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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特拉斯耸耸肩

_12 安·兰德 (美)
  妇人在难以觉察的停顿中看了看她,那眼神很怪,既带有疑问又不失稳重,“请问你是谁?”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达格妮?塔格特。”
  “哦,请进吧,塔格特小姐,我是威廉?哈斯亭的太太。”她所发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适当的慎重,像是警告一般。她的举止彬彬有礼,但没有笑容。
  这是一所普通的房子,坐落在一个工业城市的郊区。光秃秃的树干划过明亮而寒冷的蓝天,树梢伸向房顶。客厅的墙壁是银灰色的,阳光投在顶着白灯罩的水晶玻璃灯座上,在一扇开着的门里面,是铺好了白底红点桌布的早餐台。
  “你和我丈夫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吗,塔格特小姐?”
  “不,我从没见过哈斯亭先生。不过我想和他谈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上的事。”
  “我丈夫五年前去世了,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闭上了眼睛,这凝滞、沉落的震惊包含在她不需用言语来表达的结论当中:那么,他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了,里尔登是对的,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发动机被扔在垃圾堆里而无人去拿。
  “我很抱歉。”她说道,既是对哈斯亭太太,也是对她自己。
  哈斯亭太太脸上的一丝笑意凝结成了伤感,但那面孔里不见悲惨的痕迹,只有一副坚毅、沉默、安详的庄重神情。
  “哈斯亭太太,能否允许我问你一些问题?”
  “当然,请坐。”
  “你是否知道一些你丈夫的科研工作?”
  “很少,应该是没有。他在家从不谈这些。”
  “他曾经是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总工程师?”
  “是的,他们雇了他十八年。”
  “我本来是想问哈斯亭先生有关他在那里的工作情况,以及他后来放弃的原因。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想知道那家厂发生了什么事。”
  悲伤的笑容和自嘲的幽默在哈斯亭太太的脸上流露了出来,“这是我自己也想知道的,”她说道,“不过,恐怕我永远也无法去了解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工厂,那是因为杰德?斯塔内斯的子女们在那里施行的一项蛮不讲理的计划。他不愿意在这种条件下、为这样的人工作。不过,还有其他一些事。我总觉得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发生过一些事,可他不告诉我。”
  “我非常急切地想了解你愿意告诉我的任何线索。”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尝试过去猜想,但是放弃了。对此我无法理解和解释,但我知道是有事情发生的。我丈夫离开二十世纪公司后,我们来了这里,他做了极限发动机公司的技术部门主管。当时这是个正在发展的很成功的公司,他们给了我丈夫一份他喜欢的工作。他不是一个经常内心苦恼的人,对他所做的一切总是很确定,心态平和。但在离开威斯康星州后的整整一年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折磨着,像是挣扎在一个他解决不了的个人问题之中。到了那年年底,他有天早晨告诉我说,他已经从极限发动机公司辞职了,他要退休,不再去任何其他地方工作。他热爱他的工作,那是他的全部生活。可他看上去平静、自信和快乐,那可是我们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次。他让我不去问他这样决定的原因。我没有去问他,没有反对他。我们有这所房子,有积蓄,足够今后平平常常地过日子。我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原因是什么。我们继续在这里过着安宁而非常快乐的生活。他似乎格外满足,精神上特别平和,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他一切如常,只是有时会偶尔出去而不告诉我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在他生前的最后两年,他每个夏天都外出一个月,没告诉过我去了哪儿。除此以外,他一切和从前一样。他钻研了很多东西,在我们的地下室里工作,把时间用于他自己的技术研究。我不知道他把他的笔记和试验模型弄到哪里去了,他死以后,我在地下室找不到一点痕迹。他五年前去世了,是死于已经折磨了他一阵子的心脏病。”
  达格妮不抱希望地问道,“你了解他实验的情况吗?”
  “不,我对技术上的事懂得很少。”
  “他的同行朋友或同事里,你是否认识有谁或许熟悉他的研究呢?”
  “没有。他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的时候,工作的时间很长,我们很少有在一起的时间,因此有时间我们总是在一块。我们根本没有社交生活。他从不把同事带到家里来。”
  “他在二十世纪公司的时候,有没有和你提到过他设计的一种发动机,一种能够改变整个工业进程的全新发动机?”
  “发动机?对,对,他说过几次。他说那是一个重要性难以估量的发明。可那不是他设计的,那是他一个年轻助手的发明。”
  她看到了达格妮脸上的表情,然后缓缓地、怪异地补充了一句,话语中没有责备,只是伤感地自嘲,“我明白了。”
  “噢,对不起!”达格妮意识到她的心情都反映在了脸上,显而易见的笑容像是如释重负后的叫喊。
  “没事,我理解。你感兴趣的是那个发动机的发明。我虽然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可我至少没理由觉得他死了。”
  “我会用半辈子来确定他还活着,并找到他,就是这么重要,哈斯亭太太。他是谁?”
  “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任何情况。我从来不认识我丈夫手下的任何人。他只说过他有个年轻的技术员,早晚有一天会彻底转变这个世界。我丈夫只关心人的才能。我觉得那是他唯一喜爱过的年轻人。他没那样说过,但我从他一谈起这个年轻助手的时候就看得出来。我记得??那天他告诉我那台发动机完成了??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什么样的,‘而他才二十六岁!’那大约是杰德?斯塔内斯去世前的一个月,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起过那台发动机和那个年轻技术员。”
  “你不知道那个年轻技术员的下落吗?”
  “不知道。”
  “能否建议一下怎么去找他?”
  “不能。”
  “难道没有任何头绪和线索能帮忙找出他的名字?”
  “没有。你告诉我,那台发动机非常有价值么?”
  “比我能给你的任何估计都更有价值。”
  “这就怪了,因为,在我们离开威斯康星州几年后,我还想到过这件事,并且问我丈夫他提到过的那个伟大发明怎么样了,还要做些什么。他看我的样子很怪异,回答我说,‘没什么。’”
  “为什么呢?”
  “他不告诉我。”
  “你能否记起任何一个曾在二十世纪公司工作过的人?任何一个认识那个年轻技术员的人?他的任何一个朋友?”
  “没有,我……等等!等等,我想我能给你提供一条线索,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找他的一个朋友。我甚至连那个朋友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地址。这事说来很蹊跷,我还是来解释一下。有天晚上,大概是我们来这儿两年后,我丈夫要出去,而我那天夜里要用车,他就让我晚饭后到火车站的饭馆去接他。他没说是和谁一起吃晚饭。我开到车站的时候,看见他和两个人站在饭馆外面。其中一个很年轻,个子高高的,另一个是上了年纪的,看上去卓越不凡。我到哪儿都能认出他们来,他们的面孔让人一见就忘不了。我丈夫看到了我,就离开了他们。他们向站台方向走了过去。有列火车正在进站。我丈夫指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说,‘看见他了吗?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小伙子。’‘是做发动机的那个?’‘就是他。’”
  “他没再说别的?”
  “没有,这是九年前的事了。去年春天,我到车页纳去看我哥哥。有一天下午,他带全家出去,开了很长的路,一直开到洛基山上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然后停在路边的一家饭馆旁。在吧台后面站着一个灰白头发人,很特别。他给我们准备三明治和咖啡的时候,我一直盯着他看,因为我知道这张脸我以前见过,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我们继续开下去,过了那家饭馆好远以后,我想起来了。你最好还是去那里,是山里的八十六号公路,在车页纳的西边,靠近雷诺克铸铜厂的一个工业小区。这似乎挺怪的,但我可以肯定:那家饭馆的厨师就是我在车站见到的和我丈夫所崇拜的那个年轻人在一起的人。”
  那家饭馆矗立在一条又长又陡的山路顶头。满目的山石和松柏顺着陡峭的断壁向下展开,直接天边的落日,景色倒映在饭馆的玻璃墙面上。山下已经昏暗,但饭馆内依旧留有一抹均匀而闪亮的光线,如同退落的潮汐身后未带走的一洼浅水。
  达格妮坐在吧台的一角吃着夹心汉堡。这是她所吃过的食物中做得最好的,配料简单,但厨技不凡。两个工人的晚饭已经快吃完了,她在等着他们离开。
  她打量了站在吧台后面的那个人。他又瘦又高,头发很有特色,这样的头发应该是在古代城堡或者银行高层人员的办公室里看到,可他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即使是在一家饭馆的吧台后面,他的这种特色看上去也很和谐。他穿着厨师的白上衣,像是身穿了一套礼服;他干活时的样子老练而娴熟,动作轻巧、聪明得一点多余的力气都不需多费;他的脸庞清癯,灰色的头发与他冷静的蓝眼睛色调正好搭配;在他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的神情背后,有一股幽默的意味,但只是浅浅的,在人想去看清楚之前就倏然隐去了。
  两个工人吃完饭,付款离开,各留了一角钱作小费。她看着他收起他们的盘子,把小费放进他白色的上衣兜里,擦拭着吧台,活儿干得快而不乱。随后,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眼神平常,并无意和她交谈。不过,她确信他早就留意到了她身上穿的纽约西装和高跟鞋,她身上带着的那种从不浪费时间的女人的气息;他冷静而富洞察力的眼睛似乎在告诉她,他明白她不是本地人,而他正在等着去揭开她的意图。
  “生意怎么样?”她问。
  “很糟。他们下个星期就要把雷诺克铸铜厂关掉了,所以我也要很快关门了,准备继续干点别的吧。”他的话音清晰,带着惯有的诚恳。
  “去哪儿?”
