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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_3 三毛(当代)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手,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湿满颊。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谈话记录之一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好也来向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家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
  表弟来罗!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着"表弟来罗!表弟来罗!"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那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到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着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因为他的年纪很小,不敢进会客室,所以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我,我看是他,匆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还有点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他不说话,我紧接着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他答道:"最后两节不想上了。"我又问:"你来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是以一个姊姊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相当于当时的七块台币),然后说:"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第二天他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着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里的一个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罗!"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或打他一下,对他说:"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的废物,还会惊讶的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实在是满喜欢他的。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出风口,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个板凳上像乞丐一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的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楞了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齐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他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听我的话哟,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那时候我很怕他再来缠我,我就说:"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这么一讲自己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个初恋的年轻人,通常初恋的人感情总是脆弱的。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几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Echo再见!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o再见!Echo再见!"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在街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后说:"你好!"我也说:"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人。"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
  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这样一别,别了六年,我学业告了一个段落,离开西班牙,回到了台湾。在台湾时,来了一位西班牙的朋友,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我说:"记得呀!"他说:"噢!他现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长大了。""真的!"他又说:"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我惊讶的说:"好呀!"因为我心里仍在挂念着他,但那位朋友说:"他说如果你已经把他给忘了,就不要看这封信了。"我答道:"天晓得,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就不要伤害他。"我从那个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一张照片从中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留了大胡子穿着一条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人,我立刻就说:"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打开了信,信上写着:"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就是这样的一封信,我没有给他回信,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跟那个朋友说:"你告诉他我收到了这封信,请代我谢谢他。"半年以后,我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波折,离开台湾,又回到了西班牙。荷西,我回来了!
  当时荷西在服最后的一个月兵役,荷西的妹妹老是要我写信给荷西,我说:"我已经不会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然后她强迫将信封写好,声明只要我填里面的字,于是我写了一封英文的信到营区去,说:"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结果那封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来信说,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所以不能回信给我,他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我,并且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我。"我没有回信,结果荷西就从南部打长途电话来了:"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到了二十三日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与另一个同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当我回家时,同室的女友告诉我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我,我想来想去,怎么样也想不起会是那个男孩找我。正在那时我接到我的女友——一位太太的电话,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与我商量,要我坐计程车去她那儿。我赶忙乘计程车赶到她家,她把我接进客厅,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知她要玩什么把戏忙将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在我手上放小动物吓我。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的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我说要与荷西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我带回到了他的身旁。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候,他说:"你看墙上!"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他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我问:"你们家里的人出出进进怎么说?""他们就说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我又问:"这些照片怎么都黄了?"他说:"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是会晒到。"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墙上一块白色的印子。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那时我的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我说:"黏过后,还是有缝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
  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问我:"你要怎么死?"我总是说:"我不死。"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他就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继续的揉面,荷西就问我:"这个稿子你写不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嘛?"我仍继续地揉面,说:"你先让我把面揉完嘛!""你到底写不写啊?"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着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讲完这话,我又继续地揉面,荷西突然将他的手绕着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你神经啦!"因为当时没有擀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着我不动,我就说:"走开嘛!"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正说了一半,我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我问。"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爱书人》写那篇稿子,《爱书人》最近也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写呢?我告诉他们因为我有一个丈夫,我要做饺子,所以没能写。
  你要叫他爸爸
  我的父母要到迦纳利群岛以前,先到西班牙,荷西就问我看到了我爸爸,该怎么称呼?是不是该叫他陈先生?我说:"你如果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乘原机回台北,我不是叫你父亲作爸爸吗?"他说:"可是我们全家都觉得你很肉麻呀!"原来在西班牙不叫自己的公公婆婆作父亲、母亲,而叫××先生,××太太。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拒绝称呼他们为先生、太太,我的婆婆叫马利亚,我就称她马利亚母亲,叫公公作西撒父亲。荷西就说:"我,叫爸爸陈先生好了!"我说:"你不能叫他陈先生,你要叫他爸爸。"结果我陪我的父母在西班牙过了十六天,回到迦纳利群岛,荷西请了假在机场等我们。我曾对他说:"我的生命里有三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再大一点,今天我的父母能够跟你在一起,我最深的愿望好像都达成了,我知道你的心地是很好的,但你的语气和脾气却不一定好,我求求你在我父母来的时候,一次脾气也不可发,因为老人家,有的时候难免会有一点噜嗦。"他说:"我怎么会发脾气?我快乐还来不及呢!"为了要见我的父母,他每天要念好几小时的英文,他的英文还是三年以前在奈及利亚学的。当他看到我们从机场走出来时,他一只手抱着妈妈,另一只手抱着爸爸,当他发现没有手可以抱我时就对我说:"你过来。"然后他把我们四个人都环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十六天没有看到我了。然后又放开手紧紧地抱抱妈妈、爸爸,然后再抱我。他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很紧张,突然用中国话喊:"爸爸!"然后看看妈妈,说:"妈妈!"接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拚命去提箱子,提了箱子又拚命往车子里乱塞,车子发动时我催他:"荷西,说说话嘛!你的英文可以用,不会太差的。"他说用西班牙文说:"我实在太紧张了,我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怕得不得了。"那时我才明白,也许一个中国人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你叫他喊从未见过面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否则是不容易的。回到家里,我们将房间让给父母住,我和荷西就住进更小的一间。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与父母聊得愉快,荷西突然对我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用生硬的英语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不好?"荷西很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但要通过我的批准,听了他这句话,我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去,拿起毛巾捂住眼睛,就出不来了。从荷西叫出"爹爹"这个字眼时(爹爹原本是三毛对爸爸的称呼),我相信他与我父母之间又跨进了一大步。
  我的父母本来是要去欧洲玩的,父亲推掉了所有的业务,打了无数的电话、电报、终于见到了他们的女婿,他们相处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和荷西曾约定只要我俩在一起小孩子还是别出世吧,如果是个女的我会把她打死,因为我会吃醋,若是个男孩,荷西要把他倒吊在阳台上,因为我会太爱那孩子,事后,我也讶异这样孩子气及自私的话竟会从一对夫妻的口中说出。当我的父母来了一个月后,荷西突然问:"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孩子?"我说:"是的,我觉得。"他又说:"自从爸妈来了以后,家里增添了很多家庭气氛,我以前的家就没有这样的气氛。"
  永远的挥别
  在我要陪父母到伦敦以及欧洲旅游时,荷西到机场来送行,他抱着我的妈妈说:"妈妈,我可不喜欢看见你流泪哟!明年一月你就要在台北的机场接我了,千万不要难过,Echo陪你去玩。"我们坐的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因为我们要住的那个小岛,喷气机是不能到的。上飞机前,我站在机肚那里看荷西,就在那时,荷西正跳过一个花丛,希望能从那里,再看到我们,上了飞机,我又不停的向他招手,他也不停的向我招手,直到服务小姐示意我该坐下。坐下后,旁边有位太太就问我:"那个人是你的丈夫吗?"我说:"是的。"她又问荷西来做什么,我就将我父母来度假他来送行的事简单的告诉她,她就告诉我:"我是来看我儿子的。"然后就递给我一张名片,西班牙有一个风俗,如果你是守寡的女人,名片上你就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一句"某某人的未亡人",而那名片上正有那几个字,使我感到很刺眼,很不舒服,不知道要跟她再说些什么,只好说声:"谢谢!"没想到就在收到那张名片的两天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样的身份……(说到这里,三毛的声音哽咽,她在台上站了很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演讲中断……)
我的写作生活——谈话记录之二
  晚上七点半。外头是倾盆大雨。
  在耕莘文教院的讲堂里,原只安排两百个的座位,却挤了不下六百人,大门口是怎么都挤不进去了。文教院的陆达诚神父陪着主讲人三毛女士在前头领路,嘴里一迭声嚷着:"对不起,请让路!请让路!"
