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道:怎么,你不想睡水沟?外面睡一夜算什么。
王智问:那我们干脆睡外面,这地沟里还有机油。
大麦说:三人为众,十人为帮你懂不懂。这么多人半夜耗在外面等着抓进去啊。过了这晚就行了。这地沟,以后还用得着。
天刚亮,这些人就从地沟里起来,继续往前走。走了四公里搭到了早班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载着他们行进了二十多公里,穿过一个隧道,到了一座山脚下。大麦招呼大家下车,继续步行。到了背向公路的一面,一个村庄兀然出现。这个村庄规模很小,房子很少,远看以为是山间的坟墓。村庄边上是很没有诗情画意的一条大河。河水一眼看着就很深。就是古代志异小说里每年要献出一个少女给河怪的意境。这里的山都不高。估计是趁着别人长高的间隙,自己每年山体滑坡一点。但奇怪的是,还有这样的一个村庄在山脚,丝毫不畏惧自然灾害。大好河山,一旦变故,不管是河是山,都得遭殃。不得不说,这姑娘献的还是有效果的。
大麦看见山,久久沉思。这源于大麦在学院里引起轰动的另外一件事。大麦小时候很喜欢旅游,后来发现交友杂志里的大部分人在填写自己爱好的时候都写了旅游来充数,于是大麦很不高兴,把他的爱好改成了探险。至于探险,他只去过一次,和一个在网络上认识的探险小组,目的是去山里找恐龙化石,这些人见过化石,也见过恐龙,但谁都不知道什么是恐龙化石。捡了两天食肉动物吃剩下来或者死剩下来的骨头,进了城都不敢拿去鉴定,最后喂了狗。但他们不服气,决定第二次去找恐龙骨头,并在互联网上搜索到了如何甄别恐龙骨头和狗骨头——就是恐龙骨头比较大。于是他们信心满满地去第二次。大麦就是在第二次的时候加入了这支“有经验”的小组。小组进山了以后连鱼骨头都没找到一根,但不甘心出山,再加上所有的探险小组都有随地驻扎情节,所以探险小组决定在山里驻扎一夜,背的帐篷死活都要用上。刚探险的人肯定都这么想,就像刚学会比喻的人行文时心势必要跳得像小鹿一样。这一队人在山里找了五个小时,只为找一片适合做营地的地方。初次探险的人把营地看得很重要,恨不能水草丰足牛羊满地。怀着这个目标,他们找了许久,发现只要有个平面可以支帐篷就已经不错了。有人建议索性再找一会儿顺便天就亮了。但那些背帐篷的人坚决不同意,背都背了一天了,如果还不得以施展,那就真的太背了。
终于,在手电筒的电池快要用完的时候,这些人找到了一片平地。这片平地还有大块平整的石头,非常适合宿营。大麦突然觉得这地方有点奇怪,还是不睡的好,但因为大麦刚入队,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威,相比起这些已经见识过骨头,骨头有些轻飘飘的人来说,实在是欠缺经验。所以,大麦被安排在这个小石嶙峋的平面之上的一个缓坡上,负责第一批守夜。
入睡前,大麦看中的一个姑娘的男朋友对他说:你在这小坡上小心,有毒蛇。我们这里可没有血清,被毒蛇咬了就有生命危险。
说着众人很快入睡。
大麦惦记着有毒蛇,相当机警,不敢合眼。心里忐忑得,大有不看见毒蛇就不能安心之势。隐约间,他听见一种奇怪声音,由上到下,由远到近。大麦想,这会不会就是毒蛇。但转念想,别说是毒蛇,就算是恐龙也没这么大动静。刚想着,一阵大水就从脚下流过。他的队友还没来得及醒,就伙同帐篷一起卷向下游。原来他们是睡在还没泻洪的河道里。大麦顿时从守夜变成了守灵,心情可想而知。
最恐怖的是,这些人被冲走以后,大水断了回去的路。大麦边呼喊他知道的人的名字边迂回赶路,经过了两个日出日落,还是在山里。后来大麦突然想起来,沿着这河道走,肯定会有所斩获。
