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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民服务

_4 阎连科 (当代)
于是,她盯着他的目光,又开始变得如冰条样笔直冷硬。
她说,我什么时候让你来了?
他说,你刚才在厨房不是指了一下为人民服务的牌子吗?
怔一会,她想起来了她朝那为人民服务的一指,冷丁儿就又哑然失笑,脸上的薄薄青色,
忽然就有了原来如此的释然轻松。她没想到这一指会出现这种戏剧性结局,本来是对他的一
个身份的提醒,却带来了身体的服务。她并不知道吴大旺在楼下时,心里想了什么,脸上有
了什么变化,没有想到等级的怨恨在他心里已经滋生起来。哑然失笑之后,她看着他那张纯
朴、憨厚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对不住他的同情,便拿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以安慰
来弥补她对他错误训斥的怪罪。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乳房上边,还用自己细腻的手指去抚摸
他的手背,这个细节,事实上正是对吴大旺在性事上鲁莽的默认和鼓励。得到了鼓励,也就
给他内心中那抱恨的积怨,真正打开了一个喷射的缺口。他就那么让自己的手贴在她硬挺松
软的左乳上,又让她随意地摸着自己的手背,上下搓动,来来往往,这样搓了一阵,他的眼
角有了眼泪,用牙齿咬一会自己的嘴唇,突然又一次不关三七二十一地,把她抱了起来,踩
着玻璃和毛主席语录走到床前,像仍一袋面粉样把她半扔在床上,开始粗野地去解着她的衣
扣。
她也就一任他的粗野和放肆,由他把自己的衣服扒个净光,听从着他每个动作的指令,
仰躺在了床上,两腿举在半空。而他就站在床下,粗野而猛烈地插入之后,疯狂地动作起来,
每次进出,都满带着报复的心理,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而正是这种心理和快感,使他内心深
处那种深藏不露的征服的欲望,如同一个不会打枪的士兵渴望能够统师千军万马的荒唐意愿
得到了实现一样。他以为,自己畜牲样的这种即兴想来的性事的姿势和疯狂,正是对她的一
次极大的污辱,可始料不及的却是,这个姿式和牲畜般的粗野,却给他们彼此都带来了前所
未有的奇妙。事情的最后,她不是如往日样从喉咙里发出快乐难耐的叫床的呻吟,而是突然
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血红淋淋,清脆里含着暗哑,完全没有了先前她南方
女人嗓音的细润和柔嫩。而当他听到她突然暴发出的哭声,先是冷惊地怔住,之后他就从她
的哭声中感受到了小人物打了大仗的胜利和喜悦,感受到了征服她的欲念的最终的实现,甚
至感受到了她在哭声中对他的求救给他带来的从未有过满足。于是,他就变得更加疯狂粗野,
更加随心所欲,更加违背章法而自行所事,不管不顾,直到事情的最后,他大汗淋漓,感到
从未有过的疲劳和两腿的酸软,完全瘫倒在地上,一任自己的圣物没有兼耻地裸在那一束明
亮的窗光下面。
而她,这当儿并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哭声,只是顺手拿起一个枕头遮住腿间的隐秘,其余
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和他一样裸在外面。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被大脚踩了的毛主
席语录和那片玻璃凌乱在他的身边,像被有意扔掉的垃圾。他横七竖八地躺着,并不去看她
一眼,只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她也一样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不去看他一眼。彼此性事
之后的惘然,铺天盖地地占据着他们大脑里的各个县市和每一个角落村庄,突然到来的人生
中无所依存的空虚,像看不见的苍白,堆满屋子里每一处的空间,使得他们感到没有压力的
憋闷和飘浮的虚空,想要把他们一道窒息过去。时候已近午时,从窗子透过的阳光里,有金
色的尘星在上下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宛若蚊子的欢歌。从营院里传来的麻雀和班鸠的叫
声,叮叮当当地敲在窗棂上,而疲劳的知了,偶而有了一声叫唤,则短促而嘶哑,如同孩子
们突然响起、又突然停下的哭闹。他们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让时间的流动,也在他们的安静
中显出一种疲态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扭头地问了一句,几点了?像和天花板说话一样。
不知道,他也没有扭头地答了一句,像回答天花板的问话。并且又说,你饿了?
