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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传-林太乙

_7 林太乙 (当代)
不过,因为太美好,林语堂反而有三天没有下笔。原来,他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有泉眼的小水坑,水清澈,透心凉,语堂鼓捣着把它改造成可以洗脚的水池。林家的三个女儿拍手叫好,跟在语堂屁股后面转悠。父女四人用锄头足足忙活了一整天,终于垒成了一尺见宽的小水潭。他们很有成就感,舍不得用这么好的水质来洗脚。长于精打细算的翠凤想出了好点子,把它当成“土冰箱”,傍晚放些密封好的酸梅汤进去,隔天就可以喝到冰镇的饮料了。
语堂毕竟是奔40的人了,一整天的体力活还真是顶不住,胳膊酸疼了几天,拿笔写字手就乱颤。翠凤怜惜地说:“真是可怜的孩子,完全没有力气了!”
语堂不懊恼,一连几天,他读了好几本书,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许是沾染了庐山的灵秀,林语堂的书稿进展得很顺利。英文打字机的声音啪啪啪啪,连续不断,和林间的山风应和,宛如清脆的小调。林语堂心情爽快无比,嘴角时常有笑容,他说,一个心情不好的人,写出来的文章连自己都打动不了,怎么能打动读者呢?
工作之余,林语堂带领全家踏访庐山的名胜古迹。白鹿洞书院是一定要去的,那是古代文人读书的地方,值得凭吊一番;陶渊明的故居也是要去的,林语堂认为这位千年前的先贤是人生的理想者,仰慕已久;大林寺不能错过,白居易的著名诗篇《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就是写在这里。
最值得去的还是庐山附近的贸易集市。这里不愧是文才荟萃之所,卖线装书的小店比比皆是,林语堂漫步书林,手中一卷厚重的古文集,残留的夕阳投射出长长的人影,在时空的跳跃中与古人心灵沟通。
卖瓷器的店面也很多。江西自古以来就是瓷器之都,景德镇的瓷器名满天下。林语堂一看到精致的器皿,脚就迈不动了,非得买一些。翠凤说:“堂啊,瓷器容易碎,你带的书又多,带走太不方便了。”
语堂此时就是个想要买糖果的小孩,翠凤好说歹说,就是劝不动。女儿们受不住父亲的怂恿,缴械投降,站在了语堂一边。只手难敌双拳,翠凤不得已同意了。
语堂喜滋滋地拿起一个天蓝色的花瓶,瓶口处雕有一条同色系的小龙,很别致。他问过价,就要付钱。
“慢着!打对折,否则我们不要。”翠凤拦住鲁莽的丈夫,沉着地就地还价。
“这位太太,杀得太狠了,不卖!”
林语堂比店主还着急,忙用厦门话提醒,“凤啊,我喜欢的,你要打对折,人家不卖了!”
翠凤瞟了眼不通事务的丈夫,继续还价。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林语堂从不知道,木讷的翠凤竟然有如此的好口才。
店主始终不肯让步。
翠凤拉着语堂作势要走。
“算了,算了,卖给你!”店主装出痛心的样子,“我可是亏本卖给你的,下回还要来光顾啊!”
翠凤得意地抿嘴笑。
林语堂对于妻子欲擒故纵的手腕,吃惊得嘴张得老大。他在《吾国与吾民》中专门写了一段中国人的还价艺术。
经过一个多月的埋头苦干,《吾国与吾民》终于完成了。全家人都松了口气。翠凤和女儿早就想家了,收拾好行礼,待林语堂一收笔,立马高高兴兴坐船返回了上海。
1935年9月,《吾国与吾民》在美国出版。短短4个月内,该书重印7次,登上了畅销书排行榜。西方人在辫子和小脚之外看到了有血有肉的中国人,看到了5000年文化的深厚积淀,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家剥去神秘的面纱,以最美好的姿态展现在美国人面前。
《纽约时报》星期日书评副刊第一版大篇幅刊登了著名评论家克尼迪的专稿,他说:“读林先生的书使人得到很大启发。我非常感激他,因为他的书使我大开眼界。只有一个中国人才能这样坦诚、信实而又毫不偏颇地论述他的同胞。”另外一位以稳重公正闻名评论界的书评家伯发则在《星期六文学评论周刊》上不吝赞美之辞:“林先生在欧洲、美国都住过,能以慧眼评论西方的习俗。他对西方文学有丰富的认识,不仅认识而且了解西方文明。他的笔锋温和幽默。他这本书是以英文写作以中国为题材的最佳之作,对中国有真实、灵敏的理解。凡是对中国有兴趣的人,我向他们推荐这本书。”
《旅行家》 赛珍珠抛来橄榄枝(3)
林语堂比美国人还地道的表达技巧,敏锐的文字感受力,也是《吾国与吾民》受追捧的原因之一。
这本书被译成多国文字,同样被抢购一空。
林语堂在西方世界出名了!