  “我还没决定。”
  “打算干点什么?”
  “不知道。要是能在哪儿找到合适的地方,我想开个修理厂。”
  “噢,不要!你改行太可惜了。你去做什么都不如做厨师。”
  一丝奇怪、细微的笑容掠过他的嘴角,“不要?”他礼貌地反问。
  “不要!你觉得在纽约工作怎么样?”他吃惊地看着她。“我是认真的,我能让你在一个大铁路公司工作,主管餐车部门。”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她举起白纸巾里的夹心汉堡,“这就是理由之一。”
  “谢谢。还有呢?”
  “我想你没在大城市生活过,或者你并不知道,无论是什么工作,要想找到称职能干的人会有多难。”
  “这我知道一点。”
  “噢?那怎么样?想不想来纽约工作,工资每年一万?”
  “不。”
  她一直陶醉在自己的发现和能够去奖赏所带来的喜悦中,她在惊愕中默默地看着他,“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开口道。
  “我明白。”
  “这样的机会你还在拒绝?”
  “是的。”
  “可是为什么?”
  “那是我的私事。”
  “你能有一份更好的工作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干这个?”
  “我并没有想要找更好的工作。”
  “你难道不想有个机会提升和赚钱吗?”
  “不想。你为什么要坚持这样?”
  “因为我就恨看到有才干的人被埋没。”
  他缓慢而诚恳地说,“我也是。”
  他说这话的样子让她感觉到他们有同样深沉的情感被束缚,也打破了她从不开口求助的戒律。“他们真让我恶心!”她的声音把她自己吓了一跳: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喊叫。“我是饿疯了一样地去找任何一个能把事情做好的人!”
  她用手背抵住双眼,竭力挡住她一直抑制着的绝望的发作;她从来不知道这绝望有多大,也几乎不知道在这抑制当中,她还剩下几分忍耐力。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地说道,听上去不是道歉,而是热情的声明。
  她抬眼看了看他,他笑了。她明白,这笑容表示着他想去冲破这个他也感觉得到的束缚;这笑容里有一丝亲切的捉弄。他说道,“可我不相信你这么远从纽约来,只是为了在山里给铁路上找个厨师。”
  “不是的。我来是为别的事情。”她向前倾着身体,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吧台,感到再次平静和恢复了理智,也感觉到了一个危险的对手。“你认不认识大约十年以前,曾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工作的一个年轻工程师?”
  她在数着沉默的时间;她难以分辨出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什么样的意味,但看得出他有一种特别的注意。
  “是的,我认识。”
  “能否告诉我他的名字和地址?”
  “因为什么?”
  “找到他至关重要。”
  “那个人?他有什么重要的?”
  “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真的?为什么?”
  “你对他的工作是否了解?”
  “不错。”
  “你是否知道,他有过一个能产生重大影响的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
  “达格妮?塔格特,我是副总??”
  “知道了,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是谁。”
  他语气里的尊敬并不是因她而有的,但看来他似乎找到了他心里那些疑问的答案,也不再感到吃惊了。
  “那么你知道我感兴趣的不是懒人,”她说,“我能够把他想要的机会给他,而且我做好了答应他任何条件的准备。”
  “我能问问你对他的什么感兴趣?”
  “他的发动机。”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发动机的呢?”
  “我在二十世纪工厂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个残体,缺的东西太多了,没办法重新做一个出来,或者弄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但现有的一切足以说明它能用,而且这个发明可以挽救我的铁路,挽救这个国家和全世界的经济。现在不用问我是顺着什么线索来找这台发动机和它的发明者的,那些不重要,目前,我的生活和工作也不重要。除了我必须找到他以外,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别问我是怎么来到你这里的。你是这条道的终点。告诉我他的名字。”
  他一动不动地听着,直直地盯着她看,眼里表现出的关注像是在把她所讲的每个词都拿起来,再小心翼翼地存放到别处,而不把他的意图暴露给她。他长久地一动不动,然后开口道,“算了吧,塔格特小姐,你是找不到他的。”
  “他叫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关于他的任何情况。”
  “他还活着吗?”
  “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你叫什么?”
  “休?阿克斯顿。”
  她在一片的空白之中努力恢复着自己的心智,不断地对自己说:你太可笑了……别胡思乱想了……这名字不过是巧合??与此同时,在麻木和无法解释的恐惧之中,她非常确定地知道,此人正是那个休?阿克斯顿。
  “休?阿克斯顿?”她结结巴巴地,“是那个哲学家?……最后一个提倡理性的人?”
  “怎么啦,是啊,”他愉快地回答,“或者说是他们当中重返的第一个人。”
  他看来并没有被她的震惊给吓一跳,但却觉得没必要。他的举止平淡,几乎是很友善的,仿佛他觉得没有掩饰自己身份的必要,而对它的暴露也不以为忤。
  “我没想到还有哪个年轻人能认出我的名字,或者把它和什么意义联系起来,特别是现在。”他说。
  “可……可你在这里干什么?”她胳膊向屋子里一扫,“这解释不通啊!”
  “你真这么想?”
  “这是怎么回事?表演吗?是实验?秘密行动?是不是你出于特殊的目的在研究什么?”
  “不是,塔格特小姐。我在谋生。” 这句话和声音再简单真实不过了。
  “阿克斯顿博士,我……这太难以想象了,这是……你是……你是个哲学家……在世最伟大的哲学家……一个不朽的人……你为什么干这个?”
  “因为我是个哲学家,塔格特小姐。”
  她可以肯定的是??尽管她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确认和理解的能力??她不会从他那里得到帮助,提问是徒劳的,无论是关于发明者还是他自己的命运,他都不会给她什么解释。
  “放弃吧,塔格特小姐,”他平静地说着,像是在证明他能猜出她的想法,也正如她所料。“这种寻找毫无希望,更毫无希望的是你还没想到你所选择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你想绞尽脑汁,找出一些能让我把你想要的情况告诉你的理由、招数或者请求,我愿意奉陪。听我的吧:这事做不到。你说过,我是你这条道的终点。这是条没有结果的小道,塔格特小姐。不要试图把你的钱和努力去浪费在其他的、更常用的寻找方法上了:别去雇侦探。他们什么都找不到。你可以不管我的警告,但我认为你是个智商很高的人,知道我是不会随便说话的。放弃吧。你想要解开的那个秘密涉及更大的??远比用空气中的静电作动力的发动机这个发明还要大得多的秘密。只有一个有益的建议是我能够给你的:根据存在的本质和特性,矛盾是无法存在的。假如你觉得天才的发明被遗弃在废墟,以及哲学家愿意在饭馆里当厨师不可思议的话??就去检查一下你的前提。你会发现有一个前提是错误的。”
  她吃了一惊:她记得以前听到过这样的话,而说这话的是弗兰西斯科。接着她想起来,这个人曾经是弗兰西斯科的一个老师。
  “那好吧,阿克斯顿博士,”她说道,“关于这件事,我不会试图问你什么了。但你能允许我就一个完全不同的话题向你问个问题吗?”
  “当然。”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告诉过我,你在帕垂克亨利大学的时候,有三个学生是你和他最得意的,你对这三个才华横溢的心灵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们中的一个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对,另一个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那很自然??这并不是我的问题??第三个是谁?”
  “他的名字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他没什么名气。”
  “斯塔德勒博士说,为了这三个学生,你和他变成了对手,因为你们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
  “什么对手?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们。”
  “告诉我,你对这三个人后来的成长感到自豪吗?”
  他的目光移开,投向远方,凝视着最远处的岩石上落日沉坠后的火红;他的脸上有了一种父亲看着儿子们血洒战场的神情。他回答道:“比我当初想到的更自豪。”
  天几乎黑了。他猛然转过身,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一根,似乎他在一段时间里把它给忘了;想起她在一旁,他又停下来,把烟盒递了过去。她拿了一根烟,他划着了火柴,然后摇灭。在这间玻璃房的黑暗之中,在屋外绵延不断的崇山峻岭之间,只有这两点小小的亮光。
  她站起身,付了账,然后说道,“谢谢你,阿克斯顿博士。我不会变着法儿地打搅或请求你,不会雇侦探,但我要告诉你,我不会放弃。我必须找到发动机的发明者,我会找到他的。”
  “在他主动去找你之前??他会这么做,而你是找不到他的。”
  她走向自己的汽车。他把饭馆里的灯打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在路旁的邮箱上发现“休?阿克斯顿”的名字赫然写在上面。
  她顺着山路蜿蜒而下,走出了很远,饭馆的灯光早已从视线里消失,这时,她留意到自己还在享受着他给她的那支香烟的味道:和她以前吸过的任何烟都不一样。她把未抽完的烟凑到仪表板的光亮前,去看香烟的名字。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商标。用金色印在薄薄的白烟纸上的,是一个美元的符号。
  她好奇地端详起来: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牌子。随即,她想起了在塔格特火车站前摆烟摊的老人,想到这可以加入到他的收藏品当中,就笑了起来。她捻灭了烟,把烟头放进了自己的手包。
  她到达车页纳的时候,五十七号列车已经停靠在轨道上,准备好开往威特中转站。她把汽车停在租好的车库内,迈步走上了塔格特车站的站台。她等待的东行去纽约的火车还有半小时才会来。她走到站台的一头,疲倦地倚在一个灯柱上;她不想被车站的员工看到并认出来,不想同任何人讲话,她需要休息。一些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冷清的站台上,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报纸也比平时更加醒目。
  她望着五十七号列车明亮的车窗??眼前这幅胜利成果的景象让她感到了片刻的轻松。五十七号列车要从约翰?高尔特铁路线发车,穿越市区,穿越起伏的山岭,经过人们曾簇拥欢呼过的绿色信号灯,以及曾在夏天的空中升起过烟花的山谷。列车车顶上方的树干上残留着枯卷的树叶,乘客们裹着厚厚的皮衣和围巾登上列车。他们像往常一样的轻松随意,对列车的运行早就习以为常,毫不担心……我们做到了??她心想??至少已经做到了这些。
  在她身后不知什么地方,两个人偶然的谈话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法律不应该这么通过,太快了。”
  “那不是法律,是规定。”
  “那它就是非法的。”
  “不非法,因为议会上个月通过了一项法案,给了他发布规定的权力。”
  “我不认为规定可以这么随便伤人,无缘无故的,像是在鼻子上打一拳。”
  “呃,在全国紧急状态的时候,就没工夫多说什么了。”
  “可我认为这不对,而且是会被笑话的。里尔登又能怎么样?这里明明说??”
