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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

_7 余秋雨 (当代)
  附:《离骚》今译
  我是谁?
  为何忧伤?
  为何孤独?
  为何流浪?
  我是古代君王高阳氏的后裔,父亲的名字叫伯庸。我出生在寅年寅月庚寅那一天,父亲一看日子很正,就给我取了个好名叫正则,又加了一个字叫灵均。我既然拥有先天的美质,那就要重视后天的修养。于是我披挂了江蓠和香芷,又把秋兰佩结在身上。
  天天就像赶不及,唯恐年岁太匆促。早晨到山坡摘取木兰,傍晚到洲渚采撷宿莽。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来不停步。我只见草木凋零,我只怕美人迟暮。何不趁着盛年远离污浊,何不改一改眼下的法度?那就骑上骏马驰骋吧,我愿率先开路。
  古代三王德行纯粹,众多贤良聚集周旁:申椒和菌桂交错杂陈,蕙草和香芷联结成行。遥想尧舜耿介坦荡,选定正道一路顺畅;相反桀纣步履困窘,想走捷径而陷于猖狂。现在那些党人苟且偷安,走的道路幽昧而荒唐。我并不是害怕自身遭殃,而只是恐惧国家败亡。我忙忙碌碌奔走先后,希望君王能效法先王。但是君王不体察我的一片真情,反而听信谗言而怒发殿堂。我当然知道忠直为患,但即便隐忍也心中难放。我指九天为证,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君王!
  说好了黄昏时分见面,却为何半道改变路程?(原文为“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认为这两句可能是衍文,或为后人所增。我倒是欣赏其间出现的突兀之奇,又不伤整体文气,所以保留。)既然已经与我约定,却为何反悔而有了别心?我并不难以与你离别,只伤心你数次变更。
  我已经栽植了九畹兰花,百亩蕙草。还种下了几垄留夷和揭车、杜衡和芳芷。只盼它们枝叶峻茂,到时候我来收摘。万一萎谢了也不要紧,怕只怕整个芳苑全然变质,让我哀伤。
  众人为什么争夺得如此贪婪,永不满足总在索取。又喜欢用自己的标尺衡量别人,凭空生出那么多嫉妒。看四周大家都在奔跑追逐,这绝非我心中所需。我唯恐渐渐老之将至,来不及修身立名就把此生虚度。
  早晨喝几口木兰的清露,晚上吃一把秋菊的残朵。只要内心美好坚定,即便是面黄肌瘦也不觉其苦。我拿着木根系上白芷,再把薜荔花蕊串在一起,又将蕙草缠上菌桂,搓成一条长长的绳索。我要追寻古贤,绝不服从世俗。虽不能见容于今人,也要走彭咸遗留的道路。(彭咸,相传为殷代贤大夫,谏其君而不听,自投水而死。见王逸《楚辞章句》注。)
  我擦着眼泪长叹,哀伤人生多艰。我虽然喜好修饰,也知道严于检点。但早晨刚刚进谏,傍晚就丢了官位。既责备我佩戴蕙草,又怪罪我手持茞兰。然而,只要我内心喜欢,哪怕九死也不会后悔。
  只抱怨君王无思无虑,总不能理解别人心绪。众女嫉妒我的美色,便造谣说我淫荡无度。时俗历来投机取巧,背弃规矩进退失据。颠倒是非追慕邪曲,争把阿谀当做制度。我抑郁烦闷心神不定,一再自问为何独独困于此时此处。我宁肯溘死而远离,也不忍作态如许。
  鹰雀不能合群,自古就是殊途。方圆岂可重叠,相安怎能异路。屈心而抑志,只能忍耻而含辱。保持清白而死于直道,本为前代圣贤厚嘱。我后悔没有看清道路,伫立良久决定回去。掉转车舆回到原路吧,赶快走出这短短的迷途。且让我的马在兰皋漫步,再到椒丘暂时驻足。既然进身不得反而获咎,那就不如退将下来,换上以前的衣服。
  把荷叶制成上衣,把芙蓉集成下裳。无人赏识就由它去,只要我内心依然芬芳。高高的帽子耸在头顶,长长的佩带束在身上,芳香和汗渍交糅在一起,清白的品质毫无损伤。忽然回头远远眺望,我将去游观浩茫四荒。佩戴着缤纷的装饰,散发出阵阵清香。人世间各有所乐,我独爱修饰已经习以为常。即使是粉身碎骨,岂能因惩戒而惊慌。
  大姐着急地反复劝诫:“大禹的父亲过于刚直而死于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学又有修养,为何也要坚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身边都长满了野草,你为何偏偏洁身自好?民众不可能听你的解释,有谁能体察你的情操?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为何独独不听劝告?”
