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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_4 黄倩 (当代)
  洛瑞的人对这次策划非常满意,临走,把小雨的女妖也带走了,说是要把它挂到台湾总部的总裁办公室里。小雨很舍不得———总觉得那画里面有些什么是一去不复返的,可是,她又不能不放手。冷青枫就说,我来给你拍下来吧,照片你收着。
  星期天晚上,大家又在专教里熬夜赶图。郑老师8点多的时候,还特地跑到专教来看了一圈,然后,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大的红眼睛,眼睛下面写了一行字:“星期一早晨9点收图,迟交一天扣10分。”在大家一片哀怨声中,郑老师挥挥衣袖走掉了。
  “小雨!出来一下!”冷青枫在专教门口喊,小雨就出去了。冷青枫把洗好的照片递给小雨:“看看!”
  照片拍得不错。“谢谢!”小雨看了说。
  “我们应该谢谢你才对!”说着,冷青枫递了一只信封给小雨。小雨知道里面是什么了,觉得很害羞。“拿着!拿着!”冷青枫很认真的样子说,“这次洛瑞的人对我们的工作非常满意,给我们的报酬dou?鄄ble了一下,主要还得归功于你的那幅女妖嘛!”
  信封里面有600元,比小雨想象的要多得多。她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吃尽了苦头,终于晓得赚钱的艰辛了,可是,心里也颇有一点欣慰,终于自己一个人坚持下来了,终于没有给爸妈打电话要钱。
  可是,真的是自己一个人吗?小雨看着手里那张女妖的照片,眼圈不由红了,旁边,韩嘉的座位依然空着。那天,女妖在三食堂门口展出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他就立在她身边,远远地看着喧嚣的人群,然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可是,他没有。
  讨厌!小雨在心里说,你死到哪里去了吗?我要你在我身边,我要你陪我熬夜,纵然一句话也不说,只要我感觉到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安心。可是,你究竟死到哪里去了吗?你知道不知道,你的位子空在那里,空空的,害得我只好想你,一刻不停地想你……
  
37. 葬心(1)
  凌晨3点半,韩嘉从专教的窗子里跃下,落地的一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摸出来看时,那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妈妈”。妈妈,又是妈妈。他犹豫着,几乎想关机了。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又要不得安宁的了。可是,那铃声不停地响,渐渐透出一种绝望。他在那铃声里向前走,走到山毛榉树下。那里有一块天然浑圆的大白石,他就在大白石上坐下来。周围一片漆黑,黑得亘古荒凉。他端着手机坐在那里,一蓬莹莹的绿光映在他的脸上,幽灵一样恍惚而玄秘……他迟疑着,良久,终于按下接听按键:“喂!”
  “听着!林嘉,”妈妈说,声音沙哑,“我不管你在哪里,我知道你没睡,我在你们学校门口,我等你。”说完就断掉了电话。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吉利……
  校门口的老槐树底下,韩嘉看见妈妈的那辆黑色宝莱车。走到车前,车门已为他打开。他并不想坐进去,可是无法拒绝。
  车子里放的是那支老歌,黄莺莺的《葬心》:“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无限幽怨、无限哀婉的一支老歌。
  在无人之境的寒夜里,反反复复、循循环环地轻声吟唱。
  “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韩嘉勾了头,一声不响,心里郁郁的,不晓得妈妈今天又要他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两天,我一直在回忆从前的事。”妈妈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车子在夜色里穿行,像从前很多次一样,茫无目的———只是一味向前开,不去想它开到哪里……“是不是一个人软弱的时候,就会回忆从前?我不明白,当初我和他为什么一定要吵架?为什么一定要?离得那么毅然决然,又彼此恨了这么多年?……”
  “哗啦———”碗碎了,“哗啦———”杯子碎了,“哗啦哗啦———”热水瓶碎了……那些撕心裂肺的声音,隔着多年的风烟,带着回响,忽然潮水一样汹涌而至,异常清晰地在耳边……那些刻骨铭心的破碎啊……呕气,争执,撕打,决裂……这么多年了,妈妈常说爸爸是染色体多了一个Y的人,这种人先天具有暴力倾向;又说爸爸是个很凶恶的人,他的衣服一晒出去,阳光灿烂的好天也会一下子乌云密布……
  可是,韩嘉明明知道妈妈说的都是气话,爸爸是个好人。只是,爸爸和妈妈不适合在一起生活,每次吵架,妈妈都说:我要和你离婚!爸爸就说:离就离!然后,妈妈就冲到卧室里,拿出大红喜气的结婚证掷在地上,爸爸则摔上门扬长而去,剩了妈妈一个人在卧室里啜泣……
  “……就是因为那天,他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离,后来就离了……可是,我现在回想,他打了我之后一定非常后悔,他吃惊又愧疚的神情,真真切切就在我眼前。我当时像疯了一样,扑上去,咬他、踢他、打他……恨不得杀了他,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任凭我打,不回手。”
  “妈妈……”韩嘉听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那些痛苦的回忆,已经结成疤了,难道还要血淋淋地再次揭开吗?
  “我后悔了,”沉默许久,妈妈忽然说,“我死也不肯承认,但我真的后悔了,我想从头再来,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妈妈!”韩嘉抬起眼来,直直地看到妈妈眼底,搜索那话里的深意,良久,恍然,点了头惊喜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你今天来就为告诉我这个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妈妈苦笑摇头,“一切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不可能?”韩嘉大声说,“我知道,爸爸还爱你。”
  “你骗我!”妈妈笑起来,笑得车身摇晃了一下,“我知道你骗我,你总是那么好心,可是,他的心早就变了。”
  “是真的!”韩嘉坚持,“爸爸不爱那个女人,真的不爱,爸爸心里只有你一个。”
  
37. 葬心(2)
  “你骗我!”妈妈狂笑,车身又摇晃了一下,“不过我真开心,死了也开心!”
  “妈妈———你胡说什么呢?”韩嘉责怪地横了妈妈一眼,“小心开车啊。”
  “宝贝!”妈妈忽然伸出一条手臂,温柔地挽住韩嘉的肩,冷不防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如果有一天,妈妈死了,你和那个人会想念我吗?”
  “妈妈!”韩嘉皱了皱眉,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去,把头低下,妈妈的这种亲热令他不舒服,“你喝酒了?”他嗅到妈妈口里的酒气。
  “只喝了一点点……”妈妈满不在乎地说,“昨天,他们告诉我,我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是恶性的,我活不了了。”
  “什么?”韩嘉愕然。
  “可是,我不甘心!”妈妈眯细了眼睛,“你总是向着你爸爸,我死了,你就完全属于他了。”
  “妈妈。”
  “他会后悔的。”
  “妈妈。”
  “……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38. 车祸让她明白了……
  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小雨听说韩嘉出车祸的一瞬间,差点晕倒,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死了!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的同桌叫王海,是一个很乖、很清秀的男孩子。星期五放学,他还好好的,星期一一早,他却没有来。后来,男孩子们说,王海死了,车祸死了。她还哈哈大笑来着,那时候,她根本不信———怎么可能?前天还看见他在唱歌和擦桌子,并且,他的玻璃杯子还好端端地放在抽屉里。死?什么是死?那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可那却是真的。课间操的时候,广播音箱里说:四年级三班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捐了很多的书给学校,因为这个同学,再也不需要了———上周五,他在横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冲下陡坡的卡车撞了,送进医院以后,不久就死了……
  小雨没有做完早操就跑了出去,一直跑———跑出了后校门,发现人们正在陡坡下面竖红绿灯。早晨来的时候她还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竖红绿灯呢?这里一直都没有红绿灯的,虽然学校提过很多次。却原来,一切皆因王海出了啊……
  后来,小雨把王海的玻璃杯子带回家,在里面装上水,插了几枝白色雏菊,放在窗台上,让它晒太阳。再后来,班里就有了一个图书角,里面放的全是王海的书,每一本书的封面右下角,都写着一个小小的“海”字,一笔一画很清晰……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味到死,而致命的是:一直到那个男孩子死了,她才蓦地发觉,原来,她是喜欢他的,原来,她一直都很喜欢他。可为什么总是要等到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才肯在心里承认那一份感情,才会开始慢慢地痛、慢慢地心碎。然后,就一直延续了很多年?———就像林?就像韩嘉?她从来不曾想到,原来,她是如此喜欢韩嘉。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韩嘉的呢?也许,从他把她抱上窗台,然后又跳下院子,立在黑暗中伸出双臂接住她的时候?也许,更早,从他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选修张老师的“古典音乐欣赏”的时候?也许,更早,从中秋节那夜,他穿着洁白的衬衣向她走来的时候?也许,还要早,从那一天,当他把两只鸡蛋饼和两袋甜牛奶递到她眼前的时候?……
  又也许,就是从现在,从听到他出了车祸的一瞬间?
  