中国文坛也震动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从来还没有哪个中国人用英文写作,而且在国外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力。
这一年,林语堂刚好40岁。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到了没有疑惑的年纪,人生要开始新的篇章。
他回首过去,踌躇满志地写了一首自寿七言长诗,最后四句是:
而今行年虽四十,尚喜未沦士大夫。
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鬓尚且无。
由于《吾国与吾民》开了个好头,赛珍珠和华尔希极力邀请林语堂到美国讲学。
林语堂才把《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正在动手写《中国新闻舆论史》。《人间世》已经停刊,他谋划着再出一本新的刊物——《西风》,翻译西文杂志,介绍欧美社会。《浮生六记》是林语堂最欣赏的书之一,书中描写了沈复、陈芸夫妇知足常乐、恬淡闲适的生活,他对此感动得如痴如醉,说这是“中国人处世最美好的态度”。他专门跑到苏州万福山,想寻找芸娘的墓,备上香烛好好拜祭一番。当然,这和他试图在法国找到祖父一样,又是文人不切实际的头脑发热。
手头的工作忙不完,林语堂婉言谢绝了赛珍珠的邀请。
《吾国与吾民》在国外广受欢迎,国内的媒介趋之若鹜,又把林语堂捧上了云顶。林语堂赫然发现,一觉醒来,骂林的浪潮就转了向,他又一次成了香饽饽,不断有团体来找他做演讲,新闻报章天天打电话要求做专访。
时间长了,闲言闲语多起来。有人说,林语堂靠《吾国与吾民》得了3万美元的版税,成了万元户;有人说,他是靠出卖民族利益才出名的,《MyCountryandMyPeople》,就是“卖国家和卖人民”。
林语堂不畏惧拿起笔和论敌对战,可是应付不了坊间捕风捉影的议论。唾沫星子淹死人,他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翠凤不堪其扰,说,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林语堂想来想去,还是避避风头为宜。1936年年初,夏威夷大学聘请林语堂做客座教授,赛珍珠又三番四次地催促他尽快安排美国之行,痛定思痛,林语堂和廖翠凤商量,决定去美国访问一年。
举家赴美,可不是件小事。美国生活费相当高,林语堂新婚伊始在美国留学,就吃了不少这方面的苦头。林语堂仔仔细细算了笔经济账,《吾国与吾民》版税得6000美元,再加上这几年来写文章的稿费,银行的积蓄,勉强可以应付。他现在是美国文坛的当红新星,靠讲学、演讲、写文章等,日常开支也有了着落。
廖翠凤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家当。孩子退学,房子退租,家具处理,她都亲历亲为,调适有度。大部分家私送给了林语堂的三哥林憾庐,小部分就寄存在二哥玉霖家。廖翠凤还办了一场小型的拍卖会,把一些值钱而又舍不得扔的家私明码标价,贱卖出去。陶亢德就以比世面低了好几倍的价格买了一套漂亮的沙发。
书,翠凤不用操心。林语堂自己动手,把书房的书整整齐齐捆了10箱,用报纸包好,寄存在商务印书馆。因为到美国后得靠写作为生,资料要带齐,尤其是孔子、苏东坡等古籍类线装书,体积虽大了点,但得随身带走。三个宝贝女儿的中文功课要跟上,教科书也一本不能落下。
忙里偷闲,林语堂还去了趟北京,做最后的道别。北京有太多年少轻狂的回忆,在清华,在北大,在来今雨轩,如热血般沸腾的战斗岁月一幕幕飞驶而过,林语堂慨而落泪。他说,北京是一个国王的梦境,那雕栏玉砌的宫殿,古朴的四合院,路边的垂柳,可亲的老百姓,只有北京才有这样的地方!
只有中国才有这样的地方!
只有故乡才有这样的地方!
林语堂坐在池子边上,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去了,他不需要回去,他要把这点点滴滴放在心头。
在上海,有更盛大的欢送会等着他。《中国评论周报》的两位编辑做东,包下了远东地区最高的国际饭店第14层宴会厅,把一干好友、亲戚都请来了,给林语堂饯行。林语堂一反北京时的离愁别绪,异常的活跃,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宴会的主角带动了气氛,宾客们尽兴而饮,无醉不归。
林语堂不急,可急坏了廖翠凤。临行前一个星期,乱七八糟的事太多,翠凤竟然得了神经衰弱。
不巧翠凤母亲知道女儿女婿要出国,送来了一大罐廖家自制的肉松。林语堂一看,坏了,要出事了!他小心翼翼地对翠凤说:“凤啊,别的东西都可以带,但肉松不能带!”
翠凤刚想把肉松装进行李箱,听到这话激动得大叫:“为什么!”
“美国海关不准外国肉类进口,说是怕有微菌,带进传染病。”
“肉松怎么会有微菌,带传染病?”翠凤扬起嗓门,直接喊,“我不要去美国了!”说完把手头的行李扔得满地都是,气呼呼地坐在客厅里。
语堂赶紧摸翠凤的鼻子,说了一筐子好话。
翠凤总算气消了,鄙夷道:“我们把外国人叫做番仔,实在有道理!”
《旅行家》 赛珍珠抛来橄榄枝(4)
上船前一天,林家搬到旅馆去住。廖翠凤实在紧张,居然忘了电源没有关,直接拿剪刀去剪电线,“砰”的一声巨响,把大家吓了一跳。幸亏廖翠凤没有受伤,只是刀片穿了一个大洞。
1936年8月10日,是正式出发的日子。送别的人络绎不绝,来了一拨又一拨,花篮摆满了船舱。林语堂百感交集,又不愿别人看出,只能强撑着,不断和亲朋好友们握手道谢。翠凤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反复说着“谢谢!谢谢!”
汽笛响了,“胡佛总统号”开始起航。林语堂夫妇在甲板上,不断和岸上的人挥手致意。
渐行渐远,上海消失在茫茫雾气中。
林语堂悠然地吸了口烟,另一种情绪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大洋彼岸,是美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远处,洁白的海鸥阵阵飞起!
