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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传-林太乙

_5 林太乙 (当代)
因为“首都革命”来势汹汹,身居要职的官僚政客们吓破了胆,逃去了天津租界。女师大的学生也乘着这股大流,胜利返回了校园。
女师大风潮以学生的全面胜利落下了帷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次是语丝内部的意见分歧。
杨荫榆、章士钊等人落荒而逃后,林语堂以为彻底的胜利了,他同意了周作人的意见,主张对“落水狗”实行“费厄泼赖”精神。
鲁迅是从革命斗争中走过来的,比林语堂有着更清醒的头脑,他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点名批评了林语堂,说“落水狗”也还是会咬人的,要痛打“落水狗”。
鲁迅和周作人失和已经两年有余,兄弟俩闹到了连话都不讲的地步。他不好再点周作人的名,只好借林语堂的名,在语丝内部作思想上的提醒。这次争论不过朋友间的思想讨论,后人定义为论敌之间的分歧,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因为就在鲁迅点林语堂名的同时,他还主动给林语堂写了两封信,向林语堂约稿。林语堂接到“精神导师”的信,惊喜交加,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并交了稿。可以说,这个时期,是林语堂和鲁迅“相得”的开始。
鲁迅的估计没有错。
1926年元旦刚过,陈源就公开声明,从今年起,“永远不管人家的闲事”了。然而,闲话家是闲不住的,陈源一面宣布撤退,一面又摆出要算总账的架势,主要矛头仍然指向鲁迅、周作人和林语堂。
“落水狗”们非但不痛改前非,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本想“费厄泼赖”的林语堂被这些“闲话”气得胸口发闷。在鲁迅、周作人相继反击之后,1月23日,林语堂在《京报副刊》上登出自己绘制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漫画上的鲁迅,长袍八字胡,手持竹竿,猛击落水狗的头,那狗狼狈地在水中挣扎。
此画一出,语丝众人莫不拍手叫绝。
陈源最难受。女师大风潮以来,现代评论派也算是全军出动,可闹得最凶的就是陈源。枪打出头鸟,打狗图虽然没有明说打的是谁,但人人都看得出来,那狗和陈源还颇有几分神似。
陈源当时正在追求女作家凌叔华。凌叔华出自书香世家,父亲凌福彭是与齐白石齐名的著名书画家。女婿还没进门,却早晚被骂成叭儿狗,凌福彭觉得老脸挂不住,怪起女儿来。凌叔华侍父至孝,便把气撒在了陈源身上。
大好的姻缘出现危机,陈源乱了阵脚,忙托人作和事佬,想和语丝停战。
可这位绅士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没几天,又故态重萌,“闲话”连篇。
一出手,就是重型炮弹。陈源把写给徐志摩的几千字长信公开发表,火力瞄准了语丝的急先锋,也就是林语堂。看来,他对那幅打狗图耿耿于怀。他说:
说起画像,忽然想起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氅,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悻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吗?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这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的咬人家一口。
林语堂起先赞同周作人的“不打落水狗”,后来跟随鲁迅“痛打落水狗”,本是很简单的思想转变而已,没想到成了陈源诟病的理由。
林语堂在《语丝》短短三年,经过风,历过雨,他学会了骂人,也经得起人骂。他一如既往地积极参与鲁迅的“打狗”运动。
1926年3月10日,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逝世一周年,林语堂撰写了《泛论赤化与丧家的狗》,与鲁迅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在精神上一脉相通。
《人生的盛宴》 落水狗及其他(4)
一个星期后,一桩更令人发指的惨案发生了。
3月12日,4艘日本军舰无故侵入大沽口,被国民军击退。4天后,日本联合英、美、法等共8国,借口国民军违反《辛丑条约》,蛮横地提出:撤除国民军在天津、大沽的防务,并且对日本赔款,段祺瑞政府必须在48小时内做出回复。
这种*裸的强盗行径激起了国民的无比愤怒,北京群众商定18日上午集体到天安门广场请愿,要求拒绝最后通牒。
女师大在爱国运动中向来是身先士卒,这种国家兴亡的关键时刻,自然少不了她们的影子。刘和珍代表全校学生向林语堂请假——*胜利后,林语堂在众人的推举下,出任了女师大的教务长。
林语堂爽快地准了学生们的假,他还温和地建议刘和珍:“以后凡有请假停课事件,请从早接洽,方便校方及时通知教员。”
刘和珍热情大方,工作认真刻苦,是林语堂“最熟识而最佩服嘉许的学生之一”。他认为,女师大*能胜利,就是因为女师大有很多像刘和珍这样信念坚定的女性。
