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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

_7 张海录 (当代)
路边的街灯静静地洒下一片光辉,照着湟水河。张士心站在河边望着清澈的河水,河面上亮光闪闪。这条河从这座城市穿过,进入甘肃境内,最后注入黄河,是黄河上游的一条很重要的支流。两年前他离开家里去北京念书的时候,只有建恒送他,他们一起站在河边吐口水比赛,还被管理员罚了款。两年之后,他静静地站在河边,他要结束自己已经变得格外脆弱的生命。
冬日的河水静静地流淌,晚风带着一阵阵刺骨的凉意吹过来。不远处的高楼大厦里灯火通明,车站里刚刚结束旅程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和亲人拥抱,欢天喜地地离开。士心站在河边,很长时间没有理过的头发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泪水顺着面庞轻轻滑落。但他的心里安静如水。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凉的夜风中立刻出现了一道乳白色的气流。他擦一把眼泪,忽然笑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冰冷的河水。〖LM〗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1)
1
在北京城没有谁比阿灵更为士心的离开感到难过。
两年的时间不是很长但也不短。这两年里阿灵虽然跟张士心没有很多的接触,在医院认识,在病床前相知,也因为病别离,除此之外,在她的印象里张士心仅仅是一个匆匆忙忙的影子。两年时间里,两个人似乎总是如同两条平行线,从来都没有过交点;但似乎两个人的生活一直纠结在一起,很多时候就连彼此的家教也是相互代替着完成的。
大学里的青春注定是躁动的,整个师范大学最流行的除了逃课就是谈恋爱;但他们既没有逃课也没有谈恋爱。每次见到士心的时候,阿灵都觉得心里很踏实。他不是一个优秀的男孩子,但他的眼神里似乎总是有一种温情,让人觉得感动。两年里面他们心里关心和爱惜着对方,却从来没有放飞感情的鸽子。
特殊的境遇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像别人一样享受爱情的滋润,有那一分心底的眷恋和牵挂也就足够了。在一个还不能收获果实的季节,他们没有放飞感情的信鸽。因为这只信鸽一旦飞出去,衔回来的很可能就是一枚酸涩的青果。
那个清晨看着士心黯然离开,阿灵接连哭了很多天。不仅仅以为两年来一直作为自己心灵上的依托的士心离开了北京,更多的是在士心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即将面临的最后结局。在这个大学里,没有人知道,阿灵的肾病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甚至连士心也不知道。半年的休学时间里阿灵根本没有看病就回到了学校。明知道肾病严重之后将是什么样的结果,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却只能默默承受。她不敢让学校知道自己的病情,她害怕失去学业。年幼的弟弟,瘫痪的父亲和疯癫的母亲还需要她照顾,她的双肩上同样承受着一个贫苦的家庭。
士心的失学更加坚定了阿灵的决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学校知道关于她的病情的点点滴滴。所以,她必须坚持下去,也许两年会很快过去,两年之后她就可以毕业工作,那时候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士心的离开让阿灵觉得很孤独,同时她时时刻刻生活在一种担心和忧虑中。她害怕同学投过来的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事实上,自从她被确定有了肾炎之后,同学都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她,尽管肾病根本不会传染。这种本能的躲避让阿灵觉得很孤单,在偌大的校园里,只有士心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有丝毫的厌恶和躲避,这个人现在也离开了学校,她在这里没有了朋友。
如果说两年的大学生活教会了阿灵一些东西,那无疑就是学会了隐忍,也从士心身上明白了无论面对怎样的艰难都要坚定地生活下去。
士心离开已经几个月了,一点讯息也没有。她不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应该为士心做点什么,更加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询问了士心宿舍的同学和秦春雨,都不知道士心家里的地址,也同样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张士心的讯息,仿佛离开大学之后张士心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永远地消失了。
有时候她希望没有士心的消息,这样,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士心是否还活着,永远都不会在本来就很脆弱的心灵上添加一道伤痕。
阿灵太牵挂士心了!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决定去找钱强问问士心家里的地址。尽管她再也不想看见那个不像老师的老师,但要想得到关于士心的家里的地址,钱强也许是惟一的途径。
“没有。一点消息也没有。”钱强说,“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
“他家里的地址……”阿灵看了看钱强,觉得心里充满着对这个和颜悦色的老师的厌恶。如果不是她知道士心被迫离开学校的真相,她永远都想不到这个笑呵呵像弥勒佛一样的老师,在做出一个足以影响学生一生的决定的时候竟然没有半点顾虑,就连起码的公正也没有,采取的竟然是一种近乎卑鄙的手段。
“家里的地址我也不知道。”钱强犹豫了一下,说:“看不出一个被开除的学生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总有人来问他的情况,居然还有人写文章为他鸣不平!从他离开这个学校开始,就跟我本人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了。”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2)
阿灵看着钱强忽然变得毅然决然的脸庞,她心里愤怒了,用发颤的声音问:“钱老师,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我?我错了?像他那样一个学生,就算摔得再重也不会清醒过来的糊涂蛋,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了两年死不回头,学校已经仁至义尽,我本人也已经做到了一切我应该做的事情。”
“但就是那样的一个学生却得到了我们的尊重。”阿灵说。
钱强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阿灵,缓缓地说:“他去了一个山村,当老师去了。至于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他三姨的时候知道的。”
阿灵走了之后,钱强心里忽然觉得沉重起来。自从张士心走了之后,他一直不断地听到各种关于这件事情的传闻,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让张士心离开学校是很不公平的决定。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决定和做法是正确的。即便不让张士心回家,那个学生仍然会坚持忙着打工,病情依然会不断恶化,很可能这个时候学校里又多了一个求学不成中途去世的学生。在他看来,不论从学校的角度还是从张士心本人的角度来说,让他离开学校都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做法缺乏公正。就算他采用了一种非正常的甚至有些卑劣的手段迫使重病的张士心离开了学校,他也觉得自己那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张士心根本不可能离开学校。基于这样的想法,钱强甚至觉得学校为此给他的那个行政处分也是不公正和没有道理的。钱强永远都没有想到自己几个月前的决定和做法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穷孩子张士心的一生。