  “你替里尔登操什么心?他那么有钱,干什么都能找到办法。”
  她马上冲到离她最近的一个报摊前,抓起一份当天的晚报。
  在头版,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首席协调员韦斯利?莫奇以报上称之为“出人意料的,在全国紧急状态的名义下”签发了一系列规定,内容占据了整整一栏:全国的铁路公司被勒令将所有列车的最高时速降低到每小时六十英里??将所有的列车长度降低到六十节车厢??在由邻近的五个州所组成的分区内,各州之间要保持行驶同样的列车次数,为此,全国的分区正在进行。
  全国的钢铁厂被勒令,任何一种金属合金的最大产量不得超过其他同等规模钢厂的另外的合金产量??须将任何一种金属合金的合理数量提供给所有希望得到金属合金的顾客。
  全国所有的生产企业,无论形式和规模如何,都被严禁从目前的所在地搬迁,除非得到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的特别批准。
  为补偿国家铁路所负担的相关额外费用,以及“缓冲调整的过程”,宣布对所有铁路债券的本金和利息,无论是否已经保险,能否转换,都可以延期到五年后再给付。
  为拨出资金给相关人员以保证这些规定的实施,对科罗拉多州征收特种税,“因为该州最有能力帮助那些贫困州承担全国紧急状态所带来的冲击”,税收来自科罗拉多工业总销售额的百分之五。
  她发出的惊呼声是她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因为她自己总是用勇气去回答一切??但她看见几步之外正站着一个人,她并没把他看做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她的叫喊是因为她想要找到解释,而他则是一个人。
  “我们怎么办?”
  流浪汉苦笑着耸了耸肩膀:“谁是约翰?高尔特?”
  最令她感到害怕的,不是塔格特公司,不是想到被绑在刑架上越拖越远的汉克?里尔登??而是艾利斯?威特。有两幅画面横扫了一切,填满了她的意识,令言语无处立足,使思索失去了时间,成了她还未及去问就劈头响起的回答:艾利斯?威特在她桌前恨恨不平的身影,他说着:“你现在可以毁掉我,我或许会完蛋;但如果我完蛋的话,一定会把你们所有的人都拉上。”??还有艾利斯?威特把酒杯摔碎在墙上时猛烈转动的身体。
  这些画面留给她的唯一意识就是感到某种难以想象的灾难正在逼近,以及感到她必须要抢在它们前面。她必须赶到艾利斯?威特那里去阻止他,她不清楚她要防止的是什么,只知道她必须去拦住他。
  因为她曾在大厦的废墟下忍受过,曾被狂轰滥炸得支离破碎,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明白不管一个人感觉如何,最首要的必须是行动??因此,她跑过站台,找到了站长并命令他:“让五十七号车等等我!”??然后跑进站台尽头黑暗之中的一个电话亭,把艾利斯?威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长途接线员。
  她靠在电话亭的墙上,闭着眼,听着金属急速地振动,那是某处正在响起的铃声。没人接。铃声痉挛般地响个不停,像钻头一样穿透了她的耳朵、她的身体。她不自觉地紧抓着听筒,仿佛那仍然是某种联系的方式。她希望这铃声更响一些,忘记了她所听到的并不是在他家里响起的铃声。她完全不觉地大喊道,“艾利斯,不要!不要!不要!”直至她听见接线员冰冷责备的声音传来,“对方没有接听。”
  她坐在五十七号列车一节车厢的车窗前,听着车轮在里尔登合金轨道上的滚动声。她坐在那里,任身体随着列车的行进摇晃着。漆黑的车窗外是她不愿意去看一眼的原野。这是她第二次搭乘约翰?高尔特铁路,而她努力着不去想那第一次。
  债券的持有人们,她想道,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持有人们,他们冲着她的信誉才把他们的钱、他们日积月累的积蓄和劳动所得投了进来,他们相信她的能力才冒了这个风险,他们依赖着她和他们自己所做的工作??而她却被搞得背叛了他们,让他们陷入了掠夺者的圈套:运输将失去列车和血液,约翰?高尔特铁路只是一条吸管,成全了吉姆?塔格特,不劳而获就把他们的财产吸到了他自己的腰包里,作为交换,他让其他的人再去吸榨他的铁路??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这个到今天上午还一直是股东们的安全和未来的信心保证,不到一小时,就成了没人愿买的一堆废纸,毫无价值,毫无希望,毫无力量。把力量用于关门,用于停下国家最后的一线希望的车轮??而塔格特公司并不是一个靠着它工作所生产出的血液来生存的植物,而是昙花一现的食人者,吞噬着还未出生的下一代的远大前程。
  对科罗拉多的征税,她想道,向艾利斯?威特征的税,是为了那些工作要靠着他,却又让他活不下去的人们,那些时刻盯着不让他得到一列火车、一节车皮、一根里尔登合金钢管的人们的生存??艾利斯?威特,被剥夺了自卫的权利,没有话语权,没有武器,更糟的是:他被变成了自我毁灭的工具,变成了一个毁灭他自己的支持者,还为他们提供粮食和武器??艾利斯?威特,被他燃烧的能量所做成的绳索勒住了他自己??艾利斯?威特,这个曾想要发掘无穷的页岩石油、谈论过第二次文化复兴的人……她弯下身子坐在那里,头枕着胳膊,瘫在车窗边上??而此刻,那些蓝绿色的铁轨、山峦、峡谷、科罗拉多新兴的城镇,正在黑暗中驶过,没有被看到。
  突然的刹车震动让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这并不是计划中的停靠,小镇的站台上挤满了人,都在朝一个方向望去。她身边的乘客们全都挤到窗前,向外张望着。她猛地站起来,跑过走道,下了台阶,站在了冷风扫荡的站台上。
  在她还未看到它的刹那之间,伴随着她压过人群噪声的尖叫声,她已经明白,她早就知道自己要来看的是什么了。在群山的缝隙之间,腾空而起的闪光照亮了夜空,在车站的房顶和墙壁上摇曳晃动。威特石油所在的山丘已经是一道密集的火幕。
  后来,他们告诉她艾利斯?威特消失了,除了他在山脚下的木杆上钉的一块板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她看着他在板子上的笔迹,她感觉到自己几乎知道会是这样的话:“我依当初发现它的样子把它留下。拿走吧,是你的了。”
第二部 模棱两可 
第一章 地球之子 [本章字数:34785 最新更新时间:Mon May 10 16:09:38 CST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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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他的办公室踱着步子,心里在想,要是不觉得冷就好了。
  春天迟迟未来。窗外,山坡上死寂的灰色看上去像是从脏兮兮苍白的天空到铅黑色河流之间经过涂抹后的过渡。在远处的山坡边上,时而可见像是绿色的一小块银黄显现出来,随即就又消失。云层不断地闪出缝隙,只能透出一缕阳光,然后又渐渐合拢。办公室并不冷,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让人寒冷的其实是外面这副样子。
  今天的天气还好,寒意是在他的骨子里??他想??是冬季的几个月存下来的积累,在那段时候,他的工作不得不被对于供暖不足和人们谈论着节省燃油这类事的风闻所打断。他想,这种自然事故对人类事务日益增长的影响实在是荒谬:在以前,如果冬天异常寒冷,根本就不算回事;如果洪水冲垮了一段铁路,也不会有谁必须得吃上两星期的罐装蔬菜;如果暴风雪袭击了哪个电厂,国家科学院这样的机构不会五天都没有电。这个冬季里,五天毫无动静,偌大的实验室发动机停转,时间不可挽回地损失了,而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可一直是在从事着最重大课题的研究工作。他恼怒地从窗前转过身??却停下来又转了回去。他不想看到放在他桌上的那本书。
  他希望费雷斯博士能够来。他瞧了一眼手表:费雷斯博士迟到了??令人吃惊??在和他约好见面的时候迟到??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这个科学的忠实仆人,在面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恨自己只能有一顶帽子可脱的抱歉的神态。
  这样的天气在五月份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心中想着,向河里望去。当然是这天气,而不是那本书,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把那本书放在了他的桌上显眼的位置,却注意到他不仅仅是出于厌恶才不愿意去看见它,而是因为它里面带了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感情因素。他告诉自己,他从桌旁站起来不是因为书放在那儿,而只是由于他觉得冷,想要活动活动。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在桌子和窗户之间进退维谷。他想,一和费雷斯博士谈完,他就能把那本书扔到它该去的垃圾桶里。
  他望着远处山丘上的那丛绿色和阳光,在一个似乎没有花草能够再如期开放的世界上,它们是春天的承诺。他笑了??而当这一丛消失的时候,他感到他被自己的渴望和想要抓住它的迫不及待所带来的耻辱给刺中。这令他回忆起了去年冬天他和那个著名小说家的采访。小说家从欧洲赶来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而一贯对采访嗤之以鼻的他却急切地大讲特讲了一番,他从小说家的脸上看到了智慧的肯定,感到了一种毫无来由的、迫切的、希望被理解的需要。写出来的文章通篇是对他的极度吹捧和对他所表达的想法的曲解与篡改。他当时合上杂志,正如现在一样,感到被阳光所遗弃。
  好吧??他想,从窗前掉过身来??他可以承认有时孤独已经开始击中了他,但那孤独是他的权利,是他对某些有生命、有思想的心灵的渴望。他在轻蔑的苦楚中想道,那些人实在是让他受够了;他对付的是宇宙射线,而他们却对付不了电力事故。
  他感觉到嘴巴在抽搐,如同一记耳光不让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他看着桌上的书,光面的封套闪着簇新的亮光,它是两星期前出版的。可我跟它毫无关系!??他冲自己叫喊起来,看来,这喊声在无情的静寂中丝毫不起作用,没有任何回答,没有原谅的回音。书封套上的标题是:你为何认为你有思想?
