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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壤歌

_3 朱天心(当代)
    
      每天黄昏开六点这班47路的都是一个好年轻的司机,我常常坐包厢,有事没事都看他开车,那真是一件叫人肃然的事,我是说,他那种认真郑重的模样,总让我相信他是在做一桩很伟大的事。临下车时,我写了一张小卡片递给他,告诉他,我好喜欢你的敬业精神,但愿你永远快乐。愿天父保守天下每一个可爱的人。
    
      晚上看电视长片《浩劫余生》,讲地球人类文明毁灭后的世界,我常喜欢发奇想或许上一个文明的主宰不是人类,而是现在某种普通的动物,所以我们苦苦的找寻百万年前的人骨头,想从其中发现些什么是没什么用的,有时想得头脑都昏昏的了。不过无论怎么样,我都爱翻开〈创世纪〉。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
    
      橘儿、卡洛现在好用功,不能落人呀!一起加油,看邓读得很快乐,替她高兴,倒是猫咪,成天都颓丧得很,不过不替她担心,她有天父。
    
      下午去补习,蒋老师今天说了好多,禅。我真是很喜欢听他说话,很多说法对我来说都很新鲜,虽然其中有些不免偏激,却是无论如何,又多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人。
    
      晚上看试片,《故梦》,法国片,每一个取景都像浪漫派油画的味道,可惜整部片子有些文胜于质。不过也许我们这一代的孩子都太早熟了,这该是个让人浪漫不已的年龄,我们却对任何事都要来反讽一番,甚至有些最真实的东西。我最喜欢片子的结尾,深秋的庭院,孩童们欢娱的笑闹声,真是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栏杆。有一点感想,美到了极点时,总带有一份无常的可怕。
    
      临睡前躺在床上看陈星吟的《花谢叶犹青》,想到猫咪,想到乔,然后很多很多。月光又睡在我的脚头了。
    
              ●
    
      发觉我这个班长做得胡涂又糟糕,暑期辅导都过了一半,我还没带头弄复习考,数学老师给的讲义解答一张也没贴,乱七八糟的都没个下落了。我想到德意志,在那个国度,B型人是不能当到军官以上的,我们是否也该来效法一番,B型人不能做班长,也不能当风纪股长,因为脸软。我看活该B型只有当康乐或体育股长一途了。
    
      班上酝酿要换英文老师已经很久了,其实英文老师很不错,学问不说,教学态度是难得的热忱又认真,他是不久前才由成功高中调来的,开口闭口总是贵校贵校,自尊心总又强得很,有些附中男孩的味儿,偏偏我们班又特别皮,有阵疯起来打桥牌,就上课也在下头one spade two heart的玩不完,弄得他红着脸,一人闷声不响的气着。可是或许他的教法适合平时,而不是联考当前的战时,所以同学也只得狠下心要求换老师了,好可惜,人说好青年都被联考给压死了,殊不知好老师又何尝不是呢?
    
      今天跟平班的班长去见校长,关于换英文老师的事。平班班长郑是学校班联会主席,很能干的一个人,她同校长说起话来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样的能侃侃自如,我却觉得很紧张,能主持这样一个大学校的人,毕竟还有她自己一种威严的。我记得一次结业典礼上,大家正兴奋得闹得不可开交,校长突然对着麦克风吼道:「你们怎么这样不守妇道!」顿时大家都愣住了。这会儿我才明白再爱孩子的父母也有骂道:「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一个畜生!」的时候。
    
      校长没答应,我和郑出得门来,她也不沮丧,只是转个眼睛又生一计,叫两班同学回家找各个家长写同意书再盖章。但是班上不少同学反对,认为这样做又太绝,尤真是邓,我知道她一向喜欢英文老师。后来又有建议找汪汪的父亲去同校长谈,她父亲是汪敬煦,噢,这样的啊……也搞不清结局如何,总之,老师是换成了,然而我总记得英文老师上最后一堂课时的神情,第一次看他坐着上课,拿着课本念几句,看看窗外,脸一红,讲些语无伦次的话,像喝醉了一样,弄得大家好害怕。他原不是这样的呀!他也不能这样呀!
    