  三毛依然长发披肩,黑色的套头毛衣下是件米色长裙,脸上有着淡淡的妆,素净中更透着几分灵秀。瞧着讲堂中拥挤的情况,三毛紧张了,直问人:"我要不要带卫生纸上台?这么多人,这么多人,我怕我自己会先'下雨'。"三毛是担心面对这么多人演讲时,说着说着会控制不了情绪而流泪,她却说成"自己先下雨",倒教旁人先笑开了。
  站在讲台上,三毛用一贯低低柔缓的声调,对满堂或坐、或站、或席地的朋友说:"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头的雨这么大。"然后三毛就开始演说今晚的讲题:我的写作生活。
  下雨天看到这么多朋友真好各位朋友:
  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钟才开始,我是很守时的人,刚刚我一直在等陆神父来带我。
  最近我的日子过得很糊涂,一直记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讲,直到前天有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后天在耕莘文教院见。我吓了一跳,不过,我那时想,没关系,大概只有二十个人。
  可以随便说说,可是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
  今天又在下雨,听说这一阵台北不是雨季,可是我回来以后,发觉总是在下雨。我以为今天不会有那么多朋友来,看见你们,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希望我的话对各位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过去我教过书,常上讲台,但教书的时候有课本,现在跟各位说话没有课本,我担心今天随口所说的,对各位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我特别要提出一位年轻读者的来信,做为今天这个谈话的开始。刚回台湾时,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来信,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这位读者说她在初三的时候,因为升学压力太重而想自杀,在那个时候,她看了我的书,因而有了改变,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改变,可是她一直说是我的书救了她。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笨",因为,任何一本我的书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别人不能救你的。她说她现在已是高中生了,而最近我丈夫的去世,她说她觉得人生还是假的,她还是要死。我收到这封信好几个月了,一直不知怎么回信,可是我很挂念这位朋友,因为她的信写得很真诚。希望她还是把我忘记吧,因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影响。不知道这位朋友今天有没有在场,或是有她的朋友,请转告她,信收到了,并请她千万不要灰心,因为别人的遭遇毕竟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从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过决心要当画家的妻子今天的讲题是"我的写作生活",我实在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把我当作家看,这种改变,使我很不习惯,而且觉得当不起。作家应该是很有学问或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呢,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不曾是专业作家,以后也不会是。
  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时候,父母会问,师长会问,或者自己也会问自己:长大了要做什么?我说就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有没有对象呢?"他们会问,我说:"有的。""是谁呢?""就是那个西班牙画家毕卡索!"因为小时候,我很喜欢美术。以后,写作文的时候,我总说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妻子,并没有说自己要成为艺术家。我的功课不行,数学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国文,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捉刀"的小时候,数学成绩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应该也是零分才对。我的作文好,小学五年级时参加演讲的演讲稿是自己写的,每次壁报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师感动得流泪了,因为我告诉他我是孤儿,还写了大约有五千字的《苦儿流浪记》。
  进了初中以后,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写的。因为他们写不出来,我就说拿来拿来,我替你写。后来,又学写唐诗,在作文本上写了十几首。我发觉自己虽然别的事做不好,但还可以动笔,这是一条投机取巧的路。
  初二时,不喜欢学校生活,离开学校自己念书。到了大学,我跟许多高中毕业的同学一起念哲学系,发现我的国文比不上他们,大一的国文考试,《春秋》是什么时候,谁写的作品之类的题目,我都不晓得,所以国文就不及格了。后来我去找老师,我说:"老师,我是少年失学,不知道《春秋》是什么时代修的,我觉得这是文学史的问题。"老师说:"你应该晓得的呀!"我说:"对!我知道的也是国文类的,可是并不是这一类的。"后来他说:"那你要补考罗。"我说:"补考还是不会及格的,只有一个方法,我可不可以补给你六篇作文。"他问我要写多少字,我说随我写吧。
  瞎编的故事竟把老师感动哭了后来,我写了一篇三万多字,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童年生活,从我的祖父开始讲起,中间还有恋爱故事,其中我伯父并没有恋爱,是我编的。
  老师要求我用毛笔写,我写不来,就用签字笔写成毛笔字的味道。这篇写得非常好,故事有真有假,还有情节,老师看了,把我叫过去,说:"你是我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你写的关于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吗?"我就说:"真假你还是别管吧,这篇作品你还喜欢吗?"他说:"老师看了很感动,一夜没有睡觉,老师都流泪了。"
  我很幸运,打小学到现在投稿没被退过这件事以后,我发现自己从小做什么事都不对劲,不顺利,最顺利的事就是写文章,因此,在大学里我就开始写文章,但也不是很勤的。我有一个很光荣的纪录是从小学开始投稿,到现在还没有被退过稿。
  我的青少年时代出了一本书《雨季不再来》,这本书是被强迫出版的,因为如果我不出书,别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辑成一个集子出书,而我连版税都拿不到。其实那些东西都很不成熟,都不应该发表,是我在二十二岁以前发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涩,感情非常空灵,我不喜欢空灵这两个字,但那是那个时期我写时所不能伪装的一些感情,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写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樱桃然后,我离开台湾到西班牙去,生活的改变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笔了。有位朋友每回写信总说,你不写实在太可惜了,因为你才刚刚开始写。我就跟他说:我现在正在改变中,这时候不想写东西,免得将来后悔。这位朋友是个编辑,他说,好的,我等你,我要等你几个月呢?我说:你慢慢的等。这一等,等了十年。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发觉我又可以写作了。所以,我觉得等待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不要太急。现在又有朋友在问我:三毛,你又不写了,要多久才会再写呢?我说,你别急,等我。他说:要等多久呢?我说:大概要另外一个十年。他一听,马上说:那不是等死了吗?我说:这究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如果硬逼着我写,反而写不好,而十年以后,我也许又是另一个面目出现了。
  我认为写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问我:你可知道你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人吗?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在国外。他又问:你在乎名吗?我回答说,好像不痛也不痒,没有感觉。他就又问我,你的书畅销,你幸福吗?我说,我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福,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别人问我,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我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他又问: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来看,写作占多少呢?我说:就是蛋糕上面的樱桃嘛!