  听完大姐劝说我心烦闷,须向先圣求公正。渡过了沅湘再向南,我要找舜帝陈述一番。
  我说,大禹的后代夏启得到了乐曲《九辩》、《九歌》,只知自纵自娱,不顾危难之局,终因儿子作乱而颠覆。后羿游玩过度,沉溺打猎,爱射大狐。淫乱之徒难有善终,那个寒浞就占了他的妻女。至于寒浞的儿子浇,强武好斗不加节制,终日欢娱,结果身首异处。夏桀一再违逆常理,怎能不与大祸遭遇。纣王行施酷刑,殷代因此难以长续。
  相比之下,商汤、夏禹则虔恭有加。周朝的君王谨守大道,推举贤达,遵守规则,很少误差。皇天无私,看谁有德就帮助他。是啊,只有拥有圣哲的德行,才能拥有完整的天下。
  瞻前而顾后,观人而察本,试问:谁能不义而可用?谁能不善而可行?我虽然面对危死,反省初心仍无一处悔恨。不愿为了别人的斧孔,来削凿自己的木柄,一个个前贤都为之牺牲。我唏嘘心中郁悒,哀叹生不逢辰,拿起柔软的蕙草来擦拭眼泪,那泪水早已打湿衣襟。
  终于,我把衣衫铺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明白该走的正道,那就是驾龙乘风,飞上九霄。
  清晨从苍梧出发,傍晚就到了昆仑。我想在这神山上稍稍停留,抬头一看已经暮色苍茫。太阳啊你慢点走,不要那么急迫地落向西边的崦嵫山。前面的路又长又远,我将上下而求索。
  我在咸池饮马,又从神木扶桑上折下枝条,遮一遮刺目的光照,以便在天国逍遥。我要让月神作为先驱,让风神跟在后面,然后再去动员神鸟。我令凤凰日夜飞腾,我令云霓一路侍从,整个队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热闹。
  终于到了天门,我请天帝的守卫把天门打开,但是,他却倚在门边冷眼相瞧。太阳已经落山,我纽结着幽兰等得苦恼。你看世事多么混浊,总让嫉妒把好事毁掉。
  第二天黎明,渡过神河白水,登上高丘阆风。拴好马匹眺望,不禁涕泪涔涔:高丘上,没有看见女人。
  我急忙从春宫折下一束琼枝佩戴在身,趁鲜花还未凋落,看能赠予哪一位佳人。我叫云师快快飞动,去寻访古帝伏羲的宓妃洛神。我解下佩带寄托心意,让臣子蹇修当个媒人。谁知事情离合不定,宓妃古怪地摇头拒人。说是晚上要到穷石居住,早晨要到洧盘濯发。仗着相貌如此乖张,整日游逛不懂礼节,我便转过头去另作寻访。
  四极八方观察遍,我周游一圈下九霄。巍峨的瑶台在眼前,有娀氏美女住里边。我让鸩鸟去说媒,情况似乎并不好。鸣飞的雄鸠也可用,但又嫌它太轻佻。犹豫是否亲自去,又怕违礼被嘲笑。找到凤凰送聘礼,但晚了,古帝高辛已先到。
  想去远方无处落脚,那就随意游荡无聊。心中还有悠远夏朝,两位姑娘都是姓姚。可惜媒人全都太笨,事情还是很不可靠。
  人世浑浊嫉贤妒才,大家习惯蔽美扬恶,结果谁也找不到美好。历代佳人虚无缥缈,贤明君主睡梦颠倒。我的情怀向谁倾诉?我又怎么忍耐到生命的终了?
  拿着芳草竹片,请巫师灵氛为我占卜。
  占问:“美美必合,谁不慕之?九州之大,难道只有这里才有佳人?”
  卜答:“赶紧远逝,别再狐疑。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总是怀故土?”
  是啊,世间昏暗又混乱,谁能真正了解我?人人好恶各不同,此间党人更异样:他们把艾草塞满腰间,却宣称不能把幽兰佩在身上;他们连草木的优劣也分不清,怎么能把美玉欣赏;他们把粪土填满了私囊,却嘲笑申椒没有芳香。
  想要听从占卜,却又犹豫不定。正好巫咸要在夜间降临,我揣着花椒精米前去拜问。百神全都来了,几乎挤满天庭。九嶷山的诸神也纷纷出迎,光芒闪耀显现威灵。(巫咸,据《山海经》之《大荒西经》所记,巫咸为“灵山十巫”之一。)
  巫咸一见我,便告诉我很多有关吉利的事情。他说:勉力上下求索,寻找同道之人。连汤、禹也曾虔诚寻找,这才找到伊尹、皋陶协调善政。只要内心真有修为,又何必去用媒人?传说奴隶傅岩筑墙,商王武丁充分信任;吕望曾经当街操刀,周文王却把他大大提升;宁戚叩击牛角讴歌,齐桓公请来让他辅政……
  该庆幸的是年岁还轻,时光未老。怕只怕杜鹃过早鸣叫,使百花应声而凋,使荃蕙化而为茅。
  是啊,为什么往日的芳草,如今都变成了萧艾?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实在只因为它们缺少修养。我原以为兰花可靠,原来也是空有外相。委弃美质沉沦世俗,只能勉强列于众芳。申椒变得谄媚嚣张,榝草自行填满香囊。一心只想往上钻营,怎么还能固守其香?既然时俗都已同流,又有谁能坚贞恒常?既然申兰也都如此,何况揭车、江蓠之辈,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独可珍贵我的玉佩,虽被遗弃历尽沧桑,美好品质毫无损亏,至今依然散发馨香。那就让我像玉佩那样协调自乐吧,从容游走,继续寻访。趁我的服饰还比较壮观,正可以上天下地、行之无疆。
  灵氛告诉我已获吉占,选个好日子我可以启程远方。
  折下琼枝做佳肴,碾细玉屑做干粮。请为我驾上飞龙,用象牙、美玉装饰车辆。离心之群怎能同在,远逝便是自我流放。向着昆仑前进吧,长路漫漫正好万里爽朗。云霓的旗帜遮住了天际,玉铃的声音叮叮当当。早晨从天河的渡口出发,晚上就到达西天极乡。凤凰展翅如举云旗,雄姿翩翩在高空翱翔。
