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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_2 艾丽丝·门罗 (加)
  “我们只能希望这样的毛一根也别掉到果酱里去。”
  “别让我——别让我再笑了——”
  佩内洛普撕杂志撕得很专心,因此朱丽叶放心让她留在萨拉的房间里,自己将麦乳精端到厨房里去。她一句话没说,便做起一份蛋奶酒来。艾琳出出进进,把一箱箱果酱瓶放到汽车里去。在后台阶上,山姆正在用水管将新挖出来的土豆上粘着的泥土冲刷掉。他唱起歌来了——一开始声音太轻,没有人能听清他的歌词;接着,当艾琳走上台阶时,他的声音变得响了一些。
  艾琳,晚——安——安,
  艾琳,晚安,
  晚安,艾琳,晚安,艾琳,
  我会在梦中见到你。
  艾琳此时正在厨房里,她呼地转过身,大声喝道:“别唱说我的事儿的这首歌子。”
  “哪首歌说你的事儿啦?”山姆说,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在唱说你事儿的歌啦?”
  “就是你。你方才唱了。”
  “哦——那首歌呀。那支说艾琳的歌吗?歌里的那个女孩?天哪——我忘了那也是你的名字了。”
  他又唱起来了,不过是在偷偷地哼唱。艾琳站着在听,脸涨得通红,胸脯一起一伏,单等听到歌词里的一个字她就要马上扑过来了。
  “不许你唱跟我有关系的歌。如果里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跟我有关。”
  突然间,山姆放大嗓音唱起来了。
  上周六夜晚我举行婚礼,
  我跟我太太安顿下来——
  “停住。你给我停住!”艾琳喊着,双目圆睁,满脸通红,“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可要出来用水管来冲你了。”
  山姆这天下午要给下了订单的几家食品杂货铺和一两家礼品商店去送货。他邀请朱丽叶跟他一块去。之前他已经去过五金店,为佩内洛普买了一把崭新的婴儿坐椅。
  “这件东西咱们家阁楼里是不会有的,”他说,“你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设备呢。而且,买来也没法用。我们当时没有车。”
  “这坐椅挺时尚的,”朱丽叶说,“我希望不至于太贵吧。”
  “值不了几个钱。”山姆说,弯了弯身子请她上车。
  艾琳正在地里接着采集蓝莓。那是准备做馅饼用的。山姆把喇叭按响了两下,在车子开动时又挥了挥手,艾琳决定给予回应,她举起了一只胳膊,那动作似乎是在轰赶一只苍蝇。
  “那可是个好姑娘呀,”山姆说,“我不知道没有了她我们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我猜她对待你挺粗暴。”
  “我跟她才刚刚认得呢。”
  “可不。她吓着你了吧。”
  “哪能够呢。”朱丽叶尽量想找出句夸奖的、至少是不带贬损的话来评论艾琳,于是问起艾琳的丈夫是怎么在养鸡场出事丧生的。
  “我不知道他是那种罪犯型的人呢,还是仅仅就是很不成熟。总之,他跟几个小混混搅到一起,他们打算顺手偷一些鸡,捞点外快,自然,他们触动了警报系统,鸡场主人拿了把枪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有意要开枪打他,反正——”
  “我的上帝呀。”
  “艾琳和她的公公婆婆告到法院,可是那位农民被判无罪。自然会这样判的。不过对于艾琳来说,必定是打击很大。即使那个丈夫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匆匆(12)
朱丽叶说,显然是这样的,接着又问,艾琳是不是他在学校里教过的学生。
“不,不,不。她几乎没怎么上过学,就我所知。”
他说艾琳自己的家庭原来是在北方,在亨茨维尔附近。是的。是那儿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有一天全家进城。父亲、母亲,还有孩子们。那位父亲告诉他们他有些事情要做,一会儿之后再跟他们会合。他还告诉他们会合的地点和时间。于是大家走开去逛了——也没有钱可花——一直等到约定的时间。可是他就是没有露面。
“是根本没想露面。把他们遗弃了。因此他们只好依靠福利救济度日了。住在穷乡僻壤的一个棚屋里——那儿过日子花费少些。艾琳的大姐,据我了解,那可是一家的顶梁柱,起的作用比母亲还大——却因为阑尾炎急性发作死了。当时根本无法送她进城,因为遇到了暴风雪,他们又没有电话。之后艾琳就不想再回到学校了,因为过去都是大姐保护着她,不让别的孩子欺侮她们。现在,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吧,可是我想她一开始并不就是这样的。没准即使现在,在更多情况下这也只是一种假象。”
现在,山姆说,是由艾琳的母亲帮着带艾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可是你猜怎么着,过了那么多年之后那位父亲居然又出现了,而且还想让母亲回到自己身边去,如果真的会这样,艾琳就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了,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他的影响。
“他们是挺聪明的孩子。那个小姑娘有上颚开裂的毛病,已经动过一次手术,不过以后还得再动一次。她会完全治好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
