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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黄倩 (当代)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建筑系的爱情笔记 第一部分
1. 利休灰色的小雨(1)
  火车“咣啷”地一声巨响,戛然而止。震得小雨睁开眼来,从窗帘的缝隙里,有橘色的、荒凉的灯光透进来,也不晓得到哪一站了。看看手表,才凌晨四点多。小雨就欠起身来,是中铺,所以只能头顶上铺勉强坐着。昨晚九点一熄灯就躺下了,可是一点也睡不着。耳中老是火车喘息着吞噬铁轨的声音,滞重而混浊。上下左右都是人,又热又闷,一股方便面的气味壅塞在车厢里久久不散,闻着就想吐。
  坐了一时,小雨想反正睡不着索性起来好了,趁现在盥洗室里没人,可以独自不受干扰地梳洗一下。想着,就慢慢挪到床沿,荡着两只脚去够铁扶梯的踏步,够着了,慢慢爬下去———快到底的一瞬间,火车忽然抽搐了一下,那么突兀地启动,险些把小雨从扶梯上甩下来。哎,这列火车真是太老了,老得都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立在盥洗室镜子前面,苍白的日光灯映着小雨的脸。镜子里的那个少女,还只18岁,她微微地勾了头,撩起眼帘,从镜子深处看出来,直直地看到小雨的眼底里。那目光里满是悲哀,就这么面对面立着,她看着她,她也看着她———那是一张十分干净和清秀的脸,两颊天然地透出少女淡淡的红晕,那肌肤的质地,一如盛放的莲花花瓣一样薄润而透明……没来由的,她朝着镜子里的她哈了一口气,雾气漫开来,空气里隐约浮起一缕淡淡的茉莉的清香,她看见雾气朦胧了镜子中她的脸,就伸出食指来,开始一点一点地擦亮镜子———于是,她的脸,又渐渐地清晰起来:先是那一双长长的略粗的眉,舒舒缓缓的,从来不曾修饰过,天然的就很好看;然后,是那一双蒙着忧伤的大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很落寞地投下一抹珍珠般柔和的阴影;最后,是那微微抿起来的唇,小小巧巧的,嘴角圆圆的,很娇俏很玲珑……哎———她还那么年轻,正是花瓣最娇嫩的时候,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点也不快乐呢?她看见镜子里的她微微地撅起小嘴,那神情就像快要哭了似的。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那是谁……
  小雨回来的时候,走道里只有靠近地面的安全灯还亮着,朦朦胧胧,连灯光里也已经透出秋天的寒意了。她就径直走到正对自己铺位的折叠椅跟前,放平了坐垫,侧身坐下来,自顾自地默默想心事。一空下来,林又忽然满溢出心尖,淡淡笑着,迎面向她走来,依旧是往日那样天使般纯净灿烂的笑,可是林的脸永远模糊不清,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的眉、他的眼究竟是怎样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因为她从来也不好意思看仔细。可是当林笑着迎面向她走来,她永远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些与林有关的琐琐碎碎的昔日片断,又像褪了色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重放———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还有他的歌声……全都像悠长的电影慢镜头,缓缓而来,静静地流淌……在暗夜里,在隆隆奔驰的火车上,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她忽然仰起脸来,一瞬间,泪开始坠落……却原来,她是如此恋旧,如此固执———不想去杭州,也不想读大学了,她不喜欢到一个完全陌生、完全新鲜的环境里去,她越想越觉得原来的那个、过惯了的旧日世界是那么完美,纵然再过一万年那样的生活,只要有林在身边,她就永远也不会厌倦。可是,为什么偏要让她和林生生分离呢?黑暗中,她孤零零一个人,无声地流泪,气郁在胸口,她强忍住,许久,才低低地发出一声啜泣……
  “你为什么要独自哭?”不曾想,黑暗中,有一个男孩的声音蓦地响起———是睡在下铺的那个男孩,他躺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可是,他不问还好,他不问她还可以强忍住,可是他一问,泪水就止也止不住地流出来,冰凉地流淌而下,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只是摇头……什么也不想解释,那个男孩也就没有再问什么了。可是她感觉得到,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再也没有合上。那一刻,他关切的心和她忧伤的心,彼此离得很近,相互能够听见,就那么默默地存了一丝慰藉。
  
1. 利休灰色的小雨(2)
  小雨这才想起来,那个男孩,从上车起,就时不时地拿眼梢瞟她。和他同行的有好几个男生,显然也是上学去的。小雨和爸爸坐在那里,明知他们很想和她说话,可能是因为自尊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们相互聊着,哪个也不好意思先开口。后来,正是这个男孩,终于鼓起勇气,指了指小雨面前的报纸,问她能不能借给他看看。可那报纸不是小雨的,小雨只好指了指上铺说:“报纸是他的。”其他的男生就哄笑起来,不依不饶地打趣他。当时,他的样子很无辜,那无辜的神情,很像林,小雨不由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努力地想要捕捉住那稍纵即逝的感觉———那是林的感觉啊,林……她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不想林。
  天色逐渐地亮起来,已经是早晨六点了,小雨坐在车窗前,完完全全地经历了曙光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全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了,她自己也仿佛经历了一次重生。天地间一时很静很静,唯有火车“咣啷咣啷,咣啷咣啷”的声音在苍茫地回响。旅人们都还在各自的铺位里蜷着,走道里空空荡荡,满是摇摇晃晃的光影。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忽然间觉得心情好起来,泪水还糊在脸上,她却觉得被什么冥冥中的力量召唤着振作起来了———转了头望出去,就看见车窗外秋天的浩然的田野和离得很远的、疏疏落落的灰色房子,也有三三两两的农家小孩,匆匆忙忙地赶着去上学……完全是江南水乡的韵致了,和她从小生长的岭南两样了。
  七点十分,当列车员推着窄窄的铁皮小推车,拖长了音调开始叫卖“早餐———稀饭———”的时候,爸爸从隔壁走了过来。他帮小雨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箱,然后穿过走道,推到车厢交接的地方等着下车。小雨也立起身来,正要跟去,身后那个男孩忽然问了一声:“你到了?”小雨就蓦地驻了足回转身来。那个男孩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里亮亮的,分明很不舍。他应该是到上海去的吧,而这一站是杭州。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想想夜里的哭泣,简直莫名其妙、恍如隔世了,而他,却用心默默地陪了她那么久。很感激他,真的很感激他。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也不问姓名,像风一样,却因了这短暂的默契,彼此铭记在了心里。
  “再见。”小雨淡淡地笑了笑,这是那天,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唯一的一句话,明知,此生,是永不可能再见的了……
  
2. 男女生比例是7∶1的Z大学(1)
  走下迎接新生的校车,小雨和爸爸立在校前广场上。一抬眼,前面就是Z大学的校门了。爸爸说,你在这里等一下,说着,就走到马路对面去买了一份今天的报纸。秋天上午的阳光格外好,既不灼热,也不耀眼,温婉地抚在脸上,带了一丝微凉,那秋阳的质感,仿佛切开来的新鲜橙子,透明、晶亮,散发着水果的清香……小雨就立在那里等着,东瞧瞧、西看看———有辆大红的双层巴士开过来,就停在小雨前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就只看见车后背,侧面是一点看不见的,只看见那么一个长方的车后背———满满地漆得火红,喷绘着可口可乐的巨幅海报。车门“哗啦———”一声开了,人们就一个一个地从车肚子里吐出来,恰接上海报里倾斜的可口可乐瓶口,“咕嘟咕嘟,咕嘟咕嘟”的,那感觉,就好像瓶子里冒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气泡泡。
  马路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人们在法国梧桐树的树影里,闲闲散散地走:年轻的妈妈牵着小孩子的手,小孩子摇摇摆摆走啊走不稳,稚气的声音拉长了在那里大声地念叨着:“哥———格———葛———各!哥———格———葛———各!”不停地念,念了很多遍,很好玩似的。然后,公交车开走了,一路地拾起满街的树影,拾起来又抛落在身后,那树影就不断不断地变幻着……
  小雨立在那里,一瞬间有些恍惚,浑忘了身在何处,只看见很多的自行车从她身边流淌而过,法国梧桐树的树影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也是那么不断不断地变幻着……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六,这个秋天的星期六上午,每个人都好像很满足,慢慢悠悠的,脸上的表情那么亲切,那么日常,还以为是在哪处熟悉的街角……
  连路面也似曾相识,铺地的花砖罅隙里有青青的小草钻出来,小雨正勾了头看时,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串一串的肥皂泡———浑圆的轻盈的缤纷的肥皂泡,大串小串地,随风,在她的身边飘飘游游,飘飘游游,飘游在初秋的马路上,飘游在法国梧桐树的枝叶间,飘游得到处都是,亮晶晶幻出七彩的虹影……那一刻那么神奇,恍如幻境。小雨感动得险险哭了,因为她看见,就在她前面,一个很小的女孩子正坐在她爸爸自行车后座上,在一路快乐地吹着肥皂泡,而她火红火红的小小背影,衬在她爸爸灰蓝灰蓝的魁伟背影里,只有那么小小一点点,看了就觉得心疼……
  “爸爸,我好怀念小时候呀,”爸爸回来的时候,小雨忽然说,她现在已经快有爸爸那么高了,“怀念以前坐在你的自行车横档上,从很陡的陡坡顶端直冲下去的感觉。”
  唉———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爸爸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呢?小时候,她可是一刻也离不开爸爸呀。一想起小时候,小雨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冬天的夜晚,窗外呜呜地刮着寒风,好像是什么人在那里哭,凄凄切切的,有些怕人。而屋子里却很温暖很安静,点着橘色的台灯,灯光暖洋洋的,爸爸就坐在床前,她就蜷在印着小梅花鹿的干净棉被里,听爸爸给她讲一个又一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那时的房间里,总有一种宁馨的、溺爱的气氛,渗进空气的颗粒里,也渗进灯光的颗粒里,又盈盈满满地飘落在各个角落里,哪里都钻到了……那种贴心贴肺的幸福感觉,永远也忘不掉。
  哎———那时候,小雨想起来,那时候,当她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儿,还只有爸爸的膝盖那么高,在她小小的心里,最恐惧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明天一早醒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却看不见爸爸。爸爸去了哪里呢?她一下子跳下床,光着脚到处找———里、卧室里、厨房里、里……哪里都找过了,哪里也找不到。爸爸———爸爸———她哭起来,以为爸爸趁她睡着的时候,偷偷走掉了,再也不要她了。爸爸———爸爸———她于是整天缠住妈妈,哭着要爸爸。妈妈说,爸爸出差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家。天哪!要过几天才能回家!那时候,她的全部生命经验才不过三四年,于她而言,一天不见爸爸就是一个世纪,一个星期不见爸爸,几乎就是永劫了。她就那么没完没了地思念爸爸,连妈妈买回来的她最爱吃的水蜜桃也不想吃了,她在桌子中间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线,说要等爸爸回来了再吃;她每天乖乖地临写三大张毛笔字,码齐了,放在床头,说要等爸爸回来了给他看;她又常常跑到阳台,站在小凳子上,张望爸爸回来的方向,并且给每一盆花洒水,对着它们说话,巴望它们在爸爸回来的那一天,一起开出好看的花……晚上,爸爸打电话回来,问她有没有听妈妈的话呀。她就一遍一遍地对着话筒说:爸爸,爸爸,你快点回来吧,快点回来吧,我好想你……爸爸要回家的那一天,她总好像失魂落魄似的,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不晓得做什么好,整天地,就只念叨一句话: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呀?……终于,门铃响起,她飞跑过去开门———“忽”地一下子,她就被爸爸抱起来,飞离了地面,然后,爸爸的胡茬子像纷乱的雨点一样,扎在她粉嫩粉嫩的小脸上,扎得她生疼。她就扭着小身子,笑着,尖叫着,气也喘不过来了……临了,她又急急地挣扎着落下地,直扑到爸爸的旅行箱跟前乱翻:爸爸,爸爸,这次给我带回什么礼物啊?妈妈却把她拉开了,对爸爸说,现在不要给她看,先吃饭,吃完饭再看!可是,她早等不及了,又哭又闹又撒娇,爸爸就屈服了,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红皮鞋啊,巧克力啊,还有一串玻璃彩珠子的项链……她高兴得拍了手哈哈大笑,饭又不好好吃了,身子扭来扭去,把妈妈气坏了……
  