苍天不负有心人,大麦终于斩获了。他的第一个斩获就是一具尸体,头部因为被巨大水流冲击到锐利的尖石上,已经削去。乃是最货真价实的“斩获”。大麦一阵晕眩,看见自己同伴的尸体,第一件事情就是想上去人工呼吸,进行抢救,走近一看,连可供人工呼吸的地方都不存在了,大麦坐倒在地,久久不能站起。但他突然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为了这些死去的同志,我更要好好活着。于是,他决定把尸体埋葬了继续往前走。
可是,他低估了挖洞的艰辛。他没带工具,用手挖了两个小时,挖出来的规模远远不够埋葬级别,所以只好作罢。后来他又想,水木金火土,火化尸体,入土为安,木头棺材,金银陪葬,如此说来,水也算安息的一种载体,不妨把尸体再抛入河中,顺水而去。那就抛尸吧。刚想动手,想想作孽,本来就是被水害死的,还扔水里,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算了算了,就原地待命吧。
大麦模仿电影里为死者祈祷了一番,学着电影里的动作。后来自己觉得不像,这祈祷怎么看都像乞讨。洋人这一套还是算了,他“扑通”跪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的时候一阵头晕,摔倒在地,过了几秒,爬了起来,想是连日劳累,没有进食。越想越饿,连他三天前听见的最后一句人话——你在这山上小心,有毒蛇——回想起来都由最初的感伤惆怅转变成了对蛇肉的向往。忽然他扫见一个黑色物体,又斩获了一只背包,里面有些饼干,包装未破。也来不及想是磕头来的还是祈祷来的,拆了就吃。
这些食物支撑着他又走了一天。
与此同时,大麦的追悼会也在如火如荼地举行着。同学满怀泪水,强行让自己不去想这人的种种劣迹,只挂念着他的好,比如出门从来不忘记关灯,擦黑板擦得特别干净等,悼念这位热爱大自然的学子。在下游,已经有遇难者尸体被发现。马上成立的政府搜寻小组在山里搜寻了很久,一点斩获都没有——似乎所有的搜寻都是这样,幸存者总是能比搜寻小组发现更多的东西。
大麦凭借求生的渴望,愣是把整座山都给走穿了。当他穿出最后一棵树木,走到了平地上的时候,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计算,三天没睡觉,一小时走三公里,一天走七十二公里,自己整整走了三百多公里。该出省了吧。
大麦找到了当地派出所,报了警。派出所很重视这名幸存者,马上送医院治疗,并且告诉大麦:你的同伴已经没有什么生存下来的希望了。现在就你一个人活着。只有你知道当时事情的经过。
大麦问:我这是在哪?当他弄明白他现在所在地方其实离他们上山的地方只有不到一公里的时候,顿时很沮丧,敢情自己一直在山里画圈啊。这三天的艰难生存,他已经没有对同伴死亡的震撼了。
警车拉着警灯带着大麦回了学校。看见大麦还健在的脸庞,同学们沸腾了:原来这么多人不是淹死的,都是这小子一个人杀的啊。
当同学们弄明白,大麦是唯一一个活着的人时,又沸腾了。幸存者总是带有传奇色彩,死的越多越传奇。大麦身边死了十八个人,也就是说,十九个人站在面前,上帝说,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要安排一个人,大麦是唯一没轮到的。这概率相当微小,十九分之一,除都除不尽。
但这次事故后,大麦有所改变,所有的瞬间念想,都会表达出来。因为他总想,如果那次他告诉大家他觉得这地方有点奇怪,其结果肯定——还是大家都睡在那不理会他,但好歹是说了。法院在强制执行前都得发个通知,可能上天就发了个通知,但大麦没有通知,这性质是不同的。
而且大麦变得有些固执。总是会对事物提出自己的想法。当然,预感也是想法的一部分。万一预感对了别人就说是很有想法,大不了没对就是有很多想法。本身也是,一个只猜了一次的人错了,那就是全错了,一个猜了一百次的人错了七十次,人们说不定念想着他对的三十次。关键是,总的结局是什么。指挥打仗不也就是那么回事嘛。
