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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脉

_11 余秋雨 (当代)
  世间很多最珍贵的友情都是这样,看起来亲密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了,细细一问却很少见面。相反,半辈子坐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的,很可能尚未踏进友谊的最外层门槛。
  就在李白、杜甫别离的整整十年之后,安史之乱爆发。那时,李白已经五十四岁,杜甫四十三岁。他们和唐代,都青春不再。
  仍然是土地、马蹄,马蹄、土地,但内容变了。
  五
  在巨大的政治乱局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狈的是诗人。
  诗人为什么最狼狈?
  第一,因为他们敏感,满目疮痍使他们五内俱焚;第二,是因为他们自信,一见危难就想按照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第三,是因为他们幼稚,不知道乱世逻辑和他们的心理逻辑全然不同,他们的行动不仅处处碰壁,而且显得可笑、可怜。
  历来总有一些中国文人隔着灾祸大谈“乱世应对学”、“危局维持学”、“借故隐潜学”、“异己结盟学”、“逆境窥测学”、“败势翻盘学”,并把这一切说成是“中华谋略”、“生存智慧”。而且,因为世上总是苦恼的人多、失意的人多、无助的人多,这种谈论常常颇受欢迎,甚至轰动一时。但是,这一切对真正的诗人而言毫无用处。他们听不懂,也不想听。这不是因为他们愚笨,而是因为他们在长期的诗人生涯中知道了人生的不同等级。降低了等级来察言观色、上下其手,打死他们也不会。
  他们确实“不合时宜”,但是,也正因这样,才为人世间留下了超越一切“时宜”的灵魂,供不同时代的读者一次次贴近。
  安史之乱爆发前夕,李白正往来于今天河南省的商丘和安徽省的宣城之间。商丘当时叫梁苑,李白结婚才四年的第三任妻子住在那里。安史之乱爆发时叛军攻击商丘,李白便带着妻子南下逃往宣城,后来又折向西南躲到江西庐山避祸。
  李白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对安禄山企图以血火争夺天下的叛乱行径十分痛恨。他祈望唐王朝能早日匡复,只恨自己不知如何出力。在那完全没有传媒、几乎没有通信的时代,李白在庐山的浓重云雾间焦虑万分。
  当时的唐王朝,正在仓皇逃奔的荒路上。从西安逃往成都,半道上还出现了士兵哗变,唐玄宗被逼处死了杨贵妃。惊恐而又凄伤的唐玄宗已经很难料理政事,便对天下江山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分派:指令儿子李亨守卫黄河流域,指令另一个儿子李璘守卫长江流域。李亨已经被封为太子,李璘已被封为永王。李白躲藏的庐山,由李璘管辖。
  李璘读过李白的诗,偶尔得知他的藏躲处,便三次派一个叫韦子春的人上山邀请他加入幕府。所谓幕府,就是军政大吏的府署,李璘是想让李白参政,担任政治顾问之类的角色。
  李白早有建功立业之志,更何况在这社稷蒙难之时,当然一口答应。在他心目中,黄河流域已被叛军糟践,帮着永王李璘把长江流域守卫住是当务之急。然后,还要打到黄河流域去,“誓欲清幽燕”,“不惜微躯捐”。
  既然这样,李白立即下山就得了,为什么还要麻烦韦子春三度上山来请呢?这是因为,李白的妻子不同意。李白的这位妻子姓宗,是武则天时的宰相宗楚客的孙女,很有政治头脑。在她心目中,那么有政治经验的祖父也会因为不小心参与了一场宫廷角逐而被处死,仕途实在是不可预测。她并不怀疑丈夫参政的正义性,但几年的夫妻生活已使她深知自己这位可爱的丈夫在政治问题上的弱点,那就是充满理想而缺少判断力、自视过高而缺少执行力。她所爱的,就是这么一位天天只会喝酒、写诗,却又幻想着能像管仲、晏婴、范蠡、张良那样辅弼朝廷的丈夫,如果丈夫一旦真的要把幻想坐实,非坏事不可。
  为此,夫妻俩发生了争吵。拖延了一些时日,李白终于写了《别内赴征三首》,下山“赴征”,投奔李璘去了。但是,离家的情景他一直记得:“出门妻子强牵衣……”
  事实很快证明,妻子的担忧并非多余。李白确实分辨不了复杂的政局。
  李璘固然接受了父亲唐玄宗的指令,但那个时候他的哥哥李亨已经以太子的身份在灵武(在今天的宁夏)即位,成了皇帝(唐肃宗),并把父亲唐玄宗尊为太上皇。悲悲戚戚的唐玄宗逃到了成都,他也是事后才获知从遥远的灵武传来的消息,并不得不接受的。这个局面给李璘带来了大麻烦。他正遵照父亲的指令,为了平叛在襄阳、江夏一带招兵买马,并顺长江东下,到达江西九江(当时叫浔阳),准备继续东进。但是,他的哥哥李亨却传来旨令,要他把部队顺江西撤到成都,侍卫父亲。李璘没听李亨的,还是东下金陵。李亨认为这是弟弟蔑视自己刚刚取得的帝位,故意抗旨,因此安排军事力量逼近李璘,很快就打起来了。
  这一打,引起了李璘手下将军们的警觉。大将季广琛对大家说,我们本来是为了保卫朝廷来与叛军作战的,怎么突然之间陷入了内战,居然与皇帝打了起来?这不成了另一种反叛?后代将怎么评价我们?大家一听,觉得有理,就纷纷脱离李璘,李璘的部队也就很快溃散。李璘本人在逃亡中被擒杀。他的罪名,是反叛朝廷、图谋割据。
  这一下,李白蒙了。他明明是来参加征讨叛军,怎么转眼就成为另一支叛军的一员?他明明是来辅佐唐王朝的至亲的,怎么转眼这个至亲变成了唐王朝的至仇?