《旅行家》 脚踏中西文化(1)
林语堂的一个朋友讲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
林语堂对此颇为自得,做了一副对联: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
他请梁启超手录此联,挂在有不为斋的墙壁上。这是林氏书房里最重要的装饰。
赛珍珠在《吾国与吾民》的序言里写道:“它实事求是,不为真实而羞愧。它写得骄傲,写得幽默,写得美妙,既严肃又欢快,对古今中国都能给予正确的理解和评价。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最真实、最深刻、最完备、最重要的一部关于中国的著作。更值得称道的是,它是由一位中国人写的,一位现代的中国人,他的根基深深地扎在过去,他丰硕的果实却结在今天。”
中国当时有不少留美留英的海归派,英文漂亮得不比英美作家逊色,像吴经熊、温源宁等,但是这些人已经彻底的洋化了,说起中文来磕磕巴巴,传统文化的底蕴很薄弱。中英文俱佳的,除了林语堂,全中国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林语堂有幸,认识了赛珍珠,从而走向了世界。
赛珍珠有幸,认识了林语堂,把中国推向了世界。
林语堂胆敢自称脚踏中西文化,自然底气足。
他的求学经历和一般人不一样。同时代的文化人大部分走的是由中而西的路子,林语堂却刚好相反。
从铭新小学到圣约翰大学,林语堂上的都是教会学校。福建早期的教会学校师资力量薄弱,教员多半是教士,偶尔会聘请一些科举出身的当地文人和私塾先生。这就造成了一种奇怪的情况,教会学校的学生对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文化十分熟悉,而淡漠本国文化。
只有在林至诚的家庭私塾里,林语堂才有机会接触中国传统文化。
自学成才的林至诚很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每逢寒暑假,就把自家的孩子和附近年幼的基督徒召集起来,教他们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等。但是小林语堂根本坐不住,对这些摇头晃脑的学问不感兴趣,他宁愿和二姐读林琴南翻译的侦探小说。
寻源书院更糟糕,连中文报纸都不能读,林语堂和教士们打游击,偷偷读了一点《史记》、苏东坡的作品等。他对快乐天才的苏东坡产生兴趣,就是在这个时期。
而且,对基督徒而言,站在戏台下面看或者听盲人唱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恋爱故事,是一种罪孽。
林语堂从圣约翰毕业以后,愤然地说,他知道古代犹太国的约书亚将军用号角吹倒耶利哥城的故事,却不知道孟姜女为了丈夫哭倒长城的传说;知道耶和华命令太阳停住以便约书亚杀光迦南人,却不知道后羿射下9个太阳,而他的妻子嫦娥飞奔到了月亮上,女娲用365颗石头补天,掉下人间的一颗变成了《红楼梦》里的宝玉等。“我被骗去了民族遗产。这是清教徒教育对一个中国小孩子所做的好事。”
1916年,林语堂到清华任教。北京是文化古都,长城、故宫、卧佛寺、西山的红叶,都是历史悠久的名胜古迹,连路边一棵不起眼的垂柳,城门下蹲着的石狮子,都可能来头不小。而清华园本身就是清朝某个皇亲国戚的私宅,门匾由大学士那桐亲笔题写。
林语堂时刻感受到与历史文化的联系,那点零星的“庭训”和中文功底委实不够用。一个中国人,却不知道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林语堂羞愧万分,他暗暗地发了誓,一定要将教会学校剥夺的文化遗产找回来!
可是,问谁呢?
清华不乏留学归来的哲学博士,工科硕士,但要说起传统旧学,他们也是一知半解。
林语堂曾经在中央公园遇见了学贯中西的辜鸿铭。辜鸿铭精通13国语言,把儒家四书中的《论语》、《中庸》、《大学》译成了英文。他梳辫子,穿清朝的旧长袍到北大上课,学生们哄堂大笑。辜平静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狂傲的北大学子静默不言。那天,辜鸿铭同样的装扮,佝偻着背,戴一顶破旧的短沿帽,一个人颤微微地走了,显得落寞而孤寂。林语堂看了看身上笔挺的西装,没敢上前打扰,他觉得自己不配去接近这位天才的福建老乡。
百年后的今天,有人评价道:“有史以来,中国人直接用英文写中国,有两位最成功的,一位是辜鸿铭,一位是林语堂。他们笔下的英文,全没中国味;他们笔下的中国味,却全是英文。”
遍寻名师不得,一心想补上文化课的林语堂只好拼命地看书。他读得最多的就是《红楼梦》,语言是文化的外衣,而袭人和晴雯两个小丫头说的北京官话就是无可比拟的杰作。林语堂学会了北京话,清脆的齿音在翘起的舌尖流溢,是天底下最美的语言。
他想深入研究一下,但是世面上鲜少有旧版的古籍。摆书摊的老北京告诉他,这样的书,非得到琉璃厂去淘,好东西多着呢!
琉璃厂在北京和平门外,是条约一里长的里弄,鳞次栉比地开设着古旧书店、古玩铺、南纸店等。林语堂初次来,摸不着头脑,瞎晃荡。一个店小伙拉住他,“爷们头回来吧,这儿有庚辰本的《红楼梦》,要不要?”语堂暗自高兴,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一个伙计走过来,“我这有甲戌本。”“还是到我店里看看吧,我有蒙府王本。”附近几家店铺见来了生意,一股脑地圈了上来,把个林语堂围得团团转。
《旅行家》 脚踏中西文化(2)
林语堂兴奋得两眼放光,他可是生平头一次听说一本书还有这许多学问。他故作镇定,装出思量的样子。书铺老板以为来了个高明的主儿,不断地卖弄各版本的差别与优劣。整个下午,语堂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在老板们的随意扯谈中,把《红楼梦》的版本学摸了个*不离十。
他迷上了琉璃厂。
林语堂向同事们打听才知道,琉璃厂在顺治年间就很具规模了,书肆的主人多半是前清科举落榜的文人。他们没脸回老家,又无一技傍身,卖书还算是老本行了。清朝败落后,一些贵族遗老也流落至此,琉璃厂越发的热闹了。这里卧虎藏龙,精通目录学和版本学的比比皆是,像早年一字难求的帝师朱益藩,居然也在南纸店挂起了笔单,卖字画为生。
往后只要有空闲,林语堂就往琉璃厂跑。跑得多了,他也看出了门道。哪些书有价值,哪些是赝品,他了然于胸,像个老江湖那样,和老板们胡侃,讨价还价。有时,遇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更高兴,失了面子,可得了知识。
琉璃厂的旧书十分低廉,几块钱往往可以买十来本。林语堂常常是推着小车去买,他的古文知识进展得飞快。旧派文人的风度也让他赞叹不已。有一回,他在某个货多的店铺消磨了一天,主人陪着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海聊,结果林语堂一本没买。主人不仅不生气,还送他到门口,笑容可掬地招呼:“走好!下次再来!”