朱丽叶倒是怎么的啦?她丝毫都没有产生真正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处,是在抵制这个可怕的长篇悲情故事。当故事里提到开裂的上颚时,她真心想做的是,哀叹一声,行了,别再往下说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对的,可是这种感觉就是不肯退去。她害怕再说上一句,她的嘴就会将她那颗冷酷的心如实暴露了。她担心自己会对山姆说:“这整件不幸的事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呢,莫非能使她成为一位圣徒?”或者她会说出那句最最不可原谅的话:“我希望你不是想让我们卷入到那种人的是非堆里去吧。”
“我想让你知道的是,”山姆说,“她来我们家帮忙的时候也正是我一筹莫展的当口。去年秋天,你母亲的情况简直是糟糕透了。倒并不是她什么都不想干了。不是的。如果真是那样倒会好一些。她什么都不干那样只会更好。她的情况是,她开始干一件事,接着又干不下去了。老是这样,一遍遍地这样重复。这倒不完全是新出现的情况。我是说,我一向是老得跟在后面帮她收尾的,既要照顾她还得打理她没能干完的家务活。我和你都得这样——记得吧?她永远都是这么一位心脏有毛病的漂亮娇小姐,老得让人伺候着。这么多年来,我有时也想过,她本来是应该更加努力一些的。”
“可是情况变得那么糟糕,”他说,“糟糕得我下班回家时只见洗衣机给拖到厨房的当中,湿衣服掉得一地都是。或者是她在烤什么东西,烤到一半又不管了,东西在烤箱里都结成了煳嘎巴。我真害怕她会让火烧到自己,会把房子烧着。我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你就躺在床上得了。可是她不肯,接下去又是把?情弄得一团糟,然后大哭一场。我试着请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姑娘来帮忙,可是她们就是对付不了她。最后,总算是请到了这一位——艾琳。”
  匆匆(13)
  “艾琳,”他说,粗粗地出了一口气,“我为那一天而感恩。我告诉你,我为那个日子而感恩呀。”
  可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样,他说,这样的好事也必定会有一个终结的。艾琳打算结婚了。要嫁给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是个农民。据说还有几个钱,为了艾琳着想,山姆希望这是真的。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是再找不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好处来了。
  “凭良心说,他根本没有什么好处。就我所见到的,他满嘴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一颗牙齿了。不是什么好征兆呀,依我看。不是太傲慢了就是太吝啬了,所以不愿意安假牙。想想看——像她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
  “打算在什么时候?”
  “秋天的什么日子吧。反正是在秋天。”
  佩内洛普一直都在睡——几乎在他们刚开动汽车以后她就在她的幼儿坐椅里睡着了。前面的车窗是开着的,朱丽叶能闻到新收割和打捆的干草的香味——现如今,再没人打干草套了。田野里还孤零零地矗立着几棵榆树,它们现在也算是难得见到的好景色了。
  他们在由沿着狭谷里的一条街所形成的一个村子里停了下来。山岩从狭谷的壁上露了出来——这儿是方圆好些英里内唯一能见到这样的大块岩石的地方。朱丽叶记得以前来过,当时这儿还有个买票才能进入的特殊公园呢。公园里有一个饮水喷泉、一间茶室,茶室里供应草莓奶油酥饼和冰激淋——当然还会有别的东西,不过她记不得了。岩石上的山洞用的便是《白雪公主》中七个小矮人的名字。当时山姆和萨拉坐在喷泉旁边的草地上吃冰激淋,而她却急着奔到前面去察看一个又一个山洞。(其实真的没什么看头——洞都很浅。)她要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当时山姆说:“你知道你母亲是爬不了山的。”
  “你自己跑过去吧,”萨拉当时这么说道,“回来后把见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她是盛装出行的。一条黑色的塔夫绸裙子围绕着她在草地上铺开,形成一个圆圈。那时候是管这种裙子叫作芭蕾女演员舞裙的。
  那肯定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等山姆从商店里出来后朱丽叶便问他这件事。他起先记不得了。可是后来又想起来了。裙子是从一家专门敲竹杠的商店买的,他说。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家店就不见了。
  朱丽叶沿街一路都找不到有喷泉或茶室的痕迹。
  “是给我们带来安宁与秩序的人哪。”山姆说,朱丽叶过了片刻才明白他仍然是在讲艾琳的事。“她什么活儿都愿意干。给园子割草啦、锄地啦。而且不管干什么都是尽量干好,好像干这活是得到了一个特权似的。这正是永远使我惊讶的地方。”
  使他感到轻松的能是一个什么日子呢?是谁的生日吗?或是结婚纪念日?
