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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

_5 张海录 (当代)
2
从钱强那里出来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笑,自己和秦春雨一起吃饭被钱强撞见,被他当成了谈恋爱。他解释了半天,但他看得出钱强还是半信半疑。想着钱强审视自己的那个滑稽的表情,士心就忍不住想笑。回到宿舍说起这个事情,邓月明和海涛也哈哈大笑。
第二天是阿灵信里说的回到学校的日子,士心特地给家教的人家打了个电话,想请假留在学校里等待阿灵。但那家人担心孩子学习受影响,还是要求士心去。士心就提出让李然替自己一次,那家人答应了。小姑娘李然噘着嘴巴死活不肯去,士心耐着性子劝了半天,给她买了一杯可乐,才把李然哄去教课了。临走的时候李然气乎乎地说:“去就去,教不好学生还教不坏他么?告诉你啊,我的司机大哥,要是我把你学生教坏了,你可别找我的麻烦。”
这几个月时间里,士心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阿灵的病,惦记着能帮她一把,但自己的生活总是充满变数。他从来都力不从心。半年来他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当中。知道阿灵康复之后马上要回到学校,士心心里比自己康复了还要开心。
当阿灵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张士心的眼睛霎间湿润了,先前那点开心的感觉荡然无存。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全然不是当初那个眼睛黑亮得似乎可以映透整个世界的阿灵,黑黑瘦瘦,眼睛没有一点光彩,面色憔悴得如同蜡纸,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正在饱受病痛煎熬。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七章(3)
“阿灵,你在信里不是这么说的。”他几乎哽咽着说。
阿灵浅浅一笑,两只手交叉在身前,没有说话。
“告诉我实话,回去之后你到底看病了没有?”
阿灵点点头,依然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很艰难地笑了笑,然后装出一种很轻松的样子,问士心:“你呢?身体好点了么?”
“我很好。你看,”士心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胸,怦怦有声,“棒着呢!”
阿灵笑笑,低下头轻声说:“那就好。”
士心很想开一个玩笑把阿灵逗笑,但是他怎么也说不出那种轻松逗笑的话来。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他的心里只有沉重郁郁地压着。他清楚地记得很多次看见阿灵独自一个人走在夕阳里,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那个情形他已经回忆了无数次,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很难过。
眼前的阿灵显然并没有康复,没有一个健康的人会是这样一种憔悴的模样。
“你根本没有看病,是不是?”士心问,语气因为焦急而变得有点严厉。阿灵很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美丽的夕阳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把学校染成醉人的金黄色,初秋的风正徐徐吹着,沐浴着一个幸福天堂。张士心站在校园里望着阿灵远去的身影,心里除了隐隐的痛,没有一点幸福的感觉。
他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送到阿灵的宿舍楼下。他想叫阿灵吃一点好的,而且他必须知道阿灵在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到底有没有看病,或者治疗究竟有没有起到效果。在他心里隐隐觉得,阿灵根本就没有看病。
果然,晚上他把阿灵叫出来之后,坐在校园里的长椅上,阿灵什么也不说,不住地哭。他没有问,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阿灵为什么没有看病。
“傻丫头,还没有到复学的时间,你来了也不能上学。”士心说。阿灵休学一年,还差半年才能到复学的时候。
“就算现在不能复学,我也可以跟你一起打打工。在家里除了等待和着急,什么都不能做。你会帮我找工作,对不对?”阿灵说,“不能让学校知道我没有治好病,不然一定不会让我复学。”
“学校应该要求你出具康复证明的。”
“拖延一时算一时吧。”阿灵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可一定要帮我找工作,多累的活儿我都能做,只要能挣钱就成。”
士心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阿灵是肾病,不能劳累也不能耽误,依靠打工来治病虽然可以,但能不能有那么多收入来彻底治好病,他根本不知道。就在那个瞬间,士心已经做好了决定,等学校给自己的助学金下来之后就给阿灵治病。虽然这一千多块钱可能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至少会博得一个希望。
“我马上给你找工作,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能太累,也不能不好好吃饭,知道么?”他温和地对阿灵说。阿灵望着他,点点头答应了。

给阿灵安排了一份距离学校很近的家教之后,士心暂时感到宽慰。事实上,在面临这许多问题的时候,除了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他还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多找一点相对轻松的工作给阿灵。他又骑上车子去街头找工作。破车叮叮咣咣地响,他骑得很卖力。每次骑车出去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精神饱满,有时候还会哼哼歌曲。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现在他几乎已经完全适应了,从来感觉不到疲倦,也没有厌倦,在他的思想里,这就是他的生活,欢笑也好,泪水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他的生活与别人无关。
骑了一段路,他的肚子疼得不行了。这段时间几乎没有考虑肚子,也没有花钱买药吃,就连止痛针也停了很长时间了。一方面是没有钱,另外,自从痛觉慢慢变得迟钝之后他就有点隐隐担心,所以尽量不再打止痛针吃止痛药。这一段时间的忙碌过去之后,身体再度变得虚弱,疼痛加剧了。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七章(4)
他想骑车去街上找工作,但肚子越来越痛,几乎不能忍耐了,根本没有办法骑车,于是把自行车停在街边锁好,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疼痛丝毫不见缓解的迹象,他只好上了公交车往学校走。
车上没有空座位,他拉着吊环站在车厢里,肚子里面翻江倒海,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痛楚让他几乎不能忍受,一只手紧紧抓住吊环,另一只手用力地顶住肚子,很快,细密的汗珠布满了面庞。
好容易到了学校门口,他几乎踉跄着从车上走下来。疼痛让他变得虚弱无力,就在走下公交车的同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感觉到身上已经湿透了。