店铺的门匾是另外需要钻研的地方。林语堂上圣约翰后,丢了毛笔,改用自来水笔,写的字歪歪扭扭,书法糟得像鸡爪子爬的。而琉璃厂的商店字号都大有来头,执笔者不是以书法驰名的王公大臣,就是著名的书画家。林语堂逛累了,坐在“信远斋”的楼上,叫碗远近驰名的酸梅汤和一碟蜜饯糖食,慢悠悠地喝。然后用手指蘸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临摹,“宝古斋”是翁同口的字,“藻玉堂”是梁启超的小欧体,“信远斋”是标准的馆阁体……
清华三年,林语堂就在琉璃厂“补课”。及至出国时,他已经是个功底扎实的文人。也因为此,当在国外面临让人眼花缭乱的异域文化,他才不至于乱了分寸,能静下心来思考文化的差异。
百年诺贝尔,百年中国梦。
1975年夏,国际笔会维也纳年度例会上,林语堂被推选为副会长,接替川端康成。同时,以国际笔会的名义,推荐林语堂获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这是中国与诺贝尔距离最近的一次。
上帝没有眷顾这位刚刚重返基督教怀抱的八旬老人,林语堂与诺贝尔擦肩而过。
不少评论家指出,从可操作性而言,林语堂是最有可能蟾宫折桂的中国作家,他中英文俱佳,而且墙里开花墙外香,国际名气大于国内名气,很符合诺贝尔判官们的“审美观”。况且,林语堂获提名的作品就是英文写就的《京华烟云》,在西文世界好评如潮。
那一年,诺贝尔文学奖给了意大利诗人蒙塔莱。
英雄不以成败论,林语堂以精湛的英文表达技巧享誉西方世界,他所取得的高度是前所未有的。英国广播电台BBC至今仍不时有关于林语堂作品的讨论。
林语堂的英文底子还得归功于圣约翰。
圣约翰的英语教育一顶一的好,师资力量雄厚,用的教材基本与西方同步。但是林语堂认为,光几节课是学不了语言的,他的窍门是一本袖珍牛津英语字典。圣约翰学英语风气很浓,很多学生抱着大部头的英文词典啃,但是空入宝山空手而回,进步甚微。林语堂背单词是把单词串在句子里面理解,在同义词和近义词的比较中,把握词的独特含义和用法。他说,“牛津字典的最大好处是里面含有英国语文的精髓。”这本字典只占两双袜子的地方,无论到哪里,都可以随身携带。至于发音,他认为只要记清楚重音就可以了。一心不能二用,圣约翰4年,林语堂一心扑在了牛津字典上,中文学习甩到了一边。
在圣玛丽读书的少女张爱玲有感于林语堂在西方红透半边天,发誓要比林语堂更出风头,“出名,要趁早啊!”在香港大学期间,她学林语堂不和中文沾边。定居美国后,张爱玲念念不忘少年梦,想在英语写作方面成就一番事业,然而,在十里洋场大红大紫的张爱玲却在英语世界砸了个大跟头,命运之厚此薄彼让人感叹。
《旅行家》 扬名四海(1)
赴美国途中,“胡佛总统号”在夏威夷停泊了一天。
上次出洋时,廖翠凤的盲肠炎发作得正厉害,夫妻俩呆在船舱里,哪儿都没去。这一回,林语堂打算带着妻子女儿好好游览一番。哪里料到还没下船,就看见岸上打着大块的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林语堂”,旁边站着二十来个人,面色着急地翘首以盼。林语堂一露面,欢迎者涌过来,按当地的习俗,给林家献鲜花编成的花环。林语堂和廖翠凤脖子上各被套了七八个,三个女儿也接受了十来个。记者的镁光灯闪成一片,晃得林语堂睁不开眼。
来不及细想,他们就被簇拥着拉去吃午饭。接下来,是坐透明底的船参观海底世界。各色的热带鱼在浅红色的珊瑚丛中穿梭,色彩缤纷,煞是漂亮。晚上,是夏威夷传统的大餐和看土人表演传统的草裙舞。
林语堂玩得很尽兴。临别前,他和类似头目的那位先生握手,感激对方的款待,然后有些羞赧地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位先生一脸错愕,敢情双方游玩了一天,还没有自我介绍。“我们都是南洋的华侨,仰慕林先生的文名,所以特意安排了这样一个欢迎仪式。”
林语堂赶紧说,“谢谢!谢谢!”
“打扰!打扰!”那位先生急忙回礼。
略一停顿,双方旋即哈哈大笑。
回到船上,发现有人送过来一只螃蟹,足有一尺宽。翠凤和女儿吃不惯生鱼,饿了一天肚子,嚷着让语堂把螃蟹剥开。林语堂用小钳子斯斯文文地折腾了好一会儿,横竖打不开。最后,他干脆把螃蟹放在衣柜口,用力把衣柜门撞上,螃蟹碎了,门钮也坏了。一家人就着冷螃蟹,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廖翠凤又惊又喜,感叹的说:“堂啊,真没想到你还成名人了,你看,连夏威夷都轰动了。”
在海上足足颠簸了一个月,林语堂一家子抵达了旧金山。
接着又坐了3天火车,才来到了东海岸。林语堂先是在赛珍珠宾州的乡间别墅里住了一些日子。赛珍珠刚刚和华尔希结婚,满面红光,眉眼间更显出女性的娇媚。他们拥有一大片土地,好几幢屋子,除了自己住以外,其余用来待客。屋子外种了很多苹果树,落了一地,有些已经开始腐烂了。廖翠凤奇怪地问,“为什么?这么好的苹果,多可惜啊!”