  生活比写作重要;我重视生活,远甚写作也许,各位会认为写作是人生的一种成就,我很真诚的说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写出一本好书也可以留给后世很多好的影响。至于我自己的书呢,那还要经过多少年的考验。我的文字很浅,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这并不代表文学上的价值,这绝对是两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恋爱,跟我的荷西走在马德里的一个大公园,清早六点半,那时我替《实业世界》写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我烦得不得了。我对荷西说:明天不跟你见面了,因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说:这样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带你来公园走,走到后来,你的文章就会出来了。我继续跟他在公园里走,可是脑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这时,看到公园的园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树上锯树。我看了锯树的人,就对荷西说:他们好可怜,这么冷,还要待在树上。荷西却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着数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怜的。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银行上班的人。听了荷西的这番话,我回家就写了封信给杂志编辑说,对不起,下个月的专栏要开天窗了,我不写了。
  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所以我是一个很重视生活的人,远甚于写作,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别人也许会问:你是不是游戏人生呢?我要说:我是游戏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来玩的,孔子就说"游于艺",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意义,用最白话的字来说就是玩。我说的玩不是舞厅的玩,也不是玩电动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种,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当然走不走不在我,但起码我的人生哲学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觉得好玩地才去做,绝不会为了达成一个目的,而勉强自己。我说这话是非常紧张的,这句话说出来很不好,但这只是对我自己,不是对别人,而且我的人生观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过要玩得高明,譬如说,画画是一种,种菜是一种,种花是一种,做丈夫是一种,做妻子也是一种,做父母更是一种,人生就是一个游戏,但要把它当真的来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书,都说:三毛,你的东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欢听朋友说"真是好玩"这句话,要是朋友说:你的东西有很深的意义,或是说——,我也不知怎么说,因为很少朋友对我说这个,一般朋友都说,看你的东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会问:我写的东西是不是都在玩?他们说:是啊。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写的东西好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
  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朋友,他说:你的东西很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过去写的东西不好玩,像《雨季不再来》,因为年纪轻不知道怎么游戏人间,过了好苦闷的青少年时代。后来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时间,过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么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对不起,又提我的书。第一篇《沙漠中的饭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结婚记》是如何结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写在沙漠里替人看病,也是玩,还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观浴记》,看当地的人如何洗澡。这些东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时,发现自己的生活这么美丽,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呢?不知不觉就写出来了,并没有所谓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载道",我都没有。
  虽然我写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点不得不说,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给我来信说我的文章带给他们快乐,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督徒,我要感谢天地的主宰——我们称为神,因为它使我的生活曾经多彩多姿过,至于将来会怎么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笔名叫"三毛"?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经验如何?
  我来说说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搞到《联合报》,刊出来的感觉。写稿的时候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毛,文章写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再用一个文诌诌的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来又要跟荷西解释三毛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听懂了,他画了一个人头,头上三根毛,说:三毛就是这个吗?我说:是呀!荷西说:哎呀,这一向是我的商标嘛!
  这篇文章寄出以后,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负担很重,我知道这不是一篇很有内容的文章,只是比较俏皮一点而已。结果,十天后,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联合报》航空版,看见文章登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快了。我拿了这张报纸就走,那时我和荷西还没有车子,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手拿报纸就在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诉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车会经过的路上,后来,交通车过来了,他看见我就叫司机停车,我往他跑过去,他说:不得了,你已经投中了!我说,是,是,就在这里。他问:你怎么证明那就是你呢?我说:你看了那个笔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乐的一天,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十年以后,第一次写文章,在沙漠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而这个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可是还是很高兴,像孩子一样在沙漠里跳舞。爱、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给人们的礼物那以后写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现在还有很多没有写出来,很多朋友说,你跟我们说的沙漠和你写的沙漠不一样,因为有很多很好听很神秘的东西都没有写。我说,这并不可惜,我的人生里还有更大的幸福。他说:可是读者在等你的文章。我说:读者有读者的幸福,他们不应从我这儿得到幸福,他们应该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当然,我认为一个作家是不是受欢迎,是不是受到欣赏,作家自己固然也有努力,但是读者的热情也是一份极大的鼓励和共鸣。
  有位朋友告诉我:三毛,你跟每一个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说:我是一个人很孤僻的人,有时候多接了电话,还会嫌烦嫌吵。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你知道你的优点在哪里吗?你始终教人对生命抱着爱和希望。这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说的。然而就却说:我都一天到晚想跳楼呢!他又说:可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我这种感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四周的朋友们对人生的信心和盼望,这是你自己所不自觉的。我听了这句话后,觉得是他给我的鼓励,而不是我给他的鼓励,因为爱、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质的,我始终认为这是上天的礼物。我们有这么多器官,像座化学工厂,这是很普通的事,但对抽象无形的东西,绝不是器官所能产生的,思想、爱、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对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发现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以我个人的经验,我愿意告诉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话,跳开写作的题材不谈,我很诚恳的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对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的事情之一。以我体验的生活,我去过很多国家,包括东欧一些地区还不太承认中华民国护照的时候,我已经用中华民国护照堂堂正正去过很多无邦交的国家,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国家,非洲、欧洲、南美,看过不同的人,吃过不同的食物,学过不同的语言,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我始终强调婚姻的幸福和爱,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认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我的文章比较少,也许好的文学对人性的描写比较深刻,但是,我长大后,不喜欢说谎,记录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我真实生活里,接触的都是爱,我就不知道还要写什么恨的事或矛盾的事,或者复杂的感情,因为我都没有。
  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过去我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到了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开始变成越来越单纯,甚至于刚回台北的时候,看到汽车还会怕,听见电话铃响会不习惯,因为结婚以后六年间,我们家都没装过电话。后来可以装电话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吧!"我说:"好,我们不要电话。"所以请我来谈谈我的写作生活的话,对于一些真正热爱写作的朋友,可能得不到什么,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爱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惧的话,以我自己的经验,我还是告诉各位婚姻是一件值得一试的事。