  在他心灵法庭的寂静之中,没有声响,没有同情,没有辩护的声音??有的只是他超强的记忆在脑海里复写下来的几段话:“想法是一种原始的迷信。理性是一个不合理的念头。我们是能够思考的,这个幼稚的概念历来是人类所犯的最大错误。”
  “你所认为的你的那些思想是一种错觉,产生于你的分泌腺,你的情绪,归根结底,它是来自于你肚子里的东西。”
  “你如此引以为傲的那个灰东西就像是游戏乐园里的一面镜子,除了你永远无法抓住的扭曲现实的信号,它什么都不会给你。”
  “你对于你的理性结论越肯定,你就肯定越会错。你的大脑成为了一台专事变形的仪器,大脑越活跃,变形越厉害。”
  “你无比崇拜的思想巨匠们曾教导你大地是平的,原子是最小的物质。整个科学史的过程就是谬论被不断地戳穿,而不是取得任何成就。”
  “我们懂得越多,就越明白我们一无所知。”
  “只有最无知愚昧的人才会依然信奉那个陈旧的眼见为实的说法。你所看见的正是首先需要被怀疑的。”
  “科学家懂得,一块石头根本就不是一块石头,事实上,它和一个羽绒枕头一模一样。这两样东西都是看不见的旋转的相同粒子,只是用了隐藏的外表。可是,你会说,你不能用石头当枕头啊!嗯,这只能证明你在真切的现实面前不可救药。”
  “最近的科学发现??比如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取得的重大成就??已经最终地表明了我们的理性根本无法去应对宇宙间的自然。这些发现将科学家们带到了人类思想认为不可能、但现实当中的确存在着的矛盾的面前。如果你们还没听说过的话,我可爱的落伍的朋友们,那么我告诉你们现在已经被证明了的就是,理性是愚蠢的。”
  “不要指望会有一致性的东西存在。任何东西都是互相矛盾的。存在的只有矛盾。”
  “不要去寻找‘常识’,对‘感觉’的求索恰恰证明了其荒谬。大自然就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全无意义。提倡‘感觉’的人是找不到男朋友的那种勤勉的青春期老处女,是把宇宙想成了和他小而整齐的库房和心爱的收款机一样简单的旧时的店主。”
  “让我们去打破被称为逻辑的偏见的枷锁。我们会被一个逻辑推理所阻挡吗?”
  “所以你认为你很肯定自己的看法吗?你对什么都不能肯定。你会仅仅为了一个错觉而去破坏你社区的和谐,你同邻里间的友情,你的地位、威望、良好的名声,以及财产的稳固吗?就为了你所相信的海市蜃楼?在我们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你会以你称之为信念的那些你臆想的主张的名义,去提出现存的社会秩序,去冒险、去招来灾难吗?你说你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吗?没有谁是或者能够是正确的。你觉得周围的世界不对头吗?这你根本就无从知道。人类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还较量什么呢?不要争了,接受吧。调整你自己,去服从。”
  这本书是费雷斯博士所写,国家科学院出版的。
  “我和它没任何关系!”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说道。他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桌边,有一种不舒服的失去时间概念的感觉,不清楚刚才那一刻究竟过去了多久。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恨恨的讽刺,冲着迫使他开口的人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耸耸肩膀,自嘲是一种有道德感的行为,这想法令他感到轻松了一些,耸肩则等于是一句话后的情绪发泄:你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别像个神经质的高中生那样。他在桌后坐下,用手背将那本书扫到一旁。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迟到了半个小时。“对不起,”他说道,“不过我的车在从华盛顿来的路上又抛锚了,我费了好大工夫找人修车??现在路上的车居然这么少,一半的加油修理站都关了。”
  他的话与其说是在道歉,还不如说是在抱怨,随后便径自坐了下来。
  如果是在其他的行业,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就不会被人认为有多英俊,而在他选择的这个圈子里,他总是被称为“那个漂亮的科学家”。他身高六英尺,四十五岁,却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高大和年轻。他的仪表无可挑剔,举手投足间带着宴会上的优雅,但他的衣着朴素,西服通常是黑或深蓝色。他的小胡子总是修剪得很精心,光亮的黑头发令科学院里的男孩子们说他在身体的上下两头都打了同样的鞋油。他常不厌其烦地用调侃的口气反复讲,一个电影制作人曾说过要他去演一个被册封过的欧洲男伶。他一开始是一名生物学家,但这一点早就被人遗忘;他是靠当上了科学院的首席协调官出名的。
  斯塔德勒博士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缺少道歉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然后冷冷地说道,“我觉得你在华盛顿花了很多时间啊。”
  “但是,斯塔德勒博士,不是你当初夸奖我是这座研究院的守护者吗?”费雷斯博士愉快地说道,“这难道不是我最基本的职责吗?”
  “你该做的事情在这里看来是越积越多了。趁我还没忘,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个油料短缺的乱子是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费雷斯博士的脸为什么绷成了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请允许我声明,这是意料之外,也是还未定论的,”费雷斯博士用隐忍了痛苦、大义凛然的郑重语气说道,“在涉及的机构中还没有发现应该受到批评的责任者。我们刚刚向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递交了一份详细的最新工作进展报告,韦斯利?莫奇先生表示他很满意。在这项工作中,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听到其他任何人称之为乱子。考虑到那一带的困难、大火造成的危害以及只有短短的六个月时间??”
  “你是在说什么?”斯塔德勒博士问。
  “威特纠正计划呀,你问我的难道不是这个吗?”
  “不是,”斯塔德勒博士回答,“不是,我……等等,让我把这件事搞明白。我似乎记得研究院是在负责搞一个什么纠正计划。你们究竟要纠正什么?”
  “石油,”费雷斯博士回答,“是威特油田。”
  “那是场大火,不是吗?是在科罗拉多吧?那是……等一等……是那个人放火烧了他自己的油井。”
  “我更相信那是在公众的惊慌之下产生的谣言,”费雷斯博士冷冷地说,“是一个带有不良的、非爱国用意的谣言。我不会太相信那些报纸的报道。我个人认为那是一场事故,而艾利斯?威特死在了那场火灾里。”
  “哦,现在谁拥有那些油田呢?”
  “目前??还没人。既没有遗嘱也没有后人,政府已经接管了油田今后七年的经营??这是公众需要的一个措施。如果艾利斯?威特在这段时间不回来,他就被正式认定为死亡。”
  “那么,对于像采油这样不太可能的任务,他们为什么来找你??找我们呢?”
  “因为这是个有很高技术难度的难题,需要最好的科学人才的参与。你知道,这事关重新建立威特已经采用了的特殊的石油提炼方法。他的设备还在,虽然状况很差;他的某些方法是公开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一份有关全套运行过程或者基本原理的完整记录都没有,这还是得要我们重新开发。”
  “那么进展如何?”
  “十分令人满意。我们刚刚重新得到了一笔更大的拨款。韦斯利?莫奇先生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同时,紧急委员会的巴尔奇先生,重大供应组织的安德森先生,以及消费者保护组织的帕提波恩先生也表达了同样的态度。我觉得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这项计划圆满成功。”
  “你生产出石油了吗?”
  “没有,但我们成功地从其中一口井里压出了一点,达到了六个半加仑。这当然只是具有试验意义,但你得考虑到,仅仅是灭火就要花费我们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彻底的??几乎算是彻底地扑灭了。我们面临着比威特以前遇到过的更艰巨的难题,因为他是从零开始的,而我们还得对付这种恶毒、反社会的破坏所留下的面目全非的废墟……我的意思是说,这难题是很艰巨,但我们毫无疑问是会解决它的。”
  “嗯,我其实问你的是院里的油料短缺。这幢大楼里整个冬天所维持的温度水平简直太过分了。他们告诉我说,必须得节省燃油。你本来早就应该能过问一下,像油料这种东西对研究院的充足供应,应该处理得更有效率。”
  “哦,你想的是这件事吗,斯塔德勒博士?噢,我非常抱歉!”伴随着这句话的,是费雷斯博士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他那副热心的样子又回来了,“你是说温度低得令你不舒服吗?”