林语堂万万没想到,这次电话,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见刘和珍的声音。
3月18日,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
请愿群众在天安门广场聚齐后,排着整齐的队伍来到铁狮子胡同的执政府门前。等待他们的是全副装备的军警。段祺瑞为了向帝国主义示好,居然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
这绝对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
请愿者还来不及递交请愿书,警笛就响了,数十枝枪一齐开火。血肉之躯怎敌钢铁炮弹,铁狮子胡同霎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不断有人倒下,人们在呼喊,在痛哭,军警的枪声却越来越密集。
刘和珍站在女师大队伍的最前面,沉着冷静地指挥女生们撤往安全地带,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一颗流弹飞过来,她飞身扑倒旁边的女生。子弹斜传肩膀,她正想往外爬行,一士兵又凶残地举起大棒向她后脑猛击几下,刘和珍当场气绝。
“刘和珍中枪了!”女师大的队伍乱了,有几个女生被挤到危险处。杨德群冲出来把她们往外推。“啪!”鲜血四溅,“沉着而友爱”的杨德群也倒下了。
林语堂作为校方代表前来认领尸体。他先是看见刘和珍倒在血泊中,眼睛睁得圆圆的,仿佛还看得见怒火在燃烧。接着,他又看见杨德群伏在桌子上,因为桌子太短,下半身就悬空着……林语堂实在看不下去了,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今天就惨死在自己同胞的枪口之下。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林语堂此时的愤慨,是怎样冷酷无情的暴徒,才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整整两天,林语堂都昏头昏脑的,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发生了。第三天,他按捺住内心的激荡,一字一泪地写下了《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他在文章的结尾写道:
刘、杨二女士之死,同她们一生一样,是死于与亡国官僚瘟国大夫奋斗之下,为全国女革命之先烈。所以她们的死,于我们虽然不甘心,总是死的光荣,因此觉得她们虽然死的可惜,却也死的可爱。我们于伤心泪下之余,应以此*,并继续她们的工作。总不应在这亡国时期过一种糊涂生活。
这篇文章被排在了《语丝》第72期的卷首。
语丝人的悲痛未了,不知死活的陈源又出来说“闲话”了。
他先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了一通杀人凶手的暴行,接着笔锋一转,追究起死者的责任来。按他说法,谁也没有强迫死者去参加*,是死者自己去的,死者的兄弟师长更有责任,没有好好地阻挠。更过分的是,他居然造谣说,杨德群是被女师大校方骗去的,结果横遭惨死。他还记得“打狗图”的仇呢!
陈源自以为是“各打五十大板”,是公正了,公平了,可这“公正”、“公平”在鲜血染过的北京是那么的刺耳和不协调。
杨德群的生前好友站出来戳穿了陈源的谣言,她们大骂:“这种畜生的畜生,生殖在人类里面,早就可怕,而且早就可杀了。”
学生的血,让林语堂痛心了;闲话家的谣言更让他怒不可遏。他彻底清醒了:中国是没有“费厄泼赖”可言的!他要任意而“骂”了。
3月30日,他作了《闲话与谣言》,大骂特骂:
“畜生”生在人类里面,本来已经够奇了,但是畜生而发见于今日的大学教授中,这真使我料想不到。我要畅快的声明,这并非指猪、狗、猫、鼠,乃指大学教授中“亲亲热热口口声声提到孤桐先生的一位”,亦即“白话老虎报社三大笑柄”之一。
接着,他把笔锋对准了“文妖”,对准了那些没有骨气、没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以《打狗檄文》公开号召:
我们打狗运动应自今日起,使北京的叭儿狗,老黄狗,螺蛳狗,笨狗,及一切的狗,及一切大人物所豢养的家禽家畜都能全数歼灭。此后再来讲打倒军阀。
林语堂靠着一股怒气,以笔为匕首,一把把地投向了无胆匪类。他的一系列“打狗”文章笔锋犀利,无所畏惧,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现代评论派被骂得闻“狗”色变,林语堂则被赞誉为“打狗运动的急先锋”。
1926年4月,段祺瑞政府被国民军驱逐。可赶走了狼,又进来了虎,狗肉将军张宗昌在帝国主义的支持下,耀武扬威地开进了北京城。
《人生的盛宴》 落水狗及其他(5)
“山雨欲来风满楼”,北京的白色恐怖一日甚过一日。两个说话大胆的记者邵飘萍和林白水未经审问就直接被杀害了,林语堂也上了军方的黑名单。
廖翠凤生完二女儿回来,居然发现她不怕死的丈夫还在案桌上写要命的文章。“这下子好了!”翠凤叫道。
接着,她又在阁楼上发现了一个自制的绳梯。语堂还在奋笔疾书,头都没抬地说,那是必要时用来跳墙逃走的。翠凤急了:“要走大家走!我一手抱一个,一手拖一个,怎么跳墙!”
