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天，你不巧在我们客厅看到盟盟接电话，当这个一年级生老实地回答“在，你等一下，”，然后喊“主人电话!”时，大概是侯孝贤导演有事找他的编剧：“盟盟，你主人在家吗?”
盟盟语录
盟盟说：“我将来要学主人不结婚，不用照顾小孩，好轻松。”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听三国的盟盟
春天到了，院子和阳台能开的花也都开了，盟盟便和蝴蝶蜜蜂一般辛勤工作，她以一枝小楷毛笔替花儿们传花粉，忙进忙出，白棉恤上往往沾了黄色的花粉好难洗净。
自小，家中过多的活物，使得她十分习惯有生命的繁衍和消逝。
她追杀过善猎食的大猫，抢救下已流血致死的麻雀、蜥蜴，对之怅惘久久。她也给几只死党猫咪兄弟狗狗送过终，和外婆一同在山上为之设立树枝墓碑花朵棺材，几场豪雨下过，她仍清楚记得哪堆寻常黄土下是哪一只。
因此，我准备很久、小孩早晚会问的生死问题，始终没有使用的机会。
她偶尔跟随外公外婆去教堂上主日学，好像接受耶稣和天国的说法；她也听喜欢佛经的大姨讲讲佛陀故事，这一切使得持不可知论的爸爸妈妈心情矛盾，以为茫茫时空中暂时有所依托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便放弃去影响她。
一个黄昏的下午，她眼泛泪光、非常悲伤地跑来，坐在我腿上，半天不说话。
我放下书，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等待她。
盟盟说，不想要有下辈子了。
为什么？我问。
她说，万一下辈子是鳄鱼怎么办。万一，她哽咽着强调。
我忍住笑和眼泪，昧着心告诉她，只要她这辈子好好做人，上帝会随她意思下辈子爱当什么就当什么。
闻言她异常绝望地摇头说，根本没有上帝，那天上也是黑黑的什么都没有。
我恍惚想起幼时也曾经不能解的心事，便一字一字郑重告诉她，若她下辈子变成鳄鱼，我一定也变成母鳄鱼，若她变成桌子，我便一定变成一张妈妈桌子。
得到了我的盟誓，她擦干眼泪，放心离去。
盟盟语录
盟盟随外公外婆去教堂过圣诞夜，抽奖时，满怀期待的盟盟打开美丽的包装纸，大喊一声“我好倒楣!”是一本《圣经》。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萍水相逢
与我们小时候相反，盟盟在听或读《三国演义》之前，早已经从好几种版本的卡通里，陆续知道三国故事。
卡通都采用《三国演义》的观点，盟盟自然也全盘沿用，于是便努力地效忠和支持蜀汉这方自刘备以降的大小人物，绝不动心去喜欢曹魏东吴的多少*人物。
这一点，倒是又与我们幼时一样，听故事入迷之外，无非都认为蜀汉简直就是当时台湾的写照。
念《三国演义》给盟盟听之前，先搬出《曹操集》来，读一读我所喜欢的曹诗如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以及历史上的曹操，惟恐日后的华容道里，他显得过于颟顸可笑。
由于盟盟是非常遵守校规和制式教育的小孩（例如她在才参加过三次学校升旗朝会后，会质疑妈妈：“如果‘总统’真的像你说的做得那么不好，校长为什么要我们尊敬服从他?”），不免要花较多的时间提醒她，秦失其鹿，人人皆可逐鹿中原，此中，得民心者就有资格竞逐，与玉玺、末代王孙、法统??不必然有关系。
于是，百读不厌的《三国演义》就开讲了。
一千零一夜似的接连每晚念了好多时日，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先是庞*死，再不久是周仓跳城自尽，紧接着，关公走麦城，父子俩先后战死，我都不敢看盟盟的表情。
其后，曹操卧病不起，待死讯传至，大异于我们幼时的闻曹阿瞒战败则破涕展颜，盟盟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声震三层楼，使得在写稿的外公外婆闻声赶下楼探看，以为她摔了大跤或心爱的美劳作品遭猫狗啃毁。
放下书，我抱过她来，拍着拍着，说不出安慰的话，觉得自己有些闯了祸似的。
盟盟语录
盟盟随外公看过不同剧团的《三国群英会》，认为孔明一角是京剧团的张学津扮的最好，中京院的冯志孝太胖了，都不像。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与雷义
很可怕的，才小学一年级的盟盟已经可以穿我嫌紧的鞋子，至于弹性较大的短袜，早被她接收殆尽。
不过这还都其次，阴雨连绵的八天春假，无处可玩，母女反而聊了很多天，竟然，竟然我们可以一起回忆她的童年，她有大到已有往事可回忆了吗?