2. 男女生比例是7∶1的Z大学(2)
  是的,那时候,爸爸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再整天缠着爸爸了,爸爸去出差,她也不怎么惦念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因为长大了吗?现在,她和爸爸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就连在暑假里,她也不怎么呆在家,总是跑得无影无踪,不肯好好陪陪爸爸。爸爸爱好书法,周末在家里,总喜欢写上两三幅字,然后悬挂起来,等小雨回来一同欣赏,又很虚心地询问她的看法。可是,她总不耐烦,总有那么多的同学聚会要去,她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多耽搁。
  可是,仔细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爸爸何曾不耐烦过呢?她记得小时候,爸爸陪她看过的每一场电影:《超人》、《茜茜公主》、《最后的情感》、《绿宝石护身符》……爸爸那么认真地回答她的每一个幼稚的问题,有时候,还陪她看同一部电影好几次;她还记得小时候,爸爸教她唱过的每一首歌:《兰花草》、《一剪梅》、《梦驼铃》、《八月桂花香》……那时候,她唱歌老是走调,爸爸就一点一点地给她纠正过来;她也记得小时候,刚开始识字的她总爱逞能,总要读遍街头巷尾所有看得见的字———广告牌、店名、,然后才肯继续向前走,而那时,爸爸从来不曾催促过她,也从来不曾怪她浪费了他的时间,爸爸总是纵容她,宠爱她……
  可是,现在,她竟和爸爸渐渐地疏离了,在她心里唯一惦念的人,不再是爸爸,而是别人———是那个名叫林沛阳的男孩,如果爸爸知道了,他会有何感想呢?想着,小雨的脸不禁微微地红了起来,歉然地挽起爸爸的手臂,并肩向Z大学的校门走过去。哎———小雨很忧伤地想,像这样和爸爸挽起手臂并肩走路的日子不会很长了吧?
  就这样挽起爸爸的手臂并肩走着,离Z大学的校门起来越近,小雨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长久以来,Z大学一直是她的梦想。这个米色花岗岩砌筑的校门,很简洁也很大气,却又不失细节的典雅,它在很多的报刊杂志里出现过,也在小雨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信封上很神气地印着。想不到,如今,她真的站在这里了。一步跨进去,从此,人生就要彻底改变……
  “来,小雨,”爸爸说,“你站在校门前,我给你拍一张,回家给你妈妈看。”
  从小,爸爸就很热衷给小雨拍照片,而妈妈,则很热衷给小雨做新衣服。每次,到公园里去玩,小雨总是穿上妈妈亲手缝制的漂亮衣服,唱啊跳啊,爸爸就在旁边抓拍。爸爸给小雨拍了很多照片,都收在一个靛蓝色装法国曲奇饼干的大铁盒子里,一抓,就能抓出一大把。有同学来家里玩时,小雨就会把这个大铁盒子抱出来,摆在的矮几上,大家随手摸出几张来看看,笑得很开心———天哪!小雨小时候好漂亮啊!怎么这么漂亮啊?比现在还要漂亮!……哎呀!好可爱!像个小公主……瞧!这一张,有明星的气质呢……
  哎,爸爸……
  校门前有一个很大的花坛。虽然开放的季节已经远去,可是这里的花却依然很美———一大片的红,一大片的黄,一大片的橙,一大片的紫……种种缤纷绚丽的花,仿佛从哪里流淌而来的溪水,各色溪水交融互渗流遍了花坛,拥拥攘攘地,盈盈满满地,艳丽而喜气。
  “来,”爸爸说,“笑一下!”小雨就笑了,就立在那个很大的花坛后面,笑得灿烂。
  
3. 摇荡着两只空袖管的男孩(1)
  想象林会蓦地在校园里出现,那么面对面恰好地遇上……既然林可能在这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为什么林就不可以恰好出现在这里?———如果她和林真的“心有灵犀”。
  和爸爸并肩在校园里慢慢地走,小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找寻林———看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他们拖着旅行箱、背着斜挎包匆匆而过,很熟练很有目的性的样子———他们之中会有林吗?刹那间,想要见到林的心,微微地颤栗起来,那么满满地张皇而起,横亘在胸口,堵得她几乎就要窒息了……可是,再一想,又觉得还是不要找寻林的好———她自己迷信地以为,越是找寻林就越是看不见林。因为从来,都是在她一疏神的瞬间,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林才会忽然降临在她身边。那样的邂逅,因了心不在焉,因了毫无准备,所以才猝不及防,美丽无比……
  这校园好美———到处都是草坪、树荫和花影。红砖砌筑的老教学楼,半掩在爬了满墙的常春藤叶子里,浸沐在初秋清泠泠的阳光下,红得格外娇艳,欲燃欲流……好喜欢它古旧的味道,还有那些青青的落叶未扫的石凳,植物茎须一样卷曲缠绕的铸铁栏杆,络满枯藤的科林斯石柱……还有巴洛克式花园的巨型石盆和喷水池,还有生满厚厚浮萍的校湖,还有湖里不沉的石头船……
  这校园好静———巨大的无边的安静与平和。不是没有声音,可是那么多的声音,甫一发出,就好像被什么神秘的力量吸走了,完全消融在这样巨大的安静与平和里面,一如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进茫茫无边的金色大海里,那么微不足道,刹那间渺无踪影……
  这校园好大———大而空旷,自成一个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包容了各式各样的内容:书店、超市、银行、邮局、服饰店、干洗店、鲜花礼品店、文印社、发廊、浴室、修车棚、……样样齐全了。长年累月生活在里面,不必走出校门,也不会觉得闷,也可以很方便很丰富了……
  走过邵体馆的时候,看见墙上正贴着最新的大幅电影海报,爸爸就说:“逢了周末,你可以来这里看看电影。”走过学生活动中心的时候,爸爸又说:“瞧!这里的内容好多,可以跳舞,可以上网,也可以看话剧……”走过足球场旁边的溜冰场时,爸爸又说:“还可以进去滑滑旱冰嘛……”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来了。小路两边,尽是浓浓密密的桂花树。正是桂花初放的时节,细细碎碎的桂花,被风一吹,簌簌地落下来,兜头兜脑地落下来,落得到处都是———落在青石板路面的凹痕里,厚厚地积起来,金灿灿的,是那种成熟透了的纯粹的金色。而空气里桂花的香气,被九月的阳光蒸着,稠密的,白茫茫的,像雾一样,含在口里,蜜汁糖藕似的,咬一口,很清凉,满嘴流溢的甜香……忽然就觉得饿了。
  “肚子饿得不行了,”而爸爸恰在此时说,“得找个食堂吃早餐了。“正说着,一个身穿蓝白运动衫、高高瘦瘦、黑黑帅帅的男孩,迎面跑了过来,他把两只手握成拳头缩到了衣袖里,一边跑着,一边很好玩似的摇荡着两只空袖管。
  “同学!”爸爸就叫他。那男孩一下子站住了,脸朝着爸爸,眼睛却看向了小雨。他那么大胆地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雨看,毫无顾忌的。在这所理工科大学里,男女生的比例是7∶1,女生本来就凤毛麟角,又何况是这样漂亮的女生———那么俏生生婷婷玉立地站在眼前,一身淡淡玫瑰色的水纹长裙,透明的水晶凉鞋,前额勒了一根和裙子同样质地同样颜色的丝带,绕到后面去,编进了发辫里,长长的尾就那么随性地拖着,在小风里微微地飘———她看起来真是漂亮极了。
  “请问食堂怎么走?”爸爸问那男孩。那男孩却一味定定地看着小雨,竟浑没听见爸爸的问话。小雨被他这样无理地看得微微恼起来,不由白了他一眼,抿起小嘴,勾了一抹浅笑,笑得很嘲讽。
  
3. 摇荡着两只空袖管的男孩(2)
  “嗳———”那男孩忽然直直地问到小雨脸上来,挺霸道挺无赖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小雨气得反笑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爸爸的问话呢。”
  “哦,”他恍然醒过来似的,“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一边搔搔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健康的牙齿,转向爸爸,“我们学校有六个食堂,一直往前走,走到底,左转弯就有一个。”
  “那么多谢了。”小雨说着,就挽起爸爸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走。
  “嗳———”那男孩子从后面追上来,挡住了他们的路,誓不罢休的样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哦,”小雨凝起眼珠子,一脸的严肃认真,“其实,我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而且,我已经读大四了,肯定比你大多了。”
  “啊?!不会吧?”那男孩子吃惊得眉毛飞进了头发根里,下巴颏都快掉下来了,“你看起来就像刚进校的新生呀。”可是,他竟然完全信了小雨,悻悻地掉了头,自顾自地走掉了……直等他去得很远了,小雨这才转过脸来看了看爸爸,吐了吐舌头,耸了耸双肩,“嗤”地笑出声来。
  
4. 使地球转速减慢的男孩(1)
  前面有一个男生,两只手一边三个,拎了六只塑料热水瓶。那些热水瓶簇拥在他身边,挤挤挨挨的,他则像天平一样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有开水从瓶口顺着瓶身流淌下来,凝聚在底盘上,滴滴嗒嗒滴落下来,一路走着,一路滴着……他的右边,伴着一个窈窕的女孩子,手里捧着两只空饭碗,像欢快的雀儿一样,踩着弹簧似的、一跳一跳地走着,两个人亲密地说着什么,慢慢地走上宽宽的室外楼梯,走进二楼的食堂里去了……
  小雨和爸爸并肩走在后面,仰了头,远远地看见了,不由得心中唏嘘感叹:唉———有男朋友的女孩真是幸福呢。刹那间,小雨又恍然想起林来了。如果有一天,她和林也能像这样子走着———林为她拎着热水瓶,她为林拿着空饭碗,两个人闲闲地走着,一起走进食堂去吃饭———哎,那么平凡的幸福,多好啊。可是,她又怎么舍得让林一个人拎六只热水瓶呢?那样子,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总觉得很可怜。她怎么舍得折断天使的翅膀,让他在人间这么累累赘赘地走着呢?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么英俊,那么帅气的林,拎着那么多累赘的热水瓶走路的样子———天!如果有一天,她遇见这样平庸这样世俗的林,她还会真的喜欢林吗?
  食堂里人不多,空空荡荡的,这会子是八点半,已过了早餐时间了。阳光从大片大片澄澈的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落在一排一排色彩鲜艳的塑料桌椅间,窗明几净,空气里有一股很清爽很明快的味道。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各处,一边吃饭,一边仰了头,看悬挂在桌子上方的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哪个日本流行歌手的MTV:歌声绵渺、苍凉、沙哑而疲惫,不晓得在唱些什么,只看见银幕上,女孩被荆棘划伤的脸,苍白,木然,一缕半透明的薄纱,在眉目间,在风里,忧伤地飘,飘,飘……还有女孩飞扬的发,还有痛楚的泪水,潸然而下……
  “爸爸,”小雨看见靠墙有一整排的玻璃窗口,只有一个还开着,就说,“你先坐下来歇一会子,我过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说着,就跑到那个唯一还开着的窗口前,东张西望。里面有一个穿白布工作服的中年女人,还有小笼包、芝麻球、千层饼、鸡蛋饼、油条、煎糕什么的,都摆在一只一只的大铁托盘里,还有两大铁桶热气腾腾的稀粥和豆浆,一袋一袋零散卖的甜牛奶……
  “你要什么?”那个中年女人冷冷地问小雨。
  “嗯———”小雨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进学生食堂,所以看见什么都觉得很新鲜很好玩似的,又因为自己也有资格能在这里吃饭,竟忽然觉得自豪无比。一时,看见什么都觉得很好吃,竟不晓得买什么好了,沉吟了半天,才说,“要两块千层饼……啊不,还是要菜包吧,啊不,还是要鸡蛋饼,嗯———还要……两袋甜牛奶。”
  那女人就绷着脸,很不耐烦地白了小雨一眼:“想清楚了,到底要什么?”
  “嗯———”小雨抱歉地笑笑,“要两只鸡蛋饼和两袋甜牛奶。”
  那女人就拿起大铁夹子,夹了两只鸡蛋饼塞进薄薄的塑料袋里,递给小雨,又说:“牛奶和吸管自己拿。”
  “谢谢,”小雨一边接过热乎乎的塑料袋,一边问,“多少钱?”
  “五块钱。”
  小雨就找出一张五元的纸币放在窗口上,转了身正要走……
  “嗳嗳嗳嗳……”身后,那女人忽然大叫起来,“回来回来!”
  “怎么?”小雨愕然地立在那里。
  “我们不收现金,”那女人没好气地说,“你的饭卡呢?”
  “什么……什么……饭卡啊?”小雨可怜巴巴地问。
  “你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那女人越发气势汹汹了。
  “是的啊。”小雨小小声地说。
  “那你的饭卡呢?”那神气就好像小雨在说谎。
  “我……我不知道什么饭卡,我……我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小雨羞得满脸绯红绯红,好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大人捉住了似的。
  