北京实在呆不下去了,文化界开始了一场从北到南的大迁徙。北大的教授们大多逃到了上海。
林语堂接受了厦门大学的聘书,他要打道回府,在出生的地方干一番事业了!
《人生的盛宴》 决不做政治家(1)
厦门大学创办于1921年,是南洋商人陈嘉庚独资兴办的。经过十来年的苦心经营,厦大理科已经初具规模,在国内略有名气。林文庆接手以后,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第一把火就是兴办国学院,打响文科的名头。
按照国外的办学经验,请知名教授,发挥名人效应,是一本万利的发展模式。林文庆把国内的学者仔细考量一遍后,林语堂进入了他的视线。林语堂是福建人,有文名,和文化界的人关系也好,厦大有了这颗大树,还愁没有地方可乘凉?他派自己的儿子林可胜做说客,游说林语堂来厦大做文科主任。
廖翠凤第一个赞成。她一直提心吊胆,每晚做噩梦,就怕语堂哪天出去了就回不来。现在有了去厦大的机会,正好可以避避风头。她对语堂说:“你就是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刚出生的女儿!”
林语堂也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北京的形势太坏,他写的文章也没有报纸敢发,军人打扮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家门口溜达一圈,说是保护,其实就是监视。
语堂的二哥玉霖在厦大做教员,兄弟俩好多年没见了。玉霖一连发了好几封电报,催弟弟南下。
基于这许多层面的考虑,林语堂欣然接受了林文庆的邀请。
林文庆求贤若渴,他把权力下放,让林语堂多引进知名教授,薪资可以开到400银元一月,而且决不拖欠。
在北京,教授们的工资经常被政府扣作他用,几个月不发是常有的事。教授们要养家糊口,只能辛苦地爬格子。林语堂也深受其苦。
有了这把“尚方宝剑”,林语堂刚刚走马上任,就大规模地招兵买马了。
鲁迅是林语堂第一个接洽的。鲁迅原本打算去广州,他的爱人许广平已经先出发了。在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中,鲁迅和这位笔尖锐利的急先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林语堂又几次上门,诚恳地极力相邀,鲁迅终于松口说愿意去厦大看看。
《语丝》的领头羊答应了,孙伏园、沈兼士等语丝精英也相继来到了厦大。
在其位,谋其政。林语堂放开了怀抱,只要是有利于厦大文科发展的,他都网罗进来。现代评论派的顾颉刚和鲁迅有过龌龊,可他是中国古史权威,林语堂也毫不犹豫地引进。此风一开,现代评论派也陆续到来。
厦门大学成了第二个北大。
林语堂同时引进语丝派和现代评论派,原是为了兼听则明,学习蔡元培的“兼容并包”,没想到却埋下了祸根。
一下子来了众多文化界的名人,远离文化中心的厦门大学热闹起来。
学生们奔走相告,“林语堂任文科主任了!”“鲁迅要来了!”校园里拉满了横幅,各色的彩旗迎风飘扬,大字报贴满了每个墙面,像过节一样。
国学院第一次师生见面会安排在厦大新修的大礼堂里。林语堂事先就考虑到,可能有外系的学生参与,就让校务多摆了十几个凳子。没想到离开会还有一个小时,会场里就坐满了人。还有源源不断的学生往里涌,过道里,门外,全站满了人。
整个厦大都出动了。
作为文科主任,林语堂先做了个简短的发言。“同学们……”刚起个话头,下面就响起一片热情洋溢的掌声。接着,他每说一句话,学生们就鼓一次掌。短短十几句话,竟然用了半个小时。语堂既自豪又无奈,可学生的热情还真有点令他吃不消。
他灵机一动,把难题抛给了鲁迅。“厦门大学很重视文科的发展,我们重金礼聘了几位知名教授。第一位,就是大家仰慕已久的鲁迅先生。有请他发言!”
