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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

_3 周立波(当代)
  "那还不好?就怕你嫌乎这寒伧。"郭全海说。
  小王回去随即把行李背来。从这天起,他住在郭全海的下屋里。见天除开他第九篇第九篇回小学堂里去吃饭的时间,两个人总是在一起。两人都年轻,脾气又相投,很快成了好朋友。白天,郭全海下地,小王也跟他下地,郭全海去侍弄园子,小王也跟他去侍弄园子。他也帮忙铡稗草,切豆饼,喂猪食,整渣子②。他们黑天白日在一起唠嗑,他了解了郭全海好多的事情。
  ①年齿轻。
  ②把苞米碾成碎米,叫苞米渣子,简称渣子。
  郭全海今年才二十四岁,但是眼角已有皱纹了。他起小就是一个苦孩子,长到十二岁,没穿过裤子,八岁上,他娘就死了。十三岁,他爹郭振堂给韩老六扛活,带了他去当马倌。年底的一天下晚,韩老六家放宝局,推牌九。韩老六在上屋里的南炕上招呼郭振堂,笑嘻嘻地对他说:
  "老郭头,来凑一把手,看个小牌。"
  "咱不会。"老实巴交的郭振堂笑着摆摆手,要走。韩老六跳下地来,拖住他的手,把脸抹下来说:
  "我不嫌乎你,你倒隔厌我来了?"
  "不是那样说,真是不会。"老郭头畏怯地笑着。
  "不用怕,管保输不了,越不会,手气越旺,来吧,老哥。"郭振堂只得去陪赌。上半宿,还赢了一点。扛活的人,干了一天活,十分疲倦,到了下半夜,头沉沉的,眼皮垂下去。他说:"不行了。"想走。
  "要走?"韩老六把跟一横说:"赢了就走吗?你真是会占便宜。告诉你,不行,非得亮天。"
  郭全海的爹只得赌下去。人太困,眼睛实在睁不开来了。他昏昏迷迷,把他赢的钱,捎带也把爷俩辛苦一年挣的一百九十五块五毛劳金钱,都输得溜干二净。他回到下屋,又气又恼,又羞又愧,第二天就得了病。气喘,胸痛,吐痰,成天躺着哼哼的。韩老六在上屋里吩咐李青山:
  "新年大月,别叫他在屋里哼呀哈的。"
  不到半拉月,老郭头的病越来越加重。一天,暴烟雪把天都下黑。北风呼呼地刮着,把穷人的马架①刮得哗啦啦要倒。不是欢蹦乱跳的精壮小伙子,都不敢出门。人们都偎在炕头,或是靠在火墙边,窗户门都关得严严的,窗户的油纸上跟玻璃上结一层白霜。这是冻落鼻子的天气,是冻掉脚趾的四九的天气。
  ①只有一间房的小草屋。
  就在这一天,韩老六头戴着小水獭皮帽子,背靠火墙,脚踏铜炭炉,正在跟南头的粮户,他的亲家杜善人闲唠。李青山跑进来说道:
  "郭振堂快咽气了。"
  韩老六忙说:
  "快往外抬,快往外抬,别叫他在屋里咽气。"
  杜善人也插嘴说:
  "在屋里咽气不好!把秽气都留在屋里,家口好闹病。""快去抬,抬到门外去,你们都是些死人。"韩老六叫唤。李青山慌忙赶出去,吆喝打头的老张去抬老郭头。韩老六蹲在炕头上的窗户跟前,嘴里呵口热气,呵去窗户玻璃上的冻结的白霜,从那白霜化了的小块玻璃上,瞅着当院,雪下得正紧,北风呼拉呼拉地刮着。
  "干啥还没抬出来?"韩老六敲着窗户大声地叫唤。在下屋里,郭全海伏在他爹的身上,给他揉胸口,他爹睁开眼睛说:
  "我不济事了。"郭振堂还想说别的话,可是气接不上来。"走开!"李青山喝叫,把小郭扯开,同老张把一扇门板搁在炕头上。
  "大叔干啥呀?"郭全海问,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上炕去,托起他肩膀。"李青山不理郭全海,吩咐老张,两个人把老郭头搁到门板上,就往外抬。郭全海跟着跑,一边哭着。
  "大叔,一到外边就冻死呐,求求你别抬出去,大叔。""你求六爷去。"李青山说,那口气像飘在脸上的雪似的冰冷。
  他们把门板搁到大门外,雪落着,风刮着,不大一会,郭振堂就冻僵了。
  "爹呀,"郭全海哭唤,摸着他爹的胸口,热泪掉在雪地上,把雪滴成两小坑。"你死得好苦,你把我撂下,叫我咋办呀?"
  劳金们从下屋里,马圈里,一个一个走出来,站在僵了的老郭头的旁边。他们不吱声,有的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有的去劝郭全海:"别哭了,别哭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韩老六在上屋的窗户跟前吼叫着:
  "把他撵出去,别叫他在这哭哭啼啼的!"
  郭全海止住哭,爬在干雪上,给大伙磕了一个头。劳金们凑了一点钱,买了一个破旧的大柜,当作棺材,把郭振堂装殓了,抬到北门外,搁在冰雪盖满了的坟地里。这是伪满"康德"四年间的事。
  郭全海的爹被韩老六整死的这年,才过正月节,他给撵出韩家大院去。往后这些年,他到外屯捡碗碴子,摘山葡萄叶子,卖零工夫,扛半拉子活,度着半饥半饱的生活。伪满"康德"十年,郭全海早扛大活了,他的肩膀长得宽宽的,挺能下力,老也不呆着。韩老六来拉拢他了。
  "郭全海真不错,起小我就看出来了,人看起小,马看蹄走。"韩老六笑嘻嘻地说。韩老六的脾气是,要人的时候笑嘻嘻,待到不用你了,把脸一抹,把眼一横,就不认人了。他的笑,他的老脾气,郭全海全是明白的,而且他还记得爹的死,可是,打算在唐抓子那里吃劳金,没有谈成,人要吃饭,不能呆着。韩老六趁这机会叫他去:
  "你来我这儿,小郭,熟人好说话。我家劳金多,活轻。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我要六百。"郭全海想他定不会答应。
  "六百就六百,"韩老六突然大方地说道,"我姓韩的是能吃亏的。"
  "一膀掀?"郭全海追问一句。
  "再说吧。"韩老六不直接拒绝,狡猾地说。
  就这么的,郭全海又在韩老六的家里吃劳金了,他不敢想起他的爹。不敢到他爹住的东头那间下屋去,甚至不敢站在他爹咽气的大门外。鸡不叫,他就下地,天黑才回来。这么的,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车前马后,他劳累一年。到年,还没拿到一个钱,韩老六宰了一个大肥猪,把半边猪肉配给劳金们。他给郭全海五斤。
  "你拿去吧,新年大月包两顿饺子吃吃。你看这肉,膘不大离吧?"韩老六说,"这比街里的强,到街里去约①,还兴约到老母猪肉哩。"
  ①读如腰,称的意思。
  郭全海一想,黄皮子给小鸡子拜年,他还能安啥好肠子吗?他不要。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韩老六说,一脸不高兴。"好吧,就提了吧。"郭全海心想,把肉提到他的朋友老白家,包了两顿饺子吃。
  第二年,郭全海还在老韩家吃劳金,他不甘愿,可是穷人能随自己心愿吗?不能的,嘴巴不能啃黄土包子,他的布衫子破的丝挂丝,缕挂缕的了,想制件新的。一天到上屋去,找韩老六要头年的劳金钱,韩老六横着眼瞅他一眼说:
  "你还要啥劳金钱?"
  "头年给你干一整年活,冲风冒雨,起早贪黑的。"郭全海说,气急眼了。
  "你不是吃了肉吗,你还有啥钱?"