  军人们都作鸟兽散了,而李白还在。更要命的是,在李璘幕府中他最著名,尽管他未必做过什么。
  于是,大半个中国都知道,李白上了“贼船”。
  按照中国人的一个不良心理习惯,越是有名的人出了事,越是能激发巨大的社会兴奋。不久,大家都认为李白该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有的慷慨陈词者,以前全是“李白迷”。
  李白只能狼狈出逃。逃到江西彭泽时被捕,押解到了九江的监狱。妻子赶到监狱,一见就抱头痛哭。李白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妻子。
  唐肃宗下诏判李白流放夜郎(在今天的贵州)。公元七五七年寒冬,李白与妻子在浔阳江边泣别。一年多以后,唐肃宗因关中大旱而发布赦令,李白也在被赦的范围中。
  听到赦令时,李白正行经至夔州一带,他欣喜莫名,立即转身搭船,东下江陵。他在船头上吟出了一首不知多少中国人都会随口背诵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快,快,快!赶快逃出连自己也完全没有弄明白的政治泥淖,去追赶失落已久的诗情。追赶诗情也就是追赶自我,那个曾经被九州所熟悉、被妻子抱住不放的自我,那个自以为找到了却反而失落了的自我。
  这次回头追赶,有朝霞相送,有江流作证,有猿声鼓励,有万山让路,因此,负载得越来越沉重的生命之船又重新变成了轻舟。
  只不过,习习江风感受到了,这位站在船头上的男子已经白发斑斑。这年他已经五十八岁,他能追赶到的生命只有四年了。
  在这之前,很多朋友都在思念他,而焦虑最深的是两位老朋友。
  第一位当然是杜甫。他听说朝廷在议论李白案件时出现过“世人皆欲杀”的舆论,后来又没有得到有关李白的音信,便写了一首五律。诗的标题非常直白,叫做《不见》,自注“近无李白消息”。全诗如下: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第二位是高适。当初唐肃宗李亨下令向不听话的弟弟李璘用兵,其中一位接令的军官就是高适。那时正在李璘营帐中的李白,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高适?”十年前在大泽湿地打猎时的马蹄声,又在耳边响起。
  高适当然更早知道,自己要去征伐的对象中,有一个竟然是李白。他已经在马背上苦恼了三天,担心什么时候在兵士们捆绑上来的一大群俘虏里发现那张熟悉的脸,那该怎么处理……
  六
  那么,杜甫自己又怎么样了呢?
  安史之乱前夕,杜甫刚刚得到一个小小的官职,任务是看守兵甲器械、管理门禁钥匙。
  让一个大诗人管兵器和门禁,实在是太委屈了,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象征意义。上天似乎要让当时中国最敏感的神经系统来直接体验一下,赫赫唐王朝的兵器,如何对付不了动乱,巍巍长安城的门禁,如何阻挡不了叛军。
  毕竟,公元八世纪中叶的长安太重要了,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都是这样。当时全世界的顶级繁华要走向衰落,无人能够阻挡,却总要找到具有足够资格的见证者。
  最好的见证者当然是诗人。唐朝大,长安大,因此这个诗人也必须大。仿佛有冥冥中的安排,让杜甫领到了那几串铜钥匙。
  身在首都,又拿着那几串铜钥匙,当然要比千里之外的李白清醒得多。杜甫注视着天低云垂、冷风扑面的气象,知道会有大事发生。
  叛军攻陷长安后,杜甫很快就知道了李亨在灵武即位的消息。唐玄宗的时代已经变成了唐肃宗的时代,作为大唐官员,他当然要去报到。因此,他逃出长安城,把家人安置在鄜州羌村,自己则投入漫漫荒原,远走灵武。
  但是,叛军的马队追上了杜甫和其他出逃者,将一众押回长安。杜甫被当做俘虏囚禁起来。这种囚禁毕竟与监狱不同,叛军也没有太多的力量严密看守,杜甫在八个月后趁着夏天来到,草木茂盛,找了一个机会在草木的掩蔽下逃出了金光门。这个时候他已听说,唐肃宗离开灵武到了凤翔。凤翔在长安西边,属于今天的陕西境内,比甘肃的灵武近得多了。杜甫就这样很快找到了流亡中的朝廷,见到了唐肃宗。唐肃宗只比杜甫大一岁,见到眼前这位大诗人脚穿麻鞋,两袖露肘,衣衫褴褛,有点感动,便留他在身边任谏官,叫“左拾遗”。
  对此,杜甫很兴奋,就像李白在李璘幕府中的兴奋一样。
  但是,不到一个月,杜甫就出事了,时间是公元七五七年旧历五月。请注意,这也正是李白面临巨大危机的时候。
  两位大诗人,同时在唐玄宗的两位公子手下遇到危机,只是性质不同罢了。杜甫遇到的麻烦要比李白小一点,但同样,都是因为诗人不懂政事。
  杜甫的事,与当时唐肃宗身边的一个显赫人物——房琯有关。
  房琯本是唐玄宗最重要的近臣之一,安史之乱发生时跟从唐玄宗从长安逃到四川,是他建议任命李亨为天下兵马元帅来主持平叛并收复黄河流域的。后来李亨在灵武即位后,又是由他把唐玄宗的传国玉玺送到灵武,因此,李亨很感念他,对他十分器重。叛军攻陷长安后,他自告奋勇选将督师反攻长安,却大败而归,让唐肃宗丢尽了脸面。此人平日喜欢高谈虚论,因此就有贺兰进明等人趁机挑拨,说房琯只忠于唐玄宗,对唐肃宗有二心。这触到了唐肃宗心中的疑穴,便贬斥了房琯。
  朝中又有人试图追查房琯的亲信,构陷了一个所谓“房党”。杜甫是认识房琯的,而所谓“房党”中更有一位曾与李白、杜甫、高适一起打猎的贾至。大家还记得,那时他在单县担任小小的县尉,才二十六岁,现在也快到四十岁了。那天大泽湿地间的青春马蹄,既牵连着今天东南方向李白和高适的对峙,又牵连着今天西北方向杜甫和贾至的委屈,当时奔驰呼啸着的四个诗人,哪里会预料到这种结果!