鲁迅站起来,欠身半鞠躬。
掌声持久而热烈地响起,礼堂的吊顶似乎都快被震翻了。很多同学拿出准备好的条幅,“鲁迅,厦大欢迎你”的字样到处都是。不知道是谁先发起,学生们开始有节奏感地喊起“鲁迅!鲁迅!”来。
语堂回家后,对翠凤讲起见面会的趣事,翠凤啧啧称奇。大女儿凤如(林如斯)已经睡了,二女儿玉如(林太乙)却颇有乃父之风,夜深了,兀自声音洪亮地大哭不止。语堂抱着她,推开窗,欣赏厦大的夜景。南普陀寺隐在黑幕里,轮廓隐约可见。深蓝色的海此时变成了暗褐色,海浪拍打着海岸,百折不挠。咸湿的海风吹过来,林语堂像吃了人参果般心旷神怡。这里有他的家,有坂仔的气息,他要为父老乡亲们好好干点事!
在林语堂的带领下,国学院生机勃勃地发展起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国学研究部就提出了十本颇具分量的著作计划。林文庆很高兴,大笔一挥,批下了巨额的研究经费。
有厦大的学生这样回忆当时的林语堂:“当时林先生只有三十上下。经常穿长袍黑马褂,梳得亮亮的头发,俊秀英惠之态,不仅光彩照人,而且慧气逼人。我当时是18岁的一年级学生,看见院长,头都不敢抬,心中暗暗赞美和羡慕。”
文人从政,本多是一时义气,遇着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多大的学问也得败下阵来。
就在林语堂热火朝天,一门心思为兴办国学院忙碌的时候,有人眼红了。
文理相轻,在每所大学都是。厦大靠理科起家,经费、校舍资源等各项政策都向理科倾斜。国学院兴起后,分去近一半的研究经费。一山难容二虎,理科部主任刘树杞兴风作浪起来。
《人生的盛宴》 决不做政治家(2)
他利用自己掌管财政之便,几次逼鲁迅搬家。最后一次,居然让鲁迅搬到了厦大的地下室。更过分的是,鲁迅的屋子里有两个灯泡,刘树杞说要节约电费,非得让人摘下一个。鲁迅气得目瞪口呆,胡子都翘起来了。
林语堂心思单纯,还真以为是因为学校宿舍紧张所致。他好几次找刘树杞理论,要求解决鲁迅的住宿问题,刘树杞表面上一口答应,可背地里却我行我素。
鲁迅正在写《小说旧闻钞》,烟抽得很厉害。许广平又不在身边,他的三餐都成了问题。有时候,只是吃白水煮火腿,就当作一顿了;要不,就买点面包和牛肉充饥。实在太苦闷,他就找来孙伏园,就着花生米,喝点绍兴黄酒。
林语堂看在眼里,万分的难过。鲁迅是自己硬拉来厦大的,却过得这么凄惨,他感到失了地主之谊。语堂交代翠凤,以后做了好菜,就叫鲁迅过来吃。他还经常陪着鲁迅坐汽船到集美学校演讲。
因为上任不久,语堂不想与人结怨。再者,他生性乐观,待人办事总往光明的一面想。刘树杞却以为人善好欺,越发过分了。
国学院的大楼还在修建,所以暂时借用生物系的三楼办公,文科的一举一动就落入了刘树杞的监视之内。有一次,一个教员因为不舒服,迟到了几分钟,刘树杞借题发挥,向林文庆密告,说林语堂枉顾纪律,狠狠地参了他一本。
刘树杞气势嚣张,底下的人也不把文科的教授放在眼里。国学院的考古学会购置了北邙明器,理科的人竟然当面说:“这也配算作国学!”考古学会一干人等气得七窍生烟。
到后来,刘树杞干脆以国学院领导自居,越俎代庖拆阅了所有国学院的研究文件。林语堂上传下达的言路完全被切断,文科主任成了个空架子,除了日常事务,其余事情,一概不得过问。林语堂这才意识到刘树杞的居心叵测,他气愤地质问刘树杞,刘树杞起初还冠冕堂皇地应酬几句,后来连应酬都省了。
林语堂只得向林文庆求救。
没想到,林文庆的态度也转了180度的弯。林语堂刚来之际,林文庆是有求必应,对国学院的教授照料有加,可现在林语堂还没开口说话,林文庆就推说不舒服,下了逐客令。
林语堂一连吃了几次闭门羹,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是执着地往校长办公室跑。有个教员看不过眼,拉林语堂到一旁,说:“校长的心思你怎么还不明白啊?他是忌妒国学院太红火,抢了他的风头!”