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渐渐忘记这件事情,他自己也会忘记这件事情。然而事实却是不断有人问起张士心的情况,仿佛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应该而且必须知道张士心的近况似的。大家的询问像一根鞭子,时不时要敲打一下钱强的心。“难道我真的错了么?”他望着阿灵快步离开的背影问自己。
2
这一年学校顺利加入了“211”工程,设施有了很大改变。有些陈旧的校舍翻修一新,学生宿舍里面也安装了电话和电视。但这些都是在张士心永远地离开了这里之后,除了他留下来的当初缴纳的二百多块钱押金最终成了给母校的捐献之外,一切都跟张士心没有半点关系。
在“211工程”资质审查的那段时间里,光头马一为士心的离开愤愤不平,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情况都捅给了记者,记者在钱强那里得不到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价值的信息,便想尽办法要找到士心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钱强给士心的三姨打了电话,得到了士心已经到一个偏远的山村教书的消息。他给士心写了一封信,希望士心就此事保持沉默,不要在记者面前胡说,影响了母校的声誉和加入“211”的大事。他一直没有得到张士心的回信,他很担心张士心将事情透露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错看了他一直不喜欢的学生张士心,士心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越来越接近死亡的无奈,在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守候着一群孩子,收到他的来信之后想都不想就决定了保持沉默。他喜欢那个大学,曾经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梦想,也从那里黯然返回家乡,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个人的恩怨和遭遇影响全校几万学生的利益。他选择了沉默,没有给钱强回信也没有找任何人诉说。那个记者始终找不到士心,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这件曾经牵动他情怀让他愤愤不平的事情。
每年到了这时候,三年级的学生都要义务献血。身高体重都符合要求的学生如果没有传染疾病,必须参加献血。阿灵在校医院抽完了血,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她就到学校附近的书店去逛了一圈儿,如果不是必要她一定不会回到宿舍去,她害怕宿舍里的人向她投过来那种暧昧的目光。
她没有多余的钱买书,但是她很喜欢读书。所以她经常到学校附近的那一溜儿书店去,在那里她可以随处翻看自己喜欢的图书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慢慢地这就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过去看书。那些书店的老板对这个经常来看书但从来都不肯买一本的女孩子都印象分明,但没有人阻止她。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3)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阿灵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校医院打来的。
“马上到校医院来。你患了肝炎。”电话里说。阿灵立刻就傻了,愣愣地拿着电话筒站在桌子边上。她不敢相信,命运的又一个玩笑这么快就朝着她走来了。
3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阳懒懒地从云端里钻出来,投下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高原的春天来的格外晚些,都已经四月份了,树木还没有发芽,但草地上已经有嫩绿的叶芽儿了,随处可以看见黄色的小花。春心荡漾的鸟儿成双结队地飞来飞去,偶尔一只野兔子从枯草丛中蹿出来,蹦蹦跳跳地招摇着从大路上走过,根本不把远处忙着干农活的人放在眼里。最早一批醒来的蜂蝶憋足了劲东奔西走,忙着找寻食物。
张士心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走在大路上。他的精神似乎很好,腰板挺得很直,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学校走去。
穿过一片树林之后就是他教书的小学,也是士心最初读书的地方。十多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开始了自己读书的生涯,十多年之后,他成了这里的一个民办老师。
学校已经很破败了,围墙成了一些断垣,低矮的校舍墙面斑驳,一条小河从学校中间穿过,但河沟里已经没有了水。十多年前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小河里还涨满了水,每到冬天的时候放了学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用石块打破河面上的冰,拣一块冰块儿放在嘴巴里,一边嚼得咔咔响,一边往家里跑。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他和后来辍学摆茶水摊子的杨文萍一同从学校出来,杨文萍一向和士心不怎么和睦,那天却吃多了河里的冰,回家的路上上厕所解不开裤带尿湿了裤子,他为此高兴得很长时间连睡觉都会哈哈大笑。现在,那些欢乐的日子已经远远地走了,杨文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来的就是这一条干涸的小河,一群嘻嘻哈哈的娃娃们,还有他的如同眼前的小河一样正在走向枯竭的生命。
他来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个他出生并且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十个年头的地方,他成了娃娃们的老师,教娃娃们念书。
几个月之前的那个夜晚,当他一步一步走进湟水河,冰凉的河水开始没过他的脚面的时候,他忽然一个激灵,陡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自己的生命是父母亲给的,也是属于父母亲的,自己没有权利随便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颓唐地坐在河边,默默回想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想到点点滴滴的温暖,也想到父母亲为了维持家里的生活付出的艰辛、汗水和泪水。他忽然觉得悔恨和惭愧。如果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辛苦挣扎。为了这份学业,辛苦付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爹娘。士心是个重情的人,他舍不得父母,不忍心父母在艰难的生活境遇中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也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踪迹也寻不到。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正,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不公正,生活才会显得如此缤纷。泪水流干了,他的心也轻松了,洁净了,似乎所有的苦痛都随着泪水流走了,他的心忽然变得敞亮起来。
“走下去吧。只要肯走,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对自己说。几乎是在一个瞬间,他就决定了,要在自己仅剩下的两年时间里,为这个清贫的家庭做点什么,为年迈多病的母亲做点什么。如果生活注定要他流泪和哭泣,他要用脸上的微笑来掩盖泪水。
没有跌倒过就学不会走路,前进的路上没有谁能够永远不会摔倒。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以在失败的废墟上呐喊几声之后就此消失。“我要在这两年时间里尽可能给家里挣最多的钱。即使我死了,也要让妹妹把书念完。”他对自己说,然后带着一丝微笑离开了湟水河边。离开的时候尽管他觉得很疲倦,但精神很好,步子迈得很开。