不过其实有太多往事她都不记得了，尤其三岁之前，多少我像袋鼠妈妈一样的晨昏与她厮混冶游——好比有次两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危楼大世纪看《白雪公主》，忘光了；有次抛下她去意大利玩了十来天，是两人有史以来最长的分别，玩得天天自责愧疚，她也忘了；还有耐心讲过的许多幼稚故事，她一个也不记得；更别提无数次的单骑远征去看山看海，她竟然都没印象!
这使我差点大呼不值得，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这么精心深情地对她了吗？
她记得的，反而是一些萍水相逢的事。
一岁半时，在散步途中拾到一只可能是钓鱼人遗落的活鱼，三四斤还在生猛挣扎的鲤鱼，被她紧拎着尾巴蹒跚带回家，养了几天才放生；两岁时在屏东糖厂看过的一株大菩提树；一岁多时就已死掉的一只叫小鱼的白猫咪；某个亲戚家楼下所养的赤冠大公鸡；还有曾经救过的一只负伤的小鸟??
她向我确定那只小鸟的长相：“是不是眼睛周围有一圈白，颈子的羽毛是红棕色，它还一直啄妈妈的手。”
老实说，我完全不记得那只鸟儿的长相，因为是她还刚学会走路时候的事了。
还有不能不提的一只她在台大校园捉过的美丽蚱蜢，通体翡翠一般，放它走时它还恋恋不舍停在盟盟的手背上。
说起那只遥远的蚱蜢的盟盟，还会眼圈一红。
盟盟语录
外婆用来装米的一只蓝色塑胶桶，被两岁多的盟盟唤做“米米家”，米桶后来改做垃圾桶，盟盟对之大惑不解：“垃圾为什么住到米米家?”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抽屉
雷义（音是如此，我始终不知是哪两个字），是盟盟念幼稚园小班中班时，号称最要好的同学。
对之我也十分熟稔，因为盟盟是乘娃娃车放学的，我们家是路线里的倒数第二站，雷义是末站，有时塞起车来，两人皆昏昏睡着，车门打开，我快乐地抱过盟盟，一面同情的对孤零零的雷义招招手：“雷义再见!”
雷义是小小班的，小盟盟两岁，长得非常好看，唇红齿白，宽额大眼，十足聪明但也很腼腆，从来不回应我的再见。
我喜欢和盟盟聊同学们的事，浩婷、秀淳、安琪、陈东琴、张庭芳、乃心乃宽双胞胎??（都是谐音），但她还是最喜欢雷义。
我难以想像，也已想不起三四岁孩子的友情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无非是说说自家养的小宠物、前一天看的卡通、有关零食的资讯吧??
结果幼稚园突然宣布园址租约到期，房东不愿续租，中小班的学生必须各自另觅幼稚园。
被迫提早而来的分离，盟盟未见什么离愁，学期快结束的有一天，还向我宣布大消息：“今天，雷义的话，就快要出来了。”
啊?原来雷义和盟盟是不聊天的！原来大概不到两岁的他，确实有可能尚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那，长期以来，盟盟与他的感情是建立在什么上的？好奇怪。
各奔东西后的大约一年，我们在例行的黄昏散步的山路上，竟然迎面遇到雷义和他父亲，两家大人好像要意外兴奋得多，都敦促两小孩向对方打招呼。
盟盟又是不好意思怪病发作的背转身子不理人。雷义呢？无论爸爸一旁怎么提醒，他聪明的大眼睛里茫茫然的，不记得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惆怅难言，我多么想念浩婷、秀淳、雷义??啊。
盟盟语录
两岁多时的盟盟，每见我出门前对镜画眉，终于忍不住发问：“妈咪你为什么要画大头?”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小勾们
盟盟出生时比预产期提早了十几天，所以很多新生儿必须的用品，我都来不及准备。
在医院的那几天，幸亏亲人和朋友们忙着代为张罗。
例如侯孝贤导演，便赶快送了一张美丽的藤制婴儿摇篮车来。感谢之余，不免觉得他实在太过紧张太有远见，因为依我当时的聪明估计，只比我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襁褓盟盟，大概可以一个大抽屉为家，还可以用各种美丽的手帕、毛巾铺成一个可爱的小窝，如同我们幼时羡慕不已的拇指姑娘可以一片花瓣为床。
实在我不知道她会一直长大，而且始终尚无休止的迹象，因为远远超出过往二十几年我照养各种宠物的经验。
于是在她才一岁时，我已经非常感慨不过数月前还天天穿的衣服已全无可能再把她给塞进去，便空出衣橱中的一个抽屉，专门收藏有关盟盟的纪念物，比如她破烂不堪的第一双学步鞋、她的第一张看病收费单和第一个红包，不用说，还有手脚指甲头发等??