  我的写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给我自由,给我爱和信心,那么一本书都写不出来。再说,我翻译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画书叫做《娃娃看天下》,这本书过去我不太重视它,现在我非常的重视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给皇冠出版社再印,这本书大概有一千页,是我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这不能算是写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我们吃完晚饭,我先生和我就把电视关掉,门锁起来不许人进来,开个小灯,他坐在我对面,开始翻译《娃娃看天下》,经过八个月译了一千页。所以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这真是奇怪,别人一定说,今天去听三毛讲话,她真是胡说八道,乱讲的,因为她说的是这样奇怪的话,"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但是我还要说一句,"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我的作品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不真实的事情,我写不来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够再拿笔写,我以后要走我的路,找寻我的路,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写不真实的事情。我很羡慕一些会编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很会编故事,他们可以编出很多感人的故事来,你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的,那么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个角落去了,因为我又要走了。你们在没有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也许你们会说:"三毛不肯写,因为她不肯写假话。她要写的时候,写的就是真话。当她的真话不想给你知道的时候她就不写。"所以说,各位今天来听我说话,实在是白来。
  我是个好家庭主妇,与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一定有人奇怪,为什么我离开台湾十年,没有写过文章,结婚以后反而写文章?别人都说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妇就不能写文章,否则柴、米、油、盐弄不清楚。我是个家庭主妇,非常管家,因为喜欢家。我认为神给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来到我的生命里他是负有很重要的任务、使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来,他带我去这里,去那里,去撒哈拉沙漠,他让我做一个自由的妻子,从来没有干涉过我,让我的个性自由发展,虽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个人说:"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却非常骄傲这点。出了一本书叫《温柔的夜》,以后就没有再写,朋友问我,《联合报》痖弦先生也常写信给我:"三毛怎么不写了呢?也不敢催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爱护我的朋友的来信,其实我几乎有一年时间,就是最后……我现在说话有一个坏习惯,会说"这是最后一年,"所谓最后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平常我写稿的习惯是晚上写,白天睡觉。在最后一年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写稿时,我先生是早上睡觉,而他应该早上六点钟起来,所以晚上十一点时,我跟他说:"荷西,你去睡觉,我要开始写稿了,因为我实在欠人太多,没办法,你去睡觉。"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开始抽烟、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为了荷西睡不着觉,我又停笔了最后一篇文章写的是《永远的马利亚》,记得写了将近四天,而且写得不好,写到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偷偷溜进卧室睡觉,我小心的走进去,怕吵醒荷西,结果发现他拿被单蒙在头上,我一进去,他就"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大叫一声:"你终于写完了!"我就问他:"你没有睡?"他说:"我不敢讲,因为房子太小了,我也不敢动,我就把被单蒙着头,看你几点钟会进来嘛!结果你终于写完了。"我问他这种情形有多久?他说:"不是继续了多久,从你跟我结婚以后开始写文章,我就不能睡觉。"我说:"你知道我在外面,为什么不能睡?"我骂他,因为我心疼。我说:"你为什么不睡觉?"他说:"我不晓得,我不能睡。"我说:"那我就不能写文章了啊!"他说:"你可以写。"于是我说我下午写,他说好陪我写,我说可是晚上还要写,他说好。于是我每写一个钟头就回头看他,他翻来覆去的不能睡,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忘了吗?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拉着你的手。"我听了之后一阵黯然,简单的说:"荷西,那么我从今以后停笔了。"从那时候开始有十个月,我真的没写,别人问我,我说先生不能睡觉,他们觉得好笑说:"他不能睡别理他好了!"我说:"他的工作有危险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后来我的父母来问为什么十个月没写文章,我说:"荷西不能睡觉。"父亲问为什么荷西不能睡觉?我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他不能睡觉。"他们又追问,后来我说了,因为我们是很开明的家庭,我说:"六年来,他不论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后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如果继续下去,可能过些年以后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亲说:"对一个没念什么书的人,五本书太多了,我不写了。"我母亲问为什么?我说:"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写作妨碍我的生活,我愿意放弃我的写作。"母亲说这是不相冲突的两件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有写,直到荷西离开这个世界。
  答复听讲者的问题
  我想我留点时间,给爱护我的朋友发问。这是我回台北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朋友,我的心里有感谢有感动,有慌张害怕,但是我很高兴各位能跟我谈谈。现在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问:三毛小姐,你以后准备住哪里?
  答:以后住哪里,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人的路当然要靠自己的脚走,可是我们上面还有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带领你,可是你不晓得。我本来在一个小岛上住着,那个岛只有两万人,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亲、母亲去了以后惊叹:"桃花源原来就在这个地方。"我以为自己会在哪里住下去,结果还是离开了。下个月要离开台湾,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国家,因为飞机票钱差不多,然后回到西班牙,但是,我想我以后会常回台湾。的确,是有朋友问我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这里、那里,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是一样的,所以将来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问这题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好,请告诉我。
  问:流浪是很孤独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答:我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着我的吉他去流浪,带朵什么花。"我很恨这种歌,那是没流浪过的人才写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这样的人不必去流浪,因为他流浪的话,一定半路就回来的。我流浪,绝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这个地方学业已经完成了,而且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呢?我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念书或者做事。所以说流浪的心情,我个人的经历是被迫的。当然我去了很多国家游历,但是说实在话,我从离开家以后没快乐过,这话说得很不勇敢,可是我离开台湾后真的不快乐,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么使流浪者快乐是很难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答案。很奇怪,我发觉前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我都没有答案。问:你与荷西在沙漠里找化石,结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当时的心情如何?
  答: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难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我记得我再开车回来找荷西的时候,发现流沙不见了,因为找错了地方。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已经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发抖。
  我知道这个朋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问我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同样的心情。我这一生没有遭遇过像这样的恐惧,这次荷西去世的时候,是一位英国太太来告诉我的。那是晚上一点钟,她来敲门跟我说:"Echo,你坐下来。"我没坐,我问:"荷西死了?"她说:"没有,你坐下来我再告诉你。"我说:"他死了?"英国太太把我扶住,我再问她第三次:"你是不是来告诉我荷西死了?"她说:"他们正在找荷西的尸体。"我第一个感觉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生没有那么不勇敢过,以前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问我失去荷西的心情如何?我说的是一个人有时候会遭遇到他不能承受的事,圣经上说"我给你的都负担得起",可是在面对不能失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负担不起,怕自己变成半个。我当时心情很复杂,因为面对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着的反应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这是怕,怕成疯狂,可是最后还是来了。问:《橄榄树》这首歌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
  答:《橄榄树》是在九年前写的一首歌。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写一些歌词,他催着我写,我一个晚上写了九首,其中一首就是《橄榄树》。因为我很爱橄榄树,橄榄树美。我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产橄榄。但是,我当时写《橄榄树》这首歌,是五百块钱就卖断了,今天我买录音带送朋友花的钱,比我得到的钱还要多。我今天不是要说我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说这首歌中有两句不是我写的,因为这首歌起初是卖给歌林,后来再转给新格,所以版权上有一些问题。这首歌我不会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什么的,我要声明一下,因为现在的《橄榄树》和我当初写的不一样,如果流浪只是为了看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罢。问:如果你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小孩,你会如何照顾他?