不饿,她说,小吴,我们成了畜牲。
他说,管他是不是畜牲。
她说,你从哪学来的这些?
他问,什么?
她说,刚才的那个样儿。
他说,我有满肚子的怨恨,想解恨就忽然想出那样的法儿。
她问,恨谁?
他说,不知道。
又问,是恨我?
他说,不是。好像不是。
她说,我也恨。
他问,你恨谁?
她说,说不清,就是有些恨。
静了一会,她默默地坐起来收拾了身子,穿上衣服,重又躺在床上,说营房都空了,我
真想把咱俩锁在这楼里,谁也不穿衣服过上一辈子。
他问,你已经穿上衣服了?
她说,嗯。
他说,师长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你别管。师长一回来我就让他替你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他说,不用过一辈子,我就想在师长回来以前,咱们三天三夜不出门,吃在屋里,拉在
屋里,谁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然后,师长回来了,我就不干这炊事员兼公务员了,回到
连队里,干啥儿都行,解决不解决我的问题不管它,横竖不干这公务员和炊事员的工作了。
第六章
刘莲和吴大旺,已经在一号院里光着身子过了三天三夜。人已经回到了他的本源。本源
的快乐到了极致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本源的疲劳。
不光是肉体的疲劳,还有精神的和灵魂疲劳。
一号院落所处的地理位置,在首长院里是那样合适于他们本性中原始本能的挥发。前面,
那条马路的对面,是师部俱乐部的后墙。后边,相隔着一片菜地、一片杨林,杨林那边,是
人走屋空的师部通讯连的连部。院落以东,除了有师长家的一片花地隔着之外,从院落外到
大门口那段有三十余米长的空地上,是有着地基,却没有房子的一片野荒。而最近的西边,
和师政委家并排的二号院落,如同天赐良机一样,政委带着部队拉练去了,他的夫人真正地
锁上大门,带着公务员回省会她的娘家光宗耀祖般地省亲去了。
似乎一切都是天意。都是上苍安排他们可以在一号院里锁门闭户,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无所顾及地大胆作为。他们没有辜服这样的天赐良机,三天三夜,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足
不出户,饿了就吃,累了就睡,醒了就行做情爱之事。然而,他们的身体辜服了他们。疲劳
的肉体使他们在三天三夜中,没有让他们获得过一次三天三夜之前他们获得到那次野莽之爱
的奇妙和快活。既便他们还如出一辙般和三天前一样,她依然仰躺在床,双腿伸向天空,而
他则站在床下,他也没有了那样的激情和野蛮。就是他们彼此挖空心思,禅精竭虑,想到各
式的花样与动作,他们也没有了那一次的疯狂和美妙。
失败像影子样伴随着他们每一次的爱事。
当因失败带来的疲劳,因疲劳带来的精神的乏累,使他们不得不躺在床上睡觉时,她说
你怎么了?
他说,我累死了。
她说,你不是累,是你不再新鲜我了。
他说,我想穿上衣服,想到楼外走一走,那怕让我到楼后菜地种一会菜回来再脱了也行。
她说,行,你穿吧,一辈子不脱也行。
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到了她的棕红的衣柜面前,打开柜门,拿起军装就往身上穿起来。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是一桩比毛主席语录的标语牌掉在地上被人踩了更为严肃、
更为重大的意外事件,堪称一桩具有反时代、反历史、反社会,反政治的政治事故。他在伸
手去柜里抽着自己的军装时,竟把*** 的一尊石膏像从柜里带了出来。那尊全身的石膏像,
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一下子满屋都是了四粉五裂的石膏的碎片。从脖子断开的毛主席的头,
像乒乓球样滚到了桌子边,掉下来的那块雪白的鼻头儿,沾着灰土,如一粒黄豆般落在了屋
子的正中央。
屋子里充满了熟石膏的白色气味。
吴大旺僵在那儿,脸色被吓得半青半白。
刘莲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惊叫一声,突然就朝桌子角上的电话跑过去,到那儿一把
抓起耳机,喂了一下,就问总机说,保卫科长去没去拉练?吴大旺听不见耳机里有什么样的
回话,他仿佛在一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盯着刘莲猛地一怔,从心里骂出了婊子两个字儿,
便丢掉手里的军装,箭上去就把刘莲手里的耳机夺下来,扣在电话上,说你要干啥?!