  杜甫的麻烦来自他的善良,与司马迁当年遇到的麻烦一样,为突然被贬斥的人讲话。他上疏营救房琯,说房琯“少自树立,晚为醇儒,有大臣体”,希望皇上能“弃细录大”。唐肃宗正在气头上,听到这种教训式的话语,立即拉下脸来,要治罪杜甫,“交三司推问”。
  这种涉及最高权力的事,一旦成了反面角色,总是凶多吉少。幸好杜甫平日给人的印象不错,新任的宰相张镐和御史大夫韦陟站出来替他说情,说“甫言虽狂,不失谏臣体”。意思是,谏臣就是提意见的嘛,虽然口出狂言,也放过他吧。唐肃宗一听也对,就叫杜甫离开职位,回家探亲,后来又几经曲折将其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贾至被贬为汝州刺史,而房琯本人,则被贬为邠州刺史。
  华州也就是现在的陕西华县。杜甫去时,只见到处鸟死鱼涸,满目蒿莱,觉得自己这么一个被贬的草芥小官面对眼前的景象完全束手无策。既然如此,就不应该虚占其位,杜甫便弃官远走,带着家属到甘肃找熟人,结果饥寒交迫,又只得离开。他后来的经历,可以用他自己的诗句来概括:“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公元七七○年冬天,杜甫病死在洞庭湖的船中,终年五十八岁。
  杜甫一生几乎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安史之乱之后的中国大地被他看了个够。他与李白很不一样:李白常常意气扬扬地佩剑求仙,一路有人接济,而杜甫则只能为了妻小温饱屈辱奔波,有的时候甚至像难民一样不知夜宿何处。但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创造了一种稀世的伟大。
  那就是,他为苍生大地投注了极大的关爱和同情。再小的村落,再穷的家庭,再苦的场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静静观看,细细倾听,长长叹息,默默流泪。他无钱无力,很难给予具体帮助,能给的帮助就是这些眼泪和随之而来的笔墨。
  一种被关注的苦难就已经不是最彻底的苦难,一种被描写的苦难更加不再是无望的泥潭。中国从来没有一个文人,像杜甫那样用那么多诗句告诉全社会苦难存在的方位和形态,以及苦难承受者的无辜和无奈。因此,杜甫成了中国文化史上最完整的“同情语法”的创建者。后来中国文人在面对民间疾苦时所产生的心理程序,至少有一半与他有关。
  人是可塑的。一种特殊的语法能改变人们的思维,一种特殊的程序能塑造人们的人格。中国文化因为有过了杜甫,增添了不少善的成分。
  在我看来,这是一件真正的大事。
  与这件大事相关的另一件大事是,杜甫的善,全部经由美来实现。这是很难做到的,但他做到了。在他笔下,再苦的事、再苦的景、再苦的人、再苦的心,都有美的成分。他尽力把它们挖掘出来,使美成为苦的背景,或者使苦成为美的映衬,甚至干脆把美和苦融为一体,难分难解。
  试举一个最小的例子。他逃奔被擒而成了叛军的俘虏,中秋之夜在长安的俘虏营里写了一首思家诗。他在诗中想象:孩子太小不懂事,因此在这中秋之夜,只有妻子一人在抬头看月,思念自己。妻子此刻是什么模样呢?他写道:“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这寥寥几字,把嗅觉、视觉、触觉等感觉都调动起来了。为什么妻子的鬓发湿了?因为夜雾很重,她站在外面看月的时间长了,不能不湿;既然站了那么久,那么,她裸露在月光下的洁白手臂,也应该有些凉意了吧?