“请工人太贵了,卖的钱还不够付工钱。”赛珍珠不以为然。
“阿唷!真作孽!真作孽!”廖翠凤心疼地念叨。
她找来一个藤编的麻袋,挑个大浑圆的,捡了满满一袋子。但是他们也吃不了那么多,最后还是得看着苹果在地上烂掉。
叙完旧,林语堂和赛珍珠夫妇趁着下午茶的时间,深入讨论了未来发展的问题。语堂有备而来,说:“我想翻译五六本中国中篇名著,如《老残游记二集》、《影梅庵忆语》、张心斋的《幽梦影》,曾国藩、郑板桥的《家书》等,足以代表中国生活艺术及文化精神的书。”
华尔希从事出版业多年,很有经验,他摇摇头,“美国知道这些书的人不多,而且有文化上的隔阂,很难构成对话。”
林语堂相信华尔希是专业的编辑,对作家会有建设性的意见,“那你觉得我应该写什么?”
“《吾国与吾民》的最后一章《生活的艺术》,讲饮食园艺,反响很好,据我们的调查,很多美国女性把它奉为生活的准则,你可以往这方面动点脑筋。”
赛珍珠很赞同丈夫的话,“美国人讲求效率,生活节奏很快。像我们现在这样,享受悠闲的下午茶的机会很少,而且历史短,心理上渴求文化熏陶,中国人如何品茗,如何行酒令,如何游山玩水,这样闲适的心态刚好可以医治西方人的现代文明病,林先生,我也觉得这是个好提议。”
“嗯,中国人赏花弄月之外,就是擅长于旷怀达观、高逸退隐的人生哲学。”林语堂深以为然。
“林,我们期待你的第二本著作!”华尔希紧紧地握住林语堂的手。
定好了书的主题,林语堂携家眷搬到了纽约。
乡间没有中国饭店,三个女儿又不习惯当地的食物,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林语堂虽然想多享受美国乡村的惬意,但还是遵从了妻女的要求。
他们在中央公园西边的老房屋里租了套普通的公寓。
林家的日常生活整个换了样子。在上海,廖翠凤有四五个佣人帮忙处理家政事务,很少亲自动手。而在纽约,他们只请得起钟点工,每周来一次,做大清扫和洗衣服。平日里的买菜烧饭,全数落在了廖翠凤的身上。
廖翠凤吃得了苦,她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忙开了。反倒是林语堂心疼妻子,主动要求帮忙。他教女儿们,每次洗澡后,一定要顺手抹一下浴缸,就不会留下圈子,妈妈洗起来不费时间。女儿像妈,很勤快。凤如学会了炒鸡蛋、冲咖啡、烤面包;玉如承包了拿牛奶、拿报纸、收拾房间、擦拭桌子等工作;不到7岁的相如负责倒烟灰等轻巧的活。
在陌生的纽约,他们扎根了。
由于《吾国与吾民》在美国的热销,林语堂的名字叫得很响。纽约的文艺界热情地迎接了这位来自东方的智者。在宴会上,他认识了三获普利策奖的戏剧家奥尼尔,桂冠诗人佛洛斯特,反纳粹的德国小说家、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曼,舞蹈家邓肯,女诗人米莱,女明星姬希,戏剧评论家那森,作家及书评家卡罗·范多伦,诗人兼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马克·范多伦,摄影家范凡克顿,华裔女明星黄柳霜等。这些人个个都是文化界红极一时的顶尖人物,可以说,林语堂进入了美国文坛的主流视野。
《旅行家》 扬名四海(2)
次年3月,林语堂开始写作《生活的艺术》。
他不辞劳苦从国内带来的大批线装书派上了大用场。陈眉公的《宝颜堂秘笈》、王均卿的《说库》、开明《二十五史》、《文致》、《苏长公小品》、《和陶合笺》、《群芳清玩》、《小窗幽记》、《幽梦影》等,大多是明人小品,讲的就是闲适的心态,以及生活的情趣。
到了5月,书写了差不多一半。林语堂开始作序,回头翻看书稿,越看越不满意。书稿以批判西方现代文明破题,基调是没错,然而写得很晦涩,读起来很辛苦,宣传中国文化的目的也不突出。他索性把笔搁下,默默地吸了一袋烟。
吸完烟,他把书稿整整齐齐地垒好,点燃,火苗咝咝地串起来,越烧越旺,黑体的小字被火花吞噬,消失,一眨眼的功夫,就化成了灰烬。廖翠凤闻到书房的烟火味,还以为着火了,一下子冲进来。
“你疯了!堂,怎么回事!”
林语堂呆立木然。书稿可是作家的命根子,一把火烧掉,他心里比谁都痛苦。但不理想的作品,他不要!