4. 使地球转速减慢的男孩(2)
  “那我不能卖给你东西。”那女人说,“你得凭证件到电脑部去办一张饭卡,然后才能来这里吃饭。”
  “可是……”小雨正犹豫着,感觉到一个男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就立在她身后。
  “你把东西放下!”那女人疾言厉色地说,“快点让开!别挡在窗口,别人还要买东西呢。”
  那么凶!为什么那么凶?我真的那么惹人讨厌吗?小雨心里觉得很委屈,就把手里那只塑料袋往窗口里重重一顿,愤愤地转了身就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一边走着,一边听见身后那个女人在问:“你要什么?”声音居然很柔和了,又听见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说:“给我三只鸡蛋饼,三包甜牛奶……分开装……”
  小雨勾了头,撅了嘴,正愤愤地走。“Hi———”她听见有人叫她,就停下脚步,抿了抿嘴,倔强地侧过脸去看时,却见两只鸡蛋饼和两袋甜牛奶直递到她眼前。“你拿着吧。”是刚才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很久没有听见这么好听的声音了,好像———好像———林的声音,小雨的眼睛不禁越睁越大,心也紧张得怦怦怦怦地跳得厉害,半天,才缓缓地仰起脸来……
  那一刻是神秘的。小雨恍然觉得地球的转速在减慢———并且带来了趔趄之感。她缓缓地仰起脸来,看见了眼前的他,一瞬间,她以为就是林,头有一点晕了……可是,她还是失望了,她知道,那不是林,虽然她从来没有看清林,可是她仍然知道,那不是林。
  那个感觉很像林的男孩子,就立在她的眼前,勾了头,眼帘低垂,淡水色的双唇没有一丝形变地并拢着,很平静,很坦然。他立在那里,见小雨怔怔地只是望着他出神,就挑了眉,脸上带了一丝微微好笑的神情,一把拉过小雨的手,把那些东西塞在她手里,然后,转了身就走。
  “嗳———等一下。”半天,小雨才醒过来似的,莫名有一种被他很优越又很嘲讽地笑了的感觉,心里就有气,她是骄傲的人,不情愿接受别人的施舍,“我付现金给你吧。”
  “不必了。”他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剩了小雨立在那里,撅了小嘴,很枉然很迟疑地眨了眨眼睛,可是,他却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5. 性格各异的女孩们(1)
  终于立在15舍310寝室的门前了。小雨的心情既兴奋又紧张———她将在这间寝室里一住就是五年(别的系是四年,建筑系却是五年)。不晓得和她同一寝室的室友会是些什么性子的人?想着,她撩起那块四四方方、素色暗花的布门帘,微一迟疑,轻轻地叩响:“笃笃笃———笃笃笃———”
  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应门。这长长的走廊,静悄悄的,每个寝室的门都关得紧紧的,所以很闷,又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子里,远远地透进来一点光和风,还有窗外老槐树的绿叶和落影……
  “吱———”的一声响,却是对面311寝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下颏尖尖、容貌姣好的女孩子。她转着眼睛看了看小雨,然后很程式化很准确地咧开嘴,向着小雨无比灿烂地露齿一笑,笑得过于甜过于媚了,大有迎合讨好的嫌疑。然后,她举起手里拿的一根细长竹竿的衣服叉子,去挑晾在头顶的一件睡衣。
  这边,310的门忽然“霍”地一下拉开了,这么快、这么猛,出人意料,倒吓了小雨一跳。
  立在门边的那个女孩子,刚刚洗了头,头发还是湿的,歪了脖子夹住电话听筒,一边风风火火地拉开门,一边微嗔微怒地向着电话里撒娇:“你现在在哪里嘛……”却连眼皮也没有撩起来看一看小雨,湿发像瀑布一样撒落下来遮了半张脸。
  房间里另外两个女生,并排坐在电脑桌前面,一边抱着饭碗机械地往嘴里扒饭,一边很投入地在看DVD。这会子齐刷刷扭过脸来扫了小雨一眼,又齐刷刷扭回去,仍旧看她们的片子。
  这是一间朝北的寝室,外面正是阳光很足的晌午,可是,这屋子里却昏昏沉沉,阴阴凉凉,不见一丝阳光。小雨就默默地踱进房间里来,这个中午,大家好像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谁也没空搭理她。小雨就微微地撅了小嘴,想说点什么“Hi———大家好!我是新来的,名叫桑小雨,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可是,又觉得太没意思,太像日剧的风格了。于是就那么默默地立在那里,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移,将屋子里的情景,一一看了个仔细。
  东边靠窗的那张床,纯黑底色的床单上,大朵大朵色彩浓艳的热带野花竞相茂长,开得热烈而且疯狂,有一种火辣辣、与生俱来的野味儿。床头横一把红棉牌木吉他———暗沉沉的枣红色木纹肌理,从粗到细六根琴弦,挂在那里,无端就令人浮想联翩。桌子上摆着的金属相框里,一个嘴唇厚厚皮肤黑黑眼睛深深颧骨高高的女孩子,骑在一个男孩子的肩上,那男孩子两手捉住了她的两只脚踝,一脸的憨厚相,她在上面笑得一张嘴占去了半张脸,那样子又狂野又任性,背景则是漫漫的黄沙,和沙漠里独有的浩渺苍茫的蓝天……真张扬啊,小雨想,这个……大概就是立在门边打电话的那位吧?
  西边靠窗的那张床,铺着素馨黄色小碎花的床单,床头一只大大的绒毛玩具熊,一看就是一个温柔、旖旎、精致的小女生的床。桌子上摆的东西,也是那么十足的女孩气:漂亮宝贝蘑菇灯啊、Hello Kitty小闹钟啊、史努比笔筒啊、紫色薰衣草果冻蜡烛啊……嗯,小雨就猜,十有八九是那边那个长了一张可爱娃娃脸的女孩,头上还梳了六条小辫子,每条小辫子上,一段一段地扎了好多红、黄、蓝、绿、橙各种颜色的橡皮圈,很娇俏的一个……
  东边靠墙的那张床,铺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蓝白方格床单。床上和桌上全都空空如也,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清清爽爽、简洁明白,想来,它的主人准是个率直、有主见、又很独立的女孩。嗯,就是那边那个短发、大眼的女孩吧,眉清目秀,像极了酷酷的男孩子……
  唯有西边靠墙的这张床,好像还没有人,不知是不是剩给她的呢?可是那床上、桌上全都堆满了东西,旅行箱啊、书啊、饭盒啊、饼干啊、快食面啊、卫生纸啊……乱糟糟的。小雨不由无奈地抿了抿嘴,眼睛瞟起来,又去看对面那个四层的搁物架———东西最少,摆得最整齐的那一层,准是那个短发女孩的;至于中间的那一层嘛,洗面奶、收敛水、日霜、晚霜、护手霜、润唇膏、洗发水、护发素一样不少的,大概是那个爱美的小女生的;最上面的那一层,摆了好多欧美流行音乐的CD,小雨就猜是那个很野的女孩子的……临了,再看看挂在门背后的毛巾,壁橱里隐约瞥见的衣服,脸盆架上的脸盆,鞋架上的鞋子……居然也都样样个性鲜明,这个是谁的,那个又是谁的……小雨就在心里暗自揣摩着,自己觉得很好玩。
  
5. 性格各异的女孩们(2)
  小雨就那么立在那里,一声不响地东瞧西看,自得其乐,却把其他三个女生惊诧坏了。这会子,她们电话也不打了,影碟也不看了,全都转过头来定定地注视小雨。
  “麻烦你说句话呀,”那个短发女孩蹙了蹙眉,“你到底找谁啊?”
  “我不找谁啊,”小雨不由淡淡笑了,“他们安排我住在这里。”
  地球的转速好像忽然停了一拍,“啊———”那个短发女孩半天才恍然明白了似的大叫起来,“你就是桑小雨?”
  “是啊———”原来这个短发女孩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小雨一下子觉得很亲切,刹那间,她就喜欢上了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圆,”短发女孩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都住了一个多星期了。”然后,她又指了那个野野的女孩子说,“她叫周茗华,”指了那个爱美的小女生说,“她叫胡小婵。”
  “啊———你们好!”小雨一一点了点头,“阿圆、茗华、小婵,你们好!我是从福州来的。”说时,扬了扬眉,嘴角勾起来,笑得很不好意思似的。哎———她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也不改那么淡淡疏离又青涩的样子。
  “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呢,”茗华懒洋洋地耸了耸肩,“昨晚我们还在猜,你准是考了托福,出国去了。啊———那这间寝室就只有我们三个人住了,那多……”她本来想说:“那多爽啊!”一时发觉说漏了嘴,就把最后“爽啊”两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一边吐了吐舌头,笑得鬼里鬼气的。
  “你倒想得美,”阿圆白了茗华一眼,“宿管处的人是吃素的吗?他们会让这里白白空一个床位?哼,如果小雨真的不来,他们还不会安排别的人住进来啊?”
  “嗯?怎么回事?”小雨不由一脸的疑惑,“今天不是报道的最后一天吗?我不算来晚了呀。”
  “天!你可真是逍遥得很呐———报道的最后一天才来!”阿圆摇了摇头,眯细了眼看着小雨,觉得她无可救药的样子,“那还不晚怎么算晚啊?心眼尖的人,老早就来了,拼命巴结宿管处的人,四处活动找关系,好调换一间朝南的寝室,再去占一个靠窗的床位———你要知道,这一住,可就是五年呐!”
  当初,还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同学也都劝小雨早点动身。可是小雨总是推说行李没有收拾好,要晚一点再走。其实,她是舍不得离开福州,骨子里,她还存了一丝幻想,以为只要呆在福州,哪怕多逗留一天,也许———就会在哪里不经意地遇见林。
  “哼!别提了!”茗华火冒冒地说,“提起那么有手腕的女人,我就生气!简直就是310的叛徒!”
  “就是嘛———那么有手腕的女人!损人利己———恶心人哦!”小婵慢悠悠道,一边轻蔑地撇了撇小嘴……临了,忽然两眼放光,兴奋地一把拉起小雨的手,直嚷起来,“啊———对了!小雨,你应该去找她讲道理!我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她……她是谁啊?”小雨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水玲珑啊!”小婵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她调换了你的寝室耶!”
  “你真的好惨呐!”阿圆说着,立起身来,双手重重地落在小雨的肩上,摇着头很怜悯地说,“你本来被安排在311,如果你早点来就好了。现在只好跟我们一块住北屋了。”
  “这个女人真阴险呐———”小婵又说,“背着我们三个人,偷偷去和宿管处的人说你这么晚还没有来,肯定是不会来了。私下里递条子、找关系、托人情……活动了很长时间,软磨硬泡,终于批准她和你调换寝室了,喏———昨天一早,就高高兴兴搬到对面去了。”
  “当初,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说,她跟我们是最贴心的好朋友呢,说我们几个应该团结起来去向宿管处申请,要求整个寝室搬到南边去。”茗华显出十分厌恶的样子,“哼!事到临头,还不是把我们三个一脚踢开了?”
  