  答:我想他生下来的时候,我会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这是第一步。然后爱他,对不对?如果你有个小孩你怎么办?我想每个母亲都是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一包起来就表示对他的爱心。如何教育?很简单,爱他,爱是最重要的,我想是这样,我自己没有孩子。
  问:你说你小时候喜欢编故事,长大以后却写的是真实故事,其中的心路历程转变又是如何?
  答:很简单,因为小孩子的时候,放学的那条路是一样的,大家穿的那双白球鞋也是一样的,制服也一样,都绣了学号,所以做孩子的时候非得想像不可,因为生活非常平淡。虽然我们那时走田埂上学很好玩,但还是很单纯,所以我喜欢编故事。可是长大以后,我来不及编故事了,因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写的,我想应该先把自己真实的故事写完再来编,但是我一直写不完,所以我就不编了。问:你喜欢美术,请问你如何喜欢?
  答: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欢美术。我想每个人都有一点天赋,是神给你的。我对美术的敏感度到什么程度?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我的老师打幻灯片,还没对准焦距一晃,我就说:"你今天要放高更的东西。"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看见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赋,或是画、或是音乐,每个人一定有的。我觉得是美术喜欢我,不是我喜欢美术。
  问:三毛,最近情绪好吗?请多保重。祝福你。
  答:谢谢这位朋友。我还是一个有爱情的人,这是我的爱情观,今天虽然我的婚姻终止,但是爱情不死。生和死有爱就隔不开,所以我有爱情,有我丈夫的爱情。问:你在沙漠里写一则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间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单单用科学来解释,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我写《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捡到符咒,挂在身上发生很多奇怪的事。至于说到沙漠里碰到这种邪门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不可说的,我也不能解释,在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经历写出来,我没有责任去解释,更何况在我们中国古老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事。
  问:你说你不知道将来的事,请问你是不是宿命论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论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说自己是宿命论者。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论者,但是我相信我们在世界上有个人的年限,这点我是不否认的;但是要遭遇到什么事情,这跟个性有很大的关系,有一点是先天,有一点是后天的。所以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路,因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实现,要不然现在是二月,荷西应该站在我的身边才对,因为我们本来存钱,准备今年一月两个人一起回台湾。我不知道未来,我把将来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里,一点也不急,就等着它告诉我应走的路。
  问: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寻什么?动机何在?可不可以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转折点,但并不决定于地理因素,而是个人环境上一个很大的转变——离开了父母。我父母宠爱我,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它们疼我疼得不得了,有时风雨太大,我有鼻过敏毛病,母亲就会说,你不要上阳明山了,今天在家里念书。那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一定要离开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照顾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格。
  所以去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转折点,离开家庭才是我的转折点,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的关系才离开,我很爱他们。但是你看那些动物长大的时候,做母亲的要把他们踢出去。我的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看纪录片,小熊长大,母熊一定把它赶出去,而我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我下定决心离开台湾,不是我要到国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绝对不是,我是最喜欢中国文化的,因为里面包含太广,太神秘了。我离开只是想建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国或者去英国都不是转折点,而是我离开了父母才是转折点。问:信要写到何处,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种很重要的天赋就是"心电感应",真的。我这次回来收到很多的信,没有回,觉得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人跟人之间"知心"最重要,信能写的实在太有限。写到哪里?写在你的心里嘛!我会知道的,不要写出来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我就晓得了。所以我说不要写信,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记得各位,各位也记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谢谢!
  问:如果在这世上再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答: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这问题不能说,不可说,不知道。我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不",因为我已经有了。
  问:你想荷西愿意你继续流浪,还是另找一个归宿?答:这是很私人的问题,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种形式都不重要。在台北好?还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个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现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来时,父亲硬塞钱给我坐车,我觉得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下去,他昨天发现我皮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他今天就赶快塞钱给我,我觉得我这样在台北下去,又要依赖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经过很多地方,是因为机票钱差不多。我不愿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活安定下来。
  (注:耕莘文教院陆达诚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讲后说,演讲前三毛女士通过他捐给一个单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虽然自己没有钱用,却把人家给她的稿费捐出去。)
  问:你是一位有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无情的人?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我也碰过冷酷无情的人,当然相信的。
  问:如果你的人生观是"游于艺",只是玩,那么你认为议论婚姻问题的时候,是否应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方式等现实问题,还是有爱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对象是比较单纯的人,因为荷西就是一个大孩子,我在那里学到最好的功课就是在他面前做一个完全的真人。这绝不是说我任性,而是我有一个好丈夫,他一直跟我说,我要你做一个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个假的人。我说可是在别人面前还是假的呀,多多少少总是假的。也许我自己是很干脆的人,所以婚姻是很单纯、很认真的,我们是两个孩子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们没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的差异。婚姻要不要考虑到经济?我是很主观的说话,实在说,我结婚时,只有一个床垫子放在地上,铺块草席,还有四个盘子、四个碗、一个锅,也没有穿白纱,没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是我要告诉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我的结婚礼物是个骆驼的头骨,也不是古玩店买来的,是捡来的。所以我认为婚姻的条件,当然不能说饿得没有饭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起码有吃饱的条件。有些女孩觉得有钱,生活比较有保障,这是对的,但我是没有。是不是只要爱就可以了?我想爱和金钱并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电话给我一打就是三个小时、四个小时,说她们的爱情故事,我听了之后觉得那不是爱情,我说你过两个月再来跟我讲,看还是不是他。是不是有爱就可以?我要问你,什么才叫爱?也许我是比较老派的人,我希望结婚时,你戴上他给你的戒指,就是你对他的承诺,如果这一桩婚姻是对的,那么我要做你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后会有多少多少的问题,但戴上戒指,心里已有承诺,今生今世,好也好,坏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爱就来了,这是一条最方便的路。