  “我是说我快被冻死了。”
  “这真是不可原谅!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请接受我的歉意,斯塔德勒博士,并且放心,你不会再受此不便了。我唯一能替我们的维护部门辩解的就是燃油短缺并非是由于他们的疏忽,而是??哦,我想你不用知道这些,这种事不应该占用你宝贵的精力??不过,你知道,去年冬天的油料短缺是一场全国性的危机。”
  “为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跟我说威特的那些油田是全国唯一的石油来源!”
  “不,不,但是一个主要供应商的突然消失对整个石油市场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所以政府必须采取控制,实行对乡村石油的配给制度,以保护重要的企业。我的确是为研究院弄到了一笔很不寻常的大额配给??完全是靠了一些非常特殊的关系帮忙??但如果这还是不够的话,我难辞其咎。请放心,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只是暂时的紧急状况。到下一个冬季前,我们会让威特油田恢复产量,情况就会恢复正常了。另外,就整个研究院来讲,我已经做了安排,把我们的炉子改成烧煤,下个月就会做好,只是科罗拉多州的斯托克顿铸造厂事先没有通知就突然停业了??他们在铸造我们的炉件,但安德鲁?斯托克顿出人意料地突然退了休,现在我们只好等着他的外甥重新让工厂开工。”
  “明白了。那么,我相信你在忙其他事的时候会把它办好的。”斯塔德勒博士厌烦地耸了耸肩,“这已经变得有点荒唐了??有多少科技企业要研究院为政府去操办的。”
  “可是,斯塔德勒博士??”
  “我懂,我懂,这是免不了的。对了,X计划是什么?”
  费雷斯博士飞快地盯了他一眼?? 一种警惕的、怪异而雪亮的眼神,似乎一惊,但并不害怕,“你是从哪里听说X计划的,斯塔德勒博士?”
  “哦,我是听你手下两个小年轻提到过有关它的什么事,那个样子还诡秘得像是业余侦探一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很机密。”
  “是的,斯塔德勒博士,这是政府委托我们做的一个格外保密的研究项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报界得到一丝风声。”
  “X是什么?”
  “木琴。木琴计划。那当然是个代码。内容与声音有关,不过我肯定你是不会感兴趣的,这纯粹是一项科技任务。”
  “没错,用不着跟我讲这件事,我没时间关心你的科技任务。”
  “我能否建议严禁向任何人说起‘X计划’这个词,斯塔德勒博士?”
  “哦,好吧,好吧。我得承认我是不喜欢进行这种谈论的。”
  “当然啦!而且我不会原谅自己让你花时间在这些事情上。请放心,你可以把这事交给我。”他欠了欠身,“假如你就是因为这个想见我的话,那我??”
  “不,”斯塔德勒博士缓缓地说道,“这不是我要见你的原因。”
  费雷斯博士再不主动提什么问题和积极效劳的建议了;他只是继续坐在那里,等待着。
  斯塔德勒博士探过身去,用一只手把那本书从桌子的一角轻轻地拔拉到中央,“请你告诉我,”他问道,“这个丢人的东西是什么?”
  费雷斯博士没有去瞧那本书,而是紧紧地盯着斯塔德勒博士的眼睛,过了令人费解的一小会儿,然后,他向后一靠,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说道,“我很荣幸你选择为我而破例看了一本通俗读物。这本小书在两周的时间内卖出了两万册。”
  “我读了。”
  “那么?”
  “我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你觉得文字令人困惑吗?”
  斯塔德勒博士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你是否意识到了你选择对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题目,用的又是什么样的方式?仅仅是风格,这种风格,这种下作的态度??来对待这样的一个主题!”
  “那你是不是认为这个内容值得用一种更有格调的表现方式?”如此毫不做作而流畅的声音令斯塔德勒博士竟然吃不准这是不是在嘲讽。
  “你是否意识到你在这本书里鼓吹了些什么?”
  “既然你看来不赞成它,斯塔德勒博士,我倒宁愿你认为我这本书写得很幼稚无知。”
  对了,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这就是费雷斯的举止里令人不解的一面:他原以为只要流露出些许的不赞同就足够,但费雷斯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要是一个喝醉了的蠢人能找出文字来发泄自己,”斯塔德勒博士说,“要是他会用媚态来表达仇恨,用语言去展示他根深蒂固的野蛮的话??我觉得他就会写出这么一本书来,但我居然发现它是出自一位科学家的笔下,是由这个研究院印刷的!”
  “但是,斯塔德勒博士,这本书本来就不是让科学家们读的,它就是写给那些醉醺醺的蠢人的。”
  “你什么意思?”
  “是给老百姓看的。”
  “可是,我的上帝!就连最愚蠢的白痴都能看出来你每句话里明显的矛盾。”
  “咱们这么说吧,斯塔德勒博士,如果谁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那他就活该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但你把科学的威望给了这个简直不堪一说的东西!如果是西蒙?普利切特这样的无名平庸之辈胡扯一些悬乎的神秘论调也就罢了??没人信他的。可你让他们认为这就是科学,科学!你用了伟人取得的成就去诋毁伟人。你有什么权利去把我的成果不负责任而荒谬地滥用在另一个领域,作不合适的比喻,从一个纯粹的数学问题中硬要引申出一种畸形的普遍性。你有什么权利让这本书看来像是我??我!??同意的?”
  费雷斯博士安坐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斯塔德勒博士,但这平静使他显得几乎像是在赞同称是。“你看看,斯塔德勒博士,你这么一说就好像这书是给有头脑的读者看的一样。如果的确如此,那他就会关心诸如准确度、正确性、逻辑,以及科学的威信这些方面。但它不是。它是写给大众的。你一向认为大众是不会思考的。”他顿了顿,但斯塔德勒博士没吭声,“这本书或许什么哲学价值都谈不上,但它具有很高的心理学价值。”
  “是什么?”
  “你看,斯塔德勒博士,人们不愿意去思考,他们在麻烦中陷得越深,就越不愿动脑子,可他们的某种本能会让他们觉得应该去想一想,这令他们很惭愧。所以他们会去祝福和跟随任何一个给他们理由不去思考的人,只要他让他们自己的罪恶、弱点和内疚变成一种美德?? 一种崇高的智慧美德。”
  “而你打算去迎合这些?”
  “这是会受到欢迎的。”
  “你干吗想要受欢迎呢?”
  费雷斯博士的眼睛像是不经意般地朝斯塔德勒博士的脸上扫了一下,“我们是一所公立的研究院,”他稳稳地答道,“依靠的是大众的资金。”
  “因此你就跟人们说,科学是没用的骗人玩意,应该被废除!”
  “这个结论是可以从我的书中推断出来。但这不会是他们做出的结论。”
  “那么在那些还剩下的聪明人的眼里,又会怎么看对我们研究院造成的这种耻辱?”
  “我们对他们操什么心?”
  假如这句话是用了仇恨、嫉妒或恶毒的语气说出来的,斯塔德勒博士还会觉得它简直难以想象,但这些情绪的全然不见,这声音的轻松随意,以及令人不自觉地要笑出来的轻巧,却让他恍惚身处在超离现实的另一空间的片刻凝视之下,向他的小腹蔓延下去的是冰冷的恐惧。
  “你看到对我这本书的反应了吗,斯塔德勒博士?它深受好评。”
  “是的??那才是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的地方。”他得说话,他得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文明的讨论那样说话,他不能让自己有时间去领会刚才感觉到的东西。“我无法理解你从所有声誉卓著的学术刊物那里得到的注意,他们怎么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谈论你这本书。假如休?阿克斯顿还在的话,就没有一家学术刊物胆敢把它看成是可以纳入哲学范畴的作品。”
  “他不在。”
  斯塔德勒博士感到有些话如鲠在喉??他但愿自己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就结束这次谈话。
  “从另一方面来讲,”费雷斯博士说道,“我这本书的广告??哦,我相信你是不会注意到广告这类东西的??引用了我从韦斯利?莫奇先生那里收到的一封有着高度评价的来信。”
  “韦斯利?莫奇先生究竟是谁?”