在家里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也不能让父母觉察到自己生了重病;离开家到北京去,他的身体太脆弱了,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些超负荷的工作。经过了两年的艰苦岁月,他变得稳重和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回到北京去,也不想很快回到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人生的希望在那里升起,也在那里幻灭。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那里一段时间。随后,他来到了自己曾经生活十年的出生地,成了那里的一名民办老师。他想在那里教一阵子书,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一下,然后回到北京打工。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4)
这个学校里原本就只有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女老师前不久出嫁去了别的乡村,现在就剩下已经在这里教书半辈子的马青老师。马老师每年都有机会通过考试离开山村成为公办老师,但他从来都不去参加那样的考试,也就一直都没有离开。当初士心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就是马青老师的学生,那个时候马老师常常坐在窗口的温暖的阳光里给他们削铅笔。孩子们的铅笔已经短到不能再用了,马老师就用线绳将铅笔头小心地绑在小木棍上,自己用小刀将铅笔削好才给学生用,他怕娃娃们自己削铅笔会弄伤了手。
马老师每年秋天都会带着娃娃们到山里去摘野果,摘回来晒干了卖给供销社,给娃娃们换回来一点学习用品和几本图书。但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县城的垃圾堆里捡人家丢掉的废电池,捡回学校小心地砸开来,抽出里面的碳棒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士心就是用那样的碳棒学会了写字和算术,那时候娃娃们的小手成天被碳棒染成黑色,马老师每天端一盆水放在教室门口,撒一把洗衣粉进去,放学的时候叫娃娃们把黑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了再回家去。士心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家人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天正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坐在长途汽车里路过县城桥头的时候,看见马青老师正披着一张白色塑料布冒雨在桥头的垃圾堆里寻找电池。他崇敬马青老师,也崇敬后来在城里上学遇到的每一个老师。如果不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病,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现在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在城里教书的可能,他也希望在自己生命走向终结的最后时间能在学校里度过。
他的到来无疑让山村喧腾了。虽然是从这个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之后他居然又回到了这里。每个人都知道,马青老师半辈子教书劳苦功高,但他们更希望有年轻的见过世面的人来给自己的娃娃们说说外面的世界,他们希望自己的娃娃将来也能走出山沟沟去外面闯一闯,看一看。所以士心到学校上课的那一天,乡村里就好像过年一样热闹,噼噼啪啪的炮仗响彻了天空,惊得鸟儿四散奔逃。
似乎像是等待了千年一样,马青老师也格外高兴,清瘦的脸上挂满了微笑,嘴巴里叼着旱烟袋,拉着士心的手不断地呵呵笑,不断地跟他说关于学校的点点滴滴,似乎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等到士心熟悉了学校的所有事情,开始给娃娃们上课也有一段时间的时候,马青老师忽然就病倒了,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悄悄离开了人世。
给他上坟的时候,士心眼前还清晰地显现出不久前老师的那种带着一点狡猾的笑。他知道,老师走得很放心,把学校交给他,大家都放心。惟一不放心的是他自己,因为他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在家人和这些乡亲面前他不知道怎样选择,但他明白,乡亲们还可以由别人来教他们的孩子念书,他的父母亲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也仅仅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可以为他们做一点事情。所以,他一定会离开,而且会很快离开。只要身体稍微有了一点恢复,他就必须带着行囊赶赴北京,只有在那里,他可以在剩下的时间里为家里挣一笔可以供妹妹完成学业的钱。
4
学校运来了一车煤。
村里每年到了春季之后都要给学校买一车煤。这个时候的煤相对比较便宜,到了入冬之后就很贵了。
士心忙着组织娃娃们从车上卸煤。他没有什么力气从事这样的劳动。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点好转的迹象,不那么觉得疲倦和虚弱了,但疼痛依旧。他知道只要手术没有做,他的疼痛就不会停止。他现在惟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做任何比较剧烈的体力劳动,这样就不会让肠子再度撕裂,也许时间长久了之后伤口就会慢慢愈合。
娃娃们欢天喜地地站在卡车上的煤堆里往车子下面铲煤,一个个脸上都被煤末子染成黑色,咧开嘴巴笑出来的时候才能在他们的脸蛋上看见一点白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这些孩子太可爱了,也太懂事了。他们从父母亲的嘴巴里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关于张士心老师的事情,他们很爱护自己的老师,所有在学校里的事情他们都帮着老师完成了,就连老师烧火用的柴火他们都利用闲暇时候捡好了。除了给他们教书认字,他们一点都不让老师受累。这让士心非常感动。他喜欢这些纯朴的乡亲,喜欢这些善良的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生命有限,如果不是家里还需要他利用有限的时间来做出帮补,他一定不会离开这些孩子,不会离开这所高原山村的小学校。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5)
他看着娃娃们嘻嘻哈哈笑着卸煤,心里觉得很温暖。就在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的时候,车上的煤堆突然坍塌了,站在煤堆上的几个孩子随着煤从车上落下来,瞬间就被煤盖住了身子。
几乎是在那些孩子发出惊恐的喊声的同时,士心就从卡车一旁冲到了车子后面,奋力去顶塌下来的煤堆。煤堆太沉重了,转眼工夫就把他的半个身子埋得结结实实。他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半截身子埋在煤里面,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三四个学生被埋在煤堆里。他嘴巴里叫着学生的名字,双手不停地在地上的煤堆里刨,想要把自己的学生挖出来。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很怕看到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他奋力刨着煤堆,恐惧充满胸腔。
“出来,孩子们,快出来啊!”他哭着喊道,眼泪和口水混着飞起来的煤末子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他的孩子都吓懵了,站在一边不敢动弹。士心挖了片刻,一个孩子的脑袋露出来了,接着是嘴巴。那孩子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嘴巴呸呸呸地把嘴里的煤渣子吐出来,揉揉眼睛说:“难吃死了!”
别的孩子轰然一笑。士心立刻就清醒了很多,脑袋不再空白了。他冲那些站在一边的孩子们大声地喊:“快挖!挖啊!”