林语堂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他想起鲁迅说过:“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果然是至理名言。
“最坏的恶意”又一次发生了。开学不到两个月,林文庆突然下通知说要取消国学院的研究经费。
文科教授们受到理科排挤,早就不满,只是碍着林语堂的面子,没有声张。通知一出,林语堂就收到了好几封辞职信,其中一封就是鲁迅的。
林语堂气得七窍生烟,他闯进了校长室,直呼林文庆的名讳,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林文庆似乎早有准备,说校主陈嘉庚的生意出现问题,缩减了对厦大的支援经费,他还假惺惺地说:“语堂,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你去跟教授们说说,要出的著作先停下来,等经费充足了再出也不迟啊!”
林语堂学精明了。他知道林文庆是不会说真话的,他到财务室仔仔细细地查了收据,赫然发现,林文庆依旧每个月向陈嘉庚公司领国学院经费5000元,只是挪作他用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林语堂递交了辞职信,以示抗议。但他只是辞去了国学院秘书,保留了文科主任之职,他对厦大恋恋不舍,对这位同乡校长也还抱有希望。
林文庆见事情闹大了,赶紧召集文科教员开会。他惺惺作态地演起了苦肉计,哀叹学校经费之不足,当校长之艰难。鲁迅不吃这一套,态度强硬,直接站起来说,要是学校不恢复文科经费,他立刻南下,还拿出了广州大学的来信。早前,沈兼士因为厦门“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离开了,孙伏园也走了,厦大就剩下鲁迅在撑门面,要是鲁迅也走了,刚刚兴建的国学院就等于是空中楼阁。林文庆扛不起这么大的罪过,权衡再三,只得妥协了。
鲁迅肯留下来,是为了林语堂。他说:“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即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
人事的倾轧,语堂还可以勉强应付,可是国学院的窝里斗,太让人心寒。文科教授们十之*都是林语堂推荐过来的,旁人看来还以为国学院众志成城,林文庆对此也颇为忌惮。可实际上,现代评论派的一些人脚跟都还没站稳,就酝酿起北京的对峙习气,密谋赶走鲁迅和林语堂。林语堂因为佩服胡适,所以对胡适的朋友不偏不倚,结果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洞悉人情的鲁迅看得很透彻,多次劝语堂去广州。林语堂凭着一股子热情,想为家乡做点事,不愿意无功而返。反过来,语堂还劝鲁迅留下,为改善目前的局面做点努力。
国学院的内部斗争越演越烈,刘树杞又处处刁难,鲁迅呆不下去了,决定去广州大学。
知道鲁迅要走的那个晚上,林语堂吸了一夜的烟。他没有心思欣赏海景,只看到了厦大周围的一大片坟茔。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可这两年来,他见到了太多活着的恶鬼。杀死刘和珍、杨德群的刽子手,那些文妖们,还有军阀,厦大争权夺利的小人,哪一个不比鬼更可怕?北京、厦门,哪里又没有鬼的世界?他想哭,可这个心地纯洁的山乡孩子已经哭不出来。林语堂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下了《冢国絮语解题》,把黑暗社会比作“冢国”、“鬼蜮国”,“喜欢瞌睡的人尽管瞌睡下去;不喜欢瞌睡而愿意多延长一点半生不死的苦痛的人,也就在冢国里谈谈笑笑。”
《人生的盛宴》 决不做政治家(3)
厦大的学生听说鲁迅要走,揭竿而起,发动了*。昏昏欲睡的厦大发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声吼,学生们振臂高呼,要求驱逐刘树杞,“重建新厦大。”
刘树杞机关算尽,总算赶走了鲁迅。可高兴了没几天,自己也被赶走了。
林文庆逃去了南洋,请陈嘉庚出来主持大局。他诬赖说,是因为文理科的相互倾轧导致了这次*。
林语堂心中十分明了,刘树杞逃走了,自己作为文科主任,是惟一的替罪羊,林文庆是不会放过他的。而国学院内部,性急的人甚至已经拟好了林语堂走后的新班子。
这还真是一个鬼冢的世界!