39. 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
  那个秋天的午后,韩嘉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天空透明澄蓝,法国梧桐树的树叶金黄。他走着走着忽然伫了足,在路边的石牙上坐下来,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日子。浓郁阴凉的树影落在身上,他坐在那里,望着路上明媚无比的阳光,满心的感激和赞赏……
  他看见一个年轻的欧洲女人,推着一辆婴儿车走过来,小家伙坐在车里很不老实,不停地扭来扭去。是很幸福的一对母子,他想。他们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一阵风来,小家伙头上的太阳帽忽然飞起来,像一只白鸽飘飘地拍着翅膀,飞到了母子俩身后,落在了道路中央。年轻的妈妈惊呼一声,正犹豫着,是放开婴儿车跑过去拾,还是推着车子转回头?
  然后,他看见小雨,弯腰拾起那顶帽子。她拾起帽子的样子很好看,他看着她跑过来,她跑过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她把那顶帽子歪扣在小男孩的脑门上,小男孩就咧开嘴嘎嘎地笑了。他听见那个欧洲女人说:“Thank you very much! very much! very much!”一口气说了三个“very much!”小雨就很羞涩地笑了笑,说:“Nothing! You are welcome!”然后,她转了身跑掉了……那个女孩多么美好啊。
  听说,每个人在临死的一瞬间,曾经的一生都会在眼前一闪而过,可是,在发生的一刹那,韩嘉眼前出现的为什么是那个秋天午后的场景呢?
  ……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嘉觉得唇上滋润,便睁开眼来———却看见妈妈坐在身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正用蘸了凉开水的棉花,在濡湿自己干裂的嘴唇。苍白的日光灯白得刺眼,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
  “啊———醒了!”妈妈说。
  韩嘉挣扎着想坐起来。“别动!”爸爸伸手按住他。他这才发现,身上拴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每时每刻都在被密切地观察着……
  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韩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爸爸和妈妈?
  “宝贝!我真该死!是我害你的!”妈妈又哭了,“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你死!”
  韩嘉以为爸爸又要咆哮了。以前,爸爸一看见妈妈哭哭啼啼心里就烦。可是,这次,爸爸没有。爸爸只是叹了一口气:“你也不用太自责了,很多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高危病房里,一共有三张床。韩嘉的床临窗。
  中间的那张床上,侧身躺着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她呆呆地看着韩嘉,见他睁开眼来,忽然木木地笑了,满脸深深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身边一个中年妇人正为她张罗这,张罗那的。
  靠门的那张床上,躺着个年轻的先生,刚做完手术还没康复。“疼啊———疼啊———”他不停地呻吟着,颤抖的呻吟撕心裂肺。他太太温柔地执着他的手,深情地注视他,绵绵地说着安慰的话……
  一瞬间,韩嘉无比地想念小雨。是不是一个人软弱的时候,就会想念喜欢的人?他是如此、如此地喜欢她,多么希望,此刻,她在他身边。
  老太太望着韩嘉,忽然叽哩咕噜地说起话来,陌生的方言,一句也听不懂。
  “我妈说———”中年妇人就充当翻译,“这孩子长得真俊。”
  韩嘉努力笑了笑,忽然,剧痛来了,这里、那里地炸裂开来,火辣辣的,他下死劲咬住了嘴唇,没有喊出来……
  老太太又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
  “我妈说———”中年妇人转向妈妈,“你儿子这么年轻,一定会没事的。”
  “啊———谢谢,谢谢!”妈妈含着泪说。
  “爸妈,你们回去吧。”韩嘉说,看看时间已经晚上10点多了。
  可是,爸爸妈妈都不走。护士小姐拿来一张折叠钢丝床,爸爸妈妈都抢着要留下来。爸爸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回去吧。妈妈说:不!不行,我要在这里。两个人谁也不让步,最后只好都留下来,爸爸蜷在椅子上,妈妈歪在钢丝床上,整夜地陪着他……
  
39. 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
  不是假装的,爸爸妈妈真的和好了,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了。只是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呢?韩嘉忽然忧伤地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个夏天周六的午后,雨停了,爸爸在左边,妈妈在右边,三个人手牵手一起在公园散步。“一、二、三……”爸爸妈妈口里数着数,“嗨!”爸爸举起右臂,妈妈举起左臂,他被爸爸妈妈忽悠起来,兴奋得在半空中连笑带嚷……等一落下地,他就摔开手,一个人跑出去了,妈妈尾随而来,又是爱怜又是慎怪地数落他:“你这个孩子,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好好的路你不走,非要去踩水坑……”
  ……
  “疼啊———疼啊———”那个年轻的先生还在不住地呻吟,呼声令人心悸地一浪高过一浪,到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太太情急之下,按铃叫来了护士。护士见状,赶忙给他注射了止痛针。他这才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均匀了。可“疼啊———疼啊———”的呻吟声,时不时地传来,彻夜没有停过……
  我不喊,韩嘉想,让爸爸妈妈睡会吧,他们已经很累了……我到现在……到现在……还……还没事嘛!只要挺过现在,以后,肯定每过一分钟,都会比前一分钟好。既然前一分钟我都没有喊,以后就更不会喊了———我会……我会好起来……
  床头柜上,摆了一只紫色夜光沙的沙漏,是韩嘉从小看到大的———是妈妈带来的吧?看着就觉得特别亲切。现在,韩嘉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拿在手里———黄铜立柱支成的三角亭子里,是一正一反两个透明的玻璃水滴———玻璃水滴里,有紫色的很细很细的沙———发出莹莹的微光,在夜色里看得分明。
  韩嘉就把沙漏翻倒了过来,让紫沙穿过中间细细的小孔流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紫沙慢慢地流,上面的玻璃水滴里,紫沙慢慢地坍落下来……下面的玻璃水滴里,紫沙渐渐地涨上去……
  紫沙流尽的时候,一个小时就过去了。韩嘉就又把沙漏翻倒过来,让紫沙重新开始慢慢地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时间就这么慢慢地流过去了……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在古代,是以漏计时的。点点滴滴的滴水声穷尽的时候,夜———也就穷尽了。可是,在无寐的人听来,这一夜———好长啊!长得好像小小的铜漏里盛的是大海———点点滴滴,永远也滴不尽似的……
  小雨———你在哪里呢?我、好、想、你……
  这一夜好长啊!剧痛一阵一阵地袭来。韩嘉以为,要在苦痛里呆一辈子了,可是,早晨的太阳依旧无忧无虑地升起……
  接下来的三天,韩嘉被人推来推去,在里到处跑,又是测心电图,又是验血,又是拍片……一大堆的事,都是为手术做准备。
  连日来,耳中“疼啊———疼啊———”的呻吟声叫得爸爸妈妈心都碎了,可是韩嘉却如此平静,一点也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心烦意乱闹情绪。可他还只是个18岁的孩子啊!
  第四天,伤口发炎,韩嘉开始发烧。以后,就是无穷无尽地打点滴。左手、右手;右手、左手……不停地轮换着打。实习的小护士,没有经验,不能一下就戳得准,总要反复两次、三次……韩嘉的手背都快戳烂了,一点一点的尽是针孔。
  最痛苦的是———身上拴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不能走,不能坐,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天24小时,连转个身都难。那种滋味,就像埋在树脂里,变成了琥珀……
  这种时候,韩嘉就整天伏在枕头里,只露出眼睛来,怔怔地看着沙漏,看紫沙慢慢地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时间就这么慢慢地流过去了,流过去了……
  “我常常揣想/当暮色已降/走过街角的你/会不会忽然停步/忽然之间/把我想起/而在那拥挤的人群中/有谁会注意/你突然阴暗的面容/有谁能知道/你心中刹那的疼痛……”年轻的太太正在给年轻的先生读诗,年轻的先生虚弱地歪在枕上,微笑地倾听。
  