  终于我进入了流沙地带,沿着赤水一步步徜徉。指挥蛟龙架好桥梁,又命西皇援手相帮。前途遥远而又艰险,我让众车侍候一旁。经过不周山再向左转,一指那西海便是方向。
  集合起我的千乘车马,排齐了玉轮一起鸣响。驾车的八龙蜿蜒而行,长长的云旗随风飞扬。定下心来我按辔慢行,心神却是邈邈茫茫。那就奏起九歌、舞起韶乐吧,借此佳日尽情欢畅。
  升上高天一片辉煌,忽然回首看到了故乡。我的车夫满脸悲戚,连我的马匹也在哀伤,低头曲身停步彷徨。
  唉,算了吧。既然国中无人知我,我又何必怀恋故乡?既然不能实行美政,我将奔向彭咸所在的地方。
  (译于壬辰年春日)
  第十章 历史母本
  一
  在中国文化史上,让我佩服的人很多,让我感动的人很少。
  这很自然。因为文人毕竟只是文人,他们或许能写出不少感动人的故事,自己却很少有这种故事。
  有时仿佛也出现这种故事了,例如有的文人舍己救驾,有的文人宁死不降,但这又与文化史关系不大。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以忠臣或守将的身份进入了政治史和军事史,而不是以文人的身份推进着文化史。
  既能够牵动中国文化史,又能够牵动我们泪眼的人物在哪里?
  还有比墨子和屈原更让我们感动的人物吗?
  有。他叫司马迁。
  我早就确认他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让我感动的人物,却一直难于表达感动的程度。
  读者诸君也许会想,司马迁的感人处,不就是以刑残之身写出了一部重要的历史著作嘛,怎么会一直难于表达呢?
  是的,我想表达的内容要艰深得多。
  二
  今天我想冒一下险,把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试着表述一下,而且故意放在这篇文章的最前面,触犯写文章绝不能“由深入浅”的大忌,望读者诸君硬着头皮忍耐一下。
  我认为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有以下三个层次。
  第一,司马迁让所有的中国人成了“历史中人”。
  《史记》以不可超越的“母本”形态一鸣惊人,成为以后两千多年一代代编史者自觉仿效的通例。因此,是他,使中华民族形成了前后一贯的历史兴趣、历史使命和历史规范,成为世界上罕见的始终有史可循、以史立身的文明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本人虽然早已去世,却是全部“二十五史”的总策划。他使书面上和大地上的两千多年历史变成同一部通史。
  他使历朝历代所有的王侯将相、游侠商贾、文人墨客在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都会想到悬在他们身后的那支巨大史笔。他给了纷乱的历史一束稳定的有关正义的目光,使这种历史没有在一片嘈杂声中戛然中断。中华文明能够独独地延伸至今,可以潇洒地把千百年前的往事看成自家日历上的昨天和前天,都与他有关。司马迁交给每个中国人一份有形无形的“家谱”,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成为彻底的不肖子孙。
  第二,司马迁以人物传记为主干来写史,开启了一部“以人为本”的中国史。
  这是又一个惊人的奇迹,因为其他民族留存的历史大多以事件的纪年为线索,各种人物只是一个个事件的参与者,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司马迁把它扭转了过来,以一个个人物为核心,让各种事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并不是一种权宜的方法,而是一种大胆的观念。在他看来,所有的事件都是川上逝水,唯有人物的善恶、气度、性格,永远可以被一代代后人体验。真正深刻的历史,不是异代师生对已往事件的死记硬背,而是后人对前人的理解、接受、选择、传扬。司马迁在《史记》中描写的那些著名人物,早已成为中国文化的“原型”,也就是一种精神模式和行为模式,衍生久远,最终组成中国人集体人格的重要部件。
  这种轻事而重人的选择,使司马迁这位史学家能够“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因而同时具备了文学家和哲学家的素质。
  然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这种选择使早已应该冷却的中国历史始终保持着人的体温和呼吸。中国长久的专制极权常常会采取一系列反人性的暴政,但是有了以人为本的历史观念,这种暴政实行的范围和时段都受到了制衡。人伦之常、人情人品,永远实实在在地掌控着千里巷陌、万家灯火。
  第三,他在为中国文化创建“以史立身”、“以人为本”传统的时候,自己正承受着难以启齿的奇耻大辱。
  他因几句正常的言论获罪,被处以“宫刑”,又叫“腐刑”,也就是被切割了生殖器。当时他三十八岁,作为一个年岁已经不轻的大学者,面对如此奇祸,几乎没有例外都会选择赴死,但是,就在这个生死关口上,让我产生巨大感动的吊诡出现了——
  他决定活下来,以自己非人的岁月来磨砺以人为本的历史,以自己残留的日子来梳理中国的千秋万代,以自己沉重的屈辱来换取民族应有的尊严,以自己失性的躯体来呼唤大地刚健的雄风。