她不回答她要干啥儿,也不去管他脸上浓重的青紫和愠怒,只管挣着身子,要去抢那耳
机。为了不让她抢到电话的耳机,他把赤裸的身子挡在桌子边上。她往桌子里不言不语地挤
着拧着,他朝外边呢呢喃喃地说着什么,推着她的身子,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靠近电话半
步。他们就那样推推搡搡,像是撕打,又不是撕打。他不知道她会有那么大的劲儿,每一次
他把她推走,她都会如鱼儿样从他手下或胳膊弯儿里挣脱滑开,又往桌前扑着去抓那电话。
最后为了彻底让她离电话远一些,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只挣着飞翔的大鸟,待
把她抱到床边时候,为了把莫名的恨怨全都泄在她的身上,他完全如扔一样东西样把她扔在
床上之后,还又拿脚尖用力踩着地上碎了的石膏片儿,嘴里说着我让你打电话,我让你去找
保卫科,重复着这两句话,就把地上的石膏片儿踩着拧着,全都拧成了粉末,最后把光脚落
在那乒乓球样的毛主席的石膏头上时,他把上下牙齿咬了起来,用力在地上转动着脚尖,正
拧一圈,又倒拧一圈,还边拧边说,刘莲,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你去报告呀,你去给保卫
科打电话呀。说着拧着,正正反反,盯着坐在床边赤裸的刘莲,待脚下的石膏都成了粉末时,
没什么可以再踩再拧时,他发现他这么长时间的暴怒怨恨,却没有听见刘莲嘴里说出一句话
儿。
他有些奇怪,静心地看她时,却发现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因发生了政治事故带来的惊异,
而且还是和往常他们要做性事之前一样,专心地看着他的圣物,像看一件奇妙无比的宝物似
的。
他看见她安静地坐在床沿,脸上充满了红润的光泽,眼睛又水又亮,盯着他的那个地方
一动不动,像发现了什么暂新的秘密。
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们一丝不挂地推推搡搡,彼此磨来蹭去,狂怒和怨恨使他们
获得了三天三夜都不曾有的热烈的激情。他看见自己的两腿间,不知从何时悄然挺拨着的物
儿时,那心里对她的怨恨不仅没有消去,而且为他是那样的愤怒,而她却可以冷眼旁观,像
看一只公园里独自发怒的猴儿而更加对她充满莫名的仇怨和恼怒。盯着悠然的刘莲,连她脸
上令人激动的红润和兴奋,他没有减退他对她无情的仇怨,反而更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对她固
有的积恨。事情的结果,就是他采用了在这种条件和情景中最好的复仇般的爱事的方式。以
疯狂的爱情,做为复仇的手段,使他又一次完全如同林地的野兽,带着强暴的色彩,抓住她
像抓住了一只小鸟,让她双脚落地,背对自己,爬在床上,他从她的身后,狂野地做起了野
兽般的性爱的事儿。
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她在他的身下,又一次痛快地放声大哭起来。
在哭过之后,她面带笑容,回身蹲在地上,用嘴唇含着他的物儿,仰头用汪汪水亮的目
光,望着他的脸说,是我把那石豪像放在了你的衣服下面,我知道你一穿衣服,那像就会掉
下碎的,就故意放到了你的军装下面。
他听了她的话,本应以受到戏弄为由,揪着她的头发,既便不打,也要怒而喝斥。可是,
他怔了一下,却捧起她那妖冶动人的少妇的脸,看了半天,又吻了半天,深情地叫了一声刘
姐,说我刚才还在心里骂你婊子,你不会往心里去吧。
她朝他摇了一下头,脸上不仅没有生气,而且还挂着灿然的绯红和深情的感激。那个时
候,外面的天气曾经落过一场小雨,雨后的天空,高天淡云,艳阳普照,屋子里明亮灿烂,
充满近秋的光辉。她坐在床沿上,赤裸而又端庄,脸上平静安详的笑容,是一种金黄的颜色,