39. 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
  这时,天空正落着细细的雨。雨穿透窗外法国梧桐树的枝叶落下来……渐渐地把树干洗黑,把树叶洗亮。听雨,听落在树间的雨———竟会让韩嘉这样无助地思念小雨,汹汹涌涌思念成倍地飞涨,想止也止不住。
  做手术的那天早晨,韩嘉像平时一样醒来。看见泣不成声的年轻太太才知道,昨天凌晨,年轻的先生走了,走得无声无息。26岁,在花一样的年纪死去,美丽安静得像天使。
  “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我以为爱可以不朽:我错了/不再需要星星,把每一颗都摘掉/把月亮包起,拆除太阳/倾泻大海,扫除森林/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义……”
  爸爸靠窗站着,一声不响。妈妈在给韩嘉梳头,很无谓地一下一下梳着。其实妈妈只是想找点什么事做做,也好忘掉紧张,可是颤抖的手,却反而飞涨了心中的恐慌。
  “谁是韩嘉的家属?”一个护士走进来问。
  “我!”爸爸妈妈齐声说。然后,彼此看一眼,一齐跟着护士走出门去。“手术有风险,我们会尽力的,可是你们也要做好准备。”说着,护士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协议书让签字。
  签了字出来,妈妈吓得腿都软了,爸爸搀扶着妈妈,妈妈又开始哭。“不要这样!”爸爸伸出手去给妈妈拭泪,连日来的操劳,折磨得妈妈明显苍老了。“不要这样!”爸爸说,“你的情绪这么不稳定,孩子会受不了的,来!笑一下!”
  “都是我的错!”妈妈却越发地哭得凶了,“我后悔了,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的日子真好啊……”
  爸爸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似的,身子一抖,泪水长流……
  想不到,这一对相互痛恨多年的夫妻,临了,在的走廊里,竟不管不顾地抱头痛哭。你给我拭泪,我给你拭泪,扔了一地的餐巾纸。有个老头过来,怪怪地看着他们,没有说话,把扔在地上的餐巾纸都捡走了……
  哭到最后,纸都用光了,泪也哭干了,眼睛难受得要命,面对面大声地喘着气,这才慢慢地镇定下来……
  早晨10点钟光景,韩嘉被手推车推出门去,老太太的眼珠一直随着韩嘉转来转去,忽然吓坏了似的大叫起来,叽哩咕噜地不知说些什么,一脸的惊恐……
  爸爸妈妈一直跟着车走。韩嘉仰面躺着,就看见走廊顶上的灯,在不断地向后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空空的走廊里,老是有人迎面走过来,给韩嘉让路,却老是让错。几个男孩女孩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先生———是他们的老师吗?那么眉开眼笑地走过来,高声地喧哗着,走到韩嘉身边时,不响了,不住地打量他,默默地注视他远去……
  就在韩嘉被推进手术室的一瞬间,妈妈一下子晕倒在爸爸的肩头。
  “别担心———妈!”韩嘉喊,“我到现在还没事嘛!”
  手术室的钢门,无声无息地闭合了……
  再见了,爸爸!再见了,妈妈!我很爱你们,虽然今生我从未对你们说过。还有,小雨!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会一直守护你,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天上……
  一直下雪的平安夜惊讶地“咦”了一声原来,她一直在等他草莓声下一站,天国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第四部分
40. 一直下雪的平安夜(1)
  这个世界开始下雪。
  下雪的时候,小雨正走在去画室的路上———忽然,就开始下雪。
  起初是一粒一粒,稀稀疏疏,她伸出双手去接,接住了,敬畏地捧到眼前来看———真的是雪,晶莹的、六瓣的薄片,那么小,那么神奇……
  渐渐地,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满天肥肥白白、厚厚密密的雪花,从那么高的天空飘然而下,那么慢慢悠悠地飞舞旋转……
  刹那间,整个世界变得寂静无声,清凉透明……
  一切都放慢了速度,不再有凡俗……
  小雨仰起脸来,闭上眼睛,让雪花飘落在脸上,感受它的清凉,感受它的薄润,感受它慢慢地融化,化作一粒玻璃水滴……
  ……
  12月24日,平安夜。大雪。
  “吱呀———”小雨推开画室的门,把雪花和清冷之气也带了进来。屋里暖哄哄的,哦,大家都在这里了。她在她的老位子坐下来。韩嘉在她的身边。哦,他也在这里。
  上个月,他出车祸,手术后一星期,又转到校住了半个多月。小雨跟着大家,曾经去探望他。
  那天,当大家推门进去,却看见他好端端地倚在床头上,正在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静静地洒落在病房里。房里只有他一人,气氛宁馨充满光明。
  韩嘉看见大家走进来,就把小说塞到了枕头底下,笑嘻嘻地立起身来打招呼,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真的有车祸这回事么?还是一切全是幻觉?小雨立在人群里,勾了头,一声不响。听说他出车祸的一瞬间,小雨以为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可是,刹那间,她又恍惚起来———真的曾经爱上他吗?
  玲珑抱了一大束的香水百合进来,叽叽喳喳地笑着嚷着,给玻璃杯里装上清水,把花插起来。金戈走过去,先是在他肩上重重砸一拳,然后,递上一支烟……大家围住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闹哄哄地无比高兴,只有小雨一个人,远远地站着,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
  屋子里开始烟雾缭绕,金戈坐在那里放声唱歌:“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男生们已经在喝酒了,是吕明远去买的啤酒,藏在衣服里带进来,这会子,男生们喝得唏里哗啦,玲珑也夹在男生里喝,一群人跟着金戈大吼,把一首《霸王别姬》吼得越来越走调……
  小雨立了一会子,就悄悄走掉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忽然间,她觉得很忧伤,为什么手指好端端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去想它?只有当它划破了、流血了、受伤了、疼了,她才会惦记它的好?
  面对他,已经没了心跳的感觉,一切都平淡下来,她依然是原来的她,冷冷的,即使坐得很近,也从不和他说话。
  这会子,面对着程老师摆的两组静物———野花、水果、粗陶器和玻璃瓶,小雨竟茫然不知所措。这种茫然的感觉,已经持续很久了。看着那么多的花瓣,那么多的叶子,那么多丰富的肌理和光影。常常发呆,浑不知如何去表现?
  程老师说,画素描就是用眼睛去感受。而照片是把所有的信息全堆放在同一平面上,不论是一道光,还是一颗纽扣,一概中立化,不分主次。所以,素描培养的是对现象的“看”与“画”,先学会“看”,然后才能“画”,“画”其实是动手去“看”。
  程老师说,素描是对现象感受的历史过程的记录,感受,不停地感受。说时,他在野花面前蹲下身来,看,然后摘下一片叶子,嗅,揉碎,然后放在嘴里嚼……
  程老师说,以前的素描把事物当作静止不变的“存在物”来模写,可是,现在,我看这只瓶子,关于它的颜色,它的外形和它上面的光线……每次我看这只瓶子的时候,它好像都在变,它的存在变得很可疑,它好像正在消失……又出现……又消失……又出现……它总是处于存在与虚无之间,这正是我想要模写的……
  要看,不停地看;要感受,不停地感受……
  