5. 性格各异的女孩们(3)
  “表面上,笑得一朵花似的,还以为她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和你很亲热很要好似的,处处替你着想。这种女人———”阿圆吹了一口气,“最有心计了!”
  “所以,我说嘛,小雨应该去向宿管处反映,坚决要求调换回来!”小婵继续怂恿道,“不然,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少来!让我再跟那个女人同屋,还不如杀了我算了!”阿圆冷笑道,“再说,这种事情,已经打过报告了,人家又有关系,你想再换过来,有那么容易吗?何况,呵呵———”阿圆忽然暧昧地展颜一笑,“把小雨换走,我也舍不得啊……”
  “就是啊———我喜欢小雨!”茗华说。
  “我也喜欢。”小婵也说。
  “我也喜欢你们啊,”大家对她这么好,害得小雨不好意思起来了,“我也喜欢住在这里,哪里也不想换了。”
  “就是嘛,小雨多肝胆啊。”小婵就眯眯地笑了说,“如果是我,我也不换。建筑系只有五个女生嘛,四个人一间寝室,我肯定要跟自己的同学一起住,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去跟别的系的女生住,我死也不干,哪怕住在南边。小雨———哦?”
  “那,说好了!就是这样———”阿圆拍了拍手,让大家都注意过来,俨然黑社会大哥的样子,“咱们四个女生要团结起来,以后无论水玲珑跟谁说话,都别理她,让她一个人算计去!哼……”
  正说着,“笃笃笃———”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阿圆喊,“门没锁!”
  停了一停,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小雨刚才在走廊里看见的那个下颏尖尖、容貌姣好的女孩走了进来,脸上依旧讨好地媚笑着:“嗨,原来大家都在啊……”屋子里的气氛刹那间变得很僵硬———茗华一下子把头扭了开去,阿圆和小婵又坐回到电脑桌前面,一边扒饭一边看碟子。一瞬间,小雨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是谁。
  “看什么片子呢?”水玲珑就径直走上前去,往显示器上瞧。没有人理睬她,她独自立着看了一会子,只得自己把话接下去说了:“哦———是《燕尾蝶》吧?这片子很好看,我以前看过的。”说时,她就很亲热地玩起了阿圆的短发,把那些发丝撩起来,再一根一根地慢慢往下放,很好玩似的。可是,阿圆却猛地甩了甩头,故意把玲珑的手甩开去了。
  玲珑就一个人立在那里,很尴尬很委屈似的,明知人家心里烦她,却又腻在那里不肯走,一双灵活的眼珠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找寻打破僵局的机会,一眼看见小雨了,刚要开口说点什么。
  “小雨,”阿圆就抢在头里喊,“来,坐到我这里来……”说着就从桌肚里拖出一把椅子,拍了拍椅面,“来跟我们一块看碟嘛。”
  “好啊。”小雨一边很高兴地应着,一边走过来……
  “原来,你就是小雨?”玲珑霍地转过身,巴巴地迎上前来,“太好了啊!你终于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亲亲热热拉住小雨的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小雨,“啧啧啧啧———真是个古典美女!刚才在走廊里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好眼熟,真的好像林黛玉呢,又像小龙女,哎呀呀———当时我就想,我们Z大学怎么会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废话!”阿圆冷笑一声打断她,“小雨当然漂亮了,小雨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了———不仅漂亮而且还很善良很可爱,简直是太完美了。”
  玲珑立在那里,脸色不由自主地变了,一脸的媚笑瞬间就僵在脸上了,她一向以为世界上只有她最美,看见其他漂亮女孩,口里虽然溢美之辞不断,可是,心里却从来不肯认输的。今天看见小雨这样漂亮,心里本来就颇为不快,再听阿圆这么一说,显然把她也包括进那“见过的”女孩子之列了,脸色就管不住地一暗。
  “哎呀呀———阿圆!你可伤了人家的心了。”茗华眼尖,什么都看在眼里了,不由嚷起来,一针见血地奚落道,“看见别人比她漂亮一百倍,人家心里正酸溜溜的,可不是滋味呢!”
  
5. 性格各异的女孩们(4)
  “小雨,好姑娘,别听她们的!”玲珑瞟了一眼,媚笑又回来了,“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误———会?!”阿圆、茗华和小婵齐声嚷起来了。
  “小雨———你听我说嘛,”玲珑攥起小雨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又轻轻地按在胸前,那么一副诚心诚意的样子,“我有风湿性关节炎,身体一直都不好,医生说我必须住朝南的房间,所以……”说着,就那么可怜兮兮地撅起小嘴,眼巴巴地直望着小雨。
  “这样啊,”小雨被她这样攥着手,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就勉强笑笑说,“我无所谓的,调换就调换好啦。”
  “那么,你不怪我了?”玲珑喜笑颜开。
  “嗯。”小雨就点了点头。
  “那———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好姐妹吧!”玲珑不停地摇着小雨的手,满眼热切地凝望着她,“小雨,好不好?好不好嘛?”
  小雨只一味地沉吟着不回答。
  “小雨,不要理她!”阿圆就在身后喊,“什么‘风湿性关节炎’?鬼才信呢!”
  “阿圆!你不要这样子嘛!”玲珑顿足道,“我到底怎么了嘛?为什么你们一个一个都抛弃我了呢?”
  “到底是谁抛弃谁啊?真是……”小婵不由冷笑一声。
  “我……我……我可是一心一意记挂着你们呀!”玲珑说着,从斜挎包里掏出几张碟来,一张一张在桌面上排开来,“今天,我来,就是想把这些拿给你们的。知道你们想这些碟想了很久了,可是市场上根本没货,还不是亏了我,牢牢记在心里面,托了我在上海的表哥,才千辛万苦淘了来。”
  阿圆就不吱声了。因为她看到里面有一张《杀手风雷》,是她小时候在电视里看过的,印象很深,她很爱那个男主角。阿圆觉得自己,就是在他的影子里长大的———曾经无数次偷偷地画他;还买了很多他的明星贴纸,并且秘密地收藏关于他的每一条消息;她甚至自觉不自觉地模仿他,模仿他眯起眼来笑的样子,扬眉的样子,歪嘴的样子……如今,十几年了,剧情早已淡忘,可是,一想起那个人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面红心跳———哎,好想,能再看一遍,好想,能再回味当年的那种感觉……
  原来,有天晚上,熄了灯,四个人躺在床上闲来无事,就开始聊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啊电视剧啊什么的,聊那些曾经喜欢过的艺人……这个问:“你们小时候看过《仙侣奇缘》吗?那里面的石生长得好英俊啊……怀念哦。”那个又问:“谁看过《太阳浴血记》啊?那里面的格利高里·派克,真是太酷太帅了,坏坏地笑起来的样子,迷死人了。”那天晚上,把十几年前的记忆都翻出来了,很温暖的旧旧的感觉。
  原本以为,说过也就忘记了。不曾想,玲珑竟会这么有心,把大家随口说说的痴话都记住了,这会子,竟真的把这些老片子都淘了来……那些曾经最难忘的片子啊,谁不想再看一次,再感动一回呢?———大家不由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了。
  “你们慢慢看哦,我先走了……”玲珑说着,勾了头就走,很受伤害的样子。
  “这个女人真厉害呀……”阿圆摇了头,咋舌不止。
  “管她呢,”茗华说,“现在她心虚嘛,才这么拼命巴结咱们。不过,也真难为了她,我想看这部《孤星剑》都快想疯了……”
  
6. 螺蛳壳里的小小螺蛳(1)
  晚上十点钟不到,大家都躲到床上去了———把挂在床前的花布帘子一拉,三面围合起来,就成了一间私密的小房间。躲在里面,再捻亮夹在铁床柱子上的小台灯,就可以美美地看书、听音乐、换衣服了。
  今天下午,爸爸帮小雨把托运的行李搬进寝室时,阿圆她们已经把小雨的床位腾出来了。爸爸就和小雨一起擦洗桌椅床板,铺床单。又在靠床的墙面上糊上白纸,钉上一个简易小书架。然后,把带来的衣服从旅行箱里一件一件拿出来,挂到壁橱里去……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安顿下来了。
  现在,小雨歪在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床头宁馨的橘黄灯光里,看着她自己的小窝———床单是粉红色的纯棉布,上面绘着翩翩飘飞的洁白的小鹤,很清雅,很空灵。小书橱里,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书:《红楼梦》、《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枕草子》、《林中水滴》、《飘》、《陈子奋白描花卉册》……都是她最钟爱的书,一刻也不能离的,还有那些班得瑞的CD,还有《神秘园》。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石膏头像,就是那个美丽的卡蜜儿·克劳岱———罗丹的情人———低头沉思的头像,暑假里买的,练习画素描来着。小雨太喜欢卡蜜儿了,本来爸爸说石膏像很容易碎的,可是小雨一定要,于是裹在毛毯里带了来。属于她的那一层搁物架里,放着她的黑色粗陶碗,那是爸爸在小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奖励给她的。她想要这样一只大碗已经想了很久了———纯黑的底子里,洒满了闪闪烁烁细细小小的七色星粒,碎水晶一样散发出神秘幻美的光。碗底里还有一张焦黄的树叶,油亮而且鲜活。如果碗里盛上水,你就会感觉那树叶仿佛从碗底里直飘上来,飘到了水面上,悠悠忽忽、晃晃荡荡的,很神奇———可那树叶并不是画上去的,爸爸说,那是一张真的树叶,放在挂好釉的碗里,火烧之后,树叶的轮廓、叶脉,以及叶面上的小孔,就那么幻影似的细细密密留在碗底里了……小雨太爱这只碗了。今天傍晚,她就是拿着这只碗,和阿圆她们一起在食堂里吃的晚饭。这碗实在太美丽太独特了,引得周围的人全都张大了眼睛迷惑地看。小雨就告诉阿圆,这只碗是活物,它会呼吸———会呼吸的碗,总是能让食物保持新鲜。
  小雨就这么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的小窝出神———这真是一个舒适温暖的小窝。“哎呀———爸爸,”她想起下午和爸爸说过的话,“我觉得我现在变成螺蛳壳里的一只小小螺蛳了。”
  正想着,电话铃响了。“是我的!”茗华钻出布帘来,光着脚趿拉着拖鞋跑到门边,一把抓住了听筒:“喂?……就知道是你,干吗现在才打来?……”
  茗华在电话里讲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多的话,怎么说也说不完似的……小雨看见阿圆和小婵床帘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捻灭了,她也想睡了。就也关了灯,盖好毛毯。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茗华的声音,在黑暗里,很清晰地穿行。阿圆她们也许早已习惯了,这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可是,小雨不行,小雨本来就睡得很浅。以前,在家里,有自己一间安静的卧室,倘且常常失眠。如今,打电话的人就近在咫尺———说着,笑着,可让她怎么睡得着呢?于是,她不禁忧伤地想,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又不好意思提出抗议,就只好在毛毯里默默地盼望茗华早点结束了。可是,茗华连一点结束的意思也没有,说着说着似乎没话说了,“哎呀”地一声又想起了一点什么,永远那么兴奋,永远那么没有尽头似的……
  小雨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床弄得“咯吱咯吱”直响,心里巴望茗华能够分一下心,注意到有人被她吵得睡不着觉呢!
  可是,小雨又哪里晓得茗华的心事呢?她和电话那边的他,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兜圈子,心里想着同一件事,却总也不说那顶要紧的话。那顶要紧的话,今晚如果不听见,是怎么也不会甘心的。再说下去,茗华忽然之间脸红了,挑了眉,怔怔地立了半晌,听着那边的他说话……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就握着听筒走到了外面走廊里,把门关上了,但关不严,那电话线就那么硌在门缝里,很可怜的样子。茗华立在走廊里,默默地听着那边支支吾吾的话,心里很急,就把头靠在了墙上,又不知过了多久,站得很累了,就慢慢地依了墙,滑下身子去,蹲在那里,依旧很不舍……
  