孩子们听见了,一拥而上开始在地上的煤堆里挖。士心一边叮嘱大家别踩到煤堆,一边不住地挖。这时候被埋住的另一个孩子自己从煤堆里钻了出来,黑乎乎仿佛一个神话故事里的小怪物,咧开嘴巴一笑,忽然张嘴就哭了。
士心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刨。他的指甲缝里已经钻满了煤屑,刺破指甲下面的嫩肉,钻心的疼变成一道一道皱纹拧在他的脸上。有个学生喊起来:“张老师,我摸到他的腿了。”他才侧头看的工夫,那些娃娃们已经把被埋住的同伴从煤堆里拉了出来。慌乱之中那个被救出的孩子的裤子也扯破了,全身黑糊糊的,就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别的孩子笑成一团,那孩子转头看看自己的屁股,顿时羞了,也咧嘴哭了。
士心从煤堆里抽出自己的半个身子,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的两个学生。两个娃娃黑糊糊的脸蛋这时候已经被泪水冲抹得斑斑驳驳,就如同京剧里面的花脸。孩子安然无恙,士心就愉快地笑了。
“臭小子,哭啥啊!”他分别在两个哭泣的孩子头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说,“去洗干净,咱们休息休息,晌午我煮点豆子给你们吃。”
说完,他转身朝水池子走去。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瞬间侵袭了他,正迈开步子走着的他忽然跌倒在地上,痛苦地哼了两声。刚才太用力了,肠子肯定又一次撕裂了!
5
在这里,士心连起码的止痛药也没有准备在身边。一个月只有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这笔钱他还要留给妹妹念书,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乡村小学的生活很简单,粮食都是村里提供,蔬菜也是乡亲们从地里直接拔给他,他基本上不需要花一分钱。两个月的工资他一分也没有动全部压在炕头的毡子底下,积攒到一定数量他就要把钱送到家里去。
在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一定不能让还在上学的两个妹妹失学。自己的病既然已经治愈无望,他索性想都不想了,疼痛的时候就歇一歇,然后就开始继续他的教学。他知道自己在适当的时候必须离开这里,到北京去寻找更多的挣钱机会。他的时间太有限了,每一个日子对他来说都格外珍贵。
他已经没有什么奢望,仅仅希望自己身体出现好转的那一天早点到来。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也许,他根本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这一个中午,学生都放学回家吃饭去了,学校里很宁静。他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批改学生的作业。乡里的邮递员来了,送来了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他很奇怪竟然有人会从北京写信给他,但是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他就知道,这是阿灵的来信。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6)
6
〖HTK〗士心:
想念你!虽然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但我知道你依然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做着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为你感到幸福。因为知道你不会放弃,所以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信任。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也离开了北京。一直舍不得告诉你我的真实病情,只因为我相信如果告诉了你,那只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加沉重。到了现在,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因为严重的肾病加上肝炎,我必须回家治疗。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回到我钟爱的学校,但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坚持下去,我不会放弃。
两年的大学生活,我学会的东西不多。惟一庆幸的是认识了你,一个很平凡但是真的很不寻常的男孩子,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种人格,一种坚定的信念,也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我们都很不幸,如果注定要让我们承受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我情愿把属于你的那一份也背在我身上。我很想很想帮助你,在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在攒钱准备帮助你渡过难关了,只要身体康复了,相信以你的聪明和勇气,你一定可以重新回到大学校园。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离开了,你要好好保重!
你走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看你哭得那样伤心,我很难过。但我没有哭,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哭,我也不希望自己哭。生活不相信眼泪,没有人会为你流泪而同情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自己来承受,所以,我想告诉你,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无论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也一定不要轻易放弃。不要放弃生活,也不要放弃朋友。你要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和你一样的朋友在经历着病痛,在默默地注视着你,希望你能给她勇气和希望,让她也能坚强地面对生活。
我很牵挂你,想知道关于你的点点滴滴。两年来,我一直都习惯了把你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你的离开让我手足无措,有时候就连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也找不到。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想念着远在青藏高原的你,迫切地想知道你的情况,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叫做爱情。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所以,请一定不要放弃!一直舍不得且执著,只因相信纵然时光飞逝,这份对日子的热爱将珍藏永远。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很可能已经在家乡了。我也不会写信给你,那样,至少我们心里都还怀着一个梦想。如果结局是注定的,你我都不要知道最好。我会怀着一份永远的牵挂走好我今后的每一步。亲爱的朋友,珍重!期待重逢。
〖JY,2〗阿灵〖HT〗
7
阿灵的信里面夹着一片红叶。那是士心第一次住院的时候阿灵去医院看望他,他们一起在医院的花园里摘来的披过雪的红叶,没想到阿灵竟然一直收藏着。
望着手里那一枚深红的叶子,士心的眼睛湿润了。生活真的很不公平,总要把无穷无尽的磨难留给钟爱它的人。阿灵也离开了学校,士心知道严重的肾病和肝炎意味着什么,在那样一个贫苦的家庭里,治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地预见阿灵的未来,也知道阿灵和自己一样,正在经历着巨大的痛苦,而且在经过一番苦苦抗争之后他们很可能静悄悄地离开这个让他们无限眷恋的世界。士心不知道阿灵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学校,他也不想知道。他要在心里给自己留一点希望,他希望阿灵好好活着,好好念书。
孩子们吃完中午饭回学校来了。士心暂时放下了所有的事情,走进教室里,开始给学生上课。讲了一会儿,他发现有一个女娃娃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轻轻走过去,用手里的书敲了敲那个学生的桌子,学生没有醒来。坐在旁边的一个男娃娃用胳膊碰一碰同桌,小声地说:“小丫,快起来!张老师来了!”