兄弟们总是喜欢跟着能拍板的人。因为人总是不喜欢拍板。拍板砖倒是大家都喜欢。所有组织都是如此,一群拍板砖的跟着一个拍板的,大家有的拍。
在这七个人里有个家伙名叫石山,他看见这座山就像看见了自己一样,跟着大麦一起发呆。石山喜欢写诗,但手艺很好,能做各种东西。所以,他算是为数不多有用的诗人。石山本来喜欢写小说,后来发现自己写不好,写个七百字文章就完了。可能做手工的人都有这毛病,喜欢赶活。后来只好写诗。大家劝他不要自暴自弃。
石山说:我就是喜欢写诗,有诗意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我要的就是诗意。
但归根结底,他就是写不了长的,写长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写了前面的忘了后面的。和“欲练神功,必先自宫”一样,真是欲要诗意,必先失忆。
石山一路上没说话,但大家都非常害怕他说话,因为他寡言说明他在蓄势待发。他的整个生命历程和水坝一样。所以只要石山开口,大家都要很快把话岔开。石山喃喃道:这山——
万和平马上接话说:这山长的是三角形的。
大麦回神说:是啊。你看这镇子。
大家都扭头看别处,四下寻找镇子。
大麦说:就是个村子。你们凡事不能往大了看吗?这村子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大家都小声嘀咕。
大麦说:这村子的拐角,往里走一里,是一个小学,往外五里地,就是和平凤凰镇。我们先住在这个村子里。这是第一步。
大家问:做什么?
大麦说:去小学支教。
大麦带着这些人步行进了村子。大家都难以迈步,看着大麦说:连走三天的人就是不一样。
大麦说:到了这个村子,先住到我以前一个阿婆家。他们家原来是这里最大的养猪户,有五个猪棚,养了三十几头猪,专门赶猪到镇上卖,算是原来最富有的一家,后来破产了。留下五间房子改造了。
王智问:为什么破产了?
大麦说:镇上流行吃牛排了。
王智问:为什么不养牛?
大麦说:养了,一年后又破产了。
王智问:为什么?
大麦说:疯牛病了,大家不吃牛排了。
王智问:为什么不养——
大麦接着说:因为禽流感,全扑灭了。
王智说:我不是说那鸡,是羊。
大麦说:就是鸡,别马后炮了你。
王智说:那你也不能先打一炮啊。
大麦接着说:有五个房间。我们先住下。我和这里的小学谈好,要支教。他们这里有四个老师一个校长,因为这小学是这郊区唯一的小学,学生比较多。我们人虽然多,但不要多的钱,肯定没问题。
王智问:那原来那五个老师呢。
大麦说:他们从一九六一年就开始当老师,一直到去年。
万和平说:那也不能全退休了啊。
大麦说:全老死了。
到了大麦说的阿婆家。阿婆家门口摆着一艘破落小船。大麦叮嘱说:进门别问这船的事,这是他原来丈夫的船,丈夫在江里打鱼,但很早就死了,连同小儿子和船一起沉到江里,人没浮起来,但船浮起来了。所以阿婆把船摆在自己门口。阿婆因为受刺激神经有点不正常,所以不要再刺激人家。
石山摸着行将腐烂的船体说,这船的结构有问题。改天我打一艘。
大麦敲开房门,说:阿婆,我是麦大麦。
过了三分钟,房子里有了点动静,阿婆说:你的人带来啦。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大麦说:来了来了。
阿婆打开房间门,说:我都给你烧好吃的了。你比说好的晚来了一天,我这就给你热。
大麦说:谢谢阿婆。大家进来吧。
阿婆说:吼吼吼,这些年轻人都好年轻啊。
大家都连声说是。
阿婆继续说:吼吼,来屋里吃。
阿婆引着大家进屋。屋子是木头结构的。紧连着后面的房子是砖瓦结构的。木头散发着陈年味道。房子里没有任何电器,唯一有金属光泽的是一块漆黑的亮板,四周镶着黑框,中间贴着一些发黄照片。最当中的是一个男人的海军照。
娄梯情不自禁上前几步,看了一眼,大叫一声。
声音吸引了所有人。大家都问:怎么回事?