  问:三毛,你为什么这么信神?我很想信,怎么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喜欢星象的?冬天的时候,你要我把猎户星、大犬星、小犬星、双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画出来,我都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很喜欢天文,但是我读书不够,读到的就是把天上每个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话,我没有办法使你们相信,因为我也是一个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我回来后一直找猎户星,发现一点也不灿烂,找天狼星,因为它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颗,也不是很亮,台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问各位,你们看过一朵花没有?随便摘一朵你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这就是一个神迹,真的,我不是迷信的人。你看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她那么爱他,我前几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从年初二到现在完全变了个人,我问她母爱从哪里来的?她说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的?所以我为什么信神,因为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迹,各位可能认为这解释很牵强,我觉得只要用点心,看天地的一切,看动物、母亲,都是神迹,我不能说,没法回答,我相信,因为我看到了。
骆驼为什么要哭泣——谈话记录之三
  我写的书不多,一共五本,这五本书的书名是《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我自己检讨了一下,也一直记得一位作家对我说过:"你千万不要在题目里透露文章的秘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假如你把文章的内容,直接的由题目表现出来,别人一看就已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猜出你所写的内容,那便不够精彩了。
  举几个比较喜欢的例子。譬如说,在我写家庭生活中怎样煮饭给先生吃的事情,我给它取了一个很糟糕的名字,叫《中国饭店》,这题目是失败的,因为没有内容,没有曲折,也没有说出中国饭店的秘密,可以说那是一个失败的题目。后来,读者文摘将这篇稿子摘录进去以后,我将它改成《沙漠中的饭店》,这是第一篇,是一个不算成功的题目。
  我将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在沙漠中替人看病的经过写了下来,这时想到了一句成语叫《悬壶济世》,已经有一点进步了。
  我也曾写过沙漠的朋友如何结婚的事情,因为新娘只有十岁,所以取了一个名字叫《娃娃新娘》,还是不好,因为题目已透露文章的内容。
  又有一次,到沙漠探险,掉进了泥滩里去,没有办法出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写一篇《沙漠历险记》呢?后来又想到俄国有首曲子叫《荒山之夜》,这个题目我觉得可以,因为读者猜不出要写的是什么,而是由文章内慢慢的告诉你,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题目是看不出来的。
  在沙漠里开车,警察常找我麻烦,因为我是那里唯一的中国人,而且他们也知道我没有驾驶执照,我还在那里跑来跑去。避免警察抓我的唯一方法就是去考驾驶执照,考了之后,便想要写一篇叫《沙漠考执照记》,这也不好。本来是一个很平凡的经历,里面写如何考驾驶执照,想了很久,圣经里有一句话,说雅各在做梦时候,有一个天堂的梯子下来,让他上去,他上了几格又下来了,大概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使我联想到考驾驶执照从报名、到学、到考"笔试"、到"场内考试"、到"路试",这都是一级一级的梯子,所以这个考驾驶执照的故事,本来是一个最平凡的故事,却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天梯》,读者还不晓得我到底要写什么?一看登出《天梯》,《天梯》它到底要写些什么?你这样给他一个引诱时,他会忍不住的看下去,看到底为止。为什么它要叫天梯?这是间接式的引起好奇心,然后再让他看看内容是什么,看完了内容,读者不会觉得天梯和考驾驶执照不合适,因为,里面有解释。
  又一次,我去看沙漠当地的人如何洗澡,因为他们往往很久才洗一次澡,抱着很大的好奇心,就去看了一看,后来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题目来写,出了一个最差的题目,叫《沙漠观浴记》。
  有一回我先生和我去海边打鱼,因为成本很高,在沙漠中打鱼要开很久的车才能到大西洋海,所以我和我先生说:"我们把打的鱼带回到沙漠里来,我们来做生意。"我们到沙漠里卖鱼,如果说要取题目的话,最直接的就是《沙漠卖鱼记》——反正都是沙漠。一想到不行的,但鱼字又不能"赖"掉,因为我的确就是写"鱼"的事情,最后这个题目,我自己很喜欢,就是《素人渔夫》。在法国有一种业余的画家,他们不是靠出卖他们的画为生,但是每星期天作画,所以叫自己做"素人画家",业余画家可以叫素人画家,那么我们星期六卖鱼也应该可以叫"素人渔夫"。
  一般的读者,也许不知道"素人"这个名字,所以"素人渔夫",他们可能会想,奇怪鱼是荤的,他们为什么叫素人渔夫?大概是一个吃素的人去打鱼吧!那么这样的题目也是非常成功,和内容也是很相配的。
  四年以前我回国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杂志叫《现代摄影》,他们向我约稿,他们说你一定要写一篇在沙漠照相的事情,两天内交稿。我被他们催得很烦,于是便说:"那这样好了,我明天早上就交给你,省了一桩心事。"所以我就写了一篇在沙漠如何拍照的情形,可是这题目又很难想,因为我不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取的题目过分不切题也不可以,想了很久,在沙漠里拍照的经历,到底要取什什么题目?结果取了个好题目,叫做《收魂记》。因为沙漠的人,他们的确认为,你照了他的话,他的灵魂会被摄影机吸进去,这对他们是万万不肯的。这种可说是非常原始的一个地方,你的照相机,他们非常的害怕,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这篇摄影的文章,就比较成功了,因为取一个好的名字。
  又写过一个中篇,记述在西非、奈及利亚二十三天的生活,是先生和我的一个真实生活的纪录。当时我们已失业十二个月了,没有事情做,我们向全世界最大石油公司都发了信,因为我先生是潜水工程师,那么这方面,我们只有往石油公司去找事。过了十二个月以后,有朋友介绍我们到奈及利亚,一个很小的德国潜水工程公司去做事,我先生去了四个月我才去,这四个月,他没有拿到一毛钱的薪水,他的护照被老板扣起来了,一天要工作十六小时,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呢?倒不是为了什么护照扣下来的问题,因为我想当时,对一个男人来说,失业的心情是非常恐惧的,他怕万一失去了这个工作的话,不知道要再等几年之后,才能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工作。
  我去了之后,经历了种种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次,我看到一张收据,是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一小时五千美金的工程费,而这个工作是我先生单独做的,就是说他每一小时替公司赚取五千美金,而我们的薪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个月,公司却不付,当然我所说的价钱,在台湾或许会觉得每一小时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议的,可是奈及利亚,是一个石油国家,我的先生也是极专门的人才,所以这个公司的开价是可能的。这样,在极不愉快的工作之下,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是还有保留的,因为全写的话,也许读者可能认为我在夸张。结果我们还是在那里住了八个月,拿到了大概三个月的薪水,最后失败的离开了。
  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题目,想不出来。那个时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时候应该是繁花似锦的时候,于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湾有一个酒家也叫"五月花",但是我并不忌讳,我的对象也是台湾的读者。可是我当时想到五月花的时候,也有此种感觉,觉得我们在那里做事的时候,好像在出卖我们自己的身体,也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一样。所以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为什么一个这么不愉快的回忆,取了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叫做《五月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轻描淡写的提到一句,如果读者不仔细看它,就会忘记——是我先生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回来,手指几乎断掉,躺在床上,根本没话说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我的文章就对他说了一句话,说:"你睡吧!因为在梦里没有呜咽,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五月的繁花。"就是这几句,因为这是和题材完全相反的。为什么称五月花?因为我们本来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们没有得到,这是我取的所有题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件相反的事情,给它这样的一个名字,可是,以后我的读者和我谈起来了,我发觉他们对于这篇文章印象很深,题目记得很牢,我再问他们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叫做五月花吗?他说的对呀!因为你没有看见五月的花嘛!