40. 一直下雪的平安夜(2)
  看,感受;看,感受……
  ……
  小雨坐在那里,看着那些静物,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是的,她一直在看,不停地看,可是,越看却越不晓得怎么画。现在,她对画素描充满了恐惧,而且越画越乏味。以前,画画于她,是一件享受的事,可是,现在,却成了她最头痛的事了。
  韩嘉的画就在她旁边,她一瞥眼就看见了,她明知自己差得太远太远,可是,当初,程老师还说她很有艺术感觉呢,还说韩嘉将来未必画得过她呢———程老师真是太高估她了。
  程老师在画室里穿来插去,这里停停,那里停停。每次,程老师在小雨身后停下来,小雨就吓得勾了头猛画,程老师看两眼,什么也没说,走开了……程老师走开很久了,小雨的心还在狂跳不已。她觉得自己就像滥竽充数的那个滥竽,分明没有才华,却徒然被看好。可是,终有一天,程老师会失望的……
  一整天都消磨在画室里,中间只啃了一块面包。很多同学都在中途溜走,跑到院子里去玩雪、堆雪人,男生们的嗷嗷怪叫声,时不时地传来,很野很快乐。
  只有小雨一个人,不停地画啊画,走火入魔似的,越画越觉得不好,越觉得不好越画……直到程老师在她身后大喊一声:“停!”这才停下了。
  “不能再画下去了!”程老师冷冷地说,“已经被你画死掉了。还是把它扔了吧!”程老师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小雨怔怔地坐在那里,窘得满脸通红———为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呢?小雨几乎恨起程老师来了。
  一时,韩嘉侧过脸去看她,见她把画从画架上撤下来,横捧在膝头,忽然委屈得一大颗泪,从眼里溢出来,“啪嗒”一下,正落在画面上那个玻璃瓶子的高光处,她就伸出食指,静悄悄把它勾掉了……然后,她忽然立起身来,不管不顾周围奇怪的目光,勾了头,冲出门去。
  一冲出画室的门,泪水就止也止不住地丰沛而下。小雨无声地流着泪,茫无目的地走,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总有人迎面而来,惊讶地看着她。临了,她推开一间小教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她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滂沱大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听见有人敲门,她想,是有人来自修吧?就擦干眼泪过去开门。门外当面立着的人,却是韩嘉。小雨本能地关门,可是韩嘉抢在她前面把手臂伸了进来。小雨只好逃走,头也不回地逃走。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转一个弯,就这么走出了系馆,走进了漫天漫地的大雪里。
  她不回头,她知道他在身后,默默地陪着她走,隔了两三步距离。
  她只是走啊走,茫无目的地走。
  雪花纷纷扬扬,飞舞旋转……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明晃晃的冷气———却忍不住大咳起来,且咳且行。
  她就这样在风雪中踉跄行走,走,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校园尽头的石头广场上,她忽然伫了足。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组黑色花岗岩的抽象雕塑,兀兀地立在那里,这个世界一片宁静。
  她忽然转过身来,她看着他慢慢走近。
  雪花飞舞,苍茫地、簌簌地,落进碧绿的池水里,消融,无声无息。
  他立在她面前,勾了头看她:“刚开始的时候,谁都是这样的……”他的个子那么高,而她那么娇小。
  泪水又汹汹涌涌地来了,她哭得嘤嘤嗡嗡,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漫天的大雪里,她委屈地靠在他的胸前,他伸出双臂,轻轻地圈住她的腰:真的想好好爱护你啊,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41. 惊讶地“咦”了一声(1)
  “你看到了什么?”
  “野花、葡萄、粗陶罐、玻璃瓶。”
  “再看看。”
  “难道不是吗?我看得眼睛都疼了。”
  “可不可以单纯地看?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不知道什么是野花,什么是葡萄,只是单纯地看,整体地看,忘掉分类,忘掉概念,忘掉一切知识———你看到了什么?”
  “嗯……是一团混沌的光和影,还有色彩。”
  “是啊,就是这样,不要一片一片地描那些叶子和花瓣。”
  “就像婴儿那样,什么也不知道,眼里只见混沌的光和影?”
  “是的,就是要越过分类边界,整体地看,把光影结构一层一层地寻找出来。”
  “回到事物的本源?纯粹直观?———我忽然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么,再来画画看。”
  天色昏暗下来,已经很晚了,画室里只剩了他和她两个人。
  “放松你的手,让它慢慢跟着我的手走。”这会子,韩嘉俯下身来,握住小雨的手,铅笔在纸上扫过,一笔,两笔……
  “看,就是这样,你越来越有感觉了。”他放开了手。
  真的呢,对着那些静物,小雨忽然就知道怎么画了,越画越兴奋。“哎呀,真好!”小雨笑了说,“原来这么简单啊!原来我可以画得这么好。”笑的时候,泪水还糊在脸上,觉得紧绷绷的,“你说,我会不会有一天画得比你好?”
  “好啊,”韩嘉淡淡一笑,眼神宁静,“但愿。”
  “难道你就不介意别人画得比你好?”小雨挑了眉问。
  “我为什么要介意呢?”韩嘉反问。
  小雨就噎住了。是的,为什么要介意呢?他不是那种自私的人,他总是乐于助人。想着,小雨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教我!”这还是她第一次心甘情愿对他说谢谢。
  “不用客气啊,”他慢悠悠地说,“你能学会是因为你本来就会,我不过是帮你发现。”说着,他忽然狡黠地一笑,“你看,我就没办法教会一只母鸡嘛。”
  “讨厌!”小雨捶了他一下,“你拿我去比母鸡!”
  从画室出来,两个人就此散了。
  小雨拐到资料室拿了复印资料,再走到系馆门口找自己的自行车。
  找到了。那里停了很多的自行车还有汽车,挤得满满的。右手边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嘟嘟”地按了两声喇叭,小雨就把自己的车向左边又挪了挪。等那辆面包车开走了,小雨才弯下腰去开锁,直起身来的一瞬间,不由惊讶地“咦”了一声———怎么会这么巧?韩嘉就在她身边,也在弯腰开锁,隔在他们之间的面包车走了———恰剩了两个人,咫尺之遥,鬼使神差地并立在那里。
  韩嘉被“咦”的一声所吸引,侧过脸来,看见是小雨,不由笑了:“真巧,一起走吧?”两个人就很自然地肩并肩骑着车子,一边骑车一边说话。
  雪还在下……
  经过篮球场的时候,却看见他们班几个男生走在前面。小雨和韩嘉并肩骑过去———韩嘉忽然伸出胳膊,从后面搂了下吕明远的肩,紧了紧。结果,他们在后面就大声地哄起来了……
  韩嘉不禁转回头去看,还向他们点了下头,不曾想,那动作太大,车扶手向右偏过去———拐了好大一个弯,挤兑得小雨避无可避,“哎呀!”尖叫一声,车身晃了几晃,险些就撞到界石上了,好不容易才平稳下来。
  “你?”小雨撅了小嘴,略带责备地横了韩嘉一眼,“对不起,”韩嘉连忙说。却听见身后那群人,可着嗓子在那里嚷:“干吗?干吗?干吗这么夸张?”
  这会子,小雨真是羞死了,又不好突兀地一下子停下来———那样反倒显得她……其实,男女生一同骑车又有什么大不了?玲珑不是常常和班上的男生进进出出的么?为什么临到她桑小雨,事情就变得怪怪的?她徒然地想要显得无所谓,可是却越发地不自然了,勾了头,不声不响地骑着车,他就在她的左手边,离得这么近,此时的感觉,亦羞亦喜,似嗔似怨的……
  