5月3日,一切从头来过。
白白花去了两个月的时间,任务吃紧,林语堂聘请了一个书记,他口述,秘书用打字机敲出初稿。他把所有的活动纪律化,就像军事训练,一定要早睡早起,晚上的睡眠必须充足,次日清晨,泡上一杯酽茶,坐在明亮的窗子边,一面品茗,一面抽烟,脑袋半点不得闲,高速地构思,打腹稿。“清风徐来,鼻子里嗅嗅两下,胸部轩动,精神焕发,文章由口中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念出。”他尽量保持良好的心情,心情好,文章才能好。
7月底,全书500页结稿。他把书稿送给华尔希夫妇审阅。华尔希提了好几条意见,语堂照改不误。中国文界是作家大编辑小,写了文章后要求一字不易的情况很普遍,再挑剔一些的,连标点都动不得。林语堂不这样想,编辑常年看稿,有经验,能一眼看出书的长处及不足,聪明的作家就是应该接受编辑的建议。这是美国出版业通行的做法。
《生活的艺术》讲的是一种幽雅的、悠闲的陶渊明般的生活态度,对于奔忙于俗事而喘不过气来的美国中产阶级来说,就像闷热夏日里的清凉剂,是有药疗作用的。而且,林语堂的笔调轻松闲适,不需要太高的文化修养,就可以领略中国艺术的妙处。他用笔搭了一座桥,向西方人推行了一种有效可行的生活美学。
林语堂在自序里写道:“本书是一种私人的供状,供认我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所得的经验。我不想发表客观意见,也不想创立不朽真理。我实在瞧不起自许的客观哲学;我只想表现我个人的观点。……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意满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悠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
这本书被美国“每月读书会”选为1937年12月的特别推荐书。“每月读书会”是一个普及性的读书组织,拥有数十万的会员,只要被它选上了,就像中了状元,“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销量肯定坏不了。华尔希打电话告诉林语堂这个消息时,兴奋得手舞足蹈。林语堂长嘘了一口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抱起年幼的相如,举过头顶,父女俩一起扯着嗓子尖叫。
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在纽约住了一年后,喜欢到处跑的林语堂拖家带口,搬到了法意交界的小镇蒙顿。欧洲的消费低,而且小镇上人少,环境又好,再适合写作不过了,林语堂是这样想的。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全家人都不会说法语!
林语堂自诩为“世界公民”,住在哪里都一样。不会说法语,可以学,况且在家里教教女儿中文,写写作,日子也还算惬意。可热闹的廖翠凤受不了,从早到晚,连个话家常的人都没有,一出门,满耳叽哩呱拉的奇怪语言,全是喉咙里咕咕地发出来的,就像吞舌头的声音。自从离开上海,翠凤一直有轻微的忧郁症,离群索居的生活让她没日没夜的流泪,女儿们的就学问题也是个大难题,在蒙顿住了不到一个月,林家就搬到巴黎去了。
巴黎是个好地方!法国人和中国人一样,有足以自傲的悠久历史,爱吃喝玩乐,露天的咖啡馆、精致的饮食、富丽堂皇的巴黎圣母院、美轮美奂的罗浮宫,林语堂发现了很多好玩的地方,乐此不疲。他和三个女儿手拉着手,并成一排,戴着中国式的草帽在赛纳河边钓鱼,逛旧书摊,还有,到阴森森的天主教堂探险。天主教堂里没有灯,只点洋蜡,墙角边有很多古人的石椁,林语堂对一切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都抱有无限的兴趣,恨不得拿来放大镜,仔细研究那些鬼魅的石刻雕像。可他已经不再是坂仔村里的小和乐了,三个女儿合力拽住玩心重的父亲,一路拉扯到阳光下,才罢休。
工作方面,林语堂应美国最著名的蓝登出版社之邀,编写了《孔子的智慧》。蓝登的“现代丛书”系列规格相当的高,非名家名品不出,稿酬却只有600美元。以语堂当时的名气,这样的价格当然是变相的欺诈。然而林语堂认为被蓝登约稿,是了不起的荣誉,讲的又是儒家经典,和自己的创作宗旨很合拍,就爽快地答应了。
《旅行家》 扬名四海(3)
写完《孔子的智慧》,林语堂打算着手翻译《红楼梦》。《红楼梦》在西方早有译本和节译本,但都是粗制滥造之作,与原著相差甚远。而国内的译者由于时代背景的局限,很难完成这么浩大的工程。林语堂对《红楼梦》通透的北京官话很着迷,在琉璃厂又花了不少功夫,他壮着胆子想试试看。下水才知深与浅,《红楼梦》不愧为中国小说的颠峰之作,博大精深,林语堂觉得,《红》语言之精妙,很难转译成简单的英文,但是他又不死心,于是想,不如借鉴《红楼梦》的写法,自己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反映中国的现实生活。
他把这个想法和赛珍珠说了说,赛珍珠喜出望外,连声赞同,她的代表作《大地》就借了不少《红楼梦》的光。“但是,林,你从来没有写过小说,一下子写这种大部头的作品,可以吗?”出于作家的本能,赛珍珠怀疑地问。
林语堂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既然向赛珍珠开了口,自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前,在哈佛大学上‘小说演化’课时,白教授的一句话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就是西方有几位作家,40岁以后才开始写小说。我认为长篇小说之写作,非世事人情经阅颇深,不可轻易尝试。因此素来虽未着笔于小说一门,却久蓄志愿,在40岁以上之时,来试一部长篇小说。而且不写则已,要写必写一部人物繁杂、场面宽大、篇幅浩大的长篇。”