如果还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士心也不会选择自己主动去医院看病。但这一次他必须去看病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定发生着不好的变化,他必须在这种变化还可以控制的时候去医院接受治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学校的助学金还没有下来,身上没有钱,惟一的办法是直接从学校拿到支票。按照学校的规定,住院之外的门诊看病都是自己先垫付现金,然后回学校报销。士心决定先去看门诊,把自己的病的前因后果告诉医生,然后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已经借了很多钱,现在仍然需要借钱。
他不知道谁还能借钱给他。马一、孟令君这些可以帮助自己的人都已经借钱给他了,除了身边的同学,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在这个学校里认识并且比较熟悉的女生只有阿灵、春雨和李然,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朝这三个人开口。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等待那笔助学金。他本来打算把助学金给阿灵治病,但现在他必须先用这笔钱给自己看病,等学校报销下来之后再给阿灵治病。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倒下,一旦自己垮掉,很多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
他到校医院打了止痛针,疼痛缓解了很多。然后他给钱强老师打了一个电话,问那笔助学金什么时候可以下来。钱强在电话里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他说自己肚子痛得厉害要看病。钱强听了便不作声了。缓了片刻,他缓缓地说:“钱马上就下来。不过,你来了一年,已经住了两次院,到底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肚子痛。”士心说。他必须撒谎,他知道,一旦学校了解了他生病的前因后果,失去学业将是必然的结果。
“这样总是住院也不是办法,不成就休学吧。彻底治好了病再来上学。如果你的情况不允许继续上学,学校会做出合理的决定。”钱强说。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痛得厉害。”
“明天你来领钱,然后去医院好好检查,把结果告诉我。如果需要住院,那就好好治疗,我不希望下次还是这样。学校也没有那么多钱总让你折腾啊,是不是?”钱强显然不满意这个学生三番五次地生病住院。
第二天领了钱,士心就赶往医院。他不敢再隐瞒,把自己因为在工地打工开始便血的经过告诉了医生,医生几乎很肯定地告诉他,一定是肠道破裂,有可能造成了肠梗阻或者肠粘连才会这么疼痛。大夫告诉士心,他需要做一个肠道造影来确定是否有梗阻。士心接受了建议,但去划价的时候他傻眼了:这个检查需要七百块钱。
他几乎是咬破了嘴唇才下定决心交了钱,做了检查。
检查的结果让他很失望,肠道没有发现梗阻,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个检查只能诊断是否患了肠梗阻,这就意味着他的七百块钱白花了,病依然没有得到确切诊断。他气得直想冲进门诊室把那个非要他做这项检查的医生掐死,一项本来完全可以不必去做的没有意义的检查花掉了整整七百块钱。
疼痛还在继续,而且一天天加重。他的心情也一天天沉重起来,甚至开始变得焦躁。每一次检查都要花掉几十块甚至几百块,回来报销的时候自己总要承担一部分,折腾了一个月,深秋到来的时候他那笔助学金已经快花光了。而且这段时间总是来往于医院和学校之间,家教工作也完全交给了李然和阿灵,自己基本上没有任何收入,在这个时候,看病已经变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时候,未来重新变得渺茫。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七章(5)
学校指定的就医医院集合了很多专家给士心会诊,也查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士心疼痛的时候满脸汗水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需要剖腹检查,或者保守一点,需要做一个腹腔镜来检查。”医生说。
士心点点头,因为现在他除了听从医生的安排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坚持不肯做检查,事情最终将发展到不可收拾。
“腹腔镜需要六千块钱。你赶紧准备吧。”医生平静地说出来的一句话,险些让士心晕过去,“除了住院做腹腔检查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命运跟张士心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在他在贫困和病痛的夹缝里挣扎着求取生存的时候,这场旷日持久的病痛竟然真的变得越来越不可收拾。在知道腹腔探查的检查费用竟然要六千块之后,士心几乎绝望了。
他必须生存下去,必须接受检查和治疗。这笔检查费用是他和他的家庭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天文数字,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凑够这笔钱给自己做检查,现在,除了找学校之外他别无选择。张士心顾不上绝望,从医院跑出来找到了钱老师。钱强也没想到问题变得这么严重,但他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这个事情,淡淡地说:“休学治病吧。治好了再回来上学。”
“我没有钱治病。”士心忍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贫穷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尽管直面自己的贫穷还需要很大的勇气,但他还是很直接地说了出来。
“那也要治病。我很清楚,在你来到学校之前,就已经有这个毛病了,只是你一直都不说实话。你也知道,学校有规定,新生入学三个月内发现有重大疾病,是要退学回家的。你来学校一年时间住了三次医院,学习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已经有课程不及格了。你应该很清楚,不及格课程达到四门,你就不能毕业。如果现在住院做手术,很可能导致你这学期的课程还会不及格,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是要坚持下来,保住学业,还是要住院看病。”钱强一口气把事情的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士心听得很明白,但几乎没有了主张。
钱强继续说:“你自己身体不好,应该好好休息;作为一个学生,你应该安心学习,整天忙着打工,根本不爱惜自己,生病了就找学校要钱看病,总不是一件好事吧?还是休学吧,治好了病就可以安心学习了,也不会因为治病影响学业。”
士心知道,自己面临的选择并不多了,如果坚持留下来学习,需要有足够的精力来保证学习成绩。按照身体目前的状况,坚持上课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况且他必须出去打工,不仅仅为了自己,还要为三个妹妹。他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因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对抗身体的疼痛,一旦这种对抗崩溃,他将彻底败给疼痛,也就是败给了自己;休学治病更加不现实,那样只能增加父母亲对自己的担心,对自己的病丝毫没有帮助。除了温情,家庭对他没有任何给予。
“我不能休学,我能坚持下去。”他说。但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这样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更像是在给自己一种安慰,或者说是在濒临绝境的时候给自己寻找勇气和动力。

两个多月的疼痛几乎摧毁了他。但是他真的坚持下来了,直到第二年的年初,又一个寒假到来,他没有休学,没有影响考试,也没有再去医院给自己看病。仅仅是在不能忍受疼痛的时候吃一点止痛药,然后继续他的学习和打工。