  而且,他一一做到了,他全部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我想,说到这里,我已经约略勾画了司马迁最艰深的感人之处。然而,还是无法倾吐我的全部感受。
  我经常会站在几乎占据了整整一堵墙的“二十五史”书柜前长时间发呆。想到一代代金戈铁马、王道霸道、市声田歌都在这里会聚,而全部会聚的起点却是那样一位男性:苍白的脸,失去光彩的眼神。
  我还会在各种有关中华文化的豪言壮语、激情憧憬前突然走神,想到这种浩荡之气的来源——汉代,那些凉气逼人的孤独夜晚。
  历代中国文人虽然都熟读《史记》,静静一想却会觉得无颜面对那盏在公元前九十年之后不知道何年何月最后熄灭的油灯。
  我曾无数次地去过西安,当地很多读者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写一篇有关西安的文章,我总是讷讷难言,心中却一直想着西安东北方向远处滔滔黄河边的龙门——司马迁的出生地。我知道韩城还有司马迁的墓和祠,却又无法预计会不会有太多现代痕迹让我失望,不敢去。但我想,迟早还会去一次。
  那年历险几万公里考察其他人类文明回来,曾到黄帝陵前祭拜,我撰写的祭文上有“禀告始祖,此行成矣”之句。第二天过壶口瀑布,黄河上下坚冰如砥,我也向着南边的龙门默念祭文上的句子。因为在我看来,黄帝需要禀告,司马迁也需要禀告。
  甚至可以说,司马迁就是一位无可比拟的“文化君主”。我对他的恭敬,远远超过秦汉和大唐的那些皇帝。
  三
  司马迁在蒙受奇耻大辱之前,是一个风尘万里的杰出旅行家。
  博学、健康、好奇、善学,利用各种机会考察天下,他肯定是那个时代走得最远的青年学者。他用自己的脚步和眼睛,使以前读过的典籍活了起来。他用辽阔的空间来捕捉悠远的时间。他把个人的游历线路作为网兜,捞起了沉在水底的千年珍宝。
  因此,要读他笔下的《史记》,首先要读他脚下的路程。
  路程,既衡量着文化体质,又衡量着文化责任。
  司马迁是二十岁开始漫游的,那一年应该是公元前一一五年。这里出现了一个学术争议:他究竟出生在哪一年?对此,过去一直有不同看法。到了近代,大学者王国维和梁启超都主张他出生在公元前一四五年,至今沿用。但也有现代研究者如李长之、赵光贤等认为应该延后十年,即公元前一三五年。我仔细比照了各种考证,决定放弃王国维、梁启超的定论,赞成后一种意见。
  二十岁开始的那次漫游,司马迁到了哪些地方?为了读者方便,我且用现在的地名加以整理排列——
  从西安出发,经陕西丹凤、河南南阳、湖北江陵,到湖南长沙,再北行访屈原自沉的汨罗江。
  然后,沿湘江南下,到湖南宁远访九嶷山。再经沅江,至长江向东,到江西九江,登庐山。再顺长江东行,到浙江绍兴,探禹穴。
  由浙江到江苏苏州,看五湖,再渡江到江苏淮阴,访韩信故地。然后北赴山东,到曲阜,恭敬参观孔子遗迹。又到临淄访齐国都城,到邹城访邹泽山,再南行到滕州参观孟尝君封地。
  继续南行,到江苏徐州、沛县、丰县,以及安徽宿州,拜访陈胜、吴广起义以及楚汉相争的诸多故地。这些地方收获最大、感受最深,却因为处处贫困,路途不靖,时时受阻,步履维艰。
  摆脱困境后,行至河南淮阳,访春申君故地。再到河南开封,访战国时期魏国首都,然后返回长安。
  这次漫游,大约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按照当时的交通条件,算是快的。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疾步行走在历史遗迹间的神情。他用青春的体力追赶着祖先的脚步,根本不把任何艰苦放在眼里。尤其在楚汉相争的故地,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却也因为心在古代而兴致勃勃。从后来他的全部著作中可以发现,他在贫瘠的大地上汲取的是万丈豪气、千里雄风。
  这是汉武帝的时代,剽悍强壮是整个民族的时尚。这位从一出生就听到了黄河惊涛的青年学者,几乎是以无敌剑客的心态来完成这次文化考察的。从他的速度、步履和兴奋状态,也可推断他对整个中华文化的感悟。
  这次漫游之后,他得到了一个很低的官职——郎中,需要侍从汉武帝出巡了。虽然有时只不过为皇帝做做守卫、侍候车驾,但毕竟也算靠近皇帝了,在别人看起来相当光彩。而司马迁高兴的,是可以借着侍从的名义继续出行。后来,朝廷为了安顿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也曾派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小官出使,他就走得更远了。
  因此,我们需要继续排列他的行程。
  二十三岁至二十四岁,他侍从汉武帝出巡,到了陕西凤翔,山西夏县、万荣,河南荥阳、洛阳,陕西陇县,甘肃清水,宁夏固原,回陕西淳化甘泉山。
  二十五岁,他出使四川、云南等西南少数民族地区。
  二十六岁,他刚刚出使西南回来,又侍从汉武帝出巡山东泰山、河北昌黎、河北卢龙、内蒙古五原。
  二十七岁,又到了山东莱州、河南濮阳。
  二十八岁,他升任太史令,侍从汉武帝到陕西凤翔、宁夏固原、河北涿州、河北蔚县、湖南宁远、安徽潜山、湖北黄梅、安徽枞阳、山东胶南,又到泰山。