  郭全海听了这话,一声不吱,就往外屋里奔,去拿菜刀。李管院正在门口,拦住他说:
  "你往哪跑,你这红胡子。"在伪满,说人是红胡子就能叫人丢命的。韩老六早迈进里屋,借了日本宪兵队长森田的一枝南洋快,喀巴喀巴的,上好顶门子,赶出来,用枪指着郭全海胸口,喝叫道:
  "你敢动,你妈的那巴子!兔崽子!"
  "马鹿①!"留一撮撮小胡子的森田,也踱出来,站在一边,瞪着眼睛,帮着韩老六斥骂郭全海。两手攥空拳,郭全海站在门边,气得嘴里冒青烟,半晌不动弹。
  ①日本话,读如巴嘎,混蛋的意思。
  "还不走,等着挨揍吗?"李青山站在一边,这样说。就这么的,郭全海给韩老六扛一年零两月的大活,到头吃了五斤肉。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的宫股长叫郭全海往密山去当劳工,"八·一五"才回。
  说到这里,郭全海对小王说道:
  "韩老六跟我们家是父子两代的血海深仇。"
  "那天开会,你咋不敢斗?"小王问。
  "韩老六的家里人,磕头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都在场里吹胡子,瞪眼睛,大伙谁还敢说话?我个人说说顶啥用?光鼓槌子打不响。"
  "你先联络人嘛,"小王说,"找那心眼儿实,不会里挑外撅的人①,找那跟韩老六结仇结怨的,你多联络些人,抱成团体,就会有力量。"
  "要说心眼对劲,头一个就数南头老白家。"郭全海说,想起了他的朋友。
  "走,走,上他家去,"小王催着他说,早从炕头跳下地,拖着郭全海的胳膊,去找白玉山。
  住在屯子南头的白玉山,自己有一垧岗地,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垧兔子也不拉屎的②黄土包子地。"他在伪满时,交了出荷粮,家里不剩啥,缺吃又缺穿。白玉山却从不犯愁,从不着忙。他是一个心眼挺好、脾气随和、但是有些懒懒散散、粘粘糊糊、老睡不足的汉子。铲地的时候,天一下雨,人家都着忙,怕地侍弄不上,收成不好。白玉山却说:"下吧,下吧,下潦雨也好,正好睡一觉。"
  ①捣乱的家伙。
  ②不长庄稼和青草,兔子也不来,形容地硗薄。
  "你想睡,不下雨也行,你是当家的,谁能管你?"有人说。老白翘一翘下巴,指指他的屋里的。因为自己有个偷懒爱睡的小毛病,白玉山有点害怕他媳妇。因为他媳妇又勤俭,又能干,炕上剪子,地下镰刀,都是利落手。铲地收秋,差不离的男子照她还差呢。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自己有缺点,又找不出娘们的岔子,第一回干仗,他干输了。第二回,第三回,往后好多回,白玉山心怯,总干不过她,久后成了习惯了。有一天,大伙闲唠嗑,一个狗蹦子①说道:
  "我说,咱们谁怕娘们呐?"
  另一个人说:
  "别不吱声装好了,谁怕谁应声。"
  白玉山蹲在炕梢,正用废报纸卷烟卷,一声不吱。
  "老白家,你不怕吧?大伙说,老白哥怕不怕娘们?"狗蹦子点他的名了。
  "你别哗门吊嘴的②,"白玉山从炕上跳下来说道,"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正在这时候,白大嫂子一手提着掏火耙③,找他来了。"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你倒自在,缸里没水,柈子没劈,你倒轻轻巧巧来串门子来了。"
  ①调皮的家伙。
  ②油嘴滑舌的。
  ③往灶坑里掏火灰的家什。
  白玉山嘴里嘀咕着,脚往外迈了。屋里的人,都哗哗地大笑起来。
  白玉山搬到元茂屯来的那年,伪满"康德"五年,原是一个勤快的小伙子。他在元茂屯东面的草甸子里,开五垧大荒。那年雨水匀,年成好,一垧收十石苞米,他发家了。娶了媳妇。第二年,韩家的马放在他苞米地里,祸害一大片庄稼,为这事,他跟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干一仗。姓李的跑到韩老六跟前,添醋添油告一状。韩老六火了,骑了他的那匹大青儿马,一阵风似地,跑到老白家,怒气冲冲,下马冲进他外屋,一阵大棒子,把他家的锅碗瓢盆,水缸酱缸,全打得稀碎。完了,一声不吱,迈出门外来,跨上青马一阵风似地往回跑了。老白跑到村公所告状,村上不理。又跑到县上,他上了呈子。韩老六听到这事,躺在大烟灯旁冷笑道:
  "他去告我?正好,我躺在炕上跟他打官司,不用多费几张毛头纸,看他有多大家当。"
  县官断案,白玉山输了,罪名是诬告好人,关在县大狱。白大嫂子卖了四垧地,把人赎回来。这四垧好地都落在韩老六手里,白家剩下一垧石头砬子地①。白玉山从县大狱出来,从此就懒了。他说:"不多不少,够吃就行。"见天,总是太阳一竿子高了,他还在炕上。他常盼下雨,好歇一天,在晴天,他仰着脸说道:"你看这天,一点点云影子也没有,老龙都给晒死了。"
  ①石头多的土地,砬音拉。
  在地里,他歇晌挺长。有一回,白大嫂子给他去送晌午饭,发现他睡在高粱地的垄沟里,又有一回,天落黑了,他没有回来。白大嫂子提着掏火耙,挨家挨户找,没有找着。问铲地的,问放猪的,问赶车的,都说没有见。白大嫂子有些着忙了,把掏火耙撂了,她请屯邻帮她找,她担心他碰到黑瞎子,又怕他掉在黄泥河子里,心里好焦。赶到月芽挂到他们小草房的屋角时,老赵家来告诉她,他在河沿的野蒿里睡着,正打鼾哩。白嫂子赶去,把他接回,她又气又喜,哭笑不得。那一夜,她也没有跟他算这一笔账。
  白玉山就是这么一个使人哭笑不得的粘粘糊糊的小伙子。他屋里的,瘦骨棱棱的,一天愁到黑。愁米、愁柴又愁盐。遇到不该犯愁的事,她也皱着两撇黑得像黑老鸹的羽毛似的漂亮的眉毛。白玉山呢,可完全两样,他从来不愁,从来没把吃穿的事摆在他心上。"不多不少,够吃就行,"这是他常说的话。实在呢,他家常常不够吃。媳妇总跟他干仗,两口子真是针尖对麦芒:
  "跟你算是倒霉一辈子。"
  "跟别人你也不能富,你命里招穷。"
  "你是个懒鬼,怨不得你穷一辈子。"
  "你勤快,该发家了?你的小鸡子呢?不是瘟死了?你的壳囊①呢?"这最后一句一出口,白玉山就觉得不应该说了,提起壳囊,白大嫂子的眼泪,往外一涌,一对一双往下掉。她买一只小猪羔子,寻思到年喂成肥猪再卖掉,拿钱去制两件衣裳。她天天抱着小子扣子,一点一点儿整菜,和着糠皮,喂了那些天,费尽了力。到七月,小猪崽子长成壳囊了。一天,它钻进了韩老六的后园里,掀倒一棵洋粉莲②,韩老六看见,顺手提一棵洋炮,瞄准要打猪。碰巧白大嫂子抱着扣子找来了。她扳住洋炮,苦苦哀求,请他担待这一回。
  ①尚未长膘的、半大的猪,南方叫架子猪。
  ②草木花。开大红花或其他颜色花,花朵大,又开得久,略如绣球花。
  "担待?担待你们的事情可多呐,要我不打猪也行,你赔我的洋粉莲。"说着,韩老六用洋炮把子一掀,把她掀倒,三岁的小扣子的头碰在一块尖石头上面,右边太阳穴扎一个大坑,鲜血往外涌。白大嫂子抱起孩子慌忙走到灶坑边,抓一把灰塞在扣子头上的血坑里,她抱紧孩子坐在地上,哭泣起来。正在这时,只听得当的一声,韩老六追到外面,用洋炮把壳囊打死了。
  不到半拉月,白玉山的小子,三岁的小扣子,因流血太多,疮口溃烂,终于死了。掀倒韩家园一棵洋粉莲,白玉山家给整死了一个孩子和一只壳囊。左邻右舍都去看他们,孩子装在棺材里,白大嫂子哭得昏过去,又醒转来。老太太们劝慰她:"大嫂子,你得爱惜自己的身板,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
  这些话,跟别的好多话,都不能够去掉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心痛,她成天哭着。人们看见他家屋角的烟筒三天没冒烟。整整三天,女的在炕头哭泣,男的在炕梢发楞。从不犯愁的白玉山也瘦一些了。
  在旧社会,在"满洲国",穷人的悲苦,真是说不尽,而且是各式各样的。
  一个月的悲伤的日子过去了,屯里的穷人,为了自己的不幸,渐渐忘了他俩的悲辛。但在他们自己,这伤疤还是照样疼。穷人养娇子,结实的小扣子,是他们的珍珠。每到半夜,她哭醒来,怨他没去打官司,为孩子报仇。
  "打官司?"白玉山不以为然地说,"你忘了上回?又要我蹲县大狱去吗?"