要好几年，我才能习惯把她穿不下的衣服狠心传给朋友更小的小孩，惆怅得觉得送出去的仿佛是与她有关的某种活物似的。
盟盟的这个抽屉，早就爆满了，每隔一阵，我必须在其中翻找搜寻一支管状玻璃瓶，好放进她又刚掉的乳牙。
浮在最上层的，是一张新近收藏的考卷，成绩颇差（当然她也有一百分的，但那标准机械的制式问答，让我觉得非常陌生），考卷上，汽车写成了气车，某个字忘了两条腿，某格子空着忘了写??使我如历其境地看到：坐在教室里原本专心写考卷的盟盟，那时窗外的天空，一定正飞过一群欢乐吵杂的麻雀。
盟盟语录
盟盟因着喊“妈咪”的发音，叫爸爸为ㄅㄚㄅ一［音把必］，公公为公ㄍ一［哥衣切］，婆婆为婆劈，三三姨为三ㄙ一［音C］。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脸儿
前面的文章里提过，基于主、客观的因素（玩具太贵了，而且多是塑胶制品），盟盟在五岁之前，鲜少购买玩具。
但偶尔也有例外。
例如在我们走街的时候，每遇有中药店一定忍不住停脚观看，认为是个小小的动植物标本馆。
于是很快就发现居然有一捆捆的小海马干，那种偶尔在海水鱼水族店才看得到的小海马，成了药材仍不减其可爱，便买了一只，出乎意料才台币二十五元。
盟盟对之珍爱非常，取名小勾，为它布置了可爱的家，是一个有温暖卧铺的纸盒，成天携进携出，还好想带它一起去上幼稚园。
后来是和阿朴一家去冬山河玩，宜兰街上中药店中又看到一捆捆，盟盟表示希望能为家中的小勾添个伴，便买了两只，另一只给阿朴。在我看来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只小海马干，两小孩换来换去好几天都不会弄错。
盟盟为宜兰籍的小海马命名为小褐。
一天，没有放妥地方的小勾小褐这对难兄难弟，连人带窝被猫咪啃得稀烂。便快趁盟盟放学前，急急去最近的中药店买了两只顶替。
两只新来的小家伙没能逃过小主人的法眼。非常伤心、只好接受的盟盟，现正在存钱，打算买店里新到的一批高大俊美的海马王中的一只，一只要四百元，老板说。
对于我们的不断购买和打听海马干价钱，我有口难言地忍不住想向老板解释这个日益壮大的小勾家族，实乃是应女儿要求的，因为据说，海马吃的药效是壮阳的。
盟盟语录
住高雄友人家，一个不注意，六岁的盟盟和更小的容容擅自穿过热闹的五福四路，事后盟盟安慰大人：“我们是共生关系，过街时她带路，我保护她。”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独生女盟盟
才在产前定期检查时，我的医生赵灌中大夫就一再警告我，不可放纵胃口把娃娃吃得过大，因为它有一个超级大头，届时若采自然生产必得有番苦战。
对此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我和盟盟爸爸都有个很难买到帽子的大脑袋。
不到三千公克的大头盟盟奋力出生后，凡探望过她的众长辈都很紧张地再三叮咛，务必令她趴睡，尚可挽救她的大头不致过丑过扁。
天不从人愿，半岁之后，那头既大又扁且不生毫发，抱她散步时，邻居们都恭喜我一举得男。
盟盟没有遗传到爸爸的浓毛发深轮廓，没有妈妈的大眼睛，醒时不苟言笑，熟睡时法相庄严仿佛一尊小佛像，玩得筋疲力尽远超过上床时间、前来要求“再玩一玩”时，脸儿黄黄，眼皮塌掉，是个衣索匹亚小孩。
但也有像马吃夜草胖壮起来的时候，脸儿像个就要爆炸的红桃子，主人大姨喊她唐朝人，她也应；外公外婆去大陆旅游看到无锡泥人，就深深想念她；阿丁叔叔在敦煌看到壁画里的天女，大为吃惊向同伴发誓有个小孩儿长得就是这样。
盟盟且十分不修边幅，非不得已不梳头不洗脸，不肯穿新衣。
有时我接她放学去迟了，一群小孩正蜂拥冲出校门，我生怕错过、非常紧张地找她，大大违背了母女连心四目可遥遥相接的定律，往往她已走到我跟前，我尚在四下张皇地找她，谁叫是那样一张??