  我在排列司马迁青年时代的这些旅行路线时,一边查阅着古今地名表,一边在地图上画来画去,终于不得不惊叹,他实在是几乎走遍了当时能够抵达的一切地方。那个时期,由于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各地的经济状况和社会面貌都有很大进展,司马迁的一路观感大致不错;当然,也看到了大量他后来在《史记》里严厉批评的各种问题。
  这是汉武帝的土地和司马迁的目光相遇,两边都隐含着一种不言而喻的伟岸。只要是汉武帝的土地,任何智者见了都会振奋,何况是司马迁的目光;只要是司马迁的目光,任何图景都会变得深远辽阔,何况是汉武帝的土地。
  司马迁已经开始著述,同时他还忙着掌管和革新天文历法。汉武帝则忙着开拓西北疆土,并不断征战匈奴,整个朝廷都被山呼海啸般的马蹄声所席卷。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司马迁跨进了他的极不吉利的三十七岁,也就是天汉二年,公元前九十九年。
  四
  终于要说说那个很不想说的事件了。
  别人已经说过很多遍,我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说,尽量简短一点。
  这是一个在英雄的年代发生的悲惨故事。
  匈奴无疑是汉朝最大的威胁,彼此战战和和,难有信任。英气勃勃的汉武帝当政后,对过去一次次让汉家女儿外嫁匈奴来乞和的政策深感屈辱,接连向匈奴出兵而频频获胜,并在战争中让大家看到了杰出的将军卫青和霍去病。匈奴表面上变得驯顺,却又不断制造麻烦。汉武帝怎么能够容忍?便派将军李广利带领大队骑兵征讨匈奴。这时又站出来一位叫李陵的将军,历史名将李广的孙子,他声言只需五千步兵就能战胜匈奴,获得了汉武帝的准许。李陵出战后一次次以少胜多,战果累累,但最后遇到包围,寡不敌众,无奈投降。
  汉武帝召集官员讨论此事,大家都落井下石,责斥李陵。问及司马迁时,他认为李陵的战功已经远超自己兵力所能,他一次次击败了敌人,眼下只是身陷绝境才做出此番选择。凭着他历来的人品操守,相信很快就会回来报效汉廷的。
  汉武帝一听就愤怒,认为司马迁不仅为叛将辩护,而且还影射了李广利的主力部队不得力,因此下令处死司马迁。
  为什么不能影射李广利的主力部队?因为李广利的妹妹是汉武帝最宠爱的李夫人。李夫人英年早逝,临终前托汉武帝好生照顾哥哥。汉武帝出于对李夫人的思念,也就以极度的敏感保护着李广利。这一切,都是司马迁在回答汉武帝问话时想不到的。
  说是处死,但没有立即执行。当时的法律有规定,死刑也还有救,第一种办法是以五十万钱赎身,第二种办法是以腐刑代替死刑。
  司马迁家庭贫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官职太低,又得不到权势人物的疏通。以前的朋友们,到这时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惹着了什么。连亲戚们也都装得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回事一样,谁也不愿意凑钱来救其命。这时候,司马迁只好“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
  司马迁在监狱里静静地等了一阵,也像是什么也没有等。他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选择只有两项了:死,或者接受腐刑。
  死是最简单、最自然的。在那个弥漫着开疆拓土之势、征战杀伐之气的时代,人们对死亡看得比较随便。司马迁过去侍从汉武帝出巡时,常常看到当时的大官由于没有做好迎驾的准备而自杀,就像懊丧地打一下自己的头一样简单,周围的官员也不以为意,例如当时河东太守和陇西太守都是这样死的。这次李陵投降的消息传来,不久前报告李陵战功的官员也自杀了。据统计,在李陵事件前二十余年,汉武帝所用的五位丞相中,有四位属于非自然死亡。因此,人们都预料司马迁必定会选择痛快一死,而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腐刑,承受着奇耻大辱活下来。
  出乎意料的选择,一定有出乎意料的理由。这个理由的充分呈现,需要千百年的时间。
  腐刑也没有很快执行,司马迁依然被关在监狱里。到了第二年,汉武帝心思有点活动,想把李陵从匈奴那边接回来。但从一个俘虏口中听说,李陵正在帮匈奴练兵呢。这下又一次把汉武帝惹火了,立即下令杀了李陵家人,并对司马迁实施腐刑。
  刚刚血淋淋地把一切事情做完,又有消息传来——那个俘虏搞错了,帮匈奴练兵的不是李陵,而是另一个姓李的人。
  五
  司马迁在监狱里关了三年多,公元前九十六年出狱。
  那个时代真是有些奇怪,司马迁刚出狱又升官了,而且升成了官职不小的中书令。汉武帝好像不把受刑、监禁当一回事,甚至他并没有把罪人和官员分开来看,觉得两者是可以频繁轮班的。
  不少雄才大略的君主是喜欢做这种大贬大升的游戏的,他们在这种游戏中感受着权力收纵的乐趣。
  升了官就有了一些公务,但此时的司马迁,全部心思都在著述上了。