  这事他们不提起来,有日子了,悲伤也渐渐轻淡。今儿老白在气头上,一不留心,又提起壳囊,叫她想起一连串的痛心的旧事,想到她的小扣子,她又哭泣了。白玉山后悔来不及。他也不自在,便提一柄斧子,走到院子里,去劈明子①。他劈下够烧三个半月的一大堆明子,累得浑身都是汗,心里才舒坦一些。他用破青布衫子的衣襟,揩去了头上的汗水,走进东屋。他媳妇还在炕上抽动着身躯,伤心痛哭哩。
  ①明子又叫松明,含有松节油的松木片。
  "老白在家吗?"窗户外面有人招呼他。
  "在呀,老郭吗?"白玉山答应,并且迎出去。看见郭全海引来一个工作队同志,他连忙让路:"到屋吧,同志。"他们走进屋,白大嫂子已经坐起来,脸对着窗户,正在抹眼泪。眼快的郭全海早瞅到了,他说:
  "大嫂子你不自在,又跟大哥斗争了吗?"郭全海使唤工作队带来的新字眼。
  "你狗追耗子,管啥闲事?"白玉山笑着说,让他们到炕上坐。他拿出一笸箩自种的黄烟,和几张废纸,卷了一支烟递给小王。白大嫂子忙下炕,从躺箱上取来一些新摘的李子,搁在炕桌上,又从炕琴底下取出一件破烂布衫子,低着头连补起来。
  郭全海、白玉山和小王唠一会闲嗑,就扯到正题,小王说:"咱穷哥们得抱个团体,斗争大肚子,就是韩老六,你敢来吗?你抹得开①吗?"
  ①能不顾情面吗?
  "咋抹不开呢?"白玉山说。他媳妇瞅他一眼,白玉山又说:"你别跟我瞪眼歪脖的,娘们能管爷们的事吗?"
  白大嫂子这时心里轻巧一些了,对郭全海说:
  "看他能干的,天天太阳一竿子高了,还躺在炕上。自己的地都侍候不好,还抱团体呢,别指望他了。"
  "大嫂子你别小看他。"郭全海说。
  "白大哥,韩大棒子该斗不该斗?"小王问。
  "你问问娘们。"白玉山说,背靠炕沿,抽着烟卷。听说韩大棒子这名字,白大嫂子抬起头来说:
  "咋不崩了他!要崩了他,可给我小扣子报仇了。""小扣子是谁?"小王问。
  白大嫂子说,小扣子是她的小子,于是,又把小扣子惨死的事,一五一十含泪告诉了小王。
  "咱们要斗他,你能对着众人跟他说理吗?"小王问。白大嫂子擦擦眼睛,没有吭气,半晌才说:
  "那可没干过,怕说不好。"
  "你两口子不是常干仗的吗?"郭全海笑着说。
  "那可不一样。"白大嫂子说。
  "你说不出,叫老白替你说。"郭全海插嘴,"好吧,就这么的吧。"
  小王和郭全海,从白玉山家里告辞出来,回到李家的下屋,两个人又唠到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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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第一部
第十篇
  元茂屯的庄稼人,在赵玉林家里成立了农工联合会。三十来个贫而又苦的小户,无地与少地的庄稼人和耍手艺的,是基本会员。大伙推举赵玉林当主任兼组织委员。郭全海当副主任兼分地委员。白玉山是武装委员兼锄奸委员。刘德山是生产委员。会员都编成小组,赶大车的老孙头孙永福和老田头田万顺,都是小组长。农会决定:小组长和基本会员再去联络人,去找那些劳而又苦,对心眼的穷哥们,分别介绍加入农工会,编进各小组。三天以后,都联络好些的人。年轻人联络一些年轻人。老头子联络一些老头子。赶大车的老孙头的那个小组,五个新会员,都是赶车的。
  "鲤鱼找鲤鱼,鲫鱼找鲫鱼,一点也不假。"萧队长笑着说。老孙头来到工作队时,萧队长问他:
  "老孙头,你尽找些赶车的,要你当会长,咱们农工会不是成了赶车会吗?"
  "你不是说,要对心眼的吗?我就是跟穷赶车的对心眼。"老孙头说。
  萧队长跟农会的委员开了个小会,把这情形研究了一下,改编了小组,换掉一些不相当的小组长。
  郭全海和白玉山兼任小组长。这两个年轻的、精干的庄稼人,好像是两把明子,到处点火,把整个元茂屯都点起来了。
  郭全海二十四岁,比白玉山小四岁,样子却比胖胖的白玉山显得老一些。自从他当选了农会副主任以后,小王搬回学校里。小王临走时告他:"还得多多联络人。"他又找到了杨福元,人们都叫他杨老疙疸①。这个人在韩老六家里干过半年打头的。现在是在作小买卖,倒动破烂。他的年纪不算大,可是有两个大毛病,胆小怕事,好占便宜。
  ①最小的儿子称老疙疸。
  "八路军能待得长吗?"有一回杨老疙疸私下问小郭。"谁说待不长?"郭全海反问。
  "没有谁说,我顺便问问。"杨老疙疸不敢讲出这是韩长脖的话。
  "老杨哥,咱们穷哥们翻身,要靠自己。赵主任告诉咱们说:'土帮土成墙,穷帮穷成王。'咱们团体抱得紧,啥也不怕呀。八路军待长待不长,一样都不怕。"
  "那是呀。"杨老疙疸嘴里答应着,心里还是打不定主意。"你也去联络几个人吧。"郭全海对杨老疙疸说完这句话,就走了。近几天来,他都是脚不沾地,身不沾家的。他忙着对各种各样的人解释这样,说明那样。有不懂的,去问小王,或问萧队长。他向大家说明一些道理:天下两家人,穷人和富人,穷人要翻身,得打垮地主。这些话,如今都是挺普通的道理,但他说来,特别受听,穷哥们都信服他。
  屯子里各种各样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接待郭全海。"大兄弟,"小户亲热地招呼他,问道,"你说八路军不走,咱屯子里的工作队也不走吗?"