  这样的鬓发之湿和手臂之寒,既是妻子的感觉,又包含着丈夫似幻似真的手感,实在是真切至极。当然,这种笔墨也只能极有分寸地回荡在灾难时期天各一方的夫妻之间,如果不是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时期,就会觉得有点腻味了。
  我花这么多笔墨分析两句诗,是想具体说明,杜甫是如何用美来制伏苦难的。顺便也让读者领悟,他与李白又是多么不同。换了李白,绝不会那么细腻、那么静定、那么含蓄。
  但是,这种风格远不是杜甫的全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白帝城门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这样的诗句,连李白也要惊叹其间的浩大气魄了。
  杜甫的世界,是什么都可以进入、哪儿都可以抵达的。你看,不管在哪里,“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就是他的无限空间。
  正因为这样,他的诗歌天地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不仅在内容上是这样,而且在形式、技法、风格上也是这样。杜甫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既承接着他之前的一切,又开启着他之后的一切。
  人世对他,那么冷酷,那么吝啬,那么荒凉;而他对人世却完全相反,竟是那么热情、那么慷慨、那么丰美。这就是杜甫。
  十几年前,日本NHK电视台曾经花好几天时间直播我和一群日本汉学家在长江的江轮上讨论李白与杜甫。几位汉学家对于应该更喜欢李白还是更喜欢杜甫的问题各有执持,天天都发生有趣的争论。他们问我的意见,我说,我会以终生不渝的热情一直关注着李白天使般的矫健身影,但是如果想在哪一个地方坐下来长时间地娓娓谈心,然后商量怎么去救助一些不幸的人,那么,一定找杜甫,没错。
  七
  这篇文章本来是只想谈谈李白、杜甫的,而且也已经写得不短。但是,在说到这两个人在安史之乱中的奇怪遭遇时,决定还要顺带说几句另一位诗人,因为他在安史之乱中的遭遇也是够奇怪的。三种奇怪合在一起,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一个重大的共同命题。
  这个诗人,就是王维。在唐代诗人的等级排名上,把他与李白、杜甫放在一起也正合适。当然白居易也有资格与王维争第三名,我也曾对此反复犹豫过,因此在一次讲课时曾对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史系、艺术系的学生进行问卷调查,结果王维第三,白居易第四。尤其是女学生,特别喜欢王维。
  王维与李白,生卒年几乎一样。好像王维比李白大几个月,李白比王维又晚走一年。但在人生一开始,王维比李白得意多了。王维才二十岁就凭着琵琶演奏、诗歌才华和英俊外表而引起皇族赞赏,并获得推荐而登第为官,而李白,直到三十岁还在终南山的客舍里等待皇族接见而未能如愿。
  当李白终于失望于仕途而四处漫游的时候,走上了仕途的王维却受到了仕途的左右。当信任他的宰相张九龄被李林甫取代的时候,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加上丧母丧妻,王维从心中挥走了最后一丝豪情,进入了半仕半隐的清静生态。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传世好诗。
  在朝廷同僚们眼中,这是一个下朝后匆匆回家的背影。在长安乐师们心中,这是一个源源不断输出顶级歌词的秘库。在后代文人的笔下,这是一个把诗歌、音乐、绘画全都融化在手中并把它们一起推上高天的奇才。
  安史之乱时王维本想跟着唐玄宗一起逃到成都去,但是没跟上,被叛军俘虏了。安禄山知道王维是大才子,要他在自己手下做官。一向温文尔雅的王维不知如何反抗,便服了泻药称病,又假装自己的喉咙也出了问题,发不出声音了。安禄山不管,把他迎置于洛阳的普施寺中,并授予他“给事中”的官职,与他原先在唐王朝中的官职一样。算起来,这也是要职了,负责“驳正政令违失”,相当于行政稽查官。王维逃过,又被抓回,强迫任职。
  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大问题了。后来唐肃宗反攻长安得胜,所有在安禄山手下任伪职的官员,都成了被全国朝野共同声讨的叛臣孽臣,必判重罪,可怜的王维也在其列。
  按照当时的标准,王维的“罪责”确实要比李白、杜甫严重得多。李白只是在讨伐安禄山的队伍中跟错了人;杜甫连人也没跟错,只是为一位打了败仗的官员说了话;而王维,硬是要算作安禄山一边的人了。如果说,连李白这样的事情都到了“世人皆欲杀”的地步,那么,该怎么处置王维?一想都要让人冒冷汗了。
  但是,王维得救了。
  救他的,是他自己。
  原来,就在王维任伪职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个事件。那天安禄山在凝碧宫举行庆功宴,强迫梨园弟子伴奏。梨园弟子个个都在流泪,奏不成曲,乐工雷海青更是当场扔下琵琶,向着西方号啕痛哭。安禄山立即下令,用残酷的方法处死雷海青。王维听说此事,立即写了一首诗,题为《闻逆贼凝碧池作乐》。“逆贼”二字,把他心中的悲愤都凝结了。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因为是出自王维之手,很快就悄悄地传开了,而且还传出城墙,一直传到唐肃宗耳朵里。唐肃宗从这首诗知道长安城对自己的期盼,因此在破城之后,下令从轻发落王维。再加上王维的弟弟王缙是唐肃宗身边的有功之将,要求削降自己的官职来减轻哥哥的罪。结果,王维只是被贬了一下,后来很快又官复原职,再后来升至尚书右丞。
  能够传出这么一首诗,能够站出来这么一个弟弟,毕竟不是必然。因此,我们还是要为王维喊一声:好险!