这两个多月里,他没有精力做那么多工作,也没能攒下什么钱。和阿灵、春雨越来越熟悉,三个人一起工作,一起挣扎在贫困中,一起用自己的双手和意志面对贫穷,改变生活。起初每次有了一点收入他就带着阿灵强行去医院给她开药,到后来他实在没有精力去医院了,就把钱交给阿灵,让她自己去看病开药。阿灵一再推辞,但拗不过士心,只好乖乖地去看病开药。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七章(6)
在士心面前,阿灵基本上是一种服从的态度,因为她信任士心,也知道士心很关心自己。她深深了解士心的为人,也明白在某种意义上士心的处境比自己更加艰难。她不愿意成为士心的负担,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士心都不会答应她拒绝他的帮助,现在,接受他的帮助,早点康复起来之后再去帮助他,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只有小丫头李然不怎么和士心在一起,偶尔来找他的时候叽叽喳喳地说发生在她世界里的琐碎的事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乎根本没有烦恼。熟悉之后士心才知道,她的家境不错,暑假打工完全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想锻炼一下自己。在她絮絮叨叨诉说的时候,士心就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听完了也就忘记了,他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小女孩的那些琐碎事情。李然有时候会噘着嘴巴说士心没劲,士心笑笑就过去了。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小丫头多多少少给他带来了一些快乐的气息,让他沉闷的日子多了一丝亮色。
一年前的寒假他还能到电影片场当群众演员,但这个寒假他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了,除了勉强出去做一份家教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宿舍里不能出去。有时候就这么一份家教他也不能顺利完成。渐渐地他连走路都感到困难了。骑车根本没有力气了,从宿舍到学校大门口的车站只有短短几百米,他往往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达,中间要不停地靠在墙上休息。于是家教经常着落在春雨和阿灵身上。
春雨没有回家。在她渐渐知道了士心的一些事情,也看到了士心艰难的境况之后,她决定在这一个寒假里留下来陪在士心身边。虽然对于自己的病情士心在这两个女孩面前只字不提,但秦春雨看得出来,也可以判断出来,张士心的病绝对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到了这个地步,这小子依然把全部的精力和思想都在应付生活上面,疲于奔命地挣钱,然后除了还债又把得来的钱全部寄回家里,对于自己的身体和健康他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秦春雨觉得士心在做一件很错误的事情,但她没有阻止。一个聪明女孩子的直觉告诉她,在张士心的生活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觉得士心病秧秧的躯体里面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促使她不断接近士心,想要了解更多,想要帮他更多。
对士心而言,这个寒假不回家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过去的两个假期不回家是因为要打工,但现在,他不但挣不到什么钱,还可能要花掉很多药费。不回家只有一个目的:不让家人看到他现在羸弱的样子。
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更要命的是现在基本上不能进食,只要一吃东西就会疼得更加厉害;他每天只能勉强吃半个馒头,喝一点春雨给他买的奶粉。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重,也不敢去称一下,按照自己的猜测,他现在最多也只有九十斤。在潜意识里,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离开学校的日子正在一天天迅速逼近。他感觉到身体正在一天天衰竭,意志也在渐渐地崩溃,虽然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还要坚持下去,但这样的自我鼓励正一步步变得苍白无力。
新的学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又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期中。坚持到现在,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是在透支自己的体力和精力了,学习也变得吃力,根本没有办法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听课,只能坐着听一会儿就站起来,自己走到后面靠着墙听一会儿,然后再回到座位上听。老师和同学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听课方式,谁也不作声。渐渐地,他连维持这样的听课也根本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宿舍里看书。
复学之后的阿灵一直忙着打工。上课结束之后就在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之间来到宿舍,把当天的课程笔记给士心看看,然后坐在床边说一些事情,希望借此来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正在受到的痛苦和煎熬。这段时间,阿灵的眼睛里总是溢满了泪水,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为眼前的士心做些什么。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七章(7)
士心知道,这样子下去,自己可能将彻底败给疾病,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所以他要在自己还没有彻底失败之前挣扎着站直身子,于是他咬紧牙关重新开始出去给自己的学生上课。这个时候,出去工作已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得到一点点锻炼,为了让自己相信自己还没有彻底放弃。
终于,在去家教的路上,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没有了知觉。
7
街上的人从这个晕倒在街头的病秧秧的小伙子口袋里发现了他的学生证,给学校打了电话,学校派人把他送进了医院。
钱强的态度也似乎越来越明朗和强硬了,不准他再出去打工,在学业和治病之间选择一个,然后认真地解决好自己选择的问题。
这一次,没有任何选择了,只有静静地等待检查和治疗。他几乎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正在一步步关闭。他不知道在未来一个漫长的检查和治疗过程结束之后,他是否还能静静地坐在课堂里学习,是否还能够完成学业,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把自己和全家人的那份沉甸甸的希望变成现实。
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虽然做了麻醉,但他依然清楚地看见医生割开了自己的肚皮,米黄色的油脂翻开,渗出鲜血。一边的电脑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腹腔里的肠子和其它脏器。肠子血乎乎纠缠在一起,医生用探杆轻轻拨动肠子,他痛得一阵痉挛,不由地吭了一声。他听见手术的医生问他:“很痛么?”