6. 螺蛳壳里的小小螺蛳(2)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小雨却还圆睁着眼睛。毛毯太薄了,她觉得很冷。原来,初秋的杭州,温差这样大,太阳一落,气温就骤然下降十几度。到了后半夜,这间朝北的寝室就越发阴冷了。小雨哆哆嗦嗦地蜷在毛毯里,手脚冰冷,只是一味地想,明天要去买被子……对了,明天还要去买两个热水瓶,不然,老是用阿圆的开水,多不好意思。还有,别忘了买一排不锈钢的挂衣钩,钉在床头的木条上,一下子可以挂七八件的那一种……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天地间正下着苍茫的雪,她看见一个女孩,走在有白海鸥栏杆的楼梯上,一个男孩走在她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就走在她的身边……咦?小雨恍惚在想,那个女孩不是我吗?就是我啊……可是,那个男孩是谁?是林吗?……
  睡梦中,她忽然一脚踏空,直直地,从楼梯上坠落下来……这一落,她不由浑身一抖,就醒了。醒过来,却发现天还是黑的。很久很久,她怔在那里……
  她晓得那是林,她总也忘不了林……可是,林现在在哪里呢?林也会梦见她吗?她拼命地想再睡着,想再接续上刚才的那个梦,可是,没有,没有,没有,哪里也没有林……
  
7. 远走高飞的蒲公英(1)
  “嘟———嘟———嘟———”第二天一早,寝室里的呼机蓦地响起的时候,小雨还蜷在毛毯里,正睡得迷迷糊糊云里雾里的,泪水还糊在脸上……“嘟———嘟———嘟———”呼机的声音尖利且刺耳,小雨猜,那准是爸爸。
  昨天说好的,今天六点半就起床,然后,和爸爸在外面玩一天,傍晚,爸爸就要坐火车回福州去了。想着,小雨再也不敢恋床,一下子坐起身来,跳着脚跑到呼机跟前,拿起听筒,生怕影响了别人休息,小小声地:“喂?……好的,爸———我就来了……”
  等小雨梳洗完毕,穿好了衣服走下楼来,爸爸已经立在楼下的黑板报前看了半个多小时了。“昨天晚上睡得不好吗?”爸爸看看小雨,见她眼圈黑黑、一脸倦容,不禁心疼地问。
  “还好啊,我挺习惯的。”小雨笑笑,不愿爸爸担心。
  “晚上好冷啊,”爸爸指了指小黑板上的,原来,昨天的气温是摄氏12到29度,怪不得呢,“我在招待所里都冻醒了。你怎么样?”
  “我么,我梦见下雪了……”小雨咬了下唇,刹那间,想起了那个梦……
  大多数夜里做过的梦,醒过来就忘记了,只有那些正在做着的梦忽然间被惊醒,才会记得清晰吧———特别是那些有关林的梦……
  父女两个一路闲闲地说着话,从15舍走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红红的,圆圆的,就含在冷杉树的树枝上,那么温和,那么沉静。好喜欢这时节的阳光,新鲜的干净的橙红色,有着红酒流溢的质感,却没有那样浓酽得要将人袭倒的力度———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哎,满口都是香茗的清凉与隽永……
  “爸爸,我带你去一食堂吃早餐吧。”小雨说,她忽然记起昨天早晨的事来———那个女人!哎———那个女人为什么那么凶?想想就觉得委屈,哼!大不了,她再也不踏进二食堂了。想着,小雨就挽起爸爸的手臂,很逞能似的,走上上山的石板小路,好像她早已走惯了一样。石板小路两边,尽是青翠的小树林,树色森森的,很阴凉。路面上,满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小红果子,一地很鲜艳的红色,点点绣在青灰的路面上,那种青与红的映衬,色调美丽无比。
  “瞧!爸爸,这张就是饭卡了!”小雨说着,两只细长手指夹着一张卡片,在爸爸眼前晃了晃,那是一张深蓝色描着金色龙纹的卡片,“这个———是镭射卡,放在钱包里不用拿出来也能用呢,很神奇吧?”说时,将那张卡片在刷卡机上一搁,电子显示器立刻就跳出余额:300.00,正是昨天刚存进去的数目。
  小雨要这个,要那个,就怕出去玩会饿,所以要了一堆点心。临了,服务员手指飞舞,按了个8.5,显示器上的余额就成了291.50了。“瞧!这多方便多卫生啊!“小雨很兴奋地向爸爸炫耀着,她今天是第一次使用饭卡,所以觉得特别新鲜,“爸爸回家要跟妈妈好好描述哦……”
  西湖边的星期天早晨,人们悠哉游哉。有人在晨跑,有人在压腿,有人穿着旱冰鞋,从你身后来,与你擦肩而过,“飕———”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还有人在放风筝,是那种小小的彩蝶风筝,比真蝴蝶只大一点点,闪闪烁烁地,一簇一簇地,在蓝天里飘飘地飞……
  “哎呀,爸爸,你快看———”小雨和爸爸还没走在白堤上时,远远地就看见路面上好像写有字,斗大的草字———有的还很湿,有的半干了,有的被路人的脚印踏损了……可是还认得出这个是“风”字,那个是“江”字……抬起眼来看时,这样的草字密密麻麻,铺满路面,竟绵延出去好远……奇怪,怎么会有字呢?小雨和爸爸就顺着那些字好奇地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才看见一个老人,一手握着一管一米多长的巨大毛笔,一手拎着一只小水桶,那桶里盛的就是这西湖之水吧?毛笔蘸了西湖水,然后在这白堤上写诗,一路走,一路写———呀,气魄真大呀!那些新写上去的字,湿淋淋水汪汪的,在早晨的阳光里,亮晶晶地闪烁,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风干了……
  
7. 远走高飞的蒲公英(2)
  “这个锻炼的办法好!”爸爸忍不住羡慕说,“又练笔力又炼体力,又省纸又省墨,啊……我一定要拍一张!等过两年退休了,也要试一试。”
  “干吗要等退休?”小雨就说,“福州不是也有西湖吗?咱们家离西湖又近,爸爸每天早晨都可以去西湖边练书法呀……”
  说着话,就走到了游船码头。正好,船来了。小雨和爸爸就跟着人们登船,是一条很大很高的木船。不喜欢坐在船舱里,就站在船尾,迎了风,趴在栏杆上,看船尾翻翻滚滚涌起的白色浪花……
  “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和你妈妈一前一后地在白堤上走……那时候,我就像一个十足的傻小子,手忙脚乱,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又不敢看她,手心里全是汗……哎,那感觉就像是昨天……”爸爸回忆起往事,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可是那笑容里却有些忧伤和凄凉的味道了,“转眼二十年过去了,爸爸妈妈怎么能不老呢?小雨都这么大了,要离开爸爸妈妈了。”
  “不!爸爸,我不要长大,我不要离开你们!”小雨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急得差一点哭出来,“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我想回家了,我想妈妈了,哦,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想永远陪在爸妈身边。”
  “小孩子气!”爸爸不由温和地笑了,这会子,父女两个正走在陡斜的山间小径上。小径两边开满花的草丛里,秋蒲公英的绒球那么洁白,毛茸茸的,浸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仿佛烫了一圈绒绒的金边……一阵微风吹来,一朵一朵的茸毛小伞,忽然地就顶着金边飞开去了,漫天漫地地飞……那么洁白,那么轻盈地飞……小雨不禁惊讶地旋转身体,看着那些茸毛小伞飞啊飞,她伸出手,想要捉住一个,却是枉然……
  “瞧———”爸爸说,“这些蒲公英的种子终有一天是要飞走的,你也一样,终有一天是要远走高飞的。”说着,爸爸弯下身来,凝望着草丛里一朵最大最圆最完满的绒球:“还记得小时候吗?有一天傍晚,我带着你,在公园的草地上吹蒲公英玩,你吹了一朵还要吹,没完没了,直吹到天都黑下来了还是不肯回家。那时候,我就想,让我的宝贝多多流连吧,我们都应该学会流连,那时,你笑得多响啊,那么可爱地鼓起小小的腮帮子,那么卖力地吹着手里的蒲公英……”
  “怎么会忘记呢?”小雨不由叹了口气,“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一定要爸爸折下那朵最大最圆最完满的绒球,我说我要带回家给妈妈吹。我一路很小心地攥着它,可是,到了家一看,路上的风早把它吹得零落不堪了,看着它那么光秃秃的样子,一个小伞也没有剩下,我当时难受得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从龙井喝了茶出来,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肚子真的饿了,又累又饿。爸爸就说:“我们去吃农家菜吧。可是不能让你妈妈知道,知道了会很惨的……”妈妈有洁癖,平时最反对在外面乱吃东西了。说着,父女两个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一时竟有了一种密谋串通做坏事的小小快意。临了,就走进半山腰茶农的厨房里,看着鲜活的蔬果禽鱼,点了四样菜:笋干本鸡煲,脆皮桂鱼,蒜泥茄子和毛豆子炒蛋。还有米饭,米饭是白送的,很粗犷的一钵。然后,坐在马路边的茅草棚子里,很有原始况味地吃……
  真是好吃,尤其是本鸡煲,很鲜很嫩,从来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爸爸把鸡腿夹在小雨的碗里,笑眯眯地看着小雨吃。常常如此,再好吃的东西,爸爸吃着也没什么感觉,可是看着小雨像一只馋嘴的猫儿似的狼吞虎咽,刹那间爸爸就会觉得口里的食物美味无比,好像爸爸的味蕾全生在小雨的舌尖上似的……
  午饭吃得太撑了。可是,下午,在黄龙洞那里,看见有香喷喷的藕粉卖,爸爸又一人买了一小碗。爸爸总是这样,看见有什么好吃的,就恨不能一下子全都买来给小雨吃。小雨被爸爸这么百般宠爱着,实在是幸福得过分了……
  园子里的戏台上,摆开了一整套编钟,从大到小依次递减,总有几十个甬钟吧。还有古筝啊、琵琶啊、二胡啊、扬琴啊什么的,工作人员在台上忙忙碌碌的,一问才知道,原来,再过半个小时就要举行一场大型民乐演出了。
  