  李白、杜甫、王维,三位巨匠,三个好险。由此足可说明,一切伟大的文化现象在实际生存状态上,都是从最狭窄的独木桥上颤颤巍巍走过来的,都是从最脆弱的攀崖藤上抖抖索索爬过来的。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三个人的危机还说明,如果想把不属于文化范畴的罪名强加在文化天才身上,实在是易如反掌。而且,他们确实也天天给别人提供着这方面的把柄。他们的名声又使他们的这些弱点被无限地放大,使他们无法逃遁。
  他们的命运像软面团一样被老老少少的手掌随意搓捏,他们的傻事像肥皂泡一样被各种各样的“事后诸葛亮”不断吹大。在中国,没有人会问,这些捏软面团和吹肥皂泡的人,自己当初在干什么,又从何处获得了折磨李白、杜甫、王维的资格和权力。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手和嘴可以在这些人身上做尽一切,却不能把这些人的文化创造贬低一分一毫。不必很久,“世人皆欲杀”的“世人”就都慢慢地集体转向了。他们终于宣称:他们的手,并没有捏过软面团,而是在雕塑大师;他们的嘴,并没有吹过肥皂泡,而是在亲吻伟人。
  能够这样也就罢了,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历史留给他们的唯一身份不是别的,只是李白、杜甫、王维的同时代人。他们的后代将以此为傲,很久很久。
  既然写到了王维,我实在忍不住,要请读者朋友们再一起品味一下大家都背得出的他的诗句。他的诗不必分析,因为太平易了,谁都能看懂;又太深邃了,谁都难于找到评论言辞。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送邢桂州》)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
  还有这一首——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一个“惊”字,把深夜静山全部激活了。在我看来,这是作为音乐家的王维用一声突然的琵琶高弦,在挑逗作为画家的王维所布置好的月下山水,最后交付给作为诗人的王维,用最省俭的笔墨勾画出来。
  王维像陶渊明一样,使世间一切华丽、嘈杂的文字无地自容。他们像明月一样安静,不想惊动谁,却实实在在地惊动了方圆一大片,这真可谓“月出惊山鸟”了。
  与陶渊明的安静相比,王维的安静更有一点贵族气息、更有一点精致设计。他的高明,在于贵族得比平民还平民、设计得比自然还自然。
  八
  与李白、杜甫、王维相比,在安史之乱中也有一些艺术家表现了另一番单纯,那就是义无反顾、激烈反抗,如磬碎帛裂,让天地为之一震。我前面提到的乐工雷海青,以及首先领兵反抗叛军以致全家做出可怕牺牲的大书法家颜真卿,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不仅把政治抗争放在第一位,而且立即采取最响亮的行动,一下子把朝廷的政治人物、军事人物比下去了,把民间的江湖大侠、血性汉子比下去了,当然,也把李白、杜甫、王维比下去了。这一点,连李白、杜甫、王维也诚恳承认,否则王维就不会快速写出那首《闻逆贼凝碧池作乐》的诗了。
  对多数诗人而言,任何英雄壮举都能激动他们,但他们自己却不是英雄。他们心中有英雄之气,但要让英雄之气变成英雄之行,他们还少了一点条件、多了一点障碍。他们的精彩,在另外一些领域。
  在那些领域,虽然无法直接抗击安史之乱这样的具体灾难,却能淬砺中华文明的千古光泽,让它的子民永远不愿离去,就像我在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
  在安史之乱爆发的十七年后,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那就是白居易。烽烟已散,浊浪已平,这个没有经历过那场灾难的孩子,将以自己的目光来写这场灾难,而且写得比谁都好,那就是《长恨歌》。
  那场灾难曾经疏而不漏地“俘虏”了几位前辈大诗人,而白居易却以诗“俘虏”那场灾难,几经调理,以一种个体化、人性化的情感逻辑,让它也完整地进入了审美领域。
  与白居易同岁的刘禹锡,同样成了咏史的高手。他的《乌衣巷》、《石头城》、《西塞山怀古》、《蜀先主庙》,为所有的后世中国文人开拓了感悟历史的情怀。李白、杜甫、王维真要羡慕他们了,羡慕他们能够那么潇洒地来观赏历史,就像他们当年观赏山水一样。
  再过三十年,又一个未来的诗人诞生。他不仅不太愿意观赏山水,连历史也不想观赏了,而只愿意观赏自己的内心。他,就是晚唐诗人李商隐。
  唐代,就这样浓缩地概括了诗歌的必然走向。一步也不停滞,一步也不重复,一路繁花,一路云霓。
  一群男子,一路辛苦,成了一个民族迈向美的天域的里程碑。他们,都是中国文脉的高贵主宰。
  第十八章 乱麻蕴藏
  一
  远远看去,宋代就像一团乱麻。
  乱到什么程度?我想用一句俏皮话来表述:乱到连最不怕乱的历史学家也越讲越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讲乱,更不知道如何来摆脱乱。
  既然如此,所有的中国人也就找到了从乱局中泅身而出的理由。宋代是我们大家的,它再乱,也像祖母头上的乱发,等待我们去梳理。我们没有理由让乱发长久地遮蔽了祖母,因为遮蔽祖母也就是遮蔽我们自己。
  根据小时候的经验,祖母是不信任我们梳理的,却喜欢我们把小手当做梳子在她的头上游戏。有时她还会高兴地说:“对,就这地方,再给我敲两下!”她长年患有头痛,我们不经意地碰到了某个穴位。
  梳理宋代,情景也差不多。
  二
  宋代还没有开门,中国似乎已经乱成一片。
  从唐王朝灭亡到宋王朝建立,中间隔了五十几年。在这短短的五十几年时间内,黄河流域相继出现了五个王朝,史称“五代”;南方又出现了九个割据政权,再加上山西的一个,史称“十国”。就这样“五代十国”响响亮亮地作为一个正式名称进入中国历史,史籍间也一本正经地排列着“五代本纪”、“十国世家”之类,乍一看还以为是概括了多么漫长的年代呢。
  把十几个各自独立的皇帝挤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情景自可想象。更麻烦的是,这些皇帝为了表明自己正统,喜欢沿用历史上已经出现过的朝代名称,例如梁、唐、晋、汉、周等,人们不得不一一加一个“后”字来表示区别,也实在让人头晕的。
  宋朝,就是在这样的乱局中建立起来的。