他点点头,听见医生叹气:“哎!肠子都成这样子了,这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罪……”然后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在一片绿色的草场上,牧马成群,牛羊遍地。很远的地方,母亲正在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喊一声母亲,嘴巴里却什么也喊不出来。终于,他喊出了声,母亲朝他走过来,他依偎在母亲怀里,轻轻地抽泣。他想把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化成泪水流淌出来,但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眼泪打湿了枕头。
春雨坐在床边看着他,眼睛通红,显然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我,没有睡觉是不是?”他虚弱极了,但还是硬撑着想要坐起来。春雨站起来,帮他把枕头垫在背后,低声说:“没有。你就睡了几个小时。梦见妈妈了是不是?你一直在叫你妈妈,还哭了……”
士心僵硬地笑了笑:“让你笑话了。”
“没人笑话你。医生说,你要好好养病……”春雨刚要说,主治大夫就推门进来了,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怎么样啊?醒了啊,刀口还疼不疼?病已经查出来了,就安心养病吧!等着进行第二次手术。”他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手术费不少啊!赶紧通知学校交钱,然后安排手术。”
士心听见病已经查出来了,有点兴奋,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把这种兴奋表现出来了。两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每天半个馒头都难以下咽,这时候已经虚弱到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大夫,我……我要做的是什么手术啊?”
“换肠。”医生笑呵呵地说,“不容易啊,小伙子!肠子都烂成那样了,竟然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你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士心并没有觉得惊奇。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前,甚至是在最初开始肚子痛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病肯定源于高考之后在工地的那一段时间的打工。惟一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肠子外壁撕裂出血,因为自己没有注意休息,加上经常骑车和奔走,造成肠子的创口重复撕裂,导致大面积感染和粘连,部分肠体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必须切除。
“能不能不换肠子,吃药治疗呢?”他忐忑地问。医生就笑了,说:“如果切掉坏死的肠子,你的小肠就剩下一米左右,很难吸收足够的营养。一定要换肠,而且要尽快安排。”
到了这个地步,士心反而一点也不慌张了,竟然出奇地冷静。他嘘了一口气,缓缓地问:“那换肠子要多少钱?”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七章(8)
“很多。不考虑后期可能出现的排斥现象和不良反应,光手术费要三四万。这还是一个专家知道你困难,免费给你主刀的情况下的费用。”医生说。
8
为了保住自己的学业,士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诚实的人,他隐瞒了自己来学校之前就患病的事情,并且为了延续这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最终把自己推到了绝境。现在,如果要向学校要这笔钱来治病,那就意味着学校必然知道病情,自己隐瞒病情而被退学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不但失学,公费治病也就成了泡影。如果要保住学业,那就必须放弃治疗的机会。他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事实上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艰难。要做手术,就意味着即使能保住学业,也要自己承担费用,家里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自己更加没有;放弃手术,坚持下去,只要不再因为生病而影响学习,或者还可能保住来之不易的学业。所以他拒绝了手术,并且决然地在“病人拒绝进一步手术治疗”的单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时,他央求医生不要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老师。医生对这个要求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了士心的解释之后,就答应了。
那些日子,春雨和阿灵交替着来照顾他,士心依然和往常一样,在春雨和阿灵面前常常露出一点笑容,但两个女孩子无论谁到了他面前都会流一把眼泪,这让他很过意不去,不断地劝两个人不要来看自己,尤其是阿灵要照顾好自己,但两个人谁也不听。
他拒绝手术治疗的事情在医院里传开,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小伙子的事情,放射科一位姓赵的阿姨特地来看了他两次,还在医院食堂给他定了早饭,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会送饭过来。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每天打点滴,也能按时吃饭,精神好了很多,身体也得到了一些恢复,他显得有了活力,开始下地慢慢走动,夜里也能安心地睡觉了。
虽然没有接受手术,但是肠子的炎症一直下不去,他就一直留在医院里不能出去。
已经耽误了很多课程了,他越来越焦急,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睡着。这一天晚上他觉得非常困顿,看了一会儿书之后就睡着了。刚刚睡着,就被楼道里传来的匆忙的脚步声和嘈杂声吵醒了,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来回奔走。他知道有急救病人进来了,也就没怎么理会,继续睡觉。但很快他就听见了钱强的声音,于是起身推门出去,看见钱强和几个女学生站在急救室门口正说着什么。他走过去跟钱强打了个招呼。钱强看了看他,说:“能下地走动了啊?——噢,你们班的蒋英华急性胰腺炎,正在抢救。”
就在这时候,蒋英华的病危通知单下来了,叫钱强签字。钱强接了单子,对医生说:“通知家属了,学校派车去唐山接她父母亲了,明天早晨应该可以赶到。”
“病人现在就需要手术,必须马上签字。”医生说,“你们进来看看,她深度昏迷,体温四十三度,血压也很高。”
钱强进了抢救室,士心跟着走了进去。
蒋英华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面色赤红。脖子上的血管被切开,插着一根输液管,床边的铁架子上大大小小挂了七八个药瓶子。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子上面被脖子切口处流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大片。
钱强还在犹豫的时候,第二道病危通知下来了,手术单也下来了。
“赶快签字,马上进行手术。”医生催促。但是钱强没有签字。
“等她父母来吧。”他说。
医生催促了很多遍之后没有了耐性,大声地说:“再耽误就来不及了!病人需要马上手术,你们谁签字?”