41. 惊讶地“咦”了一声(2)
  就这么一路并肩骑着,过了5舍又过了6舍,过了香樟树,又过了老槐树……到了山脚下,小雨就下车,韩嘉也“嘎———”地一声,在路边停下了,陪着小雨推了车慢慢走上坡。走到15舍楼前那棵白玉兰树下,小雨说:“我到了,再见。”韩嘉也说:“再见……”说“再见”的时候,他的黑眼睛隔在纷纷扬扬的细雪后面,闪闪灼灼,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小雨就挑了眉,立在那里,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
  韩嘉笑笑,有一点羞涩,可是,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小雨就转过身去停车,心里忽然间觉得空空荡荡的,很不舍,她晓得他还有话没有说,可是她终于没有再回头,她感觉到他从她身边默默地走过。
  
42. 原来,她一直在等他
  停车的时候,小雨才蓦地发现,平时挤得满满的车棚,这会子竟空空的,没停几辆车。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平安夜,她这么急着赶回那间朝北的寝室里去做什么呢?
  忽然间好空虚,好想身边有个人陪。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银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归。”
  “心怯空房不忍归”,唉,王维的诗句真是直指人心。
  小雨真怕回到寝室里去,在这种时候,屋子里空空的,因为朝北,昏昏冥冥,点灯也无聊,不点灯也无聊。那种冷冷清清的滋味……想着,小雨又把车子推了出来,茫然地,不晓得要到哪里去。
  就这么勾了头,茫然地推着车走,走着走着,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是一个男生的声音:“Hi———小雨!”她怅然抬眼,却看见冷青枫亲亲密密地搂着郑丽丽的腰,迎面走过来。
  “你们好!”小雨甜蜜一笑。
  说话间,身边总有一对一对的男孩女孩手挽着手走过,渐渐地走远。看着女孩歪了头,枕在男孩肩上,那么幸福的样子,真美,小雨在心里羡慕不已。
  “哟!一个人呀?”丽丽的眼睛瞟起来,骨碌骨碌转着看小雨,“你的气色不太好。”
  “哦?”小雨一怔,“是吗?”
  “青枫,”丽丽就侧过脸去对冷青枫说,“把你哥伊侨介绍给小雨认识吧?小妹妹一个人出门在外,父母不在身边,孤孤单单过圣诞节,多可怜呀?”说着,又转过脸来对小雨一笑,“听着!我来做个好人,介绍个优秀的男生给你。他是信电系的博士,人很聪明,又很迷人。你一看见他,就会爱上他。”
  “你说什么呀?”小雨怔怔地立在那里,不敢相信。
  “哟!怎么啦?”丽丽瞪大了眼睛,很不满小雨的反应,“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得跳起来呢!”
  “哦。”小雨咬了下唇,觉得很委屈。
  “我是好心,看你单身,想介绍一个男朋友给你。这样吧,”丽丽拍了拍小雨的肩,关怀备至的样子,“把你们寝室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让伊侨来找你,接下来嘛,见面啊,交流啊,吃饭啊,由你们自己决定,好不好?”
  “不好!”小雨差点气晕了,简直神经病嘛!
  “哟!还不好呢!”丽丽撇了撇嘴,“人家伊侨可是个博士,人又长得帅,很多女生抢的,还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呢!”
  “你……”小雨气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已经噙在眼里了。早知要受这份闲气,还不如回寝室里一个人呆着,听听音乐好了。
  “你不要这么逼人家嘛。”冷青枫拉拉丽丽的衣袖,又转过脸来对小雨说,“小雨别介意哦,丽丽不会说话。”
  “小雨!”正僵持着,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过身去看时,却见韩嘉缓缓向她走来。
  “你……”小雨惊喜得哽住了,万万不曾想到,竟会在此刻,又再看见他,看见他缓缓向她走来。
  原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他,而他,终于感觉到了———他来了。
  “忽然想给你看一些东西,”他走到她面前,平静地说,“你来吗?”
  “啊———是什么好东西?”小雨问,转着眼睛看他,心中温柔氤氲……
  “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
  “嗯,好啊。”小雨笑,然后,转过身去对冷青枫和郑丽丽说,“不好意思,失陪了,再见哦!”
  “再见!”冷青枫友好地挥着手。
  “哼……”丽丽很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忽然,一辆大卡车飞驰而过,车轮轧过融化的脏雪,雪水溅起来,恰溅了丽丽一身,气得丽丽破口大骂……
  冷青枫在旁边,忍不住大笑起来,着了魔似的,止也止不住。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还笑!你去死。”
  
43. 草莓声(1)
  清脆、明快、悦耳的雪橇铃声,在俄语中叫“草莓声”,也不晓得为什么,那一天,小雨的耳中就总是听见那种“丁零———丁零———”像草莓汁一样清凉、甜美又快乐的“草莓声”。
  “他们去哪里了?”小雨问。
  “去邵体馆看电影了。”韩嘉说。
  这会子,小雨正坐在韩嘉的床边。她还是第一次来男生寝室,东瞧瞧,西看看,觉得很好玩:扔了一地的图纸、张贴满墙的彩色海报、挂得到处都是的衣服……很乱,但比她想象的干净。
  桌面上有一对古旧的青铜烛台,造型粗犷而繁丽,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巫气。烛台上点了白蜡烛,烛光似幽似明,烛焰摇摆伸缩,温柔而妩媚。
  “哪里找来的这个?”小雨又问。
  “旧货店里淘来的。”韩嘉说。
  “这些都是你的书?”小雨立起身来,看韩嘉书架上的书。有一大半是画册:八大山人的、徐渭的、石涛的、郑桥板的、黄宾虹的和潘天寿的,竟然还有《陈子奋白描花卉册》!小雨一看见就惊喜地抽出来,在手里翻着,一页一页那么熟悉,那么亲切:“真想不到,你也有这本!”
  “小时候,我爸要我每天临六张陈子奋。”
  “真的吗?”小雨几乎不敢相信,“我也是呢!”
  这个世界多么奇妙啊?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认识了他。她和他远隔万水千山,在18岁以前,他们那么安静地各自存在。小女孩并不知道还有一个小男孩,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和她一样,每天临摹着同一本画册。然后,他们长大了,忽然就相见了,好像命中注定,在这一年的平安夜。
  似乎无论什么故事,都会有一个开始。在此之前的一切,仿佛都是在为这个开始埋下伏笔。这个相见的时刻那么神秘地存在着,隐藏在一年又一年的日历里,当他和她的手无视地撕下标志这个时刻的日历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它与其他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可是他们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就是在这个日子,她注定会遇见他,他注定会遇见她,他们活着,就为一年又一年地接近这个日子啊,一年又一年,一共度过了十八年。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认识你呢?”小雨立在那里,忽然感伤得泪眼婆娑。
  “怎么了?”韩嘉笑起来,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以前那个倔强丫头哪里去了?一个月不见,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小雨不理他。右手食指继续在书脊上慢慢划过,忽然停下来:“这个,能看么?”是一本厚厚的相册,她问他。
  “看吧。”他说,一边给她冲了一杯热腾腾的绿茶。
  小雨就在烛光里,一边喝茶,一边翻看相册。看那些泛黄的旧照片,那些韩嘉从小到大的旧照片。“你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啊!”看着,小雨不禁咯咯笑起来。
  “很难看,是吧?”韩嘉说着,就去把电脑打开了。一时,屋子里响起了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舍赫拉查达》,音乐弥漫开来,像雾一样飘散,又像月光下闪闪灼灼的海水。
  外面的世界还在下雪,可是这屋里却温暖宁馨:有橘色的烛光,有如水的音乐,还有热气袅袅的清茶。
  “怎么会难看呢?”小雨说着,心里却想,原来,你小的时候这么可爱呀———胖嘟嘟的脸蛋,胖嘟嘟的小手,一双微凹的圆圆的大眼睛,充满了稚气、充满了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真可爱呀。
  如此一张一张地看下去,那个照片中的小男孩在渐渐长大,脸颊瘦削下来,眼睛变得细长,鼻梁越来越挺拔。
  “这张……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小雨指着一张照片问。
  “高二吧。”韩嘉瞟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照片中的他,穿着白色的牛仔衣,不扣,露出里面深蓝色的T恤衫,背后衬了一堵斑斑驳驳的红砖墙,立在那里,安安静静,嘴唇没有一丝形变地并拢着,面容清瘦,眼神纯净。
  