而在那金黄、安详的笑容背后,又多少透出了一些只有少女才有的润红之羞,和只有少妇才
有的因小伎小俩而获胜的满意和得意,使得她那本就年轻漂亮的椭圆的脸上,闪着半金半银
又类似玛瑙般的光芒,如同菩萨又回到了她年轻的岁月,端庄里的调皮和只有调皮的少女才
有的那种逗人、动人的表情,宛若白云背后半含半露的一片霞光。一面是万里无云的洁净天
空,一面是万里之外的一朵白云后的艳红,这就显出了安详、端庄中更为令人亲近的情怀和
浑身赤裸、一丝不挂中的伟大与圣洁。
她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在那一刻里,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不知为何,她就流出了泪水,他也就跟着流起了
泪水,彼此就突然泪流满面,仿佛在他们麻木的内心深处,疯狂的性事,唤起了他们都不曾
注意过的伟大的爱。仿佛,他们都早已在潜深的内心里,意识到随着他们彼此开始感受到的
二人不可分离的爱情,其现实的结局,必然是天南地北地劳燕纷飞,各奔东西。欢乐没有结
局,而痛苦总是提早到来,这是人们共同的遭遇和感受。没有人说一句话,也没有谁有一个
动作,仿佛无论他们谁首先有一言一动,这一刻就会嗄然而止,轰然结束。他们就那么无言
地流着泪水,彼此相隔二尺远近,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泪水落在地上,发出砰然的响音,
像楼檐上的大粒滴水。这样静静地哭了一会,他就往前挪了一步,如同受难的孩子,跪在了
她的面前,把头搁在了她的大腿上,让他热烫的眼泪,从他的脸上,滚在她的腿腰,又顺着
腿腰、小腿,渠道样流在地面。她把她细嫩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插在他的短发里抚着抓着,
也一任自己的泪水,滴在他的头上、额上,又流在他的脸上,和他的泪水混在一起,再流到
她的身上。就这样哭了一会,她慢慢捧起他的脸来,看一会儿,亲了一下,冷丁儿问他一句,
说小吴,你想不想和我结婚?
他说,想。
她说,小傻瓜,你忘了我丈夫是师长?
他说,你也不想离开师长不是?
她说,那是师长呀。
这个当儿,他们已经说了许多话儿,彼此的眼泪,都早已不再流了。谁也没有注意自己
是什么时候止了泪水,爱情的波涛什么时候在各自的内心开始逐渐地退潮,一种伟大的神圣,
开始变得日常起来,就像一块圣洁的白布,终于踏上了成为抹布的旅途。或者说,一张白纸
上,开始有了不为绘画而精心表现的随意的除抹。墨迹的颜色,已经取代了白纸的光洁,成
为白纸的主角。吴大旺并不为刘莲模糊的回答感到过渡吃惊和不可理喻,只是自己明明知道
事情必然如此,可又总是在内心里的某一瞬间,幻化出不可能的美好景像,往往以这种幻化
去取代对未来实在的设想。而现在,两个人的泪水都流了许多,谁也不会怀疑彼此献给对方
的某种真诚里有太多的虚假,只是在面对现实时,都不得不从浪漫中退回到日常的实际中来。
为了在现实的无奈中挽住刚才那动人的时刻和彼此对爱情真诚憧憬的美丽,吴大旺变得
有了些学生们那不甚成熟的深沉模样。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后退几步坐回到了桌边的椅上,
一如刚才样深情脉脉地望着没有原来神圣却和原来一样引逗人心的刘莲,有几分倔犟地说,
刘姐,不管你对我咋样,不管你和师长离不离婚,给我提不提干,调不调我媳妇、孩子进城,
我吴大旺这一辈子都在心里感激你,都会在心里记住你。
显然,吴大旺这几句内心的表白,没有收到他想要收到的效果。刘莲听了这话,又一次
抬头庄重地望着他,默了片刻,在床沿上动动坐僵了的身子,笑了一下说,小吴,你的嘴变
甜了,知道哄你姐了。
吴大旺就有些急样,睁大了眼睛,说你不相信?