  最后一年,我们离开了沙漠,我们卷进了一个政治的波浪,叙述西属撒哈拉要被摩洛哥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亚瓜分掉。这件事情在国际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后,海牙国际法庭的决定是由当地的撒哈拉人自己决定他们的前途。就在这天宣布的时候,摩洛哥的国王哈桑,开始了和平进军。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摩洛哥的边境,只有四十公里,我们这边的西班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样,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组队,如何往撒哈拉走过来的纪录片,放到我们这边的电视新闻来给我们看,我们看后真吓死了。而且,因为他们是载歌载舞而来,那种感觉比他们拿着枪刀还要可怕,国王走在前面,然后后面的人在打鼓,在后面的军队(民众)就跳舞,沿着大道在跳,这时我就想到古时候,我们的所谓"四面楚歌",那真是我一生当中的非常可怕的经历。你的敌人来了,可是他是唱着、跳着来的。在那时候,哈桑国王说他二十三号的时候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是十七号开始进军的,这哈桑很懂心理学,他不说我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说:"我二十三号要来和你们一起喝茶。"我被这句话几乎吓死,在这样的一个大动乱的时候,当地有游击队,有西政牙的磷矿公司,大概有两千个员工,有妇女,有学校,有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这么多不同样的人,他们在这最后的一刻,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想到这一点,观察了一下,想把它写出来,但是,如像报道文学那样写的话,没有一个主角,这件事情就没有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于是我就把一个特别的事情拿出来,就是当时游击队的领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达是一个医院的护士,拿他们两个人的一场生死,做为整个小说的架构,而用后面的背景来引述发生的这些事情,那时我大约是撒哈拉最后离开的四个外籍女人之一。
  这篇文章,写成了中篇,我拟个题目,最先想到的题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后的探戈》,后来,我先生说:"台湾有没有演过《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呢?"我说听说是禁演的,他说:"别人会不会想成这方面的呢?这个题目会不会被禁掉呢?"我说不会吧!大概不会吧!因为这探戈不是巴黎来的。
  这篇文章写好了,一直想不出题目,后来改了很多种形式,最后还是想出来一个最简单的——《哭泣的骆驼》。为什么要哭泣?当时我的朋友沙伊达被强暴之后,再被她要求自己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这是一个大时代的悲剧,取名《哭泣的骆驼》,是我四本书里面最好的、最合适的,而且并没有透露内容的一个题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题目,差不多是说完了。现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写文章的时候,有的地方,例如说"天梯"是没有透露文章内容的题目。另有一种就是与内容完全相反的名字,如《五月花》。还有一种就是移情作用,是一个悲剧,但悲剧那个人物并没有哭泣,哭泣的却是第三者——骆驼。再详细说明一遍,有一种题目是直接性的用广告俗语来说:"请买某某牌电视",这是直接式的。第二种,就是让他猜你要卖什么,这就是《天梯》。还有一种就是你请他买王先生的产品,但是你告诉他说:"在李先生对面有一种好东西卖。"你不提一句王先生,这就是《五月花》。我觉得做广告和写文章,有很密切的关系。在我十八岁的时候,也替台广做过几个月的广告撰文,本田机车的广告我做过几个,可尔必思"初恋的滋味"。是朋友们与我共同想出来的广告词。
在风里飘扬的影子西沙
  此次决定由英伦来迦纳利群岛度假实在有我个人情感上的理由。
  要在这七个分散的岛屿中寻找那位成名在亚洲而隐居在这世界尽头的女作家三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大迦纳利群岛南部的游客胜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祝贺自己好运,便让车子载着我往三毛的住处驶去。那是下午两点多钟,本以为三毛的住处必然不会在城内,想不到我的计程车司机硬是在一个古旧小城的一条窄巷内请我下车,将我送进当地的邮局里去。那时我才发觉,所谓三毛的西班牙文地址,原来只是一个信箱号码而已。邮局局长听我说明来意很遗憾的对我说:"Echo我们当然是熟悉的,只是碍于规定,租信箱人的地址是不能对外公开的,再说今天早晨她已经来拿过信,不可能再来了。"
  也许是我怅然的表情使得邮局局长对我有些同情,他善意的又用英文问:"请问你是她的朋友吗?我们可以通知她跟您联络的,这样便不算违反规定了。"
  当我告诉邮局局长我只是三毛的一个读者而她并不认识我时,这位先生便无论如何不肯成全我了,他的理由是:"Echo现在是一个人居住,陌生的访客不能随便往她家中去。"
  从这位先生的语气里,我看出三毛在此很受到爱护与关心,即使我一再强调自己是中国人,好似也没有产生更大的效果来说动他。
  已是接近邮局关门的时间了,我却不肯离去。这时一位女职员看不过去了,顺手写了一张条子,上面只是三毛居住海边的社区地名,没有门牌号码,对我和善的说:"坐车去,在这儿五公里外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她的。"
  于是我又坐上了计程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旱的田野及山坡,一个纯白色的住宅区面对着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的呈现在眼前。
  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很大的社区,整个对着蔚蓝海洋的山坡上全是西班牙式建筑的小洋房。在这空寂如死的下午,贸然敲门去问有没有人认识三毛也许要受人叱骂的,于是我独自下到海边沙滩上去坐了一会儿,希望黄昏的时候会有人出来散步。总之在那种情形之下再要回旅馆亦是困难了,那儿是绝对叫不到计程车的。
  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迦纳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个海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画像》那部电影里的镜头。这是一个咆哮的海滩,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它仍是雄壮而愤怒的。奇怪的是,我在那儿坐了近乎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见。
  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我已不是青年人了,在英国居住多年,为人并不冲动亦不过分天真热情,对文学的喜好已有许多年,念过的好书亦不知有多少本,如果将这些都当作我拜访三毛的理由,那么在文学的领域里来说,这位女作家是算不得什么的。可是在她那几本浅近的书里,几年来,总有一些信息在呼唤着我,她的作品充满着一些神秘的而又完全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不只是她文字的风格清新,更不是她纸面上的生活点滴,而是她那个人、那份真、那份传奇引得我今天坐在她隐居的海滩上,如同一个少年似的盼望着这次的会面。事实上我竟对自己有一些伤感和怨恨,为什么像一个傻瓜似的走到了此地,只为了看一看那个名叫三毛的人。
  已近黄昏了,阳光仍是炙热,我离开了海滩又往上面的住家走去,这次我才发觉有一间小小的杂货店隐在一条斜路的转角下。
  店内没有顾客,一条大黄狗向我猛吠。
  想不到店主亦会讲英文,他很仔细,问明白了我找三毛的目的,陪我走了一段路,指指社区最边上的一排房子,说明了是那一家,然后又有些不放心的盯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上坡路使我气喘,太阳西斜刺着我的眼睛,四周是那么的寂静,好似静得要窒息了一般,街上空无人迹,黄昏沉重。
  当我走到据说是三毛住家的白房子外时,我看见低低的花园木门里,一个穿着牛仔布短裤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背着我在给草地洒水,她的头低低的垂着,园里几棵树没精打采的动也不动。
  我找不到门铃,也因为心情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唤起这可能是三毛背影的人的注意,所以我便站在门外擦擦汗,等她回头吧!