  据他在《报任安书》里的自述,那个时候的他,精神状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过去的意气风发再也找不到了。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这段自述通俗似白话文,不必解释了。总之,他常常处于神不守舍的状态之中,无法摆脱强烈的耻辱感。越是高贵的人越会这样。
  在一次次的精神挣扎中,最终战胜的,总是关于生命价值的思考。他知道,那个时代由于大家把死看得过于平常,因此爽然求死虽然容易却似九牛失其一毛,或似蝼蚁淹于滴水,实在不值一提。相比之下,只有做了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之后再死,才大不一样。正是想到这里,他说了一句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在他心中,真正重于泰山的便是《史记》。他屈辱地活着,就是要缔造和承载这种重量。
  人的低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真正的屈服,一种是正在试练着扛起泰山的姿态,但看起来也像是屈服。
  司马迁大概是在四十六岁那年完成《史记》的。据王国维考证,最后一篇是《匈奴列传》,那是公元前九十年写就的。
  我们记得,司马迁遭祸的原因之一,是由于为李陵辩护时有可能“影射”了汉武帝所呵护的将军李广利不得力。就在公元前九十年,李广利自己也向匈奴投降了。司马迁把这件事平静地写进了《匈奴列传》,他觉得,一个与自己有关的悬念落地了,他已经可以停笔。
  这之后,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到底活了多久,又是怎么逝世的,逝世在何处,都不清楚。
  有学者从卫宏的《汉书旧仪》、葛洪的《西京杂记》和桓宽的《盐铁论》等著作中的某些说法判断,司马迁最后还是因为老有怨言而下狱被杀。但在我看来,这些材料过于简约和暧昧,尚不足凭信。当然,简约和暧昧也可能是出于一种仁慈,不愿意让人们领受司马迁的二度悲哀。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他写了那么多历史人物的精彩故事,自己的故事却没有结尾。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大结尾。他知道有了《史记》,不需要再安排一个终结仪式。
  他知道只要历史还没有终结,《史记》和他都终结不了。
  六
  文章已经可以结束。忽然又想到一层意思,再拖拉几句。
  多年来我一直被问写作散文受谁的影响最深,我曾经如实地回答是“司马迁”,立即被提问者认为是无厘头式的幽默。
  “我们问的是散文啊,您怎么拉出来一个古代的历史学家?”
  我不知如何解释,后来遇到同样的问题也就不作回答了。
  年岁越长,披阅越多,如果自问最倾心哪位散文家,我的答案依然没变。
  散文什么都可以写,但最高境界一定与历史有关。这是因为,历史本身太像散文了,不能不使真正的散文家怦然心动。
  历史没有韵脚,没有虚构,没有开头和结尾;但是历史有气象,有情节,有收纵,有因果,有大量需要边走边叹、夹叙夹议的自由空间,有无数不必刻意串络却总在四处闪烁的明亮碎片,这不是散文是什么?而且也只能是散文,不是话本,不是传奇,不是策论,不是杂剧。
  既然历史本是如此,司马迁也就找到了写史的最佳方式。他一径以第三人称的叙述主体从容地说着,却与一般历史著作的冷若冰霜不同。他说得那么富有表情,有时赞赏,有时倾心,有时怀念,有时祭奠,有时愤怒,有时讥讽,有时鄙视。但这一切,都只是隐约在他的眉眼唇齿间,而没有改变叙述基调的连贯性。
  有时,他的叙述中出现了较完整的情节,有人物,有性格,有细节,有口气,有环境,像一则则话本小说。但是,他绝不满足于人们对故事情节的世俗期待,绝不沦入说唱文学的眉飞色舞,叙述的步履依然经天纬地,绝无丝毫哗众取宠之嫌。
  有时他不得不评论了,除了每篇最后的“太史公曰”,也会在叙述半道上拍案指点,却又点到为止、继续说事。事有轻重远近,他如挥云霓,信手拈来又随手撇去,不作纠缠。
  这样一来,他的笔下就出现了各种色调、各种风致、各种意绪、各种情境的大组合。明君、贤相、恶吏、谋士、义侠、刺客,各自牵带出鲜明的人生旋律,构成天道人心、仁政至德的丰富交响。这便是真正的“历史文化大散文”。
  《史记》的这种散文格局如云似海,相比之下,连唐宋八大家也显得剪裁过度、意图过甚,未免小气了。
  若问:以散文写史,是否符合历史科学?我的回答是:既然历史的本相是散文状态而不是论文状态,那么,越是以近似的形态去把握,便越合适。否则,就会像捕云驯海,谁都劳累。
  又问:把《史记》作为散文范本,是否大小失度?我的回答是:写天可以取其一角,但必先感受满天气象;画地可以选其一隅,也必先四顾大地苍茫。历史散文的范本应该比寻常散文开阔得多,才能摆脱琐碎技巧而获得宏大神韵。
  除了内容,散文的基元是语言。在这一点上,司马迁也称得上是千古一笔。