但是女孩子依然没有醒来。士心有些生气了,很用力地在桌边上敲了一下,小丫就惊醒了,忽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老师。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7)
士心本来想批评她,但是他敏锐地观察到了孩子脸上的疲惫和憔悴。他伸手摸了摸小丫的额头,她正发着高烧。
“你生病了……”士心正想问清楚的时候,小丫身子一歪,软软地靠着他身子坐到了地上。
士心赶紧把手里的书扔在桌子上,背起小丫就往村里的卫生站跑。嘴里冲那些跟着自己跑过来的学生喊:“快,快去告诉小丫的爹娘,就说她发高烧,送到卫生站去了。”
乡村里的卫生站基本上没有什么药,早年的赤脚医生李莲香过世之后就连一个像样儿的医生都没有了,一个迷迷糊糊的姑娘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看上去比士心还要紧张,不住地问:“张老师,您看这娃娃是啥毛病哩?”医生也看不出小丫有什么问题,就当是感冒,打了退烧针之后,小丫的父母赶来,背着孩子回家了。士心经过了一阵折腾,肚子又痛得厉害了。
他带着孩子们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但心里总是牵挂着小丫的病。下学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家,去了小丫家里。
小丫的烧还没有退,小脸蛋红彤彤的,迷迷糊糊连老师也认不得了。士心叫小丫的爹娘赶紧把孩子送到县医院去。两个大人唯唯诺诺躲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说话了。家里只有几十块留着买猪崽的钱,去县医院给娃娃看病肯定不够。
“怕是感冒了,歇一夜兴许就好了呢!”小丫的爹说。
“万一不是感冒呢?娃娃的病耽误不得,你看丫头打了针到现在还没有退烧,还是送医院吧。”士心说。
小丫的爹站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动身。士心知道这个家里一定没有什么钱。他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弟弟因为脚上的冻疮没钱医治最终在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早早地离开了他们,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无论如何也要让眼前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娃娃活下来。士心对小丫的爹说:“你赶紧把娃娃安顿好,找一床棉被子把她裹起来,再去叫个拖拉机来。我一会儿就过来。”
他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住的地方,从炕头的毡子底下拿出了自己攒下来的两百多块钱,直奔小丫家里,交给了娃娃的爹娘,叫他们带着娃娃赶紧去县里的医院。两口子千恩万谢地接了钱,带着孩子去了县医院。
士心往家里走的时候,脸上显出浅浅的笑,摇了摇头。攒了两个月的钱又没有了。
8
这一年的夏天很快到来了,士心的父亲遇到了麻烦。清晨扫街的时候险些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撞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车里跳下来两个人大骂他找死。憨厚的父亲才一开口,就被那两个人揪住领口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直到他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之后,那两个人才骂骂咧咧地开着汽车走了。
父亲不知道那两个人的身份。当时正是凌晨,街上几乎没有人,右腿和腰椎有着残疾的父亲被两个年轻人暴打了一顿,慌乱之中他只看到了车牌上除了数字之外还有一个红色的字母。
父亲在床上躺了很多天,所有的工作都落在了母亲肩上。繁重的劳动让本来就郁郁寡欢的母亲变得格外焦躁,动不动就把一肚子的火气撒在家里。家里没有人敢说话,最小的妹妹士萍除了上学,一回到家里就赶紧忙着踩着小板凳站在大案板前面帮妈妈做饭,到了假日就到街头摆那个称体重的小摊。街头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电子称,给家里称体重的小摊儿带来了空前的冲击;税费也不断增加,还要不停地交钱订阅各种报纸,交了钱之后报纸的踪影也见不到;正常摆摊儿还经常要遭到城管的追撵,小摊儿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有时候大太阳底下晒一天也挣不到三四块钱。家里的生活完全着落在父母亲的几百块工资上,现在父亲不能上班,家里下一个月的生活就必然要受到影响了,这使得母亲的唠叨变本加厉,脾气也渐渐暴戾起来,回到家里就开始逐一数落家里的人,埋怨的最多的就是她心里那个最不懂事,辜负了她所有期望的儿子。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章(8)
士萍在家里总是很小心,唯恐一不小心触怒了母亲。虽然她还很小,并不完全明白生活,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离开家到一个遥远的山村去当老师,但她心里有一个信念,坚信哥哥不是母亲说的那样糟糕。在她幼小的心里,一直把自己的哥哥当成榜样一样崇拜,并且立志要像哥哥一样努力学习,将来考到北京去上大学。
这天晚上,母亲回家之后照例忙着做饭,嘴巴里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家里的每个人。首先是埋怨丈夫不小心躲避车子,竟然还被人打伤了;接着埋怨士莲在学校里念书一个月就要五十块左右的花销;甚至埋怨士兰在外面工作了半年多也没有挣回来几个钱。她对儿子的埋怨最多,她觉得两年的北京生活已经彻彻底底地毁掉了她的那个原本懂事的儿子,不好好念书浪费了学业自不必说,现在竟然躲到了山村,连家里的光阴也不管不顾了;最后不断地说几个大孩子各个不争气,最小的萍萍也没必要念书了。
士萍每天都在家里,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也许哥哥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不懂事,但至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听话的丫头,她只有十四岁,已经接替哥哥姐姐在街头摆摊儿一年多了,回家就帮妈妈做饭,在学校里也总是第一名,她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娘,您能不能不这么唠叨啊?每天回到家里就把每个人挨个儿骂一遍,惹得每个人都不开心,您不觉得这样不好么?”她鼓足勇气把对母亲的意见说了出来。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围裙解下来丢在桌子上,怒冲冲地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一哭,萍萍就慌了,赶紧跑过去坐在妈妈身边帮妈妈擦眼泪,不断地劝慰母亲。母亲的眼泪如同夏季的雨水一样扑扑扑地往下落,萍萍劝不住母亲,自己也哭了。
“萍萍,写个信给你哥哥,叫他回来。家里需要他。”一直躺在床上的父亲忽然开口了。这些年来,父亲除了默默地劳动,家里的事情从来也没有过问过。现在,他也许厌倦了妻子没完没了的埋怨和唠叨,也许真的感觉到了日子的艰难正在到达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也许,他心里有什么别的打算。
9
离开山村的时候士心无限留恋。虽然在这里教书有几个月时间了,他也知道自己终究会离开这里。但他没想到离开的日子来得这么快。父亲叫他回去,一定是家里的日子因为父亲的受伤而艰难到了极点。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家里,和父母亲一起挑起生活的担子。他很清楚,家里的日子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最直接的后果不仅仅是全家人节衣缩食过日子,最可怕的是小妹妹很可能因为这么旷日持久的贫困而失学。他已经失去了学业,并且将在不久以后失去生命,兰兰也已经早早离开了学校,他不能让小妹妹失学。绝对不能。
他不知道在离开家几个月之后再次返回家里,他能够为这个在风雨里颠簸的家庭带来什么,很可能不是经济上的帮助而是让家人承受更多的担心和痛苦。但现在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他必须回家。即便是一条比以前更艰难,需要承受更多苦难和压力的路,他也要走一走。他已经没有勇气鼓励自己走下去了,现在仅仅是一种骨子里的本能,一种作为儿子和哥哥的本分驱动着他踏上了回家的路。〖LM〗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一章(1)
1
人生必然面临诸多选择。很多选择一旦做出,就意味着要付出很多,可能要承受很多痛苦。一辈子要做出几个比较艰难的选择并不难,但如果要做出的是一个牺牲自己的选择,能够义无反顾的并不多。