  "不走。"郭全海挺有把握地回答。
  "吃劳金的当令,这才真算翻身哩,郭家兄弟,咱们拥护你。"吃劳金的都说。
  "一人为大伙,大伙为一人。"郭全海用他从小王嘴里学来的这话,来回答他们,他快乐地笑笑。他得到了贫农和雇农的热烈的拥护,他也碰到了溜须、嫉妒、讽刺和恐吓。"郭主任真行,我看比赵主任还有能耐。"溜须的人都叫他主任:"上我家去串串门子吧。"
  "人家当主任了,还看起咱们民户,咱们搬梯子也够不上了。"嫉妒的人说。
  "这才是拉拉蛄①穿大衫,硬称土绅士。"粮户讽刺他。"别看他那熊样子,'中央军'来了,管保他穿兔子鞋跑,也不赶趟。"藏在屯子里的干过"维持会"的坏根们背地里说。
  ①蝼蛄。
  郭全海的眼睛睁得亮亮的,他明白这一切的言语是什么人说的。他是这个屯子里的老户,他们爷俩在这屯子里住了两辈子,屯子里人谁好谁赖,他都摸底。谁是咋样发家的,谁是咋样穷下的,他都清楚。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萧队长。他也从萧队长那里,小王和刘胜那里,得了好多新知识,学了不少新字眼。因为他说话中听,工作队的王同志又和他一起住过,如今又当上农会的副主任,人们常常来找他。李家院子里,在下雨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穿着露肉的衣服的老娘们,有的还抱着小孩,也都三三五五地来到李家的下屋,说是"找郭家兄弟,听听新闻。"
  天一晴,人们都下地铲草,郭全海扛一把锄头,戴上草帽,也准备下地,才迈出大门,在柴火堆的旁边,碰着韩长脖,他扯扯郭全海的破衫子。郭全海问道;
  "干啥?"
  "这疙疸有人,咱们到南园去唠唠。"韩长脖悄声地说。"你有话就在这疙疸说吧,我着忙下地哩。"郭全海说。韩长脖神神鬼鬼悄声悄气说:
  "今儿早晨六爷说,你为大伙办公事,挺辛苦的,也没个钱使。出去工作,回来赶不上饭,也不能吃啥,尽饿着还行?叫我捎这点钱给你零花,这不过是六爷的一点小意思。"他说着,把一卷票子塞在郭全海手里,扭转身要走。郭全海把他叫住,把那卷票子往他长脖子上一扔。风正刮着,钱票随风飘起来。
  "谁要你这个臭钱,"他举起锄头,韩长脖吓得脸灰白,双手捧着头,缩着他的长脖子,转身就走。韩长脖溜走以后,卖呆①的人们都笑着,喝彩和拍手。一个老头翘起大拇指夸奖郭全海:
  "对,对,这才带劲。"
  ①看热闹。
  另外一个人说:
  "咋不揍他?"
  小孩们跑到道旁水壕里,柳树林子里去找那被风刮散的票子。
  第二天,屯里又起谣言了:
  "郭全海要给八路拔女兵。"
  "要姑娘,也要年轻好媳妇。"
  "要这些个妇道干啥呀?"
  "谁知道?说是开到关里去,搁到配给店,谁要配给谁。""怪道郭全海老问,你家有几口人?够吃不够吃?娘们多大岁数呐?原来是黄皮子给小鸡子拜年。"
  谣言起来以后的第二天,原先十分热闹的李家院子的下屋,冷冷落落的,没有人来了。就是下雨天,人们不下地,也不到这串门了。郭全海到人家串门,也都不欢迎他。人们老远看见他走来,就躲进门里。有的人家还放出话来,说是小孩出天花,不能见外人。也有人家把窗户关严,用布蒙上,在窗户前的房檐下,挂上一块红布条,放出风来,说是他家儿媳坐月子,忌生人。郭全海一个人没精打采的,晃晃悠悠的,走到工作队,坐在门边地板上,背靠在墙上,低着头,不吱声。
  "怎么的,你?"萧队长来问他,小王也走过来,站在他跟前。
  郭全海说:
  "我不能在这疙疸干了,说啥也不干,要参加,往外参加去。"
  萧队长望着小王问:
  "到底是咋的?"
  "谁知道呢?"小王说,心里也烦恼。
  郭全海说:
  "大伙都躲开我。"
  萧队长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都不上我那儿去了,我去串门子,也都躲开我。"萧祥皱起眉头,寻思一会,又细细地寻问群众躲开他的前前后后的情形。他断定有坏人捣鬼,对郭全海说:
  "你去跟赵主任合计,找你们挺对心眼的唠唠,再把情况告诉我。"说完,他又安慰郭全海,鼓励他说:"随便干啥,都不能一下就能干好的。不是一锹就挖出个井来,得慢慢地挖,不能心急。"
  郭全海又鼓起勇气去找赵玉林。老赵也正苦恼着,因为人们也躲开他。他俩听信萧队长的话,又到一些相识的人家串门,从他们嘴里,明白了人们躲避他们的原因。
  "你们别听反动派胡扯八溜,血口喷人。"郭全海说。老田头应和着说:
  "对,人家几千里地到咱关外来,为咱老百姓翻身,谁不知道是抱的好心,要为娘们,哈尔滨娘们老鼻子,还能摊上咱这靠山屯子吗?"
  "你看萧队长人品多高。"赵玉林这话还没说完,老孙头就接着说道:
  "对呀,萧队长,王同志,刘同志,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品,还能要你们娘们?小王同志是咱们关外人。那天接他来,我说:'咱们关东州有你,算有光采。'你说小王同志他说啥?他说:'咱们关外有老孙头你,才是光荣呢,又会赶车,在革命路线上又能往前迈。'萧队长和咱们也算有交情。谁不知道工作队是搭我赶的车子来的,走在半道,萧队长说:'老孙头,你赞不赞成翻身?'我说:'咋不赞成?谁还乐意老爬在地上?'萧队长笑起来说:'有咱们老孙头赞成,革命就有力量了。'我说:'不瞒萧队长,老孙头我走南闯北,就是凭这胆量大。'""分劈牲口给你,都不敢要,这会你还卖嘴哩。"赵玉林含笑顶他这一句,大伙都哈哈大笑。
  "那是,那是,"老孙头支支吾吾说,"你别打岔,我说萧队长为人挺好,老孙我就是好跟好人打交道,昨儿我还跟萧队长说:'队长多咱上县里去溜达溜达,叫我套车吧,管保窝不住,还不颠。'"
  大伙说说笑笑,热热呼呼,对赵、郭他俩,又信服了。谣言像烟筒口上的烟云似的,才吐出来,又飘散了。屯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到赵玉林的草屋里跟郭全海的下屋里来走动,唠嗑,打听新闻。
  郭全海的东家李振江,瞅他随了工作队,又当上了农会副主任,人都来找他,叫他副主任,心里大不愿意,嘴上却不说。有一天下晚,他悄悄地溜进韩家大院里,把这人来人往,来找郭全海的情形,通通告诉韩老六。
  "他在你家,那不正好吗?你去打听打听,瞅他们尽嘀咕些啥?回头告诉我。"
  李振江回来,嘴里含着一根短烟袋,脸上笑嘻嘻的,朝着西边下屋,慢慢走过去。下屋的窗户门都取下来了,屋里的人老远瞅他走过来,都不吱声了。李振江啥也听不见,窝火了,心里发狠道:
  "等着瞧吧。"
  有一天,郭全海到工作队去合计事情,天黑才回。李家门关了,再也叫不开。星光底下,他摸到障子外头的水塘边,跳过水壕,轻巧地翻过那一道柳树障子,脚才着地,一只原先用铁链锁着的大黄牙狗,从正屋的房檐下奔来,把他光脚脖子猛撕了一口,皮开肉裂,热血直淌。
  郭全海被李家的狗咬了脚脖子的第二天,正在外屋吃早饭,小丫蛋打碎一个碗,李振江屋里的把筷子一撂,从炕桌那边伸过右手打她一巴掌。小姑娘哇哇地哭叫起来,那女人骂道:
  "揍死你这小杂种,你再哭!成天活也不干,白吃白喝,咱们小门小户,翻土拉块的人家,能养活起你吗?见天吃得饱饱的,喝得足足的,去串门子,倒好不自在!"