7. 远走高飞的蒲公英(3)
  “哎呀!”小雨兴奋得不得了,从来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民乐演出呢,她最喜欢那些编钟了,忍不住跳上台去,用手抚摸钟面,感受着青铜冰凉沧桑的质感,“好喜欢编钟啊,”她一边抚摸一边又异想天开了,“爸爸,什么时候我们家也买一套小编钟摆在客厅里,没事时,拿木棰逐个敲一遍,听清脆的钟声在身边一圈一圈地荡开来……那多清雅啊。”
  “小雨,爸爸得走了。”爸爸忽然很轻很轻地说。小雨抚摸编钟的手猛地一抖———只觉得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就定在那里了。半天,才醒过来似的,仰起脸来,那么茫然地望着爸爸。
  “爸爸得走了。”爸爸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温柔,眼神宁静。
  “不要!爸爸,”小雨无赖地拉住爸爸的衣袖,“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别闹,”爸爸低头看了看小雨拽着他衣袖的手,忽然变得那么残忍,“爸爸真的得走了。”
  “不要!爸爸,火车六点钟才开,现在时间还早……”小雨死命拽住爸爸的袖子不放,“求你,再陪我一会,好不好?再陪我一会———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就陪我听一支曲子———就一支曲子,好不好?曲子一完,你就走……”
  “好吧……”爸爸无奈地点了点头,只好又坐下来。气氛一时间变得很凄凉。一整天,小雨都在强迫自己绕开爸爸要走这一件事,强迫自己尽情地玩,好像那离别的一刻永远也不会真的来到似的……可是,现在呢?小雨不敢想下去了,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第一支曲子是琴箫合奏《阳关三叠》。正好是小雨最喜欢的古琴曲子,之前总听过上百遍了,哼都哼得出来,可是却从未像今天如此地感动过,此时此地,当那熟悉的曲子再度翩然来临:“咚———咚———”那么悠悠长长,那么悲悲切切,一声一声地向前推,推,推……曲曲折折,呜呜咽咽,迢递数里又泫然回首,绵绵不绝又百转千回……小雨坐在那里,眼泪就这么止也止不住地下来了……
  一曲终了。小雨就怔怔地坐在那里,也不鼓掌,心里只是恨,恨为什么不长一点,再长一点呢?
  爸爸立起身来,往外走。
  “哦,爸爸,求你了,再听一曲吧……”小雨还想耍赖,“呀———是《梅花三弄》,爸爸!求求你,再听一会吧,就五分钟……”
  “不可以了,”爸爸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喜欢就坐在这里继续听,我走了。”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得毅然决然。
  “爸———”小雨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让我送你吧……”
  爸爸没有说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是不自觉地在想:五年,五年以后,小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简直不敢想象。而我呢?却是“老境增年是减年”。到了那时,头发也花白了,病也多了,人也不中用了,是该到了退休的年龄了吧?
  小雨眼睁睁地看着爸爸上了28路公交车,这趟车坐到底就是火车站了,爸爸真的回家去了,去了那个小雨生活了十八年的温暖的家……
  十八岁,在这样的年纪,一年便如同一世纪,五年竟如同永世一样漫长了。她想起自己要和爸爸妈妈相隔五年———五年!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忍住悲伤……
  “再见!”
  “再见……”
  车门“哗啦———”一声关上了,小雨看见爸爸站在车窗前向她挥手,然后,车子渐渐渐渐地远去,变细变小,转了一个弯,终于莫知所踪……
  很久,很久,小雨还怔怔地立在那里,好像立在荒凉的世界的尽头,心里难过极了,想着,这世界就这么把她抛弃了……
  
8. 小雨的信(1)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
  自从爸爸回去以后,就剩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了,我好想你们啊!
  晚上,我总是早早地就睡了,连电视也不想看。一楼有一间很大的活动室,里面有电视,可是,不知为什么,来了这里以后,我变得连电视也没兴致看了。
  这里晚上比白天冷很多,我都要盖着被子睡。唉,现在就这么冷,以后到了冬天可怎么熬呢?而且,我们这座楼建在半山坡上,地势空旷,北风吹来,势如破竹,也没个阻挡,到了冬天的晚上,一定冷得像冰窟一样,想想就觉得好可怕。不过,幸好,盥洗室和卫生间离我们很近,中间只隔一间寝室和楼梯间,虽然每次洗脸洗手上卫生间都要跑进跑出,用起来很不方便,但比起那些在走廊尽端的寝室,可幸运得多了。
  早晨,我很早就起床了,再也不敢像放假在家里那样,一觉睡到10点多了。因为,食堂里规定打开水的时间是早晨6∶20到8∶20,如果去晚了,一个早晨就没有开水用了。
  本来也想自己烧开水,可是,他们说:为了安全,寝室里严禁使用违章电器。今天早晨,我还在宿舍大门口看到一张通告,通告207的一个女生,因为用热得快烧开水被抓住了。哎,那个女生都快毕业了,还挨了个警告处分,真惨呐……他们说,宿管处的人每时每刻都盯着满满一面墙的电表看,如果看到哪间寝室的电表转得特别快,就立刻带人上去检查,然后没收电器,很凶很没人情味的。所以,妈妈给我带的那只电热杯,我也不敢用了,只好藏起来。
  食堂的伙食很不错。品种挺多的,有荷包蛋啊,炸鸡腿啊,香酥鱼排啊,钱江肉丝啊,干炸响铃啊,宋嫂鱼羹啊,尖椒牛柳啊,杭州卷鸡啊什么的,除了鱼排的味道不太好,有一股很浓很重的烟味,其他的都很美味。还有一种烤土豆,炸得金黄金黄的,特别好吃,我每次都会要一份,放到最后吃。哦,对了,今天晚饭的时候,我还看见有红枣稀粥和炸萝卜糕卖,很好吃的样子,可惜我已经吃不下了,也许明天我就会去买来吃。
  妈妈,我想要我在家时穿的那双草编拖鞋,还有那件透明的塑料雨衣,方便的话,给我寄来好吗?另外,妈妈给我织的那件孔雀蓝套头毛衣,我很喜欢的,这次忘了带来,也帮我一并寄来好吗?我的地址是:Z大学建筑系173号信箱。
  听说我们要到1月18日才放寒假,2月12日又要开学了,寒假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总共25天。我从现在开始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盼望寒假早些来临。唉———我好想家啊,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啊。有时候,我想着想着,都想哭了……
  这会子,小雨坐在寝室里,正给爸爸妈妈写信。信纸是淡淡的烟蓝色,朦朦胧胧地洇满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那感觉就好像是谁凭倚在小楼窗前,不经意间向外一瞥看见的景色……
  小雨写完信,仔细地折好,放进信封里。信封也是淡淡的烟蓝色,也印着同样纷纷扬扬的雪花和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还有“From…To…”。好像只要在那些弯弯曲曲的横线上填上地址,信就会像洁白的雪花一样飘啊飘,自己飘回远在福州的家里似的……
  从寝室里出来,经过楼梯口的时候,小雨不自觉地慢下来,那里,正对着楼梯间的墙壁上,嵌了一面长方形的穿衣镜。整层楼就这么一面穿衣镜,平时,总看见女孩子立在那里,左照右照,前照后照,凑上前照,退后了照,回过身转一圈再照……没完没了的。这会子,难得没人,小雨就驻了足,立在镜子前面,理了理垂在鬓边的发丝……
  “小雨,”身后有人叫她,很热情似的,她没有回头,在镜子里看见玲珑的细弯眉毛、吊梢眼睛、微翘鼻子、薄小嘴唇、尖尖下颏,依次慢慢地从楼梯口冒上来,然后,就立在她身后和她说话,“你要到哪里去呀?”
  玲珑这么问着的时候,两个嘴角很程式化很标准地勾起来,刻意地露齿一笑。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每次看见她,她都是那么一副媚笑讨好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很假、很做作。
  
8. 小雨的信(2)
  “嗯,去寄信,”小雨就转过身来面对玲珑,不冷不热地道,“然后,想去超市买一辆自行车。”小雨不喜欢玲珑,正如玲珑也不喜欢她。所不同的是,小雨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冷淡,而玲珑却总要装作很友好的样子。
  “可不是嘛?是该买辆车啦。校园这么大,没有车很不方便呢。”玲珑点着头,“哎呀,你等我一下,我有‘好又多’的会员卡,可以享受会员价哦,我去拿来给你吧……”说着,就急急地往寝室里走,“你等我一下啊!”
  “不用了!”小雨就在她身后说,“不用麻烦……”
  “什么麻烦啊?”玲珑笑起来,笑得很脆很响,“举手之劳嘛,你等一下啊!”
  “真的不用!”小雨说着就走,她一点也不想接受玲珑的小恩小惠。可是,走不远,玲珑从后面直追上来:“嗳———嗳———等等嘛……”
  小雨只得驻了足。“喏———给你!”玲珑说着,硬要把一张红色会员卡塞到小雨手里,“能便宜几十块钱呢,干什么不用?”
  正说着,阿圆恰好经过,一眼看见了,不由冷笑一声:“又在劝人家用你的会员卡呀?”
  “怎么?我可是助人为乐哦。”
  “是啊,真助人为乐呢!”阿圆撇撇嘴,“小雨,我告诉你吧,你用她的会员卡,就等于是帮她积分了。每消费100元就可以积1分,到了年底,就可以凭积分换礼品呢。”
  “什么呀!”玲珑不服,“我是真心想帮小雨省几十块钱的呀!”
  “哦,这样啊,那谢谢了,”小雨悠远淡漠地一笑,“我最不喜欢借用别人的东西,真的,谢谢了,我还是自己去办一张会员卡。”
  “就是!这样好!”阿圆不由拍了手,“自己办一张会员卡,以后买东西也用得着。”
  “哼!不理你们了……”玲珑把小嘴一翘,假装生气地走掉了。
  “不理就不理!”阿圆就冲着玲珑的背影喊,然后,转回来又对小雨说,“遇到这么会算计的女人,咱们也得学精一点呀。上次,亏她把那些老片子低价收购来,一转手,双倍价钱卖给我们,哼!白白让她赚了一大笔。”
  
9. 吓得小雨尖叫的野蛮人
  小雨买了一辆紫红和银灰双色拼成的少女车,车把高高地弯曲成波浪形,样子很娴雅。很久没有骑车了,这会子,在校园里飞也似的兜了一圈,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吹得浑身都快透明了,有一种很奇妙的空荡荡的感觉,很过瘾。
  小雨是太得意了,东瞧西看,也不怎么注意路,等她直觉到什么的时候,才愕然发现眼前挡着一个高高瘦瘦黑黑帅帅的男孩子,向前平平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一抓一抓的,好像是在招呼她停下来,可是车子眼看着就要直直地撞到他身上去了,他却躲也不躲闪也不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吓得小雨尖叫一声,下死力狠命捏住车闸,“嘎吱———”地一声响,车子终于很玄乎地停了下来,就停在那男孩子鼻子尖前面,害得小雨惊出一身冷汗。
  “喂!”那男孩子大喝一声,把一张脸直递到小雨眼前来,小雨能感觉到他的睫毛触到了她的脸颊,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他那么迅速地直起腰来,挺立在那里,歪着头看着她笑了,很高兴似的,好像遇到了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
  原来是他啊,就是来到学校第一天,曾经挡住她去路、问她叫什么名字的那个男孩子,小雨总觉得他挺蛮横挺无理的,就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哦”一声,歪过车把,绕开他,自顾自远远地骑走了……
  其实,他真的长得很英俊,黝黑的皮肤,有一种岩石般坚硬的质感,露齿一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又闪出金属般健康的光泽……只是在小雨眼里,他还没有林英俊———远远没有林英俊。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总觉得有点害怕他,总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点野蛮人的侵略性、危险性……
  一路骑回寝室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两个男生,双手插在裤袋里,很逞能地骑着车拐来拐去的,骑出那种S形的大弧线……有那么一瞬间,小雨不由自主又想起了林,想起了高中那三年,林也喜欢双手插在裤袋里,或者平平地张开双臂,或者交叉着胳膊抱在胸前,很潇洒很轻松地骑在与她一路同行的路上,骑着骑着就唱起歌来……哎———不晓得林现在在哪里呢?一阵风来,吹得路边银杏树的树叶簌簌地落下来,落了小雨一身,又落在自行车前面那只银灰色的车篮里。等小雨回到15舍,车篮里已经盛了好些银杏树叶了,金黄金黄的、小扇子似的银杏树叶,盛在银灰色的车篮里,很好看……
  