钱强依然面无表情。
士心站到了前面。“医生,我是她的同学,我来签可以么?”
医生看了看这个穿着病号服的小伙子,顿了一下,说:“病人极度危险,可能会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嗯,你签吧!救人要紧。”说着把手术单递给士心。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七章(9)
士心拿起单子要签字的时候,钱强突然阻止了他:“你签了字,万一她死了,怎么跟她父母交待?”
士心一直强忍着的怒火终于迸发了,他大声地说:“要是不签字,她就能活下来么?您要是签了字,或许还有希望,不签字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啊!她是您的学生,救命要紧啊!我想她父母会理解!”他看看依然没有任何意思表示的钱强,愤怒让他失去了起码的礼貌,拿起笔在手术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重重地把笔丢在桌子上,回头问医生:“大夫,我能帮你什么吗?”
医生斜了钱强一眼,又看看跟着钱强来的那几个女生——她们都是蒋英华宿舍的同学,这时候已经惊慌得不知所措,围在老师身边不声不吭——然后说:“我现在抽血。这会儿只有一个值班护士,忙不过来,你先帮我把她的血液送到急诊化验室,等在那里要结果。结果一出来立刻送回来。快,马上去,一定要快!”
士心等医生抽完了血,拿着大大小小十多只塑料管冲出了住院部,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位于另一座楼上的急诊化验室。几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他拿着结果一路小跑回到了病房。医生已经在准备送蒋英华去手术了。
“你过来,帮我们把她抬到活动床上,送到外科手术室。”医生说着,掀开了蒋英华身上的被子,士心一下子脸就红了。被子里的蒋英华一丝不挂,全身因为高烧而变得赤红。
他怔在床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看医生,又看看钱强和那几个女生。
“快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及这些啊?”医生一边催促他,一边把挂在铁架子上的输液瓶取了下来,“你把她抱到活动床上。要轻一点,别碰到脖子。”
士心把蒋英华抱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她的身体滚烫,但软软的就好像没有一点气息。他看见怀里的女孩子眼睛微微睁着,目光游离,但一行泪水很分明地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士心胳膊上。
他帮医生推着蒋英华进了电梯,钱强和那几个女生一直站在抢救室门口没有动。
“那个人是你们的老师?”在电梯里医生问他。
士心嗯了一声,听见大夫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床上的蒋英华突然发出微微的一声呻吟,手指也在微微抖动。士心赶忙凑去过,蒋英华的眼睛忽然睁开了,想要伸手过来。士心握住她的手,轻声问:“认得我么?”
蒋英华轻轻地点点头,但似乎又没有意识,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士心感觉到她滚烫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一股凉意陡然在脑袋里升起,他险些叫出声来。〖LM〗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八章(1)
1
“你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手术结束之后士心帮着医生把蒋英华送回病房的时候,钱强几乎是咆哮着对士心大声说,“你不是连路都走不动的么?横看竖看都不像啊!”
士心看了看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病床前面,钻进被窝里躺下,然后对钱强说:“钱老师,蒋英华已经做完了手术,没有危险了。您也累了,带着她们几个回去休息吧!蒋英华那里我看着点儿。”
折腾了大半夜他很疲倦,不想说话,更加不想为自己辩解。蒋英华已经脱离了危险,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不知道如果蒋英华真的死了,她的父母到来之后该怎样面对。但是在手术单上签字的那一刻,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想让英华活下来。
钱强愤愤地走了,出门的时候“咣”地一声把门重重地甩上,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值班的护士瞪了钱强一眼,说:“轻点儿,您!病人还要不要休息啦?”
2
钱强带着英华的父母赶来的时候她已经苏醒了,很虚弱地躺在床上,床单和被单还没有来得及更换,沾着斑斑血迹。
士心走过去,对钱强说:“钱老师,这么早就过来了啊?您累了一夜,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点儿。”
钱强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看了他一眼,就扭头和英华的父母说起话来。士心也不在意,走到英华的床边,轻声问她:“还疼么?”