  郭全海听见话里有刺,把筷子放下,但还是按下心头的火,从容地说道:
  "李大嫂子,别指鸡骂狗,倒是谁白吃白喝?你骂谁,嘴里得清楚一点。"
  "谁认便骂谁。"女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叫唤道。听到了她的叫唤,和丫蛋的哭闹,邻居们都跑来卖呆,他们挤在外屋里,有些小孩还爬在外面窗台上,从窗纸的破洞里往里面瞅着。郭全海站了起来,气得嘴唇皮发抖。可是他用他那遭惯了罪的人所特具的坚强的意志,压抑了心里的冲天的怒火,他用上排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面的嘴唇,停了半晌,才说:"我怎么是白吃白喝?倒要问清楚。一年有三百来天,牲口似地往死里给你们干活,才撂下犁杖,又拿起锄头,才挂起锄头,又是放秋垄①,拿大草,割麦子,堆垛子,夹障子,脱坯,扒炕,漫墙②。往后又是收秋,又是拉大木,回到屋里,剥麻,铡草,挑水,拉磨,垫圈,劈柈子,整渣子,一年到头,有哪几天,活离了手的?你们家里租种的二十来垧地,哪一垧,哪一垄,没有掉下郭全海我这苦命人的汗珠子?还要说我是白吃白喝,你摸摸胸口,看你良心歪到哪边去了?""呵哟哟,左邻右舍听听他这嘴,才当上两天主任,咱们民户就该给你上供,朝你磕头哩,是不是?你这死鬼,"女人说到这儿,一头撞在从里屋出来的李振江的怀里,扯着他的衣领摇晃着:"你呆在一边,一声不吱,看着气死我呀,花钱雇这么个人到家来整我,你安的是啥肠子,你说!"
  ①犁秋田。
  ②用泥糊墙。
  这时候,有人拉着郭全海,把他往外推,并且说道:"你别跟老娘们一般见识,干你的去吧。"
  郭全海迈步往大门外走去。李振江赶了出来,知道他是要往工作队去。
  "全海,你上哪儿去?"李振江在背后一边追赶,一边唤道。郭全海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
  "你上工作队,可不能提起这件事。家里事,家里了,回头叫你大嫂子给你赔不是。"
  郭全海憋着一肚子的气,走到工作队。他要把这一肚子心事,告诉萧队长,告诉小王,他们会安慰他,替他出主意,叫他搬出来,另外找个地方住。
  萧队长接着他,谈了一会,开口问他道:
  "北来是个什么人?"
  "胡子头。"郭全海说,心里奇怪萧队长为啥冷丁问他这句话。
  "你见过吗?"
  "没有。"郭全海觉得话里有音,便说:"萧队长,我不懂你的意思。"
  "正要找你去,给你这玩艺儿看看。"萧队长笑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郭全海一字不识,萧队长念给他听:
  "郭全海是大青山胡子北来的插签儿的。"
  下面没有署名。
  "萧队长,请你调查……"
  萧队长说:
  "早调查好了。"
  郭全海说:
  "萧队长你要信这个条子,把我送笆篱子吧。"
  郭全海心里正没有好气,又加上这个天上飞来的委屈,他眼泪一喷,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
  "要我相信这个条子,早关你笆篱子了,不用你说。"萧队长凑近来一点,亲切而温和地笑着说道。于是,他告诉他,三天以前,他就从这课堂里的一个窗台上,发现这一张纸条。他认识,字体是上次请客的帖子的同一个手笔。事情就明明白白的了。
  "你好好地干吧,地主反动派想尽心思陷害你,该你报仇的时候了。"萧队长安慰而又鼓励地说道。
  郭全海没有多说话,也没有提起李家娘们跟他干仗的事情。他辞别萧队长,走出学校门。刚下过雨,道上尽是泥。他不走道沿,在水里泥里,一直蹚去。
  "要不遇到萧队长,给反动支派早整完了。"郭全海一边走着,一边寻思,更恨地主反动派,斗争的决心更坚定。"我碎身八块也要跟共产党走。和反动派一直干到底。"他心里想着,不知不觉,顺着平常走惯的公路,到了李家的门前。他不愿意进去,回头往南走,来到他的朋友白玉山院里,他问道:
  "大哥在屋吗?"
  白大嫂子正在外屋锅台上刷碗,皱着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脸搭拉着,挺不乐呵的样子。她听到有人在院里问话,抬起眼睛来,看见郭全海,才回答说:
  "不在。"
  "上哪儿去了?"
  "谁知道呢?谁管得着他?"
  郭全海看见又是不投机,连忙走了。他在屯子中心的公路上溜达,正没去处,迎面来了一个人,热乎乎地跟他打招呼:
  "到我家去,正要找你合计一宗事,我说……怎么的,你?"那人瞅住他的犯愁的脸,心里奇怪,连忙问他。
  郭全海说:
  "我还没处住呢!李振江娘们把我撵出来了。"
  "上我家去住。"那人说。
  "到你家吃啥?"
  "还有一斗多渣子,吃完再说。有我们吃的,反正饿不了你。"
  这个人是赵玉林。他把郭全海邀去,在他里屋住。下晚,萧队长也寻过来了。看他没铺没盖,上身只有那件千补万衲的"花坎肩"。萧队长回去,叫老万送来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衬衫,一条日本黄呢子毯子。老万说:
  "萧队长叫问问你们,知不知道白玉山上哪儿去了?"郭全海说:"不知道。"
  白玉山到底上哪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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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第一部
第十一篇
  白玉山自从做了农会的武装委员以后,真是挺忙。见天,天不亮就出门去,半夜才回家。原先他是个懒汉,老是粘粘糊糊的,啥也不着忙。他老是说:"忙啥?歇歇再说,明儿狗咬不了日头呀。"现在可完全两样,他成天脚不沾地,身不沾家,心里老惦记着事情。明白他从前脾气的熟人,存心跟他闹着玩:"歇歇吧,白大哥,忙啥?明儿狗咬不了日头呀。"白玉山正正经经回答道:"不行,得赶快,要不就不赶趟了。"白玉山这样一改变,可把他屋里的乐坏了。她有三只小鸡子下蛋。当家的回来太晚,赶不上饭,她给他煮鸡子儿吃。白天吃饭,菜里还搁上点豆油。她把苞米磨成面,摊煎饼给他吃。还上豆腐坊约过一斤干豆腐,给他做菜。这是往年下地收秋也盼望不到的好饭菜。下晚,白玉山要是没有回来,白大嫂子不是坐在外屋里,就是坐在炕头上,一直等到他回家。两口子的感情比新婚还好。她跟邻居们唠嗑,说是从打工作队来这屯子里,天也晴了,人也好了,赖的变好,懒的变勤了。"这真是老天爷睁天了龙眼,派个将星萧队长来搭救咱们呐。"
  一天,白玉山出门去了,白大嫂子提个篮子上南园子摘豆角。摘满一篮嫩豆角,她心机一动,寻思工作队长这么好,该送些去给他尝一个新鲜。回到里屋,在镜子面前用梳子拢了拢头发,换了一件只有四五个补钉的蓝布小衫子,她提了这篮子豆角,里边还装了十个鸡蛋,往工作队走,半道遇见韩长脖。他站在道沿,笑嘻嘻地,恭敬而亲热地问道:
  "上哪儿去,大嫂子?"
  韩长脖名声不好,是个屯溜子①,这点白嫂子知道。白玉山也对她说过,这人心眼坏。可是娘们生来脸皮薄,一看见人们的笑脸,一听见人们说上几句亲热话,就容易迷糊。她老老实实地答道:
  ①二流子。
  "上工作队去。人家工作队来到咱们这屯子里,人生地不熟。我送点豆角子去给他们吃个新鲜。还有自己小鸡下的几个鸡子儿。人家是为咱们来的。可不能叫他们遭罪,菜也吃不上。"
  "谁说他们是为咱们来的?"韩长脖问。
  "咱当家的说的。"
  "那也是不假。"韩长脖说,他打听了他们两口子的感情,近来比往常好些,从来不顶嘴。他退后一步,放松一把,可是又怕放得太松,跑得太远,他朝四外瞅了一眼,看见道上两头没人影,才悄声儿说:
  "大嫂子,你听说那话了吗?"