  费雷斯博士笑了,“再过一年,就连你都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斯塔德勒博士。这么说吧,莫奇先生就是眼下负责调配石油的那个人。”
  “那我还是建议你干好你的工作,和莫奇先生去打交道,把燃油炉这一部分交给他,但要把思考的这一部分留下给我。”
  “倒是很想看看这个界线该怎么去明确划分,”费雷斯博士用旁观者的语气评论道,“不过如果我们现在说的是我这本书的话,那我们所讲的就是公共关系的范畴了。”他转过身,热切地指着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数学算式,“斯塔德勒博士,如果让公关的事情干扰了你去做那些全世界只有你才能做的事,那简直就是灾难。”
  斯塔德勒博士从这句话里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一股谄媚般的顺从:“守着你的黑板吧!”他感到被咬了一样的刺痛,强忍住不去理它,恼火地想着这些总得想法甩掉的猜疑。
  “公共关系?”他轻蔑地说道,“我在你的书里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目的,看不出它想要干什么。”
  “你看不出吗?”费雷斯博士的眼睛飞快地向他的脸上一瞥,傲慢的神色难以觉察地一闪而过。
  “我无法让自己认为某些事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会成为可能。”斯塔德勒博士严厉地说。
  “太对了,”费雷斯博士欢呼道,“这是不允许的。”
  费雷斯博士站了起来,首先表示见面即将结束,“无论院里发生了什么使你不舒服的事,请随时叫我,斯塔德勒博士,”他说,“我很荣幸能一直为你效劳。”
  斯塔德勒博士明白,他必须强调他的权威,把他意识到的他所选择的令自己丢面子的另一种想法抑制住,他带着一种讽刺和无礼的腔调,傲慢地说道,“下次我叫你的时候,你最好把你那辆车弄一弄。”
  “是,斯塔德勒博士。我会保证不再迟到了,请你原谅。”费雷斯博士像是对台词一样地回答,好像他对斯塔德勒博士终于学会用现代的交流方式感到很高兴。“我的车给我添了不少乱,就快要散架了,我已经订购了一辆新车,是市场上最好的,一辆哈蒙德的可折叠式敞篷车??可是上星期,劳伦斯?哈蒙德无缘无故、没有征兆地就倒闭了,因此,眼下我是被困住了。那些混蛋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必须对此有所行动才行。”
  费雷斯走后,斯塔德勒博士坐在桌旁,缩着肩膀,只能感觉到一个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绝望的念头。在令他难以分辨的痛苦的迷雾里,还有一个绝望的感觉,那就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他所看重的人??会希望再见到他。
  他知道他有什么没有说。他没有说他要当众去抨击那本书,或者以研究院的名义拒绝去接受它。他之所以没有讲出来,是因为他害怕见到费雷斯对这种威胁会毫不在意,他害怕见到弗雷斯不以为意的样子,怕自己明白他的话再没任何威力了。尽管他告诉自己稍后会考虑公开抵制的问题,但他明白他是不会这样去做了。
  他拿起那书,随手扔进了废纸篓。
  他的心头猛然间浮现出一张面孔,清晰得像是能看到上面的每一条纹路,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许多年来,他从不允许自己去回忆它。他想:不,他还没读过这本书,他不会看见它的,他死了,肯定是很久以前就死了……那尖锐的疼痛便是他随即的发现所带来的震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却不得不希望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当电话响起,秘书告诉他是达格妮?塔格特小姐打来的时候??他的手急切地抓紧了听筒,并且注意到他的手在哆嗦。一年多以来,他始终觉得她再也不会想见到他了。他听见了清晰而不冷不热的声音正在问他能否见个面。“好,塔格特小姐,当然了,当然好了……星期一上午?好啊??这样,塔格特小姐,我今天有事去纽约,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今天下午顺便去你的办公室……不,不?? 一点都不麻烦,我很高兴……今天下午,塔格特小姐,大约两点??我是说,大约四点。”
  他在纽约没什么事。他不给自己时间去琢磨是什么促使了他这么去做。他看着远方山坡上的一抹阳光,充满期待地笑了。
  达格妮把时刻表上面的九十三号列车划了一条黑线,对她能平静地把这件事做完感到了一阵凄凉的欣慰。这个动作是她在过去六个月里做了许多次的。这一天会来的,她想,到时候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发出致命的一击。九十三号列车是专门负责给科罗拉多的哈蒙德村运输用的货车。
  她知道接踵而来的会是什么:首先,特殊货物的运输没有了??然后是缩减发往哈蒙德村的车皮数量,把它们像穷亲戚一样可怜地挂在开往其他城市的货车尾部??然后是日程表上逐渐减少客车在哈蒙德村的停靠次数??接下来的一天,她就可以将科罗拉多的哈蒙德村从地图上抹去了。这样的过程,正是威特中转站和那个名叫斯托克顿的城市的翻版。
  她清楚?? 一听到劳伦斯?哈蒙德退休的消息??没有任何意义再去观望,再去指望和猜测他的外甥、律师或者当地居民的组织能重开那个工厂。她明白,是到了削减车次的时候了。
  这一切在艾利斯?威特离开后不到六个月就发生了??这段时间曾被一个专栏作家欢快地称为“小人物的出场”。全国上下每一个做石油生意的人,那些手里有那么三口井,还哭哭啼啼地埋怨艾利斯?威特没给他留下活路的人,全都一窝蜂冲了过去,填补威特留下的空当。他们成立了联盟、合作组织和协会;把各自的资源,甚至信笺上方的抬头名称,都集中在了一起。“小人物的重见天日。”那个专栏作家这样说道。他们的天日就是在威特石油公司的井架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在火光中,他们圆了自己的发财梦,真是唾手可得,全不费力。随即,他们最大的客户,比如那些整车整车喝油、容不得出半点纰漏的电力公司,开始转烧煤炭了??而小一些的、更能容忍的客户,则开始纷纷倒闭??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开始对石油施行配给,对雇主们征收紧急赋税,用来帮助那些失业的油田工人??然后是一些大的石油公司倒闭??然后那些在阳光下的小人物们发现,曾经是一百元的钻井零件,现在要花他们五百元,采油设备无处可买,供应商们必须用一台钻机赚回过去五台钻机的利润,否则就会垮掉??然后输油管道开始关闭,没人付得起维护费用??然后铁路被准许上调运输费率,几乎没油可运,油罐车的营运费用压垮了两家小型铁路公司,从此销声匿迹??然后,当红日坠落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所拥有的在以前可以维持六十公顷小油田的日常开销,也已经伴随着浓烟灰飞烟灭??而从前这些其实足以维持威特山前方圆数英里的油田。直到他们财富消失、油泵停转的时候,这些小人物们才意识到,他们用现在这种成本生产出的石油在全国没有谁能买得起。接着,华盛顿的家伙们就为石油的经营者提供补贴,然而,并不是每个做石油的人都在华盛顿有朋友,随后出现的情形,大家已经懒得再去盯着和议论了。
  安德鲁?斯托克顿的境况一直被大家所羡慕。煤炭的热潮使他的肩膀如同挑上了黄金担:赶在下一个冬季的严寒到来之前,他让自己的工厂连轴转,铸造出燃煤锅炉的部件。值得信赖的铸造厂现在剩下的不多了,他成为支撑起全国的地窖和厨房的主要栋梁。这根顶梁柱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坍塌了。安德鲁?斯托克顿宣布了他退休的消息,把工厂一关便没了踪影。关于今后工厂如何处理,以及他的亲属是否有权重开这座厂,他只字未提。
  这个国家的路上还有汽车在跑,但它们就像沙漠中的行者一样,走过充满着警告意味、被太阳晒得惨白的马匹的骨架:它们遇到的是外出办事坏掉、被遗弃在路旁沟里的车辆。人们再也不买车了,汽车厂接连倒闭。不过,有人还是能搞到油,靠的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朋友关系。这些人买车根本不计较价钱。科罗拉多的山崖被一家工厂巨大的玻璃窗里的灯光照得通明,成批的卡车和轿车从劳伦斯?哈蒙德的流水线蜂拥到了塔格特公司的铁路副线上。劳伦斯?哈蒙德退休的消息完全出人预料,像是在凝重的静寂中敲出的一记钟声,简短而猝然。当地人组成的委员会正在通过广播传达他们的呼吁,请求劳伦斯?哈蒙德无论在哪里也要准许他们重新让他的工厂开工。没有回音。
  艾利斯?威特离去的时候,她曾经大喊,安德鲁?斯托克顿退休的时候她曾经惊得喘不过气来,听说劳伦斯?哈蒙德离开的时候,她却面无表情地问:“下一个是谁?”
  “不,塔格特小姐,我没法给你解释,”她上次在两个月前去科罗拉多时,安德鲁?斯托克顿的妹妹跟她说,“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就像艾利斯?威特一样,我甚至都不清楚他现在是死是活。没有,他走之前的那天没出什么特别的事。我只记得最后一天晚上有人来见过他,我从没见过这个陌生人。他们谈得很晚??我去睡觉的时候,安德鲁书房的灯还亮着。”
  科罗拉多城镇里的人们沉默了。达格妮看到了他们走在街上的模样,看到他们走过小药房、五金店和杂货店:似乎他们指望着不停地工作就能避免看到今后的前景。她走过那些街道的时候,也尽量不抬头,免得看见那些曾经属于威特油田的烟熏的岩石和已经扭曲变形的钢铁。这些情景在很多城镇中都能见到;当她朝前面望去时,可以远远地看到它们。
  一口位于山顶上的油井仍在燃烧,谁也无法扑灭。她曾在街道上望见它:一股烈焰直冲上天,似乎想要挣脱而去。她曾在一百英里开外的列车窗前,越过漆黑而清澈的原野望见了它:一小团凶猛的火焰在风中摇曳。人们把它称为威特的火炬。
  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最长的火车有四十节车厢,最快的时速是五十英里。火车的机车必须减少使用:这些烧煤的机车早就过了退役的期限。吉姆为用在彗星号车组和一些长途运输的柴油机车弄来了燃油。她唯一能够指望与之打交道的燃料来源是宾夕法尼亚州达纳格煤炭公司的肯?达纳格。
  空荡荡的火车在扼守科罗拉多的邻近四个州之间咣咣当当地驶过,上面拉着几车皮的羊,一点玉米和瓜果,以及偶尔可见的一个在华盛顿有关系的农场主和他盛装打扮的一家人。吉姆从华盛顿为每一列运行的火车要到了补贴,这些车不是用来赚钱,只是服务于“社会的平等”。
  为了维持火车能够在需要的路段和仍在生产中的地区运行,她绞尽了脑汁。但在塔格特公司的账目表上,吉姆为那些空驶的火车要来的补贴金额却高于他们最好的货车从业务最忙的工业地区所带来的利润。吉姆吹嘘说这是塔格特公司有史以来最兴旺的六个月。在他给股东们印刷精美的报告中,利润里包括了那笔并非是他赚来的空车补贴,一笔并不属于他的钱??原本应该支付塔格特公司债券的利息和退休金的这笔债务,却在韦斯利?莫奇的授意下不用偿付了。他吹嘘塔格特公司在亚利桑那州有更大的货运量??丹?康威已经关掉了凤凰?杜兰戈铁路在那里的最后一部分,然后就退休了;在明尼苏达州,保罗?拉尔金正在用铁路运输铁矿石,大湖区的最后一艘运矿石的货轮也早就绝迹了。
  “你总是把赚钱当成这么要紧的事,”吉姆怪异地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告诉过她,“可在我看来,我比你在这方面可强多了。”
  没有人承认清楚铁路债券的冻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大家全都已心知肚明了。一开始,在债权人当中还出现过恐慌的迹象,整个舆论也冒出过一种可怕的愤慨的苗头。随后,韦斯利又签发了一条命令,规定申请“必备所需”的人们将能够获得债券的解冻:政府一旦认为对于这种需要的解释确有说服力,就会将债券购买下来。有三个问题既没有人回答,也无人问过:“什么可以用来证明?”“什么是需要?”“必备??对谁而言?”