43. 草莓声(2)
  “这张……嗯———可不可以送给我啊?”小雨小小声地问。
  “这张啊……”韩嘉又瞟了一眼说,“看起来好傻啊!”
  “不傻!”小雨坚持,“我喜欢。”
  “好吧,”韩嘉就说,“但你得拿你的照片来换。”
  “这样啊,”小雨就说,“那我还要一张。”说着,就翻到前面去,又拿了一张韩嘉五岁时的照片,“我的一张,换你的这两张。”
  “哈……你好霸道。”韩嘉挑了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凭什么一张换两张?”
  “因为,”小雨就得意地笑,“我的照片就是比你的珍贵!”
  ……
  那天晚上,小雨还看了很多韩嘉的画,原来,他是跟他爸爸学画的,他爸爸是跟他爷爷学画的。怪不得他画得那么好呢,已经传了三代了啊。
  还有他的速写本,他的速写本很好玩,里面什么表现技法都有:铅笔的、钢笔的、马克笔的,还有很多剪贴的照片和车票,配上文字,很有意思的生活记录。
  还有他的篆刻。他有一本狭长宣纸订的小本子,里面是一方一方钤得很仔细的印章,都是他的作品,有些是临摹汉印,大部分是他为别人刻的。小雨就说,我爸爸喜欢书法,什么时候,帮我爸爸刻一枚。韩嘉说好。然后,他拿了好几盒子寿山石给小雨看,沉甸甸的,他让她自己挑一块石头,说可以先给她刻一枚试试。小雨就挑了一块萱草色晶莹透明小巧玲珑的石头,他说挑得好,很配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拿出一盒子刻刀来,小雨问要多久能刻好啊?他说一个晚上吧。
  正说着话,对面寝室一个男生忽然推门进来,看见小雨和韩嘉在一起玩,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就关上门,退出去了。
  韩嘉不由脸红了,开了门,和那男生在走廊里说话。一会子,韩嘉回来对小雨说:“他们要来打游戏,我们还是出去逛逛吧。”
  已经九点多了,雪依然在下,路上有了薄薄的积雪。
  韩嘉骑了车,带着小雨。一路骑去,只觉黑色透明的空气,清凉入骨。迎面一辆一辆的车开过来,车灯在飘雪的夜色里闪烁,小雨坐在车后座上,仰起脸来看前面韩嘉笔直的剪影,那剪影给车灯一照,滚了一道断断续续的金边,特别帅、特别有味道。
  在有雪的路上,车子老打滑,韩嘉骑得歪歪斜斜,惊心动魄。
  小雨只好从后面搂住他的腰,然后,尽情地嘲笑他的技术。
  韩嘉很狡猾,为了不让小雨嘲笑他,就开始讲。他讲故事的时候,口中呼出的白气在脸颊边氤氲,给风一吹,就向后面飘过来,飘到小雨的脸上,透着荧荧的蓝光。真的很恐怖,仿佛里那种森森袅袅的鬼气。把小雨吓得狠了,不许他再讲下去。可是,他偏不罢休,偏要讲,任凭小雨在他背上又捶又打。
  如此讲了会子,忽然发觉后面没了动静,韩嘉回过眼去看时,却见小雨坐在那里,用食指紧紧塞住耳朵,那样子就像一个堵气的小孩子,看得韩嘉差点笑死。
  半路上,看见两个脸蛋红红很淳朴的姑娘,推着一辆破破的烤红薯的车子,兴冲冲地迎面而来。炭火还红着,还剩了几个没有卖出去的烤红薯,在这冬天的夜里,香得浓郁而且弥漫。
  小雨就跳下车来,跑过去掂起一只烤红薯,一称才六角钱。抱了烤红薯一边啃,一边走。
  一路茫无目地地走,她和他,默默地,谁也不说话。这就对了,她想,是谁说过:口开则心灵之门闭,口闭则心灵之门开?
  他就在她身边,身上有很好闻的太阳和风的味道,她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他正侧过脸来,默默地注视她,刹那间,有什么降落在了心灵里,她和他,无端地觉得喜悦。因了那喜悦,空气里热闹起来,仿佛又听得见细细的雪橇的铃声———那是神秘的喜悦的声音吗?像草莓汁似的,薄润、清凉又快乐,“丁零———丁零———丁零———丁零———”在冷冷的空气里轻轻振响。
  
43. 草莓声(3)
  幸好有如此冬夜,幸好有如此大雪。让人世间的一切温暖,都化为白茫茫的雾气———清晰可见又婀娜澎湃。她能感觉到他的温暖向她流过来,她的寒冷向他流过去,然后,寒冷被温暖融化了,包容了,忽然就有了一种天长地久、相依为命的感觉……
  “长脉脉,不可言,一开一谢三千年。”
  
44. 下一站,天国
  不知不觉,雪停了。
  她和他,并肩立在图书馆16层的屋顶天台上。这个城市在脚下,笼在白茫茫的雪里。
  月亮出来了。
  一轮不很圆的月亮,一如水晶般冰莹,离得这么近,仿佛就在眼前,探手可摘似的。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远处的天空中,有一朵一朵的烟花,无声地绽放又落下。
  这样的时候,忽然想告诉你一些什么,因为心底忽然被清凉照彻,因为四周是如此空灵如此透明,因为月光、雪光,还有烟火。
  莫名,泪水潸然而下,无声地在他脸上流淌。
  “怎么了?你?”过了很久小雨才发现,惊异地挑了眉看他———看他这样默默地流泪。
  是的,我哭了。但我流泪,不是因为柔弱,而是因为感动,因为幸福得过分了,我害怕时间流逝。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但他不解释。
  “想起很久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他的声音平静而悠长,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最近,老是想起这部电影,好像叫《下一站,天国》吧?说的是,刚刚离开尘世的人,都会在一个通往天堂的驿站停留。在那里,天国使者会要求每一个人回忆———回忆过去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样回忆六天,等到了第七天,其他的记忆全被洗去,只留下这一段。以后,这段时光将会不断重现,升入天堂的人们,就会一直生活在这段时光里,非常快乐,直到永远。”停一停,他侧过脸来,“如果他们让你回忆,你会回忆什么?”他问得很认真。
  “我……我不知道啊。”小雨低下头,心却惶惶地悬了起来,“那么,你呢?”
  “我……我正在想啊。”他笑得有些凄凉。小雨,你知道吗?如果他们让我回忆,无论多少年之后,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回忆今天。真的!我只知道我会很想念———今天遇到的你。我愿意一直生活在今天里,不断地遇到你,反反复复地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一千遍、一万遍地体验,身边有你的感觉。小雨,也许,你永远无法理解我的感受。我曾经非常接近死亡,不仅是,我甚至割腕自杀过。不过,幸好没有死,如果那时死了,我的生命该是多么苍白多么遗憾啊!天国使者让我回忆的时候,我会什么快乐也想不起来。
  远处,两朵烟花恰在此时绽放,一如两圈碎水晶连缀而成的项链。圈儿慢慢地扩散开来,扩散开来,渐渐地化为两颗交织的心,两颗心越扩越大,也越靠越近,就要叠合在一起了!遥遥地悬在平安夜的天幕上。
  不晓得是怎么回到寝室的,阿圆她们已经睡下了。小雨坐在床边,鼻子忽然一酸,然后,又兀自坐着发了许久的呆。不晓得是怎么倒到床上去的,可怎么能入眠?月光一如淅淅沥沥的雨,从帘隙间飘了进来,落在小雨的肩上,湿透重衣的感觉———凉凉的,苍润的……
  他送她回来的路上,她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想念那对为她点燃的蜡烛,那杯为她沏的清茶;想念他的画,他的速写本,他的篆刻;也想念他的车,他的,还有,他无声流泪的脸。她无比想念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她不由自主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和他在一起的细节……
  “如果他们让你回忆,你会回忆什么?”他问得很认真。
  是的,她明白,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她会回忆今天,她愿意永远活在今天里,和他在一起……Forever。
  爱就爱了吧,爱就爱了吧。她拿出他的那两张照片,温柔地摆在枕头旁边,不看,只愿能够感觉到他。
  可是,时间这样无情,一点一滴地流逝,不为谁停留,唉———小雨不禁忧伤地想,自己18岁这一年的平安夜,的确是这样地一去不复返了。
  