她像要继续逗他似的,说对,鬼才相信。
他就更加急了,又无法证明自己内心的忠诚,便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地上被他弄
碎后、又用脚拧碾成末粒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粉,说你要不信,可以随时去保卫科告我,说我
不光弄碎了毛主席像,还用脚故意碾碎这像的石膏片儿。说你告了我,我不是被枪毙,也要
去监狱住上一辈子。
刘莲便看着急出满头汗水的吴大旺,还用脚踢了踢地板上的石膏像粉,可抬起头时,她
的脸上变得有些坚毅,一本正经。
她望着他说,小吴,你忘不了我,你以为我会忘了你吗?
他说,你是师长的媳妇,你忘了我,我也没法儿你呀。
她就忽地从床上坐起,瞟了一眼桌里墙上贴的毛主席的正面像,猛地过去一把把那像从
墙上揭了下来,在手里揉成团儿,又撕成碎片,甩在地上,用脚踩着跺着,说信了吧?信了
吧?不信你也可以去保卫科告我了,我们两个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我们两个都
弄碎了毛主席的像,我们谁告了谁,谁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了,可你是无意弄碎了毛主席的
石膏像,我是故意撕碎了毛主席的像,我是大反革命分子,你是小反革命分子,现在,你吴
大旺信了我刘莲一辈子心里有你的话了吧。
她极快地说着去看他,却看见他脸上被她的举动惊出的一脸苍白。显然,他不仅信了她
的爱情表白,而且还被她自己把自己送上大反革命分子的舞台的举动所震憾和感动。为了向
她进一步表白自己爱她更胜过于她爱自己,吴大旺扭身把脸盆后边墙上挂的毛主席语录撕下
来,揉成团,又踏上一只脚,说我是特大的反革命分子,要枪毙该枪毙我两回呢。
她就在屋里四处找着看着,看见了放在写字台角上的红皮书《*** 选集》,上前一步,
抓起那神圣的宝书,撕掉封皮,扔在地上,又胡乱地把《*** 选集》中的内文撕撕揉揉,最
后把宝书扉页上的毛主席头像撕下来,揉成一团,踩在脚下,盯着他说,到底是你反动还是
我反动?
他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瞟了一眼凌乱的屋里,几步走出卧室的屋门,到楼梯口
的墙上,摘下那块上边印着林彪和毛主席的合影、下边写着大海航行舵手的语录的彩色镜框,
一下摔碎在地上,又弯腰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抠掉那两位伟人画像上的眼睛,使那张伟人的合
影上,显出了四个黑深的洞穴,然后直起腰来,望着屋门里的她说,刘姐,你能比过我吗?
她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说了一个能字,快步走到挂有许多地图的师长的工作室里,气喘
嘘嘘地搬出了和真人大小不差多少的一尊镀了金色的毛主席的半身塑像,而且手里还拿着一
个精美的小锤,把那金色塑像摆在吴大旺的面前,用锤子一下敲掉了塑像的鼻子,使毛主席
那金色的脸上,露出特异的泥色。她不去看那泥色,也不看吴大旺的脸色,自顾自地问到,
我比不过你吗?又敲掉了毛主席一只耳朵,说我比不过你吗?