林语堂怀着满腔服务乡梓的热情而来,却落败而去。
然而,他还是停不下来,下一战,是革命的武汉。
1927年3月,林语堂担任了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长,地位仅次于部长陈友仁。
当时,国民革命正值高涨之际,北伐军势如破竹,一路凯歌,打得北方军阀屁滚尿流。普通民众以极大的热情参与其中,大家都勒紧了裤带,省下口粮,誓将军阀走狗一网打尽。
在北京,军阀的荒淫无耻,林语堂见得多了,北伐军的胜利,他“满以为中国的新日子已经曙现”。他为革命的热情振奋不已,在厦大冷却的热血又一次沸腾了!
在陈友仁的邀请下,林语堂毫不犹豫地来到了武汉。
来武汉之前,蔡元培劝他:“宁汉对立的局面已经相当明朗,玉堂,你就不要去趟这滩浑水!”
蔡元培是林语堂最敬重的前辈之一,可林语堂犯起倔来,十头骡子都拉不回来。他看到的只有国民团结一致,共赴国难的爱国热诚,对隐藏的暗流涌动毫不觉察。林语堂一厢情愿地以为国民革命将会是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的一页,他要参与其中,让这股历史的洪流洗涤一切的丑恶。
顾不上旅途劳累,语堂一下船,就加入了陈友仁争取租界的斗争。
经过几个月的斡旋,国民政府收回了汉口、九江的英租界。
真是大快人心!武汉的民众敲锣打鼓,欢庆难得的胜利。
林语堂却高兴不起来。几个月的“衙门”工作,他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政治投机分子。前一刻称兄道弟,后一刻大棒相加,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向政敌摇尾乞怜,可以出卖盟友、亲人。比起这个浑浊的泥潭,他欲逃之而后快的厦大实在是太干净了!
而他信任的国民政府干起大屠杀来,比军阀有过之而无不及。“分共”、“清党”一声令下,成千上万战斗在第一线的工农群众就成了刀下冤魂,杀红了眼的军人连手无寸铁的妇孺都不放过。
平时满口高调、大义凛然的革命家们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宋庆龄一介女流之辈,大无畏地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反对宁汉合流。
林语堂把她当成了李香君,终生敬仰这位伟大的女性。他说:“她(宋庆龄)是我所奉为中国女界第一人。”
9月,林语堂离开了武汉。距他到任,刚好6个月。
这6个月,是林语堂一生中惟一的官场生涯。他说:
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属于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
林语堂自认为是“吃植物的”,“决不做政治家”成了他终身的宗旨。
北京是回不去了,厦大也回不去了,前进的路已断,后退的路也没有了。但是,天地之大,终归有容身之所,就这样,林语堂来到了上海。
《人生的盛宴》 提倡幽默(1)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一个大避难所。受军阀威胁的文人教授,被南京政府通缉的左倾作家,包括一些后来成为新中国开国元勋的革命小将,都逃到了上海。这些人都靠笔杆子吃饭,上海的文坛显得异常的热闹和活跃。
略作安顿后,林语堂就兴冲冲地来到爱多亚路的共和旅馆里。他急忙推开房门,在里面等待已久的鲁迅迅速地站起来,两位“语丝”战友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自厦门一别,两人已经9个月没有见面了。