英华轻轻摇头,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笑容,望着士心什么也没有说。
英华的爹娘不住地跟钱强道谢,钱强就不停地说一些客气话,说一切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士心心里骂他无耻,但嘴巴上什么也没有说。正好医生来查房,他就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等待查房医生来例行询问。
进门的医生就是先前给自己做腹腔探查的那个医生,她笑呵呵地说:“张士心,昨天晚上真的谢谢你啊!一个了不起的小伙子,由于你的帮助,拯救了一个病人的生命,功德无量啊,小伙子!”
士心笑笑,没作声。那个医生揭开他肚子上盖着刀口的纱布看了看,说,“可以拆线了。你的换肠手术真的不做了么?”
士心点点头,依旧没有作声。
“我看你最好还是做这个手术,虽然花费比较多,但是如果你不做手术,一定会很危险。你是大学生,应该有公费医疗的。”
士心很明白,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现在对他来说,尽快回到学校,坚持把书念完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目前可以作出的最好选择。他笑了笑,说:“过些日子再做吧。快要考试了,我还得学习。”
医生就不说话了,他多少知道一点关于眼前这个孩子的事情。
这时候钱强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向医生问士心的病情。士心担心医生照实说了,但又不好阻止。大夫果然说:“必须做手术,但这个孩子不愿意做。”
“没有病当然不愿意做手术。”钱强冒出来一句话,让士心心里觉得很凉,又觉得很可笑。自己肚子上的刀口在钱强面前一览无余,但自己的老师竟然在众多医生面前说出了这么一句没有水准的话。
医生似乎对面前这个老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这个老师拒绝在蒋英华手术单上签字的事情,这时候忽然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笑呵呵地问:“他没病?那谁有病?”
钱强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干咳了几声,然后说:“这孩子上学一年半,住了三次医院,还查不出毛病来。唔,查不出毛病怎么治病啊?”
医生看了看他,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冲着士心说:“张士心,好好休息。明天给你拆线。”
3
士心出院的时候,这个学期已经到了后半段,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考试。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赶紧补上拉下的课程之外,还要仔细算一算这段治病前前后后花费了多少钱,自己需要承担多少。借同学的钱暂时是没有办法还上了,打工也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既然已经选择了放弃治疗保住学业,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顺利通过考试。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八章(2)
因为住院耽误了期中考试,这将直接影响最后的综合成绩,他首先找到了几门功课的任课教师,把自己的情况作了说明,希望老师能让他补考。任课老师基本上都答应了,但是考试在即,几门专业主干课程都有一定难度,能否顺利通过最后的期末考试,还要看他自己。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要自己学习六门课程,还要保证全部通过考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除了尽最大的努力应付考试,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出院之后一直没有再出去打工,这点让钱强很满意,他甚至主动找到宿舍来,叫士心好好休息,一定要通过考试。
“有一点病痛是在所难免的,你也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否则医生也会告诉我的。坚持一下,好好学习。等两年之后你毕了业,一定能找到一个很好的工作。咱这个专业全国每两年才培养出十多个人,很抢手呢!如果时间来不及,考试准备不充分,一定提前告诉我,我帮你申请缓考。”他和颜悦色地说,脸上堆满纯洁的笑,那种笑忽然让士心很感动,甚至为自己可以隐瞒病情而感到惭愧。如果不是为了保住这份自己艰难地维持下来的学业,他绝对不会说谎。这个谎言虽然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毕竟是一个谎言。忠厚的父亲和善良的母亲没有教会他说谎。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住院,他的身体已经明显好转,虽然疼痛依然持续着,但是精神好了很多,而且也能吃东西了。他开始意识到,前一段时间身体极度虚弱固然是因为病重,自己平常不注意休息和营养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尽可能地让自己多吃一点东西。虽然买不起那些比较精细的菜,但是多吃两个馒头还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索性将每个月的七十九块补助全部当成了自己的伙食费,这几乎是自己原来两个月的伙食花销。
新一个暑假的即将到来意味着他的一半儿大学生活已经结束,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自己和三个妹妹新一年的学费也要开始准备了。
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都没有写信给家里人。他不敢写信,也不知道在信里说些什么,索性就什么也不说。家里的情况就算没有来信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就算写信他也不会说,所以写信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母亲就对他很放心,不管做什么事情几乎都是他自己做决定,父母亲从来都不干涉。到了北京之后的两年里,母亲只写过一封信给他,这就表示母亲和家里人对他很放心。他很想把目前这份家人对自己的放心延续下去,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这一个暑假自己依然不能回家,而且可能要比以往的假期更辛苦。除了下一个学期的学费之外,他还欠着同学的钱,头一年的学费也没有缴纳,住院费中应该由自己承担的那一部分也没有缴清。问题似乎很多,但是真正解决起来,仅仅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有钱。