  山姆持续不断地,甚至是很庄严地往下说,他的声音甚至都压过了汽车上坡时的挣扎声。
  “是她,恢复了我对女性的信心呀。”
  山姆每冲进一家店铺之前都对朱丽叶说他用不了一分钟就会出来,可是却总是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并且解释说他脱不开身。大伙儿都要跟他聊天,他们积了一肚子的笑话要说给他听。还有几个人跟着他出来,要看看他的女儿和小宝贝。
  “那么说,这就是那位会说拉丁语的姑娘了。”一位太太说。
  “这一阵已经有些丢生了,”山姆说,“她现在正忙着别的事情呢。”
  “那肯定是的,”那位太太说,同时弯下了脖子去看佩内洛普,“可孩子们岂不是上帝赐予的好宝贝吗?哎唷,多么可爱呀。”
  朱丽叶曾经想过,她是不是该跟山姆谈一谈她打算继续做下去的那篇论文——虽然目前对她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梦。过去,她和父亲之间总是能很自然地谈到这些问题。但是跟萨拉却不行。萨拉会说:“好,现在,你该跟我讲讲你学习方面进展得怎么样了。”可是当朱丽叶概括地向她介绍时,萨拉却会问朱丽叶,她是怎么能记清楚所有这些希腊名字的。不过山姆能理解她所讲的是怎么一回事。在学院念书时她告诉别人,她父亲曾给她解释过thaumaturgy1这个词的
  意思,当时她只有十二三岁,初次读到这个词。别人问,她父亲是不是一位学者。
  “当然,”她说,“他教六年级呢。”
  现在她有一种感觉,他隐隐中有意想贬低她的水平。这意图没准还不太隐晦呢。他可能会运用airy-fairy2这样的文词儿。或是说他
  忘记某件事是怎么回事了,要她告诉他。然而她相信他不可能忘记。
  不过也许他真的是忘记了。他意识中的某些房间的门关上了,窗户被遮住了——那里面的东西被他认为是太无用、太不光彩,因此也无需重见天日了。
  朱丽叶的口气说出来时比她原先设想的更为生硬。
  “她想结婚吗?那个艾琳?”