10. 站在椭圆碗中央的韩嘉
  小雨好喜欢这辆新车,好喜欢骑在车上的感觉。第二天一早,她就骑了新车到邵体馆去参加“迎新典礼暨军训动员大会”了。
  六千多张新鲜的面孔,一排一排密密麻麻坐在椭圆碗形的邵体馆里,放眼望去全是人,闹哄哄的,谁也看不清谁,渺小得就像沧海里的一粒细沙……
  就是在迎新典礼上,小雨第一次听到了“韩嘉”这个名字。那是在曹校长介绍完Z大学建校百年的辉煌历史之后,张副校长简要概述新生录取情况之时。就是这个韩嘉,满分750分,他考了718分!
  “哗———”当时,全场就在窃窃私语,简直不可思议啊,每门都考到140分以上,数理化这样的科目倒也罢了,可是语文、英语怎么可能考那么高呢?“哇噻!变态!———简直不是人。”小雨隐约听见身后有一个男生在那里嘀咕。
  “这么高的分数,也是我们学校近年来录取的最高分,”张副校长自己也很兴奋,“下面我们就请韩嘉同学站到主席台上来,让我们大家都看一看好不好?”
  哪个啊?究竟是哪个啊?一时间,全场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转了头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站起来。
  “怎么?”张副校长在主席台上很失望,“韩嘉同学没有来吗?”
  “来了!在这里!”角落里有几个男生一齐使劲推着另一个男生,“喂———站起来啊!”他们说。可他还是不肯站起来。
  “既然来了,”张副校长又振作起来,“那么就请到主席台上来吧!”
  “啪、啪、啪———”不知是谁忽然鼓起掌来。立刻,场内有人回应,掌声就稀稀拉拉地响起来,渐渐地响成了一片———终于,全场爆发出轰轰烈烈的掌声了……
  “看来,这位同学真是太腼腆了,”张副校长就煽动说,“瞧瞧!这么多人都在等你呀!”
  好几双手一齐用力往外推,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推得一个趔趄,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这才很无奈地跑下台阶,向场内的主席台跑去———立在那里,举起两条手臂向各个方向挥了挥。“哦,哦———”大家纷纷立起身来,踮起脚尖,向场内望去,女孩们尖叫起来,全场沸沸扬扬的,可是,根本看不清那个男孩的脸……就只隐约看见他向大家很敷衍鞠了一个躬,然后逃也似的跑回他原来的座位了……
  
11. 韩嘉长什么样子(1)
  接下来一个月的军训生活,真是无聊又乏味。每天都是立正、稍息、站军姿、走正步、向右看齐、向前看齐、报数、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大家穿着清一色的橄榄绿军装,立在空旷的大操场上,男女生离得很远,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望不见谁。
  可是,军训有时也是好玩的事。各个系的女生混在一起,慢慢地就相互熟识了,时间久了更生出感情来。常常坐在礼堂里开会,上面在做总结报告,下面就叽叽咕咕地悄声议论,议论哪个教官长的帅啊,哪个流行歌手的歌好听啊,也议论她们认识的男孩子,简直无话不说了。
  不经意间,小雨总会听到韩嘉这个名字。女生们一说起韩嘉,脸上不由自主地就现出神往的表情来———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口碑竟会那么好。凡是见过他的女生都说他长得很帅,为人真诚内敛不张扬讲义气,还有啊,她们说,韩嘉的画画得很棒,得过全国中学生水彩水粉画金奖的!而且,还是个运动健将呢,以前和他同校的一个女生补充说,高三那年的校运会上,1500米长跑,韩嘉本来稳拿冠军的,可是不晓得怎么腿受伤了,结果就只得了第二名。颁奖的时候,因为他个子高,站在领奖台上,竟然比站在中间的冠军还高出半个头,他接过奖状举过头顶,又举得那么高,看起来他才是冠军似的,下面他们班的女生们就“哦哦”地给他鼓掌啊欢呼啊,不断地涌上去献花,倒把那个冠军给冷落坏了……
  她们把韩嘉说得那么完美,临了,把所有女孩子的好奇心都挑起来了,人人都想看看真正的韩嘉长的什么样子。记得有一晚,有人在女生楼下大喊了一声:“韩嘉!”结果,好多窗子纷纷开了,女生们好奇地探头张望。只有小雨,冷冷一笑,立在角落的风里,从未急于想见他……
  有什么稀罕的呢?小雨懒懒地想,她是那种古典的女孩,美丽安静,不惊轻尘。永远是静静地立在一边,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百合。纵令穿着统一的橄榄绿军装,可是她清丽的面庞、脱俗的气质,却并未因此而稍减。在那么多清一色装束的女孩子中间,也不知为什么,你第一眼看到的———准是她。
  “那个女孩长得真漂亮!”大二大三的男生总喜欢坐在宽宽的大台阶上看大一女生军训,遥遥地对着小雨指指点点,“迎新的时候,我就看上她了,真是天生丽质啊!”他们说。“小师妹,小师妹!”建筑系的学长们伏在栏杆后面,一看见小雨走过来,就大声地喊,“长得这么漂亮,加入我们话剧社吧?”小雨知道他们是在喊自己,却假装听不见,只一味勾了头谁也不睬。“去去去!”一个挺泼辣的学姐就狠狠白了那些男生一眼,“别把人家小姑娘吓坏了!”可是,他们却越发闹得凶了,带了相机来,“咔嚓咔嚓”只对着小雨一个人拍照,教官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也不管,有时还嘻嘻哈哈很好玩地笑。
  一整个九月,总有自称是师兄的建筑系男生来找小雨,嘻嘻哈哈地约师妹一起去看电影什么的,都被小雨淡然地拒绝了。被拒绝了,他们也不生气,只是问,那么你喜欢谁呢?谁才是你的白马王子?小雨不答。哦!一定是韩嘉,他们就说。韩嘉?小雨就撅了嘴,才不!一定是韩嘉,他们说,女孩子么,哪个不喜欢韩嘉?
  原来,这么巧,韩嘉也在建筑系,还是她的同班同学。可是,这个韩嘉究竟是个什么人呢?能让那么多男生心服却不含一点妒意?小雨不禁惆怅又诧异,虽然一直还没见过那个人,可小雨不禁留心起他来了。
  “瞧!刚刚走过去的那个就是韩嘉!”小雨身边的女孩忽然说,好几个女孩兴奋地回头。小雨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眼角却不禁瞟起来,悄悄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很多次了,总是这样。全世界的人好像都见过那个韩嘉,唯独她,桑小雨,始终和那人缘悭一面。
  忽然之间,也不知流言是怎么起的。建筑系从大一到大五,都开始传说小雨心里喜欢韩嘉。帅哥美女哦———他们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嘛!也有人幸灾乐祸。
  
11. 韩嘉长什么样子(2)
  “谁说的?”小雨隐约听说了,气得直想哭,“我连韩嘉长得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怎么会喜欢他呢?”她申辩着,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女生都不和她说话了。
  那天,从军训的大卡车上下来的时候,小雨忽然间很伤感。因为想起了许多年前,当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坐在学校春游回来的车子上,眼看着经过自己的家,却不愿喊一声:“停车,我要下车。”只为了不想打扰别人,不想引人侧目,所以沉默,静静地看着车子从家门前驶过……然后,暮色里,再抱着书包,一步一步走回家……有点自作自受。哎,为什么?她从来都是在人多的时候最沉默的人,从来也不多事,从来都是为别人想得太多,可是为什么?到头来流言总是起于她?无端地,她开始暗暗迁怒那个叫韩嘉的人。
  
12. 还是小雨的信(1)
  在军训的日子里,小雨一闲下来就给爸爸妈妈写信。信纸就放在抽屉里,随时拿出来在上面添几句,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完又放回去,片断的,零散的,像记流水账日记,每隔三天就寄一次。
  今天军训可把我们累惨了,又是匍匐前进,又是打靶,又是定型,肚子早就饿了,结果,不到5∶00就去食堂吃晚饭。吃红枣薏米八宝粥,里面有红枣、白扁豆、红小豆、薏米、莲子、花生什么的,甜甜的,很美味。我和阿圆一起去的,她是吉林人,一开口说话就是‘你们南方怎么样怎么样’,很好玩,她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常常走在一起。
  “15舍小店”就在楼下,店主夫妇为人很好,我们都去那里买水果。水果很新鲜,每天一大早用板车整箱整箱地运来。我们都喜欢回来的时候,顺手提上一两斤水果上楼,然后,把买来的水果和大家分享,如果有谁正好不在,就放在她的桌子上。阿圆喜欢买葡萄,小婵喜欢买香蕉,茗华喜欢买梨,我嘛,喜欢买柿子。初秋的柿子真诱人,平放在掌心里,那么红,红得透明,红得透亮,对着阳光照一照,会觉得爱惜还来不及呢,天生尤物啊。含在嘴里,丝丝缕缕的,融融润润的,绵绵若存的……冰凉而且甜美,啊,好解渴啊,忍不住,一口气吃了六个……
  我们寝室四个人相处得很好,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彼此交心,但又不是形影不离的那种———那种友情会令人窒息。我们就像一个个圆,各自有各自的轨道,有时相交,有时相离,相交时彼此共渡一段好时光,相离时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大家都是完满的圆。
  学校里学习的气氛很浓。走在路上的时候,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总是听到周围的同学在谈论考试成绩、奖学金、第二外语、公式定理什么的。以前听人说读大学就是UNIVERSITY“由你玩四年”———哪有这回事?人们总是早早吃完晚饭,就背上书包去自习。每每看见图书馆方方的格子窗里透出荧荧的灯光,在夜色雾气里迷迷蒙蒙的,心里就特别怀念读书的感觉。哎,我们还在军训,还没有开始上课,学生证和借书证也没发,图书馆和系资料室都进不去。晚上,我只能呆在寝室里,戴上耳机听音乐,有时也听英语。学校有个教育台,在调频87.5MHz,从早到晚播英语,如果能天天坚持听,英语听力也许会提高很快吧?
  学校的宣传栏里,到处都贴着“交谊舞培训”啊(还特意注明女生半价),“合唱团招新”啊,“学生会征文”啊,“辩论协会”啊什么的大幅海报,以及铺天盖地的“领航考研”啊、“考前班”啊、“冲刺班”啊什么的宣传广告,贴得像千层饼一样密不透风……还有各种各样的展览、讲座和学术报告。文化名人也常来,科学界有:霍金、纳什、杨振宁……文学界有:王蒙、余华、刘震云……艺术界有:赵无极、陈丹青、司徒立……还有电影导演张艺谋、贾樟柯、陆川……建筑大师矶崎新、安藤忠雄、文丘里……都是顶尖著名的人物,想想真的能亲眼见到他们,我都快激动死了呢。也不晓得为什么,我的求知欲特别旺盛,有什么讲座,我都要跑去听。有时,一个晚上要赶两场讲座;有时,来了名人,场面火爆,没有位子坐,我就站在过道里一连听两个小时。从来不觉得累,却前所未有地兴奋。老想着下一次又会请来谁呢?哎,以前上中学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呀。
  今天,我和阿圆看到“黑白文学社”招新的海报,觉得很好玩,就真的到1舍109去报名。接待我们的是中文系的女生。她们介绍说:每月活动两次,有讲座、沙龙、笔会等等形式,还会请著名作家来参与呢,比如说金庸,她们说金庸就来过好几次。把我们两个兴奋坏了,立刻交了会务费和相片办了一张会员卡。最近,还有“邮协”招新,说是展出专题邮票,传播集邮知识,购买邮票的话,还可以享受优惠价。还有“协会”招新,“摄影协会”招新,校广播电台又招募主持人、记者、播音员……都指明要学有余力者,哎呀,我都好想参与,可是分身乏术啊。
  
