼号;又掏出那张纸核对;接着上前摁这别墅的门铃。门铃响过两遍,别墅的门开了。门开处,里边传出“忽啦”“忽啦”的洗声,及男男女女的喧闹声。一男人,留着长发,穿一睡衣,走了出来;出门,先仰天打了个哈欠,足足打了一分多钟,打得鼻涕眼泪,总算打透了;接着又活动颈椎,颈椎传来“嘎嘣”“嘎嘣”的骨头错位声;看来牌局时间不短了;做完这一切,那人才看了青面兽杨志一眼。青面兽杨志率先入了戏,成了饭馆送外卖的;憨厚地看着那人:
偷富人踏实,偷穷人反倒不踏实(2)
“老板,和昨天一样,八份炒饭,五份炒面。”
接着打开车后座上的保温箱,往外提十三份盒饭。那人接过盒饭,青面兽杨志又将饭单搁在一托板上,从口袋掏出一碳素笔,用嘴咬下笔帽,递上,让他在上边签字。那人接过笔,又打量青面兽杨志,这时一愣:“换人了?”
青面兽杨志不慌不忙:“那兄弟病了,老板让我替他一天。”
那人也没在意,签过字,又仰天打了个哈欠,拎着盒饭回屋,“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时青面兽杨志将饭单翻过来,原来后边还贴着一张纸,纸上又有一张草图,画着别墅区的全景;一个箭头,从这栋别墅,指向了另一栋别墅。青面兽杨志骑上车,没回别墅区大门口,按着箭头的标示,又往别墅区深处骑去。别墅区的小路崎岖蜿蜒,草地里有虫子在鸣。又往里走,深处有一人工湖。湖边有鹤栖息,不时传来几声鹤鸣。青面兽杨志绕着湖走,到一转角别墅前,青面兽杨志下车,借路灯看了看门牌,又看看左右无人,只闻鹤鸣,便将外卖单车藏在路边草丛里,从保温箱里掏出一鱼皮口袋,绕到这别墅后身,从腰带上拔出一钢丝,拨开窗户,跳了进去。
这别墅面积甚大,上下打量,有五百多平米;一楼中空挑高;虽然屋里黑着灯,但路灯从窗外映进来,能模模糊糊看清屋里的摆设。大厅正中,放一案子。青面兽杨志抄起一台球,在案子上滚动。球“咕噜“咕噜”从这头滚到那头,屋里既没有狗叫,也没有人的动静;青面兽杨志知道,别墅里确实没人,曹哥鸭棚的人没有骗他。于是踏实下来。偷也分两种,一种踏实,一种不踏实;无人就踏实,有人就不踏实;偷富人踏实,偷穷人反倒不踏实。但青面兽杨志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时间太长,出别墅区对保安不好交代。
于是观察好地形,便开始下手。从到书房,从起居室到卧室,从厕所到储物间;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青面兽杨志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常替别人整理房间,一切倒是轻车熟路。表面的抽屉可以放过,书柜里层,厨房的抽屉,沙发底衬,往往有意外的收获。二楼储物间有一保险柜,掩在一堆拖把后,但死死嵌在墙上,青面兽杨志没跟它较紧。二十分钟后,除去保险柜,家里值钱的东西,钱、首饰、珠宝、手表、照相机、摄像机、两部没用过的手机等,都入了青面兽杨志带来的鱼皮口袋。粗估下来,以首饰珠宝为主,也够还鸭棚那些人的账了。这一趟没有白来。