  随后便形成了议论的坏风气:为什么有人得到了解冻的款项,而另一个人却被拒绝了。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大家就紧闭着嘴,沉默地掉头走开。人们开始去描述,而不是解释,去归纳事实,而不是去评价它们:史密斯先生被解冻了,琼斯先生没有,仅此而已。当琼斯先生自杀后,人们就议论说:“哼,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需要钱,政府就会给他了,可有些人就是太贪。”
  不该去议论的是一些人被拒绝之后,将自己的债券按面值的三分之一卖给需要的人,而那些买主又神奇般地把这冻结的三十三分钱变成了一整元钱;同样不该被议论的还有刚出校门的某些聪明的年轻人所从事的一种新兴职业,他们自称为“解冻者”,提供“帮助你用正确的当代术语起草申请”的服务,这些年轻人在华盛顿有关系。
  在某些乡下的站台上看着塔格特公司的铁轨,她发现自己感到的不是曾经有过的无比骄傲,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犯罪的耻辱感,如同肮脏的锈蚀长在了金属上面,但比这还要糟:如同那锈蚀上沾染了血的气息。然而,在塔格特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看着内特?塔格特的塑像:这是你的铁路,你创建了它,你为之奋斗,你没有在恐惧和厌恶中止步不前??我不会把它拱手让给那些吸血和腐败之辈??而且我是唯一一个坚持保卫它的人。
  她从没放弃对那个发动机的发明者的查找,这是能令她忍受其他所有工作的唯一一件事,是她目光所及、能令她的奋斗具有意义的唯一目标。她有时候曾经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把那台发动机重新做出来,有什么用呢???似乎有个声音在问她。因为我还活着,她回答道,但她的查找依旧渺茫。她的两个工程师在威斯康星什么都没找到,她让他们在全国上下去找曾在二十世纪公司工作过的人,去打听那个发明者的名字,他们一无所获。她派他们去翻查专利局的文件,那个发动机的专利从来没有被登记过。
  在她个人的好奇收藏之中,留下的只有那个带有美元符号的香烟头。直到最近的一天晚上,在她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它,她才又想起来,并把它送给了她在候车大厅里摆烟摊的朋友。那个老人很是惊讶,把烟头用两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举起来察看;他从没听说过这个牌子,还纳闷自己怎么会把它给漏掉了。“这烟好吗,塔格特小姐?”“是我抽过的最好的了。”他摇了摇头,大惑不解。他保证要去找到这烟的出处,然后给她弄一条来。
  她尝试过找一个能想办法把发动机重新做出来的科学家。她和被推荐为各自领域里的拔尖人物见面谈过。第一个人在对残缺不全的发动机和手稿研究一番之后,用军训中的教官那样的嗓门宣布说,这东西不会运行,从来就没运行过,而且他会证明,这种发动机根本制造不出来。第二个人像是在回答一个无聊的问题那样,懒洋洋地说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而且也根本就毫不关心。第三个人带着好斗的口气,傲慢地说他可以签一个十年的合同来尝试这项任务,每年的合同价值是两万五千元??“不管怎么说,塔格特小姐,如果你想靠这台发动机挣大钱的话,你就应该支付我冒了险搭进去的时间。”第四个,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线条哆哆嗦嗦地从茫然变成了藐视,“你知道,塔格特小姐,我认为即使有人会做,也根本不该做出这样的发动机,这实在是太超出我们目前所有的任何东西了,这对那些稍逊一筹的科学家来说太不公平,因为这会把他们取得成果和表现才能的天地给彻底葬送。我认为强者没有权利去伤害弱者的自尊。”她命令他从她的办公室里出去。坐定之后,想到她生平听过的最恶毒的话是用一副自以为正义的腔调说出来,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恐怖。
  她决定同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谈谈,这是她最后一线指望。
  她感到在自己的内心当中,有一个地方像被刹死的闸一般很难被突破,她克服着这层阻力,强迫自己给他打了电话。她曾和自己辩论,想到过:我同吉姆和沃伦?伯伊勒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他的罪责比他们的要小??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同他说话呢?她想不出别的答案,只是觉得有一股顽固的极不情愿的感觉,只是觉得在全世界所有人当中,她就是不能给斯塔德勒博士打电话。
  她坐在桌前等候着斯塔德勒博士,面前是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日程表,她不明白这些年来为什么科学界没有涌现出一流的人才。看着面前的日程表上代表着九十三号列车的死尸般的黑线,她没办法去思索答案。
  她想,火车具有运动和目的这两个生命中的重要标志,向来是一个具有活力的存在,可如今,它只是若干僵死的车厢和车头。别给自己时间去感觉这些,她心想,尽快去掉坏死的部分,整个系统都需要机车,宾夕法尼亚的肯?达纳格需要火车,需要的还会更多,只要??“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她桌上的内部对讲器响了起来。
  他笑着走了进来,这笑容似乎更强调着他所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你相不相信,我再次见到你有多高兴啊!”
  她没有笑,回答时的神态严肃而礼貌,“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她鞠躬示意,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只是头部缓慢而正式地点了点。
  “如果我向你坦白我只是找了借口才来这里的呢?你会不会感到吃惊?”
  “我还是尽量别负了你的好意,”她没有笑,“请坐,斯塔德勒博士。”
  他兴奋地环顾着周围,“我还从没看到过铁路大老板的办公室。我原来不知道它会是这样……这样一个严肃的地方。这种工作的性质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我想向你请教的事与你此时感兴趣的可完全不同,斯塔德勒博士。你或许对我请你来感到奇怪,请听我解释一下原因。”
  “你希望给我打电话,这本身就是个很充足的理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为你效劳更让我高兴的了。”他的笑容很动人,这笑容属于世界上的一种人,他们不是用它来掩饰自己所说的话,而是要更加强调对一种诚挚情感的大胆表露。
  “我这个难题是技术上的,”她以一个年轻技工在讨论复杂工作时的那种清晰、客观的口气说道,“我完全明白,在科学的领域里,你很看不上这一分支。我不指望你去解决我这个难题??这既不是你分内的工作,你也不关心。我只想把这个难题说给你听,然后只问你两个问题。我必须来求你的原因是这件事关系到一个人的心,一颗伟大的心,而且??”她用恰如其分的客观态度说道??“你是现在这个领域里面仅有的伟人。”
  她看不出她的这些话为什么会击中了他,她看到他的脸色发僵,眼睛里突然现出诚恳,诚恳得像是渴望,几乎是在乞求。随即,她听到了他严肃的声音,仿佛在某些情感的压力下,这声音变得简单而卑微:“你的难题是什么,塔格特小姐?”
  她向他讲了那台发动机以及发现发动机的地点,告诉他实在是不可能打听出发明者的名字,她没有去提找寻的细节。她把发动机的照片和残留的手稿递给了他。
  他一边读,她一边观察着他。一开始,她看到他的眼睛在快速的扫视中流露出内行老练的笃定,随后停了停,更加专注,然后嘴唇翕动着,如果是别人,也许就是一声口哨或是一阵气喘。她看到他停下来许久,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似乎他的大脑正在无数条路上竞相飞奔,想跑遍每一条路??她看到他重新翻着稿纸,然后停下,接着又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读。他似乎是在两种渴望之间被拉来扯去,既渴望继续读下去,又渴望抓住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的所有可能。她看到了他沉默中的兴奋,知道他已经忘掉了她的办公室,忘掉了她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他的眼前只有看到的成果??看到他能够有如此的反应,她希望还能有喜欢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可能。
  他们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才读完,然后抬头看着她。“简直是非凡!”他那喜悦和惊讶的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令她意外的消息。
  她多想能对此报以笑容,做分享他喜悦的同伴,但她却只是点了点头,冷冷地回答道,“是的。”
  “可,塔格特小姐,这太了不起了!”
  “是的。”
  “你说这是一个技术上的事吗?这比那个要大得多得多呀。他写关于转换器的那几页??你能看得出他是以什么来做前提的。他已经具备了某种新的能源理念。他舍弃了所有我们常规的想法,要是按那些想法,他的发动机根本就不可能。他设立了他自己的前提,解决了把静止的能量转换为动力的难题。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否意识到在他能做成发动机之前,得去做多么难以置信的纯粹抽象的科学研究?”
  “谁?”她平静地问。
  “你说什么?”
  “斯塔德勒博士,这是我想问的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在十年前你所知道的青年科学家里面,你能否想得起有谁可能做成这件事?”