  "啥话?"
  "你还不知道?"韩长脖故作惊讶,而且再不往下说。"啥话?你说,你说。"白大嫂子急得紧催他。
  "听说萧队长看到白大哥……唉,还是不说吧,回头你该怪我了。"韩长脖故意吞吞吐吐说,转身要走。"你说吧,不能怪你,要不说呀,有事你可得沾包①。"白大嫂子说。
  ①受连累。
  "我说,我说,萧队长看到白大哥肯往头里钻,人又年轻,挺看重他。白大哥说:'就是我屋里的那个封建脑瓜子,可蝎虎了!'你听听萧队长说啥:'那没关系,你好好干,离这不远有个好姑娘,我给你保媒。'"
  "给谁保媒?"白嫂子气得头昏了,迷迷糊糊地问道。"给白大哥。"
  "哦?"白大嫂子皱着眉头,她上火了。"我问你,是哪屯的姑娘?"
  "这我可不能告你。"韩长脖见她信以为真,就更显出神神鬼鬼的样子。听到这儿,白大嫂子气得粗脖红脸的,转身往回走。韩长脖故意拦住她。
  "大嫂子干啥往回走?你的鸡子儿豆角不是要给工作队长送去吗?你要不去,给我,我给你捎去。"
  "送给他吃,不如扔到黄泥河子里,你快走你的。"她把韩长脖推开,提着篮子,一面往回走,一面咕咕噜噜骂着工作队,咒着白玉山。
  半夜里,白玉山从小学校回来,遇上大雨,浇得一身湿。到家一看,屋里灯灭了,人也睡了。他把门推开,漆黑的外屋冷冷清清的,不像平常似地灶坑有火,锅里热了东西。他走进东屋,划根洋火,点起豆油灯,脱下湿衣,晾在炕头上,光着身子又走到外屋。马勺子①挂在炉子旁边,锅里空空的,碗架里面啥啥也没有。他把碗架子存心啪地一关,想惊醒她来,让她做点什么吃,可是她没有起来。
  "我说,你鸡子儿搁在哪儿?"白玉山平平静静问,近来他俩过得好,长远不顶嘴,白玉山肚子饿得慌,也没有生气。"还要吃鸡子儿?"白大嫂子爬起来说道,"你混天撩日的②,在外头干的好事,只当我不知道吗?"
  ①有柄的炒勺。
  ②胡闹。
  "你快起来,做点东西吃,吃完好睡,明日一早还有事。"白玉山一面说,一面屋里屋外到处翻。一下子,他找着了一篮子豆角,里边还有十来个鸡子儿,他提起篮子,往外屋走。白大嫂子跳下地来,跑去抢篮子,不让他提走。
  "这鸡子儿不能给你吃。"白大嫂子说。
  "我就要吃。"白玉山火了。
  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干起仗来。两个人争抢篮子,把鸡子儿都摔在地下,蛋黄蛋白,溅到身上和地上。夜深人静,声音听得远,不大一会,惊动好多邻居都挤到老白家外屋,有的光卖呆,有的来劝解。
  "好了,好了,别吵吵,两口子顶嘴也伤和气呀!"上年纪的人劝道。
  "好了,谁少说一句,不就得了呗。"白玉山的亲戚说。"得了,别吵了,各人少说一句,两口子有啥过不去的呢?"好心的人说。
  "天上打雷雷对雷,夫妻干仗棰对棰,来吧。"趁热闹的人说。
  "大伙说说理,看看有没有这个道理?他把家里活都推到我一人身上,自己混天撩日的,成天在外串门子,谁家的老爷们不干活,光让老娘们去干?他一回家,就说要去工作呐,宣传呐,又说要打倒大肚子,为小扣子报仇呐,都是胡扯。还不是中了邪鹰,想吃新鲜了。也不照照镜子,谁家姑娘还要你这拉拉蛄?"
  "你尽放些啥屁?"白玉山这才知道他背了黑锅①,气得火星子直冒,奔到白大嫂子面前:"哪儿有这种娘们,深更半夜,放开嗓门吵,"他刚举起拳头,白大嫂子就扑到他的身上,"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一面说,一面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落:"我的小扣子,你娘命好苦呀,你咋撂下我走了?"事情越闹越大,这时来了一个大个子,他光着脊梁,走上来,把白玉山拉出院子去对他说:"到我家里去唠唠,你别跟老娘们一般见识嘛,干起仗来,叫外人笑话,不是丢了咱们穷伙计的脸吗?"
  ①受了冤屈。
  这大个子也是白玉山的一个挺对心眼儿的朋友,他姓李,名叫李常有。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他啥也没有,起名李常有,说是"气气财神爷"。自从起了李常有这名字,灶坑常常不点火,烟筒常常不冒烟,身上常常穿不上衣裳,十冬腊月常常盖不上被子,一句话:常常没有,越发穷了。他是铁匠,年纪约摸三十岁,耍了十四年手艺,至今还是跑腿子。因为他的个子大,人们又叫他李大个子。人家问他:"李大个子,你混半辈子,怎么连个娘们也没混上呢?"
  李大个子说:
  "连大渣子也混不到嘴,还有娘们来陪我遭罪?"
  伪满"康德"十一年,收秋后,下霜了。伪村公所劳工股的宫股长摊他的劳工。他满口答应:"行,行,替官家出力,还有不乐意的吗?"
  宫股长说;
  "你倒爽快,不说二话。"叫他回去收拾收拾,明儿再走。当天下晚,李大个子在家里,一宿没有睡,只听见他的打铁场里叮里当啷响一宿。第二天,太阳一竿子高,他家的门还叫不开。大个子蹽了。铁砧、风箱、锤子、锅碗盆瓢,啥啥都窖在地下。屋里空空荡荡的,光剩一双破靰鞡,一个破碗架。
  李大个子带一柄斧头,一把锄头,溜出南门,连夜跑了二十里,躲在一家人家的高粱码子的下边,脚露在外边,蒙了白白一层霜,像小雪似的,冻得直哆嗦。
  往后,他到了南岭子,提着斧头,整了些木头,割了些洋草,又脱了些土坯,就在一座松木林子里,搭起一个小窝棚。白日,怕人来抓,躲在密密稠稠的树林子里,他瞅见人,人瞅不见他。下晚,回到小窝棚里避风雨。有一夜,他躺在木板子床上,听见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啾啾地叫着,他用手一探,触着一段冰凉冰凉的长圆的东西,把他心都吓凉了。那家伙扭出窝棚去,钻进草里了,没有伤害他。那是一条大长虫。
  秋天的山里,吃的不缺,果木上的野果子:山梨、山葡萄、山丁子、山里红①、榛子和蘑菇,都能塞肚子。有时候,还能跑到几里外去抢人家漏下的土豆和苞米。冬天药野鸡,整沙鸡。运气好,整到一只狍子,皮子能铺盖,肉能吃半拉月。春天,地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菜。他对对付付过了快一年,当了快到一年的黑户,还开了一些荒地,种了苞米和土豆。"八·一五"以后,他才搬回元茂屯。
  成立农会的时候,白玉山找他,跟他谈一宿。他说:"让我寻思寻思,"他又寻思了整整的一宿。第三天一早,他来找白玉山说道:
  "老弟,不是我不乐意参加。我是不乐意随河打淌②。我要在自己的脑瓜子里转一转,自己的心思得从自己的脑瓜子里钻出来,这才对劲。"
  "如今你脑瓜子里钻出来的是啥心思呢?"白玉山笑着问他。
  "我现在寻思,就是有人用刀子拉我的脖子,也要跟共产党跟到底。"
  ①山丁子和山里红都是小圆野果,到秋色红,味酸甜。
  ②随波逐流。
  李常有成了农会的正式会员,并且当了小组长。