题目暂定为《京华烟云》。
卢沟桥事变以来,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共赴国难,誓将日本鬼子赶出家乡。林语堂虽然人在美国,心系国家,他深深为民族自醒而欢欣鼓舞,为战斗的民众忧心挂念,他是一个中国人!他给郁达夫写信说:“纪念全国在前线为国牺牲的勇男儿,非无所为而作也!”这就是《京华烟云》的主旋律。
林语堂认准了的事,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他泡在图书馆,不分昼夜地查找翻阅时代的书籍、影像资料,并在脑海中构思,人物是怎样的,线索是怎样的,怎样开场,怎样结尾,心里大致有了谱,他才下定决心落笔。这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接下来的3个月,林语堂忙着打格子,他描了整整齐齐的一张表,把人物的年龄,相互关系,情节发展,性格变化,满满地填上去。
8月份,正式开始写。
他写得很投入,那些他经历过,看过的事——送孙中山出殡时的激动,北京的四合院,女校的风潮,新旧文人的对立,军阀的荒淫无耻,一幕幕化在笔端,非身临其境,写不出这样动情的文字。他要以姚、曾、牛三大家族的兴衰沉浮“叙述当代中国男女如何成长,如何过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争吵,如何宽恕,如何受难,如何享乐,如何养成某些生活习惯,如何形成某些思维方式,尤其是,在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尘世生活里,如何适应其生活环境而已。”
他说:“唯有小说能使读者对历史的过程如历其境,如见其人,超事理,发情感。”
爱好文学的凤如、玉如是最早的读者。每天一放学,姐妹俩连大衣都来不及脱就冲进父亲的书房,抢着看最新写的部分,情节的跌宕起伏让她们欲罢不能,伏在桌子边,催促着,“爸爸,快告诉我,木兰后来怎么样了?”或者是“曼娘死了没有?”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语堂轻轻敲女儿的脑袋瓜子。
他不是故意卖关子,因为写的过程中,总不断有奇遇或是佳话临时冒出来,涉笔生趣。
一次,性急的玉如没有敲门就跑进了房间,却发现林语堂泪流满面,双肩抽搐着,像个婴儿很伤心地大哭。
“爸,你怎么啦?”玉如着急地问。
“我在写一段非常伤心的故事。”林语堂用手帕擦擦眼,肩膀还是一耸一耸的。
原来,他刚刚写完红玉之死。
“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林语堂自我揶揄道。
玉如看着流泪的父亲,感叹不已:“他使我觉得,天下没有什么比做作家高尚的了。”
写到后来,林语堂不能忍受任何的干扰,一个人搬到城外松树林的小木屋里住。他摆了个桥牌桌子在树下,专心致志地伏案写作。翠凤每天给他送吃的,林语堂偶尔和她说上两句,更多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的头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剪了,长得像街头的流浪艺人。他说,不写完,就不理发。
1939年8月8日,林语堂宣布,今天下午6点完稿。一整天他都没有停过笔,稿纸一页页地翻过,手酸了,揉两下,接着写。林家人在附近的屋子里等他,谁也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写到最后一页,林语堂的眼泪又收不住了,滴落在稿纸上,他写抗日的军队高唱着:“山河不重光,誓不回家乡!”而“她(姚木兰)感觉到自己的国家,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得这么清楚,这么真实;她感觉到一个民族,由于一个共同的爱国的热情而结合,由于逃离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跋涉万里;她更感觉到一个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伟的力量,就如同万里长城一样,也像万里长城之经历千年万载而不朽。”林语堂的泪不再是为个人的悲切,而是为伟大的民众,伟大的国家而流!
划上最后一个句号,林语堂双臂一挥,大叫:“写完了!”翠凤和三个女儿赶紧围过来,一家人抱成一团,又蹦又跳。相如即兴唱了一首歌,以示庆祝。
《旅行家》 扬名四海(4)
多事的玉如数了数稿子,父亲居然一天写了19页!
晚上,林语堂驾车带全家人去中国饭馆吃了顿龙虾饭。翠凤说,吃饭可以,但是你必须先去理发!
欧洲那时的情况也很糟糕,德国法西斯强占了奥地利,疯狂地吞并周边小国,英法等国虽然采取所谓的“绥靖”政策姑息纵容,但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是个晃晃荡荡的火药桶,一触即发。巴黎的街头,到处张贴着后备军人的征召表,林家房东的儿子就在征召之列,女主人哭得死去活来,林语堂们听了心里很不好受。日常生活用品被抢购一空,廖翠凤颇有预见性地买了100斤大米,一些蜡烛,以防断粮断电。
眼见欧陆的形势越来越坏,而抗日战争也进入攻坚阶段,林语堂决定先回美国,再回中国。华尔希纳闷林语堂何以突然返美,他回了封电报,只有三个名字:狄克、木兰、希特勒。狄克是华尔希的昵称,木兰是《京华烟云》的女主角。
华尔希看过《京华烟云》的初稿,迅即对语堂说:“你没有意识到你的创作是多么伟大!”