娄梯声音直哆嗦:那……那是一只精液——液晶电视——
大家大为哗然。城里人有什么可显摆的啊,在这山村里,液晶电视是用来当相框的。
万和平问阿婆道:您这是买的?
阿婆说:这山据说要采石了,我和老伴的坟墓都要迁。于是去镇上买了个最好的坟地,抽奖抽中了一个。就搬回来挂在墙壁上了。
大家情不自禁又迈前一步,娄梯说道:设计还挺新颖,控制按钮都在屏幕上面,是NOS牌,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是NOS?
喜欢机械和汽车但从来坐车就吐的机械专业高材生洪中说道:NOS就是氮气加速,用于改装汽车的一种极端加速方式,通过氮气帮助燃烧,在瞬间产生更加强大的——
娄梯自言自语道:哦,是电视机挂反了,SONY,SONY,好,就他妈反日。
大家哑然,显然,这老太不知道这是电视。众人小声议论,大意就是这事太搞笑了。连这窗口的山风都是淳朴的民风。
大麦说:你们不要这样想。不要低估人,不要小看事。我觉得还是听阿婆说说吧。
阿婆说:我抽奖抽中这个原装的索尼当时第一批所谓等离子电视的替代品液晶电视以后,搬回了家,挂了起来,但我们这没有通电视。镇上说,要等省委来人的时候再给通上,到时候办一个电视覆盖山区的大型活动。本来我想装亚洲三号卫星电视,但前阵子国家下文件说私人不可以装卫星电视。我响应国家的号召,但这电视也没什么用,我想了想,索性做相框得了,打开以后还有个底色。我老伴看着也有点光。
大家目瞪口呆。
大麦问:不要低估人,不要小看事。让阿婆说说,为什么电视机是反着挂的。
阿婆说:我担心这地方通了电视以后,村里的人都来我屋里看电视,我不喜欢热闹,我的电视本来挂得就高,倒过来以后,电视的开关就超过了我们村上最高那个人的举高,他也没办法开,就算开了,图像也是反的。这样清净。
王智问道:那、那个SONY的Y怎么给你抹了?
阿婆神色顿时凄凉,道:这字母看着像我老伴的鱼叉,我心里难受。
所有人都听得嘴巴鼻孔一齐放大。
阿婆说:我不打算看电视,我不喜欢看电视。电视里说的都是假的。只是报的时间是真的。我连遥控器都扔了。
洪中说:索尼的遥控器很贵啊。阿婆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清净,希望我们的到来没有打扰到你。
阿婆没接下半句的茬,继续说到:遥控器扔了。遥控器太麻烦。我让人改成了声控。你们听——
阿婆喊了一句:阿全!