  司马迁的文笔,是对他周围流行文字的艰苦挣脱。在他之前,文坛充斥着浓郁的辞赋之风。以枚乘、司马相如等人为代表,追求文学上的铺张和奢侈。到了司马迁时代,此风愈演愈烈。好像是要呼应汉武帝所开创的大国风范和富裕局面,连散文也都竞相追求工丽、整齐、空洞、恣肆,甚至还要引经据典、磨砺音节。虽然确也不乏文采,却总是华而不实、装腔作态。这种倾向发展到以后,就成了过度讲究藻饰、骈偶、声律、用典的六朝骈文,致使到唐代,韩愈、柳宗元他们还要发起一个运动来反对。
  知道了司马迁的文字环境,就可以明白他文笔的干净、朴实、灵动,包含着多大的突破。他尤其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整齐的骈偶化句式,力求明白如话、参差错落的自然散句。他又要把这种散句熔炼得似俗而雅、生动活泼,实在是把握住了散文写作的基础诀窍。他还不让古代语文以佶屈聱牙的形态出现在自己的文章中,而必须改得平易流畅,适合当代人阅读。我们如果在他的书中看到某种整齐、对称、排比的句子,基本可以断定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手笔。例如后世专家们看到某篇文章中有一段以四字为韵的句法,一致肯定为后人羼入。
  说到这里,我实在无法掩盖积存已久的现代悲哀。我们的时代,离两汉六朝已那么遥远,不知何时突然掀起了一种不伦不类的当代骈文——一味追求空洞套话的整齐排列,文采当然远不及古代骈体,却也总是不怕重复地朗朗上口。有一次我被邀去参加一所大学的校庆,前来祝贺的官员居然有五位完全重复一个同样的开头:“金秋十月,桂子飘香,莘莘学子,欢聚一堂。”后来又有一位官员只把“金秋十月”改成“金风送爽”,后面十二个字还是一模一样。我想大笑又不能不掩口,因为四周的人都觉得这才像是好文章。
  有一次我在传媒上启发年轻人写作少用成语、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回归质朴叙事。这是多么常识性的意见啊,据说却引起一片哗然,都说少了成语、形容词、对偶句和排比句,何来“文学性”?大家竟然都不知道,这种不像正常人说话的所谓“文学性”,其实是最为低俗的“伪文学形态”。中国人已经摆脱了两千年,到了唐代又狠狠地摆脱了一次,到了五四再彻底摆脱过一次。而且,每次被摆脱的文体都比现在流行的一套好得多了。
  我想,大家还是应该更认真地读《史记》,除了认识历史学上的司马迁之外,还应该认识文学上的司马迁。
  昨夜写作此文稍憩,从书架上取下聂石樵先生写的《司马迁论稿》翻阅,没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一段话,不禁会心而笑。他说:
  我国古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汉代,汉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传记文学,传记文学成就最高的是《史记》。
  这个观点,颇合我意。
  就此,我真的可以用几句话结束这篇文章了:《史记》,不仅是中国历史的母本,也是中国文学的母本。看上去它只与文学中的诗有较大的差别,但鲁迅说了,与《离骚》相比,它只是“无韵”而已。
  两千年前就把文史熔于一炉的这位伟人,其实也就是把真、善、美一起熔炼了,熔炼在那些不真、不善、不美的夜晚。
  熔炉就是那盏小油灯。
  难道,它真的熄灭了?
  第十一章 那一家
  一
  行路,走到一个高爽之地,必然会驻足停步,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极目远望。这时候,只觉得天地特别开阔又特别亲近,自己也变得器宇轩昂。
  前面还有一个高爽之地,远远看去云蒸霞蔚,很想快速抵达,但是,低头一看,中间隔着一片丛林。丛林间一定有大量丘壑、沼泽、烟瘴、虎啸、狼嚎吧?让人心生畏怯。然而,对于勇敢的行路者来说,这反而是最想深入的地方。不仅仅是为了穿越它而抵达另一个高爽之地,它本身就蕴藏着无限美丽。
  我很想借着这种旅行感受,来说一说历史。
  汉代和唐代显然都是历史的高爽之地。我们有时喜欢把中华文明说成是“汉唐文明”,实在是声势夺人。但是,不要忘了,在汉代和唐代这两个历史高爽地之间,也夹着一个历史的丛林地带,那就是三国两晋南北朝。
  在这个历史的丛林地带,没有天高地阔的一致,没有俯瞰一切的开朗,处处都是混乱和争逐,时时都是逃奔和死亡。每一个角落都是一重权谋,每一个身影都是一串故事。然而,即便把这一切乱象加在一起,也并不令人沮丧。因为,乱象的缝隙间还有一些闪闪烁烁的图景。你看——
  何处麻袍一闪,年长的华佗还在行医;夜间炉火点点,炼丹师葛洪分明已经成为一位杰出的原始化学家;中原飘来啸吟,这是“竹林七贤”在清谈和饮酒;南方也笑声隐隐,那是王羲之和朋友们在聚会,转眼间《兰亭序》墨色淋漓;大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刚刚画完,数学家祖冲之已经造出了指南车、编出了《大明历》、算出了圆周率,而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则正好写了一半……
  正是这一切,让我们喜欢上了那个乱世。
  文化在乱世中会产生一种特殊的魅力。它不再纯净,而总是以黑暗为背景,以邪恶为邻居,以不安为表情。大多正邪相生、黑白相间,甚至像波德莱尔所说的,是“恶之花”。