他要赶在暑假到来之前找几份工作给自己,然后在差不多两个月的假期里挣很多钱来填补这些窟窿。
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个暑假。这个暑假过去之后,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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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期末考试的时候,大概是复习紧张,肚子的疼痛又开始加剧,吃了止痛药也不怎么见效,他只好每天去校医院打止痛针,然后回到宿舍看书。
时间越来越紧迫,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六门功课在一个月之内根本不能够学完,他对考试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考试又必须通过,一旦出现了不及格的情况,那么他的处境将变得非常糟糕。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钱强对他说的话,他想申请部分科目缓考,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看书学习,通过全部考试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
尽管他不想看到钱强,但他还是找到老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钱强。
钱强的脸上从来都堆着浅浅的微笑,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让人觉得温暖和亲切。士心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和钱强有接触,尤其是经过了蒋英华住院的事情之后,他更加不愿意见到钱强。如果他不是自己的老师,他宁可永远都看不到这个秃着脑门子看上去和颜悦色骨子里却极其顽固和偏执的人。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八章(3)
钱强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士心的申请,并且让他安心地参加了两门功课的考试,其余四门等到开学的时候才考,一切手续他都会办妥,根本不需要士心操心。士心感激地点着头离开了办公室,同时为自己一直以来不喜欢这个老师而感到内疚。老师毕竟是老师,是学高的人,也是身正的人,是天下人的典范,应该得到尊重。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往后无论如何都要给予老师足够的尊重。
这一个暑假就这样到来了。阿灵没有留下来打工,她说离家一年了想回家看看。临走的时候来看望士心,她的脸色依然憔悴,面庞有些浮肿,话也不多。士心看着很心疼,但除了说几句安慰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也不敢提及阿灵的病情,对他们来说,病情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同样在困境中挣扎,同样患病的阿灵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他不愿意用生病这个话题来触动阿灵的心。他给阿灵买了点路上吃的东西,阿灵默默地收了。离开的时候不断地回头张望,仿佛这一次的离开让她格外留恋。
北京的夏天格外潮湿和炎热,每天外出工作他都觉得很疲倦,无论什么时候回到宿舍,身上都粘乎乎的全是汗水。这时候他很想念家乡的夏天。家乡的夏季虽然很短暂,但是高温也不过二十几度,干爽宜人,完全不像北京这样燥热难耐。
天气热,他心里更热。因为一时之间他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光头马一也没有回家,打算留下来跟他一起打工。马一在之前的三年里从来都没有打过工,除了打牌和抽烟,他似乎什么也不会做,学习也是马马虎虎,用他的话说,从来都是六十分万岁,六十一浪费。两个人找了很多天,除了士心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家教之外,没有任何收获。对于一个师范大学的学生来说,家教是最容易找到也最合适的工作,除此之外的工作很难找到。一份家教远远不够,他还必须尽快努力地找工作。
马一跟着他在太阳底下的街头举着牌子找了一天,什么也没找到,就没有耐心了,躺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饿了就跑到食堂买几个馒头回来,从水房接一杯凉水,就着馒头呼呼地吃下去,到了晚上就叫上几个同学来到士心的宿舍,说是怕士心觉得无聊专门来陪他,其实就是来打牌。马一的扑克牌打得很好,士心参与了两次都打不过他。
来的人里面有一个叫王学文的白白净净的山东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儿,文质彬彬的样子,士心以前也见过几次。王学文不怎么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和大家打牌,经常躺在床上自己一个人看书。士心听马一说王学文写的文章特别好,就对他很有好感,但一直没有怎么说话。
这一天士心上午去给学生上课,下午在外面找了半天,找到了一份非常不错的家教,离学校很近,而且每天都可以去两个小时,一个小时有十五块的报酬。这样的酬劳在那个时候是很少见的,士心非常兴奋。这一份工作在两个月里面就可以带给他差不多两千块钱的收入,如果再有一份这样的家教,加上现在已经有的这份,在开学之前攒够自己和妹妹的学费应该没有问题。他几乎是一路骑着车唱着歌回到学校的。到了宿舍的时候,马一和他的同学已经买了一大堆馒头和两份菜等着他。
心情好他的胃口也就好起来了,一口气吃了三个馒头,这才心满意足。这个时候躺在士心的床上翻看那套《平凡的世界》的王学文忽然把书丢在被子上,翻身站起来问:“今天找到新的工作了么?”