孙伏园兄弟也来了。
当晚,几人畅谈到深夜。
林语堂讲起在武汉官场的所见所闻,苦笑着说,足以写一本现代版的官场现形记。
大家还谈起了今后的打算。林语堂早就谋划过了,他说:“现在形势太差,做什么都不长久,我就写点稿子,当个所谓的作家吧!”鲁迅很赞同,他也打算贩文为生。
虽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然而林语堂的文名毕竟不如鲁迅,在名流云集的上海,他的稿子并不那么受追捧。稿费不足,林语堂的生计成了问题。
蔡元培真是古道热肠,又出手帮忙了。他当时是南京政府中央研究院的院长,听说语堂有困难,就聘请林语堂做研究院的英文编辑。这是个闲职,没有具体的工作,俸禄却每月有300个光洋。
有了这笔人情月俸,林语堂把翠凤和女儿们接了过来,真正在上海安家了。
他住在愚园路,和蔡元培家很近,每天两人乘一辆小汽车上班。语堂敬佩蔡元培,有什么就说什么,蔡元培总是颔首笑道:“嗯,你说得不错。”他慨叹道:“果然是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辈,说话总是低微的声音,待人总是谦和温恭,但是同时使你觉得他有临大节凛然不可犯之处。”
1928年6月,鲁迅和郁达夫合办了《奔流》月刊。语堂在上面发表了生平惟一的独幕悲喜剧《子见南子》。这个剧本讲的是卫灵公夫人南子召见孔子的故事。语堂从自己的理解出发,把孔子写成了一个乐天派的幽默家,有很多趣事,常和学生开玩笑。
结尾有一段有趣的对话:
孔丘:我不知道,我还得想一想……(沉思着)……如果我听了南子的话,受南子的感化,她的礼,她的乐……男女无别,一切解放自然……(瞬间现狂喜之色)……啊!不,(面色黯淡而庄严)不!我走了!
子路:哪里去?
孔丘:不知道。离开卫,非离开不可!
子路:夫子不行道救天下百姓了吗?
孔丘:我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一本正经、无欲无求的圣人在纵情和守礼中进行激烈的思想挣扎,这一幕笑煞了读者。
剧本一出,各地的剧团、学校争相排演。
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也排演了这幕剧。《子见南子》已在上海公演过,虽然复古派骂声一片,但也没有出大乱子。可第二师范的校址在孔子的老家曲阜。校长宋还吾受业于北大,积极反对旧文化,常发动学生在孔庙墙上贴大字报,“打倒孔家店”、“打倒旧道德”等,和孔子的后代族人关系闹得很僵。
《子见南子》上演后,孔姓六十户族人大怒,联名上告宋还吾。他们直接呈文蒋介石,要政府还孔姓一个公道。孔姓人不乏文章出众之辈,呈文写得声泪俱下:
学生扮作孔子,丑末角色,女教员装作南子,冶艳出神,其扮子路者,具有绿林气概。而南子所唱歌词,则诗经风桑中篇也,丑态百出,亵渎备至,虽旧剧中之大锯缸小寡妇上坟,亦不是过。凡有血气,孰无祖宗?敝族南北宗六十户,居曲阜者人尚繁伙,目见耳闻,难再忍受。……似此荒谬绝伦,任意漫骂,士可杀不可辱,孔子在今日,应如何处治?
这件事轰动了朝野内外。很多南京政府的要人都参与进来,办不办宋还吾成了争论的焦点。*长蒋梦麟认为孔氏族人是借题发挥,但是工商部长孔祥熙力主严办。宋还吾准备了长篇的自辩状,据理力争,结果还是砸了饭碗。
在新文化运动10年后,《子见南子》事件居然还以“宗姓大胜”而告终,林语堂实觉荒谬,他说:
这出戏剧,居然能在曲阜扮演,扮演孔二者又是他老先生的圣裔。这种时势,似乎可给两年前在对洋大人声明,孔教不合于今日,惟有耶教最“亨”,而今年却在大声疾呼提倡礼教的贵人,及一班扶翼世教之徒,一个深思猛省的机会吧!