他不答话,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一颗钉子,到她面前用锤子把那钉子砸到
了那像章上的鼻梁里,叮当的声音,像砸着毛主席牙齿一样,砸完了,他抬头望着她,算是
对她做了回答。
他们就这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赛着穷尽自己的智慧在圣物上
做着前所未有的破坏和毁灭,以亵渎的程度来表达自己对对方那神圣到怪异的情感和爱情,
直至黄昏又一次悄然到来,彼此都在二楼找不到毛主席的像、书和语录,还有凡是印有毛主
席最高指示的器物儿,两个人就从二楼下到一楼里,她又从墙上摘了三块毛主席的语录牌,
在语录牌上抹了锅灰,还在*** 的三个字上都又打了粗重的红叉。
他从哪儿找了四本毛主席的书,把那书纸揉撕以后用小便浇了上去,和便纸一道扔在厕
所的纸篓里。她将一把每根上都印有最高指示的筷子全都折断扔在了垃圾斗。
他把印有毛主席头像的味精瓶子找出来,把味精倒在一个小碗里,在那味精袋里装了一
袋灰垃圾。
她就又开始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去找那些神圣庄严的器物儿,到末尾实在找不到时,她
在厨房站了站,想一会,到餐厅就抓起了餐桌上那块曾经成为他们情爱见证的为人民服务的
木牌子,举起来要往地上摔着时,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一把把那木牌夺下来,又小心
地放在餐桌上。
她说,小吴,这可是你不让我把它摔个稀巴烂。
他说,对,我要留着它。
她说,留它干啥呀?
他说,不干啥,就想留着它。
她说,那你得承认我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最、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特务,埋藏
在革命队伍中威力无比的定时炸弹,得承认我刘莲爱你吴大旺胜过你吴大旺爱我一百倍。
他就说你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大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特务,埋藏在革命队伍中威
力无比、胜过轻弹、原子弹十倍的最大的定时炸弹。说你喜爱我小吴胜过我小吴喜爱你一百
倍,一千倍,一万倍。
说完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彼此的眼里又都有了深情而意味深长的泪。
第七章
那一夜,他们就睡在那一片神圣的狼藉上,连前所未有的淋漓快活的爱情之事,也是在
地面的一片狼藉上顺利地进行和完成。然在极度的快活之后,随之而来的疲劳和饥饿,如同
暴雨样袭击了他们。他们很快就在疲惫中睡了过去,然后又被饥饿从梦中叫醒。吴大旺去为
她和自己烧饭时,发现屋里没有了一根青菜,这就不得不如同毁掉圣像样毁掉他们那七天七
夜不开门出屋的山盟海誓。好在,这已经是了七天七夜的最后一夜,离天亮已经不会太久。
他知道她还在楼上睡着,想上去穿条短裤,到楼后的菜地拨些菜来,可又怕挠乱她的睡
意,也就那么赤裸着身子,慢慢开了厨房后门的暗锁。
打开屋门时,月光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哗的一下砸在了他的身上。吴大旺没有想到,月
亮也会有这么刺眼的光芒,他站在门口,揉了揉眼睛,又眯着双眼抬头朝天空望着。凉爽的
细风,从菜地朝他吹来,空气中湿润的清香和甜味,争先恐后地朝他的鼻腔里钻。他张开嘴
巴,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气,还用那夜气,水一样在自己身上洗了两把。抹掉了胸前身上的许
多石膏像的灰粒和书纸的屑片儿,他开始慢慢地踩着田埂,往他种的那两畦儿大白菜的地里
走去。累和疲劳,使两腿软得似乎走路都如了辫蒜,可吴大旺在这个夜晚,还是感到无比的
轻松和快活。内心的充实,如同装满金银的仓库。
吴大旺已经不再奢望什么,满足感长城样码满他的血液和脉管,使他不太敢相信这段绝
妙人生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不敢相信,他会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和往