电视亮起一条线,然后是天蓝色。
阿婆说:这是第一种颜色。
阿婆又喊:白。
电视屏幕转成了白色,光芒直接刺透了海军照,把轮廓勾勒得像一副X光片。
阿婆说:这颜色不好。黄——
电视机屏幕转成黄色。
每张蜡黄的脸都觉得不虚此行。
阿婆平静地说:可以分得很细。你看,金——
屏幕的黄转成了金。
阿婆说:以后你们在我看电视的情况下,不能很快地说黄——昂昂昂昂昂昂——金——应应应应应这两个字,转一次颜色之间要隔开五秒,要不很容易烧坏机器。
在大家的脸转黄再转金的时间里。阿婆说:但是,据说,两个颜色是反的,那就是红——
屏幕上转成了绿色。
阿婆等了几秒,接着说:绿——
屏幕上变成红色。
阿婆说:是不是反了。
大家都不敢问阿婆原因,觉得其中一定有深奥的玄机。一不小心,就闹笑话。不说还显得镇定。
阿婆叹气说:当时输入口令的时候我弄反了。我是红绿色盲。
大家松一口气,房间里血红的光芒下,大家的血往上涌,一点饿的意思都没有,太阳穴仿佛被击穿了一般发胀。甚至连最近老在研究宇宙间的黑洞吞噬一切物质但最后能不能把黑洞自己都吞了的洪中都有点难以接受。
阿婆说:吃饭吧。
大家默然到了桌子前。满眼的菜里没有任何肉类。
阿婆说:我吃素,大家以后可以吃肉,但我希望这一顿用素食来迎接你们。让你们的身体可以去除一些油腻。
大家心思明显还不能拉回肉身。大麦先站起来道谢:谢谢阿婆。我们平时也很喜欢吃蔬菜。我也很喜欢,阿婆也很费心思,这些嫩笋,野菜,萝卜,白菜,青椒——
众人感觉光线突然一白一青,然后“噼”一声长响,电视机屏幕就变花了。
阿婆表情痛苦看着相片说:看,差点烧坏。
大麦连声道歉。
阿婆说:都怪我事先没关机。还好还好,现在自己休眠了。我把它关了。
阿婆说:黑——
电视屏幕一黑。
室内的光线并不是很好,靠最上面的玻璃天窗采光。阿婆说,灯——
大家都伸长脖子等灯亮。
阿婆接着说:在这个年轻人坐的脑袋上面一点,你摸,有根线。
万和平抬头一看,有根深蓝色的拉线。
万和平哆嗦到:然后怎么办……
阿婆说:你一拉就行了。
灯光的颜色异常温暖。
吃完这顿饭,就到了睡觉的猪圈。男人似乎都很介意一个事物的前科。大麦说:大家不要介意,这里已经弄得很干净了,阿婆整理了很长时间。娶了妓女不代表自己是嫖客,睡了猪圈不代表自己是猪。睡。
大家看着自己睡的地方还是想起了一天前扔掉的行李,这太残忍,像杀了自己的亲人一般。不过老大说了罢就罢了。还好天气尚热,山间景物也是热情风景。大家在这里安顿下来,阿婆给大家讲自己老公以前打鱼多英勇的故事。大麦一个人去了县城。
经过很多年的发展,县城已经比原来大了很多。地方政府流行建新城,但老城也要保留,把包二奶的那一套运用到了城市建设上。和二奶一样,新城得到了大部分钱和宠爱,但都没什么好下场。和平凤凰是这个镇的新名字,原来叫凤凰没错,新城叫和平,因为附近最大的企业,和平胸罩公司就落户在新城区。为了给新城区拉拢人气,政府决定让汽车改道,新的汽车总站就在新城区。让老百姓和外来人员知道,要去真正的和平凤凰是要比进中南海还复杂的,要先到总站,转黑车到和平胸罩厂门口,那里虽然有公共汽车站,但那里的公共汽车又全是去新城区总站的,但是和平胸罩厂门口有拉客用的便宜摩托车,坐摩托到了新老交界处,黑摩托不敢进老城了,再步行一公里就可以见到另外一个公共汽车站,在那里等过五班去新城总站的公共汽车以后,运气好可以坐到一班去老城的,这样就成功了。政府坚信,把人骗到新城区,是发展的大计。在规划中,当然,也仅仅是在规划中,亚洲最大的超市,中国最大的菜市场,省城最大的娱乐城,在未来的五年里——这五年是距离单位,也就是五光年——将拔地而起。
“拔地而起”是相当正确的,先把农民地里的庄稼拔了,这就是拔地。至于能不能“而起”,就要先看被赶到经济适用房里的农民会不会因为这个而起义。如果安置得当或者恐吓得当,一切太平,招商办公室肯定会拔地而起。招商的人负责放卫星,这就是为什么以前很多新城叫卫星城。