  这天下晚,他把白玉山劝到自己的家里,问他两口子干仗的原因,白玉山道:
  "说不上。"
  李大个子笑起来说:
  "看你这人,还是那样稀里糊涂的,跟屋里人干一下晚的仗,还不明白是为啥?看,天头发白,快亮天了,咱们来作点什么塞塞肚子,回头我去劝劝大嫂子,叫她消消气。"说到这儿,李常有放低声音说:"兄弟,穷帮穷,富帮富,你如今是农会委员,是咱们穷哥们的头行人,快别吵吵,叫那些不在会的人瞅着笑话。来吧,你去园子里摘点黄瓜豆角,我来烧火做饭。"
  吃罢早饭,白玉山在李常有家里呆着。大个子急急忙忙赶到白玉山的院子里。白大嫂子正端着一瓢泔水倒在当院猪槽里,她在喂猪。她又喂了一只白花小壳囊。看见李大个子迈进院子,她装着没有看见似地低下头来,拿一块木片去搅动那掺了西蔓谷的泔水。早晨的黄灿灿的太阳,透过院子东边一排柳树的茂盛的枝叶,照着她微微有些蓬乱的黑黑的疙疸鬏儿①上的银首饰,闪闪地发亮。
  ①发髻。
  "大嫂子!"李大个子走到她跟前,叫她一声。她仰起脸来,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她的漂亮的漆黑的眉毛还是皱着在一起,她的气还没有消尽。
  "这壳囊的骨架子好大,到年准能杀二百来斤。"李大个子先唠唠闲嗑。
  "嗯哪。"白大嫂子淡淡地随便地答应,并不抬头。她还在生白玉山的气,捎带也不满意大个子。在她看来,李大个子不该管闲事,把白玉山拉走,没有给她出出气。搅完猪食,她噘着嘴,拿着瓢,转身就往屋里走。李大个子跟在她背后,想要劝解,只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走进东屋,看见炕席上晾着一件青布小衫子,想起白玉山正光着脊梁。他灵机一动,撒了一个谎:
  "老白下晚挨了浇,又没穿衣,想是冻着了,脑瓜子痛得蝎虎。"
  "痛死他,痛死他!"白大嫂子坐到炕头上,拿起针线活,这样地说。李大个子坐在对面北炕上,想不出法子,他用唾沫粘着烟卷,寻思还是先唠些家常。他东一句,西一句,尽谈一些过日子的事情。忽然,他说:
  "前年秋天,你不是也有一个壳囊吗?到年杀了多少斤?"他故意问。
  "还到年哩。"白大嫂子说,"才到秋,叫韩老六搁洋炮打死了。"说到这,她记起了她的一连串的不幸,她的眼睛潮湿了。由于壳囊,她又想起她的小扣子。深深知道他们的家庭底细的大个子,趁着这机会说:
  "你看我倒忘了,你的小扣子不是那年死的吗?"
  "可不是,叫韩老六给整死的。"白大嫂子火了,狠狠地骂道:"那个老王八,该摊个炸子儿①。"
  ①一种步枪子弹,打在人身上,弹头开裂,出口很大。李大个子看见她的火气已经转换了方向,就跟她说起韩老六的种种的可恶,又说农工会的人,就是要叫大伙起来,打倒韩老六的。"也是替你小扣子报仇呀,大嫂子。"
  "这我明白。"白大嫂子说,"我可不知道,见天下晚他去串门子,尽干些啥?"
  "白天人家要下地,老白也有活,只好到下晚出去。"白大嫂子低下头来,这回不是生气,而是不大好意思。听了韩长脖的一句话,无缘无故闹起来,自己也觉得对不住当家的,捎带也对不起这个和事的大个子。
  "谁跟你嚼舌头,说老白在外干啥的?"李大个子问。白大嫂子说起这事的经过。李大个子说:
  "谁叫你信那种人的话呢?"
  "他不也是穷人吗?"白大嫂子明明知道上当了,还是说了这一句来给自己掩饰。
  "你是外屯才搬来的吗?你还不明白他那个埋汰底子?"李大个子说。
  "我寻思,人一穷下来,总该有点穷人的骨气。"白大嫂子说。
  "他不是人,说的话也不是人话。白大哥的人品你还能犯疑?他一心一意为大伙,你不帮他,倒拖他后腿……"
  "不用提了,都怨那该死的长脖子。他脑瓜还痛吗?""他是谁?你说老白?你不叨咕①他,他脑瓜子就不痛了。"李常有说,笑着抬起身子来,"我就去叫他回来。"他迈步出门。
  ①咒。
  "你别忙走,请把这衫子给他捎去。"
  李大个子走了以后,白大嫂子对着镜子,拢拢头发,慌忙走到东院老于家,借十二个鸡蛋。老白回来,两口子见面,都不提起干仗的事情。往后,她煮了两只蛋给他吃。这一天,老白铲了一天地,赶落黑才回。放下晚饭的筷子,他要往工作队去。白大嫂子又到南园子里摘了一篮子嫩豆角黄瓜,里面还放着十个借来的鸡蛋,叫老白捎去,送给萧队长。根据工作队规矩,萧队长婉言拒绝了。
  下晚,白玉山回得早点儿,月芽从窗口照射进来,因为太热,也因为爱惜衣裳,白玉山脱了他的青布小衫子。他敞着怀,露着一个大胸脯,躺在炕梢。他们这才唠起干仗的事。"看你那一股醋劲,也不'调查研究'的。"白玉山说,从工作队里学了些个新话,"调查研究"也是里头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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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周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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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十四篇
  八月初头,小麦黄了。看不到边儿的绿色的庄稼地,有了好些黄灿灿的小块,这是麦地。屯落东边的泡子①里,菱角开着小小的金黄的花朵,星星点点的,漂在水面上,夹在确青的蒲草的中间,老远看去,这些小小的花朵,连成了黄乎乎的一片。远远的南岭,像云烟似的,贴在蓝色的天边。燕子啾啾地叫着,在天空里飞来飞去,寻找吃的东西,完了又停在房檐下,用嘴壳刷洗它们的毛羽。雨水挺多,园子里种下的瓜菜,从来不浇水。天空没有完全干净的时候,总有一片或两片雪白的或是乌黑的浮云。在白天,太阳照射着,热毛子马②熬得气乎乎,狗吐出舌头。可是,到下晚,大风刮起来,高粱和苞米的叶子沙拉拉地发响。西北悬天起了乌黑的云朵,不大一会,瓢泼大雨到来了,夹着炸雷和闪电,因为三天两头地下雨,道上黑泥总是不干的,出门的人们都是光着脚丫子,顺着道沿走。
  ①大池塘。
  ②一种病态的马,夏长毛,畏热,冬落毛,怕冷。
  离开二次斗争会,有些日子了。赵玉林、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黑白不停地在屯子里活动,已经团结了一帮子人。农会由三十多个人,扩大成为六十多个了。刘德山在下雨天不下地的时候,也去跟小户唠唠。他常常上工作队里去,把他作的事,联络的人,告诉萧队长。李常有笑他,说他是到萧队长跟前去卖功,不是实心眼地为工作。有一天,刘德山从工作队出来,在公路上走,韩长脖正迎面走来,他来不及躲开,就用笑脸迎上去。韩长脖冷笑两声问他道:
  "做了官了。生产委员算几品?"