张士心也犹豫过。平心而论,他不甘心就这么默默地等待死亡。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能够知道他即将死亡并且给予关注的人不多。度过了最初对死亡的恐惧期,他已经把生死看得很淡,如果注定要死去,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够背着一个旅行包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但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心里有爱,有着太多太多的牵挂。
越是寻而不获,越要坚定脚步;越是被迫变心,就越要对信念坚贞不渝。他必须走下去。
他没有和爹娘商量未来的路。除了静静的在父亲的身边照顾着之外就是每天帮助母亲清扫街道,他的脸上平静得出奇,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够这样平静地面对一天一天迅速缩短的生命历程。除了在静静的等待中度过之外,他现在的选择并不多。
父亲的身体渐渐恢复之后,张士心的心里踏实了很多,他也在这个时候做出了回北京去打工的决定。他很平静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母,父母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那就意味着他们赞成,至少也表示他们并不反对。几个月来母亲一直沉浸在儿子失去学业的痛苦中,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儿子。她辛劳半生的惟一希望都在儿子身上,而这些希望随着儿子的失学烟消云散,在清贫中挣扎了半生的她不能不感到灰心和失望,她只能把内心的失望变成无穷无尽的埋怨散播在狭小的屋子里。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之后张士心准备返回北京。
走之前他要安排好很多事情。他专门去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乡村看望了杨得意的父亲。杨得意的母亲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嘴巴上叼着旱烟,不住地咳嗽。看见士心,忙着往家里让。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杂七杂八地堆放着一些农具和柴草,墙角拴着一头驴。说起死去的儿子,老头儿眼睛里立刻溢满了混浊的泪水,抽抽噎噎地跟士心说起杨得意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从他家里出来的时候,士心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不仅仅因为看见了杨得意那个伤心欲绝的父亲,还从老头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亲将来的情形。有一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父母亲也会这样伤心和孤独。他不愿意想下去,也不能想下去。
他又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师。老师什么也没说,在她眼里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拿给士心三百块钱,士心坚决不收。王老师就把钱塞进了士心的口袋,说:“你是我教过的学生之中磨难最多的,但是我也相信,你将来是最有出息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好好回报老师就可以了。现在,你有困难,如果连老师都不能帮你,你还能指望谁啊?”
士心望着老师的眼睛,那里充满温暖和慈爱,似乎比母亲的眼睛更加亲切。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理解他,知道他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痛苦,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母亲,而是王老师。虽然老师并不知道他剩下的生命已经不多,所以还在用最含蓄的方式鼓励他,但他知道,老师给予自己的这一份理解和关怀是最珍贵的,是他在任何人那里都不可能得到的。
就像两年多以前一样,离开家的时候依然没有人送他。惟一不同的是,那一次家里人不知道他那么早就赶去北京,这一次却是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去。两个妹妹上学,兰兰在外面打工。父母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离开和归来,依旧天不亮就起来,扛着扫把准备出门去扫大街。母亲出门的时候对他说:“好好价心疼自己。看你脸色一点都不好。好好一个人,硬是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哎……”
母亲的话里面依然有埋怨。但士心敏锐地捕捉着隐藏在埋怨背后的温暖,他心里很感动。他听得出来,母亲关心着他的身体。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一章(2)
“我知道,娘。您也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会按时寄钱回来。”他说。
母亲停下了脚步,但很快就又挪动步子走了出去。士心知道,自己曾经给过母亲这样的承诺,母亲也相信了;但最后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兑现承诺,后果不仅仅是兰兰失学,更严重的是母亲似乎已经不再相信他。他一点也不怪母亲。在这样一个清贫的家庭里,身为长子,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母亲把很多希望和生活的担子的一头放在他肩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姑且不问缘由,他承诺在经济上帮助家里但是没有做到,母亲仅仅看到了结果,是不会考虑原因的。他相信,如果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会原谅他,会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疼爱和照顾惟一的儿子,但是母亲也会饱受眼睁睁看着儿子慢慢走向死亡的那种彻骨的疼痛。家里太穷了,每一分钱都被恰当地安排到了合适的地方,没有一点节余。他不能让羸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打击,至少,在他还没有死去之前的时间里,他要避免母亲受到煎熬。如果生命里注定有那么多的磨难,如果这个清贫的家庭注定还要承受更多的苦难,他愿意把一切都轻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只要他还没有彻底倒下去,他都会坚定地走下去。他相信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还没有走到尽头,他不甘心。
父亲和母亲扛着大扫把渐渐消失在夜幕下的小巷尽头。母亲身形瘦小,一边的肩膀微微有点垮,看上去身子斜着。从十四岁下乡到今天,母亲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充满着艰辛和磨难,双肩曾经背过五个孩子,佝偻着的身形见证着她的平凡,她的辛酸,她的爱。父亲走在母亲身边,右腿跛着,但身板挺拔。在生活面前,父亲永远都保持沉默,也永远都没有弯下腰。望着父母亲远远离去的身影,士心心里涌起一阵疼痛。他知道,这一次离开,也许永远都不能再看见他们了。他的泪水溢满了眼眶,似乎瞬间就会喷薄而出,但他没有哭,他不敢让自己哭。泪水很容易让一个人变得脆弱,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把自己病入膏肓的事情说出来,他怕自己留恋母亲,留恋家里的每一个人,怕自己舍不得这份清贫但是充满着爱的生活。
他的肚子依旧疼痛。士心一只手扶着房门,看着母亲渐渐消失在夜幕里,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父母亲离开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一抔黄土,久久没有松开。
就像两年多以前离开的时候一样,他把老师给他的三百块钱里面剩下来的一部分放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带着几十块钱出门了。那一次他怀着无限希望,这一回却格外沉重。也许,这就是生离死别。
2
张士心接下来将要重新骑上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这一次远远要比以前辛苦很多,因为他必须用所有时间来工作,才能走得比较安心。他的时间太有限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夜里都可以有一份工作,那样可以多得到一点收入。现在,除了尽可能给家里多留下一点钱,他再也不能为这个家做什么了。