和平凤凰的新城一片荒芜,所有的建筑只有火车站、汽车站和胸罩厂。可能当官的把胸罩当眼罩,蒙蔽了双眼,所以觉得这里一片繁华,下一步就是把各个学校搬来。路程远没关系,反正自己的儿子都有公车接送,而且新城车少,安全,偶然来个车,也把这的路当成高速公路,速度也快,直接撞死,不拖泥带水,不会留下一辈子的残疾,也不给社会造成负担,真是建设人才型和谐社会的好办法。
当然,政府必须是以身作则的。所以县政府首先搬了过来。原则和方针是一定要盖得比胸罩厂更大更豪华。五百米外就要有站岗的,要不然外地人第一次来肯定以为政府是胸罩厂。这次的政府修建更是让中国在世界面前抬起了头,地下的掩体是抗核弹级别的,当然,万一真打仗了,人家舍不舍得把核弹扔在这么一个卫星都很难找到的县城还有待商榷,但看问题的眼光一定要发展,在盖楼和安全设施上,一定要以白宫为标准。这样的一步到位,省却了以后不断的改进,是节约经费的最直接表现。这里就是白宫,主楼叫白楼,广场叫白场,人工湖叫白池,连宽带也得叫白带,总之,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曾经有人提议,说光叫白不够气派,要叫大白,但遭到了反对。大白总是让人联想到真相大白于天下。当官的最不愿意就是听到这话。
最牛的当属火车改道。要不是嫌火车太吵,当地政府恨不能火车直接从政府穿过,让老百姓见识见识和平凤凰的气派,你以为一片大漠里只能有海市蜃楼吗,错了,还能有我们的地方政府。
大麦在新城区兜了一圈,看了看气派的白楼,想:这就是计划里最后要得到的地方。然后去了老城。坐在黑摩托的后座,暖风迷乱,天空彻蓝,风和日丽,让人迷醉。唯一遗憾的是此时手里抱紧的居然是个男的。这倒算了,而且完事后还要收钱。真是扫了这天气带来的兴致。
到了老城,才有了生活的模样。人们钟摆一样生活,到停摆死翘的那天,心都在那个范围里运动。大麦想,自己拥有了这样巨大的一个计划,虽然还没有成功,但比起这些人已经幸福很多,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要好过力有余而心不足。这些都是小时候熟悉的景物。大麦自顾自走着,到了一个露天的投币卡拉OK机旁。这里围了很多人,每个人手里拿着硬币。大麦觉得好奇,想如今大家都这样喜欢唱歌?且露天?也挤了进去看个究竟。走到一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现在我给大家唱《囚鸟》。
人群一阵欢呼。旁边两个民工打了起来。因为一个觉得《囚鸟》就是《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的简称,而另外一个持反对意见,觉得《囚鸟》就是著名的呼呼呼的国产《爱情鸟》的别名,这两人就在大麦面前一言不合,打得衣衫破烂。大麦的视线里都是这两个人从东打到西。这时候女人开嗓唱了: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得到的爱越来越少
看着你的爱在别人眼中燃烧
我却得不到一个拥抱
我像是一个你可有可无的影子
冷冷地看着你说谎的样子
这缭乱的城市
容不下我的痴
是什么让你这样迷恋这样的放肆
大麦听着觉得奇怪,真是非常好听。难怪这么多人拿着一块钱,原来是等着点唱。大麦问旁边的人:这个女人是不是老板请的歌手?
旁边的人没来得及吐瓜子壳,对大麦说:那是个神经病。大前天就开始在这里唱。疯了。唱得好听,长得好看,大家都来看。
大麦说:哦,这么好看。
瓜子说:过一会儿还有保留节目。
大麦说:脱多少?