  "老弟,是时候赶的,推也推不掉,你还不明白?"刘德山赔笑。
  "听说又开斗争大会,该斗谁了?"韩长脖趁势追问他一句。
  "说不上,咱生产委员专门管生产。"刘德山说。他也是痛恨韩家的,虽说不敢撕破脸,去得罪他们,也不愿跟长脖子说实在话。他早知道,又要斗争韩老六,但是他不说,支吾几句躲开了。
  萧队长跟老田头谈过好多回,了解了他的三间房的故事,鼓动他跟韩老六斗争。
  "怕是整不下。"老实巴交的老田头说道。
  "你不要往后撤就行,大伙准给你撑腰。"赵玉林说。"好吧。"老田头说,还是挺勉强。
  萧队长召集工作队跟积极分子开了个小会,这个会议比较地秘密。大伙决定:以老田头的姑娘的事件为中心,来斗韩老六。大伙同意事先把韩老六扣押。这回没有押在工作队,关在一个小土屋子里,窗户上面安了铁丝网,工作队派两个战士,拿着大枪,白玉山派两个农会的会员,拿着扎枪①,轮流看差。
  第二天,早饭以后,由农会的各个小组分别通知南头和北头的小户,到学校开会。赵玉林背着钢枪,亲自担任着警戒。他站在学校的门口挡住韩家的人和袒护韩家的人,不让进会场。白玉山扛着扎枪,在会场里巡查。郭全海从课堂里搬出一张桌子来,放在操场的中间,老孙头说:"这是咱们老百姓的'龙书案'②。"
  ①红缨枪。
  ②皇帝御案。
  男子和女人,三个一伙,五个一群,离离拉拉地来了,站成一圈,围着"龙书案",有的交头接耳地谈着,有的抬眼望着小学校的门口。在小学校的一根柱子上,一面墙上,贴好些白纸条了,上写"打倒韩凤岐","穷人要翻身","向地主讨还血债","分土地,分房子,倒租粮",清算恶霸地主韩凤岐"。
  自卫队把韩老六押进来时,刘胜领头叫口号:"打倒恶霸地主韩老六!"当韩老六站到"龙书案"前时,人们纷纷地议论:
  "这回该着①,蹲笆篱子呐。"
  ①活该倒霉的意思。
  "绑起来了。"
  "这回不能留吧?"
  "那要看他干啥不干啥的了。"
  也有些人,跟韩家既不沾亲挂拐,也没有磕头拜把,单是因为自己也有地,也沾着些伪满的边,害怕斗争完了韩老六,要轮到他们头上。另外一种人,知道韩老六的儿子韩世元蹽到"中央军"那边去了,怕他再回来。还有一些人,心里寻思着,韩老六是该斗争的,但何必自己张嘴抬手呢?"出头的椽子先烂","慢慢看势头"。这三种人,都不说话。有一种人,是韩老六的腿子,只当人们不知道,在会场上,反倒挺积极,说话时,嗓门也挺大。
  郭全海主持会场。小王和刘胜都站在桌子旁边。萧队长和平常一样,在人们稀少的地方,走来走去,照看着会场上一切进行的情形。
  韩老六站在桌子旁边,头低到胸前。他的脸色比上一次显得灰白一些。光腚的小孩们挤到前面来瞅那绑他的绳子。有一个胆大一点的孩子,站到他跟前说道:
  "韩六爷,咋不带大棒子了?"
  郭全海走到桌子的面前,起始两手不知放在哪,撑在腰上,又放下来,一会儿又抄在胸前。今天有一千来人,他的脸上有一点儿发烧。他的眼前,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大片,都是人的脸。他好像听到有人在笑他,这个局面,把他今儿准备一个早晨的演说稿,全部吓飞了,最后,他说:
  "屯邻们,开会了。"
  他停顿了一下。下面的句子,他都忘了,会场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走动,静悄悄地等他再开口。他只好临时编他的演说:
  "大伙都摸底,我是个吃劳金的,起小放猪放马,扛活倒月①的,不会说话,只会干活。反正咱们农会抱的宗旨是民主,大伙都能说话的。今天斗争韩老六。他是咱们大伙的仇人,都该说话。有啥说啥: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不用害怕。我就说到这疙疸。"
  ①倒月:做月工。
  韩老六把头抬起来,今儿这一大群人里,没有他的家里人和亲戚朋友。杜善人,唐抓子也都没有在,他比上两次都慌张一些。往后,他瞅到韩长脖跟李振江躲在人群里,都不敢抬头,不敢走动和说话。他想,今儿只能软,不能硬。啥条件都满口答应,保住这身子再说。他走到桌子一边对郭全海说:
  "郭主任,我有几句话,先说一说好吧?"
  "不许他说!"人群里一个愤怒的声音说,这是李大个子。又一个声音说:
  "听他说说也好。"
  第三个声音说:
  "八路军讲民主,还能不让人说话?"说完,躲在人背后。头一回主持大会的郭全海竟答应他道:
  "你说你说,"
  韩凤岐开口说:
  "我韩老六是个坏蛋,是个封建脑瓜子。皆因起小死了娘,后爹娶了个后娘,我后娘三天两头地揍我……"
  有人骂他:
  "你别胡嘞嘞①。"
  ①胡扯。
  又有人叫道:
  "不准他瞎说。"
  "我是说,"韩老六还是说下去,郭全海上前制止他,但制止不住,又不知道不准他说话,是不是能打。韩老六钻着这空子,又往下说:
  "我后娘叫我在家不得安生,我蹽到外屯,走了歪道,十一岁就学会看牌。"
  "你逛过道儿吗?"头两回救过韩老六的驾的白胡子问他。韩老六立刻低着头说道:
  "逛过,我有罪,有罪。"
  这时候,斗争的情绪,又往下降。有人说:"你看他尽说自己的不济,他定能知过必改。"也有人说:"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献了地,别的就不用问了。"人们向四外移动,虽说还没有走的,可是已经松劲。郭全海着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着韩老六的鼻尖,涨红着脸,大声对他说:
  "别扯那些,你先说说拉大排队,办维持会的事。""我拉过大排,办过维持会,那是不假。"韩老六满脸挂笑,瞅着郭全海,他把他对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露在脸上,"那是为的保护地面,维持秩序。"
  郭全海忙说:
  "我问你:你叫大伙捐钱买二十六棵钢枪,你是寻思给谁看家呀?"
  韩老六平静地,假装笑脸说:
  "给大家伙看家呀。"
  郭全海脸上涨得红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楼里,胡子来这屯子,你请他们在你院里吃饺子,喂牲口,这叫做保护地面?"
  "郭主任,这个你可屈死我了,大伙调查调查,看有没有这事?"韩老六一边笑,一边说,心里却有点着慌。
  这时候,人群里面,起了骚扰。李大个子挽起俩袖子,露出一双粗大的胳膊,推开众人。他拉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往前面挤去,高声嚷道:
  "老郭!老郭!老田头有话要说。"
  说着,他们已经挤到"龙书案"跟前。老田头取下他的破草帽,眼睛里混和着畏惧和仇恨的神情,瞅着韩老六。由于气愤,身子直哆嗦,他的太阳晒黑的、有垄沟似的皱纹的前额上,冒出好多细小的汗珠。
  "同志,郭主任,我有话要说,有仇要报。"老田头的眼睛望着刘胜、小王和郭全海。
  老田头往下说道:
  "请同志做主……"
  小王插嘴说:
  "说给大伙听听,大伙做主。"
  老田头向大伙转过身子来,然后又扭向韩老六说:
  "'康德'九年,我乍来这屯,租你五垧地,一家三口,租你间半房,又漏又破,一下雨,屋里就是水洼子,你还催我:'我房子不够,你快搬。'我说:'六爷叫我搬到哪儿去呀?'你骂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管你屁事。''六爷,我想自己立个窝,就是没地基。'你做好人了,说得怪好听:'那倒不犯难,我这马圈旁边有一号地基,你瞅着相当,就在那上面盖房,不要你的租子。盖好三两间房子,你们一家子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多咱不愿意住了,再说吧。'我领了你这话,回去跟我老伴说:'真是天照应,碰上这么个好东家。'那年冬天,我顶风冒雪,赶着我一条老牛拉一挂破车,到山里拉一冬木头。那年雪大,那个冷呀,把人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有一回拉一车松木下山来,走到一个石头砬子上,那上面盖了一层冰,牲口脚一滑,连牛带车,哗啦啦滚到山沟沟里了,西北风呼拉呼拉地刮着,那个罪呀,可真是够呛。十来多个赶车的劳金来帮我,才把车扶起,老牛角也跌折了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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