      教我们的四个男老师,国文和历史先生是又高又壮,英文和化学老师则是短小精悍,我和邓替他们两人取了个外号,豆儿。爸爸的山东乡话形容人能干,这人能得像个豆儿。
    
      「豆儿来了!」小鬼的位子在靠走廊的窗边,她总替吵闹成一团的我们把风。「英文豆还是化学豆?」然后死党笑得东倒西歪。那样的日子里,快乐真是没个完。社会组读化学,真也是乐趣无穷,小考时候,「老师,要不要抄题?」「要!」「工本费呢?」「三十分!」一回做化学习题,化学老师人在台上讲乏了,忽然兴起叫同学上台写,结果也驴,那同学兴致一来,写得满黑板不可收拾。化学豆儿抚着下巴,面色凝重点着头,指着黑板上千奇百怪的式子道:「嗯……这其真中有很深的含义。」
    
      我尤其喜欢英文豆儿和化学豆儿的雄姿英发,看了他们,才明白为什么古来英雄伟人总是矮个子的多。
    
      下午正一人留在教室读英文,别班的拿了一张我们班上手续还没办全的减免学杂费申请单,还差家长盖章,看看,是邓的,我就替她收下了。我知道邓的父亲是在市议会后对面的消防总局做事,就顶着太阳跑去找邓的父亲了。
    
      我一直很怕邓,不光是因为她是严肃的O型,而是她比猫咪对我的要求还严,我偷看过她写心事的小记事本,回家寒心了一晚上,她把我看得竟比一个最最浅薄的伪君子还不如。可是日子过着,我还是喜欢她,她有一对睫毛长长,黑黑蒙蒙,长长飞飞的漂亮眼睛,我每每总央她把眼镜摘下来,「邓,人家要看你的狐狸眼睛。」她总是摀着脸笑,跺着脚躲我,这种时候我一点都不怕她。可是对我最有信心的也是她,有时天一阴,我就忍不住要胡言乱语,担心世界,担心国家,担心自己前途,担心数学,邓却是静静在一旁也不多话:「不会这样的,你一定行的。」记忆中,只有姊姊对我一直有这样执着的信心。
    
      到消防总局时,邓的父亲才刚从消防车下来,一头脸的汗水。我一直很喜欢邓的父亲,他那种正直和中国人有了家室后的严肃老成,常会让我想到爸爸口中海那边的爷爷、大伯父、二伯父。记得高一刚跟邓认识时,我问到她父亲是做什么的时,她迟疑了一下:「警察。」「真的啊!那他办案子吗?」邓也不说话。后来偷看到她记事本上的交战,她讲到一次远远看到市郊的火烧山林,她想到爸爸又在做着好危险的事,字里行间,她是那么热爱和崇拜她的父亲,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她又老没法开口跟同学说爸爸的职业。阖上本子后,我也难过了好久,想到我一向最怕成长途中时时发现爸妈的大人也是有很多不大人的地方,我总好喜欢孩提时候对爸妈那种绵绵完全的孺慕,就像对天父一样,我永远不希望有发现他们跟我们一样也同样是人的时候,所以我一直不要长大。
    
      回到学校,已经四点多了,看看书,吹吹风,看窗外的枫香的绿又深一层,想,夏天要过啦,但是却不懊悔,因为这个夏天好满好满,不知道是因着什么。我又好想写那篇一直想着的小说,起头一句一定是这样,「那年夏天,我才恋爱……」
    
              ●
    
      是个大假日,橘儿带了照相机,中午我们就在学校附近的「势力范围」内照了些相,很有些离别的味道了。法院前是非照不可,因为这儿是我们常「调戏」男孩儿的地方,常常放学有一两个建中男孩孤伶伶的经过这里,我们见了总是齐声大唱〈飘零的落花〉。不记得是哪个男孩说过,女孩一多什么事都做得出。然后总统府、新公园、公园号……死党好久没有这样笑笑闹闹的乱逛了。
    
      下午班师到士林,大吃一顿不说,晃晃荡荡回得台北后,又想杀到公馆去,我和小静想再看一次东南亚的《坦克大决战》。O南车上,看到一个建中男孩的侧面,眼睛眨呀眨的看电影广告,我忽然想笑,想到女孩子一多什么事都做得出。每每上下学的公交车上,总见一两个女孩特别天真无邪的在看着电影广告,大大亮亮不戴眼镜的眼睛,她们原是要叫男孩欣赏的花儿。啊!我的十五岁。
    