虽然曾经在这里生活和学习了两年,但那时候他是一个学生,可以住在学校里,可以在食堂里吃饭。虽然也忙忙碌碌,心里多少还有一点身为大学生的骄傲和荣耀,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地方吃饭,也没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资本。他所拥有的全部就是一副坏身体,口袋里剩下的几十块钱。他需要从头开始,在剩下的一年多时间里,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
一年多时间,四百多个日日夜夜,凭自己现在的状况,能不能挣足够的钱来保证两个还在上学的妹妹的学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更别说能有多余的钱来改善家里的生活。他不能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一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感觉到一丝绝望。不管怎么样,他要很努力地去挣钱,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钟去挣钱。对于现在的家庭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许会因为自己脑子里只有钱的概念而觉得悲哀,现在,他不需要考虑自己的身体了,也不需要考虑自己的未来了,他仅仅惦记着一件事情:挣钱。自己已经没有健康,即将失去生命,也就注定没有了未来。他庆幸的是自己还残存着一点决心和勇气,他要趁着这点决心和勇气还没有消耗殆尽赶紧挣钱。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一章(3)
3
“说来就来,也不打个招呼啊?我好接你去!”马一对士心的突然出现感到高兴,也有点埋怨。
“没地方可去,先在你这里挤两天。我……我身上没钱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是怕你宿舍里的人不乐意。”
“看谁敢!”马一竖起眉毛,“学校做下这样的恶心事儿,谁人不知道啊?放心吧,没人撵你走。不过,我也快毕业了,没多少时候了。”
士心笑笑,什么也没有说。马一帮他把行李拿到了宿舍,晚上他就跟马一挤在了一张床上。宿舍里的人多少都对张士心的遭遇知道一些眉目,睡觉之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了半天,士心本不想说,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一一做了回答。大家都感到愤愤不平,都建议士心把自己的遭遇写出来,交给报社或者电视台。士心笑笑,不置可否。除了挣钱,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事实上不管想什么都已经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
马一睡觉前没有洗脚,被窝里充满着他的脚散发出来的浓烈的味道,士心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的时候马一已经跟大家围坐在桌子边上打扑克了。大四的毕业生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做,考研的已经知道了结果,找工作的也已经各就各位,单等学校派遣,所以每天除了打牌之外最多的就是睡觉。也有几个人抓紧最后的时间跟恋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之后,大家就劳燕分飞了,这就像瓜熟蒂落一样,是大学恋情的必然结局和最终归宿。
吃了一点早饭,士心就赶紧去找自己的同学。他本想在头一天就去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看看邓月明和海涛,但是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又没去宿舍,直接去找了马一。在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一点自卑,害怕看见曾经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同学。但现在他必须去找他们,因为他想知道阿灵的情况。自从上次写信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关于阿灵的消息。
见到他,邓月明和海涛都很高兴,嘘寒问暖地说了半天闲话,邓月明就开始唠叨宿舍里就剩下两个人,总觉得冷清,他都不愿意回宿舍睡觉。士心半开玩笑地说那样才美得很,一个人可以睡两三个床。邓月明就说:“才不敢!这宿舍邪气得很。下学期我租房子就搬出去住,免得倒霉!”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刚才的话可能会触动士心的痛处,就尴尬地冲士心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也不光咱宿舍这样,学校这两年死了好几个人,也不知怎么了。王学文好端端地死了,阿灵也死了……”
几乎是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士心惊叫了一声,问:“阿灵死了?”他觉得后背里一阵凉意噌地升腾起来,几乎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见的话。
“死了。一个多月之前她家里就来电报了。肝硬化,晚期肝癌。”
士心仅仅只有二十二岁,这个时候还不是频频遇到生离死别的年纪,但是在这两年里他目睹了好几个朋友的离开。如果说杨得意和王学文的死多少和他还有那么一点距离,还不至于让他伤心欲绝,阿灵的病故对他来说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这个城市里,阿灵是最了解他的人,是给他最多温暖的人,也是他最关心和最想帮助的人。自己贫病交困,但一直没有放弃想要帮助阿灵治病的信念。但是,阿灵终究走了,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也许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和留恋,也许是摆脱了病痛的煎熬折磨。
这一晚,士心没有回宿舍。他独自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街灯辉煌,洒下一片温暖的桔黄色光晕,照耀着路灯下面的每一个人,就像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幸福的花环。他也戴着幸福的花环;但他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夜色霭霭,一切都仿佛在昨天,一切就在眼前。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阿灵,两个人一起去踏雪的时候,阿灵调皮地捉弄他;很多次两个人一起到街上,买两块驴打滚,粉黄的淀粉沾满了两人的嘴巴和脸蛋。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调皮的女孩子阿灵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如果不是病,如果不是那份贫穷,她的生命将如同豆蔻一样绽放在这个世界里,会用美丽的颜色和光华感动和温暖生活。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一章(4)
士心感到深深的自责。
阿灵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独自走在夕阳下的校园里的情形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他想拼命地忘记,但是他做不到。这份友情曾经带给他很多温暖和勇气,这个时候却带给他刻骨的疼痛。
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早早死去的是他自己。
生活不愿相信眼泪,眼泪不能改变生活。张士心没有流泪。他在这个夜晚独自走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心底里眼前头都是阿灵和关于阿灵的点点滴滴。他要用这个夜晚来怀念死去的朋友,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夜晚可以无拘无束地沉浸在无限悲痛中缅怀朋友,明天他必须开始新的生活。
路灯下,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他默默地走着,直到深夜。
4
塑料管贴着士心的胳膊,暗红色的血液从管子里缓缓流过。透过塑料管,他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温热。
两年前,死去的杨得意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卖血的票据。那个时候他特别恨杨得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己就算再怎么艰难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糟蹋。两年之后,当他再度抱病返回北京,没过多少天就走进了血站。