  结束混乱,这本来是一件好事,谁料想,却迎来了更大范围内的危机。原先的五代十国都是汉族政权,而宋朝面临的是一个又一个强大勇猛、虎视眈眈的少数民族政权。风起云涌般的马蹄声永远回荡在耳边,令人沮丧的战报不断从前方传来,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还是没有办法,除了失败感就是屈辱感,这就是宋朝。
  先是北方契丹族建立的辽,立国时间早于宋朝,领土面积也大于宋朝,宋朝哪里是它的对手?留下的只是杨家将一门抗敌的故事。然后是西北方向的党项族建立的西夏,一次次进攻宋朝,宋朝也屡战屡败。再后来,辽的背后女真族建立的金,领土也比宋大,先把辽灭了,又来灭宋,宋朝的剩余力量南迁,成为南宋。南宋在军事上更是不可收拾,留下的只是杰出将领岳飞被枉杀的故事。等到蒙古族的骑兵一来,原先的这个族那个族、这个国那个国、这个军那个军,全都齐刷刷地灰飞烟灭,中华历史也就郑重地走向了唐之后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元朝,留下的只是文天祥他们英勇拒降的故事。
  这么一段历史,如果硬要把宋朝选出来作为主角,确实会越想越不是味道:怎么周边的力量都与自己过不去?但是,如果从宏观的中华历史来看,其他各方也同样是主角,每一个主角都有自己的立场系统,构成了一重重诡谲不定的旋涡,根本无法受制于同一个价值坐标。宋朝固然有英雄,其他各方也有英雄,而且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宋朝固然受委屈,但也做过不少自以为颇有韬略的坏事,像“联金灭辽”、“联蒙灭金”之类,不仅使乱局更乱,而且一再踩踏了政治伦理的底线,也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这么一想,我们在谈论宋朝的时候,就不会像过去那样充满失败感和屈辱感了。
  在热闹的中华大家庭里,成败荣辱驳杂交错,大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站高了一看也就无所谓绝对意义上的成败荣辱。如果有哪一方一直像天生的受气包一样不断地血泪控诉、咬牙自励,反而令人疑惑。浩荡的历史进程容不得太多的单向情感,复杂的政治博弈容不得太多的是非判断。秋风起了,不要把最后飘落的枫叶当做楷模;白雪化了,又何必把第一场春雨当做仇敌。
  历史自有正义,但它存在于一些更宏观、更基本的命题上,大多与朝廷的兴衰关系不大。
  三
  蒙古族的马蹄使得原来一直在互相较劲的西辽、西夏、金和南宋全都落败,好像大家一起走向了死亡。是不是这样呢?不是。
  死亡的是朝廷,而不是文明。
  朝廷的存在方式是更替型的,必然会你死我活;文明的存在方式是积累型的,有可能长期延续。
  两相比较,朝廷的存灭实在是太小太小的事情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文人那么固执,至今还牢牢捧着宫廷史官的职业话语不放,把那些太小太小的事情当做历史的命脉,而完全不在乎九州大地真实的文明生态。
  宋代,最值得重视的是它的文明生态。
  一提它的文明生态,它完全改变了形象,立即成了一个繁荣、富庶、高雅、精致、开明的时代,稳坐在中国历史的高位上蔼然微笑。
  这是宋代?
  不错,这是宋代。
  宋代的文明生态,首先表现在社会经济生活上。我本人由于很多年前写作《中国戏剧史》,花费不少时间研究宋代的市井生活,比较仔细地阅读过《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梦梁录》、《武林旧事》等著作,知道北宋时汴京(今河南开封)和南宋时临安(今浙江杭州)这两座都城的惊人景象。本来唐代的长安城已经是当时全世界最繁华的所在了,而汴京和临安的商市比之于长安又大大超越了。
  长安的坊和市,都是封闭式的;而汴京的街和巷,则完全是开放式的了。手工行业也比长安多了四倍左右,鳞次栉比地延伸为一种摩肩接踵式的热闹。这一点,我们从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种热闹,在唐代的长安城里是有时间限制的,一到夜间就闭坊收市了;而宋代的都城却完全没有这种限制,不少店铺的夜市一直开到三更,乃至四更,而到了五更又开起了早市。
  这样的都城景象,是不是一种畸形的虚假繁荣呢?并不。
  都城以数量巨大的全国市镇作为基座,在北宋时,全国的市镇总量已接近两千。城市人口占到了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因此,熙熙攘攘的街头脚步还是会聚了大地的真实。据历史学家黄仁宇统计,当时的商品流通量如果折合成现在的价格,差不多达到了六十亿至七十亿美元。可以断言,宋代的经济水平是当时世界之最。
  作为城市后方的农村,情况如何?宋代无疑是中国农业大发展的时期。水稻种植面积比唐代扩大了一倍,种植技术更是迅速提高,江浙一带的水稻亩产量已达到八九百斤。此外,蚕桑丝织进入了专业化生产阶段,产量和质量都突飞猛进。
  由于农业的发展,中国人口在宋代进入一亿大关。
  至于科技,宋代也是整个中国古代史的峰巅。例如把原先的雕版印刷推进到活字印刷,把指南针用于航海,把火药用于战争,都是宋代发生的事。这些技术都相继传到西方,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文明。在宋代,还出现了一系列重要的科技著作,像沈括的《梦溪笔谈》、秦九韶的《数书九章》、苏颂的《新仪象法要》、王惟一的《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宋慈的《洗冤集录》等,各门学科都出现了一种认真研究的专业气氛。
  说到这里我需要提供一个时间概念。宋代历时三百二十年,这期间西方仍然陷落在中世纪的漫漫荒路中,只有意大利佛罗伦萨那几条由鹅卵石铺成的深巷间,开始出现一点市民社会的清风。在南宋王朝最终结束的那一年,被称做欧洲中世纪最后一个诗人的但丁,才十四岁。直到一百七十年后,文艺复兴的第一位大师达·芬奇才出生。由文艺复兴所引发的欧洲社会大发展,更是以后的事了。
  可见,宋代的辉煌,在当时的世界上实在堪称独步。
  四
  宋代的文化,更不待说。
  我不想亟亟地搬出苏东坡、朱熹、陆游、辛弃疾、郭熙、梁楷来说事,而要特别指出宋代所开拓的一个重大文化走向:文官政治的正式建立。