12. 还是小雨的信(2)
  今天,我终于拿到了信箱钥匙,立刻跑去开信箱。我猜爸爸妈妈的信和包裹单早该寄到了,打开一看———果然!我开心死了,看到爸爸用毛笔书写的熟悉的字体,心里感动得只想哭。哎,快一个月了,我来杭州快一个月了,看不见爸爸妈妈,我好想念你们啊。排队等着领包裹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拆开来看了,但没有看完。我从邮局抱了一个大大的包裹回到寝室,一时,不知是先看信好,还是先拆包裹好了———两样都好想看,临了,还是坐在床沿先把信读完了。寝室里只有阿圆在,她看见我展开长长的宣纸笑眯眯的,一边读一边卷,就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读我爸爸写的信啊。她好奇死了,跑过来看爸爸从右到左、一行行竖着写的小楷:啊呀,你爸爸这么酷啊?她很羡慕的样子。等包裹打开以后,看到妈妈花了很多心思为我准备的东西,我又好想哭了。阿圆在旁边看见了,挺酸溜溜地说:“哎,怎么我妈就没想到要给我寄包裹呀?”
  这几天,我一想到罐子里装着那么多妈妈亲手做的牛肉干和肉松,我就馋了,怎么那么好吃啊?和小时候一样,永远是我最爱吃的味道。我真的很舍不得分给别人,不是因为小气,只是因为那是妈妈亲手做的……但我想自己一个人偷偷吃多不光彩呀,所以,还是请了阿圆她们一起吃。她们都说味道好得不得了,比超市里卖的好一百倍呢。昨天,阿圆刚吃完没过多久,又馋了,说,小雨,我又想吃牛肉干了!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个家伙!我就说,喏,就在那个罐子里,你自己去拿吧。
  哦,爸爸,我早猜到你会送我一幅字。打开包裹一看,果然底下埋了一个卷轴。呵呵,我想了好一会,想你会送我什么字?“幽兰静室”?还是“室雅何须大”?想不到,竟然是“螺蛳壳”三个字!啊呀———我好喜欢这三个字,越看我的小窝,越觉得它就像一只小小螺蛳壳。那天,阿圆帮我,把这幅字用图钉钉在我床头的墙上了。现在,我一躺下来,就看见“螺蛳壳”这三个字,每次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象自己是一只小小的螺蛳,蜷在温暖的螺蛳壳里……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13. 小雨看见了月亮(1)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一个月的军训终于接近尾声了。女生们全都恨得咬牙切齿,小雨却觉得还好,没有别人宣传的那么辛苦。
  中秋节的晚上,建筑系的男生女生聚在一起,坐在西湖边喝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很散淡的样子。军训以来,还是第一次,男生女生这么面对面离得很近。起初大家还很拘谨,慢慢地、慢慢地就说开了……
  那么多的男生,究竟哪个才是韩嘉?哪个才是呢?小雨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却不由自主地细心观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都认定她一定会喜欢他呢?她好奇又委屈。可是,她心里明明喜欢的是林,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喜欢韩嘉,她冷冷地想,不会,她才不会被任何人言中,并且,谁也别想、别想设计她的爱情。
  那个男孩,就是小雨心里叫他野蛮人的那个男孩,那个高高瘦瘦黑黑帅帅的男孩,的确很出众。自从上次骑车在路上被他硬生生截下来,以后又遇见过他很多次。也不晓得为什么,小雨总会莫名其妙遇见他,遇见了,他总是龇牙咧嘴,和她很熟似的,又那么大睁着眼睛直直地看她,肆无忌惮的。可是,小雨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是她的同班同学。一瞬间,她以为他就是韩嘉,不禁大失所望。可为什么失望呢?如果没有希望,又怎会有失望呢?她也说不清了。只是冥冥中觉得,既然他们都说他是她的白马王子,他就不应该是那个样子———那么,他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应该是……
  “哎———”小婵很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不是没有月亮,月亮永远是有的,只不过———我们这里看不见。”那个野蛮人走过来,一边面朝小婵说话,一边拖了一把靠背藤椅过来,自顾自在小雨身边坐下来,懒洋洋地向后一靠,把两只胳膊肘倚在扶手上,然后,交叠了两只手搭在眉心,眼睛从深深的阴影里看出去,看向夜色里苍茫的西湖。
  “说得好!”玲珑坐在小雨对面,忽然吃吃地娇笑起来。可是,谁都看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是假笑,是为了讨好别人而故意装出来的笑。最受不了这种假笑了,明明骨子里并不觉得好笑,可脸上还要堆出笑纹来,还要那么一脸天真地说,“这里看不见没关系,我们可以坐飞机,去能看见月亮的地方看月亮啊!”然后又吃吃地假笑个不停……
  “哼!”那野蛮人看也不看玲珑,冷笑一声,“你干脆坐飞船上月球去看得了———那才叫看月亮。”
  玲珑坐在那里,脸色就沉下来了。她本来以为,只要她一开口,男生们就会受宠若惊,可不曾想,他竟然这样傲慢。
  “嗳———”那野蛮人却不再理会玲珑,忽然转过脸来对着小雨说话,“你骗我———你说你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还说你已经读大四了。”
  “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居然就信了。”小雨回想起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情境,不禁笑出声来。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他无辜地撅起嘴,像个孩子似的,那神情很任性,小雨忽然有点喜欢眼前这个黑黑的男孩子———只是喜欢罢了。
  “我叫金戈,金戈铁马的金戈。”他说。
  “金、戈……”小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原来他不是韩嘉啊,然后她莞尔一笑说,“我叫桑小雨。”
  “知道!”金戈懒洋洋地支起一条眉毛,“久仰大名啊。”
  “嗯?”小雨很疑惑,“什么意思?”
  “你现在可出名了!”金戈冷嘲热讽地笑,“有人很想见你。”说着,忽然直起喉咙喊起来,“韩嘉!韩嘉!过来!”
  韩嘉?———韩嘉!
  小雨终于看见了他。
  那个韩嘉———穿着洁白的衬衣,缓缓地向她走来……哎,那时,直到那时,她才真正看清了他———那是一张特别英俊的面孔,还带一点青涩———是的,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个样子……莫名地,心里就有了一种纯真的感动,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感动,那种感动就仿佛……
  
13. 小雨看见了月亮(2)
  夜里以为雨停了,施施地推开窗,推开窗的一瞬间,月光,清寒明亮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将她笼罩,将她照彻,刹那间她有了一种肝胆皆冰雪的感觉……空灵、透明……是的,那就是她对他最初的印象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是的,月亮,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小雨却看见了月亮……而身边,女生们在窃窃私语,她们说,这个就是韩嘉啊,真的很帅啊……
  可是,小雨快要晕死了。他就是那个很像林的男孩子,那个在二食堂里递给她甜牛奶和鸡蛋饼的男孩子———怎么?原来她早已遇见他。
  “来,我来给你们介绍。”金戈的声音破空而来,“这是韩嘉。这是桑小雨。”
  “原来是你。”韩嘉勾了头,嘴角边浮起一丝好笑的神情———他准是想起了那一天,那个凶巴巴恶狠狠的中年女人,对着那个羞得满脸绯红绯红、立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吼。
  小雨一点也不知道,原来她现在很有名。男生们选她为建筑系有史以来最可爱的女孩。他们说她有一种古典的韵味,像百合一样清新脱俗、纯净无瑕。
  那时候,因为都住在14舍,韩嘉已经和建筑系高年级的男生很熟。有一天晚上,一个大二的名叫李君的男生,拖上韩嘉一起,去了建筑系大二的专教。原来第二天就要收图,李君还才画了一半,急得要命,早听说韩嘉美术天赋高,就拉了他来帮他画效果图。韩嘉熬了个通宵帮他,临了,总算画完。李君眯起眼睛细看韩嘉画的图,乐不可支,想也不想,脱口就嚷着要介绍一个美女给韩嘉认识。韩嘉听了,挺不屑地说:得了吧,就凭你那审美观。原来那李君是以追女孩子闻名的,可是却一个也没有追上。他被韩嘉一刺,很不服,就说:这个女孩子真的很漂亮,下次有机会指给你看,你一定会很喜欢。韩嘉听了,不由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你说的是谁?李君就说:桑小雨。
  桑小雨?韩嘉不由一怔。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那时候,“黑白文学社”在学校各个角落都设了醒目的投稿箱,征集小说、、诗歌和美术作品。韩嘉也去投过一次稿。等到最新一期《黑白》印出来以后,不曾想,他的画竟和小雨的诗配在一起,诗与画的意境浑然天成,竟契合得天衣无缝。
  《黑白》在校园里的发行量很大,每个信箱都塞进一本,还有很多男生女生手里捧着厚厚的一叠,立在学生们必经的食堂门口,逢人就递上一本……
  然后,就有人来拍着韩嘉的肩膀说:“原来和桑小雨这么熟啊。”韩嘉说:“我不认识她啊。”“不认识?”别人都不信,把那本《黑白》摊开来,“不认识———这个怎么解释?连细节都像是商量好的。”难道世界上真会有这么默契的事?韩嘉就笑了说:“她长什么样子?我也很想见见。”
  他是先喜欢上小雨的诗,然后才开始留心她这个人的。可是,不晓得为什么,竟会这么无缘———你来晚了一步,桑小雨刚刚走。已经想不起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话了,韩嘉只好苦笑摇头。
  这会子,李君又重提小雨的名字,韩嘉不禁心念一动:怎么?你认识桑小雨?认识,认识!李君摇头晃脑地很神气,我们是老乡嘛!我还请她看过电影呐———只不过,人家没理我。
  快来快来!那天,李君不由分说,拽了韩嘉的衣襟就走,喏———那边,倒数第三个就是桑小雨。他悄声说着,一边对着女生队列指指点点。说这话的时候,女生们正排成长长的一列,前面的女生一个一个地走上台阶,鱼贯进入大礼堂。小雨立在那里等着,这时,恰好半侧过脸来。韩嘉就只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子窈窕的背影,和略带忧伤的侧脸,很美丽,但是看不清。
  小师妹!小师妹!李君在韩嘉身边起劲地喊,喊得韩嘉都快羞死了。可是小雨没有回头,就那么自顾自地走掉了……
  越想遇见她,却越是遇不见;越是遇不见,却越想遇见她。临了,小雨变得越来越神秘,充满了悬念,像云一样,捉摸不定。
  
13. 小雨看见了月亮(3)
  韩嘉重读小雨的诗,细细地品味,在小雨的诗里感受她的灵魂,闭起眼来,无数次地在心中想象她的容颜,想着想着,就在纸上信手勾画起来,可是怎么都觉得不对,他捉不住那种飘渺的感觉……
  哎———反正是同班同学,总会有相见的一日吧,韩嘉想,所以他也不急。
  可是,李君却把韩嘉想见小雨的心愿夸大渲染,到处宣扬,宣扬得整幢楼的男生都知道了。
  你很想见桑小雨,是吗?有一天,金戈忽然问韩嘉,那么直直地看到韩嘉眼底里,想要搜出什么似的。金戈和韩嘉是好兄弟,从第一天住进同一间寝室开始,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相互拍了拍肩膀,就在心里默认了。然后,金戈扔给韩嘉一支烟,韩嘉接了,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点了火,眯起眼来,深吸一口……
  是的。韩嘉迎着金戈的目光很坦然地回答。
  你喜欢她吗?金戈喷了一口烟。屋里一下子云遮雾绕的。
  不知道,韩嘉说,我还没有见过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
  可是,我见过她,金戈说,我喜欢她。
  哦。韩嘉点了点头。气氛一时变得很微妙。
  可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和你比,金戈苦笑了一下,她一定会选择你……
  却原来,他早就见过她———只是那时,他单单觉得她挺可怜,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而如今,她就立在他面前,也不看他,只是勾了头,微微羞涩地咬着下唇。
  她和他在心中无数次勾画出来的形象并不一致。她的眉长长的粗粗的,不是那种矫饰出来的很细很妩媚的眉,却很清丽,很古典,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似乎都和他想象中的她不同,处处纠正他的观念———你说她疏离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亲和;你说她娴静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桀骜;你说她柔弱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豪爽;你说她单纯吗?是的,可是再看下去,你又会觉得她神秘……她似乎是个充满矛盾的女子,把最不相干的性情集合一身。起初,他觉得失望,甚至不能接受,可是,奇怪,再看下去,他竟然觉得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一瞬间,高傲自负的他,开始有一点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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