士心正要告诉他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王学文接着说:“如果找到了,就给我一个吧。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家去。呆在这里又花钱又热,没劲。”
士心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口说:“没找到。”
如果是在往常,他一定毫不犹豫把这份刚刚找到的工作送给王学文,以前他找到的那些家教大部分都送给了需要工作的同学,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需要工作他都免费送给他们。他希望每个和他一样依靠自己来维持生活和学习的学生都能有一份工作。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份工作,所以在这个时候他撒了一个谎。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八章(4)
“那就算了。”王学文继续躺在床上,拿起书看起来,“这书写得真好,看到田晓霞死去的那一段,我都快哭了。”
“是不错。老子这辈子一共看过两本书,一本是《金瓶梅》,另一本就是这套书。写得真好啊,把老子都看哭了,爽!”马一在一边喊了一声。
“要不你明天跟我一块儿出去找吧。”士心对王学文说。虽然他不能把这份比较理想的工作送给王学文,但他可以帮着他再找一份。
“那都是扯淡,晒也晒死了,像个要饭的一样站在人群里,老子丢不起那人。穷就穷吧,呆在宿舍里喝凉水就馒头,老子也觉得爽快得很。”马一又插嘴道。
“算了。站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就跟看猩猩一样看着你,城管动不动就来撵,逮着了还要受他们羞辱。我们班女生出去摆桌子找家教,连桌子都让城管给没收了,工作没找到,回头还得赔学校桌子钱。我还是不去了。”王学文说。
士心本来还想劝一劝,但王学文翻了个身,把脸朝着墙默默看书了。士心便没有再说话,拿着饭盒出去洗涮。
第二天一大早,王学文就坐汽车回家了。士心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甚至在心里有点看不起王学文。在他看来,出去找工作没有什么丢人的地方,甚至他觉得那些家长每次咨询孩子的教育问题,得到比较满意的答复之后离开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在心里荡漾。工作对他来说是为了维持生活和学习,但很多时候,这样的工作也带给他满足感;至少在这两年里,他教了几十个学生,也从那些孩子的进步中证明了自己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天晚上宿舍里就他和马一两个人,说起王学文回家的事情,他还是觉得王学文应该出去自己找工作而不是就这样灰溜溜回家去。马一倒是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兄弟,人各有志,像你那样累死累活地拼命,到头来还是一穷二白。你小子有骨气,我服你,但是我不赞同你的生活方式。像你那样过一个月,老子肯定玩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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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士心在外头忙碌了一天,疲倦地回到学校,发现马一躺在宿舍里蒙头大睡,连馒头也没有买。
听见士心进门,马一一骨碌翻起来,把蒙在头上的被子忽地丢在地上,大声地说:“老子真他娘的混蛋,听你话拉着王学文一起出去找工作多好!”他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掌,发出一声闷响,“王学文死了。我哥们儿死了。”
王学文回家后的第二天出去放牛,走在塘边的时候失足落进池塘淹死了。
士心立刻悔恨交加。他颓然地坐在床上,“啪”地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嘴角立刻流出一缕鲜血。他后悔自己没有把那份工作送给王学文,一个并没有恶意的谎言和隐藏在这个谎言背后的自私,让他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的生命忽然之间就那样悄悄地消失了,士心泪流满面。他挣扎在生死线上,他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鲜活的生命更加让人觉得感动和美好。马一躺在床上,就在几天之前,王文学还躺在那个地方翻看着《平凡的世界》,感动得流泪,现在却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人间冷暖了。
士心为这一次的自私和撒谎感到愧疚,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
整个假期他都郁郁寡欢,除了忙碌,日子本来就没有多少快乐;因为自己的自私失去了一位朋友,他一直都不能原谅自己。
没来北京上学之前,他以为北京是一个天堂,大学也是一个天堂。两年来耳闻目睹的事情让他越来越分明地感受到人世间的悲欢和冷暖。自己打工的过程中曾经被人羞辱,也曾经被小店里面的一碗刀削面感动;曾经因为贫穷而被同宿舍的人误会偷了他们的钱,也遇到了阿灵、春雨这样善良的朋友;曾经从死亡线上把蒋英华拉了回来,也亲眼目睹了杨得意的死去,王文学的离开,自己挣扎在生死线上前途未卜,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和关注。生活是现实的,也是残酷的,日子的角角落落都有着温暖,也充满悲欢。
边缘 第三部分 边缘 第八章(5)
逝去的人已经故去,悲欢初尝,他的生活还需要继续面对。尽管心里难过,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风尘来,到了学生家里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样子,笑容就连本来的那份憔悴也掩盖了,以至于学生和家长都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都很喜欢他。他把每一阶段挣来的钱都放在存折里,除了吃饭之外基本上连一分都舍不得花,每天骑车东奔西跑,就算口渴得嗓子冒烟儿也舍不得买一根冰棒吃,总是随身带着一瓶凉开水。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两千五百块钱,此外还有差不多一千块钱没有结算,等这些钱都收回来,就可以交纳两个妹妹和自己的学费了,他甚至还可以偿还一部分外债。
假期的最后两天,他的家教停了,没有什么事情做,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询问母亲的健康和几个妹妹的学习情况,然后对自己即将寄回家里的钱也作了安排。他给自己预留了八百块钱,把其余的钱和信同时寄出去之后,就开始抓紧看书,很快就要应对缓考的那几门课程了。虽然一直忙碌,但他没敢耽误学习,他确信通过考试已经没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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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一定流年不利。学校已经发生了三起意外事故,三个学生死亡。春天里一个学生上完晚自习出来的时候教学楼锁门了,就从二楼窗户跳下来,结果被窗外的铁栏杆挂住衣领吊在栏杆上,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亡;夏季里一个学生像很多夜里偷偷跑去游泳池免费游泳的学生一样,夜里翻过游泳场的护网一头扎进泳池,那天游泳池正好放光了水,结果那个学生颈骨折断,当场死亡;这个暑假刚刚开始不久,即将升入四年级的王学文在回家的第二天意外淹死了。
不幸的事情接连发生在本来平静的校园里,让学校感到一种空前的压力。一连串的意外事件让钱强也觉得不可理解。除了已经发生的事情,自己的学生阿灵因为肾病休学,虽然已经复学,但至今还没能出具已经康复的证明,凭经验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自己,阿灵还没有康复;蒋英华急性胰腺炎差点没救过来,张士心几度住院,从他焦黄的面色可以看出,这个学生身体的问题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不幸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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