  这个问题着实让山姆吓了一跳,她用的是那样的口气,又是在沉默了挺长时间之后。
  “我不知道。”他说。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看不出来她怎么能做得到。”
  “你问她去呀,”朱丽叶说,“你必定是想问的,既然对她那么有意思。”
  他们驱车走了一两英里之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很明显她是伤着他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说。
  ……
  译后记
  《逃离》(RUNAWAY)一书出版于2004年,全书由八个短篇小说组成,其中的三篇互有关联。作者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是加拿大当代有名的女作家,以擅写短篇小说而闻名。近年来,在美国的重要文学刊物如《纽约客》、《大西洋月刊》、《巴黎评论》上,都可以经常读到她的作品。美国一年一度出版的《××××年最佳短篇小说集》中,也多次收入她的作品。她几乎每隔两三年便有新的小说集出版,曾三次获得加拿大最重要的总督奖,两次获得吉勒奖。2004年第二次获吉勒奖即是因为这本《逃离》,评委们对此书的赞语是:“故事令人难忘,语言精确而有独到之处,朴实而优美,读后令人回味无穷。”奖金为二万五千加元。门罗还得到过别的一些奖项。另据报道,法国《读书》杂志一年一度所推荐的最佳图书中,2008年所推荐的“外国短篇小说集”,即是门罗的这本《逃离》。我国的《世界文学》等刊物也多次对她的作品有过翻译与评介。可以说,门罗在英语小说界的地位已经得到确立,在英语短篇小说创作方面更可称得上“力拔头筹”,已经有人在称呼她是“我们的契诃夫,而且文学生命将延续得比她大多数的同时代人都长”(美国著名女作家辛西娅·奥齐克语)。英国很有影响的女作家A.S。拜雅特亦赞誉她为“在世的最伟大的短篇小说作家”,从拜雅特的口气看,她所指的范围应当已经远远超出单纯的英语文学世界。
  门罗出生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一个小镇——这类地方也往往成为她作品中故事发生的地理背景。她1951年离开西安大略大学,后随丈夫来到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先在温哥华居住,后又在省会维多利亚开过一家“门罗书店”。1972年门罗回到安大略省,与第二任丈夫一起生活。门罗是她第一任丈夫的姓,但仍为她发表作品时沿用。
  门罗最早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叫《快乐影子之舞》(1968),即得到了加拿大重要的文学奖总督奖。她的短篇小说集有《我青年时期的朋友》(1973)、《你以为你是谁?》(1978,亦得总督奖)、《爱的进程》(1986,第三次得总督奖)、《公开的秘密》(1994)、《一个善良女子的爱》(1996)、《憎恨、友谊、求爱、爱恋、婚姻》(2001)、《逃离》(2004)等,2006年出版的《石城远望》是她最新的一部作品集。她亦曾出版过一部叫《少女们和妇人们的生活》(1973)的长篇小说,似乎倒不大被提起。看来,她还是比较擅写短篇小说,特别是篇幅稍长,几乎接近中篇的作品。所反映的内容则是小地方普通人特别是女性的隐含悲剧命运的平凡生活。她自己也说:“我想让读者感受到的惊人之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发生的方式。稍长的短篇小说对我最为合适。”
  我们在多读了一些门罗的短篇小说之后,会感觉到,她的作品除了故事吸引人,人物形象鲜明,也常有“含泪的笑”这类已往大师笔下的重要因素之外,还另有一些新的素质。英国的《新政治家》周刊曾在评论中指出:“门罗的分析、感觉与思想的能力,在准确性上几乎达到了普鲁斯特的高度。”这自然是一个重要方面。别的批评家还指出她在探究人类灵魂上的深度与灵敏性。她的作品都有很强的“浓缩性”,每一篇四五十页的短篇,让别的作家来写,也许能敷陈成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另外,也有人指出,在她的小说的表面之下,往往潜伏着一种阴森朦胧的悬念。这恐怕就与她对人的命运、对现代世界中存在着一些神秘莫测之处的看法不无关系了。当然,作为一位女作家,她对女性观察的细致与深刻也是值得称道的。门罗的另一特点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作品倒似乎越来越醇厚有味了,反正到目前为止,仍然未显露出一些衰颓的迹象。
  我国的《世界文学》2007年1期对《逃离》一书作了介绍,并发表了对门罗的一篇访谈录,此文对了解作家与《逃离》一书都很有帮助,值得参考。
  据悉,1980年代,门罗曾访问过中国。
  因为工作的关系,译者曾稍多接触加拿大文学,并编译过一本现代加拿大诗选(与人合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时,曾参加创建我国的加拿大研究会,也算是该组织的一个“founding member”了,而且还曾忝为“副会长”之一。承加拿大方面的友好邀请,我曾经三次赴加拿大进行学术访问,除到过多伦多、渥太华、温哥华、魁北克、蒙特利尔等地外,还一路东行直到大西洋边上的哈利法克斯乃至海中的爱德华王子岛。过去自己虽译介过不少加拿大诗歌(现在怕都很难找到了),但细细想来,翻译小说似乎还真是头一遭。倘若读者透过我的迻译,能多多少少感受到加拿大独特的自然社会风貌,体验到那里普通男男女女的思想感情并引起共鸣,那么对我个人来说,乘此机会,对加拿大人民友好情谊作出一些微薄回报的夙愿,也就算是没有落空了。
  李文俊 戊子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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