  宋朝一开始就想用大批文官来取代武将,为的是防止再出现五代十国那样的军阀割据局面。大批文官从哪里来?只能通过科举考试,从全国的平民寒士中挑选。为了让平民寒士具备考试资格,又随之在全国广办公私教育,为科举制度开辟人才基础。
  按照这个逻辑层层展开,全国的文化资源获得空前的开发,文化空间获得极大的拓展,上上下下的文化气氛也立即变得浓郁起来。
  所幸的是,这个逻辑还在一步步延伸:为了让文官拥有足够的尊严来执掌行政,不在气势上输于那些曾经战功卓著的武将,朝廷给了文官极高的待遇。有的史学家认真研究过宋代文官的薪金酬劳标准,结果吓了一跳,认为其标准之高在中国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不仅如此,宋太祖赵匡胤在登基之初还立誓不杀士大夫和议论国事者,也就是保护有异见的知识分子。这项禁令,直到一百六十多年后的宋高宗赵构统治时才被触犯。但总的说来,宋代文化人和知识分子的日子比其他朝代要好得多。
  请看,文官政治的逻辑一旦建立,正常推延的结果就必然如此。退出的不仅是武将、贵族,而且是以前种种不尊重文化人的思维方式。这样一来,文化就有可能在权力结构中显现自己的魅力了。本来朝廷是想利用文化的,而结果文化也利用了朝廷。这种互相利用,最后的赢家是文化。
  五
  宋代的文官政治是真诚实施的,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样只把文化当做一种装扮。
  平心而论,在中国古代,一切官员都会有一点谈论经典、舞文弄墨的本事,一切文人也都会有一点建功立业、修齐治平的雄心。因此,要制造政治和文化的蜜月假象十分容易,要在文化人中选一批谏官、谋士、史笔、文侍也不困难。难的是,能不能选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灵魂来问鼎最有权力的官僚机器?历来几乎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宋代回答了。
  你看,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这些人如果没有当政,他们的文化成就也早已使他们取得了一代宗师的地位,但是,他们又先后担任了朝廷的最高级别行政首脑。两种顶级高端的对接,会遇到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麻烦,因此全世界都很难找到这样的先例。
  我曾经花费不少时间钻研这些文化大师当政后的各种政见,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种斗争,但后来突然醒悟:最重要的不是他们的政见,而是他们是谁。
  这正像几位哲人在山巅舞剑,最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剑术,而是他们是哲人,他们在山巅。是谁把他们找出来的,又安排到了山巅?
  看上去是皇帝,其实背景要大得多。既然认认真真地实施了文官政治,那么,由文官政治的眼光看出来的官场弊端和社会痼疾能不能进一步消除?这个问题也必须交给文官自己来回答。回答得好不好,决定着中国以后的统治模式。
  先是那位一直抱持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高尚情怀的范仲淹,提出了整顿科举制度为核心的吏治改革方案,目的是让宋朝摆脱冗官之累而求其强。十余年后,王安石更是实施了牵动社会整体神经的经济改革方案,目的是让宋朝摆脱冗费之累而求其富,而且立竿见影,国家的财政情况果然大有改观。但是,司马光则认为天下之富有定数,王安石式的国富必然导致实质性的民穷,而且还会斫伤社会的稳定秩序,因此反对变法,主张“守常”。我们大家都喜欢的苏东坡,明显地倾向于司马光,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又觉得王安石也有道理。
  按照现代政治学的观点,王安石简直是一个早期的社会主义者。他的改革已涉及国家的金融管理,而且试图以金融管理来主导整个行政体制。这在当时自然不可能实现,但他以天才勃发的构想和义无反顾的行动展示了一种政治理想,成为公元十一世纪人类文明史上的一道珍贵光亮。
  王安石以及他的政敌司马光,包括他们前前后后的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都是杰出的人文学者。他们在公元十一世纪集体呈现的高度政治才华,使中国政治第一次如此浓烈地焕发出理想主义的文化品性。
  这样的努力很容易失败,却又无所谓失败。因为我说过,胜败只是军事政治用语而不是文化用语。当文化大幅度介入,就只剩下能不能构成积累、是正面积累还是负面积累的问题了。
  我对那些年月情有独钟,全是因为这几个同时踩踏在文化峰巅和政治峰巅上的瘦骨嶙峋的身影。他们实在让人难忘。
  有人根据他们的凄凉后事断言大文豪、大诗人、大学者、大历史学家不能从政。这就错了。他们不从政也未必不凄凉,别人从政也未必不凄凉。凄凉是天地对一切高贵人生的自然总结,而不具备任何价值判断。在我看来,这些人从政确实也有毛病,其中最大的毛病是容易受到漂亮言辞和动人表情的误导,重用一些不大不小的文人,而在这些文人中则常常拥挤着极高比例的小人。对此,王安石和司马光两方面都承受到了。王安石的首席助手吕惠卿最终成了用最险恶的方法揭发王安石的人,而司马光的铁杆拥戴者蔡京最终也成了用最疯狂的手段清算司马光的人,这是多么相似又多么沉痛的教训!但是,即便把所有的教训加在一起,也不能得出王安石、司马光他们不能从政的结论。
  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政见对立、各不相让,但从来没有人能够指出他们在个人私德上有任何明显的瑕疵,或互相之间有任何落井下石、互相陷害的痕迹。他们的对立,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争,不夹杂什么个人利益,因此不伤害对方的基本人格。他们两人年岁相仿,司马光比王安石大两岁,而且在王安石去世的五个月后也去世了。两颗文化巨星兼政治巨星几乎同时陨落的年份,是公元一○八六年。王安石去世时司马光已经病重,极感悲痛,命令厚恤厚葬之。如果事情倒过来,王安石也一定如此,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王安石晚年曾在自己乡居的地方与支持司马光的苏东坡见面,他不仅亲自骑驴到码头迎接苏东坡,而且两人还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两人分手时还相约买地毗邻而居,可见交情已经不浅。为此,苏东坡写过一首诗给王安石: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与苏东坡在一起的时日,一起游了南京的钟山。苏东坡的记游诗中有“峰多巧障目,江远欲浮天”两句。王安石读了就说:“我一生写诗,写不出这样好的两句来。”