福祸相依。
《子见南子》输了,林语堂却赢了。他的名字一下子红遍了十里洋场,声名大振。《中国评论周报》英文版请他做专栏作家,专写一些评论短文。林语堂的小品文取材包罗万象,写得妙趣横生,茶余饭后读来,满口余香。这些文章又掀起了一个小小的林语堂热,人们都想先睹为快。
一年半后,语堂成了《中国评论周报》的主要撰稿人,写了上百篇“小评论”。这段写作经历,直接催生了一个横跨东西半球的幽默大师。
1932年的盛夏,同往常一样,在时代书店老板劭洵美的客厅里,一群标榜不左不右的自由主义文人凑在一起,闲聊解闷。
这本是很普通的一次聚会。参加的人也都是常来的那几位,如章克标、林徽音、李青崖等。抽着烟斗,发言最多的那个就是林语堂。
《人生的盛宴》 提倡幽默(2)
大伙儿扯着那说不完的话题,从国家谈到民族,从天气谈到吃饭。要是有人偶出妙语,大伙就鼓掌叫好。
忽然有人提出:“咱们反正这么闲,不如出本刊物,发发牢骚,解解闷气。”
在座的人一听,都热情地赞同。劭洵美说:“发行、推销都是现成的,就由时代书局来办。”
章克标是时代书局的总经理,凭着多年的从商经验,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点子,很有做头。他简单地分析了一下时下的流行刊物,然后说:“我们的刊物要一炮打响,出奇制胜,一定要有一个好名字!”
说起来很容易,可定起名字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问题的关键出在林语堂身上。他说,既然是咱们自己人办的杂志,这个名字一定要雅俗共赏,有吸引力、号召力,要喊得响、站得起,而且惊人又迷人,又是大家熟悉的。
不管什么名字,语堂总觉得差点什么,一口反对。他自己提的名字,又不能让大家都满意。
到最后,刊物的其他程序都定好了,就是刊名,大家还是争来争去。劭洵美又请来潘光旦、叶超公等十来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这么多臭皮匠,就不信想不出个好名字来!”
林语堂还是左挑右拣。
章克标急了,名字定不下来,这刊物也迟迟出不了,拖一天,就赔进一天的成本啊。他说:“玉堂,你也太猖狂了,别人的名字你不满意,你又提不出好刊名,我看,干脆叫《林语堂》,你才满意吧!”
林语堂敲着烟斗,正想辩解。章克标突然一拍脑袋,“慢着,‘林语’,‘林语’——论语,对,就叫《论语》,怎么样?”
“好名字!”林语堂激动地站了起来。
章克标的建议博得了满堂彩,久不能定的刊名终于定下来了。
在众人的推荐下,林语堂担任了《论语》的主编。他制订了《论语社同人戒条》:
一、不反革命。
二、不评论我们看不起的人……但我们所爱护的,要尽量批评(如我们的祖国,现代武人,有希望的作家,及非绝对无望的革命家)。
三、不破口大骂(要谑而不虐,尊国贼为父固不可,名之为王八蛋也不必)。
四、不拿别人的钱,不说他人的话(不为任何方作有津贴的宣传,但可做义务的宣传,甚至反宣传)。
五、不附庸风雅,更不附庸权贵(决不捧旧戏明星,电影明星,交际明星,文艺明星,政治明星,及其他任何明星)。
六、不互相标榜,反对肉麻主义(避免一切如“学者”、“诗人”、“我的朋友胡适之”等口调)。
七、不做痰迷调;不登香艳词。
八、不主张公道,只谈老实的私见。
九、不戒癖好(如吸烟、啜茗、赏梅、读书等),并不劝人戒烟。
十、不说自己的文章不好。
9月16号,《论语》创刊号即将付梓,忙得焦头烂额的林语堂才突然发现忘了请人题刊头。
对一本杂志而言,刊头是门面,是第一眼印象,万万马虎不得。上海略有影响力的杂志都是备重金,请有名的书画家题字,以便扩大影响力。
章克标急得团团转,就要拿去工厂印刷了,一时半会找谁来题字?
“要不,暂时用老宋体充充数?”章克标说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林语堂吸了一口烟,“不行!”这本杂志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决不能临门一脚踢叉了。
他拿出宣纸,闭眼凝神一刻,提笔写了“论语”二字。
“郑孝胥的字?”章克标又惊又喜,“玉堂,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原来,林语堂平时好练毛笔,常在家里模仿名满上海的郑体字,已经有七八分神似,现在是好刀用在了刃上,解了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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