  再也没有比三国两晋南北朝的历史丛林地带,更能体现这种文化魅力的了。
  说到这里,我们的目光已经瞟向云霭底下那个被人褒贬不一的权势门庭。
  一个父亲,两个儿子,丛林边的那一家。
  曹家。
  二
  先说那个父亲,曹操。
  一个丛林中的强人,一度几乎要统一天下秩序,重建山河规范。为此他不得不使尽心计、用尽手段,来争夺丛林中的其他权势领地。他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成功,终于战胜了所有对手,却没有能够战胜自己的寿数和天命,在取得最后成功前离开了人世。
  如果他亲自取得了最后成功,开创了又一个比较长久的盛世,那么,以前的一切心计和手段都会被染上金色。但是,他没有这般幸运,他的儿子又没有这般能耐,因此只能永久地把自己的政治业绩沉埋在非议的泥沙之下。
  人人都可以从不同的方面猜测他、议论他、丑化他。他的全部行为和成就都受到了质疑。无可争议的只有一项:他的诗。
  想起他的诗,我产生了一种怪异的设想:如果三国对垒不是从军事上着眼,而是从文化上着眼,互相之间将如何一分高下?
  首先出局的应该是东边的孙吴集团。骨干是一帮年轻军人,英姿勃勃:周瑜全面指挥赤壁之战击败曹军时,只有三十岁;陆逊全面指挥夷陵之役击败蜀军时,也只有三十岁。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说,三国对垒,曹操张罗的是一种权术组合,刘备张罗的是一种性情组合,孙权张罗的是一种意气组合。沿用这种说法,当时孙权手下的年轻军人们确实是意气风发。这样的年轻军人,天天追求着火烟烈焰中的潇洒形象,完全不屑于吟诗作文。这种心态也左右着上层社会的整体气氛,因此,孙吴集团中没有出现过值得我们今天一谈的文化现象。
  顺便提一句,当时的东吴地区,农桑经济倒是不错,航海事业也比较发达。但是,经济与军事一样,都不能直接通达文化。
  对于西边刘备领导的巴蜀集团,本来也不能在文化上抱太大的希望。谁知,诸葛亮的两篇军事文件改变了这个局面。一篇是军事形势的宏观分析,叫《隆中对》;一篇是出征之前的政治嘱托,叫《出师表》。
  《隆中对》的文学价值,在于对乱世的清晰梳理。清晰未必有文学价值,但是,大混乱中的大清晰却会产生一种逻辑快感。当这种逻辑快感转换成水银泻地般的气势和节奏,文学价值也就出现了。
  相比之下,《出师表》的文学价值要高得多。这种价值,首先来自于文章背后全部人际关系的整体背景。诸葛亮从二十六岁开始就全力辅佐刘备了,写《出师表》的时候是四十六岁,正好整整二十年。这时刘备已死,留给诸葛亮的是一个难以收拾的残局和一个懦弱无能的儿子。刘备遗嘱中曾说,如果儿子实在不行,诸葛亮可以“自取”最高权位。诸葛亮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领军征伐。这次出征前他觉得胜败未卜,因此要对刘备的儿子好好嘱咐一番。为了表明自己的话语权,还要把自己和刘备的感情关系说一说,一说,眼泪就出来了。
  这个情景,就是一篇好文章的由来。文章开头,干脆利落地指出局势之危急——“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文章中间,由军政大局转向个人感情——“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文章结尾,更是万马阵前老臣泪,足以让所有人动容——“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这么一篇文章,美学效能强烈,当然留得下来。
  我一直认为,除开《三国演义》中的小说形象,真实的诸葛亮之所以能够在中国历史上获得超常名声,多半是因为这篇《出师表》。历史上比他更具政治能量和军事成就的人物太多了,却都没有留下这样的文学印记,因此也都退出了人们的记忆。而一旦有了文学印记,那么,即便是一次失败的行动,也会使一代代拥有英雄情怀的后人感同身受。杜甫诗中所写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就是这个意思。当然,杜甫一写,《出师表》的文学地位也就更巩固了。
  说过了诸葛亮,我们就要回到曹操身上了。
  不管人们给《出师表》以多高的评价,不管人们因《出师表》而对诸葛亮产生多大的好感,我还是不能不说:在文学地位上,曹操不仅高于诸葛亮,而且高出太多太多。
  同样是战阵中的作品,曹操的那几首诗,已经足可使他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文学家,但诸葛亮不是。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遗漏了曹操是难于想象的,而加入了诸葛亮也是难于想象的。
  那么,曹操在文学上高于诸葛亮的地方在哪里呢?
  在于生命格局。
  诸葛亮在文学上表达的是君臣之情,曹操在文学上表达的是天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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