那样一张西方媒体访问第三世界时，在镜头前挤来挤去、天真、脏兮兮、不沾文明的、寻常的脸儿啊??
盟盟语录
盟盟婴幼儿期每逢腹痛，妈妈便边替她揉肚子边顺口乱唱：“肚子肚子不要痛痛，明天给你好吃的东西。”
盟盟直到小学才知道世上没有这首歌。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与表妹
盟盟满周岁不久，不堪亲朋好友的频频热心关切询问：什么时候打算再为她添个弟弟妹妹，我们也只好再次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再有子女，尽管心中早有定见。
最大的诱因当然是：如此她终生会有可以互相谈心扶持的伙伴，如同我与天文天衣至今的愈发深醇的至交关系。
但是，我看过更多的兄弟姐妹之间视彼此如陌路如负担如仇人。
朋友可以依自己选择决定要或不要，而有了血缘无可选择的手足关系，其缠累伤情之痛苦，令我不愿冒这个险。
也有人一再提醒，未来高龄化的老人社会，独生子女的负担因着必须独挑而过重。
但我更看过众多子女的互踢皮球、老父老母一样无人照应的景况??
最终决定只要盟盟独生女的考虑是：这样才能钟情忠贞地对待她。
因为一岁时的盟盟，性情难驯如野生动物，兴趣古怪，相貌也距美丽可爱甚远，我害怕万一有了第二个子女（尤其人人都说次子女通常好带可人，又万一那小孩与盟盟相反，综合遗传到我和盟盟爸爸硬体软体最好的那部分），我难保一定会移情别恋的。
有谓父母的爱是永不缺乏不偏私的，但我一直无法相信五饼二鱼的爱情（包括父母待子女的感情），我不愿意冒险置自己于必须面对试炼的处境。
我决定独钟盟盟一生。
理由奇怪吗？
好在后来我在杨绛的文章中读到，她当年与钱锺书只打算拥有一个独生女的原因，亦颇类似。
可怜天下深情痴心的父母们。
盟盟语录
四岁多的盟盟，模仿大人很认真地写了满满一页稿纸的“字”，要我代为念出，我说看不懂耶，盟盟安慰我：“没关系，这不是德文，是英文。”
学飞的盟盟 第二部分 盟盟的温州街
上篇文章已提过只要盟盟独生女的原因，但这并不代表从此王子公主就可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相反的，是另一种艰困工作的开始。
例如，我们必须在她承受全家大人所有的关爱照顾下，费力教她能够不自私、不过份孤僻。
“不自私”落实在孩子的生活里，无非就表示眼里不可没有别人、凡事必须与人分享等等。但这实在有点困难，因为我们断不可能跟她抢牛奶借玩具、不会侵占她与亲爱妈妈的独处时间??
好在去年有了天衣的女儿，表妹容格。
容格格与盟盟完全不同，长得像奶粉广告中的婴儿，还不会走路说话就能唱歌跳舞，还能用令人目眩的丰富动作表情与周遭大人成功地社交。
于是我们偷偷观察她们姊妹俩的相处。
很无聊的，竟有些失望。大概两人年龄已经差距过大，盟盟竟然不吃醋妒忌，有些婴儿时代的老玩具也肯送容格，对于容格对她的时凶时崇拜，她也看得淡淡的，仿佛她是家里新养的一只小宠物。
父亲当年替姊姊记的婴儿日记中写过，父亲曾教那个好可怜才一岁半就做小姊姊的天文这么唱：“好妹妹，不分离；在天上，鸟一比；在地上，保护你；你要往东，我不往西??”
此中有好事之徒，索了表姊妹俩的八字去排紫微，说容格将来是个拥有事业财富无数的女强人，盟盟是个类似艺术工作的单干户。
若在她们的时代，文化艺术工作依然萧条甚至不能温饱，我想届时盟盟起码可以去容格的工厂谋个职吧。
至今都没请父亲教盟盟唱那首“好妹妹，不分离”，因为来日方长。
盟盟语录
四岁多时的盟盟，爱讲一个自创的故事《悲伤的幽灵》，准确无比的谁都没听完过，因为半途一定会被催眠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