瓜子说:我说你这人脑子里怎么想的,一点艺术的感觉都没有。一会儿她还要唱自己写的歌,《香瓜有毒》,好听。
说完终于“呸”一口把积蓄在嘴巴里的瓜子壳吐了出去。
先前打架的两人没等那女的开唱已经被抬走。
女人唱完一首歌继续说道:下面我唱这首歌。说完在机器上按下了几个代码。电视机上马上跳出歌曲的名字和蓄势待发的三点式卡拉OK女。
离电视最近的人把头凑近电视,大声念道:《文人何苦问难文人》,介个讲的啥,是文人相轻吗。
众人哄道:文人去相亲,谁要啊。
这时候机器旁边的女人说道:这首辛晓琪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送给在场的女人,希望不要撬别人的男人。
大家又是一片掌声,大麦想看看现场的女人是什么反应,发现原来现场一个女人都没有。
唱歌的女人唱得声泪俱下。吃瓜子的男人听得都忘了怎么吃瓜子,灵魂出了壳,瓜子就留在壳里一起吞。吃着吃着哭了起来,说:太感人了,神经病都唱的这么感人。
那女人继续唱歌,人越来越多,快赶上《同一支歌》了。大麦看得恍惚,继续往台前走。女人唱到一半,说:今天到这里结束了。GAME OVER。
按照古代作戏的路子,接下来就应该向看客要钱了。所以人们很自觉地一哄而散。剩下大麦,大麦对她说:你怎么在这里唱歌?
女人说:这里不是北京嘛。
大麦说:这里是东京。
女人说:胡说,我怎么没看见纪念碑?
大麦说:你说的是南京。
女人说:我在北京唱歌。我的公司说,我唱歌没人听的。你看,这么多人在听。
大麦说:哪里来的人,不是只有我一个。
女人说:这是拉阔演唱会,我已经办了十九场。正式的还没开始呢。
大麦说:你跟我走,我们那里有听众。
女人说:走。
大麦带着女人,走过两条街。走到大麦小时候掉下围墙的地方。那个围墙依然在,大麦走上前一看,发现自己十几年前踩的那个脚印子还在。就仿佛《英雄本色》里张国荣在围墙上留下的那摊旷日持久没人擦的血一样。卫生员们也太懒了。
大麦停下对女人说:你看,十多年前,在你看到的地方向后面二百米的窗口,现在拆了,反器材狙击就是从这里开枪的。你知道有你妈逼多大口径?比你妈逼的口径还大。
女人说:嗯。
大麦说:目标就散了。我就从墙上掉下来了。
女人说:你也从舞台上掉下来了?
大麦说:没,我从墙上掉下来了,但我从此爬上了舞台。
女人说:你们老板有没有让你走性感路线。
大麦说:我们不走性感路线,我们走果敢路线。
女人说:老板说,不走性感路线没有办法红的。
大麦说:所以,我们就黑了。
大麦爬上围墙,把脚印擦掉。说:你信不信我要让这个地方归我?
女人说:信。
大麦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很漂亮?
女人说:没有。
大麦说:永远不会有的。
大麦拔了墙壁上的一根草,叼着说:你什么时候得的神经病?
女人玩弄着另外一根草,说:我没得神经病,我得的是精神病。
大麦说:有治吗?
女人说:没治。
大麦说:不是问你有没有治过,问你有治没治。
女人说:没治。
大麦说:没治?好。我就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了。
大麦和这个女人爬上围墙。大麦说:你看我现在有多高?
女人说:比我高。
说着突然一帮混混骑着走私来的摩托车轰然而去。大麦说:你知不知道这些人?他们有没有听过你唱歌?
女人说:他们来听过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
大麦说:这些人是这里说黑不黑说社会不社会的一个帮,三年前他们通过非法飙车,把另外一个帮的老大弄死了。然后他们的小弟都没有什么恩怨,就并在一起,现在他们一共有一百一十四人,老大叫曾丽梅。是个男的。他们家小时候想要姑娘。他爹在他生前就死了,死前留下的遗言就是这个孩子的名字。结果是个男的。
女人说:我叫哈蕾。
大麦说:名字有什么意思呢。名字叫的好听有什么用,厉害的人,别人从来不敢直叫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