  他愣住了;他还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没有,”他眉头紧锁,慢慢地说道,“没有,我想不起有什么人……真是怪了……像这样的能力在哪儿也不可能默默无闻啊……他这么一个人,总会有人告诉我的……他们总是把年轻有为的物理学家推荐给我……你说你是在一个普通的商业发动机厂的实验室里发现它的?”
  “是的。”
  “那就奇怪了。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设计发动机。”
  “我说的就是这个。一个具备了伟大科学家天赋的人,选择去当一个商业发明家?我觉得这太离谱了。他想搞个发动机出来,他无声无息地进行了一场能源科学的重大变革,就为了混口饭吃,并且懒得把他的发现向世人公布,还是继续摆弄着他的发动机。他为什么要把他的智慧浪费在实际的产品上面?”
  “或许是因为他喜欢在地球上生活。”她下意识地回答。
  “你说什么?”
  “不,我……对不起,斯塔德勒博士,我不是有意要说什么……不相关的事。”
  他移开视线,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路里,“他为什么没来我这里?他为什么没有在他应该去的那些著名的科学机构里?如果他有头脑能够把这个做成,他就应该懂得他所做的事情的重要性。他为什么不把他对能源的定义发表出来?我能看出他大致的方向,可他真是该死!??却没有最关键的部分,结论不在这里!他周围肯定有人了解足够的情况,完全可以把他的工作向整个科学界宣布出来。他们为什么没这样做?他们怎么能丢弃,把这种东西就这么给丢弃了?”
  “我找不出答案的正是这些问题。”
  “还有,从纯粹实用的方面来看,那台发动机为什么被丢弃在垃圾堆里?本来你会觉得,任何一个像企业家那样贪得无厌的傻子都会把它拿去赚大钱,不需要任何智力就能看出它的商业价值。”
  她头一回露出了笑容?? 一个带着苦涩的惨笑;她什么也没说。
  “你发现不可能找到发明者?”他问。
  “完全不可能??到目前为止。”
  “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我有理由相信如此,但我不能确定。”
  “假如我替他做做宣传呢?”
  “别,不要。”
  “可是,假如我在科学刊物上登广告,并且让费雷斯博士”??他停住了,发现他们都很快地看了对方一眼。她什么都没说,却迎住了他的目光。他转开了视线,把那句话冷冰冰地,然而又是坚决地说完,“并且让费雷斯博士通过广播说我希望见他,他会拒绝来吗?”
  “不错,斯塔德勒博士,我想他会拒绝的。”
  他没有去看她。她看到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绷紧,而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皱纹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瘫软了下来;她既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光芒在他的身体内黯淡了下去,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会想到了死亡的光芒。
  他的手腕随意、轻蔑地一抖,把手稿甩在桌上,“那些为了图眼前利益而毫不在乎地出卖自己智慧的人,应该多知道一些这个眼前利益的现实的情况。”
  他略带一丝挑衅地看着她,似乎准备好了等待一个恼怒的回答。但她的回答比恼怒更可怕:她依旧不动声色,似乎已经不再在意他的断言究竟对错与否。她礼貌地说道,“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能否请你告诉我在你认识的物理学者中,根据你的判断,谁有水平能试着重新做这个发动机?”
  他看着他,哑然失笑,这是一个痛苦的声音。“你是不是也一直被它在折磨着,塔格特小姐?在哪儿都找不到能干的人?”
  “我见了一些被极力推荐的物理学者,发现他们简直不可救药。”
  他急切地凑近,“塔格特小姐,”他问道,“你请我来,是不是因为你信得过我在科学判断方面的人品?”这个问题是一个赤裸裸的请求。
  “是的,”她不偏不倚地回答,“我相信你在科学判断方面的人品。”
  他身体靠了回去,看上去有些隐藏的笑意正在把他脸上的紧张化开。“真希望我能帮上你,”他像是对伙伴在说话一样,“我是最最自私地希望我能帮上你的忙,因为,你知道,这一直是让我最头疼的问题??尽量为我自己搜罗有天赋的人才。天赋,鬼话!哪怕是有点希望的影子我就知足了??他们推荐的那些人,说句实话,有没有做出色的修理工的潜力都不好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我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挑剔,还是人类正在退化,但我年轻的时候,似乎没有过这样的人才贫瘠。现在,如果你看到我得要去面试的那些人,你就会??”
  他戛然止住,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不语,像是在考虑着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却不想告诉她。对此,当他用掩饰逃避的憎恨的口吻把话题草草结束时,她就变得很肯定了。“不,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向你推荐的人。”
  “我要向你问的就是这些了,斯塔德勒博士,”她说道,“谢谢你抽时间来这里。”
  他无言地呆坐了半晌,似乎还不想走。
  “塔格特小姐,”他问,“你能让我亲眼看看那台发动机吗?”
  她惊讶地瞧着他,“当然了,如果你希望的话。不过它是在我们下面车站隧道的地下室里。”
  “如果你不介意领我去,我是不会在意的。我没有特别的用意,只是我个人对此很好奇,想看看??就是这样。”
  当他们站到花岗岩的地下室里,看到脚下那个装着残缺的金属块的玻璃柜,他不由自主地慢慢摘下了他的帽子??她说不清这是他想到了和女士同在一个房间后的习惯性表示,还是面对棺材所做的脱帽示意。
  他们无声地站着,脸上映着玻璃反射过来的唯一的一盏灯光。火车的车轮声在远处响起,有时候看上去一阵突然剧烈的震荡似乎就会唤醒玻璃柜里的尸体。
  “真是奇妙极了。”斯塔德勒博士声音低沉地说,“看到一个不属于我的伟大、新鲜、重大的创意,真是太奇妙了!”
  她看着他,但愿她能确信自己没有把他给想错。他以热切的真诚说着这番话,抛弃了世俗,抛弃了是否该让她听到自己对痛苦的承认的顾虑,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能够懂他的女人:“塔格特小姐,你知道那些不入流的人的共性吗?那就是对别人的成果的憎恨。那些神经兮兮的平庸之才坐在那儿发抖,生怕人家的成就比他们的更大??他们体会不了到达巅峰之后的那种寂寞。寂寞地盼着同样的高手??盼着值得尊敬的心灵和值得崇敬的成就。他们从老鼠洞里钻出来向你龇牙牙,觉得你用自己的光芒令他们黯淡无光,并以此为乐??而你得花上一年才能看到他们的灵光一现。他们嫉妒成就,梦想着一个所有人都对他们俯首称臣的世界。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梦想就是对平庸最准确无误的证明,因为那种世界正是创造者难以忍受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了解他被不如他的人围着会是什么感受??恨吗?不,不是恨,而是无聊??可怕、无望、枯竭、麻木的无聊。赞美和阿谀来自你所看不起的人又能说明什么呢?你是否感到过渴望能够有个人去崇拜,能够有什么让你不向下看,而是去仰望的?”
  “我一辈子都能感觉到。”她说,她不能拒绝回答他。
  “我知道,”他说??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无情的温柔之美。“我第一次和你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他略停了片刻,但她却对这恳求没有回应,他用了同样安静温柔的语气把话说完,“嗯,这就是我想看看发动机的原因。”
  “我懂。”她柔声说道,她只能用她的语气来表达对他的谢意。
  “塔格特小姐,”他说着,眼睛一垂,看着下面的玻璃柜,“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能担当起重做发动机的任务。他不肯为我工作??因此他可能是你想要的人。”
  但当他抬起头,还没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他所祈求的崇敬和原谅之情,便用客厅里那种讽刺的话音击碎了他只有片刻的赎罪感,“显然,那个年轻人不想为社会和科学的利益出力。他告诉我他不会为政府工作。我猜他是想从私人雇主那里拿到他所希望的更高的工资。”
  他转过头,不去看她脸上渐渐消失的神情,不想知道它的含义。“是的,”她的声音很强硬,“他可能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他是犹他理工学院的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他冷冷地说,“他叫昆廷?丹尼尔斯。我的一个朋友几个月前把他介绍给了我。他来见了我,却不接受我给他的工作。我想让他做我手下的研究人员,他想的是当一名科学家。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搞成你的发动机,但至少他有这个水平去试一试。我想你还能在犹他理工学院找到他。我不清楚他目前在那里做什么??他们在一年前关掉了那家学院。”
  “谢谢你,斯塔德勒博士,我会和他联系的。”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帮他搞原理这部分。我打算根据手稿提供的线索,自己做些研究。我很想找到作者发现的能源的核心秘密,我们要找出来的是他的基本原理,如果我们成功的话,至少对于发动机,丹尼尔斯先生应该是会完成的。”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提供的任何帮助,斯塔德勒博士。”
  他们踏着一串蓝灯下生锈的铁轨的枕木,默默地穿过车站里的这条死寂的隧道,向站台远方的亮光处走去。
  在隧道口,他们看见一个人正跪在轨道上,不明所以而恼火地胡乱敲打着道岔,另一个人不耐烦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哎,这破东西是怎么回事?”那个看着的人问。
  “不知道。”
  “你都折腾了一小时了。”
  “是啊。”
  “这要干多久?”
  “谁是约翰?高尔特?”
  斯塔德勒博士退避到一旁,走过了他们之后,他开口道,“我不喜欢那种说法。”
  “我也一样。”她回答说。
  “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谁都不知道。”
  他们沉默了,随后他说,“我曾经认识一个约翰?高尔特,只是他早就死了。”
  “他是谁?”
  “我曾经想过他还活着,不过现在我确信他一定是已经死了。以他那样的头脑,如果还活着的话,整个世界现在都会谈论着他。”
  “可整个世界是在谈论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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