      男孩脸一偏,竟是毛毛。打了招呼,两人糗糗的聊了聊,他说:「听说你和他们诀别了。」毛毛说的是小瀚和宜阳。──车过罗斯福路,木棉花只剩下绿叶子了。
    
      数学老师说,开学典礼那天要考数学,考这整个暑假讲的。这次大家似乎都颇有兴头,毕竟是高三的第一个战役呀。我也想趁这两天来好好读读,看看自己是否到底还是有几粒数学细胞。碰到和差化积,积化和差的公式,这是我以前从没见过的。这次算是素面相见,背着背着,想到扣赛因是个B理鬼,任性又邋遢,尽着制造烂摊子给赛因收,因为赛因是A型,活该生来就拿扣赛因没法儿的。我跟橘儿这般说,橘儿道:「你瞎说点什么!」这句是从张爱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中学来的嗔人话,煞好听的,可以想见的吴侬软语。我和橘儿两人都笑了。
    
      晚上接到阿贵的电话,说好明天八刚要去金山露营。阿贵是我从小学到国中的又好又老的朋友,包括我们两个在内的八刚则是国中一起打垒球时的好伙伴。每当五月天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那段苦练争学校代表队的垒球日子。傍晚时,球场边总有浓得发甜的七里香。空气是燥燥热热得让人迷醉。投手六合一宣布收工后,大伙儿就拾起球棒和一身的汗臭和太阳味,高声唱着歌的走。夕阳把我们八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到天边了。我们并肩大步走着,像一群盖世英雄豪杰,影子最长的是李珍,她有着要命的长手长脚长个子。她守一垒,神得很,我们一接着打击出来的球只要闭着眼狠狠的约略往一垒掷去就没错。影子最小的是守游击最会扮车子脸的阿短。走过训导处旁的小花坛,总不忘记冒险的摘几朵风铃花,吸一吸淡淡甜甜的花蜜,那真是全天下最棒的东西。街上的小冰店,是我们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地方。Simy跟我聊文学,阿贵和我谈理想,六合则跟我说些有颜色的笑话,阿潘只会瞪着大眼睛笑,她是个顶漂亮的女孩儿,老马会跟老成的告诉我些人情世故,李珍则不说话,只是揉揉我的头,撇着薄薄的嘴笑,那真是一个世上感情用得最奢侈的日子。
    
      有人交朋友可以一段日子里有一种朋友,清清爽爽的,却不冷情,我却没办法,总是牵扯不完,罪过还是在我,因为总要我的每一个朋友跟我一起成长,我硬要他们的生活方式跟我理想的一样,可是我总忘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每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路。日后一旦我发觉朋友跟我的生活方式不同,我会好伤心,躲在床上想我过去的一切都已云消雾散了,真个人生如梦。
    
      高一时,碰到小四一群人,我开始努力的学院派起来,相形之下,八刚真叫我要叹声扶不起的阿斗。汉高祖帝国成后杀功臣,最基本原因该是受不得当初跟他一起中原逐鹿的大老粗们,在他坐在御座上后还是大哥二哥麻子哥的没个收检。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也只有面对面站在八刚跟前时,我会有好强的自卑感,我羞于开口说卡缪、沙特、卡夫卡,说不出因为什么,冥冥中总有些我很不如她们了,总有一些,可是我还是喜欢见她们,尤其在八月末阳光的海滩上。八刚是我的根,跟她们一块儿时,我总想起当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我喜欢夏天的金山,让人想到南太平洋的一些慵懒的岛屿,太阳把人晒得又红又懒。夜晚时候,尤其我们的帐篷边有几个侨生在玩吉他,其中一人还曾经在雅加达的Bar弹过十年,我和六合轮番上阵,但是我更喜欢趴在沙上听她唱,她有一极似黑人的身段和嗓子,个子高高瘦瘦却又蛇一样的圆滑,嗓子也是又亮又野,唱道:「Yesterday is dead and gone and tomorror is out of sight……And it’s sad to be alone. Help me make it through the night!」吉他声琮琮,火光在她脸上跳得红艳艳的,我相信自己现在也是很漂亮的。海风又柔又暖,远处哗哗哗的也不知道是松涛还是海浪。
    
      我忽然想到高一时,邓叫我的外号,黄毛丫头,多半也不是因为我的头黄燥燥的没个样。邓常说:「你最该叫丫头的。丫头。」那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然而那时我是真相信她是喜欢我的。黄毛丫头,丫头,丫头!我的邓。
    
      明天,明天回得家后,我一定不对灰灰的台北市发牢骚,像半年前从中横刚回来下火车时一样:「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也不记得是不是板桥的诗句,总之,我要过一个好好好好的日子,让邓再叫我一声:「丫头。」
    
      晚安了,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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