9月份《京华烟云》出版,又被“每月读书会”选中了。《时代周刊》的书评说:“《京华烟云》很可能是现代中国小说经典之作。”
知父莫若女,如斯(凤如)的评论最得林语堂的心意:“此书最大的优点不在性格描写得生动,不在风景形容得宛如在目前,不在心理描绘的巧妙,而是在它的哲学意义。你一翻开来,起初觉得如奔涛,然后觉得幽妙、流动,其次觉得悲哀,最后觉得雷雨前之暗淡风云,到收场雷声霹雳,伟大壮丽,倏然而止。留给读者细嚼余味,忽恍然大悟;何谓人生,何谓梦也?而我乃称叹叫绝也!未知他人读毕有此感觉否?故此书非小说而已!或可说‘浮生若梦’是此书之主旨。小说给人以一场大梦的印象时,即成为伟大的小说,直可代表人生,非指在20世纪初叶在北京居住某两家人的生活。包括无涯的人生,就是伟大的小说。”
当时,《生活的艺术》已经连续52周蝉联美国畅销书排行榜的第一名,林语堂三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比好莱坞的当红明星还出风头。
全美卷起一股狂热的“林语堂热”,数以万计热情洋溢的书信从各地飞往林家,各种社团组织不断邀请他去做讲演。林语堂忙得分不开身,玉如主动做起了父亲的私人秘书,帮忙拆信看信。
有个叫西登·皮尔顿的炮兵士官写文章说,他被日军俘虏关在樟宜战俘营里,每天相依为命的就是《生活的艺术》。头几天,他只是把书拿出来三四次,看看封皮、装订以及封里的插图,没有读一个字,因为他下定决心,要像守财奴一样珍惜书中的字句,慢慢品读每一句话,就像一个穷人在花他最后的一块钱。一个日落的黄昏,皮尔顿虔诚地打开书,仔细地研读扉面与扉画,单是序文,就分了三次读。接下来的两晚,他只读了三页半的目录。到了第二个周末,他才看到第十页,某一个词语,或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他都要把玩半天,细细的品味,仿佛钢琴家研读乐谱,一小节,一小节,细心演奏,想发现出作曲家要传达的精神意境,并把它一模一样地重新创造出来。看到林语堂写煮茶品茗时,皮尔顿仿佛听见了水沸腾的声音,精致的杯子碰撞的声音,芳洌的茶香在口舌上回旋,黑压压的文字转化成了活生生的体验。整整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皮尔顿才读完了《生活的艺术》。
这种奇特的特慢阅读法无疑是出于对《生活的艺术》的推崇和热爱。
像这样的“林语堂迷”数不胜数。
常常有不速之客闯上门来,对着林语堂大叫:“林博士!林博士!我有个笑话说给您听听!”一般说出来的都不好笑。
有时,林语堂一家人到第五大道散步,遇上书店就进去看看书卖得怎么样。林语堂从来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但是翠凤有时候故意指着他说:“看啦,那就是林语堂!”满书店的人包括店员都跑过来,争着让他签名。语堂不介意,只是担心读者会失望,因为他们以为这位东方哲学家一定是位须眉皆白的老人。
他的作品被译成西班牙文后,在南美的知名度也提得很高。巴西有个贵妇人,很仰慕林语堂,有人送来名马一匹,就给它取名叫“林语堂”。后来,她拿着这匹马去参加马赛,巴西各报不约而同地以大标题刊登:“林语堂参加竞赛!”比赛结束,这匹马没有获得任何名次,当日晚报的标题变成了“林语堂名落孙山!”夺标的马反倒没有消息。这事传到了美国,林语堂微微一笑,说:“并不幽默!”
最尴尬的是来自女性的骚扰。
一次,一位认识多年的交际花来访,趁着翠凤出去买菜的空当,那位女子居然直接坐在林语堂的写字台上,骚首弄姿,卖弄风情,林语堂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夺门而出。交际花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走了。
还有一次,林语堂全家外出游玩,有个30多岁的忠实读者一直尾随着,怎么都甩不掉。林语堂不堪其扰,租了条船划到河心。跟随者居然脱了个精光,*地跳进河里,跟着他们的船一道游泳。林家人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林语堂扬名四海,可是他从不把自己当名人看。北大的旧同事来林家做客,说:“玉堂,我是来看你变了没有?”林语堂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就走,千里迢迢赶来的老友尴尬不已,连说自己说错话了。
《旅行家》 扬名四海(5)
《京华烟云》出版后不久,上海就有了译本,文字处理很单薄。林语堂不满意,想亲自翻译,无奈时间上安排不过来。他写信给郁达夫,希望对方能帮上这个忙。他还把小说里所用的典故、人名、地名和成语详细地整理成两本小册子,连同5000美元的支票,一并寄了。郁达夫正在和王映霞闹婚变,心情极度郁闷,只开了个头,在《华侨周报》连载几回,就停止了,但那预支的5000美元却花掉了。徐回忆此事时说:“语堂对谁都提谈到过该书交郁达夫翻译的事,但从未提到他先有一笔钱支付给郁达夫。这种地方足见语堂为人的敦厚。”
1939年,由于《生活的艺术》和《京华烟云》的热卖,林语堂收入不菲,通共有42000美元。版税到账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给翠凤买了枚克拉的钻石戒指。那是翠凤向往已久的首饰。在莱比锡读书时,翠凤为维持家计卖了不少家传的玉器,林语堂总是说:“凤啊,以后有了钱,我买给你。”事隔20年,他终于实践了当时的诺言。
《旅行家》 “他妈的”和“去他妈”(1)
林语堂离开上海不到两个月,国内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1936年12月12日,国民党爱国将领张学良、杨虎城在临潼的华清池扣留蒋介石,逼蒋抗日。
美国朝野上下一片骚动,西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一天之内,成了美国民众最为关注的话题。《纽约时报》大楼的屋顶上用霓虹灯显示屏滚动播报事态的最新进展。
广大的在美华侨忧心如焚,这是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进则团结抗日有望,退则陷入更混乱的内战。
林语堂嫌广播报纸信息太慢,带点简单的吃食,一屁股坐在时代广场的台阶上等最新的电讯,从早到晚。那些日子,时代广场到处都是脸色焦虑的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心紧紧地拧在了一起,等着大洋彼岸,祖国传来好消息!
一个星期后,哥伦比亚大学举行了关于西安事变的公开讨论会。大会安排了三个美国人,三个中国人发言。林语堂首当其冲,余下的两位是著名的教育家陶行知和撰文痛斥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卖国投降论调的胡秋原。
林语堂做了仔细的资料收集,发现美国公众对西安事变的看法有违事实,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主流报纸声称这是一次政治绑架,而且,由于张(Chang)和蒋(Chiang)的拼写和发音近似,很多美国人连到底谁抓了谁都搞不清楚。一上台,林语堂就凭借专业的语言学知识,用国际音标区别了两字的读音,再详细介绍张、蒋两人的身份、背景。他说,抓人的是张,被抓的是蒋,抓人是为了抗日,是为了民族大义,凭咱们中国人的智慧,西安事变只会是喜剧而不是悲剧。他甚至大胆地推测,张学良会无条件地放了蒋介石,中国人民团结一致,共御外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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