  不错,这是一个有太多高峰的时代,因此容易互相遮盖、障人耳目。但高峰毕竟是高峰,都有远江之眺、浮天情怀。
  文官政治的本性是君子政治。不管彼此的政见多么分歧,只要君子品性不失,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遗憾的是,这种情形只出现在宋代。其他时代被人称道的那些盛世政绩,主要有赖于比较开明的皇帝,与君子政治关系不大。
  王安石曾写过这样两句著名的诗: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我想借其中的“我”作为君子政治的象征。
  至于何谓君子政治,可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只不过,那里裹卷的权术还是太多。
  六
  宋代文化气氛的形成,与文官政治有关,但实际成果又远远超越了政治。
  文化气氛是一种处处渗透的精神契约。渗透到细处,可以使绘画灵秀、使书法雅致、使瓷器造极,甚至使市民娱乐也抖擞起来;渗透到高处,可以使东南西北一大群学者潜心钻研,友好论辩,形成一个个水准很高的哲学派别,最终又众星托月般地产生了集大成的理学大师朱熹。
  我掐指粗粗估算,大概在宋朝建立一百年后,那些高水准的哲学派别开始出现。这个时间值得注意,表明一个朝代如果上上下下真心着力于文化建设,浅层次的成果二三十年后就能看到,而深层次的成果则要等到一百年之后才能初露端倪。准备的时间长一点,出来的成果也像样一点。文化的事,急不出来。
  像样的成果一旦露头,接下来必然林林总总接踵而至,挡也挡不住了。这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黄金时代。宋代哲学思想的黄金时代大约延续了一百三十多年,其间真是名家辈出、不胜枚举: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杨时、罗从彦、李侗……终于,一个辉煌的平台出现了,朱熹、陆九渊、吕祖谦、张栻、陈亮、叶适等一众精神巨匠,相继现身。这中间还不包括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如此密集的高层智能大迸发,只有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即中国的诸子百家时期和古希腊哲学的繁荣时期才能与之比肩。
  朱熹是一个集大成者。他的学说有一种高贵的宁静,企图为中华文明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永恒体系,并为这个永恒体系找出一个唯理论的本原。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为长期处于散逸状态的儒家教诲找到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基础。他找到了,那就是天地万物之理。因此,他也找到了让天地万物回归秩序的理由,找到了圣人人格的依据,找到了仁义礼智信的起点。
  为此,他在儒学各家各篇的基础上,汲取佛学和道学的体系化立论法则,对天地万物的逻辑进行重新构造。他希望自己的思考获得感性经验的支持,因此用尽了“格物致知”的功夫,而且他相信,人们也只有通过感性经验才能渐渐领悟本原。这样,他就把宏观构建和微观实证的重担全压在自己身上了,近似于以一人之力挖几座山、堆几座山、扛几座山。这种情景,直到今天想来,还让人敬佩不已。
  朱熹长期担任地方官,对世俗民情并不陌生,太知道普天之下能够理解这种高层思维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停步,反而越来越把自己的思维推向无与伦比的缜密与完整。他是这样,他的诸多同行,包括反对者们,也努力想做到这样。这种极为奢侈的精神博弈必须建立在密密层层的文化基座之上,建立在心照不宣的文化默契之上。只有宋代,具有这样的基座和默契。
  正由于对世俗民情的了解,朱熹又要在高层思维之余设计通俗的儒学行为规范,进行教化普及。这种设计,小而言之,关及个人、家庭的涵养观瞻;大而言之,关及国家、社稷的仪态程序。他想由此使自己的唯理哲学付诸实践,使天下万物全都进入合理安排。这种企图,并没有流于空想,而是切切实实地变成了“三纲五常”之类的普及性规范,传播到社会各个阶层。
  在这方面,负面影响也是巨大的。因为这显然是以一个抽象的理念压抑了人性、否定了个体、剥夺了自由。而人性、个体和自由,在中国长久的宗法伦理社会中本来就已经十分稀缺。
  好在这是在宋代,朱熹的设计遇到了强大的学术对手,例如陆九渊、陈亮、叶适他们。这些学术对手所播下的种子,将在明代开花结果,尤其在我家乡的王阳明手上将爆发一场以“心学”为旗帜的思想革命,为近代思维做出重要的远期铺垫。顺便说一句,王阳明是欧洲文艺复兴大师们的同时代人物,他比米开朗琪罗只大三岁。当然,那是后话了。
  再回到朱熹。他在公元十二世纪和公元十三世纪交叉的当口上去世,可见公元十二世纪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灿烂年代。他是在一个中午停止呼吸的,据他的学生蔡沉记载,那时候,狂风大作,洪水暴发,巨树连根拔起,如山崩地裂,其声震天。
  七
  在朱熹去世后的十年之内,还有两个重要的文化人相继去世:一个是陆游,一个是辛弃疾。
  提起这两位杰出的诗人,立即又让人想起宋朝风雨飘摇的军事危难。
  很奇怪,这种危难其实所有的人都感受了,包括朱熹和其他哲学家在内,为什么一到陆游和辛弃疾身上,才让人加倍地震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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