45. 圣诞节早晨的鸢尾花
  鸢尾是一种花的名字,因花瓣形如鸢鸟之尾而得名,其属名Iris为希腊语“彩虹”之意,人们又通常以其属名的音译称之为“爱丽斯”。爱丽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来往于天堂与尘世之间,主要任务是将善良人死后的灵魂,经由天地间的彩虹桥携回天国。绚丽缤纷的鸢尾花以花大、鲜艳且花型奇异著称,而不同的色彩又蕴藉不同的含义:白色鸢尾象征纯真;黄色鸢尾象征友谊永固、热情开朗;蓝色鸢尾是赞赏对方素雅大方或暗中仰慕;紫色鸢尾则寓意爱意与吉祥……
  圣诞节一早,“嘟———嘟———嘟———”墙上的呼机响了,阿圆跳着脚过去接:“喂?”
  “桑小雨在不在?”原来是值班室的童大妈,“叫她下来拿花!”
  “起来!起来!”阿圆就过来推小雨,“下去拿花啊!”
  “谁啊?什么花啊?”小雨很惊讶。
  “下去就知道了嘛。”阿圆说。
  小雨就下了楼,看见值班室的桌面上倚墙摆了一扇面很好看的紫鸢尾花———扇面是用双层卡纸粘贴成的,两层卡纸之间留了一、二、三……一共九个小圆洞,每个小圆洞里插了一枝紫鸢尾花———优雅的长长的剑形叶子,幻美的蝴蝶翅膀般的青紫色花瓣,花瓣里还翻卷着嫩黄的小花心。叶子和叶子,花瓣和花瓣连成扇形,真的很好看,恍如开屏的孔雀翎。
  “呀,好漂亮的花啊!”阿圆跟在小雨后面走进来,看见了就大叫起来,然后,转过脸去问老太太,“是谁送的呀?”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个子高高的,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今天一大早四点钟就来敲门了,手里拿了这些花,非要我上楼去,非要我把花贴到310门上。我不同意,纠缠了半天,他没办法,只好把花放在这里了。喏———”童大妈满脸通红,很兴奋的样子说,“他走以前,求我七点钟的时候打传呼叫你下来拿花。”
  “是谁呀?”阿圆转着眼珠子,在小雨脸上搜索个不停,“你总该知道的吧?”
  韩嘉!一定是韩嘉!
  可小雨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是那么孤傲的人,竟会在圣诞节早晨送花给女孩子吗?
  小雨又仔细去看那个卡纸折的扇面———扇面上画的是一丛一丛梦幻般的紫鸢尾,正好延续着上面真实的花与叶,这样那样地欠出去……是陈子奋的白描笔法!还有谁能画出这样的线条啊?除了韩嘉。
  可是,小雨还是不信,那个自命不凡的韩嘉,竟会在圣诞节早晨送花给她吗?
  然后,小雨就在花啊叶啊里面仔细地找,想要找到他的名字,不曾想,却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小小的圆圆的篆刻印章,仔细辨认,认出竟然是她的名字———“桑小雨”,就是她昨晚挑的那块石头呀。
  真的是韩嘉!一瞬间,小雨真是感动得要命。
  “到底是谁呀?”阿圆还在不依不饶地问。
  “我……我也不清楚啊。”小雨说着,就把那一扇面花很小心地捧上楼,摆在她的床头。然后,就和阿圆一起去自习了。一个早晨,小雨都恍恍惚惚的,坐在那里,想着想着,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偷偷笑出来。
  中午回到寝室,听小婵说,她不在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的人来观摩过那一扇面花了,女孩们全都羡慕死了。在走廊里,遇见对面寝室的楚楚,她对小雨说:那个男孩一定很爱很爱你!难得一个男孩子这么肯花心思。
  可是,韩嘉,真的是你吗?我还是不信,你究竟在哪里呢?我为什么遇不到你?我只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穿着白色羽绒服?
  
46. 默契
  下午,是画法几何课。课程已经结束了,这两节是考前辅导。
  小雨坐在专教里,在本子上做习题。心不在焉地做,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韩嘉的位子,已经上课很久了,韩嘉还没有来,他怎么了?会不会又出了什么事?他还好端端地活着吗?
  正想得出神,老师忽然走过来,看着小雨一团糟的桌面,看得小雨心慌,勾了头,长发就垂落下来,遮了半张脸,一时手足无措地在本子上乱画。
  老师就拍拍小雨的肩,让她站起来,然后在她的位子上坐下了,很耐心地给她讲解。
  小雨立在一边,只会机械地点头,口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嗯”着,眼角却瞥向窗外,忽然看见韩嘉骑着车过来了,真的是他吗?看见他把车子很随意地往窗台上一靠,立在窗外的庭院里向教室内张望———他准是在看老师在哪里,冬天的阳光和庭院里的树影落了满身,哎,他啊……小雨的心猛地一抽,那么突兀地收回目光,脸刹那间就红了,勾了头,勾得更低了。
  “啊,老师———”一时,小雨又醒过来似的,目光左右流连,“我昨天遇到一道难题,拿给你看看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飞快地绕到绘图桌对面去,故意把绘图桌桌面掀得老高,挡住了老师的视线,然后,俯下身子在桌肚里掏啊掏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从这个角度,小雨看不见韩嘉了,却能感觉到他,感觉到他很默契地领会了她的用心,很默契地飞速地打开推拉窗,纵身一越,就干净利落地立在教室里了,无声无息,老师却浑然不觉。
  是的,她和他之间是有默契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和他配合得总是很好。常常,一起去看展览,带了相机去,却不让拍照———总是好没来由地不让拍照。每每这时,韩嘉一挑眉,小雨就领会了,笑靥如花地走到管理员面前,很聪明地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管理员应对小雨的时候,韩嘉就在这边,以最快的速度、最冷静的动作拍照片。
  “你的习题呢?”等小雨放下桌面,老师问。
  “对不起,老师,”小雨红着脸,“我的东西太乱了,一下子找不到了。”
  老师没说什么,又走到别的同学位子上继续辅导了。小雨这才舒了一口气。一瞟眼,却看见韩嘉坐在那里,脸上带笑不笑的。小雨就朝他皱了皱鼻子,羞他、嘲笑他。
  可是,他真的穿着白色羽绒服啊,拉链没有拉上,那么随意地飘开来,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毛衣,他真是英俊啊,小雨心里忽然觉得很骄傲。
  