  这个人终于回转身了,是她,是书中三毛的样子,只是看上去身材更小些,脸孔也很瘦,晒得棕色,倒是像影片中的印地安女子,这匆匆的一刹那很难看出她的年纪。
  三毛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洒水了。
  "请问你是不是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作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三毛听到了我的话,仰着脸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也不笑,一任她手里那条水管哗哗的流下去,这时这才发觉她没有穿鞋了。
  她不回答我的话,也更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只把黄色的水管一松,跨出草地,跑到老远的车道边去关龙头,湿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这才往我迎上来,而我,已快窘迫得不知再如何表情了。
  "我姓陈。"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她姓陈,三毛不是笨人,她这么说只是不愿别人拿她当文章中的那个作家来看待,这第一句话中已非常清楚了。
  "我是你的读者,从英国来的,特别来看望你。"我甚而有些结巴,感到委屈,后悔自己的多事。这种种一霎间涌上来的巨大冲击只因为三毛没有热切的迎接我,她的目光炯炯如星,将人看得如同幼儿一般的失措起来。
  我们仍是隔着花园的矮门站着,过了一千万年那么久,才得了她一声比较和蔼的声音:"请进来吧!"
  我推开了木栅门进去,三毛却爬到她园子右边的高墙上去,手里捡了几粒小石子,一下又一下的去丢邻居的大玻璃窗,那面窗后出现了一个发蓬有若枯草的女人,她们隔着玻璃也听不见,只见三毛指了指我,那个女人点点头也在打量我,这种明显的不信任令我几乎转身想离去,也在这个时候,三毛滑下墙来,对我第一次含笑,我便无法再对自己过度的敏感坚持下去了。
  我随着三毛走入她的后院,那儿有一个细草干铺成的凉亭,地是砖的,凉亭里没有座椅,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树根,一大段方木头,一个海边捡来的什么废船上的厚重方形压舱盖,算是她的桌子了。
  砖地水汪汪的,大概她才冲过。
  我们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见里面的地清亮如镜,我犹豫了一下,三毛马上说:"不相干的,我们也不脱鞋的。"她根本没有鞋子可脱,自自然然的进去了。
  进了门,三毛简短的说:"您请坐!"便进入内室不见了。
  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筑。我置身的一个客厅正中间一面大窗,倒有一大半被米色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发衬着黄色的地毯,沙发上散散的放着许多靠垫。古雅的花边式的白色台布罩着一个老式的圆形茶几,藤做的灯罩吊得很低。靠墙的左手是一面几乎占去整个墙的书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发斜对面,房间的右手又是一排书架,架边有一个拱形的圆门,通向另外一个明亮的客厅。
  她有两个客厅,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间完全粉刷成白色。细藤的家具,竹帘子,老式迦纳利群岛的"石水漏"放在一个美丽非凡的高木架上,藤椅上放着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坐垫,上面靠着两个全是碎布凑出来的布娃娃。墙上挂着生锈的一大串牛铃,非洲的乐器,阿富汗手绘的皮革。墙角有一张大摇椅,屋梁是一道道棕黑色的原木,数不清的盆景错落有致的吊着放着。白色的一间她铺着草编的地毯,一个彩色斑斓的旧书架靠在墙边。
  如果说三毛给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么看过她这么艺术的家,这便要对她改观了。她的家,甚而给人殷实的感觉,这里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可是你明白,里面住着的人并不贫穷。这个家,并不因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悦目清凉的盆景和粗陶的摆设竟给人一份风格不凡而又是亲切的家的气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风一阵一阵舒适的吹进来。
  三毛匆匆的走出来,已经换了一条清洁的蓝布长裤,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脚。
  "坐那一间?"她亲切的问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发上坐下来,三毛含笑坐在我对面,双腿很自然的斜斜一盘,顺手抱过一个垫子来放在胸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从容,使我几乎恨起她来,因为她不特别对人热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个场面的主人,这真不知是怎么搞的。
  我将三毛的书拿出来请她签名,她只请问了我的姓,然后从里间拿了好几支笔出来,先在纸上试写了一遍,然后中规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写,好似小学生做功课似的认真,这种态度十分的感动我,她称我周先生,很客气的请我指"都是翻印画,您在伦敦买的?"她平静的问着,好似是别人的利益被剥削了一般。令我惊异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书在英国的市价,盗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并不知道带来的书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说了一句:"对于读者其实是一样的。""你们这儿很安静。"我想不出别的话来,在三毛从冰箱里给我拿着托盘送来柠檬茶的时候,我找了这么一句话讲。"这几天更静了,隔壁那个小渔港说是逃上岸来了四十只非洲运来的不知什么猩猩,就在一里路外,收音机报了新闻,报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只,其他的乱逃,邻居都吓死罗!有些连窗都不敢开呢!"
  这是拜访三毛的黄昏第一次听她讲那么一长串话,讲的居然是猩猩。别家关窗关门她竟在花园里酒水,还是背着矮门的,倒是大胆。
  "你难道不怕猩猩吗?"我问。
  三毛也不说话,神色间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远的找到了她只为着问她怕不怕猩猩。其实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扯出来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也极善解人意,可是她对我的来历,如何找到她的,以及我度假的时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问话,这使我也不好主动的请问她的日常生活及近况。她绝对不是骄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礼,嘴上一直和气的微笑着,在她的神色之间,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的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着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着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着潜水衣,神态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着几朵淡红色的康乃馨,那是这个房间内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个忧愁不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的亲近,因为她灵魂的全部已有了去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藏着一种光辉,隐藏着的,却是遮也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我为着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前这个打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是太难,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太合适的,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微微的笑着。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的笑着:"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这样一个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她那么说,笑笑的从容的说着,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表示了。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其他不是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书籍,例如中药、手工、航海,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着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静的躺在里面。"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的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的歌耶小画。"她说着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这次回来做的,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白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作的神色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没有看到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的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的说:"对不起,我要去山上打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迦纳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的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礼的谢了我,说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必坐计程车的。"三毛匆匆的去关窗,细心的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这些事她做得十分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着盒子,干脆把它打了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打什么呢?"我问
  "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这时我突然厚颜的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笑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人打过的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老教堂,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节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的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我有自己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着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来,仰着脸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含笑站起来。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她要跟朋友们去山上走一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的走,吸些新鲜空气,采些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可惜我要走了,大后天去另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而三毛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风畅快的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背后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衬着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童话西沙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着:"不,这不是E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了。那么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着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出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着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高地走上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着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着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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