富人是贼的好朋友。一番洗劫过,家里还纹丝不乱,不显山不露水。这是青面兽杨志和其他贼的区别。也是专业和非专业的区别。翻东西的过程中,青面兽杨志也翻出些蹊跷的东西。如在一楼书房,翻到书柜里层,除了翻出一打美元,还翻出两盒壮阳药;青面兽杨志便想,这房子的男主人,说不定和他一个毛病;将这壮阳药,揣到怀里。在三楼卧室床垫夹层里,除了翻出两张,还翻出一花花绿绿的盒子;打开,竟是男人的假家伙;青面兽杨志又有些不解。想想又解,和一楼的壮阳药就对上了。但男人的东西对青面兽杨志没用,又规规矩矩放了回去。从储物间暖气罩里,除了翻出一盒首饰,还翻出一盒名片;首饰放到隐蔽处可以理解,名片是给人看的,也故意藏起来,不知是何用意。抽出一张看,屋里光线模糊,只见一片字,看不清上边写的是啥。这名片形状也有些出奇,别的名片是四方形,它是三角形。青面兽杨志觉得好玩,也揣到怀里一张,自言自语道:“明人不做暗事,留个纪念吧。”
整个别墅整理完,青面兽杨志扎上鱼皮口袋,背在身上,准备下楼收工;这时突然听到窗外有汽车轮子轧马路的“沙沙”声,接着这车停了,有人用钥匙扭这别墅的门锁;门开处,有人说话;说起话来,有男有女。青面兽杨志吓了一跳,曹哥鸭棚的人说这别墅没人,谁知还是有人。青面兽杨志自言自语:
偷富人踏实,偷穷人反倒不踏实(3)
“妈的,又上了他们的当。”
拨开窗户,欲跳下去,窗外就是湖边;但这别墅楼层高,三层的高度,相当于平板房的五层;怕跳下去摔断了腿;就是腿摔不断,也会弄出声响;于是赶忙又回到三楼卧室,先躲起来再说;欲待这房子里的人消停了,自己再悄悄溜走不迟。谁知楼下说过一阵话,有人开始上楼;上了二楼,又上三楼;接着向卧室走来。青面兽杨志这时有些慌了,先将鱼皮口袋藏在电视柜里,看看自个儿无处躲,只好躲在窗帘背后。
卧室的门被打开,屋里的灯被打开,青面兽杨志在窗帘后发现,进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胖,但面目长得,倒有八分颜色。那女的进来,先踢掉自己的,把她的手包、手机扔到床上,就开始脱衣服;从上衣,到裙子,又到乳罩,又到裤头,说话间,人是光的。这女人虽有些胖,但皮肤白嫩,屁股是翘的。这女人光着身,走向浴室,关上玻璃门,开始淋浴。隔着浴室门的毛玻璃,能看着这女人在笼头下冲澡的裸影。
青面兽杨志看得呆了。不知不觉,下边竟挑了起来。只是挑了起来,青面兽杨志还没知觉。待知觉,不禁心头一喜。被甘肃女子张端端吓住的下边,原以为被彻底吓垮了,不杀张端端,它咽不下这口气;没想到因为一场偷窃,在被偷的人家,看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它突然又恢复过来。这一趟没有白来。没白来不只偷了些东西,可以还债;比这重要的是,青面兽杨志,又成了青面兽杨志。世间事情的闪躲腾挪,真是难以预料。你想转弯的地方,找不到弯;你无望了,亮儿自个儿走到了你面前。青面兽杨志正在感叹,突然床上的手机响了,青面兽杨志又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捂自己的下边。接着浴室的门开了,那女人裹着浴巾,来接电话。窗户与浴室的门一对流,窗帘拂动,那女人突然看到窗帘下有一双脚。那女人先是愣住,接着一声尖叫。这尖叫,又把青面兽杨志下边给吓回去了。但他这时顾不得下边,因为一楼的人听到楼上尖叫,同时有两个男声喊:“怎么了?”
接着是脚步杂乱上楼的声音。青面兽杨志不能束手就擒,拉开窗户,往下张望;楼还是那么高,这时就顾不得了,跨窗户就往下跳;只是可惜整理出的那一鱼皮口袋东西,刚才藏到电视柜里,现在顾不上取回;但贼不走空,临往下跳,又探身抄起床上的手包,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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