47. 太阳·雨·月亮(1)
  下午下了课,去三食堂吃饭。因为时间还早,食堂里空空的没什么人。小雨在前面走,她晓得韩嘉就在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小雨就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走了个来回,和韩嘉擦肩而过的时候,勾了头,眼睛故意不看他。
  橱窗后面,一整排的服务生,穿着干净的白布工作服,隔了玻璃看小雨。他们年纪都不大,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眼睛齐刷刷地盯住小雨,挺紧张地跟着她走过来又走过去,完全不理韩嘉。那气氛一时变得很微妙,小雨就忍不住有一点点想笑,她每经过一个窗口,里面的服务生就用大铁勺子“当”地敲一下盛菜的大铁托盘,一路地走过去,就一路依次地响过去,当当当当,响成一片。
  临了,小雨停在炒蛋前面,用手指了指。那个浓眉大眼方方脸的小伙子竟然兴奋得大叫起来:“嚯咿!我的喽!”那高兴的神气,好像中了彩票似的,接过小雨的黑色粗陶碗,往里面舀了满满的一勺西红柿炒蛋,左顾右盼,鬼鬼祟祟,又再添上小半勺。
  看得小雨好想笑,心里却不安,她不喜欢占小便宜,可又不想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小声道了“谢谢”。
  那小伙子却越发兴奋了,大铁勺子“当当”地各敲了一下左右两边的大铁盘:“还要什么?胡萝卜?炒白菜?”小雨摇了摇头走掉了,一边走一边想,韩嘉就在旁边,看到人家对她这么殷勤,对他却不理不睬,他会不会不高兴呢?可是,小雨心里却禁不住得意,无论如何,她,桑小雨,是多么受欢迎啊。
  然后,勾了头吃饭,感觉到韩嘉从身后走过来了,小雨好一阵紧张,他要和她说话吗?于是,头勾得更低了,耳中听见一声轻响,韩嘉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小雨对面了,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许久,小雨才微微抬起眼来,对面是韩嘉的不锈钢碗,这会子他准是打饭去了,食堂里人渐渐多起来,小雨好像看见了他的身影。他是想坐在她的对面,又怕那位子被人抢去,所以才把碗放在那里的吧?想着,小雨不由笑了,那么,他是要和她说话吗?
  正想着,却听见耳边“梆梆”地响,声音很刺耳,是什么人用不锈钢匙在敲她的粗陶碗的声音。真是粗鲁!小雨心里埋怨着,以为是韩嘉,心里又抑止不住地兴奋,回眸看时,却是金戈。“Hi———”他说,“你就吃这么一点?”一边说着,一边就不由分说坐在了小雨对面,把韩嘉的碗远远地推到一边去了。
  哎———韩嘉。小雨看看那只被推到一边去的不锈钢碗,里面不过是普通的土豆丝和牛肉片,也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可怜。
  金戈坐在对面,大口大口地吃菜吃饭,很响地喝着菜汤,又把鱼骨头“呸”地吐在桌面上。
  拿着搪瓷脸盆的服务生,在各排桌椅间穿插来去,把金戈吐在桌面上的东西用抹布抹到了脸盆里,顺带着横了金戈和小雨一眼。小雨忽然觉得很难过,心里想,如果是韩嘉坐在对面就好了。
  可是,等韩嘉打了饭转回来,却看见金戈坐在那里,就瞟了小雨一眼,目光古里古怪的。小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无奈地抿了抿嘴。韩嘉什么也没说,只向金戈点了下头,拿了自己的不锈钢碗就走。
  “嚯咿!韩嘉!”金戈嚷起来,“那是你的碗啊。”
  韩嘉就驻了足,侧过脸来。
  “这里坐!这里坐!”金戈说时,就立起身来让位。
  “没事,你坐吧。”韩嘉很大方地拍拍金戈的肩,把他又按回座位去,然后自顾自,远远地找了个座位坐下了。看着他渐渐走远,小雨心里不禁失望,他那么安静地从她身边走开,好像不愿意打扰她似的,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可是,他哪里晓得,她一点也不想和金戈在一起,她心里只想和他在一起?
  韩嘉和金戈是两种人。如果说韩嘉是光华内敛的,那么,金戈就是锋芒毕露的了。锋芒毕露的人,给人的感觉好像盛夏正午的太阳,太阳的光是霸气的、猛烈的、燥热的、指向外的,总是在不断张扬,他们果然灿烂无比,可是却太刺眼,太喧嚣。而光华内敛的人,给人的感觉好像初秋雨后的月亮,月亮的光是朦胧的、温婉的、沉静的、指向内的,不经意间,吸纳了所有人的目光,可是他们自己却依然“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47. 太阳·雨·月亮(2)
  正因为金戈的光芒是毕露的、离心的,所以,小雨的目光一遇上金戈,就有一种被反弹回来的感觉。
  正因为韩嘉的光华是内敛的、向心的,所以,小雨的目光一遇上韩嘉,就会有一种被吸引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深深地被吸引,不知不觉地陷进去……陷进他的光环里,竟至无法自拔。
  
48. 立即疯(1)
  “咱们先来做个智力游戏!”
  那天建筑初步课上,郑老师在黑板上写完“9×9×9空间立方体构成”任务书后,转过身来,忽然鬼里鬼气地一笑,又要耍什么新花样了?他总是那么与众不同,“学建筑呢,仅仅画图漂亮还不够,还要有很强的空间想象力和秩序感!因为建筑是科学与艺术、理性与感性的完美结合嘛!一般说来呢,女生不如男生想象力丰富……”话还没有说完,专教里已经炸开了,女生愤怒地抗议,男生幸灾乐祸。李老师则立在一边,嘻嘻冷笑……
  “不过呢,男生又不如女生对美敏感。”郑老师赶快补充说,“所以呢,学建筑,男生要向女生靠拢,女生要向男生靠拢;男生要学女生的细腻,女生要学男生的大气……”
  这一番高论,听得大家哄笑起来,现在谁都知道,郑老师正在拼命地追李老师———男生要向女生靠拢,女生要向男生靠拢。啊啊,什么意思嘛?
  “好了!好了!扯得太远了,咱们来做个智力游戏,考验一下各位的空间想象力!”郑老师挥了挥手,专教里这才慢慢静下来,“这个游戏呢,叫‘立即疯’,就是说人一玩起来马上发疯,在北美洲很流行的!呵呵,大家闭上眼睛听我说,好!咱们一起想象———有四个大小一样的立方体,每个立方体的每个面都涂了红、蓝、绿、白四色之一。记好了!我慢点说,第一个立方体是:前蓝后白,左蓝右红,上绿下绿;第二个立方体是:前绿后白,左白右蓝,上红下绿;第三个立方体是:前白后红,左红右蓝,上白下绿;第四个立方体是:前红后绿,左红右红,上蓝下白。好了———游戏的目标是:把四个立方体一个一个地摞起来,摞成一个方柱,并且,方柱的四个侧面都恰好要有红、蓝、绿、白四种颜色。”
  “什么呀?太难了吧!那么多颜色,记都记不清楚,怎么想象啊?”大家哇啦哇啦乱叫乱嚷起来。
  “难吗?”郑老师就斜了眼去看李老师,李老师却转了头看向别处了。
  “不要紧,这个游戏的确是很难,就算手头有这么一套立方体,玩起来也往往气得人发疯,所以才叫‘立即疯’嘛。能想出来的,那是旷世奇才。”郑老师一脸阴谋得逞地笑。
  “那你呢?”李老师将了郑老师一军,“你自己有没有想出来?”
  “嗬,那当然!”郑老师大言不惭,“就我这脑子!闭上眼睛半个小时就破解了,旷世奇才———不就是我吗?”
  “嘁!”李老师白了郑老师一眼,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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