那里有很多人在排队。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些人衣衫破旧,根本不是怀着一腔热忱和爱心来义务献血的。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怀着梦想和为了生活而漂泊的人,从职业经理人到贩夫走卒行行都有。有人风光就有人落魄,如果没有文化没有朋友也没有本事去偷去抢,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很多人争先恐后地走进了血站。
抽完了血,士心疲倦地来到窗口,里面丢出了两袋奶粉和六十八块钱,叫他在一张单据上签了字,一切宣告结束。他不知道这六十八块钱能对自己的生活发生多大的效用,但是除了这样,他不知道能怎样面对已经身无分文的日子,他必须活着,至少在没有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前还必须活着。
在马一的宿舍里睡了一个月,马一就要毕业离开学校了,他必须很快找到住的地方。
这些天里,他常常有一种冲动,想去找一趟钱强,他想亲耳听听他能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做出怎样的解释和说明。但他没有去。甚至除了马一和原来宿舍的两个人,他谁也没找。如果不是暂时没有地方去,他不愿意走进这个学校的大门。
马一即将毕业,但是工作没有着落,这在师范大学里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不过马一似乎不怎么在意,依旧成天在宿舍里打牌和睡觉,不出去找工作,也看不出丝毫着急的迹象。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个叫做境界,是一般人根本没有办法达到的。士心并不赞同马一的这种潇洒,但是也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说,马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况且,自己连学业也没能保住,还能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这一个月里,张士心几乎跑遍了北京的城区,除了一份在街头派发宣传单的活儿,他没有找到其它合适的工作。以前他一直靠做家教来支撑,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他不愿意再去做家教,似乎随着自己学业的终结,他的那种教导孩子的天分似乎也变得模糊和不可信了。
散发的传单是一些汽车养护方面的产品的介绍和推销,按照主顾的要求他每天必须在指定的时间里到指定的路段,站在马路中间把宣传单递给来来往往的开车的司机。这是一份相当危险的工作。在他刚开始做的第一天,管事儿的人就再三叮嘱他:第一,要留意交警,别让警察逮着;第二,要留心来来往往的车辆,别让车子撞了,一旦发生事故,自己负全部责任。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并且在一个充斥着错别字的简单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的生命正在一天天枯竭,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份工作的报酬是一个月三百块基本工资,但每天的工作时间只有半天,确切地说只有三个钟头。如果每天可以多派发一些,就可以拿到额外的奖励。士心央求了半天,管事的人答应给他两份工,这样他上下午就都可以出去忙碌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获得两份收入。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一章(5)
这一天傍晚,他趁着下班人多的时间,在指定的街上散发完了宣传单。骑车返回学校的途中路过安定门,特地去看看两年前送他刀削面的那家小饭店。小店已经拆迁了,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几个工人落寞地坐在夕阳下敲打着砖头。
想起两年前那个傍晚,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份来自一个陌生汉子的温暖,他卖力地帮那个人洗碗,最后吃了一碗热呼呼的刀削面。小店已经不在了,一切仿如昨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怀念和留恋已经过去的日子。其实,他也舍不得现在的日子。他骨子里是一个很爱生活并且对生活执著不渝的人。
他也想起了在这座桥上认识的小姑娘李然,那个天真的小丫头曾经和春雨一起帮着他做了很多次家教,每次都要噘着嘴巴把挣来的钱交给士心。她们能够帮他做家教已经让他很感激了,他从来都没有接受过春雨和李然的钱,那并不是不把她们当成朋友,而是士心还没有习惯总是靠别人帮助过日子,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满怀着希望,他希望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现状。他不知道李然和春雨现在怎么样了,他也很想去看看。但是他又不愿意让自己的朋友看到他现在的憔悴样子,不想让那两个每次看见他都会难过得落泪的丫头为他操心。
他在街边小摊上吃了一碗面条,就往学校里赶。这些天几乎已经忘记了肚子的疼。就在他咬紧牙关一心只想着挣钱给家里的时候,肚子的疼似乎也渐渐地被忘掉了。一旦闲下来,就能分明地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痛,忙起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骑着车走过大街,拐进一条并不宽敞的胡同。这时候就看见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差点撞上士心的车子。士心赶紧拐了个弯儿把路让开,那青年就闪了过去。士心笑笑,蹬着车子要走的时候,不远处追过来一个中年妇女,一边追一边喊:“抓贼!抓小偷!抢东西啦!”
士心骑着车就追了出去,转眼就到了胡同的尽头,那个青年人正在没头没脑地跑。他骑车追上去,到了青年前面,车把一拐将青年拦住,几乎在同时他从车上跳下来,整个人压在那人身上,把他扑倒在地上。
那人一拳打在他脸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但是双手仍紧紧抓住不放。等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那人蓬乱的头发,一张灰突突的脸上堆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看着他。
士心不敢动,因为任何剧烈的运动都可能使他肠子的伤口撕裂。
那人跟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摊开双手,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士心看清楚了,那是一袋面包。士心没想到这个人抢来的竟然是一袋面包。他忽然就松开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抓住他。
那人冲他笑笑,翻身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转身就走。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面包捡起来,撒腿跑了。这时候那个在后面追赶的妇女的声音传了过来,人也气喘吁吁地到了。她看见士心把那个人按倒在地上,就放慢步子走了两步,没想到士心忽然又把人给放了,妇女一着急又跑起来,嘴里依旧喊着到了士心跟前。
士心从地上起来,拍拍灰土,忽然发现自己的裤子膝盖处磨破了。他用手搓了搓磨破的地方,将车扶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女人却一把抓住了他。
“哪里跑?小贼!”她吼道。
5
“姓名。”
“张士心。”
“年龄。”
“二十二岁。”
“职业。”
“没有。”
警察抬眼看了看士心,用手里的笔敲了敲桌子:“小偷也是职业。怎么能说没有呢?”
士心瞪了警察一眼,说:“我不是小偷。我没偷东西。”
“没偷东西干吗上这儿来啊?敢情我们请你喝茶来了是不是啊?”警察脸上露出一种揶揄的笑,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说!老老实实说出来!”
边缘 第四部分 边缘 第十一章(6)
士心斜了他一眼,没吱声。
“把身上东西都拿出来!”警察敲敲桌子,“你自己的,抢来的,偷来的,都放到这儿。”
士心把身上所有口袋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除了一支笔和一块没有表带的电子表,还有几张零钞和一个红色的学生证。那是他在师大念书时候的学生证,他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有交回去,现在出门的时候带在身边,多少能起到一点护身符的作用。
果然,警察翻开了那个学生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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