常他见了都要低头、脸红的师长的夫人足不出户,相厮相守,如守在山洞里的食草野人。
坐在那两畦白菜地的田埂上,他很想回去把刘莲也叫来坐在那儿,共享这夜空下一丝不
挂的美妙。可却是终于坐在那儿一动未动,独自做了静夜的主人。七天七夜的足不出户,使
他近乎死亡对鲜活的自然的贪恋获得了新生。
可他不知道正有一场爱情的变故,如同河道的暗流一样藏在他的身后,不知道今夜过后,
他和她的爱情,就要嘎然休止。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天,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尾随在了夏秋之
后。寒冷的埋伏,如同冬眠的蛇,惊蛰以后,它将抬头出洞,改变和影响着他的生活、命运,
乃至整个的人生。
命运中新的一页就要揭开,情爱的华彩乐章已经演奏到关闭大幕的最后时刻。随着大幕
的徐徐落下,吴大旺将离开这一号院落,离开他心爱的菜园、花圃、葡萄架、厨房,还有厨
房里仅存的那些表面与政治无关,没有语录、伟人头像和革命口号的锅碗瓢盆、筷子菜袋。
而最为重要的,是要离开已经完全占满他的心房,连自己的每一滴血液,每个细胞中都
有她的重要席位的刘莲。现在,他还不知道这种离别,将给他的人生带来何样的变化,将在
他内心的深处,埋下何样灵魂苦疼的伏笔。不知道关于他的故事,将在这里急转直下,开始
一百八十度的调向发展。不知道人生的命运,总是乐极生悲,在短暂的极度激越中,总是潜
伏着长久的沉寂;在极度快活中,总是暗伏着长久的悲伤。
他不知道这时候刘莲早已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穿了一件浅红短裤,戴了她那乳白的胸罩,
静静地站了一会,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楼里,拿出来一条草编凉席,还拿了一包饼干,
端了两杯开水。这一次从屋里出来时,她没有轻脚蹑步,而是走得松软踢踏。当她的脚步声
惊醒他对自然和夜色贪婪的美梦时,他扭过头来,看见她已经到了近前,正在菜畦上放着那
两杯开水和饼干。
他想起了他的职责。想起来她还在楼里等着他的烧饭。他有些内疚地从菜地坐起来,轻
声叫了一声刘姐,说我一出来就给忘了呢,说你想咋样罚我就咋样罚我吧。说没想到这夜里
月亮会这么的好,天也不冷不热,凉快得没法儿说。
没有接他的话,没有在脸上显出不悦来。她脸上的平静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不消
说,在他不在楼里的时间里,她已经把自己的身子重新打理了一遍,洗了澡,梳了头,还在
身上擦了那时候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从上海买到的女人们专用的爽身粉。她从那楼里走出来,
似乎就已经告别了那惊心动魄的七天七夜。似乎那段他们平等、恩爱的日子已经临近尾声。
她还是师长的女人,杨州城里长成的漂亮姑娘,这个军营、乃至这座城市最为成熟、动
人的少妇。尽管她只穿了一条短裤,但已经和那个七天七夜不穿衣服,赤身裸体与他性狂疯
爱的女人截然不同,判若两人。她后天的高贵,先天的动人,都已经协调起来,都已经成为
她身上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她没有说话,到白菜地的中央,很快把还没最后长成的白菜拨
了十几棵,扔在一边,把凉席拿来铺上,又把饼干和两杯开水端来摆在中央,这才望着他说,
小吴,你过来,先吃些饼干,我有话要给你说。
他惊奇她身上那不易觉察的变化,比如说话的语调,而不是她穿的粉红的短裤,戴的乳
白的绣花乳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间,他在
她面前变得有些胆怯起来,不知是怕她,还是害怕那发生过的什么事情。他望着那先自坐在
凉席上的她,想要问她什麽,却因为某种胆怯和惊恐而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平静地看了看他,像一个老师在看一个将要放假回家的学生,又问他说,小吴,你在
这儿呆着,听没听到电话的铃声?
他朝她摇了一下头。
她便极其平静地说,师长的学习提前结束了,明天就要